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如刀,殘陽似血。
烏鴉的翅羽劃過昏暗的天際,漆黑的瞳仁無情俯瞰,倒映著滿目瘡痍的大地,也倒映著久久不散的硝煙,與慘烈的死寂。
有風輕輕吹過,搖動那抹忽然出現在血色之中的一抹潔白,也帶來了濃郁到幾近令人窒息的血腥氣。
阿天似有所覺,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擺,果然便看見一縷暗紅色的紋路不知何時出現,正沉沉墜在衣擺邊緣,如活物一般努力伸展著,蔓延著。
阿天嘆了口氣,拎起衣擺輕輕撣了一下,那一點紋路便如同附著在衣服上的灰塵一樣散了開去,飄散在風里。
……戰場,嗎。
她松開衣擺,再度抬眼看向遠處,看著那些殘破的旗幟,倒伏的軀體,看著那些被死亡吸引來的鳥群,也看著肉眼所不能見的,縈繞不散的某種血色氣息。
——這可真是,久違了啊。
阿天輕輕摩挲手中與她一同出現在這里的刀,神色平靜的想。
空氣中的靈氣濃度不同,也無法察覺到其他刃的存在,看來她是和他們分開,獨自來到一個異空間里了。
唔,這下頭疼了。
她可不擅長空間定位啊……
正思索著,身后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地球人的小鬼?”
阿天平靜的回頭。
這是她在這片已經結束戰斗的戰場上所見到的,第一個還活著生物。
很可惜,并不是個人類。
——或者說,并不是阿天認知中的那種“人類”。
他身材高大,足足有兩米多高,穿著打扮十分古怪,雖是直立行走,卻長了一張酷似貓科動物的臉,渾身毛茸茸的,一說話便露出滿口的尖牙,握著武器的手上也長著明顯的利爪。
他身上還帶著點傷,裝備也有些磨損,顯然剛經歷過一場戰斗,傷處還隱隱往繃帶外滲著血,但并不嚴重。
看見阿天轉過頭來,那雙明顯的動物眼瞳之中便亮起冷酷又殘忍的光芒,甚至連多問一句也沒有,便徑直將類似槍械的武器對準了她。
“地球人——就去死吧!”
充滿惡意的聲音響起,尖爪就要扣下扳機,墨色的眼眸卻依舊平靜如水,波瀾不驚,唯有一只手輕輕按上了刀柄。
然而手中的刀尚未出鞘,那個古怪的“人”便突兀的停了下來。
他驚愕的瞪圓了雙眼,端著槍的手微微抬動一下,似乎想要往身后抓住什么,但很快便失去了力氣,隨著眼中神采的消失而頹然垂下。
槍械滾落地面,高大的身軀向前倒下,鮮血直到此刻才汩汩涌出,露出了從背后沿著裝備縫隙深深刺入胸膛的利刃。
以及雙手死死握住那把已然崩口的刀的,如猛獸一般蹲伏在他身上的瘦弱少年。
血色的殘陽落在他凌亂的銀發上,將稚嫩的臉龐籠罩在陰影之中,不辨情緒,唯有一雙暗紅色的眼睛格外明晰,泛著銳利的冷光,筆直看向面前白色的身影。
如刀,如劍,如年幼的猛獸,兇狠又警惕。
然而撞入阿天眼中的,卻是一抹來自靈魂深處的,無法掩蓋的璀璨瑰麗。
阿天看著他,詫異的眨了眨眼,下意識放松了按著刀柄的動作。
“你……”
遠處似有什么人的聲音隱約響起,少年回頭看了一眼,又迅速收回視線,將手中的刀往外用力拔了一下。
發現刀刃卡在尸體胸口無法拔出之后,他便果斷放棄,轉而拾起旁邊一具人類尸體身上還算完好的打刀,另一只手則一把抓住了阿天的手腕,一語不發的轉身就往聲音的反方向跑去。
阿天有些困惑不解,但沒有感覺到惡意,便沒有掙扎,反而配合著少年的步伐一點點加快了速度。
少年似乎對這個戰場很是熟悉,一路專門往地勢低洼視野受限、或是大型機械殘骸遮蔽的地方繞行,借著這些事物的遮掩,很快便順利來到了戰場邊緣的山腳下。
只是身后的聲音,卻也近了一些。
少年眉頭緊鎖,瞥了一眼被他拽著十分配合的阿天,咬了咬牙,還是繼續抓著她的手腕,埋頭沖入了枯黃的林間。
隨著他輕車熟路的一通亂轉,他們很快便靠近了一處爬滿茂密藤蔓的斑駁山壁,少年熟練的摸索了一下,找到一處與其他地方并無差別的藤蔓枝葉,小心往一邊掀開之后,一個狹小的山洞便露了出來。
還不待阿天看見里面的情況,少年便把她拽了過來,有些粗暴的將她強行推了進去,隨即自己也閃身跟了進來,小心將洞口的遮蔽物重新蓋好,便靠著巖壁,警惕的透過細小的縫隙往外看去。
趁這一點時間,阿天下意識看了一眼山洞里面。
這是個并不算大的山洞。
洞口極窄極低,比起“洞穴”倒更像是“裂隙”,也就剛好能容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進入而已。
往內幾步之后,空間便逐漸開闊起來,但最寬處也不過三米左右,再往里一點又漸漸合攏,形成一個兩頭窄中間寬的梭形。
面積是窄了點,高度卻是不低,粗略估計至少能有七八米。靠近穹頂的側壁上還有幾條細小的裂隙,隱隱透進一點殘陽,令洞窟之內影影綽綽,不至于一片漆黑。
借著這點昏暗的光線,便勉強能看見靠近洞窟內側的位置鋪了一層薄薄的稻草,好些地方都已經受潮發黑,上面雜亂堆著兩團看不出顏色的破布,旁邊靠著洞壁的位置則放著兩個豁口的陶罐,一個里面似乎是空的,另一個稍大一些的則壓了塊石頭在上面,看不見裝了些什么。
看起來,就像是某個人的居所一樣。
阿天忍不住又看向了渾身都臟兮兮的,身量格外瘦弱,個頭也就比她略高一點的少年。
他……一直住在這里嗎?
外面隱隱傳來了模糊的說話聲。
阿天側耳聽了一下,發現說話的幾個似乎跟方才想要殺她的那個“人”是一伙的,好像是什么什么星的部隊,這時候出現在這里本是為了打掃戰場回收己方尸體之類的,卻沒想到竟然會有同伴被殺害,一時憤怒之下,這才到處搜尋了起來。
他們嘴里罵著什么“該死的攘夷志士”“狡猾的地球人”,聲音斷斷續續,又彎彎曲曲的逐漸變得清晰。
——他們正在靠近這里。
少年似乎也終于聽見了那些聲音,身體一下就緊繃了起來,睜大眼睛從遮蔽物的縫隙之間一眨不眨的看著外面,握著刀的手微微用力,顯然只要稍有不對,就會隨時拔刀砍出去。
阿天看出了他的不安,想了想還是怕嚇到他,便沒有貿然跟他說話,只默默的抬起手,輕輕點了一下身旁的巖壁。
似乎有某種肉眼不可見的氣息一閃即逝,又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
洞外原本越來越近的聲音逐漸偏移,終是沒有來到洞穴附近,慢慢遠去。
直到再也聽不見那些人的聲音,少年才松了口氣,稍微放松了握刀的力度。
阿天瞧著,覺得自己終于能說話了,就輕輕的對他開了口。
“你好呀,我是阿天,之前謝謝你……”
輕軟的聲音帶著純然的善意,在狹小的山洞中響起,似乎還帶著點回響。
話未說完,少年便猛地回過頭來,沉默的看了阿天一眼,目光尤其在她干凈柔軟的臉龐,以及身上潔白如雪、繁復如云的直裾深衣上停留了一瞬,便抱著那把才從戰場上撿回來的、比他自個兒也矮不了多少的刀,戒備的從她身邊退開,一路退到洞窟深處,慢慢縮在了稻草鋪成的“床”上,縮進了昏暗的微光所照不到的地方。
暗紅色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盯著阿天,像是在謹慎觀察,又像是隱隱有些……懊惱?
阿天困惑的眨了眨眼,覺得不得其解,但看出少年的抗拒,也就沒有試圖再交談下去,只對他友好的笑了笑,便選了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將手中的刀斜靠著洞壁放好,然后隨意的坐了下來。
大概是被之前的情況嚇壞了吧?
唔,等他冷靜一點了,再好好謝謝他吧。
這也是個好孩子呀。
至于這段時間……
阿天想了想,索性靠著身后的洞壁輕輕閉上了眼睛,呼吸逐漸平穩之下,無形的力量悄然流出,經過特殊的軀體,透過厚厚的巖壁,如同沒有盡頭的海浪一般,向四面八方無邊無際的蔓延開去。
——她就先看一看,這到底是個怎樣的世界吧。
抱著刀警惕縮在角落的少年看著阿天,有些茫然的睜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
怎么這個小鬼不僅毫無防備的卸下了身邊唯一的武器,還就這么當著他的面睡起覺來了?
這里可是戰場啊!就算是邊緣那也是戰場啊!外面的天人才剛走遠一點啊喂!
就算他腦子一熱順手救了這家伙,那他也還是個陌生人不是嗎?這家伙怎么就這么……就這么……
昏暗之中,少年定定的看著那個毫不設防的潔白身影,又默默垂下視線,抱緊懷中冰冷的刀,無意識抿起了干裂的嘴唇。
斜陽徹底落下了。
月華久違的劃破重重陰云,零零碎碎的灑落在滿目瘡痍的大地。
也靜靜的落在了,陰冷狹小的山壁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