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病區外的護士仔細查看了方舟的居留卡,核對確認了身份后才帶她刷卡進入病區。
病床旁站著一位瘦高身材,茶色卷發的男子。方舟想當然地以為那是諾亞,用中文問道:“漢娜情況怎么樣了?”
對方聞聲回頭。一張棱角分明的西方面孔。望向她的目光先是困惑,而后又變得友善溫和。
方舟改用德語道歉,“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又用德語問了一遍方才的問題。
“護士說情況好多了。她吞了不少zolpidem,又失血過多,可能暫時還醒不過來。”
男子眉弓高聳,鼻梁挺直,面部線條堅毅硬朗,可他的氣質和眼神卻格外柔和,聲線也極其溫柔。
病床上的漢娜面容寧靜安詳。若不是她灰白的唇色,方舟會覺得她只是單純地睡著了。
“你是漢娜的室友吧?”男子態度友善,“你好,我叫leon,是漢娜的叔叔。”
叔叔?方舟憶起漢娜的確有一位僅年長六歲的親叔叔,常住斯圖加特。每個月22號傍晚,他都會來圖賓根接漢娜共進晚餐。
兩年間,leon從未缺席,風雨無阻。
方舟先前在公寓樓下和leon打過兩次照面。每回他都端坐車內,僅向她點頭示意,從未真正搭過話,因此方舟方才一時沒能將他認出。
他身著齊整的西裝三件套,看模樣像是剛下了會。
“應該怎么稱呼您?舟?”
中文里zh的發音對他來說有些困難,和漢娜一樣,“舟”在他口中成了類似gio的音。
“可以。不用說您。”
leon回過頭看向病床上的漢娜,雙手緊抓床柱。
他用了很大的勁,手背上青筋暴起,掌指關節發白。可面上的表情卻沒有什么波動,仿佛所有的情緒都釋放在了手上。
方舟想說句安慰的話,可好像什么話都不太合適。
一旁的監護儀滴滴滴地響著,每一聲都落在她心上。
作為top9的精英學校,圖大招收了不少中國學生,方舟平時多以國人留學生圈子為主。漢娜是她交際圈子里唯一一個能稱得上是朋友的當地人,其余多是小組作業的學習搭子。
方舟尚不清楚漢娜手上的傷究竟是她自己造成的還是被迫的。倘若她真是自主做出了極端的選擇,那作為朝夕相處的室友,方舟沒能及時察覺到她的異常,實在是失責。
leon似乎猜到了她此刻的所思所想,“你無需自責,她很善于隱藏自己的真實情緒。而且她曾經有過非常不好的經歷……”
方舟剛想問具體是怎樣的經歷,leon又道:“我們在這兒陪著、耗著也無用,還打擾她休息,去休息室吧。”
走廊盡頭的休息室內,諾亞正蜷縮在沙發上,側著身,枕著胳膊,瞇眼歇著。
他下巴上隱隱透著青黑的須根,眼下也是一片青黑,看上去疲憊又脆弱。
休息室內的空調溫度調得有些低,leon褪下西服外套,蓋在諾亞身上。
leon的身高與諾亞相當,但身板顯得比諾亞略單薄一些。他面色蒼白得幾近病態,看上去同樣的疲憊。
輕微的動靜將諾亞驚醒。他眼中的迷茫只持續了短短一秒,立刻問:“漢娜醒了?”
“還沒有。”
看清了眼前人,諾亞嫌棄地將剛罩在身上的衣服扒拉下來,丟回給leon,沒好氣道:“你怎么現在才來?”
“我剛從東京連夜飛回來。”
“怎么不換衣服,還穿這么正式?”
“我一會兒還有會。”
“那可真辛苦你了,還特意跑醫院一趟。”
leon聽出他話語中的陰陽怪氣,“她既然已經沒事了,留在這兒熬著有什么用?”他套上西服,冷哼一聲,“倒也輪不上你來嘲諷我,你自己一個人躲得遠遠的,多少年沒回過家了?虧你還能記得去看望她!”
“如果不是因為顧慮你,不能留你獨自一人在這兒,她早就同意跟我去米國了。”
諾亞站起身,這才留意到了隱在一盆巨型龜背竹旁的方舟,眼眸一亮,“啊,你來了。”語氣稍稍友善了些。
方舟有些尷尬。傻子都能看出這叔侄二人的關系劍拔弩張。
諾亞醒后,leon沒再用正眼瞧過他,面帶輕蔑。
諾亞也同樣冷著臉,不愿看向leon。
從方才的對話中,方舟猜測他倆應是許久未見,大概還有話要談,可礙于她的存在,欲言又止。
屋內的空氣跟一根緊繃的弦似的,誰再開口(抬手)撥弄一下,就會崩斷。
方舟識趣地開口道:“你們是不是還沒吃早飯?我去買些早點和咖啡。”
說完,果斷轉身出門。
這么多年過去,方舟依舊沒能喜歡上德式面包,甜口的賊甜,咸口的又齁咸,唯愛一款schnittlauchbrezel(小蔥黃油堿水結),可惜醫院旁這家面包店里沒有賣。
她最終買了兩個巧克力可頌和兩個肉桂卷面包。
巧克力可以使人心情愉悅,肉桂的香味能讓人聯想到熱鬧愉快的圣誕節,希望他倆之間的緊張氣氛可以和緩一些。
還沒等進屋,方舟就聽見諾亞的高聲質問。
“你不是經常見她嗎?不是和她關系很親近嗎?怎么沒發覺她不對勁?”
方舟心里咯噔一下,感覺這些問題更像是丟在她頭上的。
“你為什么不幫她爭取?為什么讓她接手家里的事情?她心理得有多強大,才能承受整日面對paul?”
leon似乎開口解釋了什么,可他的聲音低微,方舟聽不太分明,只覺得諾亞的滿腔憤怒砸在了一堆棉花上。
方舟立在門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在她糾結之時,有人來到她身邊。方舟回頭一看,正是諾亞的那位英俊“男友”。
“啊,你來得正好,麻煩你勸勸諾亞,好好說話,別再吵了。”
安東一臉困惑,“抱歉,我聽不懂中文。”
亞裔長相,又是諾亞的“男友”,方舟想當然地覺得他會說中文,“抱歉。”
“你好,gio。我們還沒正式見過面,我叫安東,是諾亞的下屬。”安東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一番,又看向屋內,“老板他又在自討沒趣了?”
下屬?老板?
方舟不太了解近期基圈的動向,現在都流行這么稱呼彼此嗎?
安東抬手扣響了屋門,得了應允后才推門進屋。
他看著屋內兩人,又朝身旁的方舟揚了揚下巴,似乎是在提醒他們,別在外人面前爭吵。
諾亞和leon面對面站著,依舊是劍拔弩張的架勢,氣氛似乎比方舟離開時更緊張。
諾亞木然接過方舟遞出的咖啡、面包。
一旁的安東一把奪過他手里裝有面包的紙袋,朝里頭看了眼,沖方舟叮囑道:“他對巧克力過敏,不能吃。以后別給他買巧克力制品。”
leon默默地將手里的肉桂卷面包換給諾亞。
方舟嘴上說著抱歉,心中暗想:以后?等這事了結了,她才不想跟他們這些貴家公子再有任何交集。
方才從面包房回住院病區的路上,方舟好像又看見了那個頭戴鴨舌帽的男人。他的身影在眼前一閃而過,以至于她無法確定是不是自己精神緊張看花了眼。
方舟本打算等漢娜醒來之后詢問她本人,可此刻心中的不安大大加劇,想要尋求答案的想法也愈發迫切。
就算是她敏感多疑,起碼得先排除有人想傷害漢娜的可能性。
方舟看著眼前兩人。不管他們彼此之間的關系多么不睦,好歹都是漢娜的家人,關切漢娜的心應該不會有假。
況且,如果他們真的是h家族的人,調查一個車牌和車主,對他們來說應該是易如反掌。
“能否拜托你們查一個車牌號?”方舟一面說著,一面將號碼發給了諾亞,“昨天出事之前,這輛車的車主正巧從公寓樓前的斷頭路走出來,形跡有些可疑。可能是我多慮了,但還是覺得調查清楚會比較妥當。”
“那車主長什么模樣?”
“大概這么高,”方舟照著自己的身高,在頭頂比劃了下,“嘴唇很薄,下頜線上留了小一圈短短的胡子沒有刮凈。下巴正中位置,有一道淺淺的美人溝。看帽子后面露出的發尾,頭發應該是金色的。”
雖然那人與她擦肩而過不過短短數秒,還用手和帽檐遮擋住了面部,方舟依舊記下了一些特征信息。
說話間,她留意到諾亞和leon對視了一眼,眉眼間似乎掠過一抹壓抑的憤怒。
leon溫聲道:“我會去查,但是我希望你別再跟其他任何人提起這事。”
方舟不解地皺起了眉,而后腦子迅速回轉過來,驚聲道:“你們知道這個人是誰?!”
leon的聲音驟然變冷,“為了你自己的安全,不要再跟任何人提你見過這樣一個人,明白嗎?”
方舟滿腹困惑,但在leon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還是默默點頭應下。
leon又恢復了和煦的模樣,“能否請求你幫一個忙,帶諾亞回去休息一會兒,好好洗個澡,收拾一下。我不希望一個家里同時出現兩個病號。”
明明年長不了幾歲,leon言辭之中卻仿佛有一副頗具威嚴的家長做派。
離開前,諾亞沖一旁的安東吩咐道:“你替我守著,有什么情況聯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