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璟雪白的里衣被不規則地染紅,他不顧身上的血污將虞悅抱進壽芝堂放在床上。虞悅后肩的暗器沒有拔出不能放她平躺,他只能坐在床沿上維持用手臂托著她的頸,單手在肩膀的姿勢,把她的上半身圈進懷中。
“繡鳶呢?怎么還不來?”梁璟半包住她冰冷的手,大拇指在她的手背上無意識摩挲。
“姑娘!”
下一瞬,繡鳶沖進梁璟的寢房,一眼就看到他懷中了無生氣的虞悅,霎時慌了神,顧不上禮數,大跨步上前急道,“姑娘這是怎么了?”
梁璟聲音艱澀:“我怎么知道,她突然沖進來就是這副模樣,血流個不停,只說讓我叫你來就昏過去了。”
“傷在哪了?”繡鳶問。
梁璟把虞悅的肩膀往繡鳶的方向偏過,一把短短的刀柄裸露在外,看起來整個飛刀的部分都沒入血肉。
練武之人多少都會些治跌打外傷之道,繡鳶也不例外。除了略通岐黃之術外,還研究些江湖中的毒藥,這就是虞悅叫她來的原因。
繡鳶湊近仔細查看傷口,已經過了一會兒,按照常理不應該再往外源源不斷冒血。她用食指輕輕拭下一抹粘稠,血色發烏,定然是暗器上淬了毒,至于是什么毒得先止住血再琢磨。
她暗罵一聲,對梁璟簡短道:“我去拿藥盒。”說完不等梁璟說話,頭也不回跑出屋子。
千吉去叫太醫了,此刻屋內只剩梁璟和虞悅,瞬間又歸于平靜,與屋外的喧囂隔離開來。
梁璟無助地抱緊虞悅失溫的身體,額頭上蒙著一層細密的汗珠,小聲喚她:“虞悅,虞悅,別睡,繡鳶和太醫馬上就來了,別睡……”
懷里的女孩安安靜靜的,看起來乖極了,往日的活潑不再,梁璟雙眼微紅——
當年他見到母后最后一面時也是這樣的。
他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年近半白的張太醫被千吉半拖半拽,跌跌撞撞跑來。他睡得正熟被千吉從被窩里拖出來,只顧上松松散散披件外袍被帶來,一路上挎著藥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情況都沒來得及問清楚。
早知道就留在太醫院了!調來這折騰人的瑞王府上做什么!
當他看見床上兩人身上到處都是血的壯烈景象,所有的念頭都煙消云散,急忙上前詫異道:“王爺,這是……”
“別問那么多,”梁璟急道,“先治。”
張太醫見到傷口一臉嚴肅:“請王爺讓王妃右肩朝外側躺在床上,下官先為王妃止血。”
這時繡鳶抱著一個大藥箱回來了,見張太醫正在找藥,強穩氣息說道:“我這里也有藥,有一些邊關的秘藥,對止血和解毒有奇效。”
邊關地區臨近外邦,有許多游牧民族,好戰善騎射,流傳著治療外傷的不少秘藥。甚至還有傳得很玄乎的,能夠活死人肉白骨的金創藥。
張太醫接過繡鳶遞來的瓶瓶罐罐挨個輕嗅,越問越精神,都是他沒見過的好藥,比他藥箱里的要好用得多。
不疑有他,他選定一個藥瓶,對繡鳶說:“請姑娘將王妃后肩處的衣服剪開,老夫先為王妃止血。”
梁璟起身給繡鳶讓地方,繡鳶拿過剪刀輕輕將布料剪開一個正好能露出傷口的圈,張太醫上前撒上金創藥,只消片刻血流的速度便緩下來。
不愧是秘藥。
繡鳶眉頭緊鎖,目光在虞悅慘白的嘴唇上掃過,抬眸看向張太醫:“麻煩太醫幫我一起為王妃拔出飛刀。”
張太醫也看出暗器上必然有毒,若再拖下去,毒素很快會侵襲心脈,便是神仙都難救了。
他點頭贊同,邊撒麻沸散邊說:“老夫來拔,在拔除的瞬間,姑娘要將裹簾緊緊按在傷口上。”
梁璟站在一旁,光是聽他們的對話都感到鉆心地疼,不由自主地皺起臉,有些不忍再看,卻因為擔心挪不開視線。
千吉捧來一件外袍為他披上,他才感受到一絲涼意。
一切都發生得太過突然,根本沒給人反應的時間。他微濕的里衣還粘在身上,手上的血跡有些干涸緊緊扒在皮膚上,不過他此刻也顧不上自己,只祈禱著能把床上的女孩救回來。
麻沸散不會立刻生效,需等待片刻,張太醫趁著這間隙回頭看了眼梁璟,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跡,說道:“王爺先去沐浴換下身上被血污了的衣服吧,這暗器上淬的是劇毒,粘在皮膚上也可能會有毒素滲入。”
梁璟沒有立即應聲,聲音喑啞:“王妃的毒能解嗎?”
“得先把飛刀拔出來才知道是什么毒,”繡鳶循聲回道,“王爺先去沐浴更衣吧,姑娘不會想看見有人被自己連累的。”
梁璟頭腦已經恢復了些理智,知道自己在這幫不上什么忙,沒必要硬拖著將自己也拖中毒,遂點點頭,深深地看了虞悅一眼,“一定要將她救回來。”
只能等到麻沸散生效五成,張太醫對上繡鳶的目光:“老夫要拔了,一,二,三……”
飛刀沒入皮膚很深,刀柄又短又細,上面沾滿了血,很不好用勁,只能盡力往外拽。刀身緩緩露出,隨著刀尖的出現,繡鳶托著撒好厚厚金創藥粉的裹簾等在傷口附近,在刀尖離開血肉的瞬間覆上去。
虞悅在昏迷中無意識地蜷縮身體,發出痛苦的哼哼聲。
即使繡鳶緊緊地壓著,血洞中仍不斷地向外涌著烏血,如同鑿開的一個泉眼,瞬間浸濕了裹簾。但她不能松手,掌心流過的溫熱使她心疼地紅了眼眶,于是撇過頭不忍再看。
面對一個血洞,再神的金創藥都得費些時間,張太醫弄了塊新的撒滿金創藥粉的裹簾,說道:“換老夫來按吧。”
繡鳶起身讓過位置給張太醫,把手中被血浸透的裹簾扔進銅盆中,到一邊盛著清水的盆中凈過手,用布捏起飛刀舉在眼前細細查看,小心地嗅嗅。
很熟悉的特征,她沒有親眼見過,卻在一本毒典上見過:
蜀地有一種難以分辨的奇毒能讓人血流不止,多數人都會失血過多而亡,少數挺住的人最終會因為來不及去尋特定的解藥,毒素蔓延侵蝕心脈而死。
這個毒和解毒草藥的名字叫什么來著……
繡鳶捂著額頭使勁回想,突然兩個字在腦中閃過——
花溪。
花溪草又名化血草,是一種淡紫色的花,香味極其好聞。在無傷口時對人體無害,但將其碾碎取其汁液涂在傷口上后,毒性就會顯現,傷口會血流不止,甚至引起血崩,讓人失血而死。
繡鳶到床邊握住虞悅的手腕一看,果然雪白的皮膚下顯現出紫色的脈絡,這是花溪草中毒最明顯的特征。
而花溪草的解毒之法很簡單,俗話說三步之內必有解藥,花溪草的花朵有毒,葉卻無毒,反倒是解毒之物。
“是花溪草。”繡鳶對太醫篤定道。
張太醫一驚,花溪草他在《本草綱目》中讀到過,長在蜀地,很是罕見,不過——
“老夫的好友去年從益州帶回兩株花溪草,當作擺件養在屋內,恰好被老夫帶來了王府。”
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太巧了,或許應該說瑞王妃命大,萬萬分之一的運氣都被她碰上了。
本來有些絕望的繡鳶不可置信地張張嘴,難崩情緒,瞬間紅了眼眶,淚珠滑落掉到地上。她剛剛在心里求全天下的神佛顯靈,救救她家心善的姑娘,此刻竟然應驗了。
顧不上別的情緒,她一把抹去眼淚,語氣焦急:“在哪,我去拿。”
“就在老夫的桌案上,有兩盆紫色的花。”張太醫也很是激動,漲紅著臉說道。
此刻是他行醫三十年最興奮的時刻,不只是因為自己恰好有罕見毒藥的解藥,他更覺得王妃能得此大運是虞家百年守護大朔攢下的福報。
真是列祖列宗保佑啊!
梁璟用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完畢,邊走邊整理外袍,剛進院子就看見從墻上一躍而下飛到他寢房門口的繡鳶,一左一右臂彎處各夾著兩盆花火急火燎跑進屋。
繡鳶竟然是武婢?
怪不得她剛剛往返東西兩院那么快。
他和千吉快速地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出少許的震驚。
所以虞悅應該也是會輕功的吧,不然大晚上穿著夜行衣在外面溜達嗎?
他不再深想,人命關天的時刻,還是先進去看虞悅要緊。
梁璟進屋就問張太醫:“張太醫,如何了?”
張太醫手上搗著藥,臉上露出笑容,語氣松快不少:“放心吧王爺,已找到解毒之法,恰巧下官養著花溪草,其葉便可解其花毒。”
梁璟終于松了一口氣,但沒完全松,在看到人醒來前,心還是懸在半空中。
繡鳶將其中一株的葉摘下幾片碾碎敷在傷口上,張太醫搗出葉汁沖少許水,在繡鳶的幫助下喂進虞悅口中,終于吐出一口濁氣,“待藥效發作,王妃會沒事的。只是失了許多血,補回來怕是得一年半載。”
他看看梁璟,有些欲言又止。
梁璟皺起眉頭,能讓大夫欲言又止說不出口的不會是什么好話,一顆心頓時提到嗓子眼兒,“張太醫有什么話便直說。”
“就是……”張太醫舔舔唇,“王妃最好半年內不要有孕,對王妃和胎兒都極其危險,即使熬到生產也容易……”
后面的話太不吉利,張太醫即使不說他們也都心知肚明。
梁璟懸著的心又放回肚里,他們連房都未曾圓過,考慮有孕的事也太早了。
“知道了。”梁璟輕咳兩聲,摸摸鼻子應下。
外面已天光大亮,一番忙活讓眾人都忘了時辰,梁璟連早朝都誤了。
無所謂,以他的名聲,他做出什么事都不算出格,曠個早朝而已,頂多被宣文帝責罵幾句。
況且今日瑞王府鬧出這么大動靜抓刺客,很快全京城就知道了。
藥效作用得很快,床上的虞悅五官抽動,有要醒的跡象。幾人神情緊張地關注著,只見她眼睛還沒睜開,唇輕啟,下意識地輕聲喚道:“梁,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