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里斯本笠螺 榕城。
七月初, 海市被燥熱籠罩著,無風,氣溫高的像蒸籠, 崇江的教室沒空調, 坐在里面熱的發悶。
鈴聲一響, 考試結束, 這是最后一門, 考完就代表著, 大一徹底結束了。
江頌已經將近一年沒回過海市了。
她前些天買了車票, 日期比原計劃的早了好多天,因為突然接到張文萍的電話,說江華酒喝多了, 夜里回家的時候踩空了, 從樓梯上摔下來了,一只腿骨折了, 頭撞到了樓梯扶手下方的鐵片,眉骨上方劃了個大口子, 差點就劃到眼睛了, 縫了十幾針, 人已經在醫院躺了好幾天了。
張文萍一邊嘆氣一邊說, 話音里還帶點哭腔,央求江頌回來看看,他再怎么著也是她親爸。
江頌看著張文萍發來的照片,只看了一眼就點了刪除。
報應。
活該。
江華至今還躺在她的黑名單里, 她也知道張文萍打這個電話的用心,說什么親緣關系都是次要的,家里少了“頂梁柱”需要人干活了才是真的。如果真是想挽回她們的父女關系, 這個電話早該打了。
但她沒說什么,嘴上含糊應下,她會回去,只不過,是為了奶奶回去。
火車抵達榕城是下午五點,剛從車廂里下來站上站臺就吹來一陣風,榕城相比海市要涼快許多。
江頌拖著箱子走出火車站,看著眼前的街道,居然對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產生了些許陌生,她不過一年沒回來,榕城變化居然這么大。
路新修了一遍,更加寬闊敞亮,對面的老建筑上寫了巨大的“拆”字,再前面兩棟已經被圍起來建新樓了。
這座城市在悄無聲息的發展著,火車站里走出來一隊人,為首的那個手里拿著個小旗子,榕城居然也來旅游團了。
四年,大約是四年,榕城的旅游業漸漸發展起來,聽說政府做了規劃,要劃旅游區塊,江頌沒想到,劃分的區域居然是她家那一帶。
江華昨天才出院,在家躺著休養,江頌站在車站前猶豫許久,最后搭上了回家的公交。
回的那個家。
公交經過榕城一中,恰逢一中放學,車子在那段路堵了一會兒。
江頌看著校門口溢出來的學生,穿著熟悉的校服,臉上洋溢著笑容。
這所學校,又迎來另一群人的青春。
上個月和陳姝鈴聊天時她還提到,榕城一中新一屆的學生沒趕上好時候,今年九月所有人都要上晚自習了。
公交車在學校門口的站牌前停下,前門打開,上來一波學生,江頌看著站牌前不遠處的路邊,站著一個穿校服的男生,公交車起步搖晃的恍惚間,她居然幻視了是李邇站在那路邊。
也是那個位置,也是這個時間,他來榕城一中的第一天,放學時她騎著車出來,就看見他站在那。
他不會規矩的穿著校服就是了。
江頌當時還覺得只是來了個新同學,是個無關緊要的人,沒想到四年后,他會成為她的男朋友,也沒想到李邇會徹底改變她的人生軌跡。
只能說,緣分天定。
到家時是江天豪開的門,他中考完了,九月就要上高中了,正好處于發育期,一年時間個子猛竄,江頌離家時他還矮她幾厘米,現在已經比她高半個頭多了。也瘦了點,兩個人站一塊兒,終于看得清五官的相似。
江天豪看見她時有些意外,看樣子張文萍沒跟他說她今天回來。
“……姐?”
江頌把箱子提進門,“你一個人在家嗎?”
江天豪幫她把箱子往里面放,“爸爸在房間,媽媽在廚房。”
張文萍系著圍裙從廚房里出來,“回來啦?”
江頌看著張文萍的臉,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該怎么喊她。
她們爭吵過,誤解過,張文萍說過的狠話她依然記得,那些讓她寒心的話半個字都沒忘。可她記憶里那些成長的片段,張文萍給她扎頭發,在江華醉酒時拼了命地護著她,這些也沒忘。
這些都是她。
張文萍這個媽媽做的實在太過兩面,好壞參半,可她畢竟懷胎十月辛苦生下她,江華這個父親形同虛設,是她把她養大。
江頌在心里嘆口氣,“……媽。”
“你把東西放放,馬上吃飯了,你……哎”,她嘆口氣,手往臥室方向指一下,“你爸在房間里,進去看看吧。”
江頌拎著行李箱往房間走,推開房間門,她往里踏了一步的腳又收回來。
“……讓我回來的話,至少給我留個睡覺的地方。”
她原本的房間被堆滿了雜貨,鍋碗瓢盆都有,桌子也不見了,床只剩一個木頭框架。
張文萍好像不覺得有什么,只是往廚房里走,扯著嗓子回:“我以為你回來會先到你奶奶家去呢,吃完飯我給你鋪上不就行了,肯定有床給你睡,你上大學又不在家,房間空著也是空著。”
話是這么說,可每個人的角度不同,看法自然不一樣。
她在這個家里本來就沒什么歸屬感,加上心思敏感,張文萍這么一弄,江頌只覺得這個家有沒有她都無所謂,她沒有回來的必要。
“不用收拾了,我去奶奶家。”
她說著,又把行李箱轉個方向,滾輪在地上
滑出聲響,張文萍跑出來,責怪的話脫口而出:“你想干嘛?一年到頭不著家,回來一下都不能待是吧!你爸都那樣了你還不去看一眼關心一下?我生你真是不如生個狗出來,沒良心的東西,不就一個床嗎就在這擺臉給我看,你是上了大學翅膀硬了不知道爹媽是誰了,我看你也不用回去念書了,在榕城找個班上,在外面待久了連姓什么都忘了!”
張文萍有句話說對了,她就是在外面待久了,久到忘記了這兩個人是什么德行,她就不該對她們有半點同情,她的那點在乎,到頭來都會化作刺向自己的利刃。
江頌背對著她閉上眼睛,長呼一口氣,“隨你怎么說吧。”
她不想再跟她爭辯這些有的沒的了。
張文萍指著她怒吼:“還不去看看你爸!一點孝心沒有!”
下一秒房間里就傳來罵聲:“讓她給老子滾!有多遠滾多遠!”
兩個人跟打配合一樣。
江頌一步也不多留,轉頭就走,事到如今也沒什么好說的了,現在不要說父女關系了,母女關系也破裂的差不多了。
搖搖晃晃一整天,最后還是打車去了奶奶家,到的時候天都黑了,箱子一只滾輪撞上鐵皮的院子門發出巨大聲響,老太太在里面喊:“誰啊?”
“是我,奶奶。”
奶奶從屋里出來,隔著院子的距離,江頌看見她蹣跚的身影,越走越近,面貌逐漸清晰,奶奶的眼皮因衰老而耷拉下來,眼白渾濁,眼睛閃爍著微微光亮,有些不敢相信的看著她:“頌頌啊?是不是頌頌?”
江頌應著,心里卻酸澀,這么近的距離,奶奶居然都看不太清了。
“你怎么回來了?不是回家了嗎?”
江頌本以為自己不會再為那個家傷心了,可聽見奶奶的話還是忍不住想哭,“這不就是我的家嗎?我是回家了。”
奶奶太清楚張文萍和江華是什么樣的人了,一聽就知道江頌是在那邊受了委屈才回來的,嘆息著牽著她手往屋里走。
“晚上吃飯了沒有?”
江頌搖頭,“餓了。”
“奶奶煮面條給你吃好不好?”
她當然說好,奶奶做的都好。
她今年十九歲,年紀算小,可只有奶奶把她當小孩,對她從來都是親昵的語氣。
夏夜星閃爍,她自有歸處,奶奶是她唯一的港灣。
———
在奶奶家待的那些天,江頌只需要思考明天吃什么,日子過得愜意,也隱隱有些擔憂,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而她什么都沒干。
她還在為錢擔憂,擔心存款不夠在國外生活,盡管她并不確定自己能申上交換生名額。也渴望掙更多的錢,想讓奶奶過上更好的生活,家里雖然什么都有,但什么都太老了,電視老,櫥柜老,燈也老,連奶奶的衣服都是穿了好多年的,她想改變這些,至少改善些家里的條件。
那天吃完晚飯,江頌和奶奶在院子里納涼,她猶豫很久才開口:“奶奶,我可能過幾天就要走了……”
奶奶眉頭一皺,眼神里有不舍:“怎么這么快就要走了?才回來待幾天啊,學校開學了?”
“不是……我總不能一直在家待著,假期這么長,還是得去找個暑假工。”
她目前唯一穩定的工作就是奚喻的家教,她放假和家人避暑去了,所以暑假不用補課。
奶奶嗔怪地說:“你才多大啊,找什么暑假工,放假了就該在家歇著。”
“奶奶,我得去掙學費和生活費啊。”
奶奶撫摸她手背,聲音又軟下來,“奶奶給,奶奶有錢。”
江頌輕輕搖頭:“我不要你的錢。”
高考完奶奶給了她一千,去學校之前又給她塞了八千塊錢,讓她去交學費,這些錢都是奶奶存了半輩子的,她不能動,于是存進卡里了。
“奶奶的錢你干嘛不要?奶奶存錢就是為了你,聽話,在家里好好休息,奶奶給你交學費。”
“奶奶,我長大了,可能在您眼里我還小,但我現在已經有賺錢的能力了,在您看不見的地方,我已經賺了不少錢了,學費這些我自己交的起,我只是希望再多存些,為以后做打算,也讓未來的我自己多個選擇的機會。”
老太太嘴巴張了又張,最后還是沒說出些什么,她也知道自己確實該放手,只是心里不舍得罷了。
江頌手機忽然響兩下,她點開,李邇給她發了張照片,是夜晚的海,海對岸有燈光。
她回他:“你在外面旅游嗎?”
她和李邇在某些方面很有默契,從不過問對方行蹤,也不限制對方交友,給彼此充足的自我空間。
而李邇回她:“榕城挺涼快。”
江頌坐直身體,指尖發麻。
他回國了。
他在榕城。
第62章 小鹿千手 想你。
李邇大概也沒想過他還會回榕城, 頂樓的那套房子一年半沒住過人,他提前喊人去打掃了,回來依舊住那兒。
那通電話的第二天, 江頌和李邇見面, 約在榕城一中的門前。
最開始的地方。
李邇比她早到, 站在學校旁邊的小賣部門口, 蹭掛在墻上的電風扇。天氣很熱, 他穿白色T恤, 淺藍的牛仔褲搭配黑底白面的帆布鞋, 看著挺清爽。手里捏了瓶冰水,礦泉水瓶身上滿是水珠,一滴一滴往下墜, 地面上印出幾塊梅花印。
江頌怕曬, 撐了把傘,從她下車李邇的目光就跟過來。
他朝她走。
江頌把傘抬高, 想讓他也進到傘里,給他遮點炎日。李邇是低頭站過來, 卻在下一秒埋頭進她肩頸, 江頌腰后多出一只胳膊, 緊緊箍著她腰。
她們在榕城一中的大門正中央擁抱, 傘檐遮住臉,沒人只留了個江頌的后腦勺。
“想不想我,女朋友?”
李邇聲音從她肩窩里傳來,聽著有些悶, 江頌輕微掙扎一下,手推他肩,多少有些忌憚這地點, 畢竟還是學校的門前。
“李…李邇,你先放開我啊……”
傘在空中左搖右晃,李邇紋絲不動,聲音里夾著明顯的笑意,“你都不想我的嗎?”
江頌想往后退,可那只胳膊還是太緊了。
“有人啊…你先把我放開嘛……”
他沒完沒了的要一個回答,“先說想不想我。”
學校突然響起下課鈴,這個時候只剩高三的學生在校內補習,按時間算應該是下午第2節 課下課,時隔一年,江頌聽到這聲音還是有些心顫。
“想你…快松手。”
最近的那棟教學樓離這不過幾十米,站在樓上完全能看見這,江頌聽見樓那邊漸漸發出吵鬧聲,下課了學生都往走廊上擠,但凡有一個人隨便往這邊瞥一眼都能看見她們擁抱在一塊兒,偏偏李邇還憋著壞。
“你親我一口我就放。”
他有點得寸進尺了,江頌忍不住生氣:“李邇!”
李邇笑著放開她,手掌滑過她后背,卻又在江頌站穩的前一秒在她嘴角啄一下,速度快到江頌還沒反應過來。
“算了,我親你吧。”
江頌嚇得回頭看,確定周圍沒人后才帶著怒氣沖他喊:“這是學校門口!”
李邇笑的吊兒郎當,“那又怎么樣,我們也沒干嘛。”
江頌揪著他話里的錯誤:“是你,不是我們!”
李邇拿過她手里的傘,往右邊傾一下,擋住斜斜曬過來的陽光。
“你別這么小氣。”
江頌被他氣的渾身發熱,他要親她,居然還成她小氣了。
“這里是學校,你不要動手動腳,不要…不要親我!”
最后一句話她刻意降低音量,生怕被第三個人聽見。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二月份你非要親我我也沒拒絕啊。”
江頌那晚沒喝到斷片的地步,她當然記得當時的情形,什么時候成她非要親他了!歪曲事實他還真是有一套。
她一到李邇面前就嘴笨,這時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知道怎么反駁。
李邇先低頭,他摟過她肩膀,手指繞過她一縷發,“我錯了,給你買個雪糕當補償。”
江頌氣鼓鼓地往前走,不想跟他說話,但在買雪糕時故意挑了最貴的那支。
她站小賣部門前吃雪糕,電扇的風吹著她后背,清涼了不止一點。李邇拿著傘往校門口走,和學校門衛交談,最后搖著頭回。
她們本來打算回一中逛逛,不確定學校讓不讓畢業
生進,只能來碰碰運氣,看來是不行。
“換個地方吧,門衛不讓進。”
江頌躲進他傘下,怕太陽熱化了雪糕。
“去哪兒呢?”
李邇笑了,“你問我?你是本地人,高中說好給我當導游,你掰著手指數數當了幾回?”
江頌還不知道,他還有翻舊賬的能力,她也倔,他這么說了,她必須想個地方出來。
“海邊。”靠海的城市,她能想到的唯一的去處就是海邊,“去海邊,之前去看日落的那片,剛好晚上在那家餐廳吃飯,上次沒吃成,這次我請你。”
過去二十幾分鐘的車程,到海邊時已經四點多了,她們在沙灘上踩了一圈,沒靠近水。太陽實在太曬,江頌皮膚薄,有些受不住,于是五點一過就進了餐廳。
也是巧,坐的還是那個位置,只是這次請客的人換成了她,終于沒了心里的那股落差。
領她們進門的服務生喚另一個人來倒水,人走到桌邊時傻站了半分鐘,江頌正把菜單遞給李邇,余光瞥見服務生一直沒動作,她抬頭,想問怎么了,卻在看清服務生的臉時啞言。
“江頌,好久不見。”
江頌回過神,出于禮貌和尊重地站起來。
“好久不見,齊書越。”
她很難描述此刻的心情,她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個老同學了,她可能是班里唯一知道他謊言的人,只是真的看見他在餐廳當服務生還是有些意外,在她看來,他是有傲骨的人,并不是說看不起服務生這個行業,只是,齊書越不像是會來當服務生的人。
從他編造的那些身份里就能看出來。
李邇從菜單里抬起頭,看著齊書越,沒說話,齊書越也看他,點了下頭,李邇不動,江頌看他表情大概經過幾個階段,好歹認識了這么久,她當然清楚他神情里的意味。
皺眉,是在思考這人是誰。
展眉,想起來了。
微微抬頭往后靠,是想起齊書越帶給他的不好的情緒。
笑一下,是懶得理他。
李邇把菜單遞給她,“你點吧,我跟你一樣。”
江頌結果菜單,扶著椅背緩慢坐下,齊書越站在旁邊讓她有些不安。
舊相識是過去的開關,一看見他,她就忍不住想起那三年高中。
更何況她和李邇的關系沒告訴過其他人,今天被齊書越撞見,大概率被他猜到些什么。
她硬著頭皮點了兩份牛排一份意面,又把菜單遞回去,“你再看看想吃什么吧。”
李邇喝了口水潤嗓,像看破了她心里所想,故意跟她反著來似的,“不用,你點,我女朋友點什么我就吃什么。”
江頌恨不得用眼神殺了他。
齊書越的聲音又從頭頂傳來,“你們…在一起了?”
李邇抬眸,眼里帶點挑釁,“是啊,半年了。”
齊書越聲音有些啞,“這樣啊…恭喜啊……”
江頌看著菜單上的字,卻半個字都沒進腦子,最后隨意點了一道菜和飲料,像恨不得齊書越快點走。
齊書越收回菜單走人,江頌長呼出一口氣。
李邇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緊張什么?”
江頌反問他:“你怎么這么幼稚?”
“他問我的啊,我禮貌回答。”
江頌往前坐一點,聲音壓低,“你干嘛故意說我是你女朋友啊。”
李邇也湊近,看著她眼睛,“我說錯了嗎?你不是?”
“不是…哎呀…我不是那個意思。”江頌泄了氣一樣往后靠。
“你覺得他看不出來?他不是傻子,畢業一年了我還回榕城跟你一塊兒坐這吃飯,難道要說我們兩的友誼堅不可摧嗎?”
“他猜中和你說是兩回事…算了,我不和你爭論了。”
李邇用手指她一下,江頌居然從他眼神里看出點埋怨,“你就是心虛。”
江頌有一種被戳破的慌張,下意識大聲回,好像聲音大她就更有理,“我心虛什么!”
“我沒忘你們兩高中時候食堂約飯呢。”
“那次是我沒帶錢,他借我飯卡給我買飯。”
李邇眼神幽幽,意味深長地“哦”一聲。
這頓飯吃的很不踏實,江頌想快點吃完快點走人,她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要在意齊書越有沒有往這邊看,又時不時地收到一個來自李邇的哀怨的眼神,這輩子都沒這么煎熬過,明明她什么都沒干。
買單的那一刻江頌甚至感覺到一種解脫,她拉著李邇往外走,卻在走到一半的時候被齊書越叫住。
“江頌,可以耽誤你點時間嗎?不會太久。”
江頌是被李邇生生拽停的,人家喊的她名字,他停的倒是快。
她渾身僵硬地回頭,“……什么事?”
而齊書越看著李邇,“有些話想單獨跟她說,可以嗎?”
空氣停滯一秒,李邇松開江頌的手。
她們談話的地點在餐廳的露臺上,那里沒人。
江頌惴惴不安,不知道齊書越要說什么,也怕他說出的話她沒辦法回答。
海風吹在她臉上,裙擺往后飄。
“你現在…很漂亮。”他說完還補充一句,“以前也漂亮。”
江頌把發絲往耳后攏,“謝謝。”
她今天化了淡妝,手法越來越嫻熟,也越來越懂什么風格適合自己,審美這東西是天生的,她缺的只是技術的練習。
“你現在在哪上學?”
江頌沒告訴他具體的學校名,只簡單回兩個字,“海市。”
氣氛又凝固了兩分,江頌有些耐不住地問:“你找我…是有事嗎?”
齊書越低下頭輕咳兩聲,他偏頭,“高中時候,我和你說,我們和李邇…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江頌記得他說的那番話,她此刻不作聲,等他說下一句。
“但你還是和他在一起了。”
她微微皺眉,齊書越總是說些讓她覺得困惑的話。
“……我有選擇的自由。”
剛剛來了一波洶涌的海浪,在海邊玩耍的人發出歡快的尖叫。
“他不適合你。”
江頌抬眸,看見玻璃后靠在柜臺邊的李邇,然后對上齊書越的眼睛。
“沒有別的事的話…我先走了,李邇在等我。”
她說完就轉身,想推開露臺的門。
齊書越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點無奈和妥協,也帶著坦白。
“江頌,我高中時候喜歡你。”
第63章 夢中芋螺 合適。
盛夏傍晚的陽光泛著橙, 斜照進餐廳露臺上,把木質的地面割成明暗兩塊。
“在李邇來之前。”
江頌回頭,不明白他上下句之間的聯系。
齊書越背著太陽, 眼中閃著明滅的光, “我喜歡你, 比他要早。”
“……齊書越, 喜歡這個東西, 不分早晚, 不問長短。”
“可我確實、真真實實地喜歡過你。”
她不知道齊書越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執拗, 也或許是他一直是這樣的人,她從來沒了解過而已。
江頌斂眸,有些無奈, “……謝謝你, 我沒辦法回應你的那份感情,能做的只有感謝你, 感謝你在我最平庸普通的時候喜歡我。”
齊書越上前一步,江頌跟著后退, 后背碰到玻璃門, 隔著單薄的衣料, 冰涼的觸感明顯。
她始終和他保持著距離。
她知道李邇在看。
“江頌……喜歡是喜歡, 合適是合適,你和他在一起,但他不適合你。”
講道理,她應該扭頭就走, 不再跟他廢話半句。齊書越從前是高嶺之花一樣的人,即使身為班長,和他無關的事也半點不會管, 現在卻一而再再
而三地過插手別人隱私。可江頌突然想跟他爭論出個勝負,是非對錯,她才有定奪的權利。
“什么樣的算的上合適?”
“至少不是李邇,他和你,和我,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們是。我不是非要你給我什么回應,只是不想你在他身上浪費時間。我們都是男人,我懂,他有那么多人可以選,為什么選你,因為你最單純。”
江頌看著地上齊書越的影子,忽然有些想笑,她抬頭,從齊書越的肩膀上方看見遠處無邊際的藍,那么遼闊,那么宏大。
如果她不曾離開榕城,不曾見過外面的世界,她就該信了他這番話了。
“齊書越,你怎么知道是他選我,不是我選他呢?”
齊書越沒想過她會這樣回答,一時說不出辯解的話。
江頌隨手拉過來一個椅子坐下,有一種要和他好好說一番的架勢。
“我知道我跟李邇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你有一點說錯了,我跟你,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不會通過貶低一個人來展示自己的優越,你剛剛說的這番話看似是為我好,可你的語氣高高在上,好像我是一個失足少女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總是在說李邇不適合我,其實你真正的想法是我配不上李邇,對嗎?”
齊書越想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高中的時候不是喜歡我,你是想拯救我,是享受在我身上獲得的優越感,因為我家境差,我被孤立,我不被同學喜歡不被老師注意,你說的喜歡我只不過是因為在我的這些處境上找到了高人一等的快感。你如果真的喜歡我,在我一開始被霸凌時就該履行你班長的職責,站出來幫我哪怕只有那么一次,哪怕只是在送作業時透露給老師一句班里有同學被欺負,可你沒有。你說你喜歡我,可你眼睜睜地看著我被欺負了三年,那不是喜歡。”
“我沒有…我……”
“你保持沉默是因為害怕你告密的事情被揭發以后他們會把錨點轉移到你身上,你擔心和我一樣成為的校園霸凌的對象,你無所作為是因為你知道,只要我一直被欺負,你就可以獨善其身。你在聽見我被罵臭賣魚的時候會慶幸還是擔心?慶幸你的謊言沒被發現,擔心你的謊言下一秒會被戳破,擔心下一秒他們就會知道,你其實和我一樣,在同一個菜市場里賣菜。”
江頌從來不知道她居然能一口氣說這么多話,也不知道她能伶俐到這個地步。
齊書越到現在才知道,他編造的人設并不是天衣無縫的。
他神情錯愕,“你看見了……?”
江頌沒回答,只平靜地看著他,像一汪毫無生命存在的湖水,平靜,死寂。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江頌站起來,海風帶點濕潤,吹的她幾縷頭發粘在一塊兒。
“不重要,我沒告訴過別人,以后也不會說,你不用擔心,畢竟我體會過那種感覺了,不會忍心看別人再經歷一次。”
齊書越啞然,對比之下,他的種種行為實在不太體面。
“你變化好大,和高中時候……差距挺大。”
江頌不贊同這個回答,她一直都是這樣的,從沒變過。好的,壞的,沉默的,伶俐的,都是她。看法不同,想法也不同,她從不認同世俗認為的缺點不可戰勝,就像她身上的那部分,敏感也能是敏銳,自卑也能是謙卑。
她看待事物從來都透徹,只是過去習慣沉默,現在逐漸表達,她過去并非就軟弱,擅長忍而已,總是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忍氣吞聲那么久,那些事從來就沒放過她,那就沒必要忍了。
“我在往好的方向走而已,只是聽你的語氣,好像沒有替我感到高興。”
她在露臺上說的每一句話,語氣都平淡沉靜,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也沒有質問的口吻,像是娓娓道來自己受到的不公,與世無爭,沒有埋怨,只有接受。齊書越這時候才發現,他好像直到今天,才真正認識江頌。
“李邇等我很久了,你也還在上班時間,不耽誤你了,祝你……一切都好吧。”
他承認,江頌是他見過最善良的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真誠祝福他。
江頌推開玻璃門,留給齊書越的只剩背影,李邇在她走近時牽過她的手,眼里只有她一個人,齊書越終于想起來,好像從高中開始,李邇轉來班級的第一天,就是這樣,班里那么多人,只有江頌走進了他的眼睛。
———
回到藍天大廈時天將黑未黑,透著水墨般的灰,城市的夜燈亮起,璀璨一片。
江頌抱著膝蓋縮在沙發里,臉靠在膝蓋上,看著落地窗外的夜景,兩年而已,她居然生出一種時過境遷之感。
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站在高樓之巔,她感受到城市的割裂,無數燈光組成的夜景帶給她的是無法宣之于口的震撼和隱約的自卑,那是她第一次俯瞰夜景,而今天,她都不記得是第多少次了。
在海市的這一年,偶爾和室友出去逛,從不同的角度看過很多遍海市,也在兼職下班時一次次路過海市最繁華的地段,她不再是那個會為霓虹燈光瞪大眼睛的小女孩了。
李邇端來兩杯加冰的汽水,江頌抬頭,接過橙色的那杯。
身旁的沙發陷下去,李邇的手輕觸一下她小腿,空調溫度開的低,她裸在空氣中的小腿有些涼。
他起身走到墻邊,調高了空調的溫度,又踱到房間里拿了個薄毯,折回來蓋在她腿上,過程中江頌一直看著他。
加冰的汽水里放了薄荷葉,氣泡滋滋往上冒,江頌聽見氣泡破裂的聲音。
李邇睨她一眼,“看傻了?”
江頌輕輕搖頭,把杯子放到桌面上,然后換個方向坐,從和他并肩到面向他。
李邇仰頭喝了口汽水,他那杯偏白,但不是透明,她歪著頭看他把汽水放到一邊的動作,淺聲問:“你那杯是什么味道?”
李邇看著她,沉默兩秒,“想知道?”
江頌點頭。
他突然往前,身體前傾,一只手按在她膝蓋上,偏一下頭,隔著她的雙腿,和她交換一個帶點汽水味的吻。
吻的溫柔,淺嘗輒止。
江頌才后知后覺地覺得,晚飯在餐廳點的那兩杯飲料應該是有酒精的,不然她怎么回來以后總是反應遲緩。
一整個吻里,她都沒給回應。
呼吸糾纏在一塊兒,李邇漸漸移開唇,和她額頭相抵,凝眸看她。
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還是想問你,到底有沒有想我?”
江頌聲音也啞,她睫毛輕顫,呼吸紊亂,“……想你的。”
李邇滿意的親了下她臉頰。
“嘗出是什么味了嗎?”
“……沒有。”
李邇一只手鉗住她腳腕,把她弓起的雙腿拉平,放在他腿上,讓她們間的阻礙消失。
“那再來一遍。”
然后迎來了今晚的第二個吻。
攻勢兇猛,帶有很強的侵略性,像雷暴天的海灘,暴雨砸進海水里,勢要把海面攪個天翻地覆。
江頌有些受不住,身體往后傾,李邇順勢往前,把她整個人壓在沙發上,手掌撐在她耳側,拇指的關節碰到她耳尖,燙意明顯。
吻到最后,兩個人都心亂,江頌輕輕推他一下,李邇錯開頭,撐在她上方緩了一陣。江頌唇周微紅,唇瓣被吻到發腫,喘著氣呼吸空氣,李邇低沉的喘息在她耳邊,身體燙的嚇人。
“椰子味。”
他在說完這句話后起身,一只腿跪在沙發上把江頌拉坐起來,替她把微亂的
頭發理順。
“看電影嗎?”
江頌平穩了呼吸以后回:“我想先洗澡……”
她們約好明天早上去看日出,所以今晚在這里住。
白天太熱,她出了汗,再加上妝還沒卸,皮膚多少有點難受。
“給你拿衣服。”
江頌在他拿衣服的間隙喝了一口他的那杯汽水,椰子味濃郁。
李邇給她拿的是一套粉色的睡衣,一看就是女款。
“昨天給你買的,洗過了。”
江頌接過衣服,沒想到他能細致到這個地步,碼數也是她平常穿的大小。
客臥里有洗手間,等她吹完頭發出來時李邇也洗好了,正坐在沙發上選影片,聽見開門聲音時頭都沒回地問她:“想看哪部?”
江頌走過來,看著李邇背影,沒回他,而是終于問出自己壓在心里一晚上的問題。
“你不問我…在餐廳那么久,和齊書越聊了什么嗎?”
客廳的主燈被關了,電視的光灑在他身上,泛著藍色。
“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
江頌看著電視的界面,“《盜夢空間》吧。”
這是回答。
第64章 黑銀杏骨螺 距離。
這場日出她們最終沒看成, 天氣預報說未來幾天都是晴天,可榕城的雨向來說下就下,夜里兩點下了一陣, 四點又下了一陣, 這一陣就再沒停過。第一次下的時候江頌就被雨聲吵醒了, 然后再沒睡著過, 她失眠, 有雨的原因, 也有看不成日出的失落, 加上本身也有些認床,于是坐在床頭,在雨聲中看著窗外漸漸泛起亮光。
她不懂, 為什么她期待的事總會落空。
日落是, 日出也是,她想和李邇做的事, 總是曲折坎坷的。
四點半,天亮了一半, 外面有輕微動靜, 李邇起來了, 江頌等了一會兒才起床。
她開門, 李邇站在島臺后倒水,目光看向窗外的雨珠,從江頌的角度可以清楚看見他微蹙的眉,他大概也沒想到會下雨, 也許和她一樣,也在為約定的落空而煩憂。
江頌長久待在空調房里,手腳冰涼, 李邇這時遞給她一杯溫水,暖了手心和胃。
“下雨,再睡一覺吧。”
江頌坐到高腳凳上,頭微微搖,“睡不著了。”
李邇站她對面,視線落在她鎖骨中間,他抬眼,“玉怎么沒戴?”
他指系到江頌脖子上的那塊玉。
江頌下意識伸手去摸,睡衣的領口到鎖骨下方,她手指停在那片皮膚上。
“怕弄丟了。”
在她看來,那玉實在是個貴重東西,價格是一方面,意義是最主要的,他媽媽送給他的東西,她不能隨便帶,更不能把弄丟。
但李邇不這么想。
“玉而已,丟就丟了。”
江頌低頭抿一口水,避開這個話題。
“你什么時候回倫敦?”
李邇頓了一下回她:“后天。”
這么快。
“臨時決定的嗎?”
“……只請了五天假。”
江頌垂眸,把杯子放下,從高腳凳上下來,往沙發方向走。
昨晚奚喻給她發了信息,問她知不知道小舅回國了,知不知道他人在哪,江頌告訴她李邇和她都在榕城,奚喻原話是這樣的:“他怎么這樣,說好回來給我帶禮物,我到現在沒看見他人就算了,他還跑那么遠的地方去,過兩天就要走了,禮物我還能收到嗎。”
江頌精準捕捉到“過兩天”的字眼。
很多時候,她不喜歡去問他太多,是覺得需要她知道的話,他會說,也是怕自己問太多會讓李邇不耐煩,盡管他從沒這樣過。可她覺得,其他事無所謂,但作為女朋友,是不是應該清楚他離開的時間,而不是每次都在他走的前兩天才知道,甚至,知道的比奚喻還晚。
李邇跟在她后面來到沙發邊坐下。
“沒說是不想破壞氛圍,下次不會了。”
所以他知道,她會為這件事情生氣。
江頌偏頭,看著窗外細密的雨,聲音里聽不出情緒,“雨停以后,我就回家了。”
李邇握她手,“雨一直不停呢?”
“中午之前,一定會停。”
她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十八年,太清楚這種反復無常的天氣了,夏天里這樣的雨,下不過三小時,雨停以后,一定是大晴天,太陽夠大的話,還能看見彩虹。
李邇有些無奈的看著她,“頌頌,不要和我鬧脾氣。”
江頌回頭看他,“李邇,我沒有在鬧脾氣,我明天就要回海市了,最后一天,我想回家陪陪奶奶。”
“車票買好了?”
江頌點頭。
“退了吧,我開車。”
半晌,她回了句好,算是各退一步了。
江頌預判的沒錯,七點雨就停了,只是那會兒太陽還沒出來,烏云占據半邊天,她沒能看見彩虹。她想,如果有的話,李邇家的這個落地窗一定是最佳觀景位,可惜沒看到,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會再站在這里了。
她現在和張文萍的關系也差不多鬧僵,以后回榕城的機會可能越來越少,這間房子,她還能來幾次,李邇又會來幾次。
她喜歡往好處看,卻又習慣在事情開始前就把壞處全部羅列,把每一個可能的結局都預設一遍。
她和李邇,只有兩種結局:分開,和繼續。
她現在沒辦法清楚界定這兩種結局的好壞,只是走一步看一步,提前給自己打好預防針。
———
榕城開車回海市要花八個小時,李邇一個人開,挺勞神費力的,她們早上十點啟程,他到村口接她。
江頌特意讓奶奶別送她,說她坐的順風車,車停在村口了挺遠的,讓奶奶大熱天的別出門了。
她也不知道當時為什么會撒這個謊,只是下意識的不想讓奶奶知道她和李邇的關系。
一整段路程比預估的還要久,開到兩點路過服務區,在那休息了會兒,江頌怕李邇精力吃不消,讓他睡了一覺,到海市已經是晚上七點多。
開車累,坐車也累,兩個人到家以后精神都有些頹,本來打算再出去認真吃個飯,畢竟李邇是隔天上午的飛機,他這次回去,可能要到十二月的圣誕假期再回來了。
但江頌實在提不起精神來了,她坐車的次數太少,不習慣車里那股汽油味,今天跑長途她暈的不行,到現在胃還有點難受。
晚餐最后是一個可憐被騙的跑腿小妹送來的,對,就是奚喻。
李邇騙她來拿禮物,江頌在他掛完電話后搭腔,問禮物是什么,李邇攤攤手。
他忘帶了。
禮物還在英國躺著。
奚喻來的時候拿了七八個保溫盒,是她家的阿姨做的家常菜,江頌在她家吃過一次,阿姨手藝很好。
放下保溫盒后奚喻就朝李邇討禮物,李邇不知道從哪翻出個紅包,有模有樣地裝了錢進去,手搭著她肩,把紅包遞到她面前。
“一想到要回來見我們家獨苗苗,心里太激動了,不小心把禮物忘拿了,我先折算成人民幣給你,回頭你去我那,我再把禮物給你,算下來你白拿兩個禮物,值不值?”
下一秒江頌就知道李邇為什么費力彎腰也要搭奚喻肩膀了。
因為她真的會打他。
奚喻把紅包往地上一扔,錢厚厚一疊落在地上,特別厚實的一聲。
“Screw you!”
小姑娘是被逼急了,氣得罵出一句英文,聽語氣應該是句臟話,江頌背的都是日常詞匯和考試必背,詞匯量還沒豐富到能聽懂這句話的意思。
人就這么被李邇氣走了。
但飯菜確確實實是送來了。
江頌有些無措,“不用去追她嗎?她一個人跑出去……”
李邇把紅包撿起來隨手扔在沙發上,“不用,她家司機在外面,吃飯吧。”
江頌還是有些擔心,“真的沒事嗎?奚喻看起來很生氣,你不該騙她的。”
李邇順手給她拉開椅子,“真沒事,我們兩就這相處方式,她也沒少坑過我,頂多找我媽告一狀,沒什么事。”
江頌覺得這相處方式實在有點驚天動地,她站旁邊看著都有點心驚。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機場吧。”
他離開這么多次,她一次都沒送過他。
但李邇說不用。
“我在家也沒什么事。”
李邇把飯遞來她手邊,“不忍心看你一個人從機場回來。”
機場離這三十多公里,的確有點距離,一個人回來,也確實有些孤單。
第二天早上李邇離開的情形和去年他開學去倫敦那次居然有些相似,江頌同樣醒了,同樣躺在床上沒動,同樣聽著李邇拉著行李箱出門,然后車子開動,他離開。
一小時后,天空有飛機飛過的轟鳴聲,她知道這肯定不是李邇乘坐的那班,但依然無可避免的悵然。
昨天晚上她們還坐在一起吃飯,今天晚上,就要相隔萬里了。
想到這,江頌拿過手機,她好像到現在都不知道倫敦和海
市到底隔著多遠的距離,她忽然有點好奇。
這種好奇心她高中就有,次次都來的無厘頭,那時候最愛做的事就是捧著一副地圖,正面是中國地圖,背面是世界地圖,然后她就仔仔細細地看,看中國的每個地名,看世界的每個角落,再計算出這些地方和榕城的距離,然后幻想,有一天,她能抵達那些城市。
倫敦就是其中一個,她只知道榕城離它多遠,還不知道海市和它的距離。
于是她打開搜索引擎輸入一行字:
—海市和倫敦的距離。
頁面跳轉,出來的一個數字。
9207.04。
看見這串數字的第一反應是眼熟。
太眼熟了。
總共六個數字,“9”開頭,小數點后有兩位,這樣的組合,她一定在哪見過,但她一時想不起是在哪。
這個疑問在李邇抵達倫敦以后給她發信息報平安時解開。
江頌看著李邇頭像,好像想起了什么,她點開,看著他的資料頁面,一行一行往下看,李邇不知道什么時候更新了新簽名,一個字,“頌”,她的名。
但她這時候沒時間感動,只是回想,李邇的上一個個性簽名是什么。
電光火石間,她想起來了。
就是那串數字。
9207.04。
他的簽名,是海市和倫敦的距離。
女生敏銳的直覺在這時候徹底發揮作用。
他那時候人在海市,為什么這么在意自己和倫敦的距離。
絕對不是因為升學,他這樣的人,不會在意這些的。
江頌直覺,這個簽名和人有關,而且這個人,大概率是女生。
她也不知道自己從哪來的篤定,但直覺就是這么說。
女生,在倫敦,企鵝個簽,三樣東西聯系在一塊兒,江頌突然想到一個人,一個她從沒見過但又以某種形式見過很多次的人。
李邇空間常給他評論且每條都被他回復的那個人。
就是她。
她高中時的那個問題,在兩年后的今天再次浮現,再次讓她繃緊神經。
第65章 大犁芭蕉螺 交換生。
那個人, 和李邇,是什么關系?
或者,曾經是什么關系?
江頌心口微微起伏, 帶著一絲慌亂, 離真相越近就越是心亂如麻, 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 這種害怕, 是因為她在不知全貌的時候就已經把事情往壞處想。
可她很難不想。
李邇那條報平安的信息她沒回, 而是點開了他的空間, 他沒有打理空間的習慣,只在發的時候會打開,所以空間沒有設置權限, 她還能看見他曾經動態里的那些評論。
李邇已經很久沒發過動態了, 最頂上的那條還是兩年前的八月十一日發的,她曾經看過的那條, 那個人評論過的那條。
江頌點開評論區,那條評論依然在, 網名還是那個, 但換了頭像。她點一下頭像的圓框, 是直接跳到那人的空間了, 她也沒有設權限,動態內容不是好友也能看見。
她頭像是個女生的背影,穿大露背的掛脖上衣,微卷的長發到腰下, 頭發金色夾著棕。
江頌這時候還安慰自己,一個頭像代表不了什么,頭像是女生未必使用的人就是女生, 可能只是網上隨手找的呢,可能是個男生,用的女朋友的照片呢。
她往下滑,連著四條都是文字動態,都是最近發的。
—“好喜歡太陽!倫敦為什么不能每天出太陽!”
—“背后嚼舌根的人不怕爛嘴巴嗎。”
—“在芒通看見一個男人好帥好帥好帥。”
這是最上面的三條,剩下那一條文字動態,發了一長段話,發布時間在深夜,內容也不外乎是深夜的一些有感而發。
到這,江頌已經有些唇色發白了,她打了個寒顫,不能再欺騙自己了。
就是女生,這些文字拼湊出來的,是一個個性鮮明情感豐富的女生,善于表達自己喜惡情緒的女生,一個,同樣身在倫敦的女生。
她手指在屏幕上滑一下,三張照片跳出來。
她的自拍。
漂亮明艷的那種類型,那種漂亮,足以讓人忽視她身上穿戴的奢侈品。
女生挺愛記錄生活,也很愛發動態,兩天就得發一條的那種,所以江頌看了很久,十分鐘都沒看完她今年的動態。
一直看到現在,她都沒找到和李邇有關的。
他沒給她點過贊,更沒評論過。
又往下滑,頁面卡了一下,占據屏幕最中央的那兩條動態發的都是照片,但服裝差距挺大,一個是冬裝,一個是夏裙。
江頌看一眼發布時間,相隔五個月。
沒發動態的五個月,發生了什么?
再往前幾條有答案。
2008年8月9日發的那組照片里,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只露了大半個肩膀和脖子,但脖子上那塊玉她再熟悉不過。
那塊玉此刻就安靜躺在她床邊的抽屜里。
李邇的那條。
那個沒露臉的人是誰,她心里早有答案了。
而照片里女生和李邇顯然親密,她靠在他肩前拍的照,如果這還不能說明什么,那這組照片的評論無疑是給她當頭一棒。
評論說“99”,說般配。
所以,她們那時候,是在談戀愛。
江頌有些耳鳴,摁在屏幕上的指尖微微發麻,心里脹脹的。
要說她是在意李邇和別人談戀愛這件事,也不全是,畢竟她那時還處于暗戀階段,他一概不知。可要說不在意,她又確實有些難受。
她不知道她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但那組照片發完不久,他還特地飛回榕城來兌現和她看日出的約定。
所以,他那個時候是有女朋友的。
日落那天他說的“朋友”二字,真的只是朋友。
可她當時還幻想自己是否在他心里占據了點位置。
江頌把女生的照片看了又看,眼淚差點就流出來了。
她和這個女生沒有一處相似,從外貌到性格都沒有,她該慶幸還是難過。慶幸李邇喜歡她是真的喜歡,而不是在她身上找某個人的影子。還是為她的暗戀時光難過,在她只敢偷偷看他的時候,已經有人可以光明正大的擁有他了。
有關高中的回憶在她腦子一遍遍的重復,那些畫面全都和李邇有關。
補課時他低垂的眉目,海邊跨年夜的牽手,圣誕節的合照,和其他種種。
這些回憶擺在那,任誰見了都會認為她們那時候關系不一般,行為舉止總比旁人親密些。
親密些……
江頌的情緒忽然朝一處傾斜,她這時候思考問題的角度好像不應該是“李邇當時有女朋友”,而是“李邇當時居然有女朋友”。
換位思考,如果她是那個女生,自己的男朋友在和自己戀愛期間反復幫助另一個女生,和她跨年,和她牽手,和她合照,她會怎么想?
她一定會分手,一定會認為對方不忠。
所以沒有動態的那五個月,是她們的分手期,是嗎?
而在此期間,李邇還來她家過了年。
李邇。
李邇。
江頌一想起這個名字就鼻尖發酸,嘴角忍不住向下撇。
再怎么換位思考她都沒法真正站在那個女生的角度,因為對方是李
邇,而她是對立面的女生。
他幫她那么多,為她做了那么多,帶她認識了那么多,她心里曾一度視他為崇拜對象和指路明燈,他在她眼中幾乎就要成為一個完美無缺的人了。
可她忘了人無完人,忘了很多時候自己在無意識地美化他的行為,此刻也是。
她不敢想象自己暗戀成真的男朋友在上一段感情中三心二意,所以安慰自己,欺騙自己,李邇高中時候只是拿她當朋友,是她幻想太多,太自以為是,以為他也有那么點喜歡自己。
僅此而已。
江頌把手機丟到一旁,不去看那些照片,也不去想那些,像她沒看見過一樣。
李邇還是那個完美男友,她們彼此喜歡,他三番兩次為她請假回國,而她也在努力去到倫敦,去到他所在的城市。
就是這樣。
應該是這樣。
只是李邇落地后發來的那條信息像石沉大海般,江頌沒有給予回應。
她該明白一個道理,窗戶裂了縫遲早會漏風。
人不能一直騙自己。
———
十二月,英國迎來圣誕假期,李邇回國,彼時江頌接到了一份新工作———給一個攝影工作室當妝面模特。
這個工作室在海市還算有名,因為只接糖水片,也因為他的糖水片拍的最高質,最有內容,從布景到妝造都有一套自己的風格。
江頌的臉很適合那種甜感的氧氣妝,氣質也跟工作室的風格很契合,她本來只是陪季傾去拍照的,卻意外收獲了一份工作。
并且,工資不少。
李邇到海市時她正在工作室試妝,臉上的粉黛一層又一層,她不能亂動,怕影響化妝師,所以李邇的信息沒回電話也沒接。
等她試完妝拍完照已經是四小時后了,一整個晚上她都沒碰過手機,李邇最新發的那一條是兩小時前,一個字:行。
江頌能從這個字里看出他有些不悅的情緒,是被冷落后的小脾氣,要她哄的那種。
可她把屏幕熄滅,還是沒回。
那件事在她心中揮之不去,這幾個月里她很少主動找過李邇,每一次都是李邇來找她,她的回復也很矛盾,是上一秒想情緒飽滿地回下一秒又想起他的那件事,于是語氣又趨于平淡,分享欲也慢慢減少。
但她不能逃避著不去見他,她總歸得回去的,她知道他在家,她也剛好有件事情要告訴他。
客廳燈亮著,江頌開門,看見李邇坐在沙發的背影,行李箱還擺在旁邊,回來五個小時了還沒收拾。
江頌居然從他背影里看出點孤寂,可這兩個字無論是拆開還是組合在一起都和李邇不沾邊。
她走近,看見他手里捏著手機,停在買機票的界面,日期是明天,海市飛倫敦。
江頌從心底嘆口氣,她承認,心里疙瘩那么大,最后的最后,她還是妝都沒卸就跑回來了,就像她此刻站在李邇身后,明明有很多話想問,卻在看見他一個人坐在家里后,只想抱抱他。
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江頌伸手,從后面摟住他脖子,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眼睛閉著,李邇不為之所動,手指依然在手機上滑。
“……別看了。”
李邇不回。
“李邇,你想干嘛啊……”
這句的語氣里帶著無盡的無奈,只有無奈。
李邇終于出聲,聲線和外面氣溫一樣低,“回倫敦,明天走。”
“你不是今天才回來嗎?”
他和她嗆聲:“你在意我今天回來嗎?”
“……我只是在工作,沒時間看手機。”
“回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嗎?”
江頌不說話了。
她有。
四個小時,她有無數理由可以和攝影師說,和化妝師說,她有很多機會去給他回一個電話,但她沒有。
李邇冷笑一聲,一副“你看,我就知道”的樣子。
他握住江頌手腕,剛握上時有些重,卻又在對上江頌那雙亮盈盈的眼睛后動容,只輕輕挪開她胳膊,起身往行李邊走。
“走了。”
明天就要回倫敦,甚至今晚都不愿意在家里住了。
江頌喊住他,“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說。”
李邇雖然鬧別扭但還是停下來了,留個背影給她,好像只打算聽她說完這句話,要走的決定還在那。
“崇江有和倫敦瑪麗女王大學交換的名額。”
……
“我拿到了。”
在他把大學當游園的日子里,在他頻繁飛國際航線和她見面又或是旅游度假的時候,她一個人在國內,沒完沒了的兼職找工作,學習也沒落下,居然拿到了交換生名額。
“我工作,是想多存點錢,存夠我在英國的學費和生活費。”
第66章 維納斯骨螺 名字。
這個春節, 江頌回了趟家,因奶奶突然病倒,身體大不如前, 也因她九月就要奔赴英國, 歸期遙遙。
她回家以后帶奶奶去醫院做了檢查, 醫生說是腦梗。
春節前兩天, 奶奶在家暈倒了一次, 醒來以后就雙腿無力, 站不起來。
因此一整個新年里她都在鄉下照顧奶奶, 哪兒也沒去。
張文萍偶爾過來,閉口不提夏天發生的爭吵,照顧奶奶的過程中, 江頌和她的關系漸漸緩和。
那是大年初二的下午, 親戚們都來奶奶家拜年,難得的好天氣, 太陽暖洋洋曬著,人沐浴在溫暖中, 羽絨服都顯得有些累贅了。
奶奶實在是下不來床了, 于是兩個伯母在灶房里燒飯, 和兩個姨奶奶一起忙前忙后。
江頌在院子里, 坐在竹編的板凳上,手肘撐著膝蓋,掌心托著下巴,被太陽曬的有點打瞌睡。
江華和叔叔伯伯們湊了一桌打撲克, 張文萍和幾個阿姨伯母在話家常。
表哥去年國慶結婚,娶了個小巧溫柔的南方姑娘。
兩人未婚先孕,辦婚禮時肚子都有七個月了, 孩子趕在年底生了出來,是個可愛的女寶寶,江頌沒回來參加婚禮,也沒趕上侄女出生,一直到春節前一周,她才見到這位嫂子的第一面。
此時嫂子坐在她身側,話少,但臉上始終掛著恬靜的笑,見誰都是樂呵呵的樣,從不主動拋出話引子,但誰問她她都耐心地答。
江頌喜歡她,喜歡她身上親切的勁兒。
也可能是因為這喜歡,讓江頌第一次有膽量反駁張文萍的話。
在張文萍和伯母催生之后。
伯母手里捏著一把瓜子,一邊嗑一邊問:“小白,你跟江磊啥時候要二胎?”
“還沒想過呢,寶寶還小。”
張文萍插進來一嘴:“那你們得早點做打算了呀,就是趁現在小,再生一個,兩個一起帶,省事兒,不然生的晚了,一個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又要拉扯小的了。”
嫂子被兩面夾擊,笑容有些兜不住。
張文萍還在說:“得再生個的,肯定要生個男孩,不是我重男輕女啊,像我一樣,生一兒一女湊個好字,多好啊。”
江頌見嫂子面上流露出尷尬神色,對張文萍的話微微皺眉。
她覺得哪里怪怪的,不止是話,還有張文萍沾沾得意的表情,仿佛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誠然,生育是偉大的,是生命的傳承與延續。
但話不該這么說。
所以她破天荒的,像是為嫂子解圍,也像是為前二十年的自己找一個答案,瞇著眼睛說出了她心里的疑問:“那如果先出生的是江天豪,你還會再生嗎?”
張文萍并沒有意識到這話里的深層意味,也可能她意識到了,但她并不覺得自己有錯,她笑著回:“那不生了,養一個都要死要活了,再生一個哪養得起啊。”
江頌被陽光照的半瞇的眼睛緩緩睜開,她身體里像有一根引繩被點燃,刺啦刺啦地燒著,不知道會引爆什么。
她問:“為什么不生了,你不是說湊個好字嗎?”
張文萍聽了以后呵呵地笑,“那都是說辭,你怎么這么傻哦,都有了兒子了,誰還生女兒啊。”
周圍兩個阿姨跟著笑。
張文萍越說越來勁,還在繼續:“其實你出生的時候我還有點失望的,那個時候一生出來,醫生跟我說,是個女兒,我心里想,哎呦我的老天爺,
怎么是個女孩啊,當時我跟你爸取得名字全都是男孩名,一時都不知道叫你什么好,你爸大腿一拍,說,叫江送吧,送走的送,把后面的丫頭都送走,好招來兒子。我一聽,行啊,就給你取名叫江送,結果登記名字的時候那登記員還給你登記錯了,登成了江頌,我后來流的那幾個丫頭肯定都賴她。”
江送,送走的送。
這才應該是她的名字。
她整個人怔在那兒,開始耳鳴,“送走的送”這一句之后說了什么,她全都聽不見了,眼前的世界開始跌宕,模糊,身體里的那根引線還在燒,燒到末端了,江頌伸手捂住心口,這才知道,原來引線的另一端,是她的心臟。
那樣殘酷的事實,被玩笑般的語氣擺到了臺面上,在一個熱鬧洋溢的春節。
此時陽光照在她身上,不再溫暖,而是徹骨的寒,她被身體里滾燙的血液和肌膚上冰冷的陽光所沖擊,打了個寒顫。
手又不受控制地開始抖了。
已經很久沒抖過了。
她像是行走于懸崖之上的亡命之徒,一腳踏錯,跌落深淵。
可她沒死。
嫂子看出來她的不對勁,關切地握住她的手,語氣溫柔耐心:“頌頌,替我去看看寶寶醒了沒吧。”
江頌腦袋一片空白,嫂子又喊了一聲:“頌頌,可以嗎?”
她轉頭,“…什…什么?”
“可以辛苦你去房間里看看寶寶醒了沒有嗎,如果沒醒,你在里面陪她一下吧,她睡了一個多小時了,估計快醒了,醒來身邊沒人會害怕的。”
江頌麻木地點頭,然后起身,往屋里走。
她猜自己此刻一定面色慘白的嚇人。
小侄女確實醒了,但沒哭,反而咯咯的笑,江頌在門外看見床尾表哥的腿,于是沒再進去。
她伸手開了另一扇門。
里面奶奶在睡覺,睡的淺,聽見開門的動靜就醒了,頭在枕上動了動,想要看清來人是誰。
江頌輕輕關上門,走到床邊蹲下,頭倚向床面,“奶奶,我好冷。”
奶奶的手從被窩里拿出來,十分暖和,她把手覆蓋到江頌的手背上,江頌看見她長著細小紅斑和痣的皮膚。
“沒在外面曬太陽嗎?”
江頌頭埋進被子里,聲音悶悶的,“曬了,還是冷。”
奶奶掀開被子的一角,摸了摸江頌腦袋,“到奶奶被子里來。”
江頌搖搖頭,“快要吃飯了。”
奶奶看出自己的小孫女情緒不佳,也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牽住她的手。
像小時候那樣。
———
吃完飯親戚就要各自回家了,江頌留下陪奶奶。
嫂子在臨走前偷偷塞給她一個紅包,紅包里是嶄新的兩百塊錢,江頌知道那錢是給她的,但她把錢拿出來,放進了奶奶存錢的抽屜,抽屜里的錢皺巴巴的,十塊二十居多,和這兩張嶄新的紅形成鮮明對比。
江頌打來熱水給奶奶擦手腳,她把奶奶扶起來坐著,靠著床頭,然后把毛巾浸在水里,泡熱乎以后撿起來擰干,給奶奶擦手。
奶奶笑的十分開心,“乖乖長大嘍,你小時候啊,奶奶也是這么給你擦手的。”
江頌笑著抬起頭,“我小時候也是這樣坐在床上的嗎?”
奶奶笑的臉上的皺紋堆到一塊兒,眼尾的紋像振翅的蝴蝶,“你小時候一點點大,長得像個小娃娃一樣,特別聽話,我拿個小板凳讓你坐在上面,你就乖乖坐著,我讓你伸手你就伸手,讓你伸腳你就伸腳,睜著兩個葡萄大的眼睛,你爺爺那時候還說,你是我們村上最漂亮的女娃娃,誰家小孩兒都沒你漂亮,死老頭子說的還真對,別說村上了,我去城里那么多回,也沒見過比我孫女還漂亮的。”
江頌被老太太的話給逗笑,貧嘴道:“那奶奶也聽話,伸另一只手吧。”
奶奶笑的仰起頭。
江頌擦完另一只手,蹲到地上,把逐漸變涼的毛巾再次泡進熱水里,她低著頭,熱氣蒸騰而上,熏在她臉上。
江頌抬起頭,仰望著,“奶奶,別人都更喜歡孫子,你為什么喜歡我啊。”
房間里的燈泡有些暗,暖色調的光照在奶奶伸手,銀白的頭發在光下近乎透明,奶奶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傻孩子,奶奶喜歡你還要理由嗎?你是奶奶的孫女,奶奶不喜歡你喜歡誰。人家喜歡孫子,那是人家的事兒,我就喜歡孫女。我孫女又聽話又懂事,成績還好,又有本事,馬上都要到…到那個什么…一國去了。奶奶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啊,就是沒出過遠門,現在年紀大了,身體也不行了,出不去嘍,乖乖,你要多出去看看,走遠些…再遠些……”
奶奶說到最后,聲音有些哽咽。
江頌眼眶發熱,抽一記鼻子。
“就知道瞎說,等我掙錢了,我就帶您出去,去外面看看,帶您去海市看看,再去我學校轉轉。”
“哦呦!海市啊!那奶奶可等著了,等你掙到錢,帶奶奶去海市玩,要是掙得多,也帶奶奶去一國看看。”
江頌噗嗤一聲:“是英國啦!”
“哈哈,奶奶記錯了,是英國。哎,你真是長大了,越走越遠了,越來越有出息了。”
江頌笑著看她:“再遠都是您孫女,您在這,我就一定會回來的。”
老太太看著孫女的乖巧模樣,忍不住問:“頌頌,你去英國…是為了那小子吧?”
江頌一時有些驚訝,奶奶居然還記得李邇。
“你長大了,談戀愛這些奶奶都支持你,但你要擦亮眼睛看清楚,不要被人騙了。那小子一看就是有錢人,長得又帥,肯定不少小姑娘喜歡他,但你千萬要記得,不要輕賤了自己,他喜歡你,一定是因為你有自己的優點,咱們家也就是條件差了點,其他的,一點兒不差,知不知道?”
江頌點頭,她懂奶奶話里的意思。
她把毛巾擰干拿去擦奶奶的小腿和腳。
“奶奶,您之前說,我的名字,是您給我起的,可是下午媽媽說,我的名字,是爸爸起的。”
提起江頌的父母,老太太打心底不待見,不由地咒罵一聲。
她這個兒子,一事無成,離了酒就不能活了一樣,還有這個兒媳,人倒是不壞的,就是太重男輕女了,要說她逆來順受呢,卻也是會對孩子發脾氣的。
孫輩里啊,就這么一個孫女,江頌是她的命根子,好好的孩子,他們不好好對她,把她養成了自卑的性子。
老太太重重地嘆口氣,“你爸啊,是個不靠譜的,你媽也是,兩個人給你起名叫江song,我又是個不識字的睜眼瞎,我哪曉得是什么song字。你出生的時候正好趕上捕魚期,你爸得出海,在你出生第二天就走了,你媽坐月子,又不能出門吹風,出生證明還是我去給你辦的,你媽提前寫了條子給我帶著,條子上有你名字,我去了以后呢,那登記員看一眼那條子,眉毛一皺,我一看就知道不對,我問她怎么了,那登記員也是個好人,怪里怪氣地看我一眼,說你們家就給女孩起這個名兒?多想要孫子啊,給孫女起送走的送,我一聽,壞了,怎么給我孫女起這么個字,我說不行,這個字不好,不要這個字,我讓那登記員給我重新取個字,她說那就叫頌,歌頌的頌,音一樣的,我說好,這個頌好,不能是送走的送,我的乖乖哪能送走呢……”
江頌的淚滴在老太太的小腿上,緊咬著下唇,最終還是憋不住了,撲到老太太身前,頭埋到她腰上,嗚咽著
哭出聲來,近乎崩潰。
連用了二十年的名字都在騙她,這個世界的真心,只有奶奶慷慨給予她。
老太太的眼淚也落下來,她用手拍著江頌背,像小時候哄她睡覺一般,嘴里一聲聲念著:“乖乖啊…我的乖乖……”
江頌哭到說不出話,眼淚浸濕了老太太的外衣,是崩潰,也是發泄。
“頌頌啊,奶奶愛你呀…奶奶愛你……”
江頌的胳膊緊緊環住奶奶。
昏黃的燈泡照著,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
掉了些灰的墻面,倒映著緊緊擁抱的祖孫。
第67章 傘旗芭蕉螺 去世。
四月初的夜晚還有些冷, 這幾天天氣不好,總是下雨,氣溫也低, 江頌剛從工作室回來,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裹一件外套, 頭發上噴了發膠, 發絲風都吹不動, 走進宿舍樓道時周身的冷意消散, 風吹不進來。
走到二樓時,接到了張文萍的電話。
那一刻她的肌肉記憶比她的腦子要快,在她還沒來得及思考張文萍為什么深夜來電時, 手已經按下了接通鍵。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把手機遞到耳邊, 張文萍焦急的聲音已經傳過來了。
在半夜十二點,寂靜的樓道里, 除了窗外呼嘯的風聲,再無其他, 于是張文萍的聲音被無限放大, 江頌甚至覺得, 那比任何聲音都大。
“江頌!快回來!奶奶不行了!”
江頌像被人當頭一棒, 心中的城池轟然坍塌,明明沒有聲音,可她卻實打實的聽見了。
那種聲音像是她在榕城一中的教室里上課時,經常突然出現的音爆聲, 毫無預兆。
夏天回家時看見奶奶消瘦的身體她就該有所預料的,春節時奶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病來如山倒, 生死是常態,她知道人總得走這一遭,只是沒想到奶奶的這一天來的這么快。
電話里張文萍的聲音還在喊:“江頌!你聽見沒有!江頌!”
江頌顫抖著把手機遞到耳邊:“聽…聽到了…我現在就回來……”
她轉頭就要下樓,剛踏下一節樓梯,突然想起坐火車要身份證,又跑回宿舍拿。
下到最后幾個臺階時雙腿一軟,直接從上面摔了下來,手機握在手心里,手掌因下意識的反應而撐地,于是手機屏幕摔了兩條裂縫,而她的腳腕被扭傷。
江頌疼到齜牙,眼淚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流了下來,流進嘴角,江頌舔了舔嘴唇,滿是咸甜。
她沒耽擱一秒,強撐著站起來往門口跑,跑的每一下腳腕都像被刀割。
萬幸的是,她跑到馬路時剛好路過一輛出租車。
江頌邊上車邊說:“去火車南站!”
門剛關上,張文萍又來了電話。
“江頌!奶奶有話跟你說!”
江頌開口聲音都是啞的:“奶奶!你等我回來!你等我!”
那邊傳來老人虛弱的聲音,像是一口破敗千年的鐘,行至暮年,再發不出醇厚聲響。
“頌…頌……”
“我在,奶奶,我在的,你等我……”
“奶奶……愛你……”
江頌潰不成聲,司機頻頻從后視鏡中回望,也不禁紅了眼眶。
“奶奶,我也愛你,您等我,我求您了……”
“頌……慢點…小…心……”
“奶奶您等我回來!您等著我!”
電話那邊些許嘈雜,有人抽泣的聲音傳來,面對生死,張文萍也有些哽咽,“你趕緊回來,路上注意安全。”
嘟——嘟——
那邊掛了電話。
江頌到了火車站才知道這個點已經沒有車次了,那時她的神經已經崩成了一根線,隨時都可能斷。
火車站白花花的燈照在她身上時她才發現,離家太遠,她已經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
抵達榕城是在早上八點,她在火車站找到一輛順風車,司機本不愿接這么遠的單,但她說她是趕回去見奶奶最后一面,司機動容,讓她上車。
距離奶奶家只剩十分鐘了,江頌的虎口被自己掐的全是指甲印,一個一個月牙形狀,紅一塊,紫一塊。
手機又響了。
屏幕上顯示張文萍三個字。
她這會兒遲疑了,本能地抗拒去接這個電話,仿佛已經預知到接通后會聽見什么。
手機響到第三遍,江頌按下了按鍵。
“……”
“……江頌,奶奶走了。”
江頌那一刻甚至覺得自己在做夢。
這一定是夢。
上天在玩她。
“我不信…你騙我。”
張文萍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江頌,你到哪兒了啊?”
江頌還是搖頭,情緒突然激動起來:“你騙我,奶奶在等我,你騙我,騙子,大騙子!”
可惜,命運從來沒有放過她。
直到車子駛上鄉間石子路,她看見遠處坡上奶奶的房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最后一段路是她自己走的,車子上不去。
身上穿的那件外套在此刻的榕城顯得十分單薄,四面都是風,江頌打了個哆嗦,剛剛的車費付完,現在她全身掏不出一粒鋼镚。
走的越近,哭聲就越明顯。
嗚嗚咽咽的聲音,江頌覺得他們像鬼。
活著的鬼。
奶奶活著時沒人來孝敬,奶奶死了,個個兒都哭上了。
站在屋外的人看見她,紛紛給她讓出一條道。
她的腳步輕飄飄的,像踩在云上,直到走進奶奶的房間,看見奶奶遺容的那一刻,雙膝無力地砸到地上,“咚”的一聲。
旁邊兩個伯母來拉她,架著她的胳膊把人拽起來。
“江頌啊,去見奶奶最后一面,給奶奶磕個頭。”
江頌渾身都使不上力,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床邊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轉動眼球,緊緊盯著奶奶的臉。
奶奶走的很安詳,唇色發白,眼睛閉著,被子是整齊的,沒有痛苦的痕跡。
江頌的手伸進被窩去摸她的,那一聲“奶奶”到了嘴邊卻怎么也喊不出口,咬緊了牙關眼淚斷了線地往下掉。
奶奶的被窩還有些溫熱,掌心的溫度還在,身體也還是軟的,江頌甚至有一種她只是睡著了的錯覺。
張文萍喊她:“江頌,跟奶奶說句話吧。”
江頌不理。
伯母來勸她:“好孩子,你快喊聲奶奶,奶奶最喜歡你了,你給奶奶磕個頭。”
江頌不應。
江華紅著眼睛想來按她頭,人還沒走過去,就被江頌的動作嚇到了。
江頌一邊喊著“奶奶”,一邊將頭往床板砸。
那一刻,世上的一切都和她無關了。
大學,掙錢,英國……李邇。
都和她無關了。
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跟奶奶走。
張文萍和伯母哭著去拉,“江頌!這是做什么啊!你干嘛啊!江頌!”
江頌咆哮著掙扎開:“別碰我!放開我!我奶奶在等我!我奶奶在等我!別碰我!”
“江頌!你別嚇媽媽啊!你起來啊!”
屋內的人都不忍看這一幕,紛紛背過身去。
江頌眼眶猩紅,聲音嘶啞,“奶奶!你別走!你別丟下我!奶奶!”
江華和兩個伯伯走到床邊,紅著眼牽起被子。
“奶奶!你騙我!你怎么騙我啊奶奶!”
她明明說過會等她回來的。
奶奶的臉在江頌眼前被蒙上,只剩一個隆起的輪廓,她在一聲嗩吶聲響起后,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她此生最愛的,也最愛她的人,沒了。
———
榕城的習俗,人死后要在家中擺一日,所有人都來吊唁,而后由專人口述死者的一生,第二日再送去火化、入葬。
火化那日,稍近些的親戚都到場了。
江頌像一具沒有生氣的機器,隨著人流走,嫂子走在她身后,隨時盯著她的狀況。
奶奶被推進去的那一刻,像觸動了江頌的開關,她腳步不自覺地往前走,她想去焚燒間的窗戶那,那窗戶甚至都沒有玻璃遮擋,能夠清楚看見里面情況。
……
“你小時候一點點大,長得像個小娃娃一樣,特別聽話。”
……
她走的很慢,那只崴了的腳還沒好,走路一跛一跛的。
……
“你是奶奶的孫女,奶奶不喜歡你喜歡誰。”
……
空氣里有焦味,江頌覺得她聽見爐子里噼里啪啦的聲響了。
……
“奶奶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啊,就是沒出過遠門……乖乖,你要走遠些,再遠些……等你掙到錢,帶奶奶去海市玩……”
……
“不能是送走的送,我的乖乖哪能送走呢。”
……
“頌頌啊,奶奶自己呀…奶奶愛你……”
……
“頌……慢點…小…心……”
……
江頌看見一個爐子被打開,里面是熊熊燃燒的火。
而奶奶的遺體即將被推進那個火爐。
那時她才真切的意識到,這個人是真的不在了。
她沒有奶奶了。
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深切地愛著她的人,走了。
她感覺到一縷魂魄被剝離出,一半的心臟被人砍下帶走。
身體里的空虛感就要凝成實質了。
火爐里的焰像張牙舞爪的怪獸,下一秒就會吞掉奶奶。
她腦袋里只有一個想法。
會痛。
奶奶會痛的。
她得做點什么。
嫂子看見她的動作,突然大喊一聲:“拉住江頌!”
所有人都看向江頌。
她想進焚燒間。
不對。
她是想死。
表哥攔腰抱住她,阻止她的動作,兩人跌坐在地上。
江頌看著火爐的方向,苦苦哀求著:“哥,你讓我進去,奶奶會痛的,被火燒會痛的……”
表哥抱著她不放,“江頌,奶奶死了……”
“你讓我進去我求求你了,奶奶一個人太孤單了……太孤單了……”
“江頌,奶奶已經不在了,你聽得明白嗎?”
“奶奶說不能把我送走的,我得陪著她,我要去陪著她……”
“江頌!你讓奶奶安心地走行不……”
他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前方怒氣沖沖走過來的江華,下意識想把江頌往身后護。
江華根本不給他這個時間。
他一腳踹上了江頌肩膀,下一秒巴掌就落在了她臉上。
“操你媽的賤種,瘋瘋癲癲的!”
江頌被那一巴掌打的耳鳴,渾身都疼。
江華這一下,徹底斷了她對家的念想。
也是。
奶奶沒了。
她的家自然也沒了。
不知道那一巴掌是把她扇清醒了還是把她扇懵了,總之,在那之后,江頌就一直很安靜,不哭不鬧,也不會說話了。
沒過多久就燒完了。
工作人員把東西遞到大伯手里。
火化后的奶奶,裝在一盒用紅綢布包著的木匣子里。
生前那樣鮮活的生命,死后,居然只剩這一小捧。
家里依然選擇了土葬,只為逢年過節,能有個地方去寄托念想。
送葬的路上,孫輩走在隊伍前面,奶奶的相框由江天豪捧著,走在最中間。
江頌只能走他后面。
因為她是女孩。
作為奶奶最喜歡也最牽掛的孩子,她沒辦法捧著她的遺像送她入葬。
因為她是女孩。
第68章 玫瑰千手螺 玉脂。
江頌在榕城待到了奶**七, 然后買了早上五點的火車回學校。
十個小時的火車硬座,到海市是下午三點多,一直到坐在寢室的那一刻, 她頭都是暈的。
腦袋很亂, 思緒很雜。
屏幕裂了兩條縫的手機依然頑強, 發出來電提醒的光。
江頌像生了銹的機器一樣坐在桌前, 眼球麻木地轉動, 向下瞥一眼。
來電人:李邇。
今天是周末, 季傾回家了, 向語琦和佟童去隔壁市旅游了,此刻寢室只她一個人。她任由手機在桌上響,不斷發出震動聲, 甚至在桌上微微移了位, 但她不想動。她的精神處于一個邊界點,隨時都可能爆發, 她不想理會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任何事物,像世界遺棄了她, 又像她拋下了全世界。
只是電話掛斷的前一刻, 她還是點了接通。
因為對象是她男朋友。
甚至無關于那個人是誰了, 只是一種身份上的必須, 因為此時此刻,她在這世上算得上親密的人,只剩男朋友了。
奶奶去世以后,親人都不再是親人。
……
她接通, 但不說話,目光隨意落在桌角的一本書上,等那邊開腔。
李邇聲音傳來, 倫敦現在該是早上七點,但他聲音聽不出早起的困意。
“在干嘛?”
這大概是她們五個月以來平淡關系的一次破冰,李邇去年十二月回國的那次,兩人心里互相憋著不快,李邇不滿的點在于江頌瞞著他一個人承受一切,全然沒把他當成男朋友來對待,而江頌不樂的原因也恰恰是他不滿的這一點,她覺得她們之間只是多了層身份,但從各種方面來說,她還是一個獨立的人,她希望靠自己去獲得一切,而不是依賴別人。
學費,生活費,這些錢財對李邇來說可能只是小到不能小的數目,但卻是她用時間和精力交換的結果。
她的大學生活,沒有太多豐富多彩的活動,只有沒完沒了的兼職打工,一個月的工資,可能只夠買張單程的機票。
“……怎么突然打電話?”
江頌的聲音帶著幾夜沒睡好的疲憊,但或許是隔著手機,李邇沒聽出她語氣里的不對勁。
李邇聲音里漾著笑,江頌卻聽得眼眶發熱,她不想告訴任何人奶奶去世了的消息,因為她知道,他們知道以后,只會同情她,憐憫她,而不會共情。
她不需要那些同情和憐憫,她怕看到這些,好像全世界都在提醒她,你現在是個無家可歸的小可憐。
“我們要一直這樣下去嗎?什么都不問,什么都不說。這五個月,把我晾夠了嗎?頌頌,你太倔了,我得低頭。”
他是想來解決問題的,可惜來的不是時候。
江頌憋在心里的那股淚意又涌上來,情緒洶涌到聲音都變了調,她承認自己有刻意冷淡的情緒在里面,但不完全是為了十二月的那一遭。
她需要時間,需要獨處的空間,需要更全面的視角,來看待她們現在的關系和她們的從前。
她做不到視而不見,李邇的上一段關系像一根刺一樣亙在她心尖,只要一想到他,就連帶著想到那個女孩的笑容,想到他和那個女孩在一起時對自己的笑容。
她需要好好審視自己和他之間的感情。
這種感覺不算感情潔癖,更像是一種迷茫,她試圖在這迷茫里找出愛的證明。
他愛她的,和她愛他的。
只是越審視越覺得可怕,她驚覺,她自以為的喜歡里,居然很難找到一絲愛的蹤跡。
她不夠愛李邇,她才知道。
愛是付出,她們這幾年,她一直是受用方,談不上付出,甚至提起喜歡,她都難以置信,百分百的喜歡里,她摻雜了起碼百分之八十的崇拜。
那到底什么是愛?
李邇對她,就真的是愛嗎?
她想象不到,所以依舊繼續,依舊尋找。
“李邇,這段時間對不起,給我點時間……”
李邇卻安慰她,帶著完全妥協的包容,“你不用說對不起,頌頌,你永遠都不用道歉的,我又不會怪你。異國確實很累,很多時候我沒法第一時間來關注你情緒,我失職,我反思,我就一個請求,你多在意點我。”
江頌身體往后靠,咬著下唇,眼睛閉上,眼淚滾下來,是無可奈何地不知所措。
她之前就是太在意他了,才會去關注他的一舉一動,關注和他有關的一切細節,然后發現他的過去。
江頌偏頭看窗外,海市下起連綿
不絕的雨,天灰朦一片,雨絲連成線飄到陽臺上。
她扯開話題,問的李邇措手不及:“倫敦今天下雨嗎?”
李邇疑問一聲,沒想到她會問這個,江頌聽見窗簾打開的聲音,“倫敦今天沒下雨,是晴天。”
江頌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就這么簡單的一句話,居然讓她泣不成聲。
她聽說倫敦常年下雨,怎么偏偏今天是晴天。
她快分不清,到底是海市在下雨,還是她自己。
江頌喃喃:“倫敦今天是晴天啊……”
李邇再遲鈍也發現了她的不對勁,但他沒往別處想,當她是為她們間的矛盾而難過。
“別想那么多了,只剩五個月,我在倫敦等你。”
江頌手捂在嘴前微微顫抖,曾經向往的地方近在眼前,拼搏兩年的目標也即將實現,她居然生出一種無能為力的念頭,她快厭倦這種追逐的感覺了。
但她說好。
她不能停,不能停在這,為了自己,她不能止步。
———
六月中旬的期末復習周,江頌又回了趟榕城,沒告訴任何人。
回來的原因很簡單,她還是不舍得奶奶,回來看她一眼。
盡管奶奶已經是個土堆了。
老家的房子兩月不住人早已生了灰,奶奶的遺照掛在堂屋的墻壁上,和爺爺的在一塊兒,江頌一推門就能看見。
連她都不知道那張照片是奶奶什么時候拍的,印象中村委會定期組織給村里老人免費拍照,他們這一生都鮮少有拍照的機會,那些照片大多都成為這些老人的遺照,奶奶這張大抵也是這樣。
江頌看著奶奶笑著的臉龐,忍不住心酸,心疼奶奶,也心疼那些老人,拍照的時候都笑的開懷,誰能想到那張照片會成為她們留給世界最后的笑容。
江頌把屋子簡單打掃了一遍,主要清理了房間的積灰,她晚上還得睡這,也得給床鋪鋪好。
收拾的差不多了就準備帶著自己買的新鮮水果去奶奶墓前,臨走前在條臺上拿了柱香,香擺在觀音像旁邊,她看著那座觀音像又忍不住紅了眼。
奶奶一生沒什么信仰,唯獨信這觀音像。從她有記憶開始,奶奶每天都要在固定時間給觀音上香,求菩薩保佑,求菩薩眷顧。
江頌小時候生病,奶奶替她拜菩薩求健康。
江頌升學,奶奶求菩薩保佑她學業有成。
江頌出門在外,奶奶求菩薩保佑她平安。
細細想來,奶奶拜的每一柱香都是為了她。
奶奶也肯定不知道,她臥床難起的那段時間,江頌也學著她的模樣給菩薩上香,只求菩薩能開眼,保佑奶奶康健。
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第一次這么虔誠地信仰神佛。
只是現在看來,菩薩大概管不過來這人間瑣事,奶奶還是走了。
她眼睛紅了一圈,淚水在眼眶打轉,怎么也掉不出來,她不甘,語氣憤憤,最后也只呢喃出一句:“她那么信你……她那么信你……”
菩薩,你怎么不顯靈。
江頌在墓碑前待了一個多小時,給奶奶說她在學校過的怎么樣,說她什么時候去倫敦,說海市的高樓大廈,也說她和李邇的關系。
她知道奶奶聽不見了所以敢肆無忌憚地說,有些話奶奶聽見了是會傷心的,她不愿她難過。
再回到家中時太陽開始往下走了,江頌手里捧著東西,不方便拿手機,于是抬頭看墻上的掛鐘。
秒針嘀嗒走著,時針卻指向“7”。
時間不對。
她看著鐘表的時間微微皺眉,之前沒留意過,時間一直都不對嗎?
二月走時她給掛鐘換了新電池,按理說能用一年,四月回來要忙的事太多,她沒空看掛鐘一眼,眼下鐘表還在運作,不像是斷了電,如果是鐘慢了,也不至于慢這么多。
江頌看眼手機上的時間,足足相差八小時。
八小時。
她瞳孔微顫,急急忙忙拿出手機,顫抖著解開手機的鎖,打開通訊錄,找到了李邇的名字,電話響了幾聲才被接通。
“頌頌?”
李邇顯然是被吵醒的,聲音有些啞。
江頌迫切地想要一個答案,沒時間去為打擾他睡覺道歉,“李邇,倫敦…現在是幾點?”
那邊靜了一下,“早上七點二十三,怎么了?”
江頌咬緊的牙關松動,豆大的眼淚落下來。
鐘表上的時間,是七點二十三。
倫敦時間。
因為她春節回家和奶奶說了要去倫敦的事,所以,奶奶把家里的鐘調成了倫敦時間。
只是這份隱藏的愛她太晚知道,卻又晚的恰到好處,在她最無助也最難捱的時刻,在奶奶離世兩月后,奶奶的愛再一次拯救了她。
李邇清醒過來,問她怎么了。
江頌敷衍著說沒事,掛了電話。
她蹲到地上,哭的像小時候在村里迷路找不到家一樣,只是這次再也沒有人來接她了。
離開榕城那天,江頌走的決絕,沒給這城市半點多余的目光。
不出意外,她也許再也不會回榕城了。
她要見的人,已經見完了。
而她脖間多了條項鏈,琥珀玉脂中摻點深灰色,她把奶奶生前最喜歡的那件衣服燒成了灰融進玉脂里做成項鏈,永遠佩戴在胸前,放在最貼近心臟的位置。
就好像,奶奶一直在她身邊,不曾離去。
第69章 輝藍細尾鷯鶯 暫時。
九月, 學校迎來新生,同年級的學生忙著開學事宜,江頌收拾著行李, 準備奔赴下一個前程。
這次去倫敦, 是她第一次坐飛機。
排隊安檢時旁邊有出國留學的學生, 多次依依不舍地回頭, 眼淚掛在臉上, 江頌看一眼, 女生的家人都在后面看著她, 看人數和模樣,是父母和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來送她了。
江頌有些動容,但不想哭, 她也曾想過自己離開時會不會不舍和難過, 直到這一天真正到來才知道是不會。
她哭不出來,她只想笑, 開懷地笑,她站在自己曾幻想過的未來里, 這太棒了。
她制止了李邇給她買頭等艙的想法, 堅持用自己的存款買了一張經濟艙的機票, 十三個小時的飛行時間, 她從沒坐過這么久,身體累到有些疲痛,但依然愉悅,萬分滿足。
飛機沖上云霄的那一刻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蔚藍的海平面逐漸被云層遮蓋,她終于從海底逃到高空,像只高旋的鳥兒。
睡的朦朦朧朧時被顛簸震醒, 窗外被云層籠著看不真切,雨絲割在窗上聲音明顯,江頌知道,到倫敦了。
飛機下降,心臟有一瞬間的騰空,像過山車,隨著轟隆一聲,降落在地面,滑行速度由快到慢,逐漸停穩。
機艙內的播音女聲是純正的倫敦腔,江頌坐在座位上,脖頸酸痛,但依然長久地注視著窗外,機場地勤金發高鼻梁,她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真的在二十一歲這年站上英國的土地了。
這是她高中時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但她做到了。
江頌跟著人流走,過邊檢后取行李,內心有來到全新環境的忐忑,但雀躍更多,新生活的一切都吸引著她。
過完海關到出口,江頌在一眾外國面孔中看見熟悉的身影。
李邇立在人群中,大半年沒見,她總覺得他又高了些,他在看到她的那一秒倏然笑了,江頌推著行李走過去,而李邇給她一個擁抱。
“祝賀你來到倫敦。”
他說“祝賀”而不是“歡迎”,江頌臉埋在他肩膀前,眼尾滲出淚
漬,她來英國的這段路,除了她自己,大概只有李邇知道有多苦,這三個月她沒日沒夜地練口語,生怕來英國沒辦法與人溝通,李邇在這期間又一次當起了她的英語老師。
李邇的車在停車場,她們得走一段路,江頌看見透明的玻璃頂折進來陽光,她抬頭,李邇跟著看過去,“倫敦挺歡迎你,連下了五天的雨,今天是個好天氣。”
江頌笑起來,“看來我運氣不錯。”
走到車旁邊,李邇把她行李架到車后,江頌身上還背著包,伸手想開后座的門,他一只手摁在門邊,下巴指一下副座,“坐這。”
江頌把包取下來,在他面前搖兩下,“放包。”
李邇看著她放完,然后給她開車門,江頌往前走一步,看見座位上的一大捧鮮花,花瓣上還有水珠,香氣往外溢。
這不是李邇第一次給她送花,情人節,七夕,包括今年她生日,她都能收到鮮花,只是今天特別點,花旁邊還有個蛋糕。
“這是慶祝我來倫敦嗎?你好夸張啊。”她話是這么說,但臉上的笑怎么也藏不住,哪個女孩子不喜歡這些呢?
李邇手撐在車窗上,笑著看她,“不完全是。”
江頌看他:“還因為什么?”
“在一起第五百八十二天。”
江頌被他逗笑,她知道李邇是有點儀式感的人,很懂浪漫那一套,只是紀念日向來是過整百的天數,到他這,有零有整的日子也值得慶祝。
“這個數字有什么說法嗎?”
李邇誠實回沒有,“有說法的日子沒能過成,就挑今天吧,剛好你來英國。”
江頌垂眸,在一起這么長時間,這點默契還是有的,她知道李邇在說什么。
今年一月她著急回家照顧奶奶,拒絕了他說的一周年紀念日,盡管他人當時已經到榕城了,她也沒能抽出時間和他見一面。五月他提出回國來陪她幾天,但她那時還沉浸在奶奶去世的情緒中,白天忙著兼職,晚上還要自己消化情緒,實在沒有精力到他面前裝作無事發生,于是再一次拒絕了他,那一次她語氣不太好,也看得出李邇情緒不太高,但他最后沒說什么,只說聽她的。這幾個月她們閑聊的頻率很低,江頌只有練口語時會主動找他,其余時間都不常看手機,李邇能理解,所以沒就這件事說什么話,但江頌也知道,能理解不代表能忍受。
江頌伸手環抱住他腰,側臉貼在她胸前,額頭抵著他下巴,是一個脆弱且需要他的動作,她用這個方式來道歉。
“對不起,我這段時間……對你不太好。”
李邇很吃她這套,低眸親一下她額頭,手在她腦后順兩下,“那這一年對我好點。”
她在英國交換的時長是一年。
江頌抬頭,李邇的吻落在她唇上,蜻蜓點水一樣,不帶任何情/欲。
———
離江頌開學還有一周,這一周她住李邇家,他的房子離他學校只有十分鐘車程,到她的學校也不過十多分鐘,但江頌沒打算在他家住一年,交換生住不了學校的宿舍,她得租房。
到家收拾行李時李邇問她:“還缺什么東西嗎。”
江頌搖頭,需要的東西他都替她準備好了,沒什么缺的,再說她只住七天,也用不上太多。
這事還沒跟他說……
江頌蹲在地上,手頓了一下,李邇倚在門邊,她開口:“李邇,我只在這住七天……”
他抱著的手放下來,斜靠的身體也站直,“后面一年住哪?”
“……租房。”
李邇蹲下來跟她平視,“找好了?”
江頌搖頭:“明天去找。”
“租房只有三種選擇,一是找近的,但是離學校近的那一片在市中心,房價貴的不是一星半點,你這一年可能又要花很多時間在兼職上,二是找便宜的,東邊幾個公寓挺便宜,但那一片出了名的亂,安全是沒法得到保障的,只剩最后一種,找個離學校遠點的,租價便宜的,但你每天需要花大量時間在路上。”
他說的確實有道理,但江頌有自己的打算。
“遠點也沒關系。”
“頌頌,你只在這里待一年,你以后可能還會再來英國,但都不是這一年了,你在國內的這兩年大學生活已經夠累了,我希望你在倫敦能輕松點,能真正享受一年大學生活,等你回國就是大四了,這是你能享受的最后一年。”
江頌嘆口氣,把手里的衣服疊了又疊,最后又放回箱子里。
“我不能享受的李邇,我來英國,就是為了學到東西的,我那么努力地學那么努力地掙錢,不是為了來玩的。像你說的,回國我就大四了,我面臨的是升學和就業。選擇升學,我就得再努力一年,選擇就業,我也得給自己的履歷貼點花才能找到像樣的工作,我沒有人脈更沒有好的家庭背景,我的一切都得靠我自己,我希望在英國的這段時間里我能成長的快點,我不能像高中那樣一直依賴你。”
李邇看著她眼睛,問她:“為什么不能呢?”
然后緊接著說:“我不是你的人脈?不是你的背景?”
他想要一個明確的答案,于是江頌也把話完全攤開,最難聽最傷人也最直白的話就這樣被擺到臺面上:“如果我們分手了呢?”
如果我們分手了,你還會這樣毫無保留的幫我嗎?
李邇眼中有一絲錯愕,他很少露出這樣的神情,“為什么列這種如果?”
“因為這樣的結果有概率發生。”
李邇有一瞬間的晃神,眼前的江頌太過理性,連思考問題的角度都帶著她在數學上的那種理性思維,她說這話時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他都快懷疑她此刻是真的有了分手的念頭,而這個念頭他從沒想過。
“你想跟我分手了?”
江頌低頭,再次撿起行李箱里的衣服,“我只是在和你探討這個問題。”
“所以你覺得,我幫你是因為你是我女朋友,是嗎?我幫你是在你成為我女朋友以后嗎?高中時候,我沒幫過你嗎?那時我們還沒在一起。”
江頌深吸一口氣,心里有些堵得慌,也有想把話全部說開的念頭。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說,你不可能幫我一輩子,我自己的人生需要我自己走,不能總想著讓你幫我。”她頓一下,下一句話已經在嘴邊了,但理智在勸阻她,只是這個情況下,她很難不問出口,“所以,你那時候為什么會幫我,在你……有女朋友的時候。”
李邇凝眸,眉頭微皺,而江頌在他回答前先道歉,“對不起,也向那個女生說聲對不起,我在沒打招呼的情況下看了她的空間,冒犯到你們的隱私。”
“你……看見了?”
“我只是看見她照片里有你的身影自己推測出來的,多余的沒看見了。”她把手里的衣服掛到衣柜,“所以,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我真的想知道。”
換來的是長久的沉默,她也有耐心的等,邊收拾衣服邊等李邇回答。
可李邇不說話。
不說話就夠了。
沉默就夠了。
她心里的猜想已經被證實的差不多了。
她替他回答,“因為你那時候就已經對我有意思了,對嗎?”
她用“有意思”這個詞來形容他那時對她的感情,顯得輕浮且隨意。
“我大概推算了你們在一起的時間,你在還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有點喜歡我了,對嗎?可能你自己都沒發現。”
李邇開口,聲音居然有些啞,“發現了,所以和她分手了。”
江頌點頭,她把行李箱合上放到一邊,走到李邇面前親了他側臉,李邇身體有些僵,這是江頌第一次主動。
“所以你幫我是有前提條件的,我沒有別的意思,我說這些想表明的態度就一個,我想靠自己在倫敦生存。”她又吻他唇,像安撫,“我不提舊事了,我以后也不會打聽你的過去了,好嗎?”
李邇忽然覺得有些陌生,這半年里江頌真的變了太多,這段感情
也變了太多,他慢慢不再是掌控者了,江頌才是,但他居然有點喜歡,他喜歡她去打聽他過去的行為,因為她愛的太內斂,這樣他才覺得她是在乎他的。
“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來問我,我對你一向坦白。”
江頌在他面前抬頭,胳膊環住他腰,“那你低頭。”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沒照做,而是額頭貼上她的,“那你說愛我。”
“我愛你的啊,李邇,我很愛你的。”
她在他身邊待了這么久,哄人的話也是信手拈來,她說的“很”字里,只有她自己知道深淺。
江頌踮腳,和他接吻,深吻。
李邇在這段感情里陷得越來越深,也在今夜太著迷于江頌的主動,所以把心底的懷疑全都拋之腦后,只專注吻她。
江頌在感受到他的沉醉后睜開一點眼睛,看李邇閉上的雙眸。
她說很愛不算騙他,她很愛過的,只是不是現在了。
李邇也不會想到他那個問句的答案是什么。
—“你想和我分手了?”
江頌的答案是:暫時不想。
第70章 長尾縫葉鶯 矛盾。
李邇陪著江頌找了四天房子, 但基本都跟在她后面不發表意見,江頌有自己的判斷,也提前做了許多攻略, 她比他想象中更獨立一點。
找房子的那段時間里江頌還問了幾個國內的學長學姐, 最后在開學前三天聯系上了趙昀知給她介紹的一個同來倫敦做交換生的朋友, 她們學校不同, 但距離挺近, 兩人約著見了一面, 聊了幾句覺得投緣, 于是決定合租。
女生性格和季傾相似,也是海市人,有個偏中性的名字, 叫唐曄。
唐曄其實看好了房子, 只是礙于房租遲遲沒確定,房子在她們兩學校的折中地段, 是學生公寓,中東人偏多, 安全性相比其他幾個房價便宜的地段要高不少, 江頌覺得地方可以, 所以當天下午就給公寓遞了申請。
開學前一天, 凌晨下了場小雨,早上停了,但天空依舊是灰的,好像隨時都會再下一場, 李邇在陽臺打電話,江頌坐餐桌上吃他晨跑時買回來的早餐。
他打了有一會兒,但江頌沒閑心在意他和電話那頭在聊什么, 她面前是電腦,邊咬面包邊打開了收件箱,公寓的offer一般要等兩到三個工作日,今天是第二天,她有些急切,畢竟明天就開學了,但收件箱空空如也。
李邇從陽臺進來時她嘴里正在嚼最后一口面包,他在她對面坐下,把牛奶往她面前移。
“下午有沒有安排?”
江頌喝了口牛奶,想了想,應該是沒有的,她搖頭。
“帶你去看橄欖球比賽?我朋友的球隊。”
橄欖球比賽聽起來挺新奇,她立馬就同意了,她還沒見過橄欖球。
比賽下午一點開始,她們簡單吃了午飯就過去了,到的時候觀賽席坐了一大半人,李邇的朋友給他提前留了座位,到座位時發現那一片都是空的,李邇說這些座位是給其他朋友留的。
“也是你的朋友嗎?”
李邇回:“有些是。”
剛說完身邊就來人了,一男一女,男生是白人,女孩是典型的亞洲面孔,天氣不算暖和,但她只穿了件抹胸,臂彎掛著件黑色外套,墨鏡戴到頭頂作裝飾,看著挺時髦,而她在看見李邇時驚訝出聲,“李邇?”
李邇側頭和她打個照面,淡聲說句好久不見,像是想了半天她姓名,末了才加上一句“sonya”。
江頌隔在她們中間,sonya很難不把視線放到她身上,她問李邇:“你朋友?”
“我女朋友,江頌。”
女生臉上的驚訝和詫異江頌都看見了,她低下頭,忽然有些想笑。
sonya實在不太禮貌,也實在不給她面子,居然直接當面問李邇:“你跟葉子沒和好?”
江頌擰開瓶蓋喝水,假裝不在意她這個問題。
李邇看了眼她,回話的語氣談不上好,“我需要給你解釋我的情感狀態?”
sonya居然不在意他的態度,繼續說:“我好奇啊,你過年不還跟葉子吃飯了嗎,我又不是不知道。”
江頌不做聲,只是默默在心里推算著大概的時間,回想那段時間里李邇的狀態。
“我應該沒熟到可以跟你聊這些的程度。”
女生自討沒趣,努了努嘴,帶著身邊的男生往后排走。
江頌看著她背影,看得出對方對她懷有敵意。
李邇聲音從邊上傳來,“過年吃飯是兩家聚餐,不是我跟她單獨見面,我爸媽跟她父母是朋友。”
江頌關心的點倒不在這上面,“你之前說的,和你搶玉的發小,是她嗎?”
“……是。”
李邇想說什么,但身邊又來了一波人,她們周圍的座位差不多被坐滿了,來的這些人里有半數都跟李邇打了招呼,但都跟sonya一樣,無視著他身旁的她,他們身上,都帶著同樣一股傲慢和優越。
賽場忽然轟動,江頌看向中央,兩支球隊在準備上場,她垂眸,“看比賽吧。”
李邇長久地看她側臉,但沒等到江頌的回頭。
這場比賽她只有才開場時是認真看的,后面越來越走神,因為心里壓著事,也因為她不懂橄欖球的規則,李邇會給她解釋,但她不太能聽進去。
比賽到一半,江頌想去衛生間,李邇陪她一起,站外面等她。
隔間有女生說話,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英文,也是有些耳熟的聲音。
又是sonya。
外面歡呼聲太大,江頌只零零散散聽到幾句話。
……
“李邇換口味了?”
……
“上次就不是葉迦了。”
……
“……跟她挺像。”
……
直到她們的聲音越來越遠,江頌才從隔間里出來。
她開始后悔,或許今天不該來看這場她看不懂的比賽。
她們說的“跟她像”,是指哪個“她”,她像葉迦,還是葉迦像她,但她分明見過她照片,她們實在沒有相似的地方。
恰巧這時手機響了兩下,唐曄給她發信息,問她有沒有收到公寓offer,江頌想查看,但體育場里信號不太好。
她走出去,李邇靠在欄桿邊。
“李邇,我想先回去了。”
李邇當然看出來她興致缺缺,“走吧,勝負沒懸念了。”
回去依舊李邇開車,江頌坐副座,但她全程看窗外,不說話。
李邇開腔:“我說過的,我對你一向坦白。”
江頌收回視線看向前方,“……我相信你。”
她不想問,她想要的是他主動說,問出來的結果可能違心,說出來的也許不會,只是李邇不懂她的想法。
開車半小時的路程,到家江頌直奔電腦,果不其然,她收到了那份郵件,公寓明天就能入住,她今晚收拾行李。
李邇始終站在她房間門口,眉間凝著一股躁郁,他不知道到底是哪出了問題,好像從江頌來到倫敦的那一天就有些不對勁了,她們之間的感情好像出了問題,但他找不到原因,江頌看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樣熱切,她甚至,不常看他了。
這樣不行。
“頌頌,我是不是哪里讓你不高興?還是你還在意sonya說的話。”
江頌抬頭看他,沒說實話。
“沒有,我只是太累了,還可能有點水土不服,你別多想。”
李邇久違地完整喊她名字,“江頌,你敷衍的態度我看得出來。”
江頌嘆口氣,“……李邇,我真的很累。”
李邇還是不信,他覺得江頌有事在瞞他,而這件事今晚必須說清楚,她們必須在今晚把矛盾全部解決,一旦江頌搬出去,矛盾只會越積越深。
他走近,把江頌的行李箱拉到一旁。
“你心里有芥蒂我理解,我也能解釋,只要你問我,我都會說。”
江頌只是看著他,“李邇,為什么非得是我問你呢?為什么不能是你主動告訴我呢?”
但她們到底存在思維差異。
“你問我,我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李邇一直很聰明,各方面都很聰明,江頌甚至不知道,他此刻是在裝傻還是真不懂她想法。
“……我現在沒有想問的,也沒有想知道的,你先讓我收拾行李好嗎?等我想問的時候,我會問你的。”
她不想再跟他就這個問題耗下去,如果一直討論這個,或許今晚她都不能收拾完行李。
半晌,李邇才回了句好,語氣有些硬,誰都不服誰。
———
前一夜那樣爭吵,第二天一早,李邇還是送她去學校,學校白天事情多,入住的事要到晚上,但行李早上就挪進他車上了。
唐曄開學比她晚幾天,所以早上就去了公寓,還把衛生打掃了一遍,江頌晚上過去時她已經把自己的房間收拾出來了。
李邇給她把行李送上去,江頌敲門,唐曄出來開,和李邇打了個照面。
“哈嘍江頌,這就是你男
朋友嗎?”
見面時她們聊了幾句,唐曄問她這段時間住哪里,她說住男朋友家。
“對,他叫李邇。”
唐曄讓她們進來,李邇把行李箱拎進去后就打算離開,唐曄突然開口:“我們是不是見過?我感覺你好眼熟啊。”
李邇開玩笑地回:“可能我是大眾臉吧。”
唐曄神情帶點考究,像是真的在認真思考她們是不是在哪見過,嘴里喃喃:“真的好眼熟……”
而李邇和江頌告別,房子還有唐曄在住,他不方便待太久。
唐曄在李邇走后問江頌,“你男朋友一直在倫敦嗎?”
江頌想起唐曄就是海市人,“沒有,他之前常住海市。”
“我就說嘛,看他那么眼熟,搞不好就是以前碰見過,海市就那么大,肯定是碰見過的,不然怎么這么眼熟。”
江頌忙著收拾行李,沒空去深思唐曄說的話。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一年半了。”
唐曄坐到椅子上,邊看江頌收拾邊問:“你們怎么認識的?大學嗎?我記得你說過你是北方人來著。”
江頌搖頭,“高中,他在我高中讀了一年。”
“哇塞,那你們中間是分開過?然后還在一起了?”
江頌會想異國的那段時光,“應該……不算分開吧。”
至少聯系是沒斷的。
“所以你大老遠來英國是為了他啊。”
這個問題,季傾她們也問過,在剛得知江頌拿到交換生名額的時候。
季傾問她為什么想去倫敦,她們知道她大概的家庭條件,來倫敦實在有些負擔。
而江頌當時回答,為了李邇。
因為她那時候太過普通渺小,說其他的都顯得太過自不量力,而回答為了男朋友就不一樣,她們說愛情真偉大,說她真勇敢。
而此時唐曄再次問出這個問題,江頌這次想回答:“不是的,是為了我自己。”
她來倫敦,是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