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緒初體力不支加低血糖,一上車就昏睡了過去。
到家是被江騫抱回的臥室,叫來醫生打點滴,江騫和孟闊兩人合力才喂他吃掉了小半碗粥。
暈得迷迷糊糊時,孟緒初忽然抓住了江騫的袖子。
江騫頓了頓,放輕動作彎下腰,將耳朵貼在他唇邊,卻聽他喃喃道:
“你明天、明天就收拾東西走……”
“……”病成這樣還惦記這個,江騫失笑,拍拍他的手背:“好,你先睡覺。”
孟闊見狀,唉聲嘆氣的,“你到底怎么惹他了啊?鐵了心要趕你走。”
江騫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弧度。
孟闊氣不打一處來:“你還笑?”
江騫就問:“你確定他想趕我走?”
孟闊一根筋的,“那不然呢?”
江騫笑而不語,眼神動了動,示意他往下看。
孟闊一低頭,就看到孟緒初還攥著江騫那一截袖子,扯都扯不出來。
“……操?”他不信邪地扯了下,孟緒初居然皺著眉頭攥得更緊,一副再扯就醒過來嚇死你的架勢。
孟闊也不敢動了,目瞪口呆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怎么不知道他哥是這么口是心非一人?
“你、你等著吧,”孟闊忍不住幫他哥辯解:“他就是現在燒迷糊了,等他醒過來看他要不要你。”
江騫不以為然地笑笑:“那就等著。”
孟緒初似乎心事很重,昏睡期間無意識眉頭緊鎖,江騫捧著他的臉,反復按揉眉心,也沒能將其間的憂慮全然撫平。
他其實不完全明白孟緒初心里到底裝了些什么,只能在夜深人靜,四下無人時,凝視孟緒初不安的睡顏,暗自做出無端的猜測。
孟緒初病得迷糊時反而更好照顧,比清醒的時候乖了不知道多少倍,冷了會說熱了會喊,難受了知道哼哼兩聲表達不滿。
這其實只是人類最基礎、最本能的反應,剛出生的嬰孩不會說話,對世界的感知也弱,他們也知道用哭泣表達需求。
但就是這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在孟緒初過去二十幾年的人生里,全部被收攏壓好,嚴絲合縫藏進始終平和的外表的下。
江騫安靜地看了很久。
可惜時間過去,斗轉星移,孟緒初燒退后,稍微恢復了自我意識,這種神情就蕩然無存了。
連眉心那些無名的憂慮也再也看不出痕跡,它們不是消失了,只是又被藏好了。
江騫有些失神。
第三天,隨著雨勢漸息,孟緒初終于能夠下床。
他洗了個澡,換上一身正裝,看了眼窗外的天氣,是微微透著一點晴的陰天,空中洋溢雨后青草的味道。
在床上結結實實躺了兩天,孟緒初只覺得清新的空氣是最寶貴的財富,難得來了興致,聯系王阿姨說想在院子里吃早餐。
他邊系領帶邊往外走,一路有修剪草坪的工人和掃地的小姑娘跟他打招呼,他一一笑著回應。
孟緒初慣常的行頭是襯衫加長褲,領口松開一顆扣子,他向來喜歡寬松柔軟的材質,這樣全套挺括正裝加領帶的穿著相對少見。
襯衣材質稍厚,有垂感,收進西褲里時腰際褶皺平滑,西服下擺隨行走的步伐晃動,時而可見隱約的腰線。
他是高挑修長的身形,從骨架起就很難胖起來,四肢舒展漂亮,腿在亞洲人的基因里長得很罕見,哪怕這段時間瘦了些,腰臀比例依然極佳,長腿裹在西褲里,走路時利落筆直。
院子里最近新修一個魚池,不少小姑娘小伙子都來幫忙,遠遠看見了爭著向他問好,既緊張又傾慕,得到他溫和的回應后,個個興奮地紅了臉。
孟緒初就給他們準備了點心,讓他們休息一會兒再工作,得到是更熱烈的歡呼。
天氣好了,孟緒初心情也好,由著他們鬧了一會兒,擺擺手讓大家各忙各的,轉過身卻冷不丁看到江騫。
江騫兩手端著盤子站在不遠處的拱橋前,不知道站了多久,兩只灰藍色的眼睛平靜注視著這里。
“孟院長一大早就逗小朋友啊。”他說。
孟緒初眉心跳了跳。
江騫從沒這樣帶著職位頭銜稱呼過他,事實上從他正式接手本部后,“院長”這種稱呼就只有曾經研究院的舊屬還在沿用,猛地從江騫口中聽到,還真有點不習慣。
孟緒初咳了聲,走上前。
清晨微風徐徐帶著涼意,孟緒初抬手習慣性擋在胸腹前,護住脆弱的胃腹。
他這個胃吹點冷風就容易疼,而這一整個月,他光是吃止痛藥都已經吃得嘴里發苦。
而風時大時小,吹得他外套衣擺上下飛揚,他又不得不收手按住衣擺。
江騫目光隨著孟緒初的舉動流淌。
看他用纖長的手指按住腹部,又下滑至腰間,再移到臀側,稍微用了些力壓在衣擺最下方,雪白的手指把純黑西服壓出了些微皺褶。
這其實只是相當短促且自然的一個動作,但江騫只能看到他食指紅寶石在雪白襯衣上的流動,宛如一串血珠的滾落,把途徑的每一處曲線都鮮明地描繪了出來。
江騫喉頭不受控制地滾了滾。
晃神間,孟緒初已經來到他身邊,垂眸往他手上掃了眼,輕嗤一聲:“你一大早吃這么多啊。”
用的是和他相同的句式。
江騫低頭,看到自己雙手不空,一邊是滿滿一屜小籠包,一邊是一大盤腸粉,小指還勾著兩袋豆漿,不由黑了臉。
“都是孟闊給你點的。”他說。
他只不過是按照王阿姨的指示端盤子而已。
孟緒初扯了扯嘴角,沒有半分幫把手的意思,自顧自往前,走著走著忽然想起什么,轉頭看向江騫。
江騫回以詢問的目光。
孟緒初瞇著眼:“你怎么還在這兒?”
江騫:“……”
“我記得你被解雇了,算算時間你應該已經走了兩天,怎么腳程這么慢嗎?”
孟緒初平靜敘述著,江騫看他面無表情說出這些話,思緒不由回到前兩天的晚上,孟緒初燒得滿臉通紅,拉著他的袖子,脆弱不安的模樣。
現在想想,像做夢一樣。
江騫正色,上前兩步站到孟緒初身前,他比孟緒初還要高出十公分,從這個距離對視,孟緒初只能稍微抬起下頜,但孟緒初只習慣于俯視他人。
于是江騫意料之中地看到孟緒初后退半步,用冷淡的目光注視自己。
江騫提醒道:“是你主動留我的,你忘了嗎?”
孟緒初揚了揚眉梢,一副“你在說什么鬼話”的模樣,雖然挺無情的,但嘴角抿起以很微小的弧度下拉著,倒也有點可愛。
別人喝酒斷片,他是生病斷片。
江騫勾了勾嘴角,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每次他要用驚世駭俗的中文水平開大招,并把孟緒初氣得半死前,就會露出這種表情。
孟緒初大覺不妙,就聽他主動幫自己回憶道:
“大前天晚上10點28分,你高燒,一直說冷,我幫你加了床被子,你拉著我的手說還是我最合你心意。”
“凌晨2點17分,你口渴,我喂你喝水,你說再讓我留一會。”
“前天晚上12點39分,你想上廁所但走不動,我抱——”
“夠了!”
孟緒初打斷,長年累月鍛煉出的心理素質讓他神色并未出現太大裂痕,但依然能看出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他就用這種聽鬼故事般的神情看了江騫好幾秒,眉心徐徐皺起,然后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備注是中心醫院-徐主任。
江騫知道這個徐主任,全國有名的神經內科專家。
他太陽穴一抽,在接通之前快速按下掛斷,“干什么?”
孟緒初頭也不抬:“找人給你看看腦子。”
江騫:“…………”
看來孟緒初的自我認知還沒有到極端通透的地步,對于江騫交代的全部事實,半個標點都不信。
幸好他是個通情達理的人,電話掛斷后便不再反復撥打,畢竟醫生工作也很忙。
孟緒初轉而在亭子里坐下,這個亭子視野通透,正面是院子里寬闊的草坪和花壇,背面的墻壁遍布薔薇,他一直很喜歡在這里坐著。
此刻桌上滿是豐盛的飯菜,不過一大半都得進孟闊的肚子里,孟緒初只能吃最好消化的瘦肉粥。
粥還很燙,孟緒初給自己盛了半碗,用勺子攪拌著放涼。
江騫在他身側坐下,又開始日復一日地往冷吐司上抹醬,再順手喝一口冰水。
孟緒初光是看著都覺得胃疼,索性移開視線。
江騫一邊抹醬一邊看孟緒初,孟緒初垂著眼,輕輕往碗里吹氣。
他氣色依舊虛弱,但臉頰鼓起來了一些,側臉線條就緩和很多,不像平時冷著臉看人時,那種瘦到近乎冷刻的模樣。
江騫琢磨著孟緒初大概會讓他吃完早飯就滾蛋,于是在對方開口前搶先說:“今天是拜祭會。”
孟緒初抬眼,粥碗的熱氣徐徐暈染到他眉梢,襯得眼瞳也瑩潤幾分:“所以呢?”但說出的話又很冷漠。
江騫在心里嘆了口氣,說:“你答應過要帶我去的。”
孟緒初一怔,握著勺子的手頓了頓,而后才緩緩將粥送進嘴里,似乎正在思索。
溫熱的粥順著食道滑進胃里,掀起疼痛驟然打斷思緒,孟緒初幾乎是下意識捏緊勺子,下頜微微繃緊,掩唇咳了聲。
他這幾天都沒能好好吃飯,現在哪怕只吃最好消化的食物,第一口下肚也是難受的,像吞了口玻璃渣,緩慢刮擦著脆弱的胃壁。
孟緒初對這種疼痛習以為常,準備面不改色忍過去,領帶卻突然被人扯了一下,連帶后頸傳來輕微的壓感。
他扭頭,就見江騫摘下了他的領帶夾,正隨手往桌上放。
孟緒初驚愕:“你干什么?”
“礙事。”江騫隨口道,然后掌心蓋到他胸腹上,說:“先吃,吃完我們再說。”
老實說,孟緒初手指有點僵。
他不是沒在江騫的幫助下吃過飯,但那通常都是他病得睜不開的時候,像現在這樣完全清醒的狀態下,還是第一次。
但江騫的表情又太過自然,自然到讓孟緒初覺得自己要是拒絕反而顯得扭捏。
于是他只遲疑了一瞬,就重新拿起勺子,默不作聲往嘴里送粥。
江騫會隨著他吞咽的頻率,從胸口到胃腹一點點往下順,到胃上時還會輕輕揉一揉,手掌寬大體溫很高,雖然不可能完全消除疼痛,但確確實實緩解了不少。
這么看,那個領帶夾的位置確實挺礙事,摘下來是對的。
在心里認同這一點后,孟緒初忽然對江騫也產生了一點認同。
他說不準這種怪異的心理是某種意義上的愛屋及烏,還是被妥帖照顧后的一點動容,總之孟緒初認真思考了一下江騫的要求。
雖然生病時做過的事他確實不記得,但答應要帶江騫去拜祭會,是他完全清醒時做出的決定。
當時江騫眼里的欣喜到現在還歷歷在目,孟緒初沒有理由反悔。
幾口粥下肚,腸胃逐漸適應了食物,孟緒初輕輕拉開江騫的手:“可以了。”
他抬眸看了江騫一會兒,江騫無聲地回視,孟緒初又低下頭,勺子在粥碗里攪了攪,最終松口:“去收拾兩件衣服吧,我們可能要住一晚。”
就是答應了的意思。
在多次揚言要解雇某人后,還繼續答應某人的要求,是不是說明他默許某人可以繼續留在他身邊?
孟緒初沒說,答案無從得知。
但江騫覺得肯定是。
畢竟孟闊也說過,孟緒初看起來不好相處,但其實心腸特別軟。
江騫唇角翹起來,而后越揚越高。
孟緒初依然自顧自喝粥,神情冷淡。
他就算不看都能感覺到江騫在笑,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那人正用近乎灼熱的目光盯著自己。
身邊的空氣好像都變熱了,火辣辣燙著孟緒初的側臉。
終于,在江騫即將把自己燃燒成一個太陽并光榮自燃前,孟緒初忍無可忍撂下勺子:
“得意的嘴臉收一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