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小歡(三)
小小一個侍衛,也不知哪兒來的底氣,言辭里外都充斥著對眼前這位私生子的戲弄。
周圍唏噓一片,等著看徐讓歡的反應。
現實就是,徐讓歡沒有一點兒猶豫。
他幾乎是立刻俯身,像一條狗一樣,匍匐在男人面前。
尊嚴,骨氣,在那一刻全部分崩離析。
侍衛居高臨下睥著他,肩膀因譏笑抖了兩下,繼續往嘴里灌酒,不時還會發出爽快的聲音。
徐讓歡雙手撐地,跪在男人面前,緩慢伸出舌頭。
不知怎的,他嘗不出血的味道,嗅不清男人的鞋有多么腥臭,亦不記得那天有多少圍觀村民發出同情的議論。
他只記得,那一天,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他。
沒有一個人。
徐讓歡太聽話了,聽話到連下此命令的侍衛都覺得無趣,他低頭看著徐讓歡的后腦勺,莫名其妙感到不爽,“喂。”
他大叫一聲,似乎想到什么,咧開嘴笑,把徐讓歡血淋淋的傷口剝開撒鹽,“你妹妹的血,好喝嗎?”
徐讓歡動作一停,沒有說話。
下一秒,侍衛一腳踩在徐讓歡白凈的小臉上,使勁踹了一腳,“老子頭一次見你這么沒用的孬種。”
痛,
看著就痛,
目睹全程的薛均安不免倒吸一口涼氣。
徐讓歡沒有反抗他,就這樣一動不動保持著被他踹開的姿勢,面無表情說,“你答應過的,只要我做了,就會放了我娘親。”
聞言,侍衛愣了幾秒,而后大笑起來。
他似乎是真的覺得好笑,拼命捂住肚子。
男人笑得實在怪異,連手下見了都忍不住打寒顫。
十幾秒又或者是幾十秒后,男人才停下笑,取而代之,他的臉上出現意味深長的表情,“老子何時答應你了?”
他拽起一旁手下的衣領,眼球充血,像是下一秒就要爆出來,“你聽見我答應他了?”
手下連連搖頭。
“你呢?你聽見了?”侍衛發了瘋似的詢問。
“沒有沒有,沒聽見。”
緊接著,侍衛又沖著村民,“你們聽見沒有?”
“沒有!”
“沒聽見。”
……
伴隨著一句句口是心非的回答,徐讓歡唇上最后一絲血色亦蕩然無存。
他明白了,那該死的侍衛根本就是在玩他,娘親還是會死在侍衛刀下。
薛均安也明白了。
情況危急,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心中默念,【小綠!快出來!】
【怎么了主人?我在。】系統馬上現身。
【救救那個女人,有沒有什么辦法?快救救那個女人!】薛均安心急如焚。
系統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女人,又看看薛均安。
【可以救她,但是……】系統欲言又止,【主人您若是想救她,我可以恢復您的靈力,可是,私自擅用靈力會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
話沒說完,被薛均安打斷,【別可是了!快點!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好吧。但是您的靈力只能恢復半個時辰。】
系統說完,一團耀眼的紅光從薛均安身后冒出,隨后,薛均安突覺體內真氣涌動,一股強勁的力量于頃刻之間涌入她的體內。
薛均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太好了!
她的靈力回來了!
隨便念了幾個咒語,薛均安指著那帶頭侍衛的一眾手下,大叫一聲,“定!”
她瞬移到滿臉疑惑的帶刀侍衛面前,一套連招下來,將他打的落花流水,齜牙咧嘴叫痛。
雖然薛均安的靈力恢復,但礙于外來者身份,所以侍衛們還是看不見她。
左顧右盼也沒看見第三個人,于是領頭的侍衛斷定,“那小子不簡單,他定是學了什么巫蠱之術。”
確實,徐讓歡此刻陰著一張臉站在不遠處,整個人籠罩在一種詭異的氛圍里,看起來就像是苗疆擅用邪術的陰柔少年。
薛均安架著侍衛的脖子,好一會兒,侍衛松口說,“算了,先留傅幼珍那賤婢一命。”
薛均安解除咒語。
侍衛繼續說,“來人,將這二人帶回去,等候陛下發落。”
威風凜凜的侍衛將徐讓歡家洗劫一空,而后帶著母子二人坐上轎,徐讓歡抱著妹妹的頭顱,神情木訥的看向窗外。
六月天,下雪了。
他面無表情聽馬車車輪碾過雪地的聲音,良久,麻木的低下腦袋。
他看著妹妹驚恐的雙眼,輕輕撫摸妹妹的眼尾,而后緩慢的將她雙眼合上。
眼淚不自覺簌簌往下流,少年咬緊嘴唇,倔強的不肯出聲。
活著真的會幸福嗎?
或許,
死后的世界更美妙呢?
*
初入宮的那一年,皇帝對他們母子倆很好,非常好,母親被說成是掌上明珠也不過分。
可到了第二年,麗妃誕下皇子,徐勝立刻換了副嘴臉,下令將徐讓歡和母親打入冷宮。
清冷的宮殿內,徐讓歡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大人的世界可以說不愛就不愛?難道從一開始就沒愛過嗎?
他雙腿蜷縮,坐在地上,一手撐著膝蓋,一手在摸鳥籠中的鸚鵡,“喜年,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他已故的妹妹叫傅喜年。
喜年終究不是喜年,它只是一只鳥雀而已,每日只會重復那顛三倒四的兩三句話。
“喜年,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喜年,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喜年喋喋不休。
這不妨礙徐讓歡喜愛它,不僅僅因為它是喜年,還因為這是父親送給他的禮物。
*
傅幼珍被打入冷宮后,身體時常出毛病,這也不怪她,吃不飽穿不暖,冬日里就連件像樣的襖子都沒有,所以風寒、傷病不斷。
也是因為這樣,徐讓歡結識了前來為母親探病的衛太醫。
衛太醫是個好人,見母子倆可憐,總是會借著看病的噱頭,來和二人說說話。
徐讓歡童年中鮮少的美好時光,有一大半是聽衛太醫講故事。
他會和徐讓歡講一些很有意思的鬼神故事,還會給徐讓歡說自己小時候的事。
總而言之,徐讓歡想聽什么,衛太醫就說什么,好似這偌大的天底下,就沒什么事情是衛太醫不知道的。
也不全是這樣,如果母親主動問的話,衛太醫還會一五一十告訴母親,陛下的近況。
據他所說,陛下已經納了許多妃,生了很多皇子,近年來麗妃頗受寵愛,傅幼珍若是想讓陛下回頭,怕是無望。
而母親已然淡漠,覺得獨守冷宮也不錯,至少免去那些彎彎繞繞的勾心斗角,清凈。
可是,徐勝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想留她的命。
或許一開始闖入徐讓歡家里的侍衛就是奉徐勝的命,要殺死傅幼珍。
只是他們福大命大,躲過了。
在徐勝眼中,她只是他萍水相逢的一段情。
若不是當初無人繼承皇位,他絕不會找他們母子回來,將這段丑惡的往事公之于眾。
這段感情中,只有傅幼珍一人,在無怨無悔的付出。
哪怕身在冷宮,可是但凡聽見陛下要來冷宮的消息,傅幼珍拖著疲憊的身子,也要精心梳妝打扮一番,恭候皇帝到來。
沒有人知道,花天酒地的皇帝為何要在那一天突然造訪冷宮。
就連身為局外人的薛均安,也不曾看清。
她坐在傅幼珍的床邊,百無聊賴陪著女人一起等。
傅幼珍將徐讓歡抱在懷里,和他說起故事,“小歡,你知道娘親和陛下是如何相識的嗎?”
說起徐勝,傅幼珍臉上不自覺洋溢起幸福的笑容。
徐讓歡搖搖頭。
不知道。
早年,他連父親是誰都不知道,更別提父母相識的故事了。
“我和你父親,是在一片曇花林里相識的。”
女人娓娓道來,“那天是上元節,我年紀小,不聽話,非要出門,就拉著丫鬟一起偷偷出了傅府。”
“傅家也算得上是大戶人家,家教嚴格,你祖父怎么可能同意啊?但是你祖父說的對,上元節晚上確實不安全。”
“我和丫鬟在巷尾碰到地痞流氓,當時是晚上,街上沒什么人,我和丫鬟都嚇壞了,還好你父親出現,救了我們。”
傅幼珍眼睛里冒著光。
“我和你父親算得上是一見鐘情,兩情相悅,你父親很會說情話,他說他是進京趕考的書生,等到考取狀元,就會來娶我。”
“我信他。可是你祖父不信。”
她嘆了口氣,“他斷定那人是個登徒子,瞧上我的美貌,與我一夜風流之后拍拍屁股走人。”
“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發現自己懷上了他的骨肉。”傅幼珍神色溫柔的看著徐讓歡,“也就是你,小歡。”
她將徐讓歡放在床邊,“你祖父知道后非常生氣,多虧全府上下為我求情,我才得以幸免,否則,咱倆或許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
“然后呢?”徐讓歡問。
“然后我將你生了下來,雖然周圍鄰里對此議論紛紛,我卻不在乎。”她深吸一口氣,“我想,他一定會回來娶我的,一定會的。”
“可是,你祖父不同意,去找媒人替我說媒,找了個喪妻的鰥夫,想讓我倆搭伙,好好過日子。”
“可我不愿,那年我剛滿十八,我不愿跟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共度余生,我覺得我的未來是多姿多彩的。”
“于是我逃婚了,被你祖父趕出家門。”
徐讓歡摸了摸傅幼珍的背,他不太會安慰人,但他希望娘親不要難過。
傅幼珍搖搖頭,繼續說,“你三歲那年,我和你父親重逢了,他說他是來娶我的,于是便有了你妹妹。”
她看向遠處,“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又消失了,我找不到他,只能一個人撫養你們兩。不得已,去做了妓。”
“好在現在,一切都苦盡甘來了,”傅幼珍握住徐讓歡的手,笑眼彎彎,“等你父皇接我們離開冷宮,我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家人。”
徐讓歡看著傅幼珍的手,遲疑了幾秒鐘,笑著,朝她重重點了下頭,“嗯!”
等啊等啊,就這樣從白天等到了黑夜,說啊說啊,就這樣聽到了結尾。
薛均安等的不耐煩了,想出去偷點東西吃,可傅幼珍卻不曾動過,不難看出,她愛慘了徐勝,愛到愿意等他一輩子,無怨無悔。
薛均安溜出去的間隙,冷宮的門開了。
徐勝不是一個人來的,在他身后,還跟著幾個文官。
“臣妾參見陛下。”見到徐勝,傅幼珍欣喜的上前叩拜。
“愛妃請起。”徐勝伸手去扶。
也正是那個時候,喜年突然失控似的,開始大叫,“娘娘,衛太醫,有染。”
“娘娘,衛太醫,有染。”
“娘娘,衛太醫,有染。”
喜年不止說了一遍,而且聲音一遍比一遍大,一遍比一遍凄厲。
徐讓歡瞪大眼睛,抬頭盯著喜年,“喜年!你在胡說些什么!”
喜年低頭看看徐讓歡,又重新抬頭,搖搖腦袋,繼續說,“娘娘,衛太醫,有染。”
“娘娘,衛太醫,有染。”
“夠了!”徐讓歡皺了下眉,跪倒在徐勝面前,“父皇,兒臣不知是何人教他這些話,請父皇明察,母親從未做過背叛父皇的事,還請父皇明察!”
可笑的是,他敬重的父皇、傅幼珍深愛的陛下——徐勝,他一點兒也不震驚,也不生氣,像是早就預見了喜年今天會說這樣的話,慢條斯理在門口說,“愛妃原來早已和衛太醫有染,眾愛卿都聽到了吧?”
傅幼珍跪在地上,扯住徐勝的衣角,一個勁兒搖頭否認。“臣妾和衛太醫是清白的,臣妾心中只有陛下一人!”
“那愛妃此前去做妓又是為何?這樣也叫只有孤一人嗎?”徐勝冷哼一聲,踹開傅幼珍的手。
離開之際,他連一個正眼都沒瞧她。
可笑,她那樣精心準備的妝,他不曾看一秒。
徐勝留給她一個冷冷的背影,“既然愛妃與衛太醫兩情相悅,孤這就成全你們。”
看著徐勝的背影,薛均安陡然間動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會不會是徐勝教喜年說那些話的?
這個道理,徐讓歡是在好幾天后才知道的,父親口中的成全并非讓二人成婚,而是將母親和衛太醫的頭顱掛在城門口,大肆宣揚他們的“臟事”。
那一刻,徐讓歡幡然清醒過來。
原來在父親眼中,他和母親,糞土不如。
朝堂之上,私生子不顧禮節,對皇帝行叩拜之禮,口中喃喃祈求著,把母親的頭顱還給他。
就這樣不眠不休磕了三天,徐勝才勉強答應將傅幼珍的頭顱從城門外取下來。
嘖。
麻煩。
真麻煩。
姓傅的,就是麻煩。
抱著母親的頭顱,徐讓歡來到后宮的空地,他將母親的尸首和妹妹埋在一起,每年都前來祭拜。
而后宮的這片曇花林,也因此,成了徐讓歡唯一能傾訴真心的地方。
“母親,那邊一切都還好嗎?”
“有您最愛的曇花作陪,您或許,會開心一點嗎?”
“喜年,哥哥好想你……對不起,沒有保護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