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縱容
秦良顫巍巍點頭。
得到答案的青年神情有剎那茫然, 隨后唇角彎起,沉沉暈了過去。
吹了好一會的海風后,秦良終于下定決心, 將人一點點拖回了家。
他不敢讓多病的母親憂心, 把人艱難搬到了自己的房間。
然后,他才有空去看青年的傷勢。
這一看,把秦良嚇得差點又把人扔回海里。
密密麻麻的傷, 每一處都是致命的,有些地方白骨森森, 甚至能看見鮮紅臟器。
胸口處,塌陷下去, 若不是有起伏,神醫來了也只能斷定是個死人。
令秦良害怕的是, 這些傷附近有黑霧彌漫,血肉伸出枝丫, 一點點緩緩復生, 過程猙獰詭異。
小時候,他聽過村里老人講故事。
說海的盡頭是仙山, 里面生活著一群仙人,很久以前曾有仙人來過凡洲。他們飛天遁地,無所不能。
可是, 他撿回來的這個, 怎么看也不像仙人啊!
本著救都救了的原則, 秦良最終還是沒把人扔回海里。
青年昏迷了足足半個月, 他睡了十五天地板。
怕對方餓死, 秦良每日都會塞些米湯進去。
第十六日,他打漁回來, 照例給青年灌米湯。正喝了一半,一雙黑瞳靜靜盯著他。
“你、你醒了?”秦良手一抖,生熟夾雜還有焦斑的米湯順著青年衣襟流淌。
“你在做什么?”漂亮黑瞳轉為暗紅,他指尖微抬,秦良的喉嚨就開始喘不上氣。
秦良舉起手里的碗,艱難道:“粥……我在喂你喝粥!”
纏繞脖子的黑霧消失,秦良大口喘氣,開始后悔自己當初沒把他丟回海里,還睡了半個月地板。
“能將粥做成這樣,也是有本事。”青年冷冷瞥了眼狼狽的衣服,抬手間已換了套新衣。
秦良瞪大眼睛。
果然是仙人!只是脾氣很不好!
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甩到他懷中,系帶沒綁緊,露出燦燦金光。
滿滿一袋的金元。
青年臉色與唇色一樣蒼白,但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徑直朝外走。
“你要去哪?你的傷還沒好呢……”秦良呆呆抱著一袋金子,下意識跟了兩步。
青年躍過門檻時微頓,天光映著蒼白面容,秦良從他眼中看到一閃而過的柔和。
“找人。”他說。
“找人?你要找誰啊?”秦良急匆匆跟上,把那袋金元遞回去,“這個,這個你收回去吧,太多了,我不能收。”
青年沒有回答前面的問題,只瞥了眼那袋金元,“與我而言,它和沙子沒有區別。”
秦良被哽住了,活這么大,他第一次遇到傳說中“視金錢為糞土”的有錢人。
玄色衣袍不再停留,逐漸走遠。
“哎,哎!”秦良跟在身后小跑,“我叫秦良,這位公子你叫什么,要找誰啊,我可以讓大伙幫你留意一下!”
玄色身影御空而去。
濕潤海風卷著那道冷淡聲音,傳到秦良耳邊。
“裴宥川。”
說到這,秦良的聲音微微沉了下去:“國師給我的那筆錢,我拿去給母親治病,她積勞成疾,沒兩年還是去了。一群地痞流氓,不知從哪聽說我家發了橫財,上門來搶。治病的藥材價格不菲,給母親治喪后,錢早就花得沒多少了,他們拿了剩下的,還不滿足,非逼著我再給。”
但他給不出來。
那群地痞流氓起了殺心,十五歲的秦良不想死,* 抄起手邊的柴刀,趁亂砍死了兩個,又重傷了兩個,逃離了家鄉。
他背井離鄉,改頭換面,過了兩年東躲西藏的日子。
沒有路引,他進不了其他的城池,只能在附近鄉鎮落腳。
其中一個地痞,家中和官府沾親帶故,官府廣發海捕文書,還是當街逮住了秦良。
被押送時,一隊玄衣天師縱馬踏街,為首之人白衣出塵,戴著冷銀面具看不清面容,氣質冷淡疏離。
滿街跪俯,皆恭敬稱對方“國師大人”。
秦良作為唯一一個傻愣愣站著的,很是扎眼。
裴宥川抬手,身后天師皆勒馬靜立,他瞥了眼秦良,眼神還是那樣冷淡。
但秦良從那眼神里看出一點嫌棄意味,似乎在說他怎么能把日子混成這樣。
“把他帶上。”裴宥川頭也不回命令道。
秦良稀里糊涂被一位天師帶上,又稀里糊涂混進了捉妖司,發現當年隨手救的人已經是當朝呼風喚雨的國師。
因為沒有修行天賦,他只能做點打雜活計。
捉妖司與官場沒有任何區別。
秦良對這些彎彎繞繞的事不懂,也學不會,更讀不懂同僚那些言外之意。總是鬧出很多笑話。
眾人看在他是國師帶回來的人份上,表面上客氣,背地里陰陽怪氣。
在他第無數次被同僚告狀告到裴宥川面前時。
裴宥川忍無可忍,指著他冷冷道:“今日起,你是副使之一,在我手下做事,再如此莽撞,扒你的皮。”
秦良就這么稀里糊涂成了捉妖司同僚的頂頭上司,兼國師的隨從。
跟在裴宥川身邊后,秦良發現他如當初所說,一直在找人。
成為國師,也是為了擁有遍布凡洲的情報網,方便找人。
秦良不知道他要找的是誰,裴宥川也從不和他提起。
他跟著裴宥川踏遍凡洲城池,熬過許多個長夜,闖遍山野樹林,走過無數個街頭巷尾。
也見過裴宥川無數次恍惚望向街頭某處。
無一例外,那些身影都穿了一身淺淡青衣。
在一個晴光瀲滟的日子,秦良氣喘吁吁跟在裴宥川身后,穿行在東南小鎮。
他忍不住問:“國師大人,您不認識要找的人嗎?”
裴宥川只瞥他一眼,沒應。
這些年下來,秦良已經可以讀懂他的部分眼神了,這個眼神的意思是——愚蠢,當然認識。
秦良接著說:“既然您認識,那為什么不張貼畫像呢?”
就像當初官府發海捕文書,他躲了兩年都被找到了,更別提有捉妖司出手。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空氣似乎寂靜了一瞬。
過了許久,秦良以為裴宥川不會回答時,忽然聽見一句。
“怕她不愿見我。”
這句話沒頭沒尾,秦良奇跡般讀懂了。
裴宥川怕要找的人不愿意見他,張貼尋人告示,只會打草驚蛇。所以多年來,只能戴上面具,在凡洲各地一遍遍地找。
從那刻起,秦良對裴宥川要找的人產生了濃烈好奇。
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才能讓裴宥川這種人甘愿賭上性命,費勁千難萬險,踏遍凡洲去尋找?
*
秦良沒有停頓地一口氣講完,有點口干舌燥。
屏風后的身影久久沉默。
云青岫的聲音很輕也很虛弱:“多謝秦副使為我解惑。”
秦良哪擔得起她的謝,連忙道:“仙師客氣了,我、我就不打擾仙師休息了,先行告退。”
他抹了把額頭的汗,長松一口氣,轉身推門。
一道玄色身影疾步穿過庭院,冒風雪而來,面上濺了兩滴血,俊美面容殺氣騰騰。
秦良與來者四目相對,膝蓋一軟,差點跪下。
“國國國……國師大人,我,呃……”
裴宥川的眼神冰冷刺骨:“秦良,我對你的寬容有限。”
秦良干脆利落跪下了,嘴皮子從未如此利索過:“國師大人,仙師召我入內,問起當年與您海邊相遇之事,我敬重國師,但仙師是您的師尊,我更該敬重,所以我全說了。”
裴宥川陰晴不定盯著他,似乎在考慮怎么殺比較好。
內里傳來云青岫極輕的聲音。
“扶光,別為難秦副使,是我讓他說的。”
“好得很。”裴宥川陰沉沉盯他一眼,徑直跨入屋內。
兩扇門在秦良面前驟然合上,他費勁扯出自己被夾住的衣服,長松一口氣。
太好了,小命保住了。
*
靈力化去滿身寒霜與衣袍所沾的妖血。
裴宥川疾行而入,將地心蓮煉化渡入云青岫體內,地脈炎息順著靈脈流淌,劇痛似潮汐緩緩褪去。
她的臉終于恢復了一點血色。
他緊盯云青岫的神情變化,“師尊好些了嗎?”
“好多了。”她緩了口氣,抹去裴宥川面上濺的兩滴血,“把衣服脫了。”
裴宥川一僵。
兩人對視片刻,他先服軟:“一點小傷,放著不管會愈合的。”
從他進來那刻,云青岫就知道他受傷了,大約在腰腹,傷得還不輕。
“我這寒癥放著不管,冬日一過就好了,你何必出門一趟?”
“不一樣,我怎么能眼睜睜看師尊受苦?”
云青岫哼笑一聲,原話奉還:“我怎么能看著自己的徒弟受苦?”
裴宥川似乎嘆了口氣,彎唇道:“師尊也學會了拿話堵我。”
玄金外袍落地,緊接著是銀革帶,中衣,純白里衣。線條緊致分明的上半身裸|露在燈影下,右腰腹處有道皮肉翻卷的撕裂傷,邊緣黑紫,妖毒外溢。
魔族身軀強悍,這樣恐怖的傷,正在緩緩自愈。
如裴宥川所說,放著不管,的確會愈合的,只是過程不算好受。
但疼痛對他而言,是最微不足道的。
云青岫沉默片刻,朝他攤手:“藥。”
“不用勞煩師尊,我自己上藥就好。”裴宥川神色柔和,“地心蓮的效力不知能維持幾日,趁寒癥緩解,師尊該多休息。”
嘮叨啰嗦,簡直有操不完的心。
云青岫無奈,只堅持道:“睡了整日了,怎么還睡得著。拿來。”
一罐傷藥終于放入掌間。
云青岫挑起膏體,順著傷口一點點細致涂抹。
指腹抹過的地方,肌肉隨之緊繃,漂亮的人魚線從側腹向下延伸。
“扶光,你怎么會覺得,我不愿見你?”
裴宥川放在膝上的手指蜷起,他垂著眼,看不清神情,“……師尊為我籌謀一場,可恨我蠢,步步相逼,做盡了師尊不喜的事。”
云青岫揉了揉他的腦袋,“可后來你都做得很好,這就夠了。”
仙魔共處,戰火平息,仙州的劫難順利化解。
比起曲折坎坷的過程,她更看重結果如何。
而且,是自己一手養大的小兔崽子,就算犯了錯,也沒什么不能原諒的。
裴宥川側身環住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很低:“師尊,你太縱容我了,別這樣。”
這份縱容會將他欲壑難填的心,養得生出更多陰暗貪欲。
似羽毛柔軟的觸感停留在唇上。
溫熱,濕潤,柔軟。
云青岫稍稍直起身,望進他的眼底,“這樣的話以后不許再說。扶光,你想要的我都能給你,你也配得上所有的好。”
那雙溫和的眼,倒映著他的面容。
也只有他。
裴宥川的心驟然塌陷。
云青岫微微一笑:“昨日答應你的事,還作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