密林地底深處,菌絲如網盤橫交錯,艷麗菌群簌簌搖動,如顛倒的花海。
徐月一路往下滾,摔得七葷八素,磕磕碰碰間壓碎了無數蘑菇,最后一頭跌進菌網中。
還不等喘口氣,頭頂就傳來簌簌下落聲。
裴宥川緊隨其后,在空中調整身形,穩穩落在地面,托起一簇掌心焰。
目前所在地是地下空腔,四周有許多甬道通向未知地。
目光所到之處爬滿了灰白菌絲,表面粘稠潮濕,開滿了挨挨擠擠的菌類,像密密的眼珠,一眨不眨盯著來客。
大片菌網掛在半空,像捕獵網似的卷住了落下的徐月。
劍光劃過,菌網化作漫天雪花。
裴宥川神情陰郁,揮去劍刃上的汁液,收劍入鞘。
徐月誠懇道謝,隨后拿出尋蹤羅盤,方才還正常的羅盤此刻壞了一般,怎么晃指針都不動。
她放出靈力探查,四周彌漫著幽微陰冷的氣息,竟沒有一絲靈氣?蛇@里是仙州,哪怕是邪魔老巢,也不可能一絲靈氣也無。
“師兄,這里沒有靈氣,怕是有古怪,我們還是先離開吧。”徐月下意識覺得不安。
縱使一片漆黑,裴宥川仍清晰窺見四通八達的甬道深處涌來無數雪白菌絲,他抱著劍淡淡道:“來不及了!
雪白覆蓋了坑洞的每一處。
它們不斷被南明離火燒斷,又迅速再生卷來。徐月的靈海已經迅速見底,汗如雨下。
裴宥川漠然絞碎菌網,黏膩汁液粘上劍身,他眸色越發陰沉。
無聊的委托,蠢鈍的邪魔,不堪一擊的同門。
每一樣都讓他厭煩至極。
師尊在時,他還能忍受。師尊不在,他懶得偽裝。
徐月勉力燒斷一片菌絲,喘氣道:“不、不行……我們會被耗死在這里的。”
耗死……?
裴宥川忽然彎起唇角,對啊,讓這個礙眼的人死在這就好了,師尊面前,有他一人就足夠。
分神之際,一只細軟慘白的手卷向裴宥川。手指極長,皮膚表面長滿了似菌類背面的褶皺,表面泛著黏膩的水澤。
他輕嗤一聲,指尖的黑霧涌出。
“簌簌——”
他被猛地一推,徐月擋在他身前,以離火燒斷細手,但更多的“手”像春日的柳枝蜿蜒伸來。
瞥向被拽過的地方,裴宥川極輕地皺了皺眉。
頃刻間,徐月被柔軟細長的“手”緊緊包裹,被拖向錯綜復雜的甬道。
光線徹底消失前,她看見白衣少年漠然靜立,看她如看亡者,唇邊弧度譏諷。
幾只細手迫于威壓,靜靜蟄伏在裴宥川的腳邊。
然后,徐月的視線徹底陷入黑暗。
裴宥川漫不經心垂眼,腳邊的細手瞬間化作一灘黏稠菌液。這并不是什么二階邪魔,足有四階,與元嬰修士相當。
“愚蠢。”他輕聲嗤笑,面色不虞離開地底。
成熟艷麗的菌類覆蓋了來時的路,深林昏暗寂靜,人音杳杳。
黑霧鋪出一條干凈平坦的路,裴宥川無聲行走在密林間。
很快,那個總在師尊面前礙眼的人就會死于非命。
他本該感到高興。
細密的煩躁感像無形繩索纏繞,不松不緊,如鯁在喉。
黑霧瞬間消失,其中一縷貼緊地面,飛速游動離去。
…
地下坑洞仿佛地震過一場,亂石堆積,四處都是打斗的痕跡,坑壁上有許多通向地底更深處的甬道,粘稠潮濕的氣味不斷翻涌上來。
云青岫放出神識細細感知,眉心忽然一皺。
“不對,兩道邪魔氣息。一道四階,另一道看不出深淺。”
身旁的少年指尖微微抽動,他垂眼道:“弟子與徐師妹進入此處時,并沒有見到其他邪魔!
云青岫沉吟不語。
她原本在林子外支了把遮陽傘,坐著搖椅喝茶,用水鏡查看弟子們的行蹤。一見徐月忽然失去行蹤,就知道出了事。
她急行掠入林中,正巧碰見身上負傷的裴宥川。師徒回到地下坑洞,此處只留下了打斗痕跡。
這里沒有靈氣,滿是陰鬼蜮荒息,行走在其中像是泥牛入海,靈脈滯澀難以運轉。
云青岫指尖靈力流轉,正要凝出一道尋蹤符,潮濕陰冷的風倏地卷過。
余光只來得及瞥見一團慘白長手從甬道深處鉆出,像珊瑚叢中的海葵,細長柔軟地搖曳。
腰間一緊,視野飛速倒退,柔軟的慘白包裹過來。
“別過來!出去!”
“——師尊!”
最后一絲光亮消失前,云青岫看見目露赤紅朝甬道撲來的少年,不顧那些卷來的細長肢體。
簡直是大自然的饋贈,買一送一。
云青岫在黑暗中顛來倒去,如同在坐地底版云霄飛車。她試過將靈力凝于一點進行爆破,但這些東西擁有強悍的再生能力,此處沒有靈氣,乾坤戒都無法打開,靈海很快見底。
漫長顛簸后,卷住云青岫的肢體們忽然一松。
落下那刻,拔簪化劍劈出,劍氣凌厲席卷,黑暗中傳來簌簌絞碎聲。
大約是察覺到她不好對付,更多的東西潛伏躲藏,無聲窺視。
荒息聚攏彌漫,云青岫陷入了徹底的黑暗與寂靜,握劍的手指骨泛白。
“……系統?”
識海同樣寂靜。
她在原地佇立片刻,一步步向前走,行走間衣袂沙沙,氣息漸漸紊亂,又快又急。
云青岫默念靜心訣,那爛熟于心的字句扭曲顛倒,根本無法拼湊成完整的一句。
剎那間,耳邊一切聲音消失殆盡,連她的呼吸聲都消失了。
靜得如同神魂破碎后在黑暗中游蕩的三百年。
潮濕的菌網似潮水無聲爬來。
云青岫反手揮劍,沒有靈力,劍勢依然銳利。但她很清晰感受到,自己持劍的手在輕顫。
修劍百年,她握劍的手從未抖過。
菌網不斷落下,又被凌厲毫無章法的劍鋒破開,化作片片雪白。
霧青色身影跌跌撞撞向前急走。
好黑,好安靜……
無日無夜,無風無光,仿佛只剩一縷幽微意識。
云青岫聽不見菌網爬來的聲音,只能感受到急促的喘息,以及每一次跳動都像雷鳴的心跳,兩種聲音糅合,令人眩暈欲嘔。
地底深處潮濕無比,滿地都是成熟菌類。
青靴重重碾過,菌類無聲爆開,變成一灘滑膩汁液。云青岫不慎滑落。
同一刻,一道疾風逼近,她手中的劍驟然揮出。
黑暗中伸來一只手,托住險些跌倒的她,冷冽干凈的氣息也隨之抵近。
所有都發生在剎那間。
一簇照明火亮起,融融光亮驅散了黑暗。
“師尊,是我。誰傷了你?”少年聲音沉沉,深藏著不易察覺的陰戾。
云青岫倏地從混亂狀態中掙脫,仰頭怔然看著揮出去的劍。修長分明的手握住劍刃,殷紅的血順著滑至劍柄,染紅了她的掌心。
黑瞳映出她蒼白的唇與松散的發髻,云青岫此時才發覺自己冷汗涔涔。
手中的劍化回劍簪,她的身形微微一晃,攬在腰間的手又收緊了幾分。
少年溫熱的掌心壓來,兩人掌心相貼,洶涌靈力源源不斷匯入。
靈海充盈后,靈脈滯澀難以運轉的感覺消失,云青岫及時收回手,不愿要更多。
“為師沒事。”云青岫拍了拍仍攬在腰間的手。
裴宥川像是如夢初醒,連忙收回,垂首道:“弟子一時情急,冒犯師尊了!
被劍刃所傷的手掌還在滴滴答答流血。
“無妨!痹魄噌锻夥瓩M的掌心施了一道療愈術,“剛剛沒看見你,一時失手。怎么也不躲,疼不疼?”
裴宥川唇角彎彎,搖頭道:“不疼。要是躲開,師尊便摔了!
她擰著眉心輕斥:“不像話,這也值得你用手抓劍,若剛剛那劍用了靈力,你這胳膊就廢了。”
當然值得。
他的師尊光風霽月,哪怕要他的骨血鋪路,亦心甘情愿。
一簇照明火燃在半空,明明滅滅。
裴宥川的聲音輕且柔,長睫垂下,掩去所有情緒,“師尊,地面太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