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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二十五分。
季繁身上發了汗,渾身黏膩膩地蜷縮躺在沙發上,又突聞耳邊震動頻響,意識才得以稍微恢復。
她撐著酸痛的胳膊摸起手機,也沒看是誰,便憑借慣性將電話貼在耳邊接了起來。
冰涼屏幕剛一觸上還隱約發熱的臉頰,季繁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而后拖著濃重鼻音開口。
“喂?你到哪兒了……”
“呵。”對方似乎輕嗤了聲。
然而季繁此時腦袋迷糊,并沒有聽清,只自顧自地繼續問:“你在藥店嗎?”
話落,窗外悄然溜進一抹涼風。
她不自覺吸了吸鼻子,嘟囔:“你應該知道要買什么了吧,昨晚……”
“嘟——”
電話一瞬間被掐斷。
季繁被刺耳的音響驚醒,混亂思緒頓時回了大半。她一臉莫名地扯開點手機,卻在正準備回撥過去時猛地止住動作。
來電記錄最新欄顯示只有一串無規則的數字號碼,不是季南。
意識到這點,季繁指尖微動,往下翻了翻。
總算找到ip標志:【c市,江川。】
季繁眼睫顫了顫。
估計……是打錯了吧。
季繁慢騰騰地坐直身子,再低眼時,恰巧看見了語音通話的邀請界面。
她抿唇,毫不猶豫地摁下掛斷。
沒兩秒又響。
這次終于是輪到季南。
季繁先緩解好心情瞥了眼備注,確定是他以后才沒再磨蹭,快速接通微信。
然后開門見山地陳述事實:“我病了。”
“……”沉默幾秒,季南略惱的聲音順著電流傳出來:“失心瘋?”
季繁:“?”
“你能不能盼我點好?”
“這話應該我問你。”
季繁不明所以,悶聲咳嗽了幾下:“懶得跟你吵架。”
“不是,姑奶奶,你到底受什么刺激了?”
聯想到昨晚陳碩的話,季繁感覺心里像被人狠狠砸了一拳,感冒帶起的脹痛感頃刻涌上。
她深呼吸幾口,還是沒能壓抑住眼角鼻腔泛起的酸意,細聲抽噎道:“可能是著涼了,你等會兒過來的時候,記得幫我帶點感冒藥。”
季南注意力被轉移,語氣明顯是壓著火:“昨晚回去吹風了?”
“嗯。”
“活該。”
“?”
“我讓你住宿舍,偏不聽。這下報應來了吧。”
季南語氣聽上去很幽怨:“無緣無故曠訓三天,今天再請一整天的病假。我看你這軍訓是徹底不用參加了。連帶著后天匯演,估計也得泡湯。”
“虧你昨天還興致勃勃地去報名。”
說到這兒,他忽地頓了下,話題一轉,問道:“所以,你到底怎么回去的?”
“我不是跟你發消息說過了嗎?”季繁話出口便感覺嗓子一陣發癢。她視線轉了一圈兒,赤腳踩住拖鞋,往前探了點身子,單手去夠茶幾上端放的水杯,“自己打車回來的。”
只不過那個新手司機沒要她錢。
“陳碩呢?”
聽見這個名字的瞬間,季繁怔了怔,旋即很快又恢復正常。她輕抿了口茶,道:“那是誰?”
“近年很火的一位歌手。”季南仿佛只是隨口一提:“也在北辰上學,而且和我們倆還是同一屆。”
“我不認識。”她說。
“噢,那看來是他們亂講。”
“嗯?”
“昨晚我一個室友喝大了,硬說陳石頁就是陳碩,我就說不可能有人這么傻逼,把本名和藝名弄這么像,跟鬧著玩似的。”
“……”
趁她不說話的空檔,季南反應了幾秒,想起正事來:“誒,我問你。”
季繁喝了口水。
“你和陳石頁談了?”
“咳咳咳——”
涼水沿著喉嚨嗆進氣管,季繁緩了又緩,還是沒能壓住胸腔里亂撞的心跳。
顯然,她有些驚慌失措。
不清楚季南究竟知道了多少,季繁不敢擅自回應。她訕訕笑了兩聲,順著他的意思繼續八卦。
“啊是嗎?有這回事兒?”
“……”
兩人正說著,家里的門鈴響了聲。季繁把水杯磕在桌上,右手還維持著舉手機的態勢,趿拉了雙拖鞋,走過去開門。
江原區的別墅房布局很大,門鈴是從屋外連通進來的。室內的房門之外,是一片開墾出來的小花園,需要走過辟出的單道長廊,方能繞過。
季繁慢騰騰地行往正門,半晌內未聽見對面言語,她心下逐漸了然,平復住呼吸以后,謊話張口便來。
“哦,你是說昨天那個男生啊,就見過一面。”季繁躬身,低眼找了會兒鑰匙孔。
撥開鐵鎖的劃片,她推門:“再說,估計以后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了。”
“我絕對不可能喜歡他。”
話音落下的一霎間,鎖響門開,熟悉的皂香伴著冷風呼嘯貫入。
季繁驀然抬頭。
對上來人如布冰霜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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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房子裝修那會兒,季繁鬼使神差地,非得求著自家老爸在客廳擺一臺落地鐘。
古老的機器,下墜的錘擺都漬了銹。此刻,擺陀一搖一晃地律動,任憑時間荒唐流逝。
屋內的空氣靜默至極。
季繁蹙眉,視線凝在身上披著的黑白夾克外套上,頗為不自在地動了動。
“干嘛呢。”
陳碩捧了杯沖泡好的感冒靈顆粒回來,不輕不重地往桌子一放,玻璃碰撞,發出輕微叮響。
季繁仰頭望他。
陳碩視線未挪,直起身,所幸就著這個姿勢,環起雙臂抱胸,懶散往后一倚,靠站在了鐘表側邊的墻上。
側窗還沒來得及關上,風總是有意無意地撩撥起紗簾,空氣中隱約聞有暗香浮躁。
他額上劉海被吹動,露出精致的眉骨。眉下多半寸,桃花目含情,眸色黑亮而純粹,與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一般無二。
少年眼睛生得極為好看。
薄皮內雙,眼尾微微上翹,睫毛濃密,帶著自然的弧度。笑時深邃,不笑時蠱惑,橫豎都是蓄滿了春漾。
難怪初中時,許嘉述他們總是笑罵。
陳石頁這家伙,估計看狗都深情。
此時,季繁坐著,他站著。
兩人之間視線交匯,她不可避免,徑直撞進他的眼,心因此變得無比慌亂,手指不自覺蜷起。
“……沒干嘛。”
聽見這話,陳碩象征性勾了下唇角,睨她一眼,并未再有言語。
明明他的目光很淡,卻能如有實質地穿透皮囊,令她無處遁形,漸垂了腦袋。
之后又是一陣靜默無言。
良久,可能是風吹得狠厲,亦或是額間退燒貼起了作用,季繁總算察覺到熱感消散,頭腦也跟著清醒,她再次鼓起勇氣抬眼,與他相對。
為防止自己色迷心竅,她悄悄攥拳,用指尖掐了下掌肉,出言詢問:“你……盯著我看什么?”
后半句話,她越說越小聲。
嗓音飄若蚊訥,隨風化融進擺鐘的陣陣敲擊聲中,了無蹤跡。
“歲歲。”
陳碩冷不丁地叫她。
他在喊她的乳名。
像很久以前無數次那樣,卻又似乎在某處不經意的細節上多了點不同。這一回,他喚得低沉暗啞,嗓子如若沙礫滾碾而過。
季繁暫時想不起來。
她只能憑借現下的聽感猜測,他當前的心情應該不妙。
他在等什么。
他們彼此心知肚明。
季繁習慣性張口,正要回應,腦子里突然閃過昨夜她信誓旦旦揚言要相忘江湖的幾楨零散畫面。
于是,一句“我在”就這么卡在了喉嚨,不上不下,她生硬地吞了吞口水。
一秒、兩秒,光陰點滴淌過。
“……算了。”最終還是陳碩妥協。
他迅速調整好情緒,恢復了貫往吊兒郎當的姿態,唇角扯開起身。
頂著她目不轉睛的注視,陳碩朝著她的方向走過來,傾身把杯子往前推至她的眼皮底下,復又屈指敲了幾聲桌面:“把藥喝了。”
季繁不動,緩緩搖了搖頭:“不合適。”
聞言,陳碩直勾勾地看著她,臉上神色難辨喜怒:“哪兒不合適?”
邊說著,他邊探手過來,作勢要碰她的額頭。
季繁不露痕跡地自然側身避開。
“我們的身份不合適。”她說。
不料陳碩手下一轉,徑直捻起她黏膩在鬢邊的發絲,順了順,幫她捋至耳后。他并不接話,自覺扮演起聽眾的角色。
冰與熱相碰,季繁咬了下唇,換了個角度繼續勸說:“你現在好歹也算是個大明星,要是再像以前那樣傳了緋聞出去,怕是影響不太好。”
陳碩“嗯”了聲,緊接著收回手。
過程中,也不知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指腹輕蹭過她的耳垂,然后停了幾秒,才輕描淡寫地來了一句:“紅了。”
對此,當事人反應很大。
“陳碩!”季繁萬分惱怒地抬眸瞪向始作俑者,忍無可忍道:“你昨夜答應我要保持距離,忘了?”
她實在是沒想明白,自己那時已經把話攤開明說,他怎么還能堂而皇之地去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僅談現在,卻對往事閉口不提,仿若當成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更想不通為什么,他會愿意一而再、再而三破例,反復出爾反爾,不甘心同她徹底了斷。
在季繁印象中,她所認識的陳石頁,從來都不是這種死纏爛打的性格。
無論事或人,他向來目空一切。
對此,季繁深有體會。
而就在幾個小時前,當她第三次態度堅定又直球地表達出“他們兩個人之間,非必要最好互不打擾”的訴求后。
他也終究是起了點不耐煩的怒氣,即刻便應允了下來。
當時夜色濃暗,少年整個人都隱在陰影里。季繁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見他漫不經心地同她拉開了點距離,直接撂話道:“成啊,我沒問題。”
“季同學,都說事不過三,既然你執意如此,那我不勉強。左右無非是失去一個普通朋友而已,我還是能接受。”他說,“不過我得提醒你一下,想清楚了再決定。畢竟這世界上可沒地方賣后悔藥。”
季繁拉車門的動作停滯一秒。她默了默,嘴巴開開合合,最終只憋出來一個字:“好。”
說完,她匆忙邁步下車,沒再回頭。
十點整,鐘擺敲擊聲莊嚴洪亮,自墻面傳遞于空寂,幽然飄蕩,驚碎一地寧靜。
臉上燙意愈顯,季繁忙斂神坐直了些,將肘抵在膝蓋上,以雙手遮面。
見狀,陳碩掃她一眼,隨后略微俯身,湊到她耳邊,咬著字音問:“你就這么害怕和我傳緋聞?”
季繁不答,似乎懶得再同他揪著一個問題掰扯多說。
答案不是顯而易見么?
她不想,跟怕不怕無關。
“那——”
陳碩刻意拖長了調子,忽然輕笑一聲:“你亂叫什么老公?”
季繁臉騰地一下紅了個徹底。
她猝然抬頭,眼底滿含困惑與不可置信:“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低燒的灼熱感覺卷土重來,季繁甚至還能清晰感觸到他噴灑在自己脖頸間的滾燙呼吸。
她整個腦子都快要炸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