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諾亞二十三年理智冷靜的人生中，他從未相信過所謂的一見傾心。

    直到兩天前的夜晚。

    他登錄私人郵箱，收到了一封來自漢娜的夏季問候郵件。

    姐弟倆從小不在一處長大，關(guān)系不算親近，平時偶有聯(lián)系。

    他們的父母早早離異。諾亞在七歲時便隨母親回了國，又將姓氏改回了母姓“何”。

    成年之后他又遠赴米國，在那兒求學(xué)、工作。

    漢娜的郵件標(biāo)題簡潔：和室友zhou的博登湖之旅。

    諾亞點開附件視頻。

    只有畫面，沒有聲音。

    出現(xiàn)在畫面里的并非漢娜本人，而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她身著一條淺灰藍色的吊帶長裙，倚靠在游輪甲板欄桿上。

    快速行駛的游船上風(fēng)極大，女孩的裙擺向后飄揚，墨黑的長發(fā)在夏風(fēng)中混亂地飛舞。

    似乎是聽到有人喊她名字，女孩側(cè)轉(zhuǎn)過臉。

    一張小巧無棱角的鵝蛋面孔，有著獨屬于東方人的含蓄溫柔。

    鏡頭緩緩拉近，直到一雙圓眼占據(jù)了大半個畫面。眼尾微墜，瞳仁烏黑，眼白澄澈，顧盼生輝。

    鏡頭又被推遠。女孩皺著鼻子，撅著嘴，像是向鏡頭外的漢娜撒嬌，模樣可愛。

    不知漢娜說了什么，女孩被逗樂了，眼睛彎成兩道月牙。

    在一片寂靜中，諾亞仿佛聽到了自己失序的心跳聲。

    他緊盯著屏幕，將那視頻反復(fù)看了三遍后，撥了漢娜的電話。

    未等接通的提示音響起，諾亞意識到此時的圖賓根只有早上五點多，漢娜應(yīng)該還在睡夢里，便及時掐斷了電話。

    該死的時差。

    在等待的時間里，諾亞試圖繼續(xù)專心工作，可那笑顏時不時潛入腦海。

    奈何他所擁有的信息只有一個稱呼，zhou，都不知是姓還是名，根本無從查起。

    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個小時，諾亞再次撥通了電話。

    “真是難得，你主動打電話過來。什么事？”漢娜的聲音懶懶的，似乎是剛醒。

    “你的那位室友……她還是單身么？”

    電話那頭的漢娜笑得停不下來，為自己撮合計謀的意外得逞喜悅不已。

    “你笑什么？”

    “笑你竟然也有被丘比特的箭射中的一天。”

    諾亞嘟囔道：“只是覺得挺合眼緣的。”

    漢娜終于止住了笑。“趁假期回來一趟吧，我介紹你們認識。

    你要好好表現(xiàn)哦，貌似所有人在她那兒只有一次晚餐date的機會，還沒見她和誰真正交往過。”

    追女孩的任務(wù)頭一回正式提上了諾亞的日程。

    料理完手頭的事，立刻馬不停蹄地趕來圖賓根。

    聯(lián)系了漢娜希望她盡快牽線搭橋，一面等回復(fù)，一面處理囤積的郵件。

    他在大學(xué)最后一年創(chuàng)建的公司如今已初具規(guī)模。為了整飭松散的管理，諾亞新制定了嚴(yán)格的sop，試圖將公司的各項流程規(guī)范化，結(jié)果把他自己給坑慘了。每天多了無數(shù)封等待他最終確認批準(zhǔn)的申請郵件。

    忙完，一抬頭就看到了她。

    諾亞迷迷糊糊地跟著她進入更衣室，留意到了墻角的全身鏡。

    他估摸了下角度，刻意向前挪了一大步，大概可以“不小心”落入她的視線。

    再回身時，看到她面孔有些粉，諾亞心中竊喜。

    遵循欲迎還拒的策略，他果斷拒絕交出聯(lián)系方式。

    回到餐桌，看到完成了采購任務(wù)，正準(zhǔn)備點餐的助理安東，諾亞吩咐道：“幫我去mueller買一件襯衣。”

    安東丟給他一個白眼，“你就不能體恤一下下屬？我剛給你買完東西回來，時差都沒倒過來，還餓著肚子吶！”

    諾亞13歲回到德國后，死活不愿意歸家。19歲的安東便被派給他做貼身隨從，后又跟隨他前去米國念書。

    十年過去，二人早已不再是主仆，更像是一對損友。

    諾亞將桌上裝有覆盆子蛋糕，檸檬啤酒的食品袋子遞給安東。

    安東往袋子里一瞅，“給我的？突然這么好心……”

    “給漢娜的，你先拿去放車上吧。”

    臨走前，安東奪過他手里的叉子，叉走了餐盤中的火雞肉塊，一頓咀嚼。

    諾亞看著室外方舟忙碌的身影，不好意思再打攪。

    啤酒花園餐廳營業(yè)到凌晨一點，不知她何時下班，不如先去找漢娜。

    在車上，諾亞換下了她的衣服，拿在手里聞嗅。

    淡淡的若有似無的甜香，像極了肉桂的香味。

    諾亞又深吸一口氣，讓香氣充斥整個胸腔，頓覺周身暖融融的。

    他對于肉桂香料的喜愛超乎尋常。不光在咖啡，牛奶，熱紅酒這些飲料里添加，甚至燕麥粥和華夫餅這類食物，也要撒上一點肉桂粉再食用。

    諾亞探身，將衣服拿給駕駛座上的安東聞。

    “是不是有肉桂的味道？”

    “我可沒你那狗鼻子。”安東一臉嫌棄地躲閃開，沒好氣地損道，“是不是你剛才吃了肉桂面包，牙沒剃干凈？”

    偷摸聞著別人的衣服，諾亞不禁疑心自己是不是有點變態(tài)。

    不過想起方才她也有同樣的聞嗅動作。

    挺好，兩個人變態(tài)到一塊兒去了。

    車行駛到上山的路口，諾亞一抬眼便發(fā)現(xiàn)了衣服主人的身影。

    沒有了更換的私服，她依舊穿著那身工作服，站在路口等紅燈。

    “你先過去吧。”諾亞說完就著急忙慌地下了車。

    再次見到諾亞，方舟眼眸一亮。見他已經(jīng)換了一身衣服，問道：“咦，我的衣服呢？”

    “給我朋友了，洗干凈了再還給你。”

    朋友？方舟善解人意地點點頭。

    即便在德國這樣一個txl婚姻即將合法化的國家，也仍有不少人因為這樣或是那樣的原因選擇隱瞞自己的取向。

    又或許他們已經(jīng)公開，但沒有必要特意告知一個剛認識的人。

    “是剛才和你一塊兒用餐的那位英俊先生嗎？”

    英俊先生？看來以后不能再讓安東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他人呢？不跟你一起么？”

    “拜托他去買些日化用品，我們打算在圖賓根住幾天。”

    看來他們已經(jīng)發(fā)展到同居的地步了。可喜可賀！

    方舟和漢娜所居住的公寓位于半山腰，可以沿著外圈的盤山車道繞彎上山，也可以選擇走一條捷徑——一段陡峭的百級石階，直通半山腰的那片住宅區(qū)。

    二人目的地相同，諾亞很自然地跟隨她踩上一級級石階，慢慢往山上走。

    怕累著她，諾亞沒再開口。

    方舟主動問道：“聽漢娜說，你常年居住在米國？”

    方舟知道他的公司去年開發(fā)了一款音樂視頻交友軟件，不僅在北美流行，在歐洲年輕人中間也很受歡迎。

    諾亞點頭道：“不過歐洲市場也很重要，未來估計會兩頭跑。”

    方舟自然不會猜到這句話是刻意說給她聽的。

    “那漢娜應(yīng)該會很高興，她經(jīng)常提及你。”

    “哦，是嘛？”諾亞笑笑。如果不是旁人問起，漢娜絕不會提他這個小十多分鐘的弟弟。

    走到近一半的位置，方舟的喘息聲開始變得急促。

    上午在圖書館自習(xí)，帆布包里有兩本厚重的論文集，壓得她有些吃力。

    “我來吧。”諾亞伸手準(zhǔn)備拉她帆布包的帶子。

    方舟閃身躲開，“不用。”

    諾亞伸出的手懸在半空，“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搭一把。”

    他將手掌微微團成空心拳，本意是想讓她拽著他的手腕借力，沒想到她直接把手指塞入了手心，牢牢握住。

    諾亞怔住。

    就這么輕而易舉地……牽上手了？

    空窗的這三年，方舟經(jīng)歷過多次晚餐約會，但始終無法進行到下一步。對于異性的肢體接觸，她始終很抗拒，不要說擁抱、接吻，甚至連牽手都做不到。

    但現(xiàn)在卻把手安安心心地放在一個半陌生人手中。

    或許是因為這個人對她不構(gòu)成任何威脅。

    方舟留意到諾亞小拇指上戴有一枚銀色尾戒，款式簡約。

    “尾戒挺好看，不婚主義？”

    “是教會贈予的戒指。沒什么特別的意義。”

    方舟在心中暗忖：他們二人大概仍身居柜中，尾戒可以替他不動聲色地擋掉不合宜的桃花。是個聰明的做法。

    終于踏上了最后一級臺階，諾亞側(cè)頭看向身邊人。

    她的面孔暈染上運動過后漂亮的粉色，像抹了幾筆淡淡的腮紅。雙眸水潤靈動，像小鹿一樣。

    一陣夏風(fēng)吹過，披散著的烏發(fā)在風(fēng)中暢快飛舞。

    諾亞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再邁開腳步，唐突地開口：“明天晚上你有時間嗎？”

    “嗯？”

    “一起吃個飯吧。”

    方舟當(dāng)然沒聽出這是約會請求，興致缺缺地回道：“吃飯倒是可以，不過接下去幾晚我都沒有時間。回頭問一下漢娜什么時間方便，我們可以一起聚一下。”

    過了臺階之后的這段路坡度平緩，再拐一個彎就能到方舟所住的公寓樓。

    二人正走著，忽地從拐彎處冒出一位男子，步履匆忙。

    那人低垂著頭，左手將頭上的鴨舌帽壓得極低，也遮擋住了大半張面孔。

    接近晚上九點了，在安靜的住宅區(qū)域，這個點鮮少還有人在外頭走動。

    向左拐的這條路是死路，上頭只有四棟樓，十來戶人家。平日里方舟都和鄰居們打過照面，不記得其中有這樣身高長相的人。

    男子從他們身側(cè)走過時，一股花香調(diào)的香水味迎面撲來。

    一個男子怎么會用女士香水？

    方舟疑惑又警覺，回頭又看了一眼。

    男子已經(jīng)上了一輛車，飛速駛離。

    方舟默默記下了車型和車牌號碼。

    諾亞始終側(cè)著頭，目光完全被她吸引，壓根沒留意到身旁有人走過。

    見她神色忽然有些緊張，順著她的視線回頭看，“怎么了？”

    車和人都已沒了影蹤。

    “沒事。”

    不多時，二人來到公寓樓樓下。

    這座三層公寓樓里只有三戶人家。透過朝南的窗戶，能望見山下的內(nèi)卡河。

    樓前是一座花園，由三排半人高的常青樹柵欄圍著。枝葉修剪得齊整。

    一樓的房東太太閑暇時候總愛打理花園，在園內(nèi)種上了不同季節(jié)的花，一年中大部分時候，庭院中都有鮮花綻放。

    此刻，粉藍淺紫的繡球花一簇簇開得正盛。

    方舟推開木柵欄門，登上一段白色大理石石階，來到公寓樓門前。

    門廊上爬滿了茂密的綠色藤蔓。青翠欲滴。

    方舟打開大門，上到二樓。

    進門時，她沒留意到玄關(guān)地上倒了一個小藥瓶，一腳踩在上頭，險些滑倒。

    諾亞扶住她的胳膊，穩(wěn)住后，立刻松開手，彎腰撿起地上的藥瓶。

    方舟接連喊了兩聲漢娜的名字，可無人應(yīng)答。

    她又叩響了漢娜的屋門。

    等待三秒沒聽見任何回應(yīng)，于是推門而入。屋內(nèi)空無一人。

    從一旁的浴室中，隱約傳來嘩嘩的水流聲。

    方舟旋開門把手。

    浴室內(nèi)霧氣朦朧，花香調(diào)的香水香氣濃烈、嗆鼻。

    浴池的水龍頭大開，熱水源源不斷地滿溢出來，地上全是水，一片刺目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