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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熱情的嬢嬢

    *

    “走走走,往回走!”

    “斧頭帶上,其他東西先別管了。快,先下山!”

    “注意腳下,阿呸,別摔了。”

    ……

    上山不到一個小時,淅淅瀝瀝的小雨化作瓢潑大雨,仿佛有人在天幕上捅了窟窿,鋪天蓋地的暴雨傾瀉而下,整個山林被一片“嘩嘩”聲籠罩。

    暴雨來勢兇猛,豆大的雨滴砸得人生疼。活是干不了了,一群人剛上山又拎著斧頭匆匆往坡下跑,一腳一滑,裹著一身泥點子狼狽返回村中。

    石屋前,村民家的石板洗衣臺旁,匆匆下山的眾人沒有急著回屋,所有人一同站在鋪天蓋地的雨幕中,借由雨水搓洗身上渾濁的污泥。

    “哎喲我去,這什么鬼天氣,真把人淋成落湯雞了。”

    “可不是,早點下也行啊,非得讓人上山淋一圈。”

    “哎!又大了,真不知道這雨要下到什么時候。”

    地為池,天為花灑,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打著赤膊,站在天然大澡堂里搓起了澡。所有人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搞壞了心情,一時間哀聲四起,有人埋怨天氣,有人埋怨老天爺捉弄,整得他們一身泥。

    僅是兩分鐘后,一聲詫異的驚呼打破了幽怨的哀嚎。

    “快看那是什么?是……人嗎?”

    白蒙蒙的水霧彌漫在空氣中,能見度逐漸降低,隱約可見的鵝卵石路上,一高一矮,兩個包裹嚴實的人影慢慢地靠了過來。

    遠看是人影,近看還是人影,兩人仿佛在泥地里打了個滾,腦袋、臉、身體無一幸免,全部裹著厚厚一層泥。

    好的可以確定是人了,但……根本看不清是誰。

    通過兩人的身高、長長的衣擺,羅遠試探著喚了一聲,“顧孟然?”

    “誒,羅哥。”泥人眨了眨眼作出回應。

    “你們怎么——”羅遠忍了,但兩人這模樣太過滑稽,他實在沒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哈哈哈哈,我的天,你倆到底怎么回事?”

    顧孟然無奈抹了把臉,瞪著兩顆漆黑的眼珠子,“左腳絆右腳,摔了。梁昭為了拉我,結果一起滾了幾圈。”

    “哈哈哈哈……裹得可真嚴實,不說話誰認得出來?”

    “我說人去哪了,搞了半天去泥潭洗澡了啊?”

    “哈哈哈哈哈……沒受傷吧?”

    陰霾一掃而空,門前空地一陣嘻嘻哈哈,所有人目標一致,不遺余力地嘲笑顧孟然和梁昭。

    似乎請人看了一場猴戲?裹著一身泥的顧孟然也跟著笑,盡管自己就是那個猴,但不帶惡意的嘲笑絲毫沒有讓他感覺到冒犯。

    淋著瓢潑大雨回來的,身上的泥巴還沒干,顧孟然和梁昭脫掉上衣在雨中搓洗,稍微費了點時間才把自己收拾干凈。

    雨越下越大,本以為今天可以提前下班,不料顧孟然和梁昭剛洗完澡,才走到屋檐下,小冬拿著兩套干衣服找了過來。

    看到干衣服顧孟然瞬間就明白了,有活兒等著他們呢。

    不出所料,就近找了間沒人住的空屋子換好衣服,顧孟然和梁昭一同出來時,小冬依舊站在屋檐下,沒有離開。

    他目光游離在顧孟然和梁昭之間,最后微微抬起下巴,對梁昭說道:“雨太大了,今天就不出去了。梁昭你去曬場那邊劈柴,走屋檐底下過去就行,不會淋到雨。”

    梁昭“嗯”了一聲,但嗯過之后依然站著不動。

    小冬眉頭一皺,“去啊。”

    “哦哦,那走吧。”顧孟然抓住梁昭的胳膊,拉著他轉身就走。

    “誒!顧孟然你上哪去?”小冬趕忙叫住他們。

    顧孟然步子一頓,故作不解地回過頭,“不是劈柴?”

    “誰讓你去了。”小冬匆匆上前兩步,抓住顧孟然的另一只胳膊,“梁昭去劈柴,你跟我留在村子里幫忙。”

    果然還是蒙混不過去,顧孟然暗嘆一口氣,松開梁昭的手,“那——”

    剛說出一個字,顧孟然手腕忽然一緊,低頭一看,梁昭反握住了他的手。

    迎上梁昭擔憂的目光,顧孟然從小冬手中抽出胳膊,輕輕在梁昭的手背上拍了兩下,遞給他一個無須擔心的眼神,“沒事,我又不去哪,就在村子里。”

    梁昭很挺勸,雖然極不情愿,但還是放手離開了。

    背影沿著屋檐消失在拐角中,顧孟然抽回視線,朝小冬揚了揚下巴,“去哪?走啊。”

    特意把他們分開,拐彎抹角地把他留下,肯定不是為了干活。

    顧孟然已經做好了面對新一輪游說的準備,結果小冬帶著他穿梭在屋檐下,七彎八拐走了十多分鐘,來到一座略顯老舊的石屋跟前。

    村里的石屋結構差不多,兩扇陳舊的木門大敞開,進門便是整間屋子最為寬敞的堂屋,但這間堂屋簡直不要太擠,屋內半人高的竹架一排接一排,擺得密密麻麻,讓人無從下腳。

    熏烤好的用麻繩串成一串,好似一串串珠簾,整整齊齊地掛在竹架上,而烘干烤干的土豆片、紅薯條用簸箕盛放,放在兩個竹架之間晾著。

    魚腥味,煙熏味,屋子里的氣味不算好聞,顧孟然跟著小冬從竹架空隙中擠進屋,氣兒都還沒喘勻,便接到了小冬遞來的蛇皮口袋。

    “往袋子里收,分開收。哦對,收之前先摸一下,要確定干透了才能裝袋,不然會發霉的。”小冬有條不紊地安排道。

    還真是來干活的?顧孟然愣了一瞬,見小冬已經拎著袋子收了起來,自己也趕忙行動起來。

    經過精細的烘烤,再經過充分的敞晾,收入袋中的干貨已徹底沒了水分。只要不放在陰涼潮濕處,這些干貨可以儲存很長一段時間。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大概就是勞動人民的智慧,哪怕外面陰雨不斷,他們照樣能在這樣的困境中存下大量食物。

    一邊摸一邊裝袋,竹架上的干貨收回大半,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絲毫沒有休息的打算,小冬帶著顧孟然將裝好的干貨搬到門外,又將竹架上稀稀拉拉,沒完全晾干的熏魚集中到一塊,隨后他大手一揮,“走,再把里面的端出來掛上。”

    顧孟然呼出一口熱氣,走唄,能咋地。

    小冬旋即帶他繞到堂屋的右側,推開位于墻角處的木門。

    來時路過窗戶,有煙霧飄出,顧孟然知道里屋有人,但他沒想到——屋里居然這么多人。

    木門一開,濃濃的煙霧撲面而來,魚腥味夾雜著柴火味,顧孟然毫無防備吸了一大口,嗆得咳嗽不止。

    好不容易緩過勁,顧孟然抬手揉了揉眼睛,白蒙蒙的煙霧順著門窗散去,四雙漆黑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著他,滿臉寫著好奇。

    火塘燒得正旺,烤網上的魚滋滋作響,四個年近半百的中年婦女圍坐在火塘四周,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這個外來者。

    單純好奇與探究的打量,莫名地,顧孟然有種過年路過村口,被一群八卦的老頭老太太包圍的錯覺。

    ……嗯,應該只是錯覺。

    在四道灼熱視線的注視下,顧孟然跟隨小冬走進屋,而這時,一位頭發花白的阿姨喊了聲小冬,又將視線轉移到顧孟然身上,“冬啊,這個小伙兒是?之前怎么沒見過?”

    “王嬢,他叫顧孟然,前幾天剛來的。”小冬有問必答,特地旁邊挪了一點,方便阿姨們看清顧孟然。

    “孟然?這個名字好啊。”

    “人長得也俊俏,瞧著小宴差不多嘞。”

    “脾氣應該比小宴好點吧?”

    沒把顧孟然當外人,幾個阿姨當著面兒就討論了起來。

    小冬也不走了,就擱這兒站著,顧孟然不好裝傻充愣,干巴巴地扯出一個笑,“阿姨你們好,忙著呢?”

    不開口還好,這一開口,阿姨們熱情得難以招架。

    最先說話的王嬢笑容更甚,連忙朝他招手,“不忙不忙,來來來,小伙兒,坐這兒歇會兒來。”

    “孟然你吃飯了沒?來,嬢嬢給你夾個烤紅薯。”另一個穿紅衣服的阿姨立馬拿起火鉗,在火塘里翻翻找找。

    顧孟然有點應對不了,扭頭給小冬遞了個求助的眼神。

    誰承想小冬聽到烤紅薯,那就跟貓咪看到貓條似的,正事兒全然拋之腦后,一下子躥到火塘前,扯了把凳子坐下,“給我也來一根啊吳嬢,正好肚子有點餓。”

    說完他拍拍旁邊的空凳子,回頭看了顧孟然一眼,“站著干嘛,來坐這歇會兒。正宗的烤紅薯吃過沒,埋草木灰里的那種,包甜。”

    顧孟然很想說不餓,但隨意一瞥便對上幾雙蘊藏期待的眼神,拒絕的話哽在了喉嚨里,默默拉開凳子坐下。

    剛從火塘里刨出來的烤紅薯還有點燙,阿姨用火塘夾到一旁放涼。這期間也沒人閑著,除了一位兩鬢斑白,面帶愁容的阿姨,其他三位紛紛拉著顧孟然聊了起來。

    多大了,哪里人,讀書還是工作,成家了嗎?

    阿姨們的問題一個接一個,簡直像是在查戶口。偏偏她們又不帶任何惡意,純粹的好奇,單純的閑侃。

    被夾在中間的顧孟然:……今年過年好早啊!

    第82章 人性化公司

    *

    剛吃完一根烤紅薯,顧孟然又收獲一捧烤花生,坐下來之后嘴巴就沒閑過,不是在回答問題,就是在吃東西。

    二十分鐘過去了,小冬坐在旁邊吃的頭也不帶抬一下的,顧孟然又不能一個人走,只能硬著頭皮坐下去。

    好在烤花生味道還不錯,剝掉外殼用指腹輕輕一搓,薄皮一吹即掉。帶有余溫的花生粒丟進嘴里,口感酥脆,帶有淡淡的苦味與煙熏味,比炒花生的花生味更濃郁一些。

    “怎么樣小孟?吃得慣不,是不是還挺香?”

    一顆花生還沒咽到肚子里,坐在對面的王嬢忙地追問。

    顧孟然嘴角微揚,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我還是第一次這樣吃花生,味道很特別,焦香焦香的,非常好吃。”

    好吃是真好吃,不過這番話,顧孟然自己都覺得虛偽。

    換作同齡人,一句好吃就打發了,哪用得著費這么多口舌。還是因為阿姨們太熱情了,熱情到顧孟然只能用更為客套禮貌的方式來對待。

    而他的禮貌客套在阿姨眼里似乎也變成了優點,聽到這話,王嬢頓時笑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兒地夸獎:“哎喲這孩子性格真好,禮貌又耐心,陪我們幾個老太婆都能在這嘮上一陣兒,比小宴那毛毛躁躁的性子強多了。”

    “可不是嘛。”吳嬢附和道:“我們一群人在這里,小宴怕是連兩分鐘都待不到。”

    啃紅薯的小冬抹了抹嘴,百忙中插了一句:“別拉踩啊嬢嬢們。我段哥性子是急了點,但他頭腦好使、做事兒靠譜。我們現在能輕松坐在這里,不全是我段哥的功勞嘛?”

    “說笑嘛,瞧把你急的。”

    “小冬眼睛里全是他段哥,旁人說不得一句。”

    小冬得意一笑,“我段哥就是好。”

    “好好好。”王嬢打趣他:“性子改改就更好了,要是像小孟這樣穩重一點,耐心一點,那——”

    “可別。”

    坐在顧孟然身旁的吳嬢打斷了王嬢的話。

    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兒,她嘴巴一撇,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嘲諷:“我覺得小宴這樣好得很,毛躁怎么了?至少他知恩圖報,重情重義,不像有的人吶,吃里爬外,連自己親——”

    “別說了吳嬢!”

    小半個紅薯“啪嗒”掉在地上,小冬顧不上去撿,噌的一下站起身,慌慌張張朝里側角落看了一眼。

    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端坐在里側角落,始終一言不發的阿姨臉色慘白,火光點亮她粗糲的雙手,顧孟然清楚地看見,她翻魚的手顫抖得厲害。

    “哎,說這些干嘛,哪壺不開提哪壺。”

    “來來來,吃花生。”

    另外兩位阿姨試圖緩和氣氛,但臉色同樣不大好看,她們有意無意掃過墻角那位阿姨,眼中帶著似有若無的敵意與怨恨。

    茶話會不歡而散,挑著一籮筐熏魚,揣著半把烤花生,顧孟然跟著小冬從里屋走到堂屋,準備繼續干活。

    魚已經用麻繩串好了,他們直接往竹架上掛就行,顧孟然從籮筐中理起一串熏魚,正要往竹架掛,小冬忽然叫住了他,“你,你不好奇嗎?”

    顧孟然裝傻,“好奇什么?”

    “知道我們村里為什么沒多少年輕人嗎?”

    直切主題嗎……顧孟然手微微一頓,將熏魚懸掛在竹架上,搖搖頭道:“不知道。”

    不知是憋得難受,還是打算交底了,小冬繞開籮筐往旁邊墻上一靠,重重嘆了口氣,“我們村被劃在景區內,留在村里發展的年輕人不少。地震那會兒我們還算幸運,雖然也有死傷,但都是熟悉環境的本地人,至少沒有游客那么慘。”

    “我們村很團結的,震后一起救助游客,搜尋物資,每天都很累,很絕望,但每從廢墟中救出一個人,搜出一包吃的,那種成就感真的很讓人興奮。”

    小冬語速很慢,一句一停頓,吊足了顧孟然的胃口。

    忍了,但沒忍住,在他停頓的間隙,顧孟然追問道:“然后呢?”

    小冬揉了揉眉心,帶著些許無奈道:“日子一天一天地過。村里有存糧,度假村有商店、超市,還有小吃店,我們在廢墟里翻出不少物資,人最多的時候我們都沒缺過吃的。開始都說好了,留在村里哪也不去,可等不到救援,那些游客陸續離開之后,我們其中部分人也開始動搖了。”

    “一部分人覺得我們也應該離開,留在村子里只是坐以待斃,但段哥覺得外面的情況不容樂觀,村里的人又多,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不適合到處奔波。”

    一方主張離開,一方主張留下,不知不覺中,村子里的人分成了兩派。意見不統一,誰也說服不了誰,矛盾就此產生,隨著時間推移一點一點地升級。

    濃霧漸散,極熱到來之前,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主張離開的那一部分人真的離開了。他們走得很干脆,未留下只言片語,還帶走了村里人共同收集的,絕大部分物資。

    “其實物資都無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吃的沒了還可以再找。關鍵是……”小冬雙手握拳,咬牙切齒道:“他們說走就走,一走還走那么多人,而且大多都是年輕人。”

    “現在村子里的情況你也看得到,除了每天出去干活那些人,基本是上了年紀的。說好聽點是他們走了,說難聽點……他們拋棄了我們這些累贅。”

    話題太過沉重,小冬耷拉著腦袋,像是籠罩在一片陰影中。看得出,他難過不單是因為失去物資,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應該是同伴背叛。

    畢竟不是本村人,顧孟然無法和他共情,站在偏理性的角度安慰道:“不值得難過,只是共住在一個村的人而已,道不同不——”

    “一個村的人而已?”小冬吸了吸鼻子,笑出了聲,“你知道嗎?帶頭鬧著要離開的人其實是我表哥,還有我的發小、堂姐……我們村真的沒那么大,同齡人從穿開襠褲就認識了,可以說是從小玩到大。”

    “如果這些親戚朋友都不重要,那家里人呢?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他們怎么狠得下心。剛才不說話那個阿姨你記得吧,她是我二姨,也是我表哥的媽,親媽!”

    顧孟然倒吸一口涼氣,瞳孔猛地縮了一下。

    一個村并非一個集體,離開也好,留下也罷,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拿走與同伴共同收集的物資頂多算不太道德,可拋下家人獨自離開?會不會有點太狠了。

    剛才那個阿姨……親生兒子帶頭離開,唯獨將她丟下,被拿走物資的村民心生怨恨,就算明面上不說,背地里恐怕也不會待見她。

    難怪剛才那種態度,嘶,這處境未免太尷尬了。

    雖說事不關己,但這話的沖擊力太強,顧孟然緩了好一陣兒才回過神,好奇地問了一句:“他們所有人都沒有帶走家人?會不會有什么誤會?”

    小冬遺憾搖搖頭,“沒啥誤會,大部分還是把家人帶上的,只有一小部分,畜生不如的東西!”

    “人跟人的差別咋這么大呢?我段哥沒爹沒媽,吃百家飯長大的,他就記得村子的好,再苦再難也沒有想過放棄誰。我二姨一個寡婦,省吃儉用供我表哥上學,到頭來,養了這么個白眼狼。”

    似乎只是單純的發泄和傾訴,顧孟然已經做好了聽完故事便面臨邀請的準備,可到最后小冬也沒有提過半句。

    傍晚六點半,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曬了一天魚的顧孟然隨小冬來到“食堂”時,其他人已經圍著圓桌吃了起來。無須特意尋找,梁昭端著兩只海碗站在一旁,顧孟然剛剛進屋他便迎了上來。

    晚飯照樣是土豆配干魚,從梁昭手中接過碗筷,顧孟然帶著他掉頭往門外走。

    屋里人太多了,嗓門一個比一個大,吵得人耳朵疼。

    吃飯還是得找個清靜的地方,兩人來到屋外,在屋檐下找了個淋不到雨的臺階坐下。

    去了皮的土豆蛋子一口一個,顧孟然是真餓了,一連吃了好幾個才放慢速度,鼓著腮幫子問梁昭:“今天怎么樣?劈柴累不累?”

    “不累,幾個人配合,比砍樹輕松很多。”梁昭如實回答,說完偏頭看了顧孟然一眼,“不過我寧愿上山砍樹。”

    顧孟然下意識反問:“為——”

    剛說出一個字,抬頭對上梁昭似笑非笑的眼神,顧孟然瞬間懂了,用手肘輕輕撞了他一下,“膩歪。”

    一大塊魚肚子肉落進碗中,顧孟然愣了一瞬,旋即夾起往嘴邊送,喉嚨里溢出一聲輕笑,“不問問我今天干嘛去了?一點都不關心的是吧?”

    梁昭:“熏魚或者曬魚?”

    “你怎么知道!”

    梁昭低笑一聲,“你身上很大的魚腥味。”

    “很明顯嗎?”顧孟然揪起衣領嗅了嗅,“被腌入味了,我聞不出來。”

    “還好,挺好聞——”

    “咳。”

    一聲輕咳忽然從身后響起,兩人端著碗齊齊回過頭,暴躁老哥段月宴已然站在了身后。

    這人走路都沒聲的嗎?還好沒聊敏感話題。

    顧孟然抬頭朝他揚了揚下巴,“有什么事嗎?”

    “你說呢?”段月宴抬起垂在身側的雙手。

    他手上拎著三個袋子,一大袋土豆,一大袋紅薯,一小袋干魚,沒錯,正是他們今天的日結工資。

    之前都是自己去領的,今天老板居然親自送過來?

    顧孟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扯出一個還算禮貌的笑容,“謝謝哦,放地上就行。”

    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工資放在了身后,不過段月宴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冷著臉杵在那里,也不說話。

    這人存在感太強了,土豆吃著都莫名噎得慌。

    猶豫再三,顧孟然再次扭頭看向他,帶了幾分不解道:“還有什么事?”

    似乎有點尷尬,段月宴摸了摸鼻頭,又舔了舔嘴唇,一秒鐘八百個假動作,快將顧孟然的耐心耗盡,他才緩緩開口:“方便聊一下嗎?”

    下班時間被領導找,顧孟然的怨氣比鬼還重,陰陽怪氣道:“公司這么不人性化的嗎?開會還占用下班時間。”

    持續了一天的暴雨仍在繼續,段月宴仿佛沒聽到他的話,透過屋檐看向昏暗的天空,輕聲喃喃:“人性化的公司應該會在暴雨天放假,我覺得明天的雨小不了,你覺得呢?”

    顧孟然抬起屁股往梁昭身邊一挪,十分狗腿地拍了拍身側臺階:

    “老板您請坐。”

    第83章 授人以漁

    *

    其實沒什么好聊的,翻來覆去都是那些話,只不過換了個人來說,換了一種更為直接的方式。

    “感覺怎么樣,我們村是不是還不錯?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暴躁老哥的耐心不多,剛坐下便直切正題,不多說一句廢話。

    烤紅薯果然不白吃,顧孟然早料到這個局面,果斷地搖搖頭,“謝謝你的邀請,我們暫時不考慮。”

    “嘖。”

    還是沒能抑制住情緒,段月宴眸光微沉,唇縫中溢出一聲煩躁的音節。

    但僅是幾秒過后,他神色恢復如初,似有無奈地笑了一聲,“我還真就想不明白。石頭房子牢固,不用擔心風吹雨打,四周山丘平緩,泥石流什么的也不會發生,有吃有喝有穩定的地方住,加入我們不好嗎?你到底還有什么顧慮?”

    難得見暴躁老哥用這種語氣說話,但一秒都不帶猶豫的,顧孟然十動然拒:“你們村很好,不是你的問題,是我們自己的問題。我們都是跑船謀生的船員,船就是家,漂泊慣了。”

    “少來。”段月宴挑眉看了他一眼,“你這細皮嫩肉的,跑船?跑了幾天船?船舵摸熟了嗎?”

    顧孟然被噎了一下,難得沒有反駁,而是用反問來應對:“我也想不明白。有吃有喝有穩定的地方住,人少就少點唄,畢竟人越多消耗越大。山上的物資又不是取之不盡,為什么執著拉我們入伙?莫不是段老板有雄心壯志,打算開拓新的版圖?”

    “你這人……伶牙俐齒。”段月宴嗤笑一聲,神情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從自信到迷茫似乎只用了一秒,段月宴兩只手虛握著,眼眸低垂,如自言自語般喃喃:“現在和以前不一樣,社會秩序全然崩塌,我有種預感,這樣混亂無序、只能靠自己的日子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你說得對,山上的物資并非取之不盡,但你應該看到了,我們村的平均年齡偏高,我們需要更多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一方面是為了干活收集物資,另一方面,誰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個先來,我想我們也需要一定的自保能力。”

    天天在村子里打轉,明眼人都能看出村里的情況。遮遮掩掩沒意思,對方也并非心懷叵測之人,段月宴懶得裝了,徹底攤牌了。

    “我知道你們日子過得還不錯,也許沒那么缺物資。可逢天災亂世之年,幾個人容易存活,還是一個集體齊心協力更容易存活?要不再考慮一下?加入我們基本上是百利無一害。”

    齊心協力?從小長大的同伴都靠不住,一群既不知根又不知底的陌生人還能齊心協力?怕不是大難臨頭各自飛。

    當然話不能這樣說,除非想和暴躁老哥打起來。

    加入是不可能加入的,雖然石金村目前的情況看著還不錯,但未來還有一大堆麻煩找上門,這個時候加入簡直是給自己找負擔。

    顧孟然空間在手,能跑能茍,吃喝不愁,要真攤上這一大村子人,那可真就得共同進退,共渡難關了。

    不想擔風險,更不想莫名其妙地擔上責任,顧孟然只想獨善其身,但……冷眼旁觀也不太現實,饒是段月宴再有先見之明,他也很難預料到,這場雨三年內都不會停。

    一碗土豆已經見了底,顧孟然順手把碗筷遞給梁昭,托著下巴思索片刻,無聲嘆了口氣,“目前這種合作關系不是挺好的嗎?你要是實在擔心的話,我們也可以約定一下,如若對方遇到困難,能幫就伸手幫一把,當然,前提是力所能及的情況下。”

    話說得很明白了,再無回旋的余地,段月宴輕輕“嗯”了一聲,沒再多說,撐著膝蓋便要起身離開。

    但沒等他徹底站起來,顧孟然忽然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眼神復雜地看了他一眼,頗為鄭重其事道:“真要我們加入也不是不行,除非雨停了。”

    段月宴貌似聽懂了,身體明顯一頓,對上顧孟然的視線,“你的語氣可不像是在說雨,更像是……除非天塌了,不然我們不可能加入。”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簡單,顧孟然抿唇輕笑,“誰知道,萬一雨很快就停了呢。當然了,也得多做一些準備,萬一短時間內停不了呢。”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這么多。”

    ……

    雨“嘩嘩”地下,湖面被一層白蒙蒙的水霧籠罩,頭頂鋼制甲板好似架子鼓,雨滴奮力敲打,演奏了一曲又一曲。

    早上六點半,顧孟然洗漱完來到餐廳,梁昭和外公已經端著碗吃上了。瞅了一眼餐桌,排骨粥、大肉包,甚至還有一盤鹵雞腿肉。

    正想感嘆飯菜豐盛,顧孟然定眼一瞅,桌上只有兩個碗,頓時癟著嘴巴看向外公,“啥意思?沒我的份唄?”

    “鍋里頭,自個兒盛去,”老爺子埋頭啃排骨,笑著打趣道:“誰知道你休息還起這么早,真是打西邊出來了。”

    “先坐。”

    梁昭拉開身旁的凳子,旋即放下筷子起身,走進廚房。

    老爺子看著直搖頭,“慣,可勁兒慣。”

    兩人說話一句沒聽清。休息?顧孟然遲鈍的大腦開始運轉,站在原地愣了兩秒,旋即哭喪著臉哀嚎:“哎呀我忘了今天休息,還特地起了大早!我的懶覺啊,好氣。”

    “大清早的別在這鬼哭狼嚎,吃完飯又去睡唄。”

    老爺子典型的嘴硬心軟,雖然平時總嫌棄顧孟然愛睡懶覺,但知道他們這些天干活累,心里還是關心得很。

    梁昭端著排骨粥回來了,顧孟然癟著嘴上桌,對著大肉包嘆了口氣,“哎,回籠覺是睡不成了,今天還有事兒。”

    “下這么大的雨能有啥事?”老爺子立馬看過來。

    顧孟然:“先吃,吃完再說。”

    光速解決掉早飯,秉著誰也別想睡懶覺的原則,顧孟然把鄭奕杰也薅了起來。而趁著鄭奕杰吃早飯的功夫,顧孟然在客廳開了個小會,表明今天的首要任務——出門挖泥巴。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懵了。

    “挖泥巴干啥?”老爺子擰著眉頭,第一個發問。

    顧孟然:“種菜。”

    “挖泥巴在船上種菜?瘋了吧,種在空間里不香嗎?”坐在餐廳喝粥的鄭奕杰提出疑問。

    老爺子點頭附和:“對啊,空間那么大地方還不夠種?咱們四個人能吃多少,費那勁兒干嘛?”

    “不不不,”顧孟然擺擺手,“種菜不光是為了吃,還要種給別人看。”

    鄭奕杰:“啥意思,別打啞謎了行不行?”

    吊足了眾人的胃口,顧孟然心滿意足地笑笑道:“之前不是說給恒榮盛送點東西嘛。我想好了,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咱們直接帶他們去挖泥巴,回頭分他們一些種子,讓他們在船上自個兒種。”

    “想法不錯,不過……”梁昭透過窗戶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又轉頭看向顧孟然,“一直不出太陽的話,植物生長速度會變慢很多。”

    鄭奕杰嗯了一聲:“沒錯,光照強度減弱,光合作用的效率也會降低,植物生長的速度也就……怕就怕今年種菜明年吃。”

    早有準備的顧孟然挑了下眉,得意一笑,“別擔心,我有好東西。”

    “什么?”

    三人幾乎異口同聲。

    “可曾聽說過傳中的植物燈?”

    話音剛落,顧孟然手中多出一根長長的LED燈管。

    鄭奕杰噌的一下站起身,“我去,T8植物燈管?你連這個都準備了,太牛了!”

    “這你都認識?”顧孟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植物燈的種類五花八門,顧孟然買的時候還是在店員的科普和介紹下才一知半解。都說網文作者懂得多,但這……

    鄭奕杰愣了一瞬,眉頭微擰似有不解:“我農業大學畢業的啊,以前沒說過嗎?”

    “你老早就在寫小說賺錢了嗎?”老爺子問。

    鄭奕杰:“上學和寫小說又不沖突,邊上邊寫啊。”

    顧孟然眼神復雜地看著他,“藏的還挺深。”

    “干嘛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以后這塊你負責。”

    “都多少年了,忘光了!我不——”

    “別嚎。”老爺子擺擺手,待鄭奕杰消停下來,他又抬頭看向顧孟然,“授人以漁的話,讓恒榮盛自個兒種不行?聽你那意思,我們也要在船上種菜?”

    顧孟然點點頭,“這個節骨眼兒應該沒人會嫌食物多,他們種我們不種,這太反常了。而且我們現在和石金村走得很近,他們有人猜到我們不太缺物資了,食物總有吃完的一天,我們得拿出點東西擺在明面上。”

    “明白了,那走吧。”老爺子從沙發上站起來。

    顧孟然瞪大眼睛,“別吧外公,你湊什么熱鬧,好好在家看電視。”

    老爺子笑出聲,上前幾步朝顧孟然伸出手,“想啥呢?燈管給我我下去安裝,我這一把年紀還能出去淋雨不成?”

    顧孟然撓撓頭,后知后覺地從空間拿出燈管。

    第84章 挖泥巴

    *

    暴雨天出門非常的不明智,雨在頭上下,風在前面吹,坐在漏風又漏雨的“敞篷”柴油小船里,不到三分鐘顧孟然便被淋成了落湯雞。

    其他人也沒好到哪去,姐弟倆的柴油船跟在后面一點,他們已然吸取了昨天的教訓,和顧孟然他們一樣,索性不穿雨衣,直接硬著頭皮淋。

    這樣雖然濕得快,但沒有雨衣束手束腳,不至于太狼狽。

    反觀穿著雨衣、戴著雨帽、全副武裝的鄭奕杰……

    船往前面開,風迎面吹來,戴在頭上的雨帽分分鐘被勁風掀翻,只剩一根繩勒在脖子上。鄭奕杰被細繩勒的翻白眼,一邊開船一邊手忙腳亂地扯繩子,偏偏寬大的雨衣又被風卷了起來,糊在臉上擋住了視線。

    柴油小船脫離隊伍,越開越偏,關鍵時刻,領頭小船如神龍擺尾,攜著一陣銀色水浪掉頭,迅速貼近偏航小船。

    兩艘船以同樣的速度并行,坐在船邊上的顧孟然趁機伸手掀開雨衣,撈回鄭奕杰一條狗命。

    雨水持續沖刷,矗立在湖邊的山丘仿佛常溫下的冰激凌,隱隱有了融化的趨勢。

    三艘小船一前一后開到山腳下,他們各自從船里拿出鐵鍬、鐵鏟,話不多說,直接動手挖泥巴。

    泥被雨水浸透了,挖起來倒是不太費勁兒,但架不住需要的量大。五個人埋頭挖,三艘船來回跑,一個個裹得跟泥人似的,折騰了一個上午才終于結束戰斗。

    流著黃湯的泥巴不能直接往船艙里搬,午飯過后,幾人對屋檐下堆成小山的泥巴進行分裝。顧孟然從空間拿出一堆買水果贈送的泡沫箱,分別在箱中鋪一層塑料膜防止滲水,最后才將稀泥裝進去。

    泥箱陸續搬到一層賣場,三人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甲板,用高壓水槍沖洗泥濘不堪的柴油小船,沖洗甲板。

    菜還沒開始種,準備工作都快把人累死了,將最后一點泥水沿著甲板邊緣沖進湖中,顧孟然將高壓水槍的水壓調低,沖去自己身上的泥污。

    皮膚已經被雨水泡脹了,手指頭上全是皺褶,順手將高壓水槍丟回屋檐下,顧孟然胡亂在滿是雨水的臉上抹了一把,朝站在不遠處的梁昭招招手,“隨便沖一沖得了,雨水會幫忙洗干凈的,走,回去洗澡換衣服!”

    話音剛落,梁昭還未做出反應,鄭奕杰拖著水管丟丟丟地跑回屋檐下,一邊擦水一邊埋怨:“這都造的什么孽,跟特喵在水里泡了一天似的,都快泡成巨人觀了。”

    說完他將高壓水槍一丟,扯著嗓子喊:“走啊梁昭!”

    “急什么?”顧孟然在旁邊笑出聲,“你先別洗澡。”

    鄭奕杰真急了,“不是,為什么啊?”

    余光瞥見梁昭走了過來,顧孟然擰動門把手進屋,直接站在門口庫庫往外掏東西,植物燈燈管、泡沫箱、防水篷布、各種作物的種子……

    最后往箱子里丟了兩把園藝鏟,顧孟然扭頭朝鄭奕杰揚揚下巴,“去吧,給恒榮盛送過去,順便指導他們一下。”

    東西挺多的,幾十個泡沫箱疊一塊跟個小山包似的,至少得跑個三四趟。以顧孟然對鄭奕杰的了解,馬上就要開始抱怨了,但他等啊等,鄭奕杰只是“嗯”了一聲,旋即蹲在地上整理起來。

    顧孟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今天這么爽快?”

    “這屋里你是老大,你讓我跑腿我還能拒絕?”鄭奕杰將燈管、種子齊齊塞進泡沫箱,頭也沒抬道。

    “是么?”顧孟然挑了下眉,“說得誰在欺負你一樣,那你洗澡去吧,我自己送去。”

    說完顧孟然便伸手拿他手中的箱子,可鄭奕杰反應非常大,拎著泡沫箱閃身一躲,神情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頭,“不、不用,你和梁昭洗去吧,我去送就行。”

    “這么多一個人也拿不完,我陪你一起。”

    “不用真不用,我多跑幾趟就行。”

    商量無果,顧孟然不說話了,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鄭奕杰被看得莫名發怵,眨眨眼別開臉,“干嘛?”

    “恒榮盛到底有誰在啊?”顧孟然往旁邊挪了兩步,強行盯著鄭奕杰的臉,迎上他閃躲的視線。

    鄭奕杰腦袋越來越低,耳朵尖紅得悄無聲息。

    這反應……顧孟然眉頭緊鎖,心中隱隱有了猜測。長嘆一口氣,他揉了下眉心,有些不確定地問道:“你,看上別人船上的小姑娘了?”

    無需回答,鄭奕杰紅到滴血的耳朵足以說明一切。

    難搞!顧孟然揉了下眉心,無奈地“嘖”了一聲,“鄭奕杰,你喜歡誰我管不著,但人家小姑娘頂多十八歲,你都二十五六了,吃這口嫩草合適嗎?”

    鄭奕杰倏地抬起頭,瞳孔里寫滿震驚:“什么十八歲?她就比我小幾個月好嗎?”

    “不是許愿?”顧孟然愣了一下,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瞬間瞪大了眼睛,嘴巴張得能吞下一個雞蛋,“許、許星冉?”

    “你別管!洗你的澡去!”

    說完,鄭奕杰手忙腳亂地將防水篷布蓋在物資上,旋即紅著臉抱起一摞泡沫箱子,逃難似的離開船艙。

    怔愣在原地的顧孟然:風水輪流轉,也是吃到瓜了。

    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顧孟然清清爽爽地走出房間,梁昭已在門口等候多時。

    頭發都沒吹干,兩人一同來到一樓大廳,為之后的“農田”做起了規劃。

    一層的大廳足夠大,幾十個泡沫箱隨隨便便都能放得下,但是為了美觀和方便考慮,顧孟然決定從門口開始,橫著放四個,豎著往下延伸,每個箱子四周至少預留半米。

    雖然已經有了泡沫箱和塑料膜做雙重保險,但以防水滲透到地板,正式動工之前,顧孟然又從空間拿出一卷大號防水篷布和梁昭一起鋪在地面上。

    做規劃也就動動嘴皮子,真正動手干還是相當廢人。

    一箱泥巴連湯帶水好幾十斤重,來回抱來回搬,不停調整角度、位置,一頓折騰下來,顧孟然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還沒有結束,老爺子一個人干活進度慢,才剛把線路連接好。眼看時間不早了,顧孟然他們忙完還顧不上歇氣,喝了兩口水又立馬搭上折疊梯,著手安裝燈管。

    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個小時后,開關輕輕一按,嵌在天花板上的燈管驟然亮了起來,好似落日的余暉透過玻璃照射進來,耀眼奪目,和煦而溫暖。

    不過沒高興幾分鐘,察覺到溫度漸漸起來了,顧孟然忽然想到大廳里面還放著柴油,又趕忙帶著梁昭將堆放在里側角落的油桶收回空間,放了一堆空油桶做偽裝。

    天色麻麻暗,顧孟然擦擦汗從大廳里邊走出來,將堆在門口,雜七雜八的工具收回空間,癱坐在地上呼出一口熱氣:“差不多了吧?還有什么事兒沒做嗎?”

    菜今天是種不了了,暴雨天挖回來的泥,泥巴里的水分太多,還需要自然揮發一段時間,不然容易把種子泡壞。

    其他事……老爺子正琢磨,低頭瞅見顧孟然氣喘吁吁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心疼,趕忙道:“行了行了,沒事了。你們上樓休息,坐在地上像什么話。”

    “不急,坐一會兒先。”顧孟然擺擺手,慢條斯理地從空間摸出三瓶礦泉水,給外公和梁昭一人分了一瓶。

    口渴得要命,顧孟然迫不及待地擰開瓶蓋,正要往嘴邊送,鼻尖忽然泛起陣陣癢意,他吸了吸鼻子竭力壓制,但終究沒控制住。

    “——阿嚏,阿嚏!”

    兩個驚天動地的噴嚏在大廳炸響,甚至蕩起了回音。

    剛開封的礦泉水隨身體抖動而灑了出來,梁昭眼疾手快從他手中將水拿走,喝水的老爺子一愣,低頭看向顧孟然。

    “早上我說什么來著?讓你穿雨衣非不聽,這下好了,淋感冒了吧。使勁作哈,一點兒都不知道愛惜身體。”

    老一輩關心人的方式顧孟然早就習慣了,他揉了揉鼻頭,滿眼無辜地看向外公,“雨太大了,穿什么都一樣,你是沒看到鄭奕杰,他那會兒穿個雨衣搞得多狼狽。”

    “一會兒上去找點藥吃。”老爺子心疼外孫,瞟了眼窗外猛烈的暴雨,重重嘆了口氣:“這鬼天氣真夠煩的,早知道……等等,你那空間里頭不是可多泥巴嗎,拿不出來?”

    顧孟然手猛地一頓,整個人僵住,“對哦!泉水都能弄出來,泥巴應該也是可以的!”

    “嘖嘖嘖,現成的你不用,還要淋雨出去挖。可憐的,年紀輕輕腦子就不好使了。”老爺子眼神復雜地看了他一眼。

    梁昭輕咳一聲,替顧孟然說起了話:“也不能這么想,泥土必須出去挖,只是挖多挖少的問題,畢竟旁邊有人看著。”

    “是吧!門都不出船里突然多出泥來,別人難道不會奇怪嗎?”顧孟然后背一挺,理直氣壯道。

    一個人說不過兩個人,老爺子癟著嘴不說話了。

    顧孟然搖了搖外公的手,咧著嘴嘿嘿一笑,“外公不說我都差點忘了,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來做個實驗吧。”

    “什么實驗?”老爺子來了興致,捧場地追問。

    顧孟然不笑了,神情嚴肅,一本正經地分析道:“空間里的泥土很特殊,至少在空間里是特殊的。不需要施肥,不需要除草,種子落下去就能存活,我們弄幾箱在外面試一試,如果效果一樣……”

    “空間里的泥土或許能在關鍵時刻成為救命的東西。”

    第85章 迷茫

    *

    暴雨之后是一場勢如破竹的特大暴雨,天河決堤,暴雨如注,雨勢比昨天更大更兇猛,別說上山干活,這天氣出門都費勁。

    人在湖中,沒辦法與雇主取得聯系,但這種天氣無需多言,風翼號與恒榮盛十分默契地……選擇了曠工。

    昨天累壞了,今天顧孟然睡了個放縱覺。

    一覺睡到自然醒,睜眼已是十二點。雖然平白無故地失去了上午,但睡飽了精神就是好,顧孟然睜眼便掀開被子,沒有在床上多磨蹭一秒。

    肚子餓得咕咕叫,洗漱完從房間出來,顧孟然本來還想吃個早飯,但一走進廚房,濃郁的肉香撲面而來,他立馬打消了吃早飯的念頭,眼巴巴地走到爐灶旁,站在外公身后。

    “外公鍋里燉的什么呀?好香啊。”

    雨“嘩啦啦”地下,鍋里“咕嘟咕嘟”地煮,廚房嘈雜,老爺子沒聽到腳步聲,突然一道聲音在耳邊炸響,他嚇得一激靈,舉起湯勺便往身后招呼。

    “我去!”

    顧孟然驚呼一聲,還好他年輕反應快,及時閃身往旁邊躲,但凡晚一秒,湯勺都得結結實實地敲在他腦門上。

    差點打到自己的大外孫,老爺子手微微一顫,面上卻半分不顯,理直氣壯地訓斥:“搞什么,走路都沒聲音的嗎?大中午擱這嚇唬誰呢?”

    “外公你還挺會先發制人哈,”顧孟然退到一旁,驚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小聲嘟囔:“明明是你,自己家一驚一乍的做什么,還能有外人嗎?”

    吐槽歸吐槽,見老爺子臉色越來越難看,趕在他發火之前,顧孟然也湊到他身前,嬉皮笑臉道:“不說這個了,你還沒回答我呢外公,燉的什么呀?什么時候能吃上?”

    “除了睡就是吃,你和豬有什么區別?”

    “那還是有區別的,豬會說話嗎?”

    這小子……老爺子被他逗笑了,目光逐漸友善,指著水池上面的櫥柜道:“飯一會兒就吃,你別閑著,櫥柜里面補點貨,還有肉啊菜啊啥的,冰箱都空了,再不補貨我們都快斷糧了。”

    顧孟然聞言掃了一圈,還真是,花椒、辣椒少了大半,油鹽醬醋見了底,冰箱也空空如也。

    嘶,真給忙忘了。

    不再磨磨蹭蹭,顧孟然立刻開始補貨。

    油鹽醬醋,米面菜肉……顧孟然一點點將廚房填滿,但仍覺得不夠。打工人每天都出門,以防自己再次忙忘,沒能及時補貨,他匆匆跑到駕駛室旁邊的另一間倉庫。

    空間里的貨架拿出來擺好,放上大量耐儲存的米面油,各種調味料和干貨,而后他又陸續搬了幾個冰柜出來,凍上一部分鮮肉、丸子。

    一船人的口糧放在一個人身上始終不太保險,顧孟然決定了,以后還得定期給倉庫補貨。

    *

    “嘬嘬嘬,過來小黃,來這兒爺爺抱。”

    “哎呀梁昭,純碾壓有意思嗎?就不能稍微放點水?”

    “菜就多練。”

    ……

    客廳格外的熱鬧,午飯過后,一群人徹底閑了下來。老爺子坐在窗邊逗狗,梁昭和鄭奕杰拿著游戲手柄,正在用電視聯機打格斗游戲。

    嗯……一個打,一個被打。

    歡聲笑語回蕩在客廳,顧孟然團坐在沙發上,手里捏著半罐可樂,喉嚨里不時冒出一個可樂嗝,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悅。

    船上的活兒其實還沒有干完,昨天從空間里弄出來的泥土不干不稀,非常適合種菜,只是顧孟然覺得,既然要做實驗,那就要和外面挖回來的泥土一同種植,得出來的結論才不會錯。

    雖然實驗是為了測試泥土在空間里和空間外的區別,和外面的泥土沒有半毛錢關系,但……

    算了,就是懶,就是想躺平。

    完全躺平感覺相當不錯,尤其是外面狂風暴雨,天氣極其惡劣,顧孟然卻能與家人一同蝸居在溫暖的小家,即使什么都不做,幸福感直接拉滿。

    不過歡樂并未持續多久,不一會兒,老爺子不再招貓逗狗,他面向窗外怔怔出神,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腦袋越垂越低,連背影都讓人看出了幾分落寞。

    可樂放回茶幾,顧孟然踢掉拖鞋,踩著沙發走到外公身旁坐下,手很欠地在他肩膀上捏了兩下,“怎么了?我們孟爺爺不稀罕小黃啦?”

    似乎沒心情開玩笑,孟高陽并未接話,喉嚨里溢出一聲無力的嘆息。

    顧孟然見狀也收起了開玩笑的心思,握住外公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拍了拍,“到底怎么了外公?怎么突然不高興了?”

    “沒事。”老爺子反握住顧孟然手,神情略顯悵然。

    沒事才有事呢!顧孟然不依不饒地追著問:“你看你這樣子像沒事兒嗎?跟丟了錢包似的。你以前不是總說嘛,事情不能憋在心里,要大大方方地說出來。”

    “你這張嘴啊。”老爺子無奈地笑了笑,再度轉頭望著窗外傾瀉而下的雨水,眸中閃過一絲哀愁,“真沒什么事兒,只是看著這雨不停地下,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一句不是滋味,顧孟然瞬間明白了。

    經歷過一次末世,見證過藍星化為水星,顧孟然心中早已驚不起波瀾,而梁昭也在夢中見過,不足為奇,沒心沒肺的鄭奕杰更不用說,唯獨外公,比他們多活幾十載的老人。

    自小生長于這片土地,人到遲暮卻被迫離開家園。

    未來已知,每落下一滴雨水便有一寸土地被淹沒,而此刻,席卷天地的狂風暴雨猶如一頭殘暴而無情的猛獸,它張開血盆大口,一寸寸將人類賴以生存的土地吞噬殆盡。

    用不了幾年,孟高陽生活了大半輩子的陸地將徹底消失,屆時他亦如水面上一縷浮萍,尋不到來處,又不知去往何處。

    人生六十余載,親眼見證這段歷史,他難過,他舍不得,卻又無能為力。

    知道外公為什么而難過,但顧孟然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沉默良久,他緊握住外公的手,頗為鄭重其事道:“不要擔心,也不要難過,陸地沒了就沒了,人還在就行。外公有我,還有梁昭、鄭奕杰,我們都會一直陪著你。”

    “得虧有你們。”孟高陽輕聲喃喃,渾濁的雙眸蘊藏著難以掩蓋的落寞,“老的小的都走了,你外婆,你媽媽,現在連家也沒了。要沒有你小子,我這把老骨頭才懶得掙扎,還不如早點下去陪她們。”

    “說的什么話,不準這樣想!”

    顧孟然頓時緊張起來,使勁兒捏著外公的手。

    “好好好。”老爺子用另一只手拍拍他。

    顧孟然瞪了外公一眼,憤憤道:“以后不準再說這種喪氣話,不然我真的生氣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不是我們人力可以對抗的事兒,只要我們一家人都好好的,沒有什么坎是過不去的。”

    “知道了知道了。”老爺子咧嘴笑了笑。

    話題太過沉重,老爺子不想繼續了,他望著窗外黑壓壓的天空,看著湖面逐日上漲的水位,低聲問道:“如果之后離開這里,你想去哪?宜南,還是……”

    顧孟然毅然托住迷茫的外公,語氣輕松道:“陸地沒了,其實在哪里都一樣,反正我們也是在船上生活。不想走我們可以一直留在這里,如果這里待膩了,外公想去大海的話,我們也可以順著黃江去東海。”

    “相比之下,大海比這些城市遺跡更干凈,人也會相對少一點,可獲取的資源也會更多。當然,風險可能也會更大,比如海嘯、臺風什么的,但這都不是問題,你外孫空間在手,外公想去哪就去哪。”

    不需要刻意安慰,爺孫倆嘮嘮家常,談一談共同的未來,老爺子的心情自然而然就好了起來。當然,這可能也和顧孟然的霸總發言有一定的關系。

    末世中地想去哪就去哪,不輸于盛世的卡拿去隨便刷。

    這話聽得人心頭一暖,老爺子緊握著顧孟然的手,眼中茫然漸漸淡去,盈出幾分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笑笑道:“說起大海,我還真挺想去的,畢竟那里也算是我的第二個家。”

    “咳。”

    剛吹完牛的顧孟然輕咳一聲,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尖,扭扭捏捏道:“我也想帶你去,但現在不行啊外公。現在估計好多地方都爆發了山洪泥石流,危險得很,我們又不能把風翼號揣兜里走路過去,還得再等一等。”

    “等多久?”

    “估計要一年左右。”

    雨一直下,加上冰川消融,海平面上升,水位上來得很快。用不了幾個月,黃江中下游、沿海地區與地勢相對較矮的洼地將會全部被雨水淹沒。

    但這時候反倒不利于船舶航行,因為一眼望去全是水,且水有深有淺,萬一航行到河道之外,曾經的陸地,很容易因水深不足而擱淺,導致船舶損壞。

    所以,想順利且安全地航行,至少一年以后。

    一年之后的藍星會是什么樣子?顧孟然有點忘了,似乎……除了海拔千米以上的地區,該淹的淹,該沒的沒,終將化為汪洋。

    第86章 小狗長成大狗

    *

    昨天勞累過度,就算今天躺平休息了一天,顧孟然還是渾身不舒服。

    腰酸、胳膊酸,腿還酸,簡直像是被抓去工地搬了一天的磚。到了晚上更不舒服,肩膀碰一下就酸痛不已,弄得他晚飯都沒吃多少。

    本來沒吃飽就來氣,讓他更來氣的是——

    游戲似乎有點兒小上頭,吃完晚飯洗完碗,梁昭和鄭奕杰又坐回了電視機前,一人拿著一個游戲手柄,玩得那叫一個不亦樂乎。

    同樣的客廳,同樣的人,截然不同的心情。顧孟然沒有像下午那樣走到旁邊沙發坐著,他站在餐廳與客廳之間,一瞬不瞬地看著梁昭。

    足足兩分鐘,梁昭連頭都沒抬一下,顧孟然哼笑一聲,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腳步聲還未走遠,方才還沉浸在游戲世界里的梁昭立刻丟下游戲手柄,噌的一下站起身,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涼颼颼的風從身旁吹過,電視機里的小人不動了,不明情況的鄭奕杰扯著嗓子大喊:“誒,干嘛去!別跑快回來,我都快贏了!”

    “別跑?再不跑游戲贏了,對象可就沒了啊,哈哈哈哈……”坐在沙發上的老爺子幸災樂禍,端著茶杯笑出聲。

    “好氣啊,這是我最有希望贏的一把!”

    好氣啊!顧孟然揣著一肚子氣推門而入,正要關門之際,一只腳突然擠進了門縫中。

    不用想都知道是誰,顧孟然心里窩著火,本想陰陽幾句,可一抬頭,梁昭那張輪廓分明,五官立體的臉闖入視線,心中火氣頓時消了大半。

    原來一張帥臉真的能讓人消氣,不過顧孟然還是沒給他好臉色,小臉一垮,癟著嘴道:“現在又跑過來干嘛,剛剛不是看不見嗎?”

    “看到了,故意裝沒看見是想讓你主動叫我,沒想到你直接走了。”梁昭眉眼含笑,語氣帶了幾分討好:“讓我進去吧。”

    “假裝?我都快難受死了,你居然還有心情和我開玩笑!”顧孟然瞪了他一眼,伸手抵住門不讓他進來,卻絲毫沒有用力氣。

    話落,梁昭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他伸手輕輕一推,輕而易舉便將門推開,而后果斷抬手覆上顧孟然的額頭,關切地詢問:“哪里不舒服?感冒加重了?有沒有咳——”

    “沒發燒,沒感冒。”顧孟然推開他的手,小聲嘟囔:“就是昨天干活太累,腰酸背痛的。”

    說完顧孟然又意識到不對勁,立馬問道:“不是,你都沒看出我不舒服嗎?”

    梁昭誠實地搖頭:“沒。”

    “好啊!一點都不上心是吧,我難受的晚飯都沒吃多少,你居然沒發現。”

    梁昭挑了下眉,“可是你吃了兩碗。”

    顧孟然一愣,當即反駁:“我平常三碗的量!”

    “嗯,是我沒留意到,對不起。”梁昭低笑一聲。

    掌心殘留著對方的體溫,梁昭摩挲指尖,忽然上前半步,垂眸看著顧孟然的眼,“身體還是不舒服?要不給你按一按?”

    按、按摩?

    顧孟然小臉一黃,似不經意挪開視線,“會嗎你?”

    “給個機會,我可以學。”梁昭追隨他的目光。

    距離一點點縮短,兩人相對而立,身體都快貼在一起了,可梁昭的眼神——嗯,非常的堅定。

    真是來當按摩師傅的?顧孟然哭笑不得,順手將門關上,朝梁昭挑了下眉,“來吧梁師傅,讓我看看你的手藝。”

    按摩似乎也不需要做什么準備,洗了個澡,吹干頭發,顧孟然掀開被子往床上一趴,將臉埋進柔軟的枕頭,把后背留給梁昭。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薄荷香,是顧孟然身上飄出來的,洗發水和沐浴露的香味。明明是很清涼而清爽的味道,梁昭垂眸看著床上姿態閑散,對他毫無防備的顧孟然,體溫卻莫名升高。

    伸手就可以觸碰到,梁昭卻用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放緩動作坐在床邊,骨節分明的雙手緩緩抬起,緩慢挪動,最后落在顧孟然白皙的后頸,輕慢地揉捏。

    揉揉脖頸,捏捏肩膀,梁昭終于摒棄了所有雜念,充當一名盡職盡責的按摩師傅。

    還算合格的手法,幾乎沒怎么用力。

    沒按幾下,枕頭里的顧孟然悶笑出聲,小聲咕噥道:“你晚上也沒吃飽飯嗎梁昭?怎么有氣無力的,還是說你故意——哎喲,嘶。”

    沒等顧孟然把話說完,后頸那只手用力猛地一捏。

    其實也沒用多大勁兒,但顧孟然勞累過度,肌肉疲勞、大量乳酸堆積,輕輕捏沒感覺,重重捏上兩把,那酸爽簡直了,強烈的酸痛感直沖天靈蓋。

    “輕點,輕點梁昭,疼疼疼。”

    埋在枕頭里的顧孟然瞬間戴上了痛苦面具,呲牙咧嘴的哀嚎,但梁昭并未因此而減輕力道,就跟沒聽見似的,重重揉按后頸同一個位置。

    “梁昭!”

    酸痛感刺激著大腦,顧孟然怒了,徹底躺不住了,他手腳并用地掙扎,試圖從床上爬起來,逃離這只魔爪。

    而梁昭沒有給他逃脫的機會,一只手按住他的背,另一只手加重力道,反復揉按他的后頸和肩膀,輕聲安撫:“好了別亂動,適當按一按可以疏通經絡,促進乳酸代謝。”

    “嘶,說得輕松,疼、疼啊!”

    顧孟然疼得吱哇亂叫,好在腦子還清醒。

    來硬的不行,敵不過梁昭的力氣,那么——

    拼命掙扎的人忽然不動了,重新把臉埋進枕頭里,好似徹底妥協了。可他的肩膀劇烈顫抖,后背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哭?

    “孟然?”

    梁昭的手僵在半空中,神情略顯無措。

    床上的人一聲不吭,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梁昭慌了一瞬,俯身湊到枕邊,掌心輕撫他毛茸茸的腦袋,“好了好了,疼就不按了。我技術太差,不該折騰你。”

    “%¥!”顧孟然委屈巴巴地嘟囔了一句。

    聲音被枕頭吞沒,梁昭一個字也沒聽清,他不得不再次低頭湊近,將耳朵貼到顧孟然的枕邊,“什么?剛剛——”

    話還沒說完,趴在床上裝死的顧孟然突然轉過身,他肩膀也不疼了,胳膊也不酸了,靈活得像條泥鰍,猛地一轉身,趁其不備一把摟住梁昭的脖子。

    委屈?哭?不存在的,顧孟然嘴巴都快咧到了耳后根。

    他雙手環住梁昭的脖頸,用了點把人往前拽,眼底笑意越來越濃,“我剛剛說,補償。你技術實在是太差了,疼得要命,我需要收取一點精神損失費。”

    梁昭輕笑一聲,本就側臥在床邊他順勢躺在床上,順著顧孟然的力道靠近,于昏暗的燈光中看著對方明亮的眼睛,“好,要什么補償?”

    一個擁抱,一個吻……顧孟然喜歡和他親近。

    梁昭想過很多種可能,唯獨沒想到顧孟然會說——

    “晚上別走了,睡這里吧。”顧孟然毫不扭捏,眉眼含笑,直勾勾地與他對視。

    澄澈的眸子蘊藏著期待,梁昭有一瞬間的失神,伸手撩開他額間碎發,指尖輕觸柔軟的臉頰,“孟然,這不合適。”

    “人家好哥們都能睡一起,我們為什么不合適?之前又不是沒睡過,在鄭奕杰家里的時候。”顧孟然學聰明了,絕口不提上輩子。

    梁昭還是搖頭拒絕:“現在和之前不一樣。”

    “哪不一樣?”

    “以前是朋友,現在我是一個追求者。”

    “追求者?”顧孟然笑出聲,不遺余力地調侃:“你有在追嗎?我怎么沒感覺到。”

    梁昭在他額頭上輕輕點了一下,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業務比較生疏,正在學習,再給我一點時間?”

    話落,梁昭捏著顧孟然的肩膀往前一帶,不容拒絕地將人攬入懷中。

    “好吧,”顧孟然回抱住梁昭,臉頰貼著他的脖頸輕輕磨蹭,“你最好是快一點,不然以你現在的速度,怕不是明年都追不上。”

    ……

    ……

    一語成讖,奉金湖的水位一躍漲至半山腰,湖中小島已隨著時間流逝永遠的消失,梁昭還未追到他的顧孟然。

    一年說久也不久,人長了一歲,小狗長成大狗,而持續強降雨,坐落在山間的高原湖泊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短短一年,奉金湖擴大數倍不止,湖岸被積水吞沒,徹底解開了束縛,她肆無忌憚地在山野叢林間擴張自己,與匯入黃江的瀾江融為一體,蛻變為一望無際的汪洋。

    湖泊四周連綿起伏的群山像是被斧頭削去了一半,光禿禿的山頂浸泡在冰冷的湖水中,它們負隅頑抗,還在堅持,可常溫下的冰激凌蛋糕——終究難逃融化消失的命運。

    水會漲,人會老,歷經雨水沖刷的鋼鐵也會暗淡無光。

    已經保養得很好了,被主人溫柔對待,可湖中隨波搖晃的風翼號還是漸漸褪了色,紅綠相間的船殼不再鮮艷,甲板、護欄銹跡斑斑。

    雷聲轟鳴,滂沱大雨傾瀉而下。

    窗外雨蒙蒙,湖中水蕩漾,細數這一年里發生的變化,顧孟然眼眸微垂,眉宇間染上了幾分哀愁。

    “時間過得真快,當真是時光荏苒,光陰如——”

    “顧孟然!擱那兒吟詩作對呢?你摘的菜呢?”

    沒時間傷春悲秋了,老爺子一嗓子從廚房吼到客廳,顧孟然脖子一縮,灰溜溜地朝樓下跑去。

    樓梯拐角轉個彎,顧孟然邁著輕快的步伐進入一樓大廳,泥土的芬芳頓時撲面而來,一抹青蔥的綠色,一片生機盎然的菜園旋即映入眼簾。

    一屋泡沫箱整齊擺放在地板,左手邊兩排番茄,右手邊兩排茄子皆已墜了果。瓜果尚小還不能采摘,但瞅著果子數量,嗯,收成指定不錯。

    往里走是一大片土豆,土豆長勢非常好,綠油油一片,葉子茂盛飽滿,甚至已經生長到箱外,頭大身子小,好似一簇簇枝繁葉茂的綠蘿。

    黃瓜、豆角目前還是幼苗,剛開始長藤蔓,梁昭和鄭奕杰腳踩折疊梯,手拿木頭棍子,一人站一邊,正盡職盡責地給它們搭架子。

    而大廳最里側,現目前最多的蔬菜,也是顧孟然最不想看到的蔬菜——佛手瓜。

    佛手瓜的架子早就搭好了,梁昭和鄭奕杰手藝不錯。

    他們用木條和竹條在天花板下方搭了個簡易的弧形菜架子,藤蔓從兩側攀緣而上,葉片與果實透過縫隙生長,懸掛在半空中,乍一看好似那避暑納蔭的涼棚。

    藤蔓上密密麻麻,全是小臂粗的佛手瓜,一抬頭都快懟到臉上了。商家沒騙人,產量不是一般的大,真正詮釋了什么叫作一顆掛滿架。

    這幾天頓頓都是佛手瓜,清炒、炒蛋、涼拌……

    顧孟然看到這玩意兒就頭疼。

    而貪圖佛手瓜的產量,他們種地可不止眼前這些,空間里還有一大堆,連豬都吃不過來。

    第87章 永躍號

    *

    中午還是沒能逃過佛手瓜的天羅地網,佛手瓜山藥健脾湯、佛手瓜炒肉片,佛手瓜雞蛋炒木耳……一頓佛手瓜宴。

    熱騰騰的飯菜擺上桌,所有人皆已落座,但一個個端著碗,拿著筷子,像去別人做客不好意思似的,沒一個人抬筷夾菜,包括親自下廚的老爺子。

    “哎!”

    菜綠臉更綠,顧孟然嘆了口氣,默默從湯碗中夾了塊山藥,不情不愿地咬了一小口。

    “哎!”老爺子也跟著嘆氣,對著桌上的菜猶猶豫豫半天下不去手,最后放下筷子看向顧孟然,“佛手瓜……下面還有多少?”

    顧孟然啃著山藥,頭也沒抬道:“多,頓頓吃的話,十天半個月不成問題。”

    “別吧。”鄭奕杰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顫,“還十天半個月,我現在看著都有點,嘔!”

    “誒誒誒,干什么,過分了啊!”

    老爺子睨了鄭奕杰一眼,本想為自己的佛手瓜辯解一番,但晃眼掃過餐桌,可拉倒吧,他立刻敲敲桌子對眾人道:“吃完飯去把那些瓜摘了,藤也薅了吧,種點別的。”

    “完了把瓜挑一挑,撿點好的給恒榮盛和石金村送過去,剩下的……剩下的留著喂豬、喂雞,反正我是不想吃了。”

    三天兩頭往隔壁跑的鄭奕杰擺擺手,“恒榮盛用不著,他們家也種了,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這批佛手瓜產量高,品質好,個頭也大,全部拿去喂小動物,老爺子多多少少有點舍不得。雖說囤在空間里也行,又不會壞,但這段時間真是吃夠了,近幾年他們應該是不會再碰這玩意兒了。

    放著可惜,喂小動物心疼,老爺子眼巴巴地看著顧孟然,“村子那邊呢?我記得你也給他們送了佛手瓜種子?”

    “嗯,也種了,”顧孟然咽下嘴里的食物,慢條斯理道:“不過土不一樣,產量比不上我們,而且村子里人也多,不會嫌食物多,可以送一點過去。”

    送人似乎是佛手瓜最好的歸宿,老爺子松了口氣,“那行,吃飯吧,吃完去摘。看下午的雨能不能小點,找個時間給他們送過去。”

    “哎,這一桌子菜,真下不去手啊。”

    “嘴巴養刁了是吧?餓你三天生啃都嘎嘎香。”

    “最后一頓,湊合吃。”

    ……

    強降雨持續一年,漂在空無一物的湖面上,只出不進將近一年,憑借種菜和顧孟然手中如同BUG般存在的空間,風翼號的日子過得相當滋潤。

    鄰居恒榮盛過得也還不錯,他們在船上大量種植土豆、紅薯、南瓜等產量高,且充饑飽腹的農作物,雖然沒有風翼號吃得好,但也從來沒有餓過肚子。

    尤其前段時間,許星河和鄭奕杰愛上了釣魚,兩人拿著釣魚竿往甲板上一坐就是一天,時而空軍,時而滿載而歸,給家里改善改善伙食。

    相比之下,至今還在岸上的石金村過得較為拮據。

    午飯過后,老爺子留在廚房打掃衛生,其他人則一人一把剪刀,一人拎一個編織袋,前往一層“菜園”進行采摘。

    如果忽略掉佛手瓜的味道,摘菜的過程還是非常解壓。“咔嚓”一剪刀下去,個大飽滿的佛手瓜落入手中,分量十足。

    不過有趣也只是一開始,當大廳內的佛手瓜采摘完畢,將藤蔓連根拔起,顧孟然拉著梁昭和鄭奕杰前往空間,眾人臉上輕松愉悅的神情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天空一如既往的藍,無風無云,溫度適宜。

    不知從何而來的溪流潺潺流淌,一群油光水滑的鴨子在水中歡快暢游,時而嘎嘎嘎,揚起陣陣水花。

    母雞與公雞四處溜達,小雞跟在后面哆哆哆地啄土;溫順的羊群、健壯的牛、肥頭大耳的豬一同懶洋洋地躺在空地上,一頭挨一頭,相處得格外融洽。

    還是曾經那片土地,還是曾經那些動物,只是個頭變大了些許。而曾經毫無生機的黃土地也徹底變了顏色,一片生機盎然的綠,隨處可見。

    白菜、蘿卜、韭菜、辣椒……災前能看到的蔬菜幾乎應有盡有,之前種下的果樹也長成了一人高的小樹,可惜開花結果還需要多點耐心,多等幾年。

    特地為家禽家畜留了一片空地,三人踩著黃泥地往里走,路過吃飽喝足、躺在地上打盹兒的肥豬,鄭奕杰不由多看了幾眼,小聲嘀咕:“好肥,是不是該宰了?”

    “什么?”走在前面的顧孟然沒聽清,順嘴問了一句。

    夾在中間的梁昭充當起傳話筒:“他說豬肥了,該宰了。”

    “想都別想,”顧孟然哼笑一聲,“我專門養來繁殖的好吧,大豬生小豬,下一批小豬長大再宰了吃。”

    鄭奕杰眉頭一皺,若有所思地撓了撓下巴,“配種?可是我隱約記得……母豬七到八個月就可以配種受孕了,為什么這都一年了,你的豬一窩都沒懷上?”

    話音剛落,顧孟然步子一頓,猛地轉過身。

    鼻尖毫無防備地撞上了梁昭的肩膀,顧孟然揉都不帶揉一下的,抓著梁昭的胳膊穩住身形,趕忙追問:“真的假的?豬不是和牛羊一樣,一年半到兩年才能懷的嗎?”

    鄭奕杰嘴角一抽,“誰告訴你的?豬八個月最佳!”

    顧孟然扭頭看向那群懶洋洋的肥豬,平靜的面容出現了一絲裂痕。

    一年多都還沒懷上,以后不會吃不上豬肉了吧?

    “那、那現在怎么辦?”

    鄭奕杰:“我哪知道,我又不是專——”

    說到一半,猝不及防對上梁昭凌厲的眸子,鄭奕杰抵唇輕咳一聲,話鋒一轉:“那什么,你應該買了相關書籍吧?回頭拿給我看看,再研究一下。”

    顧孟然嗯了一聲,“以后能不能吃上豬肉就靠你了。”

    鄭奕杰嘴巴一癟:“不要上壓力啊!”

    正事兒不能忘,五分鐘后,三人來到密密麻麻,綴滿佛手瓜的架子下。

    空間不能帶死物進來,搭架子的木頭也不行,這當然難不倒顧孟然,他索性實地取材,種了一片紫黝黝的甘蔗出來當木頭用,給需要攀援的作物搭架子。

    沒有任何工具,徒手摘瓜還是挺費勁的,顧孟然本想直接把架子拆了,但鄭奕杰又說先不要拆,讓剩下的小瓜慢慢長老,留作種子。

    專業的事專業的來,顧孟然選擇聽他的。

    忙忙碌碌三小時,萬惡的佛手瓜終于摘完了。來都來了,他們又順便在旁邊地里拔了些白菜,把小動物喂飽。

    重新回到船艙已經五點多了,收獲的佛手瓜足足裝了二十來個大號編織袋,四個人坐在客廳挑挑選選,最后挑了三袋品相最好的大瓜出來,準備給石金村送過去。

    傍晚的雨小了點,一陣勁風吹過,天空中黑壓壓的云層跟著風跑了,昏暗的天色逐漸變亮,暴雨也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剛把佛手瓜分好雨就小,顧孟然和梁昭索性趁著時間還早,穿上雨衣,坐上由老爺子操控的柴油小船,晃晃悠悠下降到湖面。

    油門一擰,柴油小船伴隨一陣轟鳴,載著好幾百斤佛手瓜彈射出去。

    在船上很難感覺到時間流逝,除了甲板上日漸增加的鐵銹,基本沒什么變化。但一下到湖面,坐在小數十倍的柴油小船上,視野隨之變低,一眼望去全是水,顧孟然這才有了雨已經下了一年的實質感。

    水位上漲了太多太多,沒幾分鐘,柴油小船駛過曾經的游客碼頭,接引臺、引橋、觀光打卡的指引牌……所有的一切都已被湖水淹沒,如若不是矗立在水中,只剩小半個頭的路燈,根本尋不到一丁點痕跡。

    以前的路也就到這兒了,剩下的路還需自己用腳走,而如今,說不清是好是壞,方便快捷——開船直達村口。

    沿途的道路、山坡,包括地震之后的廢墟皆被雨水淹沒,屬于石金村的土地也在一寸寸的縮小,柴油小船一路暢通無阻,估計用不了多久,連風翼號都能直接開進村。

    一個彎都不用轉,速度很快,十五分鐘就快抵達村口。暴雨剛剛轉小,湖面還籠罩著一層白蒙蒙的水霧,顧孟然坐在船上東張西望,尋找通往石金村的臺階。

    能見度低,周圍幾乎沒有參照物,找起來還挺費勁,顧孟然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四周,誰承想臺階還沒找到,全速航行的柴油小船沒有任何征兆,突然一個緊急剎停。

    像是有人突然在背后重重推了一把,慣性差點把顧孟然從柴油小船里甩出去,還好梁昭反應及時,及時拉了他一把。

    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顧孟然驚魂未定地拍拍胸口,似有不解地看向梁昭,“怎……嗚。”

    話音被梁昭忽然伸過來的手掌捂住,顧孟然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勁。他循著梁昭的視線看過去,目光在前方雨霧中停留了五秒,瞳孔猛地一縮,整個人僵硬無比。

    空蕩蕩的水面,一艘幾乎水霧融為一體的龐然大物,悄無聲息地停在前方。它通體呈白色,將近十層樓高,一眼幾乎望不到頂。

    游輪!

    憑借模糊的影子,顧孟然一眼就出來了,是一艘龐大的游輪。

    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顧孟然咬緊后槽牙,用最后一點點力氣從空間取出一個船用望遠鏡,

    熟悉的白藍配色,熟悉的船型,他存了一絲僥幸,可印在船頭名字給了他重重一擊。

    ——永躍號。

    上輩子致他斷腿毀容的永躍號。

    第88章 困境

    *

    “孟然,孟然?”

    船艙里的人徹底石化,任憑梁昭怎么叫都沒有反應。

    望遠鏡搖搖欲墜,脫離掌控滑向水中,顧孟然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抽走的靈魂,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軀殼。

    沾到水之前,梁昭伸手將望遠鏡撈回船艙,而后他握住顧孟然劇烈顫抖的手,神情嚴肅,語氣輕柔:“別怕,別擔心,坐穩,我們先回去。”

    夢到過顧孟然落水的那一天,梁昭自然見過永躍號。

    雖然僅是在夢里遠遠地看了一眼,不清楚船上具體發生了什么,但顧孟然這反應,定然有令他害怕且恐懼的事情。

    一個相同的夢,除接連爆發的天災與顧孟然,夢境里的游輪也出現在了現實,梁昭恍然有種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感覺。

    沒有時間糾結這些了,直覺告訴他這艘游輪非常危險,梁昭只用了三秒鐘來思考,當即擰動油門,操控柴油小船掉頭。

    “轟,轟轟轟——”

    發動機就在面前,第一聲轟鳴炸響時,梁昭并未在意,因為柴油發動機的聲音本來就很嘈雜。可船頭劃破水面原地掉了個頭,宛若雷鳴的聲響驟然從身后傳來,好似開了立體環繞效果,層層疊疊地將他們包圍起來。

    有人,不,有船靠過來了,還不止一艘。

    梁昭第一反應就是加速跑,而擰動油門往前躥出一段距離,他突然意識到,往哪跑?把人帶去風翼號?或是沿著出湖口往外跑?

    不論哪種選擇,風翼號都有暴露的風險。

    現在連船帶人躲進空間也來不及了,距離不算遠,透過朦朧的水霧已經可以看到模糊的輪廓,如果他們就此消失,怕是掘地三尺都要把他們翻出來。

    僅是一瞬間的遲疑,追在身后的船只越來越近,梁昭回頭看了一眼,四艘帶發動機的皮筏艇,每艘船上都有兩到三個人。

    船上的人影依稀可見,一聲聲嘹亮的高呼蓋過嗡鳴回蕩開:

    “什么人?誰老子站住!”

    “前面的人,立刻減速停船!”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猶豫再三,梁昭還是選擇了減速停船,而這時,丟了魂的顧孟然回過神,只見他掌心輕輕往船艙一放,三袋子佛手瓜頓時消失不見。

    轟鳴聲消散,被船只攪亂的水面漸漸平靜,柴油小船停穩,四艘皮筏艇立刻圍了上來,東南西北各占一面,船挨著船,將柴油艇密不透風地夾在最中間。

    四艘船,十個人,十雙眼睛直勾勾地將他們盯著,仿佛在動物園里參觀動物,一個個橫眉豎眼,肆無忌憚地打量。

    一群人圍上來后,顧孟然始終坐在船內一動不動,但他的臉色異常蒼白,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

    “沒事。”梁昭松開船舵,當著所有人的面,若無其事地握住顧孟然的手。待顧孟然的情緒漸漸穩定,他這才抬頭看向其他人,似有不解地問道:“你們是?有什么事嗎?”

    “我們?哈哈哈……”

    正前方皮筏艇內,一個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站起身,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彎著腰哈哈大笑,但僅僅幾秒過后,男人瞬間變臉,抬腳猛地踹向柴油艇。

    “給你臉是不是?還我們是誰,老子是爹!剛剛叫你們停船聽不見是嗎?耳朵是擺設?跑啊,給老子繼續跑啊!”

    一腳接一腳,柴油艇被踹的哐哐作響,隨男人的動作而搖晃起來。

    自家小船被人這般粗暴蠻橫的對待,梁昭的臉色相當難看。忍一時風平浪靜,他拇指輕輕摩挲顧孟然的手背,壓下心中翻涌的怒火。

    忍一忍確實奏效,男人踢了幾腳自覺無趣,抽回腳站在船頭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兩人,“你們是干什么的?為什么在這附近晃悠?”

    壓根沒給人張嘴的機會,兩秒不到,另一男人旋即大吼道:“問你們話呢,怎么,耳朵不好使嘴巴也啞了?”

    沒有認慫,也沒有刻意討好,梁昭看著那個擁有話語權的中年男人,帶了幾分茫然道:“怪了,我們在自己村口晃悠有什么問題?我還沒問你們呢,你們在我們村口做什么?”

    “你們村?你們也是石金村的人?”沒有因梁昭的態度惱羞成怒,聽到他的話,中年男人挑眉看著梁昭,目光中夾雜著一絲質疑。

    沒有發火,知道村子的名字,這人有點奇怪……

    梁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順著對方話道:“當然,附近就我們一個村。”

    “是嗎?”男人態度明顯友善了不少,半信半疑道:“那你們剛才跑什么?”

    見事情有轉機,梁昭態度緩和,低聲笑道:“大哥,回家的路上一群陌生人堵在你家巷子門口,換你你跑不跑?”

    “有點道理啊,那后來呢,為什么又不跑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一家老小還在村里。”

    “哈哈哈!”男人被他逗笑了,捂著肚子一陣兒樂。

    不過人就是這么的喜怒無常,上一秒還在嘻嘻哈哈,下一秒,男人下巴一抬,扭頭對蜷坐在皮筏艇內,畏畏縮縮的小個子男生說道:“愣著做什么,不跟你們村里人打個招呼?”

    話落,畏畏縮縮的男生抬頭看了梁昭一眼,又轉動眼睛看了看顧孟然,磕磕巴巴道:“你、你們好。”

    “好什么好,你們一個村的就這么打招呼?名字都叫不出來?”中年男人臉色陰沉得可怕,說著便抬起腳,似乎想給男生來上一腳。

    “二副!”

    一聲驚呼阻止了男人,那只腳在半空中頓了頓,慢悠悠地落回原地。而男生卻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條件反射般抱住腦袋,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周奇啊,膽子還是這么小。”男人俯身湊近,在周奇的肩膀上重重拍了兩下,“跟叔說實話,認識他們嗎?”

    “不,不認識……我不認識。”

    “哦?”男人松開了手,重新扭頭看向梁昭,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奇了怪,我們同樣來自石金村的周奇不認得你們,請問你們來自哪個石金村啊?”

    梁昭面不改色道:“我們是后面才加入的,不認識我們很正常,你可以問他,認不認識段哥、小冬、芳姐。”

    聽到這幾個名字,周奇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地抬起頭,“認識,我認——”

    “問你了嗎?”男人一個眼刀子甩過去。

    本以為運氣不錯,撿兩個落單回去的嘗嘗鮮,誰承想兜兜轉轉還是石金村的人。方建明心癢得不行,但又不敢耽擱船長的計劃,只能壓下心中不悅,朝旁邊皮筏艇擺擺手,“船留下,人帶上去確認一下。”

    裝都不帶裝的,說完,他呲著一口大黃牙對梁昭笑了笑,“誤會一場,既然是石金村的兄弟,那都是朋友。我們船長在你們村里做客呢,說不定以后都是一家人。”

    “柴油艇留下,坐我們的皮筏艇。”

    “趕緊的,動作快點。”

    ……

    上岸去村里好過登上游輪,梁昭徹底放棄了抵抗,攙著顧孟然坐上別人的皮筏艇,伴隨一陣刺耳的嗡鳴來到岸邊。

    游輪離岸很近,上岸時,梁昭不經意回頭看了一眼。

    雨一直在下,二樓開闊的露天甲板卻人頭攢動,幾十個人趴在護欄上探頭探腦地張望,有男有女,全是年輕人,無一例外。

    為了確認他們的身份,有三個男人陪他們一同進村。

    聽那人說,船長在村里做客,梁昭并不關心村子里情況,但船長必然不可能獨自一人,他只關心,如若村里人說漏了嘴,他該如何帶著顧孟然脫身。

    水已經漲到了村口,沒給梁昭思考對策的時間,三個男人仿佛來過無數次,輕車熟路地帶著他們穿過巷道,來到村里最大的石屋,也就是芳姐家。

    房門大敞開,門口里三層外三層,圍了一圈村民。他們完全沒有害怕、恐懼,抑或危機感,一個個伸長脖子往門里瞅,似乎只是單純地扎堆湊熱鬧。

    在村里干了好幾個月的活兒,這一年里也沒少走動,村民基本認識梁昭和顧孟然。看到他倆從拐角走出來,幾位相熟的嬢嬢和他們打了聲招呼。

    不過她們還算警惕,看到兩人神情凝重,且前面還有陌生人,僅僅是打個招呼,并未多言。

    過了這一關便無須擔心,因為芳姐是個聰明人。

    艱難穿過人群,擠進堂屋,屋里依舊一大群人。

    屋內沒有桌子,僅有兩把椅子,二三十個男人靠著右側墻壁站成幾排,一個個姿態閑散,站沒站相,和災前大街上那種不務正業的街溜子別無二致。

    而僅有的兩把椅子坐著芳姐,一個溫文儒雅的陌生中年男人。

    男人長相斯文,舉止得體,穿著打扮和氣質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一把破木頭凳子愣是給他坐出了幾分優雅,如果不是明擺在面前,很難將他和那群街溜子聯系到一起。

    五個人一同進屋,動靜自然不小。

    屋里眾人齊刷刷地朝他們看過來,顧孟然毫無反應,而中間那個氣定神閑的男人只是隨意抬眼一瞥,梁昭能清楚地感受到,掌心里的那只手正劇烈顫抖。

    第89章 邀請

    *

    堂屋安靜下來,端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不說話,整間屋子就像是被人按下暫停鍵,他的小弟們齊刷刷望著門口,鴉雀無聲。

    平靜的氣氛逐漸凝重,兩分鐘還是三分鐘,男人終于動了,他身體前傾,兩手交握,漫不經心地朝門口揚了揚下巴:“怎么,這兩位朋友是?”

    話音剛落,其中一個小弟立刻上前半步,趕忙匯報:“船長,這兩個人開著柴油艇鬼鬼祟祟地在村口晃悠,被我們攔下來了。他們說是村里人,但是——”

    “好啊,我說你倆怎么一下午不見人,感情又跑出去了?閑不住是不是,活兒干完了嗎?一天到晚不讓人省心。”沒讓小弟但是出來,芳姐噌地一下站起身,指著梁昭和顧孟然的鼻子一頓輸出。

    完事兒她一秒變臉,朝身旁的中年男人露出一個禮貌溫和的笑容,“不好意思董船長,村里年輕人愛玩,讓你見笑了。”

    被喚作董船長的男人挑了下眉,饒有興致地將兩人打量了一遍,“兩個小兄弟也是咱村里人?生得可真好,叫什么名兒啊?”

    挑選豬肉一般的眼神看得人極其不舒服,梁昭眉頭微蹙,還未開口,芳姐搶先一步,指著兩人介紹道:“這個梁昭,這個顧孟然,災后和家里人一起逃到這兒的小年輕。平時干活還算利索,人也勤快,就是愛玩,給你們添麻煩了。”

    “不存在不存在,年輕人嘛,有活力是正常的。”董船長笑著擺擺手,視線不經意飄到門口,不著痕跡地使了個眼色。

    三個小弟成功接收信號,話不多說,麻利地退出門外。

    幾乎是同一時間,芳姐一個眼刀子甩向門口,瞪著梁昭和顧孟然道:“愣著干嘛,沒看到還有客人嗎?去去去,哪涼快哪待著去。”

    梁昭輕輕點了下頭,拉著顧孟然轉身就走。

    但步子還未邁開,董船長笑呵呵道:“走什么呀,村子的小伙子,那都是自家兄弟。旁邊站著聽吧,說不定還能幫忙拿拿主意。”

    話都說成這樣了,再走就不識趣了,梁昭輕輕捏了下掌心里的那只手,帶著顧孟然退到一旁,站在芳姐身后。

    很搞笑的畫面,兩撥人對峙,一方人山人海,一方一只手都數得過來,段月宴和村里的年輕人不知跑哪去了,站在芳姐身后的只有梁昭、顧孟然,還有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冬。

    而氣氛也不算緊張,對方雖然帶了一大票人,但說話還是客客氣氣,有商有量的,如若不細品他話里的意思,還真像是單純的客人。

    梁昭和顧孟然來得晚,他們顯然已經和芳姐聊了好一陣兒,但那個被稱為董船長的男人說話拿腔拿調,極其啰唆,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

    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梁昭基本搞清楚了狀況。

    簡單來說,災后離開石金村的那一群村民回來了,還帶回一艘游輪,一群陌生人。帶人回來的目的不是留在這里,而是真誠地邀請石金村所有村民,一起登上游輪離開這里。

    對方船長親自進村邀請,誠意給得很足,開出的條件相當誘人,且理由也十分充分,一針見血地指出石金村目前問題所在。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石金村依山傍水,如果不是這一場經年不停的雨,村民大可以在這里安安穩穩地生活一輩子。

    可持續強降雨,山里的資源逐漸被掏空,土豆、紅薯早在雨后兩個月便挖干凈,周遭山林只剩下光禿禿的木樁,雨水夜以繼日地沖刷,泥都刮了一層又一層,更別說食物。

    湖中捕魚,門前搭雨棚種植,現目前石金村僅有的食物來源,但前者不穩定,一天有一天無,而后者由于缺少日光,農作物生長得格外緩慢。

    食物只是一方面,畢竟段月宴很有先見之明,先前就帶著村民囤了不少糧食,他們現在最大的困境是——住。

    雨一天一天地下,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石屋固然牢固,但雨水長時間沖刷,很多村民家的屋頂都出現了漏水的情況。

    而且水位持續上漲,積水已經蔓延到了村口,雨再不停,石金村被淹沒也只是時間問題。

    董船長似乎很了解石金村的情況,專挑著這一點說,完了再展示自己的優勢,大大方方地拋出橄欖枝:“我們永躍號夠大夠寬敞,總共六層,400多房間,最高可載730人。”

    “船上不缺吃喝,我們這一年多一直到處跑,到處收集物資,即使今后只出不進,我也能保障你們三年衣食無憂。更何況我們有專業的捕魚隊,專業的研究人員,他們的無土栽培實驗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過上和以前一樣的日子。”

    “雨已經下了一年多了,誰也不知道還會下多久。住在船上無須在意雨停不停,哪怕陸地全部變成水,我們也有一片落腳之地。”

    董船長越說越激動,聲音拔高,好似慷慨激昂的演講。

    芳姐動沒動心看不出來,屋子外面圍觀的村民倒是肉眼可見地興奮起來,如同一鍋燒開的開水,沸沸揚揚地議論起來:

    “有這種好事兒?不缺吃喝,還有穩定的地方住?”

    “我還沒見過游輪呢,咱們可以先去看看嗎?”

    “說正經的,我覺得船長說得有道理,雨再這么下,村子被淹是遲早的事。我們現在不想個辦法,到時候能去哪?現在和以前不一樣,船真的比陸地更安全。”

    “你這話說的,怎么沒想辦法?小宴他們不都——”

    “咳咳,就事論事,別亂說話。”

    “要我說可以考慮考慮,船不好找,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老羅他們那艘貨船我也看過,地方太小,我們一村人上去恐怕只能睡貨艙,而且環境肯定比不上人家專門買票才能坐的船。”

    “400多個房間,咱們一人一間都用不完啊!”

    “想得美,人家船上還有不少人。”

    “讓我長期在船上住,也不是不行,就是……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啊。”

    “船不是得燒油嗎?萬一沒油了咋整?”

    “沒有可以漂嘛,漂到哪算哪,只是人家不愁吃不愁喝,干嘛要帶上我們,真就是做好人好事兒?”

    “是不是傻,小周他們不是在船上嘛,那肯定是小周和人船長打過招呼,特地回來接我們的。”

    ……

    你一言我一語,一群人圍在堂屋門口開起了演唱會,鬧哄哄一團。

    質疑的聲音不少,董船長充耳不聞,直到村民漸漸安靜下來,他忽然一抬手,輕輕喚了一聲:“來小周,給你的鄉親們解釋一下。”

    話落,右側墻角走出一個高個子青年。

    青年五官端正,長相俊秀,明明是一張賞心悅目的臉,卻因眼下濃重的黑眼圈,下巴凌亂的胡茬而減分不少。

    小周動作很慢,從墻角到門口,磨磨蹭蹭一分鐘才走到。他看起來很累很疲憊,卻又在面向村民時,牽強地扯出一抹笑容。

    “伯伯嬢嬢,你們有的人已經猜到了,沒錯,是我帶船長回村的。我知道,你們可能還在怨恨我,當初帶著人不告而別,但我絕對不是拋下你們走了,我們只是出去找救援,找找有沒有更安全的地方容身。”

    “離開之后我們四處奔波,過得也很辛苦,甚至還因此死了不少人。我們是半年前才遇到董船長的,那時候我們已經是強弩之末,是他好心收留我們,給我們吃喝。”

    “董船長是個好人,當時我就告訴他了,我們村里還有人。他答應來接你們,但那時候雨一直下,多地山洪泥石流,我們沒辦法出發,所以才拖到現在。”

    整得跟演講似的,小周站在臺上一頓說,臺下村民議論紛紛。

    “真的假的?誤會他們了?”

    “死了不少人?誰死了?”

    “李家那孩子咋沒看到?”

    ……

    小周擺了擺手,待村民逐漸安靜下來,繼續道:“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洪災,外面很多很多地方都被淹了。我們村地勢高逃過一劫,但董船長說得對,被淹只是時間問題。”

    “之前離開的那些人現在都在船上,伯伯嬢嬢,希望你們和我們一起上船,我們不用和家人分開,一起隨波逐流,一起尋找一個新的家園。我向你們保證,只要——”

    “周之啟!”芳姐厲聲打斷他的話,臉漲得通紅。

    不等村民再度議論起來,芳姐扭頭看向董船長,牽動嘴角,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董船長,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們還需要商量、考慮一下。全村人一起搬遷可不是小事兒,不是哪一個人說了算的。您不必讓小周在這充當說客,給我們點時間好嗎?”

    話說得很客氣,語氣算不上友善,董船長沒有半分惱怒,捏著下巴低低笑了一聲,“聽到沒有,小周你話又多了。”

    “抱歉船長。”小周接下了鍋,默默退到一旁。

    “年輕人一腔熱血,心系鄉親們,也不能全怪他。”

    董船長扭頭對上芳姐的視線,眼底笑意更濃,“考慮嘛當然可以考慮,但你要知道,這是給你們的機會,不是給我的,如果不是小周哀求,我未必跑這一趟。”

    “謝謝董船長給機會。”芳姐嘴角一抽,皮笑肉不笑。

    董船長哼笑一聲,直勾勾地看著芳姐,似無可奈何般搖了搖頭,“一個晚上怎么樣?給你們一晚上時間考慮,我們明天就走。不過在這之前,還得麻煩芳小姐給我們安排一下住宿。”

    渾然忘了前面說的什么,芳姐倏地一抬頭,瞳孔猛地一縮,“你們晚上要住在村里?”

    “怎么,不歡迎?”董船長挑了下眉,沉聲道:“如果這就是石金村的待客之道,那也不必等到明天,我們現在就可以離開。”

    說到最后近乎咬牙切齒,“離開”兩個字甚至帶了點怒音。秦芳看著眼前道貌岸然的男人,和他身后躍躍欲試的小弟,垂在身側的手微微一顫。

    “歡迎,當然歡迎。”

    第90章 束手無策

    *

    會議臨近尾聲,梁昭帶著顧孟然順利走出堂屋,而徹底離開那群人的視線范圍后,他立刻加快步伐,拉著顧孟然就近鉆進一條巷子,推開一扇陳舊的木門。

    單手從里面將門閂插好,未有片刻停頓,梁昭攥著顧孟然的手腕稍一用力,捏著他的肩膀輕輕將人攬入懷中。

    恐懼、迷茫、怨恨……顧孟然始終一言未發,梁昭卻在他身上感受到很多種復雜的情緒。

    絕不是意外墜船那么簡單,梁昭掀開被雨水淋濕的雨帽,下巴尖兒抵著顧孟然毛茸茸的腦袋,哄小孩似的,掌心輕拍他的后背,耐心而溫柔地安撫。

    不多說,不多問,梁昭仿佛一只大型撫慰犬,通過肢體接觸和陪伴來安撫顧孟然的情緒。

    這個辦法很奏效,僅是幾分鐘過后,渾渾噩噩的顧孟然回了魂,他抬手回抱住了梁昭,手臂用力收緊,似乎想把自己揉進梁昭身體里。

    “好了好了,沒事。”梁昭任由他摟著,下巴低垂,嘴唇輕蹭他柔軟的發絲,“你認得那個人對不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嗎?不想說也沒關系,帶你回家好不好?”

    顧孟然還是不說話,埋在胸口搖了搖頭。

    搖頭代表否定,不認識?不想說?答案明顯是后者。

    梁昭眸光一沉,指尖捏了捏略微冰涼的耳垂,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我見過永躍號,在那個夢里,你是從船上掉下來的。我知道,他們不是什么好人,他們欺負你了,對嗎?”

    這話一出,蜷縮在懷里的顧孟然又是一顫。

    但沒等梁昭開口安慰,顧孟然攥著雨衣從他懷中抬起頭,像是被雨淋濕的小狗,碎發耷拉在額頭上,眼眶微微泛紅。

    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顧孟然眉頭一皺,嘴巴一癟,哀怨地控訴:“何止不是好人,那些狗東西壞透了,壞到了骨子里!他們仗著一艘破船為非作歹、恃強凌弱、草菅人命……”

    明顯是氣壞了,顧孟然恨不得把所有批判性成語說個遍。梁昭一直耐心聽著,緊緊抱著他,時而拍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撫。

    一通發泄后,顧孟然漸漸冷靜下來,他重新將臉埋回梁昭懷中,似有無奈地嘆了口氣,甕聲甕氣道:“你會不會覺得奇怪,明明、明明只是一個夢而已……”

    “不,不奇怪。”梁昭拇指輕撫他泛紅的眼尾,像是被尖銳的利器刺中了心臟,眸子里滿是心疼。

    怎么可能只是一個夢。

    雖不知具體緣由,但種種跡象表明,顧孟然曾經切身經歷過,并因此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斷腿、毀容……腦海中浮現出絕望而崩潰,毫無求生意志的顧孟然,梁昭呼吸愈發急促,他沒辦法再將那些當成是一個夢。

    “梁昭?”

    一聲輕呼喚回了梁昭的神志,垂眸看著顧孟然盛滿的眸子,梁昭在他頭頂上揉了一把,輕聲笑道:“我沒事。”

    顧孟然明顯不信,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要東想西想,確實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夢嘛,當不得真。”

    “怎么還反過來安慰我了?”梁昭歪頭看著他。

    顧孟然深吸一口氣,“因為我沒事了,想通了。”

    重活一世,和上輩子截然不同的軌跡,顧孟然沒想過還能碰到永躍號和董鴻博。畢竟實打實地經歷過,離死亡最近的一次,沒點兒心理陰影是不太可能的。

    罪惡的游輪、道貌岸然的船長,只需遠遠看一眼,很輕松便勾起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和深埋心底的恐懼。

    報仇,為上輩子的自己報仇!

    顧孟然見到董鴻博的第一反應。

    而一通怒罵,一通發泄后,他漸漸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現在并非一個人,他有船有家,有親人朋友,還有愛人。

    遇到永躍號的時間比上輩子早,不清楚對方的情況,不清楚對方到底有多少人手,簡直是兩眼一抹黑,真想在人眼皮子底下做點什么,非常困難。

    都說幸福者退讓,無意間踩到狗屎,換一雙鞋就行了,為了出一口惡氣,為了一群惡犬把自己和家人搭進去——不值得。

    顧孟然勸了很久,終于說服自己,換來一句想通了。

    話音漸漸消散,梁昭一瞬不瞬地看著他,也不說話。

    顧孟然被他看得莫名有點心虛,梗著脖子別開臉,“干嘛這樣盯著我。”

    “沒事,想通了就好。”梁昭眼眸低垂,笑意凝固,手臂用力將他抱得更緊了。

    沒留意梁昭的神情變化,顧孟然信以為真。

    緊繃的神情緩緩放松,顧孟然埋在梁昭懷中思考了幾秒,戳了戳他的胳膊,又道:“你應該也知道,夢和現實有一定的關聯,那群人多半不是什么好東西,我覺得我們還是有必要提醒一下村里人,告訴他們不要上船。”

    剛才在堂屋的時候,顧孟然有一半時間都在走神,明顯沒注意到其中細節。

    梁昭揉了揉他的腦袋,神情愈發凝重,“有點麻煩,他們不是在商量,是在威脅。明天是一個期限,如果芳姐沒能給出滿意的答案,他們可能會使用暴力手段。”

    “不能吧?”顧孟然愣了一瞬,“村子里一百多號人,就算年紀稍微大了點,可勝在數量多啊,一人一棒也能把他們打出去吧?”

    梁昭篤定道:“船上還有人,大部分是年輕人。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但他們肯定有把握才會來走這一趟。”

    顧孟然倒吸一口涼氣,“那也很奇怪,董船長可不是什么大善人,他有把握直接動手不就行了嗎?還玩先禮后兵這一套?”

    “再怎么說村里也有一百多號人,如果不是壓倒性優勢,直接動手的風險還是很大。我猜雙方人數差距不大,當然最主要的,他們有小周。”

    梁昭唇縫中溢出一聲嘆息,“小周本就是石金村人,看樣子他之前在村里的話語權不輸于段月宴和芳姐,他的話非常有說服力,也不用說服所有人,動搖一部分人心就足夠了。”

    后背莫名爬上一股涼意,顧孟然目光呆滯地看著梁昭,低聲喃喃:“是啊,他們根本不需要這些上了年紀的人,他們要的只是物資。村里的物資都是大家一起囤的,到時候一部分人愿意走,一部分人不愿意走,他們自會因為如何分配物資而產生矛盾。”

    一村人齊心協力,一致對外,尚有反抗之力。

    可看似牢固的集體關系往往十分脆弱,一點點利益即可打破。屆時分崩離析,逐個擊破……

    而董鴻博心狠手辣,不論選擇離開還是留下,這些村民都很難有好結果。

    人非草木,當了快一年的鄰居,顧孟然打心眼里喜歡這個村子,尤其是憨憨的小冬、重情重義的芳姐和話很多的嬢嬢們……

    “哐當!”

    沒等顧孟然想好對策,身后木門被人重重推了一下。

    插著門閂,打開一條縫隙的木門又彈了回去,門外傳來一道熟悉的男聲,“奇怪,咋打不開了,門壞了?”

    “小冬?”梁昭出聲詢問。

    “梁、梁昭?”小冬疑惑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門里門外皆安靜了一瞬,梁昭松開懷抱里的顧孟然,順勢抬手挪動門閂,將木門打開,帶了一身潮濕水汽的小冬呆呆站在門口。

    大眼瞪小眼,一時無話,最后還是小冬打破沉默,看著梁昭又看看顧孟然,沒好氣道:“找了你倆半天,結果在我家躲著,還把門鎖了?”

    梁昭理所當然地點點頭,“你家離得最近,借你家用一用。”

    “那群人呢,今晚真就在村子里住下了?”沒給小冬埋怨的機會,顧孟然趕忙追問道。

    這話一出,小冬鬼鬼祟祟地環視了一圈,隨后推門進屋,再次插好門閂,刻意壓低嗓音道:“別提了,我和芳姐剛剛才把他們安頓下來。什么狗屁玩意兒,一個個趾高氣昂的,鼻孔都快朝到天上去了。”

    顧孟然心急如焚,見小冬還有心思吐槽,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這個時候就別管人家什么態度了。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那群人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們根本就不會帶你們走,圖你們物資罷了。”

    話音剛落,一聲悲愴的嘆息回蕩在屋子里。

    小冬胡亂在頭上抓了一把,垮著臉道:“芳姐也這樣說,虧我還天真地以為……以為我表哥真是回來撈我們的!我就奇了怪了,我們到底哪對不起他,他非要——”

    “先別抱怨了小冬,事到如今應該想個對策出來。”顧孟然打斷他的話,眉頭越擰越緊,看起來比小冬這個當事人還著急。

    “一個晚上有什么辦法?大不了、大不了跟他們拼了,拼個魚死網破。”小冬耷拉著腦袋,眼眶漸漸紅了。

    顧孟然輕“嘖”一聲,“別說這些氣話,你段哥去哪了,一直沒看到人,他到底怎么想的?”

    “段哥出去了。”小冬吸了吸鼻子,“這段時間我們不是一直都在找船嘛,附近都跑遍了,沒有收獲。段哥今天早上帶著羅叔他們出去了,說走遠一點,去黃江那邊看看。”

    黃江?如今到處都是水,能分得清東南西北已經不錯了,不熟悉地形的走出去就得迷路,還去黃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關鍵時刻主心骨不在,一來一回估計黃花菜都涼了。

    顧孟然頭有點疼,抬手揉了揉太陽穴,看向小冬的眼神頗有無奈,“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有沒有對策,你支支吾吾的又不肯說。一大村子人跑是跑不了,當務之急是先穩住那些伯伯嬢嬢,不要人家還沒動手,自己先起了內訌。”

    “我知道。”小冬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而后他似乎又想到什么,忽然抬頭看向顧孟然,目光中帶著一絲不舍,“你們在我屋里休息吧,一會兒天黑了,自己找機會離開。”

    “他們的人在村子里晃悠,村口也有人把守,你們得從后面的山坡上繞過去,記得小心一點,不要驚動他們。完事兒趕緊回船上,千萬不要東想西想,立馬開船離開。”

    還是第一次聽到小冬用這么鄭重的語氣說話,顧孟然微微愣了一下,回味過他話里的意思,顧孟然對上他的視線,眼睛一瞇,“你的決定,還是芳姐的決定?”

    “芳姐。”小冬老老實實道。

    關鍵時刻還把外援往外推,顧孟然心里涌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外公和鄭奕杰還不知道情況,風翼號肯定要回去一趟,至于能不能幫上忙——

    “小冬,你過來一下。”

    梁昭低啞的嗓音打斷思緒,顧孟然抬起頭時,上一秒還在身旁的梁昭已經走到里屋的房門前,而且手還在握上了門把手。

    顧孟然懵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小冬快步走了過去,而后兩人一同進屋,隨著“嘎吱”一聲響,將他一個人關在門外。

    啊?啊?說悄悄話不帶他?顧孟然徹底蒙圈。

    沒冷落他太久,大概十分鐘時間,房門再度打開,小冬和梁昭一前一后從里屋出來。

    小冬沒有停留,友好地朝顧孟然點了點頭示意,旋即推動門閂,打開門,徑直走了出去。

    梁昭重新站在身旁,顧孟然扭頭看向他,眉頭微蹙,迫不及待道:“什么意思?你為什么單獨叫走他?”

    “沒什么,”梁昭垂眸看著空無一物的地板,低低地笑了一聲,“給他支個招。”

    “什么招我不能聽?”

    “比較損的招,不想讓你聽到。”

    “可是我好奇!”

    “晚上回去再告訴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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