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這么深的林子里竟然建了一條路?”
幽深高山森林,樹木夾道的山間小徑鋪滿厚厚松針。野草潛滋暗長于地下,等它們一旦拋頭露面,整片林子就從蔥蘢整齊變得良莠不齊,面目全非。
黑暗從濕地里溜了出來,緩緩爬入森林,宛如黑色顏料從山腰的陰影里倒了出來般凝聚在山谷底端。
繞過彎繞的山路,在撇開坑洼的小道,車駛上一條平直又穩厚的窄路。突變的視野讓人嘖嘖稱奇。
足夠隱秘。又足夠舒適。
理所當然的,這條路當然沒被記錄在普通的地圖上,甚至連衛星的投影也無法穿透頭頂如天然屏障一般的樹木枝干。
要不是筱原奈己發來的定位和大致的路線描述,怕是沒人能拐進這條路。
諸伏景光注意到路邊的樹林深處偶爾立著幾間空當的小房子,大抵是組織先前放人盯梢的地方。
組織boss的身體不好,這點就算在組織內也不是什么特殊的秘密,而是一條連底層成員都清楚的信息。
不難想象,這位boss平日需要一個安逸又舒適的療養地。
“療養”這種東西,最需要的就是不被打擾。為了讓自己做到這一點,boss顯然花費過不少的精力,每個隱蔽性極高的小哨點都是舉證。
只是現在,兵敗如山倒——boss都要離開了,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就像巨龍守的財寶已經走了——盯梢的人手失去原有的職責,大多被派去做更重要的事。
時間已經逼近凌晨的末端,天空卻還保持著夜幕的神秘,忠實地籠罩一方天地。黑暗在寂靜中變得如瀝青般粘稠。
大約半小時的路程,視野里終于出現一棟小巧又精致的別墅。
純白的墻體在昏暗的夜色里顯得灰暗,空氣中隱隱散著幾分未散的血腥味,夜風吹來不詳的氣息。
這讓打開窗的公安們下意識提起了心。
隱蔽行動已經刻進在場人員的dna,未知情況,不需任何人發聲提醒,公安們已經默契地配好耳麥,槍柄緊握在手中。
正準備往里探入,卻被后座下車的上司止住動作。
諸伏景光說:“你們先留在外面。”
破曉前的氣溫回升,但冬日的冷氣依舊凍得人打顫。先前行動前脫去的大衣被他重新穿上,諸伏景光抬手看了看表,希望筱原奈己沒有等太久。
他踏進院門,剛好對上一雙虛虛望來的眼。
筱原奈己半闔著眼,坐在室外樓梯上,靠著一旁仿科林斯制式的石柱,指尖夾著一根燃著猩紅火光的女士香煙,姿勢隨意又散漫。
可能是天冷了,她把外衣裹得有些緊,一雙墨黑的眼在夜色里沒什么光亮,姣好的面容此刻顯得有些倦怠,正如很多年前諸伏景光見到的那樣。
他幾步上前,剛俯下身,什么都沒來得及說,就被人環住脖子。隨后,一個毛茸茸的腦袋蹭了過來。
“不要抽煙。”
諸伏景光一手摟住她,另一只手輕巧地抽走那根煙,沒問從來只沾酒不沾煙草的筱原奈己哪來的香煙。
火光在石灰地板上彈了幾下,很快熄滅在冬日的寒風中。
“沒抽。”
太嗆人了,筱原奈己從來受不了。
這根煙能燃到現在,不過是在等諸伏景光看到它而已。
一種無聲的告知,關于貝爾摩德。
在他面前,筱原奈己無意隱瞞自己。
諸伏景光明白,他沒有對此發表任何言論,只是貌似簡單地“知道”了而已。
他從未對筱原奈己做出任何要求,不管對方的做法是否合他準則。有時候感覺諸伏景光像海是正確的,他確實貼合海洋的某些特性。
被冰涼的臉頰貼上脖頸,諸伏景光聞到了幾分風吹不走的血味,別墅里死的也許不止boss。他垂下眼,依然什么也沒說。
筱原奈己貼夠了,順著力道站起來,“…你以后也不準抽煙。”
會抽不等于抽,抽也不等于天天抽,這個鍋諸伏景光不背,他笑著捏了捏筱原奈己的臉,“我平時不抽煙。”
被捏臉的人哼了一聲,沒翻舊賬,但顯然還對某人以前是蘇格蘭的時候抽煙的畫面有印象。
隱在兜帽下的狙擊手,偶爾會在任務結束時點燃一根不知名品牌的香煙,任苦澀的后韻彌漫至舌根,他本人則在煙的星火中顯得散漫又危險。
雪樹酒討厭煙味,這點她從不避諱,只是稍微和綠川曉相處過幾天的人都知道蘇格蘭威士忌表面看著順順從從,內里關著的比誰都兇。在這點小事上,蘇格蘭沒有避開她的意思。
他們只是在任務結束后匯合的那個路口,遙遙交換一個眼神。不同的是,一個是冰冷的,另一個卻笑盈盈的。
很長一段時間里,蘇格蘭在她眼里是個偽裝了一半,又不屑于偽裝全套的變態,偶爾還會惡趣味地裝成溫柔的好人。再加上某些過于惱人的洞察力……筱原奈己最開始,是真的想除掉這個莫名其妙空降到她身邊的組織成員。
啊,蘇格蘭偶爾還會露出筱原奈己看了生厭的假笑,但現在抱住她的不是蘇格蘭。
蘇格蘭已經死了很久了。
“等了很久嗎?”
冷意被體溫驅散,筱原奈己胡亂地搖搖頭,想把腦子里關于蘇格蘭的亂七八糟的事情甩掉,接著又被抱緊了一些。她抵住諸伏景光的額頭,感覺鼻尖有種剔透的涼意,甚至涼的有些發疼,大概是被風吹久了。
貝爾摩德也許比想象中的更了解她。但有一點大明星錯了,大錯特錯。
筱原奈己并不孤獨。
一個輕柔的吻落在她唇畔,力道在呼吸間逐漸加深,但始終是溫和又溫暖的,幾乎讓人融化在暖春的懷里。
“沒有很久。”
親吻被控制在幾個呼吸間,比蜻蜓點水多一分回味。
筱原奈己的手不知何時覆上諸伏景光脖子一側,掌下跳動的脈搏規律有力,掌上的傷疤摩挲皮膚,帶來輕微的癢意,把人的注意力又引回她那只帶傷的右手。
被撫著的人偏了偏頭,藍色眼睛里的冷意被風吹散,像一只溫順的大貓。
諸伏景光:“頭疼嗎?還有……準備什么時候告訴我?”
差點被槻島川一這個煩人的玩意劇透,諸伏景光說心情好那是假的。不如說,他得了和筱原奈己一樣看到灰雁酒就煩的病。
那一槍只穿透槻島川一的肺部而非心臟,純屬是因為諸伏景光的職業和道德操守,和他本人的槍技沒有任何關系。
筱原奈己噗嗤一聲笑出聲,漂亮的眼睛瞇起來,顯得懶洋洋的:“早就不疼了……都說了下次。”
諸伏景光看著她,看出這次的“下次”就在不遠的未來,再沒有先前逃避的意味,筱原奈己于是感覺他的臉蹭了蹭自己的手。
半晌,他說:“那我們回家吧。”
這一次,他們有很多時間,足夠把曾經來不及說的話說完。
——
多久呢……其實滿打滿算,從那個電話掛斷到現在,不過一個小時。
筱原奈己卻覺得自己等了好久好久,從記不清楚的童年到日后黯淡的時光。前半生是自己選擇的獨木橋,好在她足夠幸運,意外地在某個不經意路過的路口,等到了一個可以一起回家的人。
深藍漸漸浸潤了天幕,遠處的地平線,一縷金色的絲線破曉而出,晨曦又一次來臨。天蒙蒙亮,仿佛還能隱約看見億萬光年的星辰。星星投下剪影,映在無波無垠的藍海之上。
“家”,曾是一個陌生的名詞。
它不是筱原奈己索求之物,也從來不是她擁有之物。
只是現在,它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