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偶遇
芥子舟掠過云海, 駛向南洲離火城。
北洲與南洲相隔遙遠,這一去要十余日。
云青岫倚著窗,拿著那枚染血的劍穗。她還能清晰記起, 少年小心翼翼接過劍穗, 系到靈劍上的神情。
靈光從指尖溢出,逐漸包裹劍穗。
模糊的、破碎的回溯景象傳遞到云青岫識海中。
罡風獵獵,少年一身黑衣, 殷紅的血淅淅瀝瀝墜落。
他的腳邊是碎裂的本命靈劍。
一掌重重打來,劍穗涌出龐大靈潮, 化去這一掌的威壓,但卻從他懷中掉出。他目眥盡裂, 竭力想要接住。
只差一點。
一只精美繡鞋碾在了劍穗上,讓它染上了地面的血與塵埃。
“想要?”明媚嬌俏的面容滿含冷淡譏諷, “下輩子吧。”
又一掌落下。
少年仰面墜入無盡深淵之中。
回溯之術散去。
系統大驚:“是是是……是蘭靈月!她的修為不如你,怎么能破劍穗里的神魂之力?”
云青岫沉默著把劍穗收起。
修士墮入無間淵, 十死無生。
她眉眼含霜, “所以,蘭靈月身上有問題。這筆賬得好好算。”
那一天, 她誤殺師尊,蘭靈月正好闖入,極有可能不是巧合。
…
南洲離火城, 欲仙坊。
女子嬌笑與靡靡仙音構成天上人間的欲望之境。
這里是南州境內最大的黑市, 地處偏遠, 仙盟基本不管, 因此魚龍混雜, 什么東西都能出手。
欲仙坊宛如一座城池,人來人往, 修士基本都身著黑袍,覆著銀面。
坊內有一閣樓,華燈不熄,名為登仙閣。
許多黑袍修士手持一枚黑令,便暢通無阻入內。
一位侍者恭敬引路,帶新來的客人穿過閣中彎曲回廊,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人被黑袍籠罩,身形纖秀。
“聽聞坊內有仙藥,能使人修為日進千里,真有這樣厲害?”
云青岫掂了掂新買的黑令,小小一枚就要五萬靈石,是登仙閣的入場券。
在入閣前,還簽下契約,不得外傳服用仙藥之事。
來的時候,入閣修士絡繹不絕,可見產業多么龐大。
侍者笑了笑,道:“客人初次來,尚不了解,這仙藥可是分好幾種。您來得巧,競拍明日開始,這次有天品仙藥呢。”
“天品與其他又有何不同?”
侍者細細解釋,稱登仙閣每隔半月開一次競拍會,仙藥與丹藥一樣分為天地玄黃四種品級。
其中黃品與玄品數量多,容易拍下。地級丹藥數量稀少,競拍的修士為它趨之若鶩。
天品仙藥則一直不曾流通。
“這仙藥妙就妙在,無論是資質有限或境界凝滯的修士,只要服用便能提升修為,也不會引來雷劫。品階越高,效果越好,天品仙藥更是能讓化神大能破境煉虛。”
饒是有心理準備,云青岫也被一驚。
化神期與煉虛期如隔天塹。
若一個人天資與悟性不好,砸再多天材地寶也只能勉強修至化神。
煉虛期可是需要實打實的天資與悟性具備。
不需要引來雷劫,等于百分百破境。難怪讓人趨之若鶩。
“竟如此神奇。”她略略贊嘆,“不知這樣的仙藥,服用后會不會有什么影響?”
“怎會有影響,此乃仙藥,上天饋贈。客人放心就是。”
云青岫頷首,不再多問。
入閣參與競拍的修士都被安置在同一處,客房寬敞奢華,處處華美。
侍者將她安置好,轉身便朝一個方向走。
云青岫隱匿氣息,跟上他時,看見他正在向一位管事模樣的男子回話。
“可有異常?”
“回管事的話,這人有些警覺,問小的服用后是否有影響。至于別的,沒太多問。”
“逆天而行,豈會全無影響。叫人盯緊,別混進不該混的。”
“是。”
兩人分開。
果然沒說真話。云青岫思索片刻,選擇繼續跟著管事。
管事御空南行,進入了一處燈火通明的閣樓。
樓內珠簾垂落,隱約可見珠簾后的華美長榻以及斜躺的姣好身影。
她手持玉煙桿,繚繞的霧從口中吐出。
“剛送來一批貨,等會你押過去。”
“是。不知這次送來了多少?”
女子輕敲煙桿,輕嘆:“一百二十。太少,煉制新丹耗費甚多,讓他們想想辦法,否則每月奉上的丹藥可就少了。”頓了頓,又問,“這個月的神血可送來了?”
“明日那位親自送來。”管事答,“明日夜里還有一批貨會到。”
“那位要來啊。”女子的尾音纏綿魅惑,“盯緊這次競拍,若出岔子,你明白下場。”
管事面色一白,躬身應下,來到后門。
月色下,停著十二架板車,拉車的妖獸溫順極了。
每架板車上都有個巨大箱子,貼滿了封禁靈符。乍一看,是大批的貨物。
車隊駛向地下城池的荒涼之地。
今日是上弦月,月色幽暗。
云青岫不遠不近跟著。
不用乾坤袋運送,說明里面是活物。且押車管事還是化神大圓滿修為,看來這批“貨”非常重要。
她已經大概猜出里面是什么。
剛剛那位女子,應該就是欲仙坊坊主。
他們談話所提到的“神血”,大約就是蕭灼說的第二味藥引,含有邪魔氣息。
神明在遠古時隕落,仙州無神,那這個神血……
難道指魔主?
坊主口中的那位,可能是魔主的心腹。
魔主橫空出世前,她已經死了,所以云青岫對魔主的了解都來自別人口中。
仙州修士都說這位魔主手段極其酷烈,即位不到十年便一統陰鬼蜮,行事乖張暴虐無度。
那么,修士墮魔就說得通了。
讓仙州修士墮魔大亂,應該就是魔主的目的。
云青岫收回思緒,抬眼看見管事已駕車到荒涼之地。
野草墳塋橫立,野鴉嘶啞鳴叫。
空氣泛起波紋,車隊消失在了這片荒地之中。
系統“咦”了一聲:“這里有結界陣法。宿主你要進去嗎?感覺會很危險呢。”
云青岫放出神識謹慎探查。
無形的結界籠罩了方圓幾十里,將荒地后那座荒山都包裹進去。
“不了,明日再來。”
她要看看坊主口中的“那位”是什么人物。
…
次日入夜,登仙閣競拍如期開始。
每一層的隔間都坐滿了人,無數灼熱視線聚集在閣中的高臺之上。
潮水般的叫價聲迭起。
相似的黑袍,面具遮蓋面容,卻蓋不住眼中的瘋狂。
云青岫坐在隔間內,沉默看著他們為了競價,花掉大筆靈石,典當天材地寶,只為求一瓶仙藥。
被拍下的仙藥有序送至隔間內。
他們迫不及待吞下。
“結嬰了,我結嬰了!!”一人聲嘶力竭,癲狂大哭大笑,“八百年……八百年了,我終于結嬰了!!”
如他一般的人不在少數。
沒有人不想渡劫飛升。
修士修道,本就為了飛升。
對于修為難以寸進,壽元一日日減少的人來說,仙藥就是救命稻草。
云青岫跟著拍下了兩瓶不同的仙藥。
黃品仙藥雪白瓶身上有一道紅紋,玄品是兩道。
她倒出碾碎,依次分辨。發現它們之間的區別是蘊含的靈氣不同,低階仙藥里兩味藥引用得更少。
競拍高臺上,管事將五瓶地品仙藥擺出。
閣內又是數輪鬼哭狼嚎的競價。
地品底價太高,云青岫沒興趣當冤大頭,倒是在她隔壁的不知名道友,每種都拍了一瓶,出價異常高,只要舉牌便直接封價。
地品仙藥很快被一掃而空,但眾人的熱情不退反漲。
管事呵呵一笑,搖了搖手中金鈴,“想必各位貴客都期待已久,本次競拍有天品仙藥,服用后對自身全無影響。”
金鈴搖晃,即刻就有侍者拿著天品仙藥供閣樓內的修士觀賞。
云青岫用神識一探,只能探到濃郁的菁純靈力。
急于破境的修士們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宋管事,這天品仙藥往后都能買嗎?”有人急切發問。
管事拱手笑答:“天品仙藥罕有,每月只有一瓶,價高者得。”
話音剛落,競價聲又起。
在一片競價聲里,管事的神情微微一變,隨后招來副管事繼續主持,他悄然離場。
眾人的目光黏在仙藥上,根本無人注意管事離去。
云青岫一直在盯著他,見他離開,即刻起身走出隔間。
一道黑袍身影從她面前走過,身形高挑修長,行走時儀態端方,很快便消失在長廊轉角。
是從她旁邊隔間出來的修士。
云青岫掃了一下場內,不少人靈石不夠,已經退場。
她壓緊兜帽,施了道尋蹤術,緊隨管事而去。
…
這一次,云青岫見到了送貨的人。
對方穿黑袍戴面具,還隱蔽了氣息。管事清點了箱子數量,遞去兩瓶仙藥。
一瓶地品,一瓶天品。
“新煉制的天品仙藥,獻給貴宗宗主。”管事十分客氣,“天品仙藥耗材甚多,不知下月能否再多送一些來?”
那人接過仙藥,“宗內此次收人被不長眼的攪黃,師尊還在為此事生氣,過些時日我再提。”
“那就勞煩小仙君了。”管事笑呵呵拱手。
兩人客氣寒暄兩句,管事押貨朝著荒地去。
云青岫悄無聲息跟上。
至于那個送貨來的弟子,她已經聽出了對方的身份。
合歡宗宗主的大弟子,那日在芥子舟上屢次挑釁之人。
管事與所押貨物再次消失在荒地之中。
空氣中留下淺淺波紋。
云青岫順著殘余的結界波動,如游魚一般跟在管事身后潛入。
似一滴水融于湖面,留下微不可查的漣漪。
結界之后,景象驟然變換,已經是荒山內的腹地。如巨大蟻巢,遍布錯綜復雜的甬道。
“誰!”
管事倏地轉身,術法向著結界入口一送。
系統尖叫:“被發現了宿主快跑——”
叫到一半戛然而止。
一只手無聲無息般伸出,將云青岫拽入一側甬道入口。
化神大圓滿修士的一擊落在結界上,引得山體都簌簌震動。
入口處無人。
但管事的疑心還是沒有打消。
他將貨物留在原地,指尖燃起尋蹤術,并喚來附近巡查的黑袍修士,在附近四處探查。
尋蹤術從云青岫面前飛過,卻并未停留。
她垂眼看拽住自己的手,膚色冷白,修長似玉,指腹有握劍留下的薄繭。
此人修為遠在她之上。
并掩蓋了她殘余的氣息。
云青岫抬眼,對上面具后那雙冷淡如霜的眼眸。
竟然是謝倦安。
謝倦安自然也認出了她,視線充滿了審視。
云青岫右手被他緊攥著,只好用左手比了個合作的手勢,又指了指已經重新帶著貨往深處走的管事。
片刻后,謝倦安終于松開她,紆尊降貴微微頷首。
兩人迅速跟上了管事。
穿過最初的山道,腹地逐漸開闊。
視線所及之處,都是嵌入山壁的牢房,如同畜牧場。里面養著很多修士,如同牲畜蓬頭垢面,神思呆滯。
路上每隔片刻就有三人小隊巡查。
管事來到一間空牢房面前,解除巨大箱子的禁制。
箱內修士就像貨物擠在一塊,再被丟入牢房。
管事正在逐個檢查,確保“貨物”都還活著,并給他們喂下某種丹藥。
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見到此種將人當牲畜的畫面,云青岫還是覺得惡心又荒唐。
又是一隊巡查修士迎面走來,她和謝倦安側身暫避。
見管事還要忙活一會,云青岫用眼神示意謝倦安伸手。
謝倦安冷淡瞥她一眼,冷白掌心攤開。
溫熱指尖在掌心游動。
極具存在感的視線幾乎要將她盯出一個洞。
云青岫寫得更快,“蘭靈月有問題。”
不知是不是錯覺,謝倦安的掌溫高得灼熱。
寫完,他緩緩攏拳,眸色依舊冷淡,看不出信或是不信。
那頭的管事確認完修士狀態,在牢門設下禁制,繼續往里走。
隨著他走過一段,一只巨型煉丹爐映入眼簾。
爐前站著兩人,都穿著黑袍。
搖曳的火光將兩人影子無限拉長,形似鬼魅。
其中一人正在煉丹,身形瘦削高挑,虛虛一抓,五個修士在空中掙扎著,墜入丹爐之中。
凄絕慘叫聲中,另一道纖瘦黑袍身影指尖一彈,兩滴殷紅液體匯入丹爐。
丹爐閉合,將慘叫隔絕。
管事候在一旁,恭聲道:“今日競拍一切……”
“順利”二字還未說出,懸在丹爐之上的八卦鏡倏地一抬,直直照向云青岫和謝倦安所在之處。
墜在八卦鏡下的金鈴簌簌晃動,連綿鈴聲在腹地內蕩開,所有巡查修士急急趕往此處。
“兩個,活捉。”
纖瘦身影轉身,銀面折射出冷光,幽深眼眸滿是森森寒意。
云青岫轉身欲走的剎那——
謝倦安眼含霜意迎了上去,一掌打向那人兜帽下的面具。
第32章 “這就是師尊所說的閉關?”
磅礴靈潮與荒息對撞, 丹爐下的異火猛烈搖曳。
某一剎那兜帽歪斜,露出如云發髻以及一閃而過的發釵。
對方反應極快,重新壓下兜帽, 縛靈繩朝云青岫和謝倦安甩來。
云青岫在前頭破開無數修士的包圍, 謝倦安負責善后,攔去一切高階術法。
兩道身影一前一后,在山中腹地迅速殺開一條血路。
凄冷如雪的月依然籠罩荒地。
黑影倏地掠過。
“當當當——”
“當當當——”
急促的青銅之聲在整座欲仙坊回蕩。
巨型大陣點亮, 將這座小型城池圍攏在結界之內。
坊中修士傾巢而出,直追正在御空的兩道身影。
欲仙坊內所有千里陣傳送點被掐斷。
冬夜的風凜冽刺骨, 云青岫御空速度一緩,不遠處欲仙坊的出口, 已是大批修士聚攏。
他們身上的非人特征暴露在月光下。
身后,從腹地追來的黑袍修士已經逼近。
只能破陣硬闖。
云青岫與謝倦安對視一眼。
洶涌靈潮蕩開, 圍攏修士紛紛斜飛落地。云青岫一手按上結界,繁復流轉法陣浮現, 她直搗陣心。
身后無數術法靈器襲來, 還夾著欲仙坊坊主煉虛初期的一掌。
全被謝倦安掌間靈潮掃平。
坊主心中大駭,重傷飛出, 這可是坊內所有的元嬰化神修士,在對方手里竟走不過一招。
一道荒息將她攔下。
“廢物。”冷冰冰的聲音從黑袍下傳來。
坊主看向身旁被黑袍籠罩的纖瘦身影,忙道:“主子, 此人境界還在我之上, 仙州八城, 這樣的人寥寥無幾……”
黑袍人當然知道。
她眸光陰冷, 纖白指尖抬起, 黑紫荒息如同絲線游弋而出。
坊主的話戛然而止,神色冰冷溫順。不僅是她, 所有倒地修士像不知疲倦,再次迎戰,不計代價要留下發現秘密的兩人。
云青岫眼中只有繁復法陣。
靈力如潮,迅速瓦解陣心。
結界一層層削弱。
身后炸開大片絢爛靈光。
“咔嚓”結界松動,蛛網狀裂紋遍布,緩緩裂開。
云青岫倏地扭頭,黑袍身影悄無聲息靜立在她幾步之外。
荒息與靈力在黑袍人手中凝成長劍,破空刺來!
但云青岫無法撤去破陣的靈力去迎這一劍。
劍鋒呼嘯轉瞬而至,一只手從她身旁伸出,倏地攥住劍鋒,殷紅的血染紅劍刃,荒息順著劍傷滲入。
長劍停在云青岫眼睫前,不能再進半寸。
攥劍的手忽然用力。
“咔!”凝成的長劍寸寸碎裂,恐怖靈潮順著長劍反噬。
黑袍人驀然吐出一口血。
再抬眼時,結界已破開一道口子,兩道身影消失無蹤。
…
離火城全城戒嚴,千里陣傳送點同樣被掐斷。
城內巡查修士不斷御空掠過。
僻靜小巷里,云青岫朝謝倦安拋去一瓶療愈丹藥。
“剛才多謝了。”她一轉身,腳底抹油走得飛快。
就怕謝倦安一抽風又要搜魂。
一只手鐵箍般拽住她的手腕,猛地拽回。掌心濡濕,鮮血染紅了她的手腕。
“你為何在此處?”謝倦安冷聲逼問。
云青岫指了指頭上不斷掠過的巡查修士,心平氣和道:“謝宗主,我認為此刻并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離開離火城要緊。”
謝倦安不語,依然攥著她。
看來不說出原因,她今晚都別想走。
云青岫在心中“嘖”一聲,順帶翻了個白眼,然后三言兩句把得到丹藥的來源、與蕭灼的猜想告訴他。
謝倦安眸光更冷:“你拾了四長老的乾坤袋,為何在議事殿中不說?發現丹藥之事,也不上報仙盟?”
“第一個問題,因為沒人問,所以不說。”云青岫攤手,“第二個問題,仙盟與此事牽扯甚深,上報與打草驚蛇有什么區別?”
“所以你就告知蕭灼?如此信任他。”攥住手腕的手愈發用力。
云青岫覺得他病得不輕。如果她那么信任蕭灼,這趟就不是獨自來。
但她并沒有解釋的意思,“無可奉告。”
“為何不告知劍宗。”謝倦安頓了頓,“……告知我。”
云青岫扯了扯被拽住的手,似笑非笑:“若謝宗主每回見面時能客氣些,我會考慮的。”
手腕終于被松開。
云青岫轉身就走。
然后,又被拽住了。
謝倦安:“去哪?”
云青岫覺得今晚嘆氣的次數比這輩子都多,她指了指巷口不遠處的公共芥子舟渡點。
有一艘即將起飛的芥子舟。
千里陣傳送點被封,只能從芥子舟離開離火城。
片刻后,兩道身影悄然登上已經起飛的芥子舟。
云青岫瞥了一眼陰魂不散的謝倦安,忍不住發出疑問:“他是不是有病?”
系統吱哇亂叫:“不要管這個啦宿主!有人追上來了!”
巡查修士御空而來,登船攔下芥子舟。
云青岫暗道不好,胡亂點了個客房,從窗戶閃身潛入。
房中并未燃燈,桌前之人銀冠束發,正對著半開的窗,正慢條斯理擦拭靈劍。
昏暗中的剪影有幾分熟悉。
門外傳來巡查修士查檢之聲,顧不得多想,云青岫指尖燃起一道致幻術法。
正要送出時,琉璃燈倏地燃起。
謝倦安緊隨而入。
燈影搖曳,為桌邊少年鍍上錯落光影,顯得眉骨愈發精致,眼下一點紅痣攝人奪目。
“宥川?”云青岫指尖術法散去。
少年一怔,門外響起重重叩門聲,門上法陣不斷漾開波紋。
云青岫快步走向內室,見謝倦安還站在原地,拽了他一把。
隔開內室的翠綠珠簾晃動,被術法平息。
屋內多出來的兩人氣息被隱去。
叩門聲變成了破門聲,在大門被破開前一刻,裴宥川拉開了門。
“離火城巡查隊,搜查!”一枚火紅令牌懟到他面前。
裴宥川站在門后,不動,只冷淡睥睨。
兩位惡聲惡氣的修士一愣,又打量他片刻,認出他是這屆天驕榜的榜首,流云宗宗主的首徒。
這對師徒在仙州可謂是聲名大噪,無人不識。
他們態度客氣幾分:“裴道友,城內有邪修逃竄,我們奉命搜查,還請移步。”
裴宥川微微側身,漫不經心道:“看清楚了?”
客房不大,分內外室,以珠簾隔開,一覽無余。
“還是得進去看看,見諒。”兩人抱拳,抬腿欲跨進門內。
陰冷無形的絲線探入識海。
兩人神情怔愣,下意識退了出去,眼眸深處泛起微弱紅芒。
“不看了?”幽深暗紅的眼瞳透出危險氣息。
寒意攥住了心臟,兩人意識混沌,但努力擠出僵硬刻板的笑容,道:“已探查清楚,屋內沒有異樣。裴道友,打擾了。”
裴宥川合上門。
轉身時,正好看見云青岫脫下黑袍與面具,搭在臂彎,撥開珠簾走出。
拿面具的手染著血,手腕有道顯眼紅痕。
“師尊受傷了?”裴宥川疾行兩步,托起染血的手。
“沒事,不是為師的血。”
珠簾叮當,一道肅然冷清的身影走出。
他手中拎著與云青岫相似的黑袍和面具。
裴宥川的視線落在謝倦安受傷的右手,然后朝云青岫彎了彎唇,柔聲道:“這就是師尊所說的……閉關?”
云青岫清咳一聲,坐在臨窗軟榻,“并非有意瞞你,為師在辦一件要緊事。與謝宗主只是偶遇。”
“你怎么到離火城來了?”
“師尊讓弟子在外歷練,此處有驅逐邪魔的委托,剛完成,正要回艮山,不曾想會遇見師尊。”
謝倦安冷淡看著云青岫姿態自然把黑斗篷遞給裴宥川,接過他遞來的茶。
師徒二人其樂融融。
云青岫在檢查徒弟歷練成功途中,抬頭提醒道:“巡查修士已離開,謝宗主請自便。”
很不委婉的逐客令。
謝倦安捏緊右手,劍傷很深,荒息侵入靈脈的滋味并不好受。
除了痛,還隱隱約約殘余著她指尖寫字時的溫熱觸感。
謝倦安:“你不走?”
云青岫倚著軟榻靠枕,用銀簽吃裴宥川削成塊的冬桃,脆生生甜津津的。
“這艘芥子舟前往艮山,我何必浪費一張千里符。”
她倚在窗下,月色清冷,語氣再自然不過。
態度十分疏離,甚至沒有多問一句他的手。
謝倦安的右拳捏得更緊,面似冰霜道:“師徒有倫,此處到艮山尚有十日。”
裴宥川眼中閃過陰鷙:“謝、宗、主——”
“你我并不熟識,謝宗主這話越界了。”云青岫眉目溫然,輕輕一拽裴宥川,打斷了他的話。
謝倦安將這些小舉動盡數看在眼中,逐字重復:“并不熟識?”
“從一個月前靈宮設宴當夜到現在,不過幾面之緣。”云青岫又吃了一塊冬桃。
“此次出行只有屋內三人知曉,相信謝宗主不是喜歡造謠傳謠之人。”
她微微一笑。
謝倦安一言不發離去,只余下狂亂搖晃的珠簾。
送走了一尊大神,云青岫長舒一口氣。
“宥川,你去打聽一下是否有余房。”
裴宥川眉目彎彎,浸在笑意里,“弟子登船時,船上管事說客房已滿。師尊安心住下,弟子只在外間。”
“又要委屈你了。”云青岫抬手摸了一把徒弟的腦袋,“為師瞧你很高興的樣子?”
裴宥川笑意更深:“不委屈。弟子外出十余日,很是思念師尊,如今見到了,自然高興。”
…
回到流云宗已是十日后。
云青岫先回了后山閉關洞府,佯裝剛閉關出來。
宗內陸續招了弟子與管事長老,洛云語替她將宗門管得井井有條。
路過演武場時,修劍道的弟子們正在練劍,百里竹手持戒尺,行走在其中。
慘叫與求饒不時響起。
青銅鐘聲悠悠,驚起許多飛雀。
“師姐等等我!跑不動了!!”
“為何宗內不能御空啊啊啊!”
“快點!今日是紅燜肘子,慢了汁都沒有——宗、宗主!”
旋風般狂奔的弟子猛地一剎,手忙腳亂整理儀容。
“師尊!”“小師叔!”
徐月和宣黛等人小跑過來,將云青岫團團圍住。
不遠處,洛云語剛給弟子授完符道課,正笑容溫柔為一個弟子課后解惑。
冬日的日頭暖暖照下來。
云青岫接住長高不少的徐月,又看了看意氣風發的師侄們,也忍不住彎了彎唇。
“紅燜肘子真這么好吃?我也嘗嘗。”
幾人歡呼一聲,擁著云青岫往飯堂走。
一路上,七嘴八舌說著云青岫閉關時宗內的趣事。
徐月和宣黛幾人明顯相熟,比起從前開朗活潑許多。說起在乾山交流會的事,頗有些滔滔不絕。
“師尊,我練出的廢丹可以量產了,但還沒取名呢,師尊來取吧。”徐月挽著她的手搖晃。
云青岫高深莫測道:“核|彈。”
宣黛率先夸贊:“核丹?好名字!一聽就很威風。”
趙文鏡已是云青岫的頭號粉絲,“不愧是小師叔,比起那些花哨名字,核丹聽起來高雅、簡潔!”
李聞鶴抱著劍,是個冷臉酷哥,矜持點頭:“小師叔取的丹名很好。”
徐月則無條件擁護:“好,就叫核丹!弟子等會就玉簡告訴蕭宗主。”
“……”
云青岫扶額。
她轉移了話題:“小月,你在乾山時,蕭宗主待你如何?”
徐月別扭道:“還……挺好的,蕭宗主傳了我許多煉丹與煉器的法門。”
“他沒說別的?”
徐月搖搖頭。
看來蕭灼是暫時不打算告訴徐月蕭煦的事了,這樣也好,蕭煦生死不知,現在知道只能平添煩惱。
云青岫隨他們一起到飯堂用飯。
流云宗家底不薄,免費給內門外門弟子供應的都是靈食,于修行有益,弟子們無論修為高低都會來吃。因此日日爆滿。
她環視一圈,也沒見熟悉身影,便問:“怎么不見宥川,他平日不同你們一起用飯?”
四人都搖搖頭。
徐月:“師兄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宣黛等人對視一眼,其實并不止不喜歡人多的地方,這位師弟誰都不喜歡,除了小師叔。
但這句話他們沒敢說。
即使裴宥川平日對他們還算溫和客氣,但不知為什么,看見他便忍不住打冷顫。
“這孩子。”云青岫忍不住揉揉眉心。
不和同齡人交往怎么行呢?和扶光一個樣。
紅燜肘子紅亮亮,外皮先炸后燜,一抿就化,芡汁濃郁鮮香。
弟子們風卷殘云啃著,云青岫忍不住跟著吃了幾筷子。
味道還行,沒有徒弟做的好吃。
他們一邊啃肘子,一邊討論劍宗的飯堂味道會不會更好吃。
“劍宗的飯可不好吃。”云青岫笑道,“幾日后謝宗主大婚,把你們帶上,去就知道了。”
劍宗的飯就像兩千條宗規,一板一眼,來來去去都是幾樣。
后來收扶光為徒,她才吃上了一頓好的。
宣黛抬頭道:“小師叔,劍宗宗主婚宴延期一月,您不知道嗎?”
“……什么?”云青岫心中一緊。
謝倦安不是沉不住氣的人,難道回宗就和蘭靈月對峙了?
“蘭長老的婚冠缺一顆東珠,謝宗主一月前去東海尋蛟龍,回北洲途中遇上高階邪魔,受了不輕的傷呢。所以這婚期就延后啦。”
弟子們在感嘆兩人鸞鳳和鳴。
云青岫忍不住皺眉,謝倦安在獨自回北洲的途中被邪魔伏擊的消息無法確定真偽,或許是他為了掩飾劍傷、拖延婚期有意為之。
但如果這個消息是真的。
知道謝倦安行蹤的,只有她以及裴宥川。
冬日的午后轉瞬陰沉,寒風凜冽。
云青岫擱了筷子,心中閃過眾多猜想。
忽的,四周蕩開一種玄而又玄的氣息,未知的威壓蕩過仙州。
烏金小令倏地亮起。
玄天秘境,開了。
第33章 真相
太上劍宗位于蒼山之上, 群山連亙,蒼翠峭拔,浮云卷靄。
冬雪落后, 主峰染白。
今日輪值看守祭祠的弟子呵氣搓手, 跺著腳清掃門前積雪。
祭祠內供奉著太上劍宗歷代宗主、長老以及杰出同門,貢香不息,明燈長燃。
云紋白衣掠過。
掃雪的弟子們并沒有察覺到。
謝倦安穿過祭祠, 山道兩側,墳塋沉默佇立。
他徑直走到其中一座墳塋前, 抬手按上法陣,通向墳塋深處的甬道無聲打開。
腳步聲回蕩在幽長甬道中, 兩側燃著長明燈。
甬道盡頭的墓室中央有一具靈玉棺,四角懸有禁鈴。棺后供奉著劍宗上一任宗主的靈位。
他手持三支長香, 躬身三拜,將香插入香* 爐內。
青煙裊裊, 模糊了謝倦安的神情。
隨后, 他轉身按上靈棺,護棺法陣即刻亮起, 禁鈴隨之晃動。
“咔嚓——”
法陣與禁鈴一同破碎,靈玉棺的棺蓋落地。
棺中尸骨早已羽化,只剩一團濃郁荒息盤旋。
謝倦安在棺前站了很久。
久到他似乎回到了三百年前的劍宗宗主更替那一天。
…
入秋的第一場雨后, 太上劍宗向仙門百家廣發邀帖, 參與劍宗宗主接任儀式。
曙光微熙時, 劍宗上下便已忙碌起來。
幾名外門弟子正在明心峰灑掃長階。
剛入門的弟子期盼問道:“玄微仙尊今日會不會露面?”
“不知道。”其中一人搖頭, “玄微仙尊與宗內鬧翻了, 已六年沒回來過。”
“誒?為什么啊?”
一位比較年長的外門弟子低聲道:“玄微仙尊在外除祟時帶了個少年回來,要收為弟子, 那日天機閣閣主也在,聽說是當場卜了一卦,卦象十分不好,是禍亂仙州之像。要知道,天機閣的卦象從不出錯。宗主當場要將人關入后山禁地,玄微仙尊力排眾議,把他留在藏玉峰并收為收首徒。”
“這、這……后來呢?”新弟子追問。
“此事后,玄微仙尊與宗主的關系便冷淡了許多。起初兩年,倒也相安無事,第三年時,后山小秘境開啟,這位弟子在秘境中對同門出手,這一下不得了,宗門上下都要求將其逐出宗門。”
新弟子撓頭,不解道:“好端端的,為何要對同門出手?”
“這我就不知了。此事后,宗主要將這弟子廢劍逐宗,但玄微仙尊再次將他保了,也和宗內鬧翻了,帶著他離開劍宗云游,至今未歸。”
新弟子恍然大悟:“如果沒有這檔子事,今日繼任宗主之位的,該是玄微仙尊吧。”
年長弟子再次搖頭:“不,只會是謝仙尊。宗主為大小姐與謝仙尊定下了婚約,今日不僅是宗主繼任儀式,還是二人定婚約。”
新弟子琢磨了好一會,才想明白。
大小姐蘭靈月是宗主唯一的血脈,但她資質只算中上,鎮不住偌大劍宗。謝仙尊謝倦安就是宗主為她找的靠山。
兩人青梅竹馬,倒也相配。
“可、可我聽說謝仙尊似乎對玄微仙尊——”
一道端方冷肅的雪衣身影緩步走來。
新弟子的話硬生生嚇斷。
輪值灑掃的幾人紛紛避讓,作揖行禮。
雪衣身影冷淡經過,只留下一句話。
“捕風捉影,聚眾私議,戒律堂領罰。”
這幾人撞在了謝倦安心情最差的時候。
如果是往日聽見,或許能充耳不聞,但今日云青岫依然沒回來。
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叫扶光的弟子。
傳音玉簡亮起,宗主叫他到主峰大殿議事。
謝倦安眸中隱隱透出沉郁,轉眼行至主峰。
天籠著霧氣,還未完全亮起,宗主殿也格外冷寂。
平日輪值的弟子都被叫去忙今日的大宴。
朝陽一點點融了霧氣,灑向地面。
他緩步走入庭院,一縷朝陽灑入大殿內,他遙遙瞥見一道熟悉的持劍身影。
隨后才看見提裙奔入的蘭靈月。
“爹——!!”
凄厲呼喊徹底打碎了剛剛生出的喜悅。
朝陽爬過山峰,懸于天幕,殿內的一切原原本本暴露在日光下。
霧青身影,染血的劍,地面已死的老宗主,還有伏在尸身上嚎啕的蘭靈月。
宗主仙逝,振聾發聵的鐘聲轉瞬響徹劍宗。
護宗大陣筑起難以逾越的結界。
謝倦安身后,無數身影御空疾馳而來。
他站在蘭靈月身前,手中濯雪劍出鞘,直指云青岫,與她視線相對。
習劍百余年,謝倦安曾斬無數邪祟魔物,第一次生出拿不穩劍的感覺。
然后,宗內長老們來了,仙門百家宗主長老也到了。
當著眾人,謝倦安問:“你殺了師尊?”
云青岫與他對視,告訴他自己接到老宗主急召,因此回宗,入殿時荒息彌漫,以為有魔物作亂,一劍刺去,竟是出現邪魔征兆的老宗主。
然而,天機閣閣主以法器探測,殿內不曾有一星半點殘存荒息。
謝倦安的心微微一沉。
隨后,蓬萊宗宗主上前查驗,也沒有探查到任何邪魔征兆。
一貫沉默的姜白溯站出來,再次查驗。
最終,他看了云青岫一眼,也緩緩搖頭。
謝倦安的心沉到谷底。
最后,云水宮查驗兩枚傳音玉簡,無論是云青岫的還是老宗主的,都不曾出現關于急召的消息。
最終,太上劍宗內資歷最老的長老開口,將云青岫暫請至藏玉峰,等待此事查清。
喜事變喪事,眾人都齊聚宗主殿,商議對策。
謝倦安在倉促間繼任了宗主之位。
“依我之見,不如搜魂?”
“她已半步渡劫,在座各位修為都不如她,若要搜魂,必會被反噬。”
“雖說玄微仙尊與劍宗不睦,但沒想到會做出弒師這樣的事。”
“唉,此事還是有些蹊蹺,老宗主是煉虛大能,怎會一劍就……”
“無論是何原因,弒師一事板上釘釘,玄微仙尊已親口承認了。”
“這玄微仙尊從來都是高高在上,從不將旁人放在眼中,也有今日,哼。”
議事從商議如何查明真相,逐漸變成了言語討伐云青岫。
她年少成名,如一座壓在仙州一眾天驕之上的大山,無數人仰她鼻息,是她的手下敗將。
而且是不被記住的手下敗將。
上門挑戰的修士從未被正眼相待過。
見云青岫一朝失勢,不少人幸災樂禍,等著看她的下場。
“閉嘴!”赤金火焰沖天而起。
金飾琳瑯的俊美少年一腳踹翻桌案,滿臉陰沉:“此事查明了?一群在她手底下走不過三招的廢物,嘰嘰歪歪什么!”
眾人目瞪口呆。
這位乾山宗主的關門弟子,是內定的下任宗主,向來和云青岫水火不容。
有人不服,嚷道:“小蕭仙尊,你不也是玄微仙尊的手下敗將么!”
蕭灼掌心的離火更旺,他嗤笑:“打不過她,我服。有些人打不過,也不服,像溝渠之鼠,只敢落井下石。”
殿內都是有頭有臉的修士,被劈頭蓋臉一頓羞辱,頓時大怒。
“哎喲!你可閉嘴吧!”乾山老宗主不忍卒聽,拱手道,“逆徒欠缺管教,老夫之過,先行一步。”
蕭灼被乾山老宗主強硬帶離主峰,當日便將他用縛靈繩捆了送回了乾山。
鬧了一通后,眾人都看向了新宗主謝倦安。
他坐在殿中上首,神色冷肅,心思卻恍惚游離。
過了許久,他道:“搜魂。”
只有搜魂,才能證明云青岫所言為真。
才能在仙門百家面前保下她。
至于反噬,他不在乎。
…
云青岫被請到劍宗證心臺。
非遇大事,證心臺不開,臺上大陣環環相扣,一般只有叛宗之人才會被請去。
“定好罪了?”
這是六年以來,兩人之間的第一句對話。
謝倦安心中似乎有一團濁氣堵住,與她相視:“我來搜魂,證你清白。”
但他未曾想到,云青岫神色微微變了,斷然拒絕搜魂。
“玄微仙尊,若你坦坦蕩蕩,何懼搜魂!”
“難道,你真是為了一己私欲,殺害了老宗主?”
眾人的質疑如疾風驟雨。
云青岫孑然站在證心臺上,凝默片刻后,靈劍出鞘。
再抬眸時,神色冷然。
“我在宗主殿所言,句句屬實。搜魂,不行。”
太上劍宗的長老勃然大怒。
有人已經催動了證心臺法陣,與云青岫交手,不到片刻,便吐血飛出。
鮮紅的血濺開,好似濺在謝倦安眼底,他終于意識到,這件事已經沒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關于交手的這段回憶,謝倦安已經不太能想起來。
只記得天色陰沉,下了一場大雨,一切都是灰敗的,唯有血水染紅了長階與證心臺。
仙門百家合力起七殺陣。
有人質問她:“云青岫,你叛宗弒師罪無可恕,還不伏誅!”
霧青身影是灰敗與血色里唯一的亮色。
謝倦安聽見她平靜道:“不認。”
依然是溫和的嗓音,帶著些散漫倦意。
聽見這句,蘭靈月掙脫侍女,跑上了證心臺,哭喊著要得到一個解釋。
然后,謝倦安看見云青岫的劍刃掃向她的脖頸。
剎那間,劍如寒霜,從云青岫身后穿心而過。
鮮血涌出,天地倏然靜下來。
謝倦安聽見她說:“師弟,從前欠你一命,如今還你。”
霧青身影如流云墜下證心臺深淵,神魂消散。
…
三炷長香燃盡。
謝倦安抬手覆上靈棺。
修士死后,身軀會羽化在天地間,化作靈氣,漸漸消散。
但老宗主身軀羽化后,留下的是邪魔荒息。
謝倦安步行走回了明心峰。
離開祭祠時,天上飄雪,他沒有施法訣,薄雪飄落在發冠、眼睫、肩頭。
冬日的雪,冷得刺骨。
他在明心峰看見了攜侍女在正殿等候的蘭靈月。
昨日回宗后,他召來宗內醫修診治,并沒有驚動宗內之人。
她來得倒是很快。
“聽說師兄尋到東珠,回艮山途中遇到邪魔還受傷了。”蘭靈月款款迎上來,施法拂去他身上的落雪,“是我不好,非要什么東珠鑲冠。”
她遞出一瓶天品療傷丹藥,俏皮地彎起唇角,“賠禮。”
謝倦安接過丹藥,然后朝她遞去一方玉匣,匣內正是那顆光華奪目的東珠。
“真好看。”蘭靈月笑盈盈接過,不經意瞥向他的手。
右手掌心冷白,覆有薄繭。
謝倦安掠過她,淡淡道:“喜歡就好。”
“我一早就來了,等了一上午才等到師兄,這是去哪了?”
“去給師尊上香。”
蘭靈月恍惚了一瞬,隨后喃喃:“我也有一段時間沒去了。”
“昨夜醫修說你近來身體不適,但沒看出病癥。”謝倦安朝她伸手,“我為你看看。”
靈息凝在他的指尖。
蘭靈月挽住他的手,淺笑:“和唐長老討教時吃了虧,心里悶得很,是我小心眼,不是什么大事。”
謝倦安視線凝在她臉上,看了片刻,略略頷首,并沒有強求。
忽的,一股玄而又玄的氣息蕩過太上劍宗。
謝倦安腰間所佩的烏金小令亮起。
玄天秘境開了。
他微微皺眉,開得不是時候。
蘭靈月忽然道:“玄天秘境開啟,仙盟九宗定要去的。幾日后大婚,怕是有許多人來不了,師兄又受了傷,不如延期一月,秘境結束后再辦?”
謝倦安抽回手,頷首:“依你。”
“那此次秘境領隊,不如由我去吧。”蘭靈月笑盈盈道,“這么多年,我的修為也沒什么長進,想尋一番機緣。”
玄天秘境內會壓制修為,進入的修士都會被壓制到元嬰期。
而修為越高,越是不適。
煉虛以上進入,寸步難行。
雖然會被壓制修為,但進入上古秘境,各宗往往都會派一位化神大能領隊,遇險時刻突破壓制,保護弟子。
蘭靈月是化神后期,修為的確合適。
“不可。”謝倦安看向她,“玄天秘境內危機四伏,我會派葉長老領隊,為你留意天材地寶。”
葉長老,掌管劍宗戒律堂,為人最是剛正不阿。
“可是——”
“若師尊還在,也不會讓你以身試險。”
蘭靈月閉上了嘴,半響后道:“那便不去了,師兄好好養傷,我閉關一段時日。”
謝倦安瞥了眼烏金小令,淡淡道:“醫修說,需要一人為我拔出靈脈內的荒息。”
“小師妹,你愿意幫忙嗎?”
蘭靈月定定看向那張冷清俊雅的面容,彎了彎唇角:“師兄因我受傷,我當然愿意。”
“早晚各一次,避免來回奔波,偏殿已收拾好,你可以搬過來。”
“……”
蘭靈月沒想過謝倦安有朝一日還會留她住在明心峰。
本來應該高興的。
她緩緩掐緊手心,再次揚起唇角:“好,我回峰拿些東西。”
俏麗背影攜侍女踏出殿外。
片刻后,身穿白衫紅罩衣弟子服的宣玉背著靈劍走入,拱手道:“師尊,已遣人去查。大小姐那邊暫無異動。”
“嗯。”謝倦安應了一聲,“流云宗,誰是領隊?”
“好像是云宗主。”
謝倦安從乾坤袋內取出落有封印法陣的劍匣,緩緩從其上撫過,然后遞給宣玉。
“將此劍送到流云宗。和她說,當年的事,從秘境出來后,會有一個交代。”
第34章 初遇
芥子舟外流云如織, 正在駛向玄天秘境入口。
客房桌上有一只劍匣,沉香木所制,封了禁制。
這是太上劍宗首席弟子送來的禮, 云青岫認識他, 仙門大比宗門混戰時,裴宥川對上的最后一個對手。
亦是劍宗這代最年輕優秀的天驕,師承謝倦安, 為人雅正穩重。
“云宗主,師尊讓我轉達——當年的事, 從秘境出來后,會有一個交代。”
云青岫抬手按上禁制, 法陣亮起,感應到她的氣息, 自動解除。
劍匣內,躺著一把靈劍。銀白劍柄, 云鶴紋路, 嵌一枚碧靈璽。
是她從前用了百余年的本命劍。
素白指尖點過劍身,它嗡鳴亮起。
這把劍在三百年前證心臺大戰時碎了, 沒想到竟然被修好了。
云青岫合上劍匣,收入乾坤袋中,并不打算用。
這把劍其實不算趁手。當年結丹后, 進入劍冢選劍, 每一把劍都想認主, 這把是點兵點將點出來的。
至于謝倦安讓弟子捎來的話, 云青岫也沒什么波動。
過去已成事實, 她也不再是劍宗大師姐。
芥子舟掠過了西洲乾山城的邊界,入眼皆是一片茫茫黃土, 荒蕪矮山林立。
西洲乾山之外為西荒域,環境惡劣,卻盛產各種礦石。
猛烈的風裹著黃沙吹襲,芥子舟低空行駛,從一座巨大的破敗城池上空飛過。
云青岫推門而出,看見徐月等人在甲板上嘰嘰喳喳。
裴宥川難得與他們同框出現。
但他并不參與同門間的閑聊,而是站在船舷旁,靜靜望著芥子舟下方的破敗城池。
“小師叔!”宣黛一眼看見云青岫,“這里有座荒廢的城池,好大。”
云青岫答道:“它是蕪城,千年前陰鬼蜮封禁后,為關押遺留在仙州的邪魔而設。”
徐月好奇問:“那怎么荒廢了呢?”
破敗城池被留在風沙中,隨著芥子舟行駛,逐漸凝成一個黑點。
裴宥川收回視線,淡淡道:“因為三百多年前,無間淵滋養出一個七階邪魔,自封為魔主,霍亂仙州后打碎蕪城禁制,將所有邪魔放出,引發邪魔暴動,蕪城因此荒廢。”
少女少男們的好奇心被勾起。
“然后呢然后呢?”趙文鏡追問。
云青岫倚著船舷,含笑看他們嘰嘰喳喳圍著裴宥川。
裴宥川:“以玄微仙尊為首,仙門百家聯手鎮壓邪魔暴動,魔主被鎮入劍宗后山禁地。其余邪魔四散而逃,亦被追捕誅殺。”
少女少男們對著段過往充滿了遐想,七嘴八舌討論著,角度漸漸偏了。
開始討論起看起來很是繁榮的蕪城。
云青岫自然知道蕪城為什么看起來如此繁榮。
在它被破之前,曾是仙州最大的尋歡作樂之處。修士在蕪城,以極其低廉的價格就奴役邪魔。
西荒域環境惡劣,卻盛產各種礦石,不少人做起了礦產生意。
城內被關押的邪魔便是最好的奴隸。
可以肆意打罵、欺凌。
哪怕死了,也只會換得一句“死了個邪魔而已”。
…
在很久以前,云青岫去過一次蕪城。
蕪城建城千年,進出查驗極其嚴格,城墻高聳入云,禁制一重又一重。
城主管事與守城修士十年一換,由仙盟九宗輪任。
在任期間,城中稅收都歸宗內所有。
那時蕪城一年的稅收,能保許多小宗內百年無憂。
云青岫奉師尊之命,送宗內弟子前去與合歡宗交接,順帶巡城。
風沙被阻攔在高聳城墻之外,城內繁華遍地,修士熙熙攘攘。
她看見一隊神色麻木的人戴著鐐銬,被長繩綁著,如同牲畜般被牽出城。
城門處,擺了密集的攤子,每個攤子后面都用鐵籠關著不少這樣的人。攤主明碼標價,向外租賃邪魔,向著每一位進城的修士熱情攬生意。
這是云青岫第1回 看見傳聞中的邪魔一族。
若忽略掉他們身上或多或少的非人特征,外表看起來與普通修士無異。
她皺起眉頭,走在城中。
數不清的花樓賭坊臨街開。
云青岫看向一位眼神無光,掛著笑容迎客的秀麗女子。她身上沒有任何非人特征,但從氣息看也是邪魔。
邪魔生來便具有人形,高階邪魔與修士外貌無異。
如果在千年前仙魔大戰里,她或許也是為同族拼殺在前線的猛將。
云青岫收回了視線,神色越發冷淡。
“蕪城建城之時為彰顯仙州修士仁慈,曾定下戒律,怎么是如今這樣?”
跟在云青岫身后的弟子答道:“大師姐,那都是千年前的事了,哪有人把邪魔當人看呢。能容他們一命,也算很仁慈了。”
華麗轎輦從街道穿過,抬轎的人神色麻木,雨點般的鞭子落在身上皮開肉綻,也一聲不吭。
周圍的修士習以為常,波瀾不驚,依舊歡聲笑語。
云青岫的耐心將要見底。
修忘情道近百年,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煩躁過了。
“把合歡宗管事叫來——”
“小雜種,還敢跑!給我逮住他!”
長街轉角傳來暴怒叫罵聲,把云青岫的聲音給蓋了過去。
一道小小黑影橫沖直撞,撞翻無數臨街攤子,吃的用的飾品散落一地。
黑影如一道疾風從云青岫身旁掠過。
云青岫一愣,下意識想,這孩子跑得還挺快。
荊棘長鞭破空一卷,精準纏住黑影的腳腕,他重重摔倒,然后被猛地往回拖行。
他緊扒著地面,像是要扣入磚石,血污在長街留下長長的印子。
但他還是被一點點拽了回去。
云青岫衣角一緊,那個孩子拽住了她,臟兮兮的手血肉模糊,抓著素白衣角,固執地不撒手。
持鞭的男子身穿紫紅校服,怒罵一聲,靈潮順著鞭子涌來。
“你這小雜碎,骨頭這么硬,老子今天送你見閻王!”
云青岫抬指一彈,荊棘長鞭斷裂,靈潮全部反噬。
對方連退幾步,一口血吐出,更加暴跳如雷,疾沖過來怒罵:“哪來的王八多管閑事,老子連你一塊——”
云青岫身后,劍宗弟子驀然拔劍。
“收拾”二字卡在喉嚨里,男子訕訕擠出笑容,連連作揖:“玄微仙尊,誤會一場。是小人眼瞎沖撞仙尊,實在有罪。這小雜碎是第二次逃了,小人只是想給他點教訓。”
說罷,他滿臉兇惡瞪向那個孩子,一腳踹去:“小雜種,還不松手?竟敢冒犯玄微仙尊!”
這一腳沒落下去,男子仰面摔了個四腳朝天。
他對上云青岫居高臨下的視線,神色淡淡,看起來沒有動怒,但他依然打了個冷顫。
云青岫半蹲下來,那孩子還趴在地上,緊緊拽住她的衣角。
頭發亂糟糟的,衣衫也臟兮兮的。
甚至看不出性別。
然后,云青岫伸手去拉那小孩。
身后的劍宗弟子忍不住道:“大師姐……這小孩是個邪魔,別管他了。”
聽見這話,小孩瑟縮著蜷得更緊,像是要把自己藏起來。
云青岫回頭看了一眼同門,眼神略含警告之色。
“別怕,我給你看看傷。”溫和含笑的聲音好似能消融一場雪。
柔和靈力從指尖淌出,修復身上大大小小累積的傷。
半響,小孩略微松動,聲音很低:“我很丑,會嚇到人……”
孩童的聲音清脆稚嫩。
“沒關系,我不害怕。”云青岫輕輕摸了摸對方腦袋。
亂糟糟的黑發一點點抬起。
半邊臉蛋臟到看不出五官,但眼睛黑黝黝,十分清澈。
而另外半張臉布滿漆黑細鱗,隨呼吸起伏、張合,眼珠似一條血紅窄線。
臟兮兮的襤褸衣衫中,許多漆黑的細小鱗尾像觸肢游動,它們不像主人能掩飾心緒,面對釋放善意的人熱情地爬去。
“大師姐!!”劍宗弟子連忙去攔。
那一瞬間,云青岫連自己埋哪都想好了。
她怕一切帶鱗片的爬行類生物。
等回過神來時,她已經驀然站起身,連退兩步。
糟糕!她暗叫不好。
果然,那孩子已經像離弦之箭埋頭跑遠,只剩個移動的黑點。
云青岫派了兩個弟子去找人,然后領著剩下的劍宗弟子直入蕪城管事處。
一個時辰后,城內大鐘敲響,城中管事更替。
然后,無數花樓賭坊被清查關閉,城中租賃邪魔的生意同樣被清查。
傳音玉簡連續不斷亮起,四洲八城內,無數宗門利益皆系于此。
云青岫置若罔聞,靈劍出鞘半寸,平靜道:
“有意見的,就與我打一架。”
反對的聲音消停了大半,但還有不少人投訴到劍宗宗主那去。
師尊也傳訊給她,讓她不要沖動行事,做事要留余地。
云青岫回:“勞煩師尊轉告,我不與接不過三劍的人談條件。”
“唉!你呀,這個性子遲早要出事的!”老宗主又愛又恨,無可奈何。
三日后,蕪城井然有序。
只是派去找人的弟子回報,沒找到那個小孩,對方一下子就跑沒影了。
她輕嘆:“沒找到,就算了吧。以后如果見到,替我給瓶傷藥。”
黃昏籠罩蕪城,殘陽沒入荒沙遠處。
劍宗弟子在城門處送云青岫登上芥子舟。
她站在甲板上,遙遙望了一眼夕陽下的蕪城。
忽然,城門邊小攤旁冒出個小小的黑色身影。頭發掩蓋了半邊面容,只露出沒有邪魔特征的另一半。
發絲下似乎有殷紅滲出。
他仰頭望著芥子舟的方向,離得很遠,視線卻無比具有存在感。
云青岫一怔,最終朝那個方向歉意一笑,揮了揮手。
芥子舟飛遠,夕陽下的蕪城徹底消失在視線里。
她本以為,蕪城在肅清之后,會長久和平下去。
可沒想到,僅僅過去五年,便傳來了新任魔主誕生,攻破蕪城,帶領邪魔暴動屠殺修士的消息。
戰火在仙州四處點燃。
而云青岫,也被仙州修士指責養虎為患。
她奉師命前往西荒域誅殺魔主,臨行前老宗主神色不明,嘆息:
“青岫,為師很久之前就同你說過,無人會記得你的好,心仁并不是好事。”
“此次誅魔若敗了,劍宗便要向仙門百家給出一個交代。被推出去的,只能是你。”
第35章 “娘子,請下轎。”
西荒域, 玄天秘境。
天幕與黃沙之間,秘境入口浮動七彩華光,清幽的風吹出。
仙盟九宗與流云宗芥子舟停靠在入口外。
玄天秘境不似其他探查過的小秘境, 里面兇險異常。各宗都由化神大能領隊, 只帶金丹以上的弟子進入。
仙門大比秘境千里陣被毀給各宗都留下了心理陰影。
芥子舟上都留了不少接應的修士。
準備進入秘境的修士們聚在一塊,領了仙盟提供的符玉,它與玄天秘境外的千里陣相連, 若遇不測可以提前離開。
除符玉外,還有顯示修士位置的靈盤。
秘境入口外熱鬧得像大型考試長輩送行。
霧青色身影最引人注目。
旁人都是同宗長老、弟子送行, 只有云青岫身邊,先是彌珍過來勾肩搭背, 和她嘀嘀咕咕了一陣,塞了一塊護身陣玉。
陣玉上法陣密密麻麻, 煉虛大能來了也劈不開。
眾人看著彌珍走后,一向冷清寡言的浮玉仙尊也過去了。
遞了個乾坤袋, 解毒障的靈藥、療愈靈丹、天品九轉金丹等等, 應有盡有。
眾人的心態發生了微妙變化。
長得像那位就這么占便宜嗎?只恨自己投胎時沒長一張和那位相似的臉。
姜白溯離開后,眾人摩拳擦掌, 準備進入秘境。
這時,赤金身影堂而皇之加入。
連云青岫都有些驚訝:“蕭宗主也去?”
秘境內壓制修為,蕭灼是煉虛后期, 進入后幾乎是寸步難行。
蕭灼道:“聽聞玄天秘境內有遺落的上古神器, 可平荒息, 我代仙盟出面尋此物。”
身后的彌珍幾乎要用視線把蕭灼扎穿。
死鳥, 搶她的活, 本來這趟是她去。奈何修為差了對方一線,被搶了。
蕭灼感受到視線, 心情好得想吹口哨。他遞出一根朱雀長羽,散漫含笑道:“仙門大比時打賭你贏了,賭注。”
見云青岫要開口,他又道:“先前那根不必還給我,你自行處置。”
一根長羽抵朱雀百年修為。
云青岫淡定收下,道:“那便暫時存在我這,蕭宗主想要,隨時可以取走。”
蕭灼眸色微暗道:“既然送出,就不會收回。”
系統驀然彈出一個任務。
【支線任務3:在玄天秘境中找尋浮生鏡。獎勵:藏玉劍,任務點數+200 】
云青岫滿頭霧水,浮生鏡是什么,藏玉劍又是什么?
系統解釋道:“宿主,玄天鏡就是傳聞中遺落的上古神器,這東西不能落在旁人手里,必須要拿到。藏玉劍……是你的本命靈劍。”
云青岫總覺得這個任務來得突然。
且聽名字,玄天鏡與玄天秘境應該存在極深的聯系。
“為什么必須要由我拿到?”
“哎呀……就是,反正要你拿到。”系統開始耍賴,“200點數呢,你做不做嘛!”
云青岫在心中嘖了一聲,“不給線索,秘境這樣大,上哪找?”
系統沉默片刻,只說:“你進入秘境就會找到的。”
秘境入口七彩華光如漣漪層層擴散、蕩開,玄妙氣息籠罩在西荒域上方。
烏金小令靈光璀璨,如收到指引,筆直豎起朝向入口處。
已有修士陸續御空飛入。
云青岫沒時間與系統扯皮,她轉身望向不遠處浮空的流云宗芥子舟。
洛云語攜三位弟子笑著朝她的方向揮手。
云青岫回以一笑,抬手揮了揮,與百里竹帶著裴宥川徐月御空進入玄天秘境。
…
玄天秘境中,擎天巨樹遮天蔽日,微弱日光如星子落下。
林中靈氣充盈,草木幽深,奇花異草遍地,偶爾可見殘垣斷壁,從中可以窺見昔日的恢弘。
云青岫托著靈盤,幾個閃爍靈光的小點在不遠處移動。
衣裙逶迤,拂過花木時簌簌作響。
整座深林幽靜至極,云青岫自進來后,沒有見到除植物外的任何活物。
并且深林上方布有禁制,一旦御空飛行或使用傳送術法,便靈脈滯澀難以運轉。
系統也失去了聯系。
任她在識海里怎么敲,都沒半點反應。
沒走多遠,云青岫先遇到了裴宥川,隨后見到了和百里竹一塊的徐月。
云青岫道:“此處有禁制,無法御空傳送。這深林總有盡頭,我們一路向北,趕路幾日看看。”
裴宥川乖巧道:“一切都聽師尊的。”
徐月跟著點頭。
百里竹一身窄袖白袍,身后背一柄長劍,面容清俊冷淡,極少有神情波動。
見他一直不應聲,云青岫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師兄是想出了別的法子嗎?”
百里竹略微渙散的視線聚焦,慢吞吞搖頭:“師姐說了,秘境里聽秀秀的。需要打架喊我。”
“……”
她的師兄有點像人機。
一行人向北趕路。
路上祥和得不像在秘境中,云青岫和徐月看見稀罕靈植便放進乾坤袋內。
裝滿了就裝進裴宥川和百里竹的。
連行三日,乾坤袋都裝滿了,但深林依然沒有盡頭。
繞過一口深潭后,裴宥川對正在揪果子吃的云青岫道:“師尊,此地應有迷陣。”
他指向不遠處一小塊被薅禿的地。
那是他們第一日經過的地方。
云青岫吃掉最后一個靈氣濃郁、酸甜多汁的果子,彈出一縷靈息在林中探尋。
沒有陣法波動。
素白掌心凝出磅礴靈潮打入植被幽深的地面。
霎時間,盤根錯節的樹根斷裂,深坑之內,隱隱有法陣靈光流淌,并連接著未斷樹根。
舉目望去,擎天巨樹密密麻麻。
它們都是法陣節點,與地下深處未知的龐然巨陣融為一體,如奇門遁甲之術將林中的活物囚在此處。
唯有找到陣眼才能破陣離開。
云青岫放出神識,緩緩沉入巨陣之中。
出乎意料的時,巨陣輕而易舉接納了這縷神識,全然不排斥。
神識順著玄妙繁復的巨陣探尋——
云青岫倏地睜眼,看向西南方。
“陣眼在西南。”她抬手按在身旁一棵巨樹上,靈力灌入,碾碎陣法節點。
眼前的景似迷霧淡去一分,有了細微的差別。
四人開始重新趕路。
一路上,四人合力摧毀了無數巨樹內的陣法節點,原本幽密的深林漸漸開闊起來。
然后,終于穿出深林。
幽冷的風無休止從狹長、深不見底的荒蕪深淵之下吹出。
深淵對面,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古戰場。
殘垣斷壁、黃沙尸骨堆積。
殘破旌旗在坍塌的龐大祭臺上哀傷搖曳。
一面華光璀璨的古鏡懸在深淵之上,威壓深重。
“云宗主!”身后忽然傳來方清和喜悅的呼喚。
蕭灼與方清和亦從深林中走出。
他小跑過來,清潤面容上滿是笑意,作揖見禮:“百里長老、小月、裴道友。我與蕭宗主在林中相遇,沒想到還能碰見其他同修,真是有緣。”
徐月看見他,抿唇輕笑,回了一禮:“方道友。”
蕭灼仍穿得精致華貴,腰間金鏈泠泠晃蕩,朝云青岫挑眉笑道:“偌大秘境,你我能相遇,看起來是命定之緣。”
裴宥川眼眸微瞇,靈劍正要出鞘,被云青岫按住,她八風不動:“如此說來,我與兩位徒弟、師兄、方小友也是極有緣分。”
方清和不知想到什么,連連附和。
“嘖。”蕭灼只好換個話題,細細打量那面古鏡,“這就是陣眼了,觀其紋路似乎是‘玄天’二字,倒有些像傳聞中的上古神器。將其取出,此陣可解。”
云青岫認出這就是系統要她找的玄天鏡。
“蕭宗主不覺得,此處有些像無間淵?它像是在鎮守這道深淵,若貿然取出,也許會產生不可控的變故。”
無間淵常年被奔涌的荒息彌漫,眾人只知是隔斷仙州與陰鬼蜮的深淵,卻沒* 見過原貌。
但云青岫這樣一說,蕭灼也看出了兩分相似。
深淵一側靈氣充盈,另一側荒蕪寂寥。
深淵之下,不知存在什么。
“先看看里面有什么。”蕭灼掌間燃起離火,一枚火種如燈落入深淵,迎風見長。
離火如一道光亮,破開黑暗。
方清和湊到徐月旁邊,探頭往深淵下看。
某一剎那,他看見離火遇上了黑紫翻涌的霧氣,那霧氣深處似乎有一點紅芒……
他忍不住往前一步想看得更清楚。
倏地,霧氣如遇獵物,蛇一般吞噬離火并順著深淵峭壁撲來!
“當心!”云青岫一把揪住方清和的后領。
“嗡——”
玄天鏡蕩開璀璨白光。
黑紫霧氣、云青岫、所有人都被籠罩在白芒之中。
…
一道亮色劈開了昏暗天幕。
雷聲轉瞬即至,陣陣起伏。豆大的雨連綿不絕,風急雨驟,吹得佛寺內所供的長明燈搖曳不止。
“阿彌陀佛,云施主?”
慈悲和善的聲音喚回了云青岫的注意力。
她看向檀桌對面的慈安大師,對上一雙蒙了白翳的眼,但他慈眉善目,并不讓人覺得恐怖。
春雨的寒氣一點點侵入。
云青岫攏緊鶴青大氅,唇色淺淡,渾身虛軟疲乏,歉意道:“抱歉大師,是我神游了。”
慈安捻著檀木珠,笑道:“從脈息看,云施主的弱癥有細微的好轉之象。”
云青岫一怔,喜意逐漸生出。
母親懷她時被大妖所傷,她生來就帶有沉疴弱癥,險些夭折。是慈安大師為她改了命數,才勉強平安長大。
逆天改命不是易事,慈安為此付出了一雙眼睛,瘸了一只腿。
每三個月,云青岫便要到菩提寺調理弱癥,施完針后總是格外虛乏。
她忍著不適,起身長拜:“這些年,多謝大師為我費盡心血調理。”
慈安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仍是笑:“云施主身負重任,老衲救你,亦是為了天下蒼生。”
他望向陰沉雨幕,又道:“雨勢漸急,云施主可要在寺中留宿一夜?”
一只雪白信鴿撲棱棱冒雨飛來,停在窗沿,歪著腦袋朝云青岫“咕咕”叫。
它腿上扣了一道玄鐵環,刻有四方印。
是奉天司的大印。
云青岫取出信筒里的信,內容不長,奉天司內鎮妖閣管事的字跡。
鎮妖閣內有一縷六階心魄有異動,需要加固封印。
這個世上人妖共存,卻水火不容。妖分一到八階,五階以上算大妖,即使被身軀被誅滅也會留下心魄,極難打散,只能收入法器中鎮壓。
普天之下,被收容的心魄都會送入奉天司的鎮妖閣。
而能設陣鎮壓的,只有云青岫。
云青岫無奈婉拒:“多謝大師好意,司內有急事,怕是不能留了。”
慈安輕嘆一聲,笑著搖頭,沒有挽留。
菩提寺外停著一輛馬車,隨行的有兩位奉天司除妖師以及十多個護衛。
云青岫收傘,彎腰登上馬車。
車內燃著暖爐,長榻鋪了波斯毯,暖意融融。
濕冷雨意被漸漸驅散,云青岫不知不覺昏睡過去。
雨點砸在車頂,噼里啪啦之聲不斷。
云青岫困乏睜眼,入眼滿是暗紅,身下搖搖晃晃,一顛一顛。
流蘇墜子在她面前晃動。
殘存的困意瞬間消失,她往身上一摸,喜服、鳳冠、紅蓋頭。
狹窄的喜轎忽然停下。
尖細的聲音帶著洋洋喜氣,高聲道:“新娘到——”
一只手無聲無息從轎簾一側遞入,膚色青白,沒有掌紋。
“娘子,請下轎。”陰惻惻的聲音含著幾分笑,幽幽響起。
第36章 喂血
云青岫被拽下喜轎。
青白冰冷的手扣住她的手腕, 無數身影推推搡搡,擠著向前走。
嗩吶高奏,鑼鼓喧天, 鞭炮齊鳴。
冷雨砸落, 喜服如同千斤重,寒氣直往骨子里鉆,四肢僵麻不受控制, 正亦步亦趨隨著“新郎”跨過高高門檻。
她透過晃動的蓋頭流蘇去看那只手。
死而不腐,死者怨念長留, 稱作僵,是妖物的一種。
這里是妖物所幻化的境, 誅滅境中妖物或離開范圍即可破除。
她身上配有護身玉,妖物極難殺死她, 便想出各種法子控制她。
結親,也屬結契的一種, 被天道所認可。一旦在妖境內禮成, 就要和這只妖物綁在一塊,被他控制。
云青岫竭力控制空閑左手, 一點點往腰間摸。
“跨火盆——”
腿不受控制,僵硬跨過火盆。她摸到了喜服外袍,以及堅硬的匕首刀柄。
“一拜天地!”
脊背一寸一寸彎下去, 朝著府邸正門拜下。
手按上了冰冷刀柄。
“二拜高堂!”
蓋頭流蘇隨著轉身晃動, 手已經握住了刀柄。
“夫妻對拜!”這一句難掩喜悅, 格外尖細。
紫電劈開天幕, 一聲平地驚雷中, 紅蓋頭落地,匕首直插新郎心口。
濕淋淋的烏發貼在素白面龐, 雨水從纖長睫羽滾落,她垂眸拔出匕首,竭力朝門外奔去。
一頭青絲,滿臉皺紋的喜婆尖聲叫道:“新娘子跑啦!”
妖們撕下人皮偽裝,張牙舞爪追來。
混亂中,某只妖物利爪劃過云青岫的手腕,護身玉蕩開靈光,他慘叫著飛出。
殷紅的血融在雨水里。
“好香、好香的氣味……”
所有妖物瞳孔一縮,不停地吞咽唾沫,直勾勾盯向云青岫。
她抬手擲出法器,震得狂躁的妖物慘叫后退。
徹骨寒意像是凍住了五臟六腑,云青岫暗罵一聲,這寒癥發作起來是真的要命。
她艱難跨過正門門檻,扶住門外漆紅大柱。
府內,妖物被特殊香味吸引,趴在地上爭相搶奪,舔舐地上含血雨水,有些妖激動得舌頭掉出來大半截。
“……”無論看多少次,云青岫依然覺得這樣很變態。
府邸之外是一團濃黑。
一只紙鶴從手中飛出,撲棱棱往北飛,留下一路靈光,云青岫拖著不聽使喚的身體,喘息著跟上。
變態的妖物們舔完,四肢著地朝目標爬來。
泥濘的路滿是雨水,繁重喜服絆住繡鞋,她驟然失去平衡。
亮銀破開一團濃黑。
一只手環住云青岫的腰身,阻止她的下滑,然后將人按進懷中。
血珠順著素白指尖落下。
環在腰間的手瞬間收緊,云青岫耳旁傳來急促的跳動聲,但沒看見黑暗中繃緊的下頜,以及因為渴望滑動的喉結。
毛骨悚然的視線落在手腕的傷痕上,然后又一點點移開。
“鐺!”法力操縱長劍,無情誅滅一眾妖物。
遍地妖物里,只有一個六階大妖,已經被云青岫一擊誅殺,他的身軀潰散后飄出一縷黑紫霧氣。
紅匣把這縷心魄收容。
懸著紅燈籠的府邸如水墨褪色消散,同云青岫身上的喜服也褪色變成原本的鶴青大氅。
大氅被雨水打濕,沉沉壓在身上,冷得刺骨。
眼前是黑底金紋的圓領袍,外披蓑衣,視線向上,是冷白脖頸與起伏的喉結,再向上,云青岫看見精致下頜與寬檐雨帽下的一點紅痣。
他身后,是陌生的荒山野林,天已經漆黑,夜雨不歇。
妖境會將人帶離原本的地方,往往進去片刻,出來時已經過去許久。
他收回攬腰的手,改為扶住手臂,寒氣順著掌心傳來。
少年掌心溫熱,云青岫輕輕一顫。
“阿姐,冒犯了。”他語氣柔和,一手攬背一手穿過膝彎,將她輕松抱起。
手掌按住云青岫的腦袋,壓向他的懷中。
冰冷的側臉貼在少年脖頸與鎖骨之間,蓬勃的溫熱讓人貪戀。
…
山洞內燃起溫暖的火堆。
防風油布掛在洞口,阻攔了風雨。
云青岫靠坐著山壁,輕聲咳嗽。少年正背對她為火堆添柴,并架起鐵鍋燒一鍋姜湯。
“宥川,你怎么會在這?”
“我從澧縣除妖歸來,途徑附近,見有引鶴飛出,想著有同僚遇險,便過來看看。”裴宥川脫下帶雨蓑衣,轉身看向云青岫,“沒想到是阿姐。今日是去菩提寺的日子,為何不見小月?”
想起徐月,云青岫輕嘆:“是我讓她別跟來的,日日守著我,方公子下了十余張邀帖,她全拒了,不像話。這個年紀,就該多與同齡人游玩。”
一頭烏發早已松散垂落至她的肩頭,膚色白得病態,唇色淺淡。
漂亮、病弱。這是裴宥川的第一印象。
但他記得,他這看起來病弱的阿姐,剛剛才殺完一只六階大妖。
裴宥川脫下黑金圓領袍,遞給云青岫,只剩純白中衣。
“濕衣寒涼,阿姐先穿我的,等將衣物烤干再換上吧。”
說罷,他自覺走至洞口處,背身而立。
云青岫默然解開濕重的大氅,又脫下天水藍外裳,尤帶體溫的外袍攏到身上,帶著淺淡的冷冽氣息。
“換好了,麻煩你了。”她說。
裴宥川轉身走來,將地上的濕衣拾起,架在火堆附近炙烤。
“不麻煩,為阿姐做什么都是應該的。”
他的視線落在云青岫脖頸上的紅繩,一枚白玉被紅繩穿過,垂落在心口。
視線很快移開,裴宥川拿出傷藥,半跪在地托起云青岫的右手,素白手腕有道猙獰劃傷,邊緣黑紫溢出妖氣,血已經凝固。
只有妖物能聞到的香氣無孔不入。
貪欲像身后那鍋燒開的姜湯,不斷往上冒,甚至要溢出。
指腹忍不住摩挲傷口邊緣。
然后,裴宥川看見她掌心的一道淺淡傷痕。
貪欲被理智壓制下去,他迅速清理傷口,上藥,包扎。
一絲風從油布邊緣擠入,吹得火堆搖晃不止。
恰如少年的心。
云青岫喝了一碗姜湯,身體只短暫暖和了一下,她的神色依舊懨懨,像一尊素白易碎的瓷器。
“阿姐喝我的血吧。”他忽然道。
云青岫一怔。
初見裴宥川是在一個七階大妖手里,妖大多以人的血肉、精氣為食。大妖捉了不少人當儲備糧,裴宥川是其中之一,且因為他的血特殊,大妖沒急著殺他,而是留著放血。
云青岫佯裝凡人,被大妖捉去混入對方老巢,見到了蒼白削瘦的少年。
掌間的傷痕,是為了救裴宥川留下的。她給了大妖致命一劍,奉天司支援及時,合力將大妖困殺。
見他資質不錯,云青岫將他帶回云家,教了他不少除妖本領,他也順利進入奉天司成為除妖師。
三年前,兩人一塊出城除妖時,她體弱之癥發作,裴宥川割腕放血,喂她喝下。
那時,云青岫才知道他的血不僅對妖物滋補,對人也是。
從那以后,每月初一,少年都會為她放一次血。
春去秋來三年過去,腕間的傷疤愈合又被割開。
少年也已成為司內最出色的除妖師之一。
云青岫搖搖頭:“慈安大師說我的弱癥已有好轉之象,放血傷身,往后不要再……”
話還未說完,裴宥川已長劍出鞘,劍鋒劃過手腕,鮮血滲出。
溫熱手腕壓在冰涼柔軟的唇上。
云青岫皺眉,抬手推拒:“不,唔……”
少年的手臂似鐵箍,剛推開又牢牢貼來。另一只手捏住素白下頜,微微用力,強迫緊抿的唇分開。
“阿姐對我有救命之恩,區區一點血,算得了什么?”
腥甜液體帶著淡淡奇異香氣,灌入唇齒間。
火光搖曳,兩道影子映在山壁,看起來如同在相擁。
漸漸地,徹骨寒氣散去,只剩下能忍受的普通冰涼。
溫熱的血汩汩流入,有一些來不及吞咽便從唇角溢出,落在黑金外袍上。
云青岫用力扭頭避開,掩唇咳嗽,眼尾泛紅。
“……夠了!”
溫熱的指腹擦拭唇瓣,輕柔為她拭去唇邊多余的血漬。
鮮血把原本淺淡的唇色染得殷紅。烏發,紅唇,過于素白的膚色,組合在一起成為難以言喻的艷色。
裴宥川眸光幽微,緩緩收回手,柔聲道:“阿姐睡吧,我來守夜。”
他坐在幾步之遙,背對云青岫,向著洞口,長劍放在手邊。
云青岫抿了抿唇,溫熱觸感似乎還停留在上面,說不出的怪異。
但她實在是體弱困倦,攏緊外袍,靠著山壁合上眼。
山洞外的雨聲稀疏,很是助眠。
半夢半醒間,似乎因為睡得太沉險些摔到地上,然后又被及時地接住。
云青岫尋到一塊溫熱且高度合適的枕頭,再次陷入睡夢。
夢里紛亂繁雜。
似乎是一段尋仙問道的人生。
再次睜開眼時,火堆還在燃著,烤干的鶴青大氅蓋在她身上。那個夢已經像黎明的霧,悄無聲息散了。
云青岫微微一動,發現自己靠在裴宥川肩上。
對方的手從她后頸穿過,再輕輕按入她的烏發間,讓她不至于睡著睡著便栽倒。
少年偏頭垂眸,一點曦光從油布邊緣穿過,正好落在他半邊面容。
昳麗漂亮的面容半明半暗。
油布外忽然撞上一個東西,傳來撲棱棱的翅膀扇動聲以及清脆的“啾啾”鳴叫。
“——秀秀?”
一貫散漫慵懶的聲音只余焦急,由遠及近,還伴隨著快速逼近的腳步聲。
雪白團子般的小雀從油布邊緣擠入一個腦袋,歪著腦袋瞧洞內兩人,歡快地“啾啾”叫。
緊接著,修長的手伸入,正要掀開油布。
有人比他更快,只一晃眼的功夫,少年便走出來,還順帶壓穩油布。
高束的烏發有些松散,身上的雪白中衣亦有褶皺,顯然是剛醒不久。
裴宥川看向神情錯愕的紅衣青年,溫文有禮道:“世子稍等,我阿姐在挽發。”
除妖師五感敏銳。
蕭灼清清楚楚聽見里面的簌簌換衣聲,再一看裴宥川外袍都沒穿,氣血倏地上涌。
“退至山下。”他咬牙切齒對還未上來的奉天司同僚道。
語氣稍冷,但聽不出怒意。
跟隨而來的除妖師老老實實地下山。
然后,蕭灼神情陰沉轉身,一拳揮向裴宥川。
第37章 溫熱的唇
百里竹疾行上山, 遠遠聽見了爭執聲。
“蕭世子,他年紀還小,若真得罪了你, 也不該對司內同僚出手。”
“年紀小?他已經十七了!”蕭灼咬牙切齒, “他那點子心思誰看不出來,只有你看不出來!”
云青岫罕見動怒:“蕭灼!”
百里竹背著劍,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站著, 目光放空,等這場架吵完。
裴宥川看著護在自己身前的鶴青身影, 捂著半邊臉,唇角翹起。
傷口被牽扯, 一陣陣疼,他愈發愉悅, 眼眸低垂,輕柔道:“阿姐不要因我起爭執, 世子心里有氣, 只是挨一拳罷了,并不是大事。”
蕭灼怒意更盛:“你裝大度給誰——”
“夠了。”云青岫冷聲打斷。
烏發間的面容素白如瓷, 沒有血色。
蕭灼壓下心里的氣,朝云青岫服軟伸手:“好,此事揭過。你面色不好, 我抱你下山。”
百里竹忽然冒出, 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道:“有損清譽, 不妥。”
然后一把將云青岫背起, 頭也不回下山。
兩人的神色不由暗沉。
但百里竹是云青岫的堂兄, 比他們倆都親近,沒資格爭。
“做夢前先掂量自己幾斤幾兩。本世子與秀秀有婚約在身, 你算什么東西?”蕭灼沉沉瞥了裴宥川一眼,抬腿跟上。
“婚約”二字在裴宥川舌尖滾了幾圈,神色愈發幽冷。
他不緊不慢跟上蕭灼,淺笑道:“世子所說的婚約,可有下帖過禮?家主可從未提起過這樁婚事。”
蕭灼嗤笑,壓著聲音道:“你又有什么?沒有門第出身,不過是被秀秀發善心撿回來,如你這般的人,奉天司內還少?再癡心妄想,本世子斷了你的手。”
最后一句話語氣沉沉,滿含警告。
裴宥川眸中笑意褪去,彎了彎唇,弧度冰冷:“恭候世子大駕。”
…
馬車一路疾行入皇城,云青岫先去了奉天司內鎮妖閣加固六階心魄的封印。
司內繁忙,裴宥川等人一回來,就被同僚抓去分攤任務。
云青岫在鎮妖閣內花了小半日時間才重新設下封印。
一出鎮妖閣,煙粉身影飛奔撲來。
“阿姐!”少女眼眶鼻尖通紅,“是我不好,不該任性貪玩,沒陪著阿姐去菩提寺。”
雪團子“啾啾”叫,貼了貼少女的臉頰。
云青岫抹掉徐月的眼淚,又順勢捏了捏她的臉。
“不哭,我這不是平安回來了。”她牽起徐月往外走,“昨日和方公子去了哪里玩,和我說說。”
徐月抽噎了一會,擦干眼淚,掏出一對花紅柳綠的泥人。
“去了西市,有個做泥人的攤子,我照著阿姐的樣子捏了兩只。但捏得不太好……”
云青岫面不改色收下歪鼻子斜眼的泥人,夸贊:“風格自成一派,很有藝術性。”
徐月肉眼可見高興起來:“方公子帶我去了一家很好吃的酥酪。然后路過李記的酥餅鋪,我買了兩盒阿姐喜歡的糖漬桂花口味。回來的路上看見匠人打鐵花,可漂亮了……”
少女的聲音清凌凌的,雪白雀兒也在啾啾叫,耳邊嘰嘰喳喳鬧哄哄的,云青岫溫和寧靜看著她們,唇角彎彎。
接下來大半個月,云青岫都沒再離開皇城。
只偶爾去一趟鎮妖閣,封印新收容的心魄。
春雨連綿,雷聲陣陣。
云青岫倚著美人榻,手捧暖爐,聽著雨聲逗弄雀兒。
一道靛藍身影穿過抄手游廊,人未至,笑聲先到。
“你倒是悠閑。”女人眉眼溫和,面容留下了淡淡歲月痕跡,腰間佩奉天司掌事令,滿身風塵仆仆。
“母親回來了。”云青岫朝莞爾一笑。
“聽說你遇險,我連著跑倒了兩匹馬。”長滿繭子的手握住云青岫的手,“幸好宥川那孩子路過相助,沒事就好。”
“小月呢?今日怎么沒粘著你。”
云青岫道:“方公子遞來拜帖,邀她去賞雨。”
掌司忍不住搖搖頭,云青岫口中的方公子,是蕭灼的表弟方清和。
這兄弟倆,都喜歡上了自家的孩子,也是難得的緣分。
“方公子邀小月去賞雨,人家便去了。蕭世子邀你出門,怎么就不去?”
“懶。”云青岫言簡意賅。
掌司無奈道:“整日躲懶,也不知像誰。我今日回來,入宮面圣后出來遇到永安侯,言語間有意與我們家結親。你怎么看?”
許多年前,永安侯受過掌司救命之恩,當時就提過希望兩家后輩能定個娃娃親。
掌司當時并沒有應下,這些年明里暗里提了幾次,她也不好再敷衍。
云青岫用指腹揉捏雀兒的腦袋,淡淡道:“我對他并無男女之情。”
“秀秀,云家家主無法隨心所欲。我只有你一個孩子,血脈傳承不能斷,你只能在奉天司內出色的除妖師里挑。”
“蕭世子當初知道永定侯有意結親,曾到司內大鬧一場,看見你就消停了。這些年對你一往情深,家世樣貌也好,偶爾急躁些也無傷大雅。我這當娘的,看著還算滿意。不過,成婚是大事,還是得選個你喜歡的。”
“母親,我真的沒有喜歡的人。”
掌司摸了摸她的腦袋:“你是下任家主,肩負蒼生重任,可不許如此任性。”
云青岫不語。
她似乎從來沒有選擇的余地,總有人在推著她向前走。
“五日后端午,夜里不設宵禁,蕭世子今日遞了拜帖,邀你同游。既然都不喜歡,那便先試一試,培養感情。”
云青岫抬手一拋手里的雀兒,它撲棱棱飛至屋檐下就不走了,歪著腦袋看她。
對上掌司那張不再年輕的面容,她微微閉目:“好。”
…
五月初五,端午。
街道熙熙攘攘,隨處可見彩色絡子、艾草香囊等物。
云青岫攏著素白披風,站在抽條的嫩綠煙柳下,手里捧了個暖爐。
不遠處,一家酥酪店人滿為患,是徐月說很好吃的那家,蕭灼擠在里面,在買她想要的杏花牛乳口味。
她一回頭,就看見穿著奉天司內統一鶴紋白衣的少年,他眼眸彎彎,背著長劍。
“阿姐怎么在這?來看賽龍舟?”
“算是吧。”云青岫無奈笑笑,將手里的糖分他一包,“你又替別人當值?”
皇城內每日都有一隊除妖師負責巡視皇城。
遇上節日,大伙都不太想去,裴宥川會主動替同僚去,在司內人緣很不錯。
他輕笑點頭,拆開吃了一顆:“阿姐還記得我喜歡吃糖。”
云青岫也笑,見他腕間空空,從錦袋里拿出一根編好的五彩繩遞過去。
“戴上,辟邪保平安。”
“手臟了。”裴宥川伸出摸過糖塊的手,語氣像是撒嬌,“阿姐幫我戴吧。”
云青岫低頭給他系上,溫涼指尖擦過肌膚,留下一連串癢意。
成功搶到一碗酥酪的蕭灼一回來,就看見這一幕。
無名火倏地冒起。
這小子怎么陰魂不散!
他氣得牙癢癢,但面上不露半點,一手攬過云青岫,含笑道:“秀秀,杏花牛乳酥酪買來了。去觀景閣看賽龍舟?我定了最好的位置。”
相似的五彩繩掛在蕭灼腕間。
裴宥川凝在蕭灼的手上,眸光微冷。
原來,并不是他獨有的。
…
云青岫與裴宥川道別,按蕭灼的安排,先去了岸邊觀景閣看賽龍舟,然后到皇城里最好的酒樓用飯,入夜后逛端午燈市,迎祈福花車。
大半日下來,云青岫只有一個念頭——
想回屋躺著。
入夜后,街巷被融融暖燈覆蓋。
泠泠樂聲飄來,花車將至,行人提燈相迎。
人潮洶涌,幾個小孩躥過,云青岫瞬間就找不到蕭灼的身影了。
她只好跟著人群走了一陣。
忽然,河邊方向有人驚慌失措疾呼。
“妖——是妖,抓孩子了!!”
云青岫猛地撥開人群。
河面蕩開波紋,只剩一個小孩的紅色撥浪鼓飄蕩。
“岸上的人散開!”她厲聲喝道,隨后解開披風,甩開手中暖爐,一頭扎入水中。
水中幽暗,黑發飄來蕩去,一叢一叢。
法器擲入大團黑發深處,發絲翻滾,一個女孩被“噗”地吐出。
云青岫將人一撈,浮出水面。
與岸上急奔而來的少年視線相對。
“宥川,接著!”她將女孩用力拋出。
水面如沸騰般翻涌,大叢黑發絞住腳腕,云青岫神色微冷,扭頭再次扎入水里。
法力灌入匕首,輕易割斷黑發。
但斷開的黑發迅速生長,又變作一大叢。很快,水面下鋪天蓋地都是濃黑。
它們源源不斷涌向云青岫,將她向深處拖拽。
云青岫握著匕首,冷靜在柔軟的發絲里探尋妖物的本源,直到摸到一團柔軟到有些潰爛的物體。
寒芒閃過,直刺妖物本源,身邊的濃黑瞬間萎縮。
一縷六階心魄飄出。
云青岫唇邊溢出幾串氣泡,空氣將要耗盡,她拿出一方小紅匣,勉力將其收容。
五月的河水泡久了冰冷刺骨,視線忽明忽暗,一只引鶴從她指尖飛離,在幽暗的河水里留下星星點點的靈光。
引鶴飛出水面,被指骨分明的手擒住。
撲騰了幾下,化作靈光消散。
被救上岸的孩子早已被領走,裴宥川站在岸邊,眸光晦暗不明。
腦海中的聲音喋喋不休。
“只要她一死,鎮妖閣便會開,得到妖器,你就是世上最強大的妖。”
“計劃就要成功了,你還在這做什么?快去鎮妖閣!”
水面忽的蕩開漣漪。
水底之下,一只手堅定伸來,牢牢拽住云青岫的手,用力向上提。
隨后,少年溫熱的唇與冷冽氣息一齊壓下。
第38章 “我們并無血緣,不是么?”
幽暗河水晃動。
銀冠高束的烏發與云青岫的長發交纏。
連串氣泡飄起, 破碎。
有冰冷帶鱗片的物體一點點纏住云青岫的腰,如同在絞殺獵物般收緊。
“嘩啦”一聲,視線陡然明亮, 嘈雜的呼喊奔走聲響徹皇城, 沖天火光四處升起。
轉瞬間,從水面落到岸邊。
云青岫急促喘息,下意識朝下看, 攬在腰間的是裴宥川的手。
濕淋淋的衣物相貼,對方灼熱的體溫源源不斷傳來。
蕭灼撥開混亂人群, 一邊解開外袍,一邊疾步奔來。
赤色滾金邊外袍披在云青岫身上, 蕭灼攬住她,往一旁的馬車上送, 仿佛沒看見裴宥川般,只對她沉聲道:“秀秀, 皇城內混入了妖物, 我先送你回去。”
渾厚鐘聲響徹皇城。
這意味著皇城護陣破了,有妖物涌入, 皇城百姓瘋狂逃向奉天司建立的避險之處。城中人仰馬翻,鶴紋白衣身影在洶涌人潮中逆行,為平息妖患四處奔波。
云青岫腳步一頓, 仰頭見數只引鶴從奉天司方向飛來, 隨后, 奉天司方向華光大盛。
鎮妖閣出事了。
馬車匆忙趕往奉天司。
裴宥川駕車, 蕭灼坐在一旁, 兩人間如隔楚河漢界。
車簾內,云青岫正在換上備用衣裙。
街上已無多少行人, 只余滿地被踩踏的彩燈與被掀翻的攤子。
光線昏暗,濕透的衣袍勾勒出修長卻不單薄的身形,裴宥川握著韁繩,抬手擦過唇角,一點口脂沾在指腹,又被他眼眸彎彎卷入口中。
…
奉天司內的除妖師趕去修補大陣與平息城內妖患。
鎮妖閣留下一隊除妖師看守。但不曾想,竟會有兩只七階大妖強勢闖入奉天司,直奔鎮妖閣。
就像是飛蛾撲火,為人開道。
兩只七階大妖打碎外重陣法,將一眾除妖師掀飛在地。
百里竹一劍削去大妖臂膀,被荊棘穿過琵琶骨,砸到鎮妖閣的外墻上。
徐月拼死守住陣心,身受重傷,一步不退。
水妖化作本相,流竄到徐月身后,瞬間成形,水凝做冰棱,朝她心口刺去!
冰棱深深刺入血肉。
徐月呆呆看著身前的云青岫,嘴唇蠕動:“阿姐……”
寒芒刺入水妖心口,將其重創逐出陣法之外。
云青岫咬牙拔出冰棱,帶出一簇血花,隨后接替了徐月的位置。
幽微香氣隨著奔涌流淌的血液彌漫,兩只大妖瞬間暴動。
失血過多讓云青岫視線逐漸昏沉,修補法陣的手輕顫。
身邊滿是刀光劍影與法器靈光,一紅一白兩道身影守在她身前。
是蕭灼和百里竹。
大地震動,荊棘破土而出,鋪天蓋地刺下。
蕭灼牢牢護在云青岫身前,荊棘掠過血花四濺,他一聲不吭,驅策法器,燃起大片赤金火焰。
兩滴殷紅濺在云青岫素白側臉,紅得驚心動魄。
裴宥川站在荊棘之外。
無人注意到他并未加入這場死斗。
“你還在等什么?千載難逢之機,這一次錯過,不知要等多久!”
腦海里的聲音喋喋不休,瘋狂催促。
裴宥川卻直勾勾盯著云青岫肩上的傷,垂涎她妖物,以及舍身相救的蕭灼。
然后,他的指尖一抬。
棘妖動作一滯,被蕭灼和百里竹抓住時機,兩柄長劍送入他的心口。
隨后,裴宥川長劍出鞘,徹底誅滅受了重傷的水妖。
這一夜,除妖師傷亡慘重,皇城亦是。
…
云府徹夜通明。
云青岫所在的院子被圍得像鐵桶。
裴宥川站在游廊下,在夜色里看院子里的人進進出出。
一位少年頭冠都是歪的,鞋襪也穿反了,提著藥箱,顯然是熟睡中被薅起來。
蕭灼連拖帶拽,將人推進了院子里。
裴宥川認得這個人,神醫方家的小公子,方清和。也是蕭灼的表弟,時常來府上做客。
院門前,掌司滿臉疲態,劍上仍帶血污,焦心地等。
蕭灼不復平時的張揚俊美,傷得不輕,但陪著她在院門外等,一直以后輩姿態安慰。
掌司輕嘆一聲,拉過他的手拍了拍。
“好孩子,要不是有你,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句話被裴宥川聽在耳內。
腦海里的聲音再次叫囂。
“這樣好的機會,你竟然錯過!你明明只需要按我所說的行事,就能得到妖器,報血海深仇,因為一個女人,全毀了!”
裴宥川不為所動。
那聲音見硬的不行,語氣放軟:“你忘了,奉天司當年是如何屠戮你的同族?他們踩著妖的血肉歌舞升平,可妖有什么錯,同樣都是活著,只有人才能活著嗎?你是妖的希望,你可以逆轉這一切,將曾經所受過的屈辱,讓他們千百倍奉還!”
這一番話勾起了久遠回憶。
裴宥川極少回憶曾經,畢竟沒有人會喜歡暗無天日的時光。
人與妖之間如隔天塹。
但他是一個融了兩族血脈的異類。
故事很俗套,大妖看上了清正俊雅的除妖師,起初只是偽裝成人與他玩玩,漸漸的,彼此都動心了。
生產那日,大妖虛弱露出妖態,被除妖師一劍刺來。
她帶上孩子逃離。
傷重的大妖極度厭惡這個打破平靜的孩子,任由他被同族欺辱,心情好時便扔點食物,心情不好動輒打罵。
“裴宥川”是身懷六甲時,除妖師眉眼含笑為沒出世的孩子挑選的名字。但大妖只叫他“小怪物”。
后來,她發現了孩子身上特殊的血。
裴宥川成了她的食物來源之一。
傷勢恢復的大妖帶著裴宥川,讓他親眼看著自己殺死并吃掉了曾經的愛侶。
“這樣,你的父親就能永遠和我在一起了~”她笑得媚態橫生,充滿了幸福。
原來這就是愛,裴宥川想。
直到十歲,奉天司除妖師來了。
裴宥川第一次看見除“父親”以外的除妖師,是一個面容素白,看似虛弱但一擊重傷大妖的少女。
大妖知道自己逃不掉,執意拉著裴宥川陪葬。
霧青裙擺流云般擋在他面前,握住了利刃。
少女救下了他,并詢問他是不是被大妖捉來的普通人。
裴宥川鬼使神差點了點頭。
然后,他有了阿姐,有了家,有了三餐屋舍,以及從未感受過的關愛。
至于腦子里這個聲音,一直都有。教他如何變得強大,如何隱忍,告訴他皇城內有奉天司,奉天司鎮妖閣里有能讓萬妖臣服的妖器。
回憶淡去,裴宥川慢慢笑起來。
語氣玩味道:“同族?我沒有同族。”
“普天之下,再無第二個如我一樣,體內淌著妖血與人血的怪物。”
黑瞳沉沉望向不遠處燈火通明的院子,寒意森森道:“我只要她。敢碰的人或妖,都得死。”
…
似雪月色入戶,照亮昏暗內室。
云青岫從床榻上醒來,渾身骨頭快散架般昏* 昏沉沉的。
屋外長廊懸著燈,能看見兩道人影守在門外,因為她不喜屋內有人。
只要晃動床前金鈴,便會有人進來。
她勉強坐起,取過懸掛的藕色外袍披上,剛踩上繡鞋,一杯溫水遞來。
少年穿著窄袖黑袍,雙腕扣著銀護腕,是精致的蛇形紋樣。
“……宥川?你怎么在這?”
“阿姐昏睡了三日,今日是初八。”
她竟躺了三天,難怪渾身不舒坦。
每月初八,是約好喝血的日子。裴宥川會避開府內的人,夜里過來。
一連三年,都是如此。
云青岫喝完一杯水,裴宥川又遞來一杯。她接過抿了幾口,忽然想起落水時發生的事。
那夜皇城起妖患,事發突然,完全沒來得及去想。
氣氛有些沉默古怪。
裴宥川主動開口:“端午那日一時情急,做了冒犯之舉,若阿姐介意或心里有氣,可以捅我一刀。”
匕首送到云青岫面前。
云青岫揉了揉眉心,推開他的手,“收好,情急之舉,不怪你。往后初八……不必來了。”
裴宥川眸光幽微:“阿姐是不再需要我了?”
“我是不希望你傷身。”
“可我只想阿姐快些好起來,長命無虞。”
少年的神情固執又認真,云青岫只好先轉移話題,問百里竹和徐月,還有奉天司內的情況。
得知折損了八位同僚,其余人都平安后,云青岫問起了蕭灼的情況。
“蕭世子還好嗎?那日他也傷得不輕。”
“世子一切安好,阿姐對他倒是很上心。”裴宥川扯了扯唇角,“是因為他,阿姐才與我生分嗎?”
云青岫不知道該怎么吐槽他的腦回路,轉念一下,自己身體不好,留下的時間也不多,婚約的事必須提上日程。
蕭灼確實是一個合適的人選。
奉天司一直由云家掌管,每位家主都是女性,也只會有一個女兒。
每一代,只有一人掌握鎮妖閣的封印之法。
這代是她。
云青岫輕嘆:“云家血脈不能斷。母親屬意世子,侯爺也希望兩家結親。你明年及冠,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你我之間自然不能像小時候親密。”
裴宥川上前一步,護腕折射銀光,明晃晃逼近,“時家主與侯爺希望結親,那阿姐呢,也想與他成婚嗎?”
這是一個任務,以蒼生重任為理由,云青岫無法推拒。
“蕭世子是值得托付之人。”
黑袍衣擺簌簌,裴宥川緩緩走近,撐住床沿,俯身逼近道:“你不喜歡他。”
云青岫沒有否認,但皺了皺眉,抬手抵住離得過近的人,“宥川,這不重要——”
裴宥川拈起一縷垂落的烏發,在指尖摩挲。
“家主要阿姐在奉天司內擇出色除妖師成婚,為什么不能是我?”
云青岫驀然抬頭,滿眼驚詫。
隨后神色瞬間冰冷,道:“今日的話,我當沒聽過,出去!”
她甚至連考慮都不愿意。
意識到這點,嫉妒如同沸騰的水,源源不斷溢出。
裴宥川不動,彎了彎眼眸:“我們并無血緣,不是么?”
“比起蕭灼,我覺得阿姐應該更喜歡我。”
云青岫冷淡打斷:“你與蕭灼,我都不喜歡。”
裴宥川下頜繃緊,眼眸暗沉,扯了扯唇角:“阿姐這話真叫人傷心。”
“既然都不喜歡,為什么可以是蕭灼不能是我?”
寒光乍亮,匕首出鞘。
云青岫抽出裴宥川手中的匕首,心平氣和重復:“宥川,我再重復一次。今日的話,全當沒聽過,出去。”
滿地月色與匕首寒芒交映。
裴宥川垂下眼眸,忽然拽住她握刀的手,往自己心口刺去。
“唰!”匕首在刺入心口那刻,云青岫猛地一扭,劃破了衣衫,在他的小臂留下一道刀傷。
她騰出手去拽床邊的金鈴。
指尖剛觸及,溫熱修長的手扼住了云青岫的手腕。
裴宥川朝彎了彎唇角。
然后當著她的面,將其無聲捏碎。
“阿姐搖了也無用,外頭的人都睡著了,天明之前,不會醒的。”
第39章 唇角破了
滿室的血腥味里, 還夾著一絲奇異淡香。
裴宥川攬住落滿烏發的纖瘦肩頭。
將小臂的傷口貼在云青岫的唇上,修長手指鉗住她的下頜,強迫她喝下汩汩流出的血。
吞咽不及血液順著唇角滑至素白脖頸。
血液入喉, 瞬間化作融融暖意流向四肢百骸。
云青岫唇齒被堵住, 呼吸不暢,少年的身軀像鐵墻將她禁錮在原地。滿口腥甜異香,熏得她頭暈目眩。
壓在唇上的小臂終于移開, 她喘息幾聲,眼尾被逼出潮意。
“裴宥川!”素來溫和的聲音生出怒意。
“阿姐要是厭惡, 可以用它殺我。”少年垂眸,凝視著云青岫的眸光幽深至極, 用指腹拭去她眼尾濕意。
隨后,低頭吻上。
殘余的腥甜在舌尖糾纏蔓延。
云青岫不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
分明在端午那日, 他還是那個乖巧喚“阿姐”的弟弟。
詭異的顫栗從指尖游弋到發絲,握住匕首的手指節泛白, 抵在對方心口, 遲遲落不下去。
裴宥川輕笑一聲,糾纏得愈發得寸進尺。
云青岫被攪得頭昏腦漲。
她不知道裴宥川是什么時候走的, 只記得對方走前留了一句話。
“選我還是蕭灼,我等阿姐的答案。”
…
次日一早,云青岫昏迷醒來的消息傳遍云府。
方清和來為她再次診脈, 絮絮叨叨叮囑了一堆, 又開了藥, 臨走前還給了一小罐藥膏。
“云姐姐的這是磕破了吧, 涂點藥好得快。”
徐月和掌司的視線不約而同落在云青岫的唇上。
破了道口子, 凝了血痂后像一點暗紅的痣。
云青岫:“……”
這小子屬狗是吧。
掌司面上不見波瀾,道:“小月, 送一送方公子。”
屋內只剩下云青岫和掌司。
“秀秀,奉天司內出色的除妖師都可以,他不行。”掌事神色不明,“當初若不是你極力將人留下,我是不同意他留在云家又入奉天司的。此人面上裝得乖巧,卻心思不純。”
云青岫不得不打斷掌司:“母親,我對他沒有男女之情。而且您對他似乎多有偏見。”
掌司松了口氣:“沒有就好。你昏睡這三日,蕭世子對你的情況很是上心,為了連自己都不顧,不如就將婚期定下吧。”
談話間,一只引鶴飛來。
西南起了妖患,需要除妖師鎮壓。
云青岫沉默良久,頷首:“好。”
掌司離開云青岫的院子后,將西南妖患的任務發給了裴宥川,并要求即日啟程。
西南路途遙遠,一來一回也要兩個多月。
裴宥川眸光暗沉,順從接下任務,隨除妖師同僚騎馬出城。
城門外,停著一輛樸素馬車,上有云府徽記,駕車的是百里竹。
車窗繡簾撩起,露出素白面容。
兩人視線相對,裴宥川拽緊韁繩,策馬行至馬車旁,扯了扯唇角道:“阿姐將我打發去西南,既然不愿見我,為何相送?”
“等你回來,我會給你一個答案。”
裴宥川一怔,欣喜如狂潮卷來:“阿姐不會騙我吧?”
云青岫平靜道:“自然不會。”
少年策馬離開時意氣風發,眉眼含笑。
云青岫下車目送,百里竹安靜陪著她。
“兄長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做不地道。當阿姐的成婚,還特意支開弟弟。”
百里竹抱劍慢吞吞道:“快刀斬亂麻,這樣做很好。”
云青岫輕嘆:“也對,有些事光說是說不清楚的。”
…
皇城至西南,山遙水遠,夏季多雨,山路更是難行。
此去本要三個月,裴宥川日夜兼程,將同僚扔在后面,兩個多月便回到了皇城。
他風塵仆仆回到云府。
府內喜氣洋洋,懸滿了貼上雙囍的紅燈籠。
裴宥川被侍衛客客氣氣攔在門外,無論怎么問,侍衛只重復一句話。
“二公子見諒,家主有命,您回來后需在府外等候。”
他按捺住煩躁,從傍晚等到入夜,終于見到雜事纏身的掌事。
“回來了。”掌司神情淡淡,給了他一張地契與一把鑰匙,“你年紀不小,也該成家了。這座院子,就算是云家提前給的賀禮。”
裴宥川攥到指節泛白,逐字逐句道:“這是家主的意思,還是阿姐的意思?”
掌司反問:“你覺得呢?”
“既然你叫秀秀一聲阿姐,就應該尊重她的意思。她不想見你,明日的喜宴也不必來觀禮。”
“云家這些年沒有薄待,你應該心里有數。”
夏季的夜沉悶烏黑,悶雷陣陣,云府門前的紅燈籠像兩滴刺目的血。
她說,“等你回來,我會給你一個答案。”
這就是答案嗎?
裴宥川扔開韁繩,神色近乎扭曲,直闖府門。
侍衛們紛紛抽劍阻攔。
掌事厲聲道:“成婚前夕不見外男,你是想她被皇城所有人戳脊梁骨嗎?!”
轟隆——
一聲平地驚雷,積蓄已久的夜雨磅礴落下。
裴宥川不動了。
半響,他翻身上馬,頭也不回消失在夜雨中。
…
六月廿八,宜嫁娶。
侯府世子與奉天司掌事獨女成婚,連宮內都遣人道賀。皇城百姓擠在街道兩側,墊著腳看連綿不絕的婚嫁儀仗。
喜糖與銅錢紛紛揚揚灑下,滿街的歡聲笑語。
所有人都很高興,特別是騎馬走在喜轎前的蕭灼。
云青岫坐在喜轎內,蓋頭下面容沉靜,不見喜色。
忽然,她感到一道極具存在感與侵略性的視線。
喜轎窗簾是昂貴透氣的鮫紗,能朦朧透出人影,她扭頭看去,隱約看見一道站在人群后的修長身影。
同樣是紅衣。
似乎有些像裴宥川,但他此時大約在從皇城回西南的路上。
想起他,云青岫心情頗有些復雜。
也不知道他回來后,得知這個消息,會是什么反應。
婚嫁儀仗巡城一圈,然后向奉天司而去。
歷代奉天司掌司成婚,儀式都在司內舉行。
下轎,跨火盆,在眾人簇擁下進入奉天司主殿。從主殿正門望出去,一眼就能看見華光流轉的鎮妖閣。
侯爺與掌司入座上首,賓客齊聚。
云青岫與蕭灼跨入正門。
蕭灼伸手扶她,低笑道:“小心門檻。”
兩人相攜,緩步行來,賓客的祝福起此彼伏。
方清和和徐月站在一塊,耳根微紅,小聲問道:“小月,這場婚宴你覺得如何?”
徐月目不轉睛看著自家阿姐,“只要阿姐喜歡,就很好。”
“那、那如果你日后成婚,是喜歡這樣隆重的,還是簡便些的?”
徐月搖搖頭:“我不成婚,我要和阿姐待在一塊。”
方清和:“……”
他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喜娘滿臉笑容,高聲道:“一拜天地——”
兩道紅衣朝正殿外遙遙一拜。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急促鐘聲驟然敲響。
云青岫正要拜下的動作一滯,殿外傳來妖物的嘶吼與同僚刀劍相接之聲。
在嘈雜中,她清晰聽見有人厲聲呼喊。
“裴宥川,你怎能殘害同僚!”
云青岫扯下蓋頭,轉身時一道驚雷閃過,狂風驟起,殿內燭火搖動,剎那的銀光為殿門外的身影添了幾分悚然。
少年雪膚紅唇,紅衣灼灼奪目,一雙黑瞳化作暗紅,死死盯著云青岫。
幾片漆黑鱗片覆在他的脖頸,緩緩起伏。
他指尖黑紫,妖氣繚繞,殷紅不斷滴落。
“他、他是妖!”
“這怎么可能!世上怎么會有沒有妖氣的妖?”
“快看,鎮妖閣——”
又是一道驚雷劈落。
鎮妖閣華光大盛,有妖物正在破陣。
掌司長劍出鞘,厲聲道:“攔下他!”
同僚侍衛從云青岫身邊跑過,法器齊出,炫目到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少年一步步走來,一人阻攔就殺一人,十人阻攔殺十人。
方清和被擠在人群中,不慎落到裴宥川手里,脖頸被清脆擰斷。
同僚、侯爺、母親……都死在他的手下。
見到徐月時,他隨手一揮,她便橫飛出去,重重摔倒地上暈了過去。
剎那間,他沖破阻攔,一只手鬼魅般伸來,扼向云青岫的咽喉。
寒光閃過,蕭灼提劍擋住裴宥川。
他咬牙喝道:“快走!”
兩道紅衣兇悍相斗,妖氣與法力對撞又炸開。
混亂間,一只手拽住云青岫,將她推出大殿。
對方說:“秀秀,去鎮妖閣。”
云青岫踉蹌回頭,只看見被百里竹閉合的殿門,在徹底關閉前一刻,妖氣凝成的利刃穿過他的肩頭。
他的身后,是一張精致昳麗的臉,側臉濺血,表情悚然。
云青岫奔向鎮妖閣。
奉天司內血流遍野,妖物暴亂,烏黑云層中電閃雷鳴,狂風不止。
但她什么也聽不見,耳邊安靜極了。
像沉入水底,只有輕微的嗡鳴聲。
細密雨絲飄來。
鮮紅嫁衣翻飛,掠過雨水血水混合的地面,金釵落地,攪碎了倒影。
云青岫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妖物,黏稠的血液浸濕了精美繡鞋。
她咳出一口血,抬手按在破碎的法陣上,竭力修補。
不急不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只手從身后伸來,扼住她的脖頸,將她拉回。
然后緊緊壓在懷中,與云青岫側臉親密相貼,柔聲道:“阿姐,你看。”
陰冷鱗片與肌膚相貼。
妖氣瘋狂灌入鎮妖閣,陣法在云青岫面前崩塌、瓦解。
妖器出世,電閃雷鳴。
云青岫瞳孔一縮,那妖器之上,有一面鏡子。
玄天鏡。
玄天秘境,仙門百家,仙州。
被掩蓋的記憶呼嘯涌來。
少年向妖器伸出手,唇角彎彎。
妖器如一道流光,朝他直飛而來。
云青岫的心仿佛停跳了半拍,她厲聲喝道:“宥川,停下——”
但已經晚了。
那東西像蛇一樣纏上裴宥川,最終在他的左耳化作一枚蛇形耳蛇,蛇眼如一顆血珠,陰冷至極。
荒息震開,玄天鏡構筑的小世界天幕開始破碎。
云青岫猝不及防撞在鎮妖閣上,一道荒息涌來,扼住了她的咽喉。
幾道流光飛出了破碎的天幕外。
大約是蕭灼他們。
裴宥川的眼眸完全化作赤紅,神色陰戾暴躁,妖器放出的荒息凝出長劍,一步步走來,直指云青岫。
她指間掐出法訣,艱難道:“宥川,別被它控制心神……醒醒!”
赤紅眼瞳顫動,隨后,一劍刺下。
第40章 “……師尊,別看。”
癲狂無序的聲音擠滿裴宥川的腦海。
“沒有人會愛怪物。”
“他們只喜歡戴上假面的你, 連她也是。”
“踐踏凌辱你的人都應付出代價。”
“毀滅吧,毀滅你所見的一切,我會讓你成為世上至高無上的存在。”
最終, 所有的聲音交匯, 形成了一句:
“殺了她!!!”
劍鋒刺破雨幕,凌厲刺向鮮紅嫁衣。
在所有聲音里,他聽見眼前之人在喊他的名字。
“宥川——”
回憶轟然涌入, 裴宥川在這剎那里想起了這個名字的由來。
那是一個朦朧的午后。
云青岫提筆蘸墨書寫,滿地廢稿。
年幼的他站在一旁, 問:“師尊在練字?”
“為師在想該給你取個什么字。”
仙州修士先取字,十八及冠后加名。
女子面容素白溫和, 筆桿抵住下頜,自言自語道:“纖凝翠微巔, 扶光入滄淵。這句好,字取扶光, 意味晨曦之光。待你加冠, 名取宥川。”
他不解:“宥川?”
女子輕笑著揉他的腦袋,神情懷念:“宥川是為師家鄉的大江, 奔騰入海。望你如它,心能海納百川。”
后來,他的師尊沒來得及為他加名。
似乎也遺忘了曾經定好的名字。
但裴宥川一直記得。
劍鋒在刺入嫁衣那一刻, 陡然調轉, 一劍穿心。
血從裴宥川的心口汩汩流出, 雙膝砸在地面, 濺起滿地血水。
荒息從傷口灌入, 不斷壓制修士血脈,漆黑鱗片如花一般綻開, 從脖頸蔓延到半邊側臉。
裴宥川跪在云青岫面前,喘息著伸手,水光自眼尾滑落,試圖掩住她的雙眼。
“……師尊,別看。”聲音凝澀哽咽。
云青岫握住那只顫抖的手,將其拉下,然后抬手抹去他不斷滾落的淚光。
指腹觸碰到冰冷鱗片,一瞬間頭皮發麻,但她神情不變,一點點將他面上的血跡、淚水擦干凈。
玄天鏡構筑的小世界不斷坍塌,破碎。
地面磚石徹底塌陷時,云青岫擁住了裴宥川,摸了摸他的頭,語氣柔和。
“為師沒事,不哭了。”
…
玄天鏡構筑的小世界徹底坍塌。
云青岫在崖邊醒來,指尖觸到一面玉質古鏡,鏡面像霧里看花,朦朦朧朧。
不等拿起來看清楚,玄天鏡化作流光沒入她的識海中。
與系統融為一體。
云青岫:“……”
狗東西,把她坑來這給它找身體,還遮遮掩掩的。
云青岫掃視一周,深淵之下的黑紫荒息消失了,被玄天鏡鎮壓在此的,應該是傳說中初代魔主的魔器。
但它消失了,或許是在小世界里碎了,又或許已經被人拿走。
裴宥川躺在一旁,面容唇色蒼白,昏迷不醒。
在玄天鏡內事發突然,來不及想太多,如今看見這張臉,不合時宜的回憶冒了出來。
云青岫略有些不自然移開視線,在識海里毆打系統。
“別給我裝死,起來!來把我騙進來給你打工?這是什么見鬼的小世界,還有倫理道德嗎?”
系統在識海里靜悄悄的。
她有氣無處發,只能認命地把裴宥川扶起,靈息探入他體內,靈海混亂不堪,已有走火入魔之象。
溫和靈力如涓涓細流,沖刷平息動蕩不安的靈海。
半響,纖長睫羽顫動睜開。
“師尊?我……”
“為師在這。”云青岫立刻阻住他的話頭,“幻境而已,不必在意。”
身后,幾道腳步聲急促走來。
徐月像乳燕投林抱住云青岫的胳膊,眼眶紅紅。
蕭灼一見裴宥川,指尖下意識燃起離火,沉聲道:“秀秀,過來。”
百里竹默默站到云青岫身邊,略帶戒備看著裴宥川,連一向活躍的方清和都很沉默。
云青岫左右手各拉著一個徒弟,朝蕭灼道:“蕭宗主,幻境已破。”
一句話,讓古怪的氣氛淡了些許。
蕭灼勉強壓住心緒,說起正事:“幻境已破,神器應落在附近,還有被神器鎮壓之物,我們在附近找過,都無蹤跡。秀秀可有看見?”
云青岫面不改色道:“我剛醒不久,并未看見。被玄天鏡所鎮壓的,應是初代魔主所用的上古魔器,或許是在幻境中碎了,也可能已經不在此處。”
“說起幻境。”蕭灼似笑非笑盯著裴宥川,“神器幻境向來有所隱喻,人對應凡人,妖對應邪魔,而除妖師為仙門百家。我們幾人在幻境中的身份,也與現實隱隱契合。”
“那么,裴小友,你為何會是半人半妖,還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方清和張了張嘴,下意識想緩和氣氛,但一想到自己喝個喜酒還被擰斷脖子,就后背一涼,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百里竹目光放空,徐月欲言又止。
裴宥川淡淡掃過眾人,厭惡、忌憚、戒備。
唯有云青岫,隱隱猜到事情的來龍去脈,眉目仍平靜溫和。
“蕭宗主,上古魔器何等威力,哪怕你我也未必能不受影響。宥川所做之事,一切源自魔器蠱惑,非他本意。憑幻境之事斷定一人好壞,過于草率了。”
裴宥川一怔,師尊竟然還在維護他。
隱匿扭曲的喜意漸漸滋生。
蕭灼氣得發笑,正想再說,腰間所佩的宗主令綻開炫目白光。
不僅是他的,所有人身上的宗門令牌皆是如此。
蕭灼神色凌厲道:“仙州遭難了。”
此時已無人有心情去爭論幻境里的是非,云青岫立刻捏碎了刻有傳送陣的符玉。
霎時間,玄天秘境內飛起無數流光。
…
朔風凜冽,卷起紛揚雪花。
玄天秘境已開啟半月有余。
太上劍宗上下,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大婚做準備,蒼山一片素白中妝點了不少紅色,遠望去像雪中紅梅,也像幾滴濺落的血。
劍宗首席弟子宣玉帶著一身風雪踏入明心峰主殿。
他將一枚裝滿證據的玉簡遞給謝倦安,拱手道:“師尊,合歡宗與玄元宗暗中勾結邪魔,煉制‘仙藥’禍亂仙州之事已罪證確鑿。隨時可以在靈宮召開仙盟大會,定兩宗之罪。”
“弟子無能,沒能查到大小姐參與此事的證據。”
謝倦安望了眼窗外沉沉天色,忽然皺眉,“申時末了。”
宣玉很快反應過來,這個時候蘭靈月該在正殿。
謝倦安被邪魔所傷,每日早晚兩次拔出荒息,由蘭靈月負責。
但她今日午后去了后山祭祠祭拜老宗主。
宣玉當即用傳音玉簡聯系祭祠的弟子。
沒有回應。
風雪呼號,正殿地面微微顫動。
從窗外望去,素白天地間,忽的涌出噴井似的荒息,數以萬計的邪魔、魔物傾巢而出。
霎那間,四洲八城鐘聲回蕩,護城大陣剛升起,便被魔潮無情踏碎。
謝倦安神色比霜雪更冷,只道:“查清來源,召集仙門百家,迎戰。”
…
玄天秘境里,無數修士捏碎符玉,化作流光離去。
睜眼時,黃沙荒涼,天如濃墨,倒塌祭臺之上還有一面殘破旌旗搖曳。
“這是傳到哪了?傳送陣不是在秘境之外嗎?”
“嘶,這荒涼的,難不成傳到西荒域的偏僻之地了?”
“諸位等等——!我們還在秘境之內!”
話音落下的剎那,荒涼大地開始震動,如同浪潮,越來越急。
“嗡!”難以窺見全貌的金光大陣一重重從地面浮起,瞬間鑄成鋪天蓋地的囚籠。
風云變幻,黃沙亂舞。
云青岫只掃了一眼,便斷定所有修士都被傳到深淵對面的古戰場遺跡內了。
“修陣道的道友們,這這這是什么陣,怎么看起來如此恐怖!”
“似乎是七殺陣……?”
“呃,也有些像伏魔陣。”
“我在學宮上課時學過!”一位陣修大喊道,“是一種已絕跡的古老法陣,威力無窮,叫、叫什么來著……”
眾人:“……”
云青岫忽然道:“誅神陣。”
名喚誅神,實則誅滅陣內一切生靈,是上古流傳至今是殺陣之最。
他們已在陣中了。
她的神情冷而淡,語氣不容置疑:“陣法已起,必須由陣心破陣,只有半個時辰。”
方清和呆呆問:“云宗主,那半個時辰后……”
“星罰降下,所有人都會死在陣中。”
云青岫的話把一眾修士砸蒙了,不少人議論著,將信將疑。
灰衣修士不屑道:“在下活了數百載,從未聽說過什么誅神陣,這不過就是秘境中常見的護寶法陣,陣下定有秘寶。云宗主還是不要危言聳聽了!”
倏地,無數金線從地面筆直穿出。
躲閃不及的灰衣修士甚至沒有留下慘叫,已灰飛煙滅。
驚恐如潮水瞬間蔓延。
云青岫神色肅殺,長劍凝在手中,“分散,找陣心。”
沒有人再質疑她的話。
地面晃動、開裂,黃沙柔軟細密陷落。筆直的金線變得柔軟,開始如捕食者在大陣中游弋。
修士們御空而行,逃命般躲避它們。
云青岫穿行在無數細密金線之中,視線緊盯地面龐大法陣,在心中飛速推衍。
同時,狂搖系統。
“我只數三聲,三,二,一。”
靜悄悄的系統忽然亮了一下,飛快道:“南!去南邊!”
云青岫在識海里給它重重一拳,打得系統眼冒漩渦。
霧青衣袍翻飛,流光般朝南飛去。
荒蕪之內,忽然出現壘砌的黃土,其上插著一柄似已風化的劍,淡青劍穗隨風搖動。
以它為中心,誅神陣一重重鋪開,想要接近難如登天。
“……藏玉劍?”
系統頭暈眼花點頭:“是、是你的本命劍。”
“這就是任務獎勵?你獎勵我早登極樂?”
云青岫咬牙切齒,只能更快掠去。
身后,忽然傳來許多慘叫聲。
她倏地回頭,玄元宗和合歡宗修士眉心一點紅印,眸泛赤色,正在與大陣獵殺同修。
他們似乎知道她是破陣關鍵,一時間無數靈潮術法打來。
一道身影比靈潮術法更快,以身阻攔,兩方對招,炸開炫目靈光。
少年的烏發掃過云青岫的面容。
裴宥川將她護在身后,身姿如青竹修長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