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歸來
程瑾知與秦禹在鄭家葬禮結束后,繼續在許昌逗留了四天。
每日都派人去打探橋修得如何了,是否有別的路能繞行,最后發現只能多等兩日。
一開始住在鄭家客房,但本是遠親,他們是來悼念而非添麻煩,多住了一夜,得知姚家在許昌有園子,就住到了那園子里。
姚望男白天忙生意的事,今日得閑,約程瑾知一起出去轉轉。
程瑾知正與秦禹一起玩五子棋打發時間,聽說出去,程瑾知馬上道“好”,轉眼看秦禹,見他也眼巴巴望著,臉上滿是期待,她想反正逗留這么久,又借住了姚家的園子,姑母總會知道了,此番是不是一起出去也無所謂。
便說道:“禹弟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出去?”
秦禹立刻站起身來,連忙道:“好,我同嫂嫂和姚姑娘一起出去。”
一開始外面有積水,出不去,后來能出去了,兩人著急回去,沒心情出去,現在已經接受事實了,又有人來找,正好出去轉一轉。
許昌的街面沒有京城大,鋪子也沒有京城多,但景致不一樣,還有幾樣京城沒有的吃食,布料首飾款式也有些差別,兩人逛得還十分起勁。
她們去看布料,看首飾,看胭脂,秦禹也不催促,也未露出不耐煩的模樣,而是站在旁邊和她們一起看,若她們問起哪樣好看,他還能說出自己的見解來,讓姚望男又一次悄悄和程瑾知講:“你表弟性情可真好。”
程瑾知笑,問她:“有沒有什么不賣女人東西的鋪面,我們也去看看?”
姚望男道:“有啊,西街那邊,有棋盤,有書鋪,還有別的一些南北雜貨,我們去那邊吧。”
兩人說好,就帶秦禹一起去西街。
到這會兒就能看出秦禹果真是對雜貨更感興趣一些,他也不缺錢,每家鋪子都買了一兩樣東西。
后來就見著一間名為“建安印章”的店,里面全是各種各樣的印章,店家便是老師傅,看著頭發花白,將近花甲之年卻精神矍鑠,專門刻章的。
程瑾知因為剛得了一枚印章,此時就來了興趣,在店里細看起來。
姚望男也瞧了一眼,對此不感興趣,和她道:“旁邊有個飲子店,我去看看,你要不要喝點什么?”
程瑾知搖頭:“我不要,你去吧,我待會兒去找你。”說完也看向秦禹:“禹弟也去別處看看吧,我想挑個印章。”
姚望男與秦禹便都走了,秦禹走幾步,見旁邊有個湖,湖岸有棵柳樹,下面一塊石頭已被人坐得光滑,就在石頭上坐了下來,看著面前的湖水出神。
過一會兒,身后一道聲音問:“秦公子,能幫我個忙么?”
秦禹回過頭,就見姚望男吃著一串糖葫蘆,另一只手上還拿著一串糖葫蘆,她道:“幫我吃一根,你嫂嫂不要。”
秦禹下意識就接了過來,和她道:“多謝。”
姚望男一邊咬著糖葫蘆,一邊問他:“你皺著眉頭在想什么呢?有什么不高興的嗎?”
秦禹回道:“沒什么,只是想到原本只告假兩日,現在已經在此逗留六日了。”
“那有什么,那不是不能走么,又怪不得你。”
“我母親會怪我,課業也怕跟不上。”
“你母親嘛……怪嚴厲的,課業又急什么,我記得后年才考嘛。”
秦禹嘆一聲氣。
姚望男問:“又怎么啦,你一個侯府公子,鳳子龍孫,怎么看著煩惱比我還多?”
秦禹否認道:“我算什么鳳子龍孫……我……”
姚望男坐到他身旁的石頭上,認真看著他,等著他說后面的話。
他低聲道:“我學業很差,考不上舉人,又沒能上無涯書院,就算在沈家私塾也不是名列前茅的,我所有的一切,只是秦家公子這個身份給我的。
“我知道無論是祖父還是父親,都不關心我的學業,反正他們有大哥就夠了,我只要不學壞、不鬧事就行……
“我母親倒是在意,從小到大她都在意,生怕我學不好,可我卻只能讓她丟臉,讓家里人知道,果然她的孩子就是比不上公主的孩子……
“我好想上天能讓我開竅,能讓我腦子好用一些,讓我中舉,讓我中進士,如此……哪里折壽二十年,或是三十年我也愿意。”
姚望男看著他吃驚道:“我看你是瘋了,人統共就能活那么幾年呢,你全不要了,那中進士有什么用?”
秦禹喃喃:“可是……畢竟是中了。”
姚望男立刻道:“你可是秀才老爺啊,你多大啦?你比瑾知還小,沒到十八?”
秦禹回道:“只小一歲,十七了。”
“對呀,十七!你十七就已經是秀才了!你可知道我有個表兄,今年三十,考了八次考中秀才,每次見了我爹還要擺譜呢,恨不得我爹跪下來給他磕一個,你要是生在他家,他家能把你供起來當祖宗!”姚望男道。
秦禹笑了,有些不好意思。
姚望男道:“你就是有個不正常的大哥,再有個一心想你比過你大哥的親娘,本來讀書就很難啊,我到現在還有字認不全呢,可太難了,要讓我考秀才,那不如讓我死了算了。”
秦禹說道:“但姚姑娘讓人敬佩,小小年紀,卻能幫忙家中的生意,我見他們都敬你。”
姚望男回道:“你也好啊,就比如我吧,比起你大哥,我肯定是更喜歡你。”
秦禹無奈地笑笑,心知她在安慰自己,隨口問:“為什么?”
姚望男咬了一口糖葫蘆,認真道:“他身上有一種,屬于天潢貴胄的高高在上,他雖笑著和你說話,其實他心里是沒有你的,像我們這種商賈就更不必說,他不會多看你一眼。
“比如,我永遠不會和他坐在一起這樣說話,他也不可能對我說他的煩心事,但二公子不同,二公子是生在地上的,是一個……溫良的權貴公子。”
秦禹原本覺得她是刻意安慰,此時卻覺得不是的,她是真心的。
姚望男繼續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二公子做不了科考那個狀元,做別的狀元也行啊,就算做不了狀元,像我這種,難道就不活了嗎?我不偷不搶不干壞事,我怎么不好了?我就不能活得開心嗎?”
她看著手上的糖葫蘆:“比如這個,我吃過最好吃的糖葫蘆,還屬我們洛陽一個小巷子里的一個姓馮的師傅做的,我覺得他就是做糖葫蘆的狀元。”
秦禹笑了笑,也嘗了一口,回道:“是嗎?我怎么覺得都差不多?”
“那是你吃的都差不多,你要吃過他做的,就知道可差太多了。他給山楂去籽去得又快又好,熬糖稀他也最在行,那糖在鍋里咕嚕咕嚕冒泡,早一刻就嫩了,晚一刻就老了,很難熬的,但他只用瞧一眼就知道什么時間起鍋剛剛好,然后舀起糖稀往糖葫蘆上一淋,那糖稀永遠是那么厚,永遠是那么甜,就是比別人做的好。”
秦禹聽她說這糖葫蘆,都想哪天去洛陽嘗一嘗。
如果哪天表姐回娘家,他是不是可以和她同行,去找那馮師傅買冰糖葫蘆呢?
只是想來……若他沒考中舉人,母親多半是不會同意他出遠門的。
想到那成堆的書,那寫不完的文章,他就覺得前途一片灰暗,恨不能停在此時此刻,在這里一直坐,坐到明年也行。
印章鋪內,程瑾知挑了兩塊青玉印章,玉的成色不算很好,但通體翠綠,又被刻成了竹節形狀,看著瑩潤剔透,與竹節相得益彰,她看第一眼就覺得秦諫一定會喜歡。
而她自己也覺得好看,就想刻兩方小印,兩人一人一只。
她問師傅,刻字要多久。
師傅問她要什么字款,她將兩人的名字寫下來,師傅看了她的字,夸道:“夫人好字啊。”
隨后答:“刻好得兩三日。”
程瑾知問:“能提前完工么?我出雙倍價格,我在此地留不了太久了。”
師傅干脆道:“明日上午可以來拿。”
于是程瑾知給了定金。
第二日前方傳來消息,橋已修好,車馬可以通行了。
程瑾知趕忙派人去印章鋪里拿印章,印章卻沒那么快刻好,最后候在那里等了兩個時辰才將印章拿到,一行人這才出發。
她覺得為這對印章,也著實費了太多功夫了,還連累望男與秦禹都陪著她等,也許到天黑才能回京城,但拿著那兩方印章在手上,又覺得似乎值得。
因為上午耽誤了行程,中間也沒怎么休息,一路著急趕路,好不容易才在天黑時入了城門,進城后與姚望男告別,程瑾知同秦禹一起回了秦府。
兩人還是先去了賢福院,秦夫人已然躺下了,聞知兩人回來,卻又穿起衣服起身來見過兩人,問兩人這幾日境況,確認兩人無恙,才讓兩人趕緊去用飯了休息。
程瑾知回到綠影園,只有丫鬟在,不待她問,暮煙就如同告密一樣趕緊道:“娘子不在這幾日,公子開始還在這邊住了兩夜,后來就去前邊書房了,昨晚和今晚好像都沒回來。”
程瑾知不說話,春嵐上前道:“行了行了,趕緊去弄些面條來,娘子吃了一整天干糧。”
暮煙下去了,程瑾知沉默著站了一會兒,半晌才道:“先將東西收拾一下吧。”
明顯她是有被這消息影響的,只是沒表露出來,春嵐與夕露互看一眼,有些不高興暮煙說那話,可又明白,不說主子也是會知道的。
關鍵是,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之前還好好的,娘子這才離開幾天就又忍不住了,跑去找外面那個。
春嵐與夕露跟著生氣,但程瑾知不說話,她們也不敢說什么,就這么像沒事一樣收拾東西。
到暮煙將面條端來,程瑾知讓剛回來的人都吃一點,她也就吃了小半碗,喝了些湯就沐浴好睡下。
丫鬟都下去,房中陷入安靜,熄了燈,她躺在床上,有些迷惘。
她在路上想了很多,想他會問她這幾日怎么過的,想將那兩只印章拿出來給他,還想他是不是會喜歡,是不是會打趣她,問她這是不是算訂情信物,說一些讓人臉紅心悸的話……她想了很多,想得自己在馬車上都覺得緊張,卻萬萬沒想到他不在。
他真的是去找那云姑娘了嗎?
可在她走之前他們明明……
她不解,怎么也想不通怎么會這樣,怎么一個人會變得這么快,前面對自己那么炙熱,說許多親密的話,后面又能轉身去找別人……
后來再想,自己是接受了的,他也不是沒出去留宿過,自己這么多天沒回來,他去外面應該算正常吧。
真的正常嗎?男人和女人的想法真的會相差這么遠嗎?
或者是誤會,他是去忙了,待明日他回來問一問他?
她在床上翻了個身,沒一會兒,又翻過來。
第42章 第42章以為自己不同
秦禹一早背了書袋去沈家私塾,行到院中,正好看見兄長秦諫自外面回來。
他連忙側身避過,低頭道:“大哥。”
秦諫看向他,微微一怔。
隨即問:“你回來了?”
秦禹沒料到大哥會主動問候,倒有些意外,又有些疑惑。
他和表姐一起的,大哥不該昨夜就知道了嗎?
轉而他才意識到,大哥既從外面回來,也許昨夜不在府上。
大哥之前也常不回家,有些事他也知道一些,母親對此頗多微詞,但這些事卻不容他置喙,他回道:“回來了,昨日夜里回來的。”
秦諫若有所思,隨后點點頭,“嗯”一聲,往前去了。
秦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望向他離去的方向,見他好像往書房那邊拐過去了,并未去后院。
他覺得有哪里不對,卻一時想不起,去私塾的時間已有點趕,他便再未多想,背好書袋往外而去。
……
一早程瑾知起身梳洗,夕露看著她臉色道:“娘子昨夜沒睡好?”
程瑾知連忙道:“大概是剛回來,有些認床。”
夕露再未說什么,對著鏡子給她敷上略厚的妝粉,遮掩憔悴的氣色。
梳洗好,程瑾知就去往賢福院給秦夫人請安,聽候吩咐。
秦夫人才喝著粥,她請完安在旁邊等了一會兒,秦夫人放了碗,突然道:“昨夜聽你們提起了姚姑娘?說在許昌的時候,是在她家里住的?”
程瑾知有些失神,片刻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早料到過姑母會問起,便馬上替姚望男撇清道:“是,原本是在鄭家住的,但我覺得一直打擾鄭家不好,就想搬出去,得知姚家有住處,就主動求的她。
“她也并沒時間管我們,那邊的生意她都要代她爹過問一番,我們幾乎碰不著面。再說望男最厭惡誰讓她不管生意,守在后院相夫教子,禹弟也心心念念怕落下學業,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心思,兩人也沒多碰見,我想姑母是不必太擔心的。”
秦夫人知道她是在替姚望男說話,又想到這幾日她不在,那繼子又開始往外浪蕩不回家了,侄女大概也已知曉,卻沒有哭鬧,倒也不容易,便沒多說,只點了點頭。
轉而道:“上次你去李家,可有見到曹國公府上的四姑娘?圓臉,小時候看是個規矩溫順的。”
程瑾知回憶了一會兒,搖頭:“那日好像只見到了曹國公夫人,她身邊有沒有姑娘沒注意。”
秦夫人道:“那改日我找機會看一看,我就在她小時候見過她,這么多年都不知長成什么模樣了,好像還沒說親,和禹兒年齡也相當。”
程瑾知問:“母親是真心想替禹弟張羅了?”
“先看著吧,如你所說,先訂了也行,我看他是考不出什么名堂來了,倒不如趁人年輕早點訂親的好。”秦夫人嘆了聲氣,
程瑾知沒多說什么,又聽秦夫人吩咐了些家宅的事,才從賢福院出來。
等出來才想起前幾天秦夫人生日,她提早備了一串瑪瑙,逗留許昌那幾天錯過,今日一早放在了身上要補送的,竟然就忘記了,也忘了對生日這事說聲抱歉,于是只能再折返回去。
秦夫人一心念著秦禹的事,對生日這些倒不怎么在意,笑著收了她的禮,也并不怪她,但她再次從賢福院出來,仍然意識到自己一早的失魂落魄。
不得不承認,其實她很難過,哪怕做這些極普通不費心力的事,也要讓她出盡全力。
她似乎滿腦子都在想秦諫是不是去外室那里了,他是不是完全不在意她什么時候回來,他是不是說過的話轉頭就忘。
怎么能這樣呢?她不解。
想著這些往綠影園去,走到半途,一抬眼,正好遠遠看見一抹頎長的身影從府內出去往外走,正是秦諫。
她不禁往前快走了幾步,幾乎就要追上去,可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與他隔著半座庭院與好幾道走廊。
所以他一早回來了?現在又走了?
他知道她回來了嗎?
也許是……不知道?
她有些失落,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回園中去,
到傍晚,綠影園的丫鬟去大廚房端菜,正好遇到漱石齋的丫鬟給秦諫送飯,于是也知道他今日倒是回來了,卻沒往后院來。
程瑾知有想過是
不是去找他,卻又猶豫,她更想他來找她,來問她這幾日在許昌怎么過的,以及這幾天他在哪里過夜,是留在東宮沒回來,還是……
她固然接受了他終究要納小,卻不可能做出與人爭寵的事,若他的心已經在外面,她絕不會為之哭泣落寞。
如此想著,她放棄了去找他的想法,安心坐下來看自己的賬本。
可是卻莫名的不想睡,看完了賬本,又練字,直到夜深她聽見丫鬟關院門的聲音,才意識到他今晚不會過來了,以及……她并沒有像自己打算的那樣寵辱不驚,她在等他。
為什么?為什么?
直到今日,她仍因他突來的冷落而難受不解。
不由自主,心中浮起那句話: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這一晚,仍然漫長。到后半夜她甚至開始后悔,應該早一點去找他問清楚,尋個答案,不必這樣思來想去;可到了清早,她又開始猶豫,直到太陽高升,他必然已經出門,她仍然沒邁出那一步。
等到上午吩咐完各處管事的事務,卻剩尹嬤嬤還沒走,似是有話要說。
尹嬤嬤是她乳娘,青年守寡,只有女兒已經嫁了,便和她一起來了京城,因是長輩,程瑾知待她自然尊敬,見她未走,連忙問:“嬤嬤可是有事?”
尹嬤嬤靠近道:“娘子行事穩妥,又有姑奶奶在一旁指點,必然是不會有差錯,只是我有些心里話對娘子說,娘子愿聽就聽,不愿聽就當我胡說。”
程瑾知很快道:“嬤嬤說哪里的話,我知道我年輕,經驗少,嬤嬤曉事,又待我不比旁人,若見我有什么疏忽之處,可定要提點我。我出閣在外,除了身邊這些親近舊人,又有什么人好依靠?”
尹嬤嬤便說道:“如今府上管事的是姑奶奶,以前的長公主已過世十多年了,我看侯府幾乎忘了這個人,可有一個人不會忘,那就是姑爺,既然姑爺不忘,那娘子也要時時放在心上。
“譬如這次長公主的忌日,我聽說姑爺也是有專程齋戒焚香祭拜的,娘子正好被困在了許昌,錯過也是沒辦法的事,但回來了我想還是該好生祭拜,也好讓姑爺知道,娘子沒忘記這個真正的婆婆。”
程瑾知一驚:“長公主的忌日?是什么時候?”
尹嬤嬤這才知她并不知道,回道:“初七,也就是姑奶奶生日后一天,似乎也是因為這,姑奶奶的生日從來沒大辦過。”
程瑾知想了起來,秦諫曾和她說,初六之前一定要回來,她以為是姑母的生日,卻忘了他明明不在意姑母生日的,他說的是長公主的忌日!
而她初九才回來。
所以,他是為此生氣?
她雖覺得委屈,卻也恍然大悟。
竟是這個原因,他是因為這個生氣了,他向來在意長公主,又厭煩她心里只有姑母,所以為此不喜而不理她。
而她……沒有人告訴她這個,那一日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她從來不知道去祭拜。
她拉住尹嬤嬤道:“我竟不知,多謝嬤嬤提醒,我待會兒就去祠堂祭拜長公主。”
尹嬤嬤點頭道:“娘子不嫌我嘮叨就好。”
程瑾知已經起身去準備,尹嬤嬤在一旁看著,心想這一邊是姑母和婆婆,一邊是夫君,兩人又都是厲害的人,娘子夾在中間也不容易,樣樣都要顧到。
程瑾知換了發飾和衣服,準備好了香燭紙馬,去祠堂誠心祭拜,供奉了瓜果,在里面跪了大半個時辰才離開。
整個下午她輕松了許多,也打算好放下那些猜忌委屈,主動去找他。
他母親早逝,父親又沒怎么管過他,對母親十分在意也是自然的,她理該關心體貼,又怎能與他賭氣?
所以到傍晚聽聞他回來,她就拿了那一對印章出門。
走到門口,又停下來,回頭去梳妝鏡前看了看,重新插了釵子,又補了唇脂,這才出門。
進門時太陽已經落山,他房中已經點了燈,沒有別人,就他一人在書桌前寫著什么。
她走到書桌前,在離他四五步的距離站定,喚他道:“表哥。”
秦諫執筆的手頓了頓,卻沒有抬起頭來,只是過了一會兒才繼續寫字,問道:“有事嗎?”
程瑾知感覺到了他的疏離,有些忐忑,又緊張道:“我才知道初七是母親的忌日……對不起,因耽擱在許昌,是我失了禮數,今日我已專程去祭拜過了。”
“多謝你有這份心。”他回道。
這一句話后,便沒了聲音。
她站在原地,過一會兒才問:“你是不是不高興?是因為我嗎?”她解釋道:“我姑母沒和我說過忌日的事,所以我不知道……”
她一向是不愿意在他面前攻訐姑母用以討好他的,但這一次,不知是真為了討好,還是有那么一點怪姑母,她說了這句話,解釋原因,撇清自己的關系。
秦諫抬起頭來,看著她平靜道:“沒有,你多慮了,只是近日比較忙。”
“我以為是因忌日的事你不高興。”她說。
秦諫淡聲回答:“沒有,我母親也過世十多年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說完,看她一眼,又低下頭去忙自己的。
她不知說什么好,那兩枚印章在手里攥著,竟然拿不出來——他什么也不說,但臉上分明是冷漠。
隔了好久她才又問:“但我覺得表哥的樣子好像是不高興了,我卻不知是為什么。”
秦諫看向她,緩聲道:“沒有為什么,只是你不在這幾日我冷靜下來了,覺得自己不該耽于閨房之樂、兒女情長,從而浪費了光陰,我決意將更多精力放在公務上,還望表妹能諒解。”:
程瑾知后退了一步,帶了些顫音道:“我知道了,那……我不打攪表哥了,表哥好好忙自己的事。”
說完,她立刻轉身,快速離開他房中。
他不由停了筆,再不能寫下一個字。
轉頭從窗口往外看去,只見她衣裙一角消失在小院外。
說出那句話的一瞬,他有一種報復的快感,有一種拾起自己尊嚴的欣慰,可是當她離去,他又擔心,又失落,又忐忑。
一邊想,她終究是愿意來找自己,一邊又想,她也只愿來問一句而已,竟讓他想這么多。
他坐下來,看著被墨洇掉的紙張出神。
程瑾知低著頭,快步穿行于園中,往后院而去。慶幸此時天已是暮色,慶幸園中沒什么人,沒人能看出她此時的狼狽,她沒往綠影園去,而是到了花園的池塘旁,拿出揣在袖中好久的兩方印章,用力擲在了池塘中央。
在那一刻,抑制不住淚流滿面,哭出聲來。
此時她才清醒,明明一開始她都是知道的,她從未想過要和他做什么恩愛夫妻,卻不知從何時起她就忘了,竟開始在意他,開始期待未來,還生起了郎情妾意的心思。
原來在人家那里,只是浪費光陰……
他不是耽于閨房之樂、兒女情長,他只是新婚,三天新鮮而已,待她離開,他那番勁頭就過去了,她突然明白,自己只是將外面那云姑娘的路又重走了一遍。
他為了那云姑娘,可以揚言要退婚娶一個貧寒女子;過幾天他見了她,發現她也不錯,于是就忘了云姑娘,說要和她白頭偕老;又過幾天,他覺得厭煩了,也就放下了。
新的那個讓他再次振奮的姑娘又是誰呢?她不知道,她甚至覺得將來他想要停妻再娶也是有可能的,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而她,還以為自己是不同的那一個,她是妻,她有家世,有容貌,有才學,她必定與別人不同……殊不知也許那云姑娘也是這么想的。
她無力地在池塘邊石頭上坐了下來,看透一切后抑制不住地淚如泉涌,將頭埋在胳膊間低聲啜泣。
明明知道,卻還是止不住的難過傷心。
不敢讓身邊人看出她的難過,不能與任何人言說,今日哭過,明日之后她又要當什么事也沒有,如往常一樣生活。
可是這一次,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到。
她看著眼前,夜間的池塘水幽深又黯淡,好似一張妖怪的大口,又好似一座能吃人的深淵。
她坐了許久,又哭了很久,最后伸出手,俯身探向池塘。
一道聲音在旁邊響起:“嫂嫂不要——”
她驚慌地抬頭看去,果然在黑夜中看到個白衣的輪廓,細細一看,竟是謝思衡。
第43章 第43章思念
旁邊有一叢蘆葦,很顯然剛才他一直在蘆葦后。
她站起身,連忙擦著眼淚,一時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謝思衡上前道:“嫂嫂不要想不開,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該如此尋短見。”
程瑾知才知他誤會了,搖頭道:“沒有,我只是想,想洗洗手……”
她知道自己哭腫了眼睛,怕回房了無法見人,想用池塘的涼水敷一敷。
謝思衡見她神色無恙,知道她說的是實話,自己果真誤會了,不由也有些不好意思,趕緊解釋道:“我并非有意躲在此處,而是……默了一下午書,正好走到這里……”
程瑾知看看周圍也能知道,他大概本來就在附近,是自己突然跑過來,夜色籠罩,她又毫無預警跑來這里哭,換了誰都不好意思露面。
她盡量讓自己鎮定平穩,好似沒事人一樣說道:“我明白,不關你的事,什么時候回來的,書院放假了嗎?”
“只有半天沐休假。”謝思衡說。
程瑾知回道:“到底是數一數二的書院,比別處嚴。”
兩人無話可說,謝思衡猶豫片刻,問:“嫂嫂可是遇到了什么傷心事?”
程瑾知搖頭:“沒什么,我能有什么事?就是些你們不懂的家務瑣事。天色已晚,怕我身邊人找我,我先回去了,水邊有蚊蟲,表弟也早些回去吧。”
“是……”
謝思衡欲言又止,最后放棄,只能看著她遠去,淺藍色的身影淹沒在夜色中。
這一刻他很挫敗。她的語氣分明就覺得他是讀書的孩子,并不懂大人的事。
但他知道,以她的沉穩,并不是輕易就會哭的,能讓她夜里跑這里哭的,一定不是什么普通的事。
他很擔心,想絞盡腦汁寬慰她,可惜她不給他這樣的機會。
謝思衡回到院中,母親正在他房里給他整理第二天要帶的衣服。
他道:“母親不必忙,我待會兒自己整理就好了。”
“你自己整理,我又怕你漏了忘了。沒事,我閑著也是閑著,你去收拾你的書就好。”
謝思衡去一旁收拾書,隨后問:“大哥家的表嫂最近有和大舅母吵架嗎?”
“那倒沒聽說,怎么了?”謝姑姑問。
“我剛剛看見……”謝思衡想了想:“看見大舅母旁邊的張媽媽,提起表嫂。”他想表嫂一定不愿意被人知道自己哭,他隨口胡編了一句。
謝姑姑未疑有他,回道:“大概是別的事吧,前幾天她和秦禹一起去許昌,正好遇到那場大雨,兩人在許昌逗留了許多天,才回來。”
說完她就和他交待:“天熱,但我還是給你裝了兩件夾衣,怕有時下雨刮風了冷。”
“下雨了也不會冷。”
“還是帶上吧。”
謝思衡又問:“那表嫂有和大哥吵架嗎?”
謝姑姑回過頭來:“你這孩子,怎么今日這么關心你表嫂,打聽個不停?”
謝思衡心中沒由來一陣緊張:“我……”
還沒等他編出合適的理由,謝姑姑已經道:“他們又能吵什么架,就是吵了也與你無關,你別管家里的事,有這功夫還是用在學業上。”
謝思衡點頭,怕母親疑心,再不敢打聽。
想來,母親向來不問別的事,表嫂與大哥就算吵架也不會弄得人盡皆知,母親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只是他依然什么也沒弄明白。
其實弄明白也沒有什么用,以他的年齡和身份,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他大概是唯一知道她傷心難過的人,畢竟她去池塘邊哭,連丫鬟都避開了,可見沒有誰知道,只有碰巧撞上的他。
直到第二日一早,他在出門時遇到秦禹。
秦禹主動和他道:“思衡怎么在家?”
謝思衡回答自己昨日半天沐休,秦禹早知無涯書院對學生十分嚴厲,嘆息一聲道:“那是當真只有沐浴的時間。”
自己又不禁想,原本去無涯書院的人就是成績優異的,又如此勤奮刻苦,其他人拿什么和他們比?
兩人一道走了幾步,謝思衡道:“三哥,我昨日夜晚,見到表嫂一人坐在池塘邊,我還誤會她有什么想不開的,她說沒有。但……我覺得她好像有傷心之事,三哥與表嫂關系親厚,若有機會,或許可以去關心一二。”
“我嫂嫂?昨日夜里嗎?”秦禹意外。
謝思衡肯定道:“是,但表嫂并未同我多說就走了,看樣子她不想讓任何知道她有心事,她往日對我和母親多有照顧,我無以為報,有心關切,卻又不在家中,今日遇到三哥,就與三哥說一聲。”
秦禹想起了前天早上,他見到大哥從外面回來。
大哥和表姐本是新婚,兩人理該恩愛有加,大哥卻總往外跑。
他知道因為外室的事,母親與大哥鬧得很僵,這事與他們這些小輩無關,他從沒表現出來態度,但私心里,他是站在表姐這一邊的。
早就訂下的婚事,真退婚了讓表姐怎么辦?
不知表姐有傷心事,是不是和大哥有關。
他朝謝思衡道:“多謝你關心,我明白了,有機會我同嫂嫂說說話。”
謝思衡裝作只是偶然想起此事,再未多說,兩人出了秦府。
過兩日,秦諫下午去書畫院檢視,一進門就看見幾名工匠正在立碑,那上面碑文正是那篇“翰林院之書畫院序”。
他不由站在那石碑前,看著上面的字。
之前他還曾想,待石碑立起,他要找機會帶她進來看看,如今石碑已經立起來了,他卻發現這只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得意與歡欣。
但是,那也是他們所經歷的過往不是嗎?
這一刻他很想她,想告訴她碑文刻好了,想問她要不要親眼看看……
他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思念再次如泉水涌起,原來他并沒有真正放下,他只是強行將它壓制住了,當見到她心中防御就會開始崩潰,見到與她有關的東西,也會崩潰。
是因為時間不夠久嗎?
這時有書畫院的官員從前面過來,看了看石碑,朝他笑道:“我看這石碑還可以取個名字,叫‘琴瑟和鳴伉儷情深碑‘,秦大人以為如何?”
秦諫勉強露出一笑:“您可不要取笑我了,慚愧,慚愧。”
官員道:“院里許多人都說想見見尊夫人呢,申大人說與諸位大人商議了一下,可以撥一筆銀子出來辦個品茶會,集書畫院所有人暢談書畫感想,說要趁機把尊夫人請來讓人一賭芳容,他們想來想去,覺得您與沈大人親近,準備讓沈大人和您提呢。”
秦諫道:“家母身子欠安,內子常在一旁照顧,也要料理內宅許多事,不知她是不是有空,若申大人真有此意,回去我問問她。”
“如此聽來,尊夫人真是秀外慧中,既是才女,又是賢妻,得妻如此,秦大人好福氣。”官員說。
秦諫沒有否認,笑了笑:“這一點,倒的確是我的福氣。”
官員走后,他臉上的笑意慢慢淡去,換上幾分落寞。
這是上天對他的打壓么,給他一個很好的妻子,讓他一頭栽進去,卻又讓她心中另有他人,并不愛他。
他又該如何自處?
這一天渾渾噩噩過去,到夜幕降臨時,他回到家中,那股思念再次抑制不住。
最主要是,他有個不得不去的理由,他不能因為和她的關系遇冷,就不和她說品茶會的事,這消息理該告訴她,這樣別人真問起他,他也好答復。
再說,就算他要放下她,他們也仍是夫妻,說放下她,并不是分室而居,永不相見。
決定好,他去了綠影園。
去時天是傍晚,她卻不在屋中。
春嵐在,見他過來,連忙問夕露主子去哪里了,夕露朝他道:“剛才二公子過來,娘子好像和他出去了,估計在二公子那里吧,我這就去找。”
說著要出去,秦諫叫住她:“不必,我去看看就好。”
說完,自己往外去了。
先去了秦禹院中,并未看見兩人,又去園中,繞了大半圈,在僻靜的池塘邊,遠遠看見兩人坐在美人靠上說話。
他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但一時間又覺得十分沒意思,十分失落。
在原地佇立良久,他沒上前去打擾,轉身往回走,最后還是去了綠影園。
夕露問他:“公子沒找到娘子?”
秦諫回:“找到了,他們在談事,我先回來了,我在這里看看書,你們先下去吧。”
夕露料想兩人已見過面,說好了的,便依言下去了。
長廊上,秦禹和程瑾知坐了好一會兒。
他記著謝思衡和他說的事,想來找表姐聊聊,但第一天他回得晚,第二天表姐又忙著處理一樁丫鬟為月例爭執的案子,他只好作罷,直到今日才尋得機會。
可他不知話從何談起,只好說向她請教一篇詩文,隨后又談到前兩日遇到謝思衡心中的挫敗,倒讓程瑾知反過來安慰了他一番。
最后他實在沒辦法了,不再試圖旁敲側擊,直接問:“姐姐覺得嫁來京城怎么樣?”
他叫她姐姐,就好像他不是秦家的人,不是秦諫的弟弟,而是她的弟弟。
她回道:“一切都好啊,畢竟有你,還有姑母,有哪里不好。”
秦禹很無奈,要不是謝思衡說她在池塘邊呆坐,似有傷心事,他都不會想到她有心事。
可正是一個這樣的人有傷心事才可怕,她只會憋在心里,最后憋出心病來。
他還在猶豫該怎么說,程瑾知卻已換了話題:“你知道一個曹國公家的四姑娘嗎?”
秦禹搖頭:“不知。”
程瑾知道:“姑母最近掛念著這個姑娘,似乎想將她許配給你呢。”
秦禹吃了一驚:“母親是當真的?”
程瑾知回答:“當然,姑母說什么就會去做的,不過她只是前兩天提起,說想看看,并沒有多說。”
秦禹陷入沉默。
她問:“你自己呢?姑母說那姑娘規矩溫順,你想要這樣的嗎?”
“我……我不知道……”秦禹回答。
但當這話落下時,他腦中卻想到了一個姑娘——姚姑娘。
他不知道自己要娶個什么樣的人,但如果是姚姑娘那樣的人,一定很好吧,她是唯一一個說他比大哥好的人。
但他知道不可能,母親只怕連低于伯爵的府邸都看不上,絕不可能和商賈之家結姻親。
所以最終,他會娶個曹國公,或是鄭國公,或是什么其他人家的貴女,朝夕相處過一生是嗎?
想到此,他心中生起無盡的絕望和傷悲,一瞬間覺得未來什么意思也沒有。
程瑾知這時道:“若到時候姑母真有意,你就和人見一面,喜歡就訂下來,不喜歡就和姑母說不喜歡,推了這樁親,省得娶一個你不喜歡的人,你不好,她也不好。”
“那姐姐和大哥現在好嗎?”他終于找到了機會問她是不是有傷心之處。
程瑾知苦笑一下,沉默之后回答:“我不知道,大概算不上好吧,畢竟他原本也不想娶我的。”
大概是壓抑了太久,一時沒忍住,她也對自己覺得親近的人說出了心事。
秦禹正要說話,隨后卻突然愣住,意外道:“姐姐為何這樣說?”
“你們都瞞我,其實我知道他和姑母吵架的事。他想退婚,姑母不讓,搬出了你們祖父,你們祖父讓他斷了這念想,他才不得不娶我。等我有身孕了,他就要將他喜歡的那位姑娘接進來。”她平靜地說。
黑夜中,她意識到自己濕了眼眶,好在他們并肩而坐,又是黑夜,他看不到。
秦禹沒想到她竟知道,他又想安慰,又不知從何安慰起,最后道:“其實大哥也不算非要退婚的。”
他解釋:“當時是母親得知外面有那個人,火冒三丈,馬上叫了父親要一同審問大哥,準備勒令大哥將人送走,但大哥向來是不聽人擺布的,他不愿意,不要家中管他的事。
“母親憤怒,覺得他是不將程家放在眼里,說他已有婚事,如此是不敬岳家,輕慢未婚妻,傳出去別人也要罵他眠花宿柳,沒教養,大概是將大哥激怒了,大哥就說那婚事他本就不愿意,是某人非要拿他來謀劃,他沒有眠花宿柳,外面那位身家清白,也不是外室,他倒想退婚娶她為妻……
“母親聽了這話果然又驚又氣,馬上去請了祖父,祖父與大哥談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說的,之后大哥就去祠堂罰跪了,也沒再提退婚的事。
“后來大哥說婚后迎那位姑娘進門,母親就說進門可以,必須要正妻懷孕后,大哥同意了……再之后,除了大哥與母親關系越發不好,再沒有別的波折,直到姐姐進門。”
程瑾知不語。
但哪怕在黑夜里,秦禹也能看出她神色并不好。
他連忙道:“我說這些,就是想告訴姐姐,大哥從來沒有堅定說要退婚,我想他就是為了氣母親而已,母親本就是個發起怒來不管不顧的人,那時得知這事,幾乎要擺出三堂會審的架勢,偏偏大哥不像我看見母親就害怕,他什么也不怕,自然不會讓母親得意。”
第44章 第44章無理取鬧
程瑾知仍是沉默。
這樣的沉默,讓秦禹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說這么多。
程瑾知深吸一口氣,回道:“他是不是堅定要退婚,是因為厭惡我,還是因為要和姑母作對,都無所謂,反正……我是程家的女兒,是姑母的舅侄女,是你大哥的妻子,我唯一不是我自己。
“我此生的任務就是利用姻親維系程家的榮耀,是討姑母喜歡,侍奉好你大哥,將來由我的孩子繼承秦家的爵位,做到這些,我便能壽終正寢了。”
秦禹想起來,自己的母親就是走的這樣的路,只是她是繼室,她的兒子注定不能繼承爵位,所以她只剩最后一項目標,就是讓兒子考中進士步入仕途,而她所做到的一切,是她引以為豪的成就。
他問:“姐姐不喜歡這樣?你不喜歡我母親,不喜歡這樁婚事?還是說姐姐有其他想嫁的人?”
“不關姑母的事,我知道她做一切也是替我著想的,我只是覺得自己這輩子像個工具。”
秦禹陷入沉默,他突然想,自己是不是個工具呢?
母親很早就和他說過,他的任務就是好好讀書,考中進士,在秦家的托舉下步入仕途,光耀秦程兩家的門楣,如今又要替他選門當戶對的妻子,他知道他這輩子就是要光宗耀祖、傳宗接代……但這不是所有男子都該做的嗎?
如果他不做這些,他不做這個工具,那他要去做什么?
他發現自己并沒有安慰表姐的能力。
好半天,他無奈道:“姐姐,你喜歡吃糖葫蘆嗎?我明天給你帶兩只糖葫蘆回來好不好?”
程瑾知笑了,“你吃吧,我不吃了,長大后沒那么喜歡吃甜了。”
“那……我剛剛說大哥的事是不是惹表姐傷心了?”他問。
程瑾知搖頭:“沒有,我好久沒和人說話了,你和我說說話不管說什么我也是開心的。”
秦禹也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只能當是真的。
夜已深,秦禹第二天還要早起去私塾,兩人告別,各自往自己屋中。
綠影園正屋中亮著燭光,本以為夕露她們在里面做針線,誰知一推門卻不見一個人,再一看,秦諫坐在書桌旁。
她愣了一下,卻只看了他一眼,無力和他說話,轉身看向外面,準備叫丫鬟進來。
另一邊秦諫卻開口道:“夜深才回,你沒什么要說的嗎?”
他的語氣并不好,帶著質問,讓她覺得厭煩。
程瑾知反問:“表哥覺得我要說什么?”
他道:“過來時看見你和秦禹在一起,我在這兒坐在了一個時辰你才回來,所以你們說什么說了至少一個時辰?”
她回答:“表哥要是覺得這里沒人侍候,可以回去。”
秦諫冷笑一聲,“這是不想我過來?”
程瑾知沒回答,關上門,自己去梳妝鏡前坐下,摘下發簪。
他將她的態度視為默認不想他過來。
他起身走過去,坐到梳妝臺上,一動不動看著她。
不管什么時候見她,他都會第一時間被她的面龐所吸引,就如此刻。
但她并不看他,冷著臉,帶著幾分嫌棄。于是種種憤慨、不甘與委屈又浮上心頭,他問:“你還沒說你們說什么說了這么久。”
她不愿被他這樣居高臨下逼視、質問,停了動作,語氣雖平靜,卻是有心頂撞:“說了許多,不記得了。”
他伸出手來觸向她下巴,要她看向自己,被她躲開。
他又伸手,這次是要捏住她下巴,又被她抬手推開。
隨后她就站起身從梳妝臺前走開,似乎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他卻從身后追過來,較勁似的拉住她胳膊,將她拽向自己面前,貼住自己的身體。
她下意識就將胳膊擋在兩人中間,忍無可忍道:“我今晚很累,怕是不能服侍表哥。”
“是熬夜談心累的嗎?”他反問。
程瑾知不由生怒道:“那是你弟弟,是我表弟,你若是個正常人就不該揣度我二人,我有和他說話的權力。”
“那我也有來這里睡的權力,你做這副樣子給誰看?”他說完就摟過她的腰,她則推拒反抗,一邊往后躲,他卻一步追上來,她再往后退,就被他捏住肩頭重重按向床上,人很快就覆身上來。
“你放手——”
她真正用力去反抗,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只是較勁,而是真正制住她,意欲明顯地去移開她腿。
于是她越發激烈地反抗,怒聲道:“你別碰我!”
從來沒見她生氣,第一次生氣竟是對自己,他強硬道:“我碰了又怎么樣?你不會忘了我是你丈夫吧?”
說完就一把撩起她裙子,隨即去扯她腰間系帶。
她感受到莫大的屈辱,卻被他按在身下,死活掙不脫,而他沉著臉,一手扣住她兩只手腕,猛力之下將她腰帶扯斷,隨即就揭去她上衣前襟,露了里面隆起鵝黃色抹胸。
身體最隱秘之處如此暴露在他眼前,她悲憤欲絕,拼了全力掙扎,終于趁他不慎將右手掙脫出來,當時想也未想,直接抽了頭上一只發飾當利器朝他手上劃去。
那是一只金釵,有著尖尖的兩只腳,她幾乎用盡了全力,正好劃到他手背,劃出兩道寸許長的口子,頓時鮮血如注。
兩人都怔住,他停了下來,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向她。
陡然見血,她也有些驚慌,又因此刻的處境而屈辱悲痛,一時間濕了眼眶,手上扔緊緊捏著那只滴血的金釵,卻是不知所措。
他手上的血就那么滴,滴到了她抹胸上。
她捏著釵子,含淚又含怒地看著他。
他突然起身,二話沒說,沉默著離了臥房,開門出去,庭院中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程瑾知躺在床上,一邊攏起自己的衣服,一邊再也忍不住,越發傷心悲痛地哭起來。
秦諫出了綠影園,一手拿出手帕來按住淌血的手背,快步往前走,卻也沒往漱石齋去,也不想往別的地方去,信步一轉,轉到了西邊角門,叫醒磕睡的門房,讓他開門,自己徑直出了府。
這些年沒有宵禁,沿著街道往前走,沒幾步便是燈火通明的太華街,他步入鬧市,佇立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卻不知去哪里。
其實他很清楚自己就是沒事找事、無理取鬧。
原本說她和秦禹親密只是些小小的不樂意,談不上生氣,后來知道陸九陵的事,他更加知道他們只是姐弟,因為她心里另有他人。
他只是借題發揮,然后陡然驚醒,才發現自己原本去找她,是要和她好好說話的,最后卻鬧成了這樣。
他在街頭站立良久,最后去了八仙樓,給了店小二銀錢,和他道:“去城東沈御史府上,叫他們府上二公子沈文湛過來。”
店小二認識他,卻還是確認道:“秦公子說的是現在?”
秦諫看向他:“是,現在。”
店小二連忙點頭:“是,小的馬上去。”
“再給我上兩壺酒。”
“好,小的去吩咐。”
店小二去了,很快酒也另派人送來。
沈夷清匆匆趕到八仙樓時,秦諫已經喝空了兩壺酒。
再一看,他左手上纏著只手帕,手指間還隱隱有血跡。
他不禁問:“你手怎么了?”
“沒怎么,陪我喝兩杯,喝不了就陪我坐坐。”秦諫一邊說著,一邊替他倒滿一杯酒。
沈夷清坐下來,問他:“那你是怎么了?這大半夜的,不像你。”
秦諫又喝了一杯酒,抬起頭來,喃喃道:“是嗎?我也覺得不像我。可是……怎樣才像我呢?怎樣才能回到以前的樣子呢?”
說完,他又喝。
沈夷清想起他極少喝悶酒,只有上次,上次喝酒是為他夫人,這次多半又是。
他問:“是為你夫人?為那信的事?你問她了?她怎么說?”
他見這些天秦諫一切如常,以為這事他們已經和解了,沒想到今日又到此來喝酒。
“沒問,有什么好問的,她心有所愛,我也不是一定要在意她,不過是兩姓之好,待在一起過日子罷了。”秦諫一邊喝酒一邊道。
此時他左手的手帕松了,掉落在地,沈夷清去幫他撿,就著燭光,一眼就見到他手上觸目驚心的兩道血口。
沈夷清大吃一驚:“你這手得去敷些藥吧?”
“不必。”
沈夷清替他將手帕重新系好,看著他道:“可我看你,不像是不在意的樣子。”
秦諫卻突然笑起來,笑著笑著,眼圈竟紅了,“是嗎?我并不像是不是?”他執著酒杯,痛聲道:“我才知道我做不到,我自以為能放下,能重新過上自如的日子,可是太難,這日子比什么時候都難受。”
他承認自己是故意做給自己看、做給她看的,夜不歸宿、有意留在書房過夜,他就是要告訴她自己不在意,他不知道這樣的目的是什么,也許他在暗暗期盼她來求他、來討好他、來證明她十分在意他,但他什么都沒有等來。
所證明的只有他其實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被冷落到的是他自己。
于是他又去找她,憋著怒火,興師問罪、借題發揮,然后就得到了她的厭惡,以及手上的傷。
這樣的日子他不想要,可以前的日子又再也回不去,他不知該怎么辦。
此時沈夷清道:“既如此,你就該好好和她談一談,這許多許多事都是你的臆測,說到底只是幾封書信而已,也許她能給你解釋呢?”
“如何解釋?告訴我雖然她和那人通信那么久,雖然他們談詩詞談書畫談人生所悟,卻只是沒有男女之情的知音?而到那時,我是該信還是不信?我不信,便糾扯著沒有結果,我信,便是自欺欺人。”
沈夷清想了想,分析道:“說到底,你還是期許太高。你對她一見傾心,你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覺得你遇到了你的神女,你的曾經滄海,陡然一天,你卻知道在你這個丈夫之外,還有另一個男子,你的期許落空,而直到現在你都無法接受。
“那些信,那些他們的過往,就是你愛情中的污點,你抹不掉,也無法狠心放下。”
秦諫沉默,許久才問:“所以,我要么放下我以為的神女,要么接受那污點?”
而事實證明,他無法放下,便只有接受。
沈夷清道:“哪有那么多天作之合、至死不渝?他們只是幾封信,你卻和她是夫妻,你們還有幾十年光陰,你們會生兒育女,榮辱與共,幾封信又算什么?”
秦諫又給自己灌了幾杯酒,隨后道:“你說得對。”
一邊這樣說,一邊放了酒杯,拿酒壺直接往碗里倒酒,倒進滿滿一碗,端起來喝。
沈夷清嘆聲道:“以前你就喝那么一兩杯,今天我才知道你酒量還挺好。”
但這碗酒之后,秦諫就有些意識不清,沈夷清趁他還能動,趕緊拖了他出酒桌,要不然等他喝得爛醉,怕是拖也拖不動了。
半夜三更,沈夷清敲響秦府的大府,將秦諫交給門房,交待道:“帶你家公子去見他夫人,他說的。”
他覺得秦諫的心結就是程瑾知,既如此,就讓兩人好好聊聊,說不定酒后吐真言,一切都能說開。
門房又是點頭答應,又是道謝,一邊扶了秦諫,一邊朝后喊人來幫忙。
程瑾知并沒睡。
今日那樣的事,她不可能睡得著,又無心做別的,只是坐在床頭胡亂翻著書發呆。
后來就聽人來這邊叫門,說是大公子在外喝醉酒回來了,小廝扶進后院來,不敢再往里走,要這邊人去接。
程瑾知吩咐了兩個媽媽過去,過了好久,綠影園的媽媽連同外面兩個小廝將人扶進來,人一身酒氣,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一頭就倒在床上。
程瑾知一眼就看到他纏在手上、早已被血污浸透的手帕,待外人退下,便馬上讓人端水過來,又拿了房中備著的止血藥散,先小心替他洗去手上的血跡,然后上藥,最后拿了紗布過來一圈一圈替他將傷口纏上。
傷口實在很深,她覺得明日還是要找大夫看看,也不知有沒有傷到筋骨,這樣的傷以后就算好了多半也會留疤。
當時……是她太沖動了吧,可是,他又拿她當什么,怎能那樣欺辱她……
他那樣,回頭又去喝什么酒?她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正纏著紗布,一抬眼,卻見他不知何時竟睜開了眼。
四目相對,她看著他,不知該用什么情緒面對他,只好又低下頭去,將纏好的紗布打上結。
他卻突然坐起身,一把抱住她。
第45章 第45章他來京城了
他并沒有失去神智,他只是變得脆弱,這一刻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非抱她不可。
更何況她大概以為他醉了,所以他可以肆無忌憚。
程瑾知任由他抱著,什么也沒有做。
她渴望他的懷抱,但就像她不知道他為什么可以突然冷漠一樣,她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又會變得溫柔。
而她……向來就沒有選擇的權力。
他也不做什么,也什么都沒說,就這樣一直抱著她,久到她身體都有些僵硬,然后發現他原本收緊的胳膊漸漸松開。
再一看,他再次昏睡過去,她將他推開,才往床上放他就倒了下去,再未醒來。
她在旁邊看著,許久,似乎天都要開始亮了,她才上床在他身旁躺下,囫圇睡了一兩個時辰。
秦諫第二日才醒,那時程瑾知已經去了賢福院,他在綠影園吃了些粥就去了東宮,晚上又回了綠影園,與她一起用飯,晚上又是同床而眠。
兩人都沒提前一晚的事,無論是床上的沖突還是他醉酒,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除了上床時她問他有沒有看過大夫,他說還沒,過兩日不好再去看。如此,再沒有多的話。
這樣過了好幾日,在他們如往常一樣在床上各自躺下后,他從她身后過來,將她抱住,輕撫她的腰。
她明白他的意思,沒有說話,沒有動,然后他就試探著進入她衣擺,她仍沒有推拒,于是他就傾身過來,親她的唇,慢慢褪去她衣服。
她任他擺弄,默默承受。
結束后,他在她身旁開口道:“書畫院掌院現在是申大人,他欲在下月辦一場書畫議會,有心邀你過去,你愿意嗎?”
“不去了,家中事也多。”她回答。
還想多問幾句,但看她這樣,他又覺得沒意思。
她已經又將背朝向他,很明顯她對他都是無奈承受和被動敷衍,而且也沒想掩飾。
他看著她,良久,“嗯”了一聲,自己躺到另一側睡下了,再沒別的話。
翌日漱石齋有丫鬟過來傳話,說公子在書房用飯,待會兒就不過來了。
程瑾知明白他不太高興,也許是因為昨晚她不夠熱情,也許是本來就不高興,但她懶得去猜、懶得去想,這樣的日子她甚至覺得厭煩。
他沒有一直在書房待著,過了兩日又回來了,隔個四五日的樣子會同她行一次房,似乎以此證明二人還是夫妻——一對貌合神離、同床異夢,彼此湊合的夫妻。
她仍然過一天是一天。
秦諫代她婉拒了書畫院的邀請。
曾經他覺得那文章是兩人神仙眷侶的見證,如今每每看到,都會覺得心痛。
書畫議會那日,他先去了東宮,再去的書畫院。
書畫院建起是他主理的,但他正職在東宮,真正管理書畫院日常瑣事的掌院是翰林院出身的申誥,他為副掌院之一,卻只是兼任,充當太子喉舌,參與書畫院一些大決議,確保書畫院不會走偏。
今日議會名單他大致看過兩眼,大多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書畫大家,也有些接了帖子從外地過來的,書畫院之書畫作品會直接呈到御前,許多人都樂意有這個獲賞識的機會。
他在心里想,其實她原本是愿意來的吧,誰不想功成名就,天下聞名?
她拒絕,是因為他嗎?
面前有書畫院的仆人叫了他一聲“秦大人”,他應了一聲,下意識抬眼去看那塊石碑,卻看到石碑前站了個人,一身皎潔如月色的淺黃圓領袍,長身玉立,風采非凡,讓人一見就挪不開目光。
不知為什么,一種強烈的感覺襲上心頭,他從沒見過陸淮,卻突然覺得……這就是陸淮。
他一步步靠近,陸淮似乎看石碑看得出神,竟遲遲沒留意有人靠近。
這時從書畫院大堂走出一人,正是副掌院之一的周士英,他看到這邊,連忙過來道:“秦大人——”
說著轉頭看向另一人,問:“陸先生到了怎么也不說一聲?”
陸淮轉身,就看見了他。
四目相對,彼此都目光平靜,沒待他們說話,周士英開口介紹:“秦大人,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南大才子陸先生,陸九陵——”
轉而看向陸淮:“陸先生想必也知道詹事府秦大人,書畫院便由殿下委任秦大人成立,秦大人如今也是副掌院之一。”
陸淮向他行禮,“自然知曉,侯府公子,少年英才,天子近臣,人人皆知。”說完躬身道:“見過秦大人,方才專心看這石碑,未留意周圍,失了禮數,望大人見諒。”
秦諫道:“先生言重了,今日是書畫議會,陸先生畫技高超,本是今日貴賓,我不過是行些招待事宜,該我說有失遠迎。”
“九陵一介草民,秦大人如此說,便叫我慚愧。”
周士英在一旁笑:“好了好了,誰不知你們二人是南北齊名的大才子,你們就不必互謙了。”說完指向面前石碑道:“陸先生看這碑文上的字如何?”
陸淮回道:“端莊典雅,自成一派,柔美中不失剛勁,難得一見的好字,寫字之人天賦異稟,雖有些許青澀,但假以時日,必成一方大師,興許能出傳世名帖。”
周士英笑道:“那你可知,這是何人所寫?”
陸淮望著最后的落款,無聲地搖頭。
周士英轉眼去看秦諫,卻見他也是看著落款,竟是沉默無聲,也太沉得住氣了,只好自己回道:“秦大人的夫人便出自洛陽程家,閨名瑾知。”
陸淮看向秦諫:“竟是如此,秦大人好福氣。”
秦諫輕輕一笑:“內子有些才學,卻少名師指點,多謝陸先生夸贊。”
周士英看著兩人十分疑惑,怎么他們就這么平靜呢?
難道這么好的字,竟出自女子之手,不讓人震驚嗎?
這女子又正好是面前人的夫人,這不讓人震驚嗎?
丈夫寫的文章,妻子書丹,再由太子殿下親自下令鐫刻,這不讓人感嘆一句“神仙眷侶”嗎?
可這陸九陵竟如此平靜,不說趁機恭維,連吃驚都少得可憐;而秦大人呢,也一點炫耀得意的模樣都沒有,他以前還不是這樣的,任何人提起這字、提起他夫人,他都會笑吟吟地說上幾句,什么夫人幾歲習字,拜何人為師,等等,現在竟這么平靜!
他不明白,只好將這話收了尾,帶兩人進去。
今日書畫院的官員加上受邀而來的書畫名家,共有數十人。
許多人第一次見到陸淮,感嘆其年輕有為,又知其當年的經歷,不免唏噓,陸淮一時成了全場的焦點。
后來掌院申誥說起陸淮原本拒絕了書畫院的帖子,還說永不入京,誰知沒過幾天就悄無聲息到了京城,他想著再碰碰運氣,便又下了道帖子,竟還真將他請來了。
眾人于是問陸淮,為何突然就改了主意。
沈夷清也在,只是沉默不語,陸淮先是解釋自己在許昌偶遇禪師,得禪師點撥醒悟,來了京城,隨后又向沈夷清道歉,稱自己當初并非刻意托大,如今也只是在京中暫住,不日也會離去,望沈夷清勿怪。”
沈夷清揮手示意無事,拒絕自己邀請的人很多,這事便過去了。
待到中途,眾人都去品茶賞書畫了,沈夷清默默給秦諫遞了個眼神,兩人一道出去,尋了個角落說話。
沈夷清道:“他在打聽那盒信,很有可能他是為了那信才來京城的。”
秦諫目光一凜:“你知道?”
沈夷清道:“前兩天張府尹找我,問起一名人犯,正是當初被我們抓到那竊賊,我說已經打了板子放了,他又問可有繳獲什么贓物,我說沒有,張府尹便沒問了。今日看到陸淮,我突然想起來定是陸淮通過什么人找到了張府尹,張府尹才會過問起一個小小竊賊。”
秦諫在心中肯定了沈夷清的猜測。
陸家為百年望族,祖上兩任三品高官,如今陸家也有許多門生故吏在京為官,他的確能通過關系找到張府尹,繼而尋找那盒信。
可惜,這案子太小,一盒信又太不起眼,根本不必京兆府主官操心,府尹只能問下面的人,而沈夷清就能瞞住。
他問:“里面有檔案嗎?能否能查出來是你拿了?”
沈夷清搖頭:“那倒不會,我既然拿了,肯定會做好。再說一盒信也沒人在意,衙門里掉的贓物多得是,金銀珠寶才會有人管。”
說完他問:“他能追到京城來,這說明他對這信可不是一般的在意……”
秦諫沒回。
那是當然,如果不在意,誰在游歷他地的時候會將這么麻煩的東西隨身攜帶?
他不知道在程瑾知的心里陸九陵占了幾分,但在陸九陵心里,程瑾知必然占了大半。
“他成婚了嗎?”秦諫突然問。
沈夷清回想一下:“沒聽說……大概,沒有吧。”
秦諫陷入沉默。
他開始慶幸程瑾知沒來參加這議會。
如果來了她就會見到陸九陵,他無法想象那是個什么樣的場景,也無法想象到了那時他還能不能保持鎮定。
第46章 第46章相見
秦諫再次回到大堂時,場上正談起外面的石碑,并在討論天賦與勤奮,孰輕孰重。
見秦諫進來,掌院申誥道:“我素來是個有才不問出生的人,曾想將秦夫人請來的,可惜秦大人將我回絕了。”
其他人也道:“就是,秦大人為何這樣小氣,不讓夫人來與我們說說齊老先生之事,還有夫人之字如何練就?”
秦諫瞥一眼陸淮,見他并沒有和其他人一樣看著自己,仍端著自己的茶盞,似乎沒那么關心這事,但那懸在半空許久沒送到嘴邊的茶盞,卻又暴露了他的心事,他實在很在意。
他不愿讓陸淮覺得自己是那種古板、阻撓妻子在書法上精進的腐儒,刻意解釋道:“實在不是我小氣,我也曾勸過她,只是近來我母親身體欠安,她在旁侍奉,實在走不開才沒過來,下次議會我一定帶她過來,總之她在京城,跑不掉的。”
“這可是秦大人說好的,我倒是聽說尊夫人不只才氣過人,更是貌若天仙,就怕是秦大人有意藏嬌呢!”周士英也是副掌院,能開些玩笑。
別人便也接道:“聽聞秦家與程家本就是姻親,秦大人與夫人是親上加親,這金玉良緣可真讓人艷羨。”
秦諫笑了笑,算是默認。
提起秦諫,總會讓人想到陸淮,于是申誥突然問:“不知九陵岳家是哪一家?”
陸淮回道:“讓掌院見笑,九陵還未娶妻。”
申誥立刻問:“那是否訂婚?”
陸淮搖頭:“還未。”
于是在場都意外,陸九陵二十有二,無論家世人品都是一流,就算不入仕途也能憑畫技嶄露頭角,怎么會至今未婚配?
果然有人問起原因,陸九陵回答:“近年我都四處游歷,飄忽不定,娶妻了也是放她一人待在老宅,就不要平白蹉跎姑娘家的青春年華了,待以后再說吧。”
眾人聽他這樣說,都覺得他大約是高不成低不就,他有才華,自然想找個出身品貌都一流的閨秀,可他又斷了仕途,許多人家就算看中他的人,也不太舍得把女兒嫁給他,如此也就找不到合適的人了。
說到底,人的命運還真是天差地別。
申誥大概也想到這些,很快將話題引向別處,秦諫看向陸淮,發現他一切如常,除了低頭時,眉眼間細微的落寞。
他發現如果自己是陸淮,也許也無心成婚。
曾見識過那么好的姑娘,曾與她作為知音通信三年,卻眼睜睜看她嫁人,他又怎么還能收拾好心情去結婚生子?
那種落寞是一種無奈的求而不得,除了將那些信件帶在身邊時時翻看,再無從消解。
他很肯定程瑾知就是陸淮不成婚的原因,她是他心中的妻子人選,卻不知道陸淮在程瑾知心里是什么地位。
她知道他一直沒成婚嗎?知道他將那些信都帶在身邊嗎?
好在她不知道他為了找信而來京城,也不會有機會和他碰上。
可是……為什么他要讓自己如此卑微,如此患得患失呢?為什么有一天,他竟然會擔心自己的妻子見異思遷?
這一日他變得很煩躁,一會兒覺得陸淮來京城與程瑾知無關,一會兒又覺得這是他們兩人對自己的背叛,她雖沒做什么,但心思在別處,陸淮則已經開始做了。
他從書畫院離開后又回了東宮,有意忙到很晚才回去,到了綠影園也一句話也不愿說,沉默著就睡下了。
后來在半夜里,卻突然醒過來。
夏夜天悶熱,床帳沒有合上,外面點著一只夜燈,有微弱光芒照進來,他抬眼,就能看到她對著自己的臉龐。
她習慣背朝他側身而睡,所以大部分時候他看到的是都是她的背影,但此時也許是她睡著后無意識翻了身,將正面朝向他而沒有轉過去,正好和他相對。
他看著她的臉,覺得自己一邊心中委屈別扭,一邊又是如此想念她。
他忍不住靠近,輕輕將她抱住。
或許他是該挑破那層窗戶紙,聽一聽她的解釋?
只是幾封信而已,沒見到她之前,他甚至以為自己也可以娶秀竹,而她也沒見過他,對陸淮仰慕、親近,似乎也是人之常情吧?
他撫著她頭發,在她額上小心地親吻,心里漸漸打定主意,等陸淮從京城離開了他就找機會問信的事,聽一聽她的答案,給他們一個和好如初的機會。
翌日一早,她替他系腰帶,他看著面前的她,想起自己昨夜的沖動。
不由道:“昨日書畫院茶會結束了,來了個意外的人,陸九陵。”
程瑾知的動作只是微頓,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嗯”了一聲,示意她聽到了。
他心中突然泛起一股痛心難受。
明明她沒什么異樣,他卻難受,隔一會兒他明白過來,這不是他期待的結果,因為她在掩飾。
她是認識陸淮的,之前陸淮去程家暫住過,她不可能不認識,之后他也和她提起過他,如果是一個正常的人,一定會多問幾句,但她什么也沒說,好像完全不在意。
不是不在意,而是有意掩飾自己的在意。
就像陸淮在書畫院一次也沒主動提起石碑上的字、書丹的主人、他的夫人……其實他們明明認識。
這本身就是一種在意,一種掩飾,生怕被人探知心事。
此時程瑾知替他系好了腰帶,問:“要在家中用早飯嗎?”
“不了。”他覺得心里悶悶的,頭也不回就離了房間。
她在屋中看著他遠去的身影,許久,才緩緩移開目光,看向遠處的天空。
晚上他沒回來過夜,她也覺得沒什么意外。
到第二天,她再次聽到陸淮的消息。
二嬸來找她,讓她過幾日去裕春園一趟,迎一位客人。
程瑾知奇怪,問她:“是哪家的夫人要過來嗎?”
于氏搖頭,和她解釋道:“是個才子,我打聽到了,特地讓你二叔去下帖子的,沒想到人家竟答應了,我聽說他在京城很多人都請呢!”
程瑾知看著她,她繼續道:“便是當年那位和你們家穆言齊名,一起考科舉,最后被禁考的,叫陸九陵,他家是江州的,家世很不錯,自己嘛,雖說做不了官了,但人是很好的。”
程瑾知隔了好久才問:“二嬸的意思是……相看?”
于氏一笑,點點頭:“就是這個意思。自從上回那個事,琴姐兒非說不嫁了,我給她說哪家她都不樂意,她不是喜歡那陸九陵的畫嗎,又喜歡讀些詩書什么的,這會兒人家來了京城,我就想是不是可以看看這位,所以讓你二叔去下了帖子,邀他到家中小坐,我到時候看看,也讓他和琴姐兒見見。
“前途什么的,算了,難得琴姐兒喜歡。”
“那……”
于氏說:“讓你過去,就是做個陪,你是家里的嫂子,讀書又多,我聽說你的字還被太子殿下夸了呢,到時候你陪著一塊見見,談談詩說說畫的,你也能說出個名堂來,可不正好?”
程瑾知好久沒能回應,但顯然,這事就算拒絕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她是家中嫂子,這是順便的忙。
于氏道:“怎么樣?沒問題吧,等那天你就陪著琴姐兒就行了,奕兒也在,別的也不讓你干。”
“好……”程瑾知稀里糊涂就答應下來。
待于氏離開,她才開始覺得緊張、擔心,怕惹出什么亂子來。
但是,好像也沒什么,答都答應了,這一面也只能去見。
上一次見他,還是三年前,這些年他四處游歷,也不知有沒有改變模樣。
她和秦諫的話現在很少了,她并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這事,但他沒問起,她也沒和他說。
幾天后,程瑾知應二嬸之邀先去了裕春院,和秦琴一起。
秦琴十分緊張,打扮用心,卻又不能太顯著,既要好看,又不能過分刻意。
她仰慕陸淮已久,以前只當神祇一樣的人,現在卻要去相看,難免緊張得手足無措,還真需要程瑾知陪著。
這樣也不會太明顯,只當是家中喜歡讀書的女子請教書畫便好。
過了一會兒,于氏身邊的媽媽過來告訴兩人,可以去花園了,秦家二老爺和秦奕已經和陸淮一起在花園散了一會兒步,此時要去涼亭歇息,讓兩人帶了瓜果點心過去,正好見一面。
秦琴一聽,又去鏡子前照,看看自己,又看看程瑾知,嘆息道:“嫂嫂這么好看,任何人在嫂嫂面前都要失了顏色。”
程瑾知輕輕一笑:“二八年華的姑娘,就如初放的花,無論什么顏色,都比將謝的花好看,你與我不一樣的,我是婦人。”
秦琴發現她往日都穿著淺色衣裙,今日卻是一件墨綠色的裙子,在她身上仍然很美,但更多是雍容沉穩,也許比實際年齡還長了好幾歲,更添了幾分“婦人”的感覺。
她覺得嫂嫂應該是刻意的,就是怕奪了她風頭。
嫂嫂果然是個事事留意又仔細又善良的人,她的字還能受太子殿下常識刻到書畫院去,秦琴突然意識到,如果自己能和嫂嫂一樣,一定不會這么緊張……
原來緊張是因為,自知配不上。
第47章 第47章那就和離吧
隔著很遠的距離,程瑾知看見涼亭中的陸淮。
三年前見他,他身上有一種光風霽月的世家公子氣度,三年后,那種光風霽月所剩無幾,換之以更多的沉靜與內斂。
這是經歷過高中進士,又被除名禁考之后的他,她從那時候和他通信,卻再沒見過他。
可想而知,于她而言是普通的三年,可對他來說卻是死后復生的三年,這三年對他來說太不容易。
當然,到她走近涼亭,就發現他似乎比記憶中高了一點,又結實了一點。
她率先道:“二叔,二弟,聽聞你們今日請了貴客,我早知陸先生才名,所以想來親眼見見。”
一邊說著,一邊從丫鬟手上端過鋪了冰沙的荔枝,放到涼亭的石桌上。
陸淮很快起身行禮,秦奕立刻介紹:“陸公子,這是我長嫂,這位是我妹妹。陸公子之大名連閨閣女子都知道呢,我妹妹就一直想買陸公子的畫,奈何買不到,最后沒辦法,還花高價買了個贗品回來。”
秦琴上前道:“見過陸先生。”
陸淮朝她回禮,隨后道:“慚愧,陸某一介草民,無用之人,不過習些拙技聊以度日,不足掛齒。”
秦琴看向他:“先生高才,只是時運不濟,官場那些迎來送來的也是俗氣,不去沾染也罷,我倒仰慕先生之閑云野鶴,瀟灑自如。”
程瑾知在一旁沒說話。
丫鬟給兩人搬來椅子,幾人一同坐在涼亭內說起陸淮這幾年游歷之事。
直到后來,陸淮說自己原本并不準備來京城的,會過來只因一樁意外。
二老爺問:“是何意外?”
陸淮道:“我在許昌丟了一些隨身物,那是一位舊友所贈,卻被小賊誤以為值錢而盜取了,我幾經打聽才知那小賊來了京城,這才到了京城,輾轉數日,卻還是沒找到東西。”
秦奕問:“什么東西如此寶貴?”
“于我而言是寶貴,但若拿到街市上賣卻并不值錢,不過一些書畫……還有信件——”
說到“信件”時,他看了程瑾知一眼,隨后繼續道:“本是好友私下往來的言語,傳出去卻怕舊友惹來事端,我這才急忙追回,可惜……”
二老爺身在官場,此時猜測陸淮那位舊友是官場中人,在信件或書畫上表露了一些對朝廷或圣上不敬的話,發了些牢騷,這種事要是被有心人察知,的確會引來不小的麻煩,出這種事的官員也很多,陸淮著急是正常的。
他便安慰道:“既是小賊盜走,那必是流往三教九流之所,必不會與落入官場或公子舊友的熟人的手上,陸公子大可放心,不會有事。”
“承二爺吉言,但愿如此。”陸淮說。
程瑾知覺得陸淮不是隨口說起這件事。
他和秦家并不熟,卻談起這樣私人的事,這不像他,除非他說這些另有目的。
她就想起了自己寫給他那些信,那這番話,是不是對自己說的?
他在告訴她,他將她的信留在身上,結果信卻被人偷了,他追來京城也沒追到,擔心那些信會影響她。
她說道:“那些言語先生之舊友既然敢說,想必也料到了傳出去的后果,也許她并不在意呢?我看先生不必憂心,先生能如此在意,她得知了也會十分感激。”
陸淮終于正大光明看向她,認真道:“多謝少夫人開解,陸某心中落了一塊巨石。”
此時秦琴問:“先生能如此看重一位舊友,實在讓人嘆服。”
陸淮頓了頓才回道:“不是普通的舊友,是……終身難舍的摯友。”
他拿眼角余光瞥向程瑾知,程瑾知垂眼不語。
這一趟來京城,他見到了她婚后的樣子,也見到了她所嫁之人,那個叫秦諫的天之驕子。
年紀輕輕,秦諫儼然才是書畫院真正的主宰,就連申掌院也十分顧忌他的態度。
他原本不知她過得怎么樣,但看見她丈夫能讓她的字刻在書畫院石碑上,又在旁人提起時他夫人時是那般維護抬舉的模樣,顯然他是敬重她、欣賞她的,當然會好好對她。
不過……她這樣的女子,無論嫁給誰都會被欣賞、被敬重吧,誰會不喜歡呢?
談話到最后,陸淮將要離開,秦諫卻從遠處過來。
見了他,秦諫臉上露出溫煦的笑:“陸先生受二叔所邀至府,我竟一無所知,有失遠迎,多有怠慢。”
二老爺說道:“穆言今日回得早。不過是我仰慕公子才名,有心攀附風雅,才邀公子進府小敘,穆言事務繁多,就沒麻煩你。”
秦諫道:“先生下次過來,定要叫我知曉。”
陸淮道:“秦大人客氣了,若有機會,或是諸位他日去了江州,該我宴請諸位。”
此時秦奕道:“陸公子是準備回江州嗎?”
陸淮搖頭:“我也不知,或許是回江州看一看父母,或許是去別的地方,總之也是居無定所,四處漂泊,反正也是孑然一身,了無牽掛。”
秦奕與二老爺對視一眼,二老爺說:“聽你這意思,似乎近幾年也無心成家?”
陸淮笑笑:“如我般閑游之人,成了家也是虛擲他人光陰,就不去禍害他人了,等我想留在家中時再說吧。”
他說得如此明白,二老爺也就知道他的意思了,隨后附和幾句“公子志在四方”便不再多言,送走了陸淮。
待陸淮離開,秦奕略有不滿道:“父親,您請他來之前,就沒打聽過人家有沒有成親的意思?”
二老爺氣悶道:“你當我愿意?是你母親催促,再說我平白無故去打聽這個做什么?他別家都不去,偏偏愿意來我們家,這不就證明他愿意與我秦府結交?誰知臨了卻是這樣的態度!”
秦奕嘆一聲氣:“或許是他沒看上?”
秦琴瞪他一眼,惱怒地哼一聲,轉身走了。
秦奕看向秦諫:“大哥,你說他是怎么回事?真想和我們家結交,那結成姻親不是挺好的嗎?我覺得我妹妹哪里也不差,就他這情況,娶上侯府的小姐也沒虧待他。”
秦諫聲音帶著冷:“或許,他有他自己的謀算。”
二老爺和秦奕一起回去了,秦諫與程瑾知一起往綠影園去。
兩人都沉默不語。
直到進了屋,秦諫才突然問:“二叔要給琴妹議親,你去做什么?”
不知不覺他語氣中就帶了質問,程瑾知也沒好氣道:“二嬸拜托我去,表哥連我見哪個客人不見哪個客人都要管?”
“我……”秦諫咬牙,他想忍耐,卻不想看她這一副理直氣壯的態度。
他在書畫院就知道了,邀請陸淮的人不少,但陸淮都推拒了,沒想到今日竟來了他府上!
為什么呢?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為了見她,他就不信她不知道!
所以他們這是做什么?在他府上暗通款曲眉來眼去嗎?
程瑾知已經拿了幾本冊子往外走,似乎要離去,好似當他不在,也不愿多說。
他忍無可忍,叫住她:“程瑾知,你不要拿我當傻子!”
她回過頭看向他,緩聲問:“表哥,我不知你的怒氣從何而來。”
她越是這樣平靜,他就越恨她的理所當然、毫無愧疚。
“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嗎?你不如想想自己做了什么虧心的事呢?”他質問。
程瑾知只覺得自己每一日都用全身力氣在活著,而他總會在她重振旗鼓時再來扯她一把,然后一腳將她踹進深淵。
她回來,將冊子放上了書桌,坐到一旁椅子上看向他道:“于任何事,我問心無愧,表哥想指摘我哪一點,不如明白說出來。”
秦諫看著她,終于開口道:“那好,你等著!”說著就走出屋中。
他快步離了綠影園,又去漱石齋,再也不想忍耐,再也不想自我折磨,毅然拿了那盒信,往綠影園而去。
程瑾知還坐在屋中。
他進門,打開錦盒,抓起里面的信,“啪”一聲砸在了她面前的桌上,擱下盒子,又去她書桌抽屜后,猛地拉出抽屜,將里面手扎拿了出來,同樣砸在桌上。
“你不如看看這是什么!”
程瑾知緩緩伸手拿起了一只信封,將信封打開,抽開里面的信,就明白了。
原來陸淮擔心的事還真發生了,這信竟到了秦諫手中,還真的影響了她。
秦諫走到她面前,盯向她:“是不是以為天知地知你知他知?沒想到這些東西我能看到吧?現在你告訴我,你是問心無愧嗎?
“整整三年的信!所以和我訂婚后,你就一直在給另一個男人寫信,嫁給我了,不敢寫了,就開始寫手札,你猜我發現什么,我發現你前一刻和我睡覺行房,在我身下叫,后一刻就去給你那位陸才子寫信!
“程瑾知,你把我當什么?你是覺得我長得像烏龜王八嗎!”
說到最后,他大吼,額上青筋暴起,將長久的不甘與憤怒都發泄了出來。
她看著面前的信和手札,好久,露出一陣無奈的苦笑。
他怒聲問:“你笑什么,告訴我,這算什么!”
她看向他,緩聲道:“信是我寫的,我們的確通信三年,他的回信被我放在了洛陽。我的確和陸淮早就相識,如果當年沒有和表哥訂婚的話,我也許會嫁給他,我還因此而向我父親提過退婚,但可想而知,他不答應,罰我在祠堂跪了三天。”
她吸了一口氣:“表哥如此介意,那就和離吧。”
秦諫許久沒說話,幾乎疑心自己聽錯,半晌才問:“你說什么?”
她繼續道:“我前面所說就是我和陸淮的過往,信是真的,手札也是真的,我說我愿與表哥和離,以免折辱了表哥,也玷污了秦家的門楣。”
秦諫定定看著她,無法應對她的話。
他以為她怎么也會給他一些解釋,這解釋或許可信,或許不可信,總之她一定會盡力淡化她和陸淮的關系的,卻萬萬沒想到,她招認的比他以為的更多。
她真正想嫁的人是陸淮,只是被婚約所阻;她提過退婚,是被她父親逼迫……所以她是無奈而嫁的他,所以她身在曹營心在漢,所以她和陸淮才是有情人,卻被他拆散?
那他呢?他算什么?
他們曾恩愛的那些時光又算什么?
所以她從沒在意過他,從沒愛過他,不過是他自作多情?
看著她無所畏懼的模樣,他既悲又怒,目恣欲裂,目光死死定住她,咬牙道:“表妹太天真了,只要你還姓程,死也得死在我秦家!”
說完便頭也不回出了綠影園。
第48章 第48章放妻書
秦諫覺得自己幾乎是逃回漱石齋的。
他不知用什么態度與心情來回應她。
和離,她竟然輕飄飄就能說出和離。
后來他想,她一個女子都不怕和離,他又怕什么?她既如此無情,他又何必留戀一個對他完全不在意的妻子?
他立刻到書桌前,拿出筆紙來,刷刷便開始起草和離書。
洋洋灑灑,很快就將和離書寫罷。
“今已不和,相看生厭,遂立此書,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自別之后,愿妻再嫁如意夫君,良媒合巹,夫唱婦隨,舉案齊眉,比翼連枝……秦諫字穆言謹立此書……”
寫完最后一個字,他看著那上面過于冗長的祝福語,明白自己不過是泄憤。
這當然不是他想要的,他放不了手,一旦放手,她也許真的會改嫁陸淮,什么“舉案齊眉,比翼連枝”,他才不可能接受,不過是如此想象,都是錐心的痛。
他無力地放下筆,捏住手中的和離書,只覺自己心如刀絞,眼眶模糊。
后來他坐了很久,意識到一件事,就如他所說,他們不可能和離,程家不會答應,她姑母不會答應,祖父也不可能答應。
只要他們還是彼此家族的一員,便不會和離,而是一輩子以夫妻的身份捆綁在一起。
她想必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和離之事只能是說說而已。
她再嫁陸淮的事他不必臆想,也不必擔心,不可能。
陸淮也很快就會離京,若無意外,他們再不會見面。
而他,他們是夫妻,他們會朝夕相對,生兒育女,他們還有漫長的幾十年。
想通之后,他將那紙泄憤的和離書對折,壓在了書本下面。
泄的是什么憤呢,泄的是她不愛他的憤。
盡管現在他知道兩人不會和離,但還要很久來接受她全然不在意他,心中只掛念陸淮的事。
他不明白,自己有哪里不如陸淮呢?
為什么她能對他如此無情?
這一日之后,他沒去綠影園,所以好多天沒見到她。
如他所料,她那天提了和離,但后面并沒有做什么,她沒來找他繼續談和離的事,也沒有去和她姑母說什么,她仍然如往常一樣協理內宅,并沒有提起陸淮。
而他也反思了許多,書信的事,他原本是可以做得更好的。
既然隱忍了那么久,為什么不好好謀劃呢?他可以平靜和她說起書信的事,平靜問她和陸淮的關系,而不該劈頭蓋臉指責她不忠,幾乎將紅杏出墻的罪名扣在她身上,她是那樣自重的人,又怎么能忍受?
所以她才會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說要和離……也許她說那些只是氣話,也許她沒有那么決絕。
盡管傷痛還在,但這些猜測讓他平靜了很多,也安心了很多,至少他們一直會是夫妻,只是他還不知道該怎么走下去。
他想再和她談一次陸淮的事,卻又不敢。
他怕他以乞求的姿態好好和她說,她卻仍然承認只想嫁陸淮不想嫁他,仍然說要和離,到那時……他又該怎么辦呢?
兩人就這么冷了大半個月,直到他從翰林院得到消息,她哥哥程瑾序要奉旨進京了。
程瑾序此番進京述職后多半是升遷,也多半能在京城多待幾日,她若知道了一定高興。
那晚他猶豫許久,想去告知她這個消息,一來讓她高興,二來探一探她對他的態度,可想來想去,卻又走不出那一步。
他要做一個,被人提和離,被人說想退婚都毫無反應的人嗎?
什么時候他竟活到了這一步呢?
他的確舍不下她,卻也做不到。
最后他挑在了第二日,特地算準她去賢福院請安的時間,也去了賢福院請安。
他雖與繼母不睦,但仍有母子名分,偶爾也會去探望,去請安。
到之后,果然她就站在一旁,他向秦夫人請過安,隨后道:“昨日在翰林院聽聞皇上已下了旨,召程家舅哥進京述職,想必不日程家舅哥就會抵京,介時母親可請他暫住府上。”
秦夫人一聽,十分歡喜,立刻問:“此話當真?”
“是,消息確切。”秦諫說。
秦夫人看向程瑾知:“那可太好了,說起來,我都好些年沒見過序兒這孩子了。”
程瑾知回道:“別說母親,我也好久沒見了。”說完看向秦諫,她沒開口,倒是秦夫人先問:“是在近幾日,還是近一兩個月?”
程瑾知也靜靜等著他答案。
秦諫道:“一般看皇上旨意上是怎么寫的,若是速入京,則是一兩日內出發;若是安排完任上事務后入京,則在六七日之內,加上路途行程,最晚不過半個月。”
“那就快了,回頭提前收拾好房屋,他一來就接他過來。”秦夫人朝程瑾知道。
程瑾知臉上帶著笑,“好,我今日就去安排。”
秦諫看向程瑾知:“哥哥過來時,替他備下宴席為他接風洗塵,到時提早告知我,我好告假。”
程瑾知點頭,說了聲“好”。
秦諫便向秦夫人行禮后告退了,出了賢福院,只因她那句“好”,內心不由泛起喜悅。
他覺得她當日就是氣話,他們還是能和好的,慢慢來,等他們和好,他就再不提陸淮之事,從此便好好過日子。
出去時,見到了謝思衡。
秦諫問:“今日怎么在家中?”
謝思衡回答:“這幾日暑熱,夫子也中暑生病了,便將我們放了兩日假。”
秦諫笑道:“衙門也暑熱,卻不肯放假,還是你們有服氣。”
謝思衡笑,隨后問他:“大哥,我想要一份本朝避諱字集和特殊格式要略,因沒有多少內容,不想去買,不知可否向表哥借抄一份。”
秦諫順口回道:“在我書房,漱石齋,你直接進去拿。”
“那……可有不能外泄的機要公文或密信?”謝思衡問。
秦諫笑了笑:“放心,讓你進去便是沒有,就在書桌旁的小書架上。”他急著去東宮,交待完就往外走,謝思衡在后面道:“多謝大哥,我今日拿去抄,明日之前能抄完,就還給大哥。”
秦諫朝他擺擺手。
謝思衡掛念著這事,很快就去往漱石齋,和里面丫鬟說好之后進了房間。
漱石齋內最多的就是書架,謝思衡目不斜視,不去看書桌,直接找到秦諫所說書桌旁的小書架,開始找那本字集。
找了一會兒,倒很快找著了,但這一層書架放書太多,書壓得太實,有些拿不出來,他稍用力往外輕拽,書拿出來了,卻不慎把桌上幾本書撞下去了。
于是趕緊蹲下身去撿,除了幾本書,還有一張紙,上面滿是字,他本不欲細看,奈何一眼就看見上面寫的“放妻書”三個字。
他實在做不到無視,將那張紙拿了過來。
的確是放妻書,且是大哥親手所書,上面還有他與表嫂之籍貫名姓,父母親族,有落款……這是一份完整的、經父母長輩同意、至官府蓋過印之后便能生效的和離書。
謝思衡驚呆了。
這樁婚事一定是程家渴求的,他不信表嫂會主動和離,所以只能是表哥。
雖然表哥婚前一直表現得不喜歡這樁婚事,雖然他之前說過要退婚,但他和表嫂婚后明明是和睦的,他從未聽見他們爭吵……
不,表嫂的性子,不會和人爭吵。
他不解,這和離書是真的和表嫂談過的嗎?還是表哥自己謀劃的?
此時外面傳來腳步聲,他連忙將東西收好,起身拿起自己找到的書。
丫鬟進來同他打招呼,問他找到書了沒,他回答“找到了”,于是匆匆離了漱石齋。
回來時,正好見到母親在院中。
謝姑姑問他:“找你大哥借到書了?”
他“嗯”了一聲,隨后道:“母親,近日家中有什么事發生嗎?”
謝姑姑疑惑:“什么事?”
看母親的樣子,顯然家中一切平靜,沒有任何大哥要和離的風聲傳出。
他含糊說“沒事”,進了自己房中。
可心里仍然想著那紙和離書,遲遲靜不下心來,幾乎要忘了還得盡快抄完手中的書本。
原本這事和他無關,他不過是寄居在此的客人,這種事他不好干涉,可他發現自己無法做到坐視不理。
聯想到表哥置有外室一事,他覺得也有一種可能,表哥仍然想舍了表嫂,改娶外面那姑娘。
如果到時再鬧一場,讓表嫂情何以堪呢?
直到半個時辰后,他實在忍不住,去見了自己母親,將和離書一
事如實告知。
謝姑姑也吃了一驚:“是你看錯了吧?”
謝思衡認真道:“母親,我絕不會看錯。”
對啊,他又不是不識字,又不是胡言亂語之人,這事必然是真的。
謝姑姑又是震驚,又是不解:“這怎么可能?好端端的,他們怎么就要和離?”
“那如果表哥的真實意圖是休妻呢?”謝思衡道。
謝姑姑立刻反駁:“怎么可能,你表嫂可沒犯七出之條!”
轉而一想,正因沒犯七出,所以才是和離,而不是休妻……
莫非是因為那外室?謝姑姑不禁道:“你大哥怎如此糊涂!世上再沒有比你表嫂更好的夫人,他莫非還真是鬼迷了心竅要找個磨豆腐的姑娘做當家主母?”
“那也不是沒可能。”謝思衡道,語中竟有幾分氣惱諷刺。
謝姑姑發現自己兒子似乎是直接站在了程瑾知那邊,雖然她也不贊同侄子和離,但并不覺得侄子會那么糊涂,也許只是年輕氣盛,被外面的姑娘迷惑了。
瑾知那孩子的確樣樣好,可有一樣卻是比不過別人的,也許她過于端莊,而外面的女人則膽大狐媚,倒的確有許多男人會被那股狐媚吸引。
想了想,她說道:“大概只是你大哥自己想的,他們絕不可能和離,你外祖父、你大舅,大舅母,還有程家人,都不會答應。”
“母親是不是可以去問問大哥的意思?他真這樣么想嗎?”謝思衡道。
謝姑姑卻有其他打算。
其實自上次瑾知與大夫人吵架,她得知一二,才知道自己在未出嫁時就已得罪了這位嫂嫂,只是她當時一無所知。
那時太年輕,并不把這個繼任大嫂當回事,行事也不穩重,直到多年后被提起,才想起的確有那回事。
而之后,也確實吃了些苦頭,她在秦家這小院里避門不出,常做出一副清高模樣,從另一面講,又怎么不是無奈之后的挽尊呢?
思衡還小,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撐起一方天地,謝家那邊是靠不住了,唯有靠秦家這邊,他們母子與秦家也許還有數十年的交道要打。
謝姑姑想,也許這次,她可以主動向大嫂示好。
第49章 第49章她是真心要和離?
當日下午,謝姑姑就去了賢福院,向秦夫人說起此事。
秦夫人幾乎不相信:“會不會是看錯了?這怎么可能!”
謝姑姑連忙道:“我也不信,但思衡說的千真萬確,我是想不管真假,先和大嫂說一聲,也讓大嫂心里有個底。”
秦夫人這時想起一事,聽說秦諫已經有半個月沒踏足綠影園了一步了,在那之前,好像兩人還為什么吵過架。
只是她身體不好,張媽媽一再勸她少操心,就算兩口子鬧脾氣,緩一緩也就好了,再有長輩參和反而不好,她想想確實是這樣,又有秦禹的婚事要憂心,也就沒過問。
現在卻得知秦諫那小子連和離書都寫好了。
他想做什么?當初退不了婚,現在還要和離了再娶嗎?
若要那樣,除非她死了。
秦夫人問:“你怎么沒去問問穆言是怎么回事?”
謝姑姑回答:“我也是猶豫,不知這年輕人的事,我一個做姑姑的該不該管,又怕惹他不高興,因為沒想好,所以就先來同大嫂說一聲。”
秦夫人嘆了聲氣,兀自思忖。
謝姑姑提建議道:“瑾知沒和大嫂說什么嗎?這和離是他們兩人說好了的,還是穆言他自己想的?”
“瑾知她是個報喜不報憂的,他們的事我知道一點,卻也不知道具體的。”
“那大嫂要不然先問問瑾知,了解了內情,商議好之后再做決斷。我這邊也找機會去與穆言說說,探探他的口風,看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秦夫人看向謝姑姑,認真道:“如此,就多謝你了。”
謝姑姑連忙道:“不必不必,他們也是我舅侄與舅侄媳,大嫂又照顧我們母子這么多年,都是應該的。”
秦夫人感覺到了謝姑姑的示好,也認同她說的話。
當初得知秦諫在外有外室,她怒氣難遏,處理得也過于沖動了。興許不逼迫他,不和他硬碰硬,他還不會說出退婚的話,說了退婚,鬧了笑話,傷了程家的顏面,也讓他們本就脆弱的母子關系更加劍拔弩張。
他寫了和離書,卻沒拿出來,也許只是有這想法,并沒下定決心,這時候一激,他那決心也就下了,不如慢慢來,弄清情況再說。
她朝謝姑姑道:“你說的是,回頭我問問瑾知,也勞煩你若得了空,去問問穆言,但別告訴他我知道這事。”
“誒,好。”謝姑姑答應下來。
下午秦夫人就將程瑾知叫了過來,問她與秦諫的情況。
程瑾知回答:“有勞姑母掛念,我與表哥一切都好。”
“可我聽聞他最近都在書房里過夜。”
“是因最近公務煩惱,常忙到很晚,怕擾了我睡眠。”
秦夫人長出了聲氣,明了侄女是油鹽不進,不準備和她說實情了。
她只好挑明:“可有人在他房里看見了和離書,你知道嗎?”
聽到這幾個字,程瑾知卻也只是平靜地看過來一眼,隨后垂眸,沉默半晌,回道:“那大約是我哪里做的讓他不滿吧。”
秦夫人覺得她這根本就不是不知道的樣子,她很知道。
于是嚴厲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都在想著和離了,你竟也一點反應都沒有?這是準備坐以待斃?”
程瑾知如今只覺得疲憊,不只是秦諫那里,連姑母這里都懶得應付,此刻便回道:“他本就不喜歡我,不喜歡這樁婚事,我強行嫁過來,他想和離也是正常的。”
“什么正常?哪里正常?無論秦家和程家,都不可以鬧出和離的事!”秦夫人原先想著要心平氣和,但心里一急,嗓音不免又提高了。
程瑾知上前輕撫她的背,問:“那母親會同意嗎?”
“自然不會同意,別說我,他父親和他祖父一個都不會同意!”秦夫人立刻道。
“那母親又何必著急?”程瑾知回到一旁凳子上,抬眼看她:“不必母親出手,祖父就不會同意,除非他能說動祖父,真有那一日,到時再說吧。”
秦夫人靜靜看著侄女,不知為何,覺得侄女的模樣很讓人擔心。
她問:“那你怎么想?他原來還好的,連庫房鑰匙都交給了你,突然這樣,總有個原由。”
程瑾知緩緩道:“他想對我好就對我好,想不理睬就不理睬,這就是原由,興許他就是一開始覺得我新鮮,現在看膩了而已,哪里那么多原由?”
其實她大約能猜到,興許自她從許昌回來,他就得到了那盒信,所以才有之后種種。
可她覺得很累,懶得去和他糾纏。
“哪能這樣說,你是正房娘子,可不是外面什么鶯鶯燕燕!”秦夫人看出來了,侄女根本不想去找原因、去修復關系,竟是一副反正離不了,就破罐子破摔的態度,不像新婚,倒像做了十年八年怨偶似的!
如
何能這樣,眼下兩人連孩子都沒有!
程瑾知不說話,她教育道:“你這樣不思進取就不對,他倒無所謂,他外面還有一個,你呢?不管別的,你總得先有個一男半女,這也有幾個月了,你有動靜嗎?”
程瑾知低頭道:“恕侄女無能,月信剛過。”
秦夫人嘆聲:“你看,你又怎能這樣頹喪?現在倒不急,等翻了年,就算我不說也會有人開始催你了。”
程瑾知默不作聲。
秦夫人道:“你同我一樣,也是執拗性子,做不來諂媚討好之事,但實話說,你表哥同你姑父性格不同,你姑父性子強一些是能降得住的,他會聽你的,你表哥卻不同,與他硬碰硬只能你吃虧,如此,你就須以軟的來,你哄一哄他,他才愿意聽你的。”
程瑾知仍是沉默。
秦夫人自認說的都是肺腑之言,見她這樣,急了,問:“你怎么說?怎么好似就我在急,你是一點都不急的樣子?”
程瑾知緩聲道:“我只是覺得,我辜負了姑母當初的好意,二叔家的妹妹性情就比我好得多,嘴巴甜,能哄人,以前祖母就喜歡她,也許姑母當初選了她倒比選我更好,不用操這些閑心。”
“你……”秦夫人又是不解又是心煩道:“你何必這么說?有些人討好那是討好,有些人討好人家是看也不愿看一眼的,你當這邊老侯爺和老夫人是傻子?他們若不是看中你聰慧賢德,又豈能答應這門婚事?”
程瑾知又沉默。
秦夫人算是看出來了,她大約知道那份和離書,但她無所謂,無論你怎么說,她都一副與她無關的樣子,甚至秦夫人覺得就算現在那秦諫說要和離了接外面的人進門,她都會轉身進屋去收拾東西。
怎么會這樣呢?
她以前聽了自己的勸,決定和穆言好好過日子,現在難道不當數了嗎?這日子不過了?
秦夫人想不通,看不明白,只能讓她先回去。
秦諫晚上回漱石齋,見到了謝姑姑。
謝姑姑一直關心他,但也很少出門來主動找他,這讓他吃驚,連忙上前問候。
謝姑姑笑著拿出一雙鞋來,“我知道你不缺吃穿,但閑著沒事還是給你做了雙鞋,你試試。”
秦諫知道謝姑姑日子并不寬裕,平時還在做針線掙些錢財,立刻道:“姑姑若有空就好好休息,怎么還給我做東西,做鞋費眼睛費神,姑姑要當心身子。”
“放心,我知道的,做得多了,一雙做好很快的,你試試。”
秦諫只好接下鞋試過,回道:“姑姑做的大小正好,比下面人做的更用心。”
“那就好。”謝姑姑狀似隨意地問:“聽說你這些天都在這里歇息,怎么沒去正房?”
秦諫神色鎮定道:“近來雜事多,要忙到很晚,瑾知睡眠淺,怕影響她,就留在這邊了。”
謝姑姑看他主動提起程瑾知,倒不像是對其厭惡的樣子,心里越發奇怪,又笑問:“那也不能老睡這里,年紀輕輕的,還是小夫妻,讓人家看了以為你們怎么著了呢。”
秦諫笑了笑,敷衍道:“沒有沒有,姑姑多慮了。”
“真沒有?”謝姑姑問。
秦諫再次回答:“沒有。”
謝姑姑便道:“那就好,我看瑾知是真不錯,秦家的門楣的確大,但要再找個像她這樣出挑的還真找不到。”
秦諫道:“姑姑說的是,娶她是我的福氣,我會好好待她的。”
謝姑姑覺得他說的不似有假,又寒暄幾句就離去了。
秦諫送謝姑姑到院中,看著謝姑姑遠去的身影,微微凝眉想了想,他覺得姑姑今日突然到訪有些奇怪。
這鞋是夏鞋,照理說眼下盛夏將過,府上都開始制秋冬衣物了,怎么到現在才送夏鞋呢?
還是說姑姑的真實目的不為送鞋,而為過問他和瑾知的關系?是他在書房住太久了嗎?
他思索片刻,又想起件事來,回到房中四處找了找,從桌上的書本下找到了那紙和離書。
莫非思衡表弟來找書,看到了這個,回去告訴了姑姑?
倒不是沒這種可能。
好在姑姑與府上人都不熱絡,也不是多話的人,應該不會宣揚出去。
看著那和離書,他嘆一口氣,拿了銅盆過來,點火將和離書燒掉。
他是確信自己做不到和離的,過了這么久,他心中那股不甘與怒火已經慢慢消散,更想找機會再和她談談陸淮的事,兩人和好。
過兩天他沐休,又去了賢福院請安。
她正好也在,待他請過安,秦夫人突然道:“你們成親也有段時日了,瑾知,有消息了嗎?”
這話秦夫人之前就問過,程瑾知道這不是問給自己聽的,是問給秦諫聽的。
她平靜道:“回母親,還沒有。”
秦夫人便道:“還是要抓緊些,知道你們忙,可人家皇上日理萬機,也沒說不要皇子啊,今年若沒消息,等明年便會有人說三道四了,你們成婚時本就不算小,再說你們祖父年紀大了,也該讓他早日看見曾孫。”
程瑾知不說話,秦諫道:“母親說的是。”
秦夫人又朝向程瑾知:“我倒認識個老大夫,擅治不孕癥,聽說還能讓人生男孩,若等夏天過去了沒動靜,倒可以讓他給你們都看看,瑾知就喝些調理氣血的藥,當作補身。”
秦諫微微偏頭看向程瑾知,她只是低著頭面無表情,也不說話,完全看不出她是什么態度。
他也沒開口。
秦夫人這些話都是說給秦諫聽的,既然話已說出口,他聽到心里自然知道她在說什么,此時便道:“好了,你們都下去吧。”
兩人告退了下去,待出了賢福院,秦諫又看向程瑾知,溫聲道:“不必太將母親的話放在心上,她是心急了些。”
程瑾知回過頭:“今日恰巧身子不適,我就先回去了。”說完似要走,他立刻道:“哪里不適,要找大夫看看嗎?”
她搖頭:“不必,只是有月事在身。”說完就轉身走了。
秦諫萬沒想到她對自己是這樣的態度,竟連話也不愿和他說了嗎?
而且她向來是個內斂的人,若不是必要,一定不會在外面說“月事在身”這樣的話,他覺得她是故意說的。
甚至……他好像記得她月事不是這幾天。
為什么?她是在告訴他,繼母的話是繼母的話,她完全不在意,也無心孕育子嗣,讓他別去找她?
怎么能這樣,還是說,她是真的打算了要和離?
他一時很難受,只覺得自己之前猜測的她也許是氣話根本就錯了,她是真心話,是真心要和離。
他突然發現,就算有兩家長輩在,也不是一定不能和離,比如她就是不理他,不讓他靠近,不要孩子,這樣秦家長輩這邊就會不滿,然后那時她再提和離,是不是就有可能了?
再說,如果她一直這樣,和不和離又有什么區別?
為什么,因為陸淮嗎?難不成那日見過陸淮之后,她覺得可以和離了再嫁陸淮?她對他這個丈夫就一點情分也沒有?
第50章 第50章頂撞
幾日后,一封信遞至秦府,交與秦夫人。
秦夫人拆了信,先將程瑾知叫來,將信給她看,隨后又將送信的小廝請進來親自問話。
程瑾知一見信便大吃一驚,信是她父親寫的,內容卻是說老宅來信,她母親突犯吐血之癥,日前正尋良醫救治,卻不知是否能安穩無虞,所以急來信告知。
她父親決定馬上回老宅一趟,去之前遞了封信來這邊。
待送信小廝過來,秦夫人細問,小廝也只知老爺可能就是這兩日走,關于老家夫人的病情卻也不知道更多。
程瑾知急不可耐,不知母親的身體怎樣了,秦夫人也擔心,和她道:“不如這樣,你先去一趟別院,去問問你父親那信上究竟怎么說的,也交待你父親路上小心,待知曉詳情了再看怎么辦。”
程瑾知連忙就應下,話沒多說就收拾好出了家門。
到程家別院,果然見程家這邊也在收拾,父親已經告假了在家,程瑾知自他那里拿到老宅來的信。
信上倒是說服藥之后吐血癥有所緩解,大夫說大概是胃熱,須且治且看看。
既然知道病癥,又所有緩解,程瑾知心里便好受了許多,和父親道:“父親什么時候走?”
程惟簡回答:“明日一早就走,就是天色不好,怕要下雨,腳程不會太快。”
程瑾知提醒道:“就算去
探病,父親在路上也不可心急,姑母特地叮囑,路上要注意,如今天熱,怕路上中暑。”
“你放心,我明白的。你在秦家可一切都好?”程惟簡問。
程瑾知點頭:“父親放心,一切都好。”說著嘆了聲氣,“若是我能和父親一起回去就好了……”
程惟簡答道:“那倒不用,有為父回去就行了,你才過來這幾個月,再說你哥哥要來京中,到時總要去秦家拜會,你不在只有姑母在也不太好。”
“那倒是。”程瑾知想起了這事,只能和父親道:“那父親一去洛陽探知了母親病情就先寫信告訴我,我心里也好有個底。”
“好,為父到了便寫。”程惟簡說。
此時姜姨娘端著糕點過來,和程瑾知道:“姑娘自回門后頭一次進門,不如就留在家里用頓飯吧,雖說你們父女都記掛夫人,但姑娘也是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就與你父親多說說話。”
程瑾知點點頭,客氣道:“有勞姨娘安排了。”
此時程惟簡問:“姍兒怎么樣了,沒繼續咳吧?”
姜姨娘連忙道:“沒有沒有,只是早起咳了那么兩聲,后邊再沒聽到了。”
程惟簡點頭:“那就好,若是生病,再有舟車勞頓,怕會越發嚴重。”
程瑾知驚問:“父親說什么舟車勞頓,姍兒要去哪里?”
姍兒便是姜姨娘的女兒,她的庶妹,父親給她取名程瑾姍。
程惟簡說道:“之前是準備暑熱過了帶她們回去一趟的,現在提前了些,只是我此番告了假,后面就不能再告假了,就這一趟都辦了,將她們一同帶回去。”
程瑾知向來敬重父親,不會質疑父親的決策,可此時卻忍不住,他們明日就走,也沒有時間讓她慢慢來,便直接開口道:“但如今母親病重,父親是以探病為名回去,卻又帶著姨娘與妹妹,這叫母親心里做何感想?父親就不怕母親反而病得更重么?”
女兒直接反對和質問自己,程惟簡略有不喜,隨后反駁道:“你母親早就知道你姨娘與妹妹,之前也曾主動說帶她們回去一趟,若今年不回去,又不知拖到何時。你母親病重,正好由你姨娘去照顧床前、去幫忙料理家事,不正好讓你母親安心養病?”
程瑾知越發生怒,疾聲道:“母親病重,父親不只要帶姨娘回去,還要讓姨娘接手家事,這是什么?是已經選好了續弦嗎?”
程惟簡聽她此言,不由重拍了下桌子:“你在胡說什么!”
姜姨娘也立刻跪下身來,朝程瑾知道:“姑娘多心了,妾身出身卑賤,這輩子也只能做個奴婢,又怎會有不敬主母的想法?老爺回去為探病,可他又哪里會照顧病人、料理家事,妾身過去不過聽候夫人吩咐,姑娘可千萬別往那方面想。”
程瑾知明白,自己現在說話沒以前那樣那有耐心了,剛才說話的確急了一些,姜姨娘的身份也的確做不了正室,可她是替母親不平,她難以想象,母親在病中,好不容易盼回父親,卻一同也盼回了父親的新姨娘和孩子。
那姨娘年輕,美貌,能干,相比起姨娘,自己已是不中用的明日黃花,這叫一個病痛之人心里怎么想!
她沒理姜姨娘,朝程惟簡道:“父親若為探病,便不要帶著姨娘和妹妹;父親若要帶著姨娘和妹妹,便不要說是去探望母親,只說是去認祖歸宗就行了,只是母親尚在病中,想必是沒辦法來喝姨娘這杯茶。”
程惟簡冷著臉道:“幾個月不見,你倒是學了幾分你姑母的桀驁,可就算你姑母,在你祖父面前也是恭敬的。你母親最是賢惠,絕不會說什么,你倒好,身為子女,卻管教起父親來!”
“所謂賢惠,只是打落牙往肚里咽,父親又怎知母親不是人前賢惠,人后落淚?”
“你這是污蔑你母親只是裝賢惠?”程惟簡怒聲道:“我不知你怎么變成這副模樣,你在秦家在如何過?還是說只因你嫁了秦家,就能回來對父母不敬?”
此時外面來人報道:“老爺,秦家姑爺過來了。”
秦諫過來,自然不能慢怠,程瑾知不出聲,程惟簡看看她,連忙理了理衣服,回道:“讓姑爺進來吧。”
姜姨娘看看程惟簡,也適時起身,站在了一旁。
幾人都陷入沉默。
秦諫過來時,一眼就覺察出了屋中氛圍的不對勁。
姜姨娘過來迎他,倒是十分熱絡,岳父起身讓他就坐,隨后姜姨娘又親自給他奉茶,倒是程瑾知只在他剛進門時起了起身,隨后坐下,一直沒說話。
他主動向程惟簡解釋:“一早我出去了,回來才知岳母病重,瑾知趕了過來,我便馬上過來了,不知岳母病情如何?”
說完,也看看程瑾知。
程瑾知仍沒動靜,程惟簡說道:“有勞穆言掛念,說是胃熱吐血癥,大夫看過之后倒有所緩解,大概無大礙,穆言不必太擔心。”
秦諫道:“那就好,若有必要,可重金聘請京城名醫趕去洛陽替岳母看看。”
程惟簡點頭:“穆言說的是,眼下家中沒說,應還不需要。”
此時姜姨娘道:“姑爺待會兒也在此用飯吧,我去下面吩咐一聲。”
說著要走,程瑾知卻突然道:“姨娘不必麻煩,我們不用飯。”
說完看向程惟簡:“我不是對父親不敬,我是憐惜母親,父親不要給母親戴個‘賢惠’的帽子便要她做個圣人,但凡父親設身處地,將心比心,便知道此時不該帶姨娘與妹妹回去。再說妹妹那么小,路上萬一病了,回去家中還要多照顧一個孩子,家中又如何忙得過來?”
程惟簡沒想到當著女婿的面她又扯回剛才的話,不禁有些下不來面子,卻又不好此時發脾氣,臉色非常難看。
姜姨娘連忙道:“姑娘息怒,都是我不好。”
說著又朝程瑾知跪下來,解釋道:“姍兒身子好,不會有事,我也是真心要去替夫人分憂的,討她一個好印象。夫人是主母,宅中又有其他叔伯嬸娘在,又怎會容我一個奴婢放肆?姑娘當真是多慮了!你父親最是敬重夫人,聽聞夫人生病,馬上便告了假要回去,是我提起,夫人病了,宅中怕是無人照料,不如帶我一起回去幫著照看,你父親才答應……
“早知會讓姑娘多心,我便不提這事了,平白壞了姑娘與老爺的父女關系,你們好不容易團聚一回……”說著跪在地上哭起來。
程瑾知看向父親,剛才的不平與憤怒雖未平息,但自己的情緒已盡量控制,此時緩聲道:“我不同意父親這時候帶姨娘和妹妹回去,我想哥哥也不會同意,父親若真敬重母親,便不該如此不顧她想法,她是賢惠,可她也是個人。”
說完她就站起身來:“突然到訪,打擾父親了,我先走了。”說完就再沒別的話,轉身離去。
“姑娘,不是說好用過飯再走么……”姜姨娘還在挽留,程惟簡卻是臉色鐵青,一句話也沒有。
秦諫只好朝程惟簡告退,與程瑾知一同出門去。
到門外,正好天下起大雨。
秦諫本是有備而來,撐了傘替她擋雨,開口道:“出門時我見天色不對,讓人套了輛寬敞的大馬車,路上便沒那么顛。”
程瑾知站了一會兒,沉默地上了那輛大一些的馬車,他也隨后進去。
兩人坐在馬車內,程瑾知已經濕了眼眶。
秦諫剛才只聽了兩句,心中卻已知曉大概,她母親生病,父親回去探病,卻準備同時帶姨娘和小女兒回去,她不愿意,因此而頂撞了父親。
剛才的她,的確完全不像以
前那樣溫婉寧靜,而像個張起翅膀要維護家人的雌鳥。
他朝她道:“這位姨娘不是個簡單的人,她是挑釁的那一位,卻處處以柔弱示人,當著你父親的面將責任全攬在自己上,處處替你父親著想,反而顯得你咄咄逼人……若岳母沒有霹靂手段,定然難以招架,要不然,我也與你一起回去一趟?”
程瑾知回答:“哥哥馬上就要進京,我這時候離開了不太好,先讓父親回去看一看,之后我想,或許我可以和哥哥一起回去。”
她肯回他的話,讓他很高興,很快道:“好,那時不必掛念這邊,可以在家中多待幾天。”
她沉默著,沒再說話。
他知她心中難受,想握起她的手以示安慰,卻莫名有些猶豫,怕惹她不高興,最后沒動。
隨后又安慰道:“父親當會聽勸的,許是不習慣你反駁他,才有些動怒。”
程瑾知微微撩開旁邊車簾,看向外面的雨幕。
秦諫突然意識到,盡管自己想努力寬慰她,可她卻不太想聽他的寬慰。
雨霧飄到她手上,將她手澆濕,讓她本就白皙的手更白,幾乎不見血色。
此時也刮起風,風雨都落到她手上。
他忍不住伸手,將她那只濕透的冰涼的小手握在掌心。
程瑾知沒動作,也沒說話,沒看他。
他說道:“若實在擔心,可以讓母親給岳父送一封信,若母親開口,岳父不會不聽。而且你姨娘出身樂籍,身份所限,絕不會威脅岳母的地位。”
程瑾知此時抬起頭來看向他,冷聲道:“我知道,我還知道也許過幾年,姜姨娘也會失寵,也許她也知道,所以才急切要將女兒入族譜。
“我母親的正妻之位當然不會變,她出自江陵裴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入程家二十四載,賢良淑德,不辭勞苦,除非她身故,否則絕不會有人能取代她的正妻之位,可這僅僅是因為她是裴氏女,而不是因她自己,我父親只怕早已忘了她姓名,忘了她年輕時的容顏。”
說到最后,她眼中已再次含淚,朝他露出一抹諷刺而苦澀的笑,隨后移開目光,將手抽出。
秦諫突然覺得,她這話似乎不只是說她父親,也是在說他,她在自己周身筑起一道厚厚的墻,她不需要他的力量和慰藉,因為對她來說,他也是她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