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府。
雖有棠袖當場就給報了仇,令那貴女如何顏面掃地、如何聲名狼藉不提,之后那貴女家里又如何登門致歉、如何賠禮謝罪不提,棠褋到底還是因為落水受了驚。
不管是在太液池,還是回到棠府,她始終一言不發。
韻夫人親自給她洗了澡換了衣服,坐床上摟著她哄她喝藥,瑜三爺也搜腸刮肚拼命說笑話逗她開心,她卻仍蒼白著臉,眸子深處滿是驚懼。
只在棠袖聽她不肯喝藥,匆匆趕來三房時,她才驟然從被湖水淹沒的窒息感中清醒過來一般,望著剛沐浴完,頭發都還沒擦干的長姐,眼淚怔怔落下。
“……怎么哭啦?”
棠褋一貫文靜乖巧,自懂事起從未哭過。此刻這突然一哭,韻夫人心都要碎了,差點也跟著哭。
棠袖倒沒什么波動,只說:“把藥喝了。”
說完將碗端到棠褋唇邊,小姑娘抽噎沒停,卻聽話地張開嘴。
棠袖沒用勺子,直接一氣呵成全給她灌下去。灌完接過丫鬟遞來的蜜餞朝她嘴里一塞,又拿帕子給她擦眼淚,動作乍看十分粗魯,力道卻是溫柔的。
“你不還好好的,哭什么?”
棠褋沒答,只一個勁兒掉眼淚,不知道是后怕還是被藥苦的。
換作其他人這么哭,棠袖早不耐煩走人了。現下卻是棠褋流多久的眼淚,棠袖就給她擦多久,帕子都不知換了幾張。
直等棠褋終于哭夠,她吸著鼻子抓棠袖的手,轉頭巴巴地看韻夫人,顯然有話想單獨跟姐姐說。
韻夫人拿熱巾子給她擦干凈臉,揪著瑜三爺一塊兒出去了。
丫鬟們也都退去,房內只剩姊妹兩個。
棠袖在棠褋邊上坐下,往她嘴里又塞了塊蜜餞。
棠褋慢慢咀嚼。
棠袖很耐心地等她吃完,方問:“想跟我說什么?”
棠褋抿住唇。
雖說在太液池時,姐姐說那貴女并非真的因為吃醋才推她,那貴女也當面承認了,但落水這件事本身還是給她帶來不小的影響。她現在不僅想到太液池就怕,她還怕畫舫,怕游湖,更怕相看。
所以……
“我不想再相看了。”
少女聲音又輕又細,險些讓人聽不清。
畢竟這話若是說給韻夫人,必會得到好一番語重心長的勸解。好在眼下聽到的人是棠袖,棠袖只道:“不相看就得盲婚啞嫁。你愿意?”
“……不愿意。”
棠褋茫然了。
對啊,之所以去相看,不正是因為不想盲婚啞嫁嗎,她是循規蹈矩沒錯,卻也沒想過要嫁一個她什么都不了解的陌生人。
明明比起許多女子她已經足夠幸運,至少她可以提前認識自己的未來夫婿,無需直到成婚那天方能知曉自己嫁的郎君長什么樣……可為何她心里還是有點抗拒?
可不相看的話,她又該如何?
棠褋越想越糾結,柳眉皺得緊緊。
看她想不明白,棠袖提點道:“去掉相看,你有沒有什么別的打算?”
棠褋認真思索片刻,搖頭。
沒有。
想不到。
她只知道她不愿再相看。
“那就好好想想,若不相看,不嫁人,你能做些什么,又想做些什么,”棠袖站起身,居高臨下,像是在俯視,又像是在勾著人往上爬,“等想好了跟我說,我會讓三嬸先暫停你這段時間的說親事宜。”
棠褋仰頭看棠袖。
看她仿佛能遮風擋雨的屋檐,看她仿佛高山仰止的上知,看她仿佛她窮盡一生都在拼命追逐的指明燈。
良久,喃喃:“謝謝姐姐。”
……
南鎮撫司。
若說錦衣衛普遍都是八百個心眼,那錦衣衛指揮使就是八千八萬個心眼。
心眼數量一多,尺寸必然不大。
因此查跟宦官高淮相關的卷宗時,陳樾非常順手地查了那名張口《女誡》閉口《內訓》的言官。接著同樣很順手地調出游湖一事那貴女家的相關案卷。
查完沒耽擱,迅速整理好證據進宮。
皇帝才用過福壽.膏,正是身體和情緒最為舒緩之時,聽得陳樾覲見,皇帝還道這次這么快就查到東西,正要夸獎幾句,未料呈上來的一份是彈劾言官的劾狀,一份是彈劾貴女家的,皇帝翻閱的動作一頓,十分無語。
難怪速度這么快,原來是想替老婆出氣。
雖說皇帝心里清楚陳樾肯定有將他吩咐的高淮案放在首位,這兩份劾狀只是陳樾趁著休息時順手為之,但這么一來皇帝就更無語了。
得多記仇才能連那言官曾經大便秘澀數十天的事都擺到御案前?
御案就是用來看這些的嗎?
也虧得這教人過目難忘的大便秘澀,皇帝忽然記起上回被陳樾彈劾的那個言官好似也是這樣,尋常的貪贓枉法就不說了,什么雞毛蒜皮的腋臭腳氣全翻出來,看得他愣是沒召人進宮當面對證,而是直接命錦衣衛去拿人,生怕人一來,整個紫禁城都要被熏臭了。
陳樾未免也太錙銖必較。
皇帝感慨著,讓常云升把大便秘澀的劾狀拿遠,轉而翻貴女家的那份。
沒翻幾下,皇帝啪地合上。
皇帝簡直沒眼看。
上午他不是說過此事了了,怎么這還沒結束?
人貴女家里那么潑辣,得聞他的話后都沒敢來找他哭訴,陳樾倒好,直接就要一棒子把人一家全打翻。
大男人頂天立地,如此這般實在小肚雞腸!
然而再沒眼看,這也是自己的親外甥,且證據都是實打實的,并未添油加醋以權謀私,皇帝只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勸自己當初不正是看中陳樾這點,才叫陳樾進錦衣衛?習慣就好。
便說:“行了朕知道了。先前吩咐你的查完了?沒查完就趕緊查,哪來的閑工夫弄這些。”
陳樾應道:“臣這就繼續去查。”
眼藥上完,陳樾輕松離開啟祥宮。
從紫禁城出來,天色已暗,陳樾沒回南鎮撫司,轉道去棠府。
游湖出了那么大的事,他必須得去看看棠袖。順帶也問問她知不知道高淮的事。
——這怎么能不算在繼續查呢?
這才叫以權謀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