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夏洛特敦到卡文迪什的公路旁,麥浪起伏的開闊農(nóng)田,綿延不絕的碧綠草場,散落其間的白墻小屋,一派寧靜祥和的田園風光。
可這些景致在德國的農(nóng)村其實并不罕見。
mia望著窗外,不解道:“頭一回來,看不出這里有什么特別。漢娜為什么會對這地方如此著迷?”
方舟回道:“令她著迷的應該不是這座島本身,而是背景設定在這座島上的一個虛構故事:《綠山墻的安妮》!
“是那個紅頭發(fā)的孤兒被一對好心的奶奶、爺爺領養(yǎng)的故事?”
方舟點頭道:“漢娜對這個故事系列很是著迷,不光收藏了很多德譯版本的,還有全套十冊的英文原版書!
“啊,我想起來了!漢娜二十歲生日那天,leon叔送了她那本一百多年前的初版初印書!
第一版第一印,光找到這書估計就要花不少的功夫。
“哎呀,leon叔什么時候也送我這么貴重的生日禮呀?”
前排的leon和諾亞默契地不發(fā)一言,得虧mia一驚一乍地胡亂說著,車內(nèi)氣氛才不至于過分壓抑。
mia的肚子餓得咕咕亂叫,在她嘰嘰歪歪的哀求下,他們決定先就近用餐,再去往最終的目的地。
這日天氣極好,日暖風和,他們選擇了一家靠海的露天餐廳。
在等餐的間隙,方舟獨自在餐廳外的草坪上散步。
草地盡頭是一處陡峭的紅砂巖懸崖。
方舟立于懸崖之上,扭頭望向右下方蜿蜒崎嶇的綿長海岸線。
遠處的紅色海灘上,游客熙熙攘攘,看上去很熱鬧,但并不十分擁擠。
此地的土壤富含氧化鐵,因此呈現(xiàn)出詭譎的紅褐色。
海浪侵蝕崖壁的同時,也染上了土里的色彩。在陽光的照耀下,臨近岸邊的海水幻出深淺不一的紅。
腳下的海浪重重拍打著峭壁,發(fā)出怡人的聲響。
方舟憶起了從前常聽的白噪音。
那無歇無止的安穩(wěn)海浪聲曾陪伴她度過了無數(shù)難以入眠的夜晚。
她不自覺地向著懸崖邊緣靠近,想要將腳下波濤拍岸的景象看得更清晰些。
席卷而來的海浪仿佛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呼喚著她,似要將她和她腳下的紅土一并帶走。
如魔怔了一般,方舟持續(xù)邁步向前。
一步,兩步,三步……
在她即將抵達最邊緣時,驀地被人從身后環(huán)住了腰。
那人的雙臂緊緊地圈著她,頭伏在她耳邊顫聲道:“別做傻事!
這傻狗難不成以為她要去跳海?
方舟學著他昨晚調(diào)侃mia的腔調(diào),無奈笑道:“諾亞小朋友,你能不能睜大眼睛看一看,這懸崖才多高?”
話一說完,她遽然意識到自己的大意。漢娜就是從高處墜亡,她怎么能以此開玩笑?
身后的人顫抖得厲害。
方舟以為他又要發(fā)作,忙柔下聲來寬慰:“我不是昨晚才答應你,不會走的么?”
諾亞并未松手,拖著她往后退。
兩雙大長腿錯了啟步的節(jié)奏,沒走幾步就絆在了一起。
二人雙雙仰面跌在身后的草坪上。
方舟翻轉過身,掙扎著試圖站起,又被倒在地上的諾亞伸手攔腰抱住。
諾亞急聲質問:“你說你不會做傻事,那你手腕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原來他是真的擔心她會步漢娜的后塵。
方舟的腕上有一道淺淺的細長傷痕。一旦被人注意到就會被問起緣由,她還要費一番口舌解釋,于是索性穿上長袖遮掩。
不知他是何時注意到了這道疤。
諾亞的臂彎把她箍得死死的,迫使她伏在自己身上,姿態(tài)屬實曖昧。
方舟拿手肘撐起上半身,才不至于跟他貼得太近。
她怕了拍他的胸膛,用商量的口吻說:“我們能不能先站起來說話,小老弟?”
“誰要當你弟弟了?”諾亞緊了緊手上的力道,“等你解釋清楚了,我再放手!
這狗子怎么就這么倔呢?
方舟無奈,把腕上的傷痕亮給他看。
“但凡下了狠心的,一般傷口都是豎著的;那些沒有經(jīng)驗的,或者是試探性的,傷疤一般都是橫著的。哪里會有人往斜著割的?放心,我惜命得很!
諾亞繼續(xù)追問:“那這傷是怎么來的?”
方舟眼珠子一轉。
諾亞立刻說:“你別糊弄我!
兩人大眼瞪大眼地僵持著。
她的長發(fā)垂在他的頸上,隨著吹拂的海風,輕輕地掃著他的皮膚,微微發(fā)癢。
諾亞抬起左手,將她的頭發(fā)攏到耳后,右手仍牢牢圈住她。
收手的時候,指尖似有意似無意地劃過她的面頰。
又是一陣過電般的酥麻,如一片漣漪,蕩漾至心間。
方舟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他身上的清香頃刻間充滿鼻腔,登時心亂如麻。
這久違的悸動令她著實心慌。
諾亞似乎并未察覺到她的不安,依舊拿那雙晶亮的琥珀眼盯著她,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方舟抬眼望見不遠處的mia激動地站起了身,雙手握成小拳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一臉八卦和期待。
她身旁的安東倒是一臉平靜,想來是壓根沒將她列入情敵的范疇。
他怎么也不管管,就這么放任他的“男友”隨意撩人?
方舟穩(wěn)了下心神,開口道:“你要是真愿意聽,我也愿意跟你講。但能不能麻煩你先放開手?我一直這么撐著,手疼!
諾亞聞言松了手,扶著她坐起身。
方舟只覺渾身酸軟。陽光正好,反正衣服已經(jīng)臟了,索性仰面癱倒在草地上。
“兩年前,我剛到圖賓根的時候,暫時找不到長租的房子,也排不到學生宿舍,就找了其他學生假期短租的房子,正巧在漢娜的公寓樓附近。
那片住宅區(qū)后面有一小片樹林,漢娜經(jīng)常在那兒晨跑。她很友好,每次碰見了都會主動跟我打招呼,一來二去就成了點頭之交。
一天早上,我路過那片樹林時,剛巧撞見了兩個男子把漢娜拖進了樹叢,意圖不軌。我上前搭救,沒留意到其中一人手里有刀。
那兩人估計都不是什么慣犯,真見了血,倒怕了,落荒而逃。
漢娜撕了上衣,扯成布條,幫我及時止了血,這才撿回我一條命。
她總說是我救了她,可實際上,如果不是她知道如何急救,我可能堅持不到進醫(yī)院。
那兩個男人看上去都是外籍,追查不到下落,最后案件也就不了了之。
大致就是這樣。如何?你的好奇心滿足了沒?”
方舟敘述的語氣云淡風輕。
還未等諾亞回應,忽聽身后mia的呼喚。
“先吃飯去吧!敝Z亞向她伸出手。
方舟無視了他的手,自顧自站起了身。
這狗子誰愛碰誰碰去吧,反正她是不敢再招惹了。
飯后,安東陪著mia去懸崖邊看景,諾亞離席接了個電話,說著英文,應該是米國公司那邊的事。
餐桌上一時只剩下leon和方舟二人。
leon冷不丁地開口:“諾亞剛回到德國的那幾年過得很艱難。私校中多是白人孩子,因他樣貌不同,一直受到排擠和霸凌。
那些孩子背后都有家族作保,鬧起來沒有分寸,有一回險些害他丟了性命。
可你知道嗎?成年人的世界有時比青少年還要幼稚離譜。”
方舟聽出弦外之音,問:“他現(xiàn)在在你們家依舊不受待見么?”
leon抿了口蘇打水,未答。
“你為什么忽然對我說這些?”
“如果你能給他情感上的支持,那再好不過。據(jù)我所知,他還沒有戀愛過,別輕易傷他!
這死狗,剛才非要搞那么一出,現(xiàn)在好了,被人誤會了。
方舟解釋道:“我和諾亞不是你想的那種關系。漢娜在遺書里囑咐我照顧她弟弟,我作為她的朋友,應當完成她的心愿。僅此而已。”
是的,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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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挑選的私人墓地規(guī)模不大,環(huán)境清幽,一側被一座蘋果園包繞,另一邊則是一處郁金香花地。
墓園的負責人是一位上了年紀,但依舊精神矍鑠的老奶奶。
她身材高瘦,神情嚴肅,銀白的頭發(fā)在腦后盤成一個緊實的發(fā)髻,額邊的碎發(fā)皆用發(fā)卡牢牢卡住,分毫不亂。
看到她的第一眼,方舟便聯(lián)想到了《綠山墻的安妮》一書中那位領養(yǎng)孩子的嚴肅老太太。
老太太戴上老花鏡,認真查看了諾亞的證件后,又從眼鏡的上緣盯著他仔細地打量。
“六月份的時候,漢娜在我這兒留了一樣東西,拜托我日后轉交給你!
她打開辦公室里的保險柜,將一個戒指盒大小的小木盒遞給諾亞。
木盒上帶了一把小巧的密碼鎖。
諾亞略作思索,輸入了四位數(shù),輕松開了鎖。
木盒里是一個不起眼的普通u盤。
在mia的催促下,諾亞立即打開電腦查看,不過盤中的文件受到了密碼保護。
正準備破解,leon按住他的肩,給他使了個眼色。
諾亞大致猜到了u盤里面的內(nèi)容,于是合上了電腦,搪塞道:“暫時看不了,等我回去之后解開了再告訴你們!
“你不是傳說中的it大拿么?這個都破解不了?”
諾亞訕笑道:“這不是很久不上手,技藝生疏了么?”
方舟將信將疑,隱隱覺得,他似乎并不希望她知曉u盤中的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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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諾亞提前服了藥,在方舟身旁的空位上坐下。
方舟自然不樂意跟他再挨著,“你要不去后面的橫椅上躺著睡?”
“不要,在你身邊比較有安全感!
方舟暗啐:你怎么不去你那190的大高個“男友”身上找安全感呢?
方舟決心無視他,自顧自瞇眼歇息。
還未等她睡著,忽覺肩上一沉。
睜眼一瞧,毛茸茸的狗腦袋結結實實地抵在她肩頭。
她一臉嫌棄地將這腦袋推向了另一側。
數(shù)小時后,他們對面的mia迷迷糊糊地先行醒來,發(fā)現(xiàn)眼前的諾亞和方舟正頭碰頭靠在一處,呼吸交織,睡得香甜。
好似一對甜蜜的戀人。
mia倏地精神了,興奮地拉開舷窗的遮光板,透了一絲光線進入昏暗的客艙,然后舉起手機,拍下了這美好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