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檖躊躇好片刻,方磕磕絆絆地把經(jīng)過好一番深思熟慮的解釋說出口。
說到“嫂嫂真漂亮”時,棠袖很不給面子地笑出聲。
她是高興了,陳檖偷偷瞟眼旁邊的陳樾,見還是那么個教人辨不清喜怒,可他就是明白兄長此刻定然心情不佳的神色,陳檖再咽咽唾沫,堅持著把后面的話說完,然后低下頭,半聲不敢吭。
他怕他一說話,兄長就要把他從窗戶提溜出去。
他還年輕,他不想落個半身不遂。
一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紀干躺在床上,連個送飯的人都沒有的凄慘場景,陳檖簡直如坐針氈。
直等新的碗筷送來,菜也上了,這時棠袖的酒意大概下去了,她拿起筷子夾菜,還很自然地往陳樾碗里夾,陳樾臉色終于肉眼可見的有所緩和。
陳檖大大松口氣。
果然還是得嫂子才能……
竊喜到一半,就見陳樾臉色很快變得和之前一樣,不,比之前更難看,跟吃了炮仗似的。
竊喜立刻轉(zhuǎn)成欲哭無淚。
又怎么了?
陳檖小心翼翼地偷瞄對面,赫然發(fā)現(xiàn)似乎是嫂子突然反應過來她跟兄長已經(jīng)和離了,她不應該像以前那樣給兄長夾菜,于是嫂子就把剛放進兄長碗里的菜夾回她自己的碗里。
“……”
陳檖驚呆了。
還、還能這樣?
之后棠袖再沒給陳樾夾過菜。
陳樾的臉色也再沒好轉(zhuǎn)。
陳檖更加如坐針氈。
這下別說喝酒了,陳檖吃什么都味同嚼蠟。尤其不小心跟陳樾夾到同一道菜,明明陳樾半點表示都沒有,他卻兀自心頭慌得不行,恨不能哭著喊著求兄長趕緊把他從窗戶扔出去,就是全身不遂他也認了。
好容易挨到棠袖停筷,陳檖大喜,迫不及待提出告辭。
陳樾頷首。
豈料棠袖發(fā)問:“不是說要送我出城?”
陳檖:“……”
陳檖更想哭了。
他不記得他有得罪過嫂子啊,怎么嫂子能當著兄長的面對他如此狠心?
感受到釘在身上的冰冷至極的目光,陳檖暗暗握緊拳頭,努力克制住想要發(fā)抖的反應,硬著頭皮道:“有兄長在,哪還需要我送嫂嫂?”
語畢,起身,頭也不回地跑了。
背影蕭瑟又堅決,看得棠袖支著下頜直笑,頭一次發(fā)覺這小子怪好玩的。
一旁陳樾開口:“藏藏。”
“嗯?”
棠袖側(cè)眸。
陳樾道:“這次就算了,以后別在別的男人面前喝酒。”
棠袖聞言止住笑,看眼陳樾。
“你弟弟也算別的男人?”
陳樾說:“算。”
棠袖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先前在長公主府那幾次喝酒不光有陳檖,偶爾還會有駙馬,那時可沒聽他這么說。
男人啊,真是一會兒一個要求。
喝完最后一口湯,棠袖讓丫鬟把剩余的春酒帶著,準備打道回府。
她站起身,陳樾也拿著繡春刀起身。
見陳樾真的要送她出城,棠袖愣了下,忙道:“別了,不合適。”
陳樾系繡春刀的動作一頓。
“哪里不合適?”
“哪里都不合適。”
方才坐著一起吃飯就已經(jīng)很不符合他們眼下的關系了,他再送她出城,萬一到了城外他故意拖延到城門關閉,以此為借口稱不能回侯府,那她是攆他滾蛋好呢,還是帶他一起回莊子好呢?
等回到莊子,是不是就順理成章要一起睡覺?
如此這般,跟沒和離有什么兩樣?
“回你的侯府去,”棠袖牢記自己已離異的身份,“我用不著你送。”
陳樾沒說話。
他握著繡春刀,目送棠袖被丫鬟們簇擁著下樓。
待棠袖坐上馬車,陳樾正欲離開,卻瞥見桌沿擱著把眼熟的紫檀木折扇,顯見是棠袖隨手放的,忘記拿了。
他得給她送去。他想。
于是棠袖回到莊子,才吩咐完去備洗漱用的熱水,就聽“叩叩”兩聲,有人敲她的窗。
棠袖當先轉(zhuǎn)頭四望,發(fā)現(xiàn)還好,屋里就她一個,且叩窗聲不太重,屋外的丫鬟應該都沒聽到,否則直接就問她了,隨后才去到窗前,低聲道:“不是叫你不要送?”
都答應她了,怎么非要跟過……
等一下。
他好像沒答應。
“我沒送,”隔著窗,男人聲音同樣很低,“是你扇子忘記拿了。”
棠袖道:“忘記就忘記了,回頭派人去拿不就好了。”
陳樾:“我已經(jīng)給你送來了。”
棠袖無言。
過了會兒,她終是將窗打開一條縫,手從縫里伸出去,示意他把扇子給她。
陳樾垂眸盯她的手。
還沒到安置的時候,屋內(nèi)點著燈,淺淺燈光從窗縫里透出來,照得這只手掌心嬌嫩,連帶著腕處青紫的血管都清晰可見。陳樾慢慢將折扇扇尾放在她掌心,自己卻握著另一端的扇頭沒松,問她:“你可認識正芳齋的東家?”
欲要跟他搶扇子的手頓了頓。
“認識,”手的主人道,“怎么了嗎?”
語畢腹誹,她就知道,哪怕和離,她身邊也仍有他安插的眼線。
這毛病估計他這輩子都改不掉。
然后就聽陳樾問:“那東家可曾有過妹妹或者女兒?”
“你這話倒是問對人了。”
說起正芳齋東家,棠袖也不急著搶扇子了,答:“有一個女兒,不過很久以前就沒了。”
陳樾:“來京前沒的?”
棠袖:“對。”
正芳齋東家并非京師本地人士,是先在老家靠著好手藝打出名頭,賺夠錢才舉家遷來京師,經(jīng)營好些年方讓正芳齋站穩(wěn)腳跟。
那女兒便是在老家時生的,也是在老家時沒的,距今已二三十年,非常久遠,又正芳齋東家來京后從未對外提起過,錦衣衛(wèi)如若只在京城范圍內(nèi)查,查不到這點也在情理之中。
陳樾聽完問:“別人都不知道的事,怎么藏藏你知道?”
棠袖笑。
“陳指揮使,你這是在審我?”
不等陳樾解釋,她閑閑道:“你不知道嗎,我很小的時候就被我娘培養(yǎng)出一個習慣,但凡京城有哪家鋪子突然門庭若市,生意特別好,我就會讓手下的人去摸摸底,看可會對我們家的鋪子構(gòu)成什么威脅。”
這點要感謝外公。
外公做了大半輩子生意,吃過的虧不計其數(shù),好在吃一塹長一智,外公后來再與人合作,都特別重視對方的身家背景,不管多麻煩都要查個底朝天,以免合作到一半對方突然出岔子。
這纖悉不茍的作風影響到她母親,她母親再影響給她,如此,她派人查正芳齋,順藤摸瓜查到老家,查到?jīng)]了的女兒,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
至于她很久以前看的正芳齋發(fā)家史,到現(xiàn)在還能記得一清二楚,這就更不是多大不了的事,陳樾早知道她記性好。
當然也正是因為陳樾知道,有時該錦衣衛(wèi)走的路子他不走,反而要從她這兒套消息,棠袖早習以為常。
“如何,這個理由夠不夠充分,”棠袖指尖點點扇尾,上好的紫檀木發(fā)出篤篤聲響,“指揮使大人若不滿意,可要把我?guī)ё呃^續(xù)審嗎?”
陳樾嗯了聲:“把你帶回侯府審。”
棠袖哼笑一聲:“你想得美。”
隨即握住扇尾一個用力,折扇被成功拽進窗里。
扇子是進來了,那點窗縫卻沒關,棠袖展開扇面搖了搖,道:“怎么突然問起這個,是有案子牽扯到正芳齋?”
棠袖本也是隨口一問,并沒想著陳樾會回答。
以往他辦案,除去他想從她這里知道的,別的他基本都不會對她透露。
因此棠袖問完就想趕陳樾走,未料陳樾這次居然回答她了。
他道:“是有點牽扯。”
然后簡單一說,原是這段時間他辦的那個案子涉眾甚廣,不僅關系到京官收受賄賂,還關系到略賣幼童。錦衣衛(wèi)細查下發(fā)現(xiàn)其中有名女童的身份不甚清楚,再查下去發(fā)現(xiàn)僅一條口供提到過正芳齋,但言辭十分模糊,年份也非常久遠,不排除線索早已中斷的可能,陳樾便想著先找棠袖套套線索。
事實證明他找得很對,棠袖還真知道錦衣衛(wèi)都不清楚的秘辛。
“這樣。”
棠袖又問:“那些孩子,皇上有說怎么安排嗎?”
陳樾今天都穿飛魚服進宮了,想必已經(jīng)將大致案情整理好上報給皇帝,被略賣的孩子肯定也能救的都派人去救了。
果然,陳樾道:“皇上讓救出來后先送去慈幼局,等身份查清了,還有親人在的就通知領回家,沒有的就留在慈幼局,由官府出錢供給。”
棠袖嗯了聲。
回頭她派人去趟慈幼局,看能不能幫點忙。
圍繞案子聊了片刻,棠袖又開始攆陳樾。
“走啦,”棠袖催他,“再不走,馬上城門關了就進不了城了。”
陳樾無所謂道:“那就不進。”
“不進你住哪兒?”
“住你這。”
棠袖沒接話。
她之前只是埋汰他才會在心里那么想,合著他本人是真有這個打算啊?
不要臉。
棠袖干脆一把關了窗,任陳樾再敲再叩也沒理會。
她不理,陳樾也不作聲,兩人各自沉默。
直等丫鬟進屋,說熱水燒好了,才聽陳樾低低地道:“那我走了。”
“趕緊走。”
棠袖不客氣地回他一句,抬腳去浴室。
因為方子讓喝春酒的第二天再吃藥膳泡溫泉,棠袖這晚沒沐浴,簡單清洗一番就出來了。路過窗戶時,她留意了下,外頭沒什么特別的動靜,陳樾應當已經(jīng)離開。
走了好。
棠袖想,他若再不走,她都要有種他們是在偷情的錯覺。
想想還怪刺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