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攤上找到金蕓心的時候,煮奶酪的大鍋里正在冒黑煙。
“……”陳馥野走近,質疑道,“你還好嗎?”
“挺好的啊?”金蕓心和幾個太學生站在攤前往爐子底下的柴火上潑水,“這兒哪能看出來不好了?”
陳馥野張了張嘴,最終選擇安靜圍觀。
“唰——”一陣白煙,事故終于停止了。
那幾個太學生也如愿喝到了澆上奶蓋的紅茶。
這幾日連續不斷都有官府人員前來檢查,因此閑散游客的數量明顯變少。陳馥野隱隱擔心,這茶攤剛起步就得因為那從順天府來的檢查組而受到重創。
上午來了幾批貨商車隊,因此賣出了五十多碗大碗茶。攤上堆滿了還沒來得及洗的杯碗。
“呼!”金蕓心抹著額上嚇出來的汗珠,氣喘吁吁,“還好還好,沒有財產損失,沒有人員傷亡……你換完錢了?”
“這兒呢。”陳馥野把那個裝著一整錠銀子和碎銀的荷包拿了出來,沉沉的,勾在手指上直晃蕩。
“嗚哇,了不起——”金蕓心欣喜拍掌,“那瓦匠呢?”
“半價拿下,明早就開工。”陳馥野移開目光,“雖然我因此遭受到了一些尊嚴上的欺凌,不過……算了,不說了。”
“欺凌!?”金蕓心震驚,“誰能欺凌你?”
陳馥野:“……其實挺多的。”
房守仁迫不及待,摩拳擦掌:“姑娘們,吃飯去咯!你們不餓老夫我還餓呢。”
“切。”陳馥野白眼,“說得好像是你請客一樣。”
大概是怕被袁捕頭那幫巡邏人員罰錢,今天街上不見什么游動小攤販。正當午,很多飯店倒是把露天棚子撐了起來,飯香從街頭飄到街尾。
挑選了一會兒,三人坐到了一家做燉生敲的館子外面。
外面座位也挺舒適,又臨水,比館子里面人擠人的要舒服些,河上的游船里有人彈琴唱曲,聲音隱隱約約傳來。
“燉生敲?”陳馥野拿起店小二遞來的菜單看了看。
“這位客官不是本地人吧?”店小二熱情介紹,“這燉生敲啊,就是把這時鮮的肥美黃鱔宰殺去骨,用木棒敲打,一直到肉質變得松散柔軟以后,再和豬肋條、豬舌之類一起燉煮。來秦淮水街的外地客人若是到了我家,這可是必點的一道菜!”
“不錯不錯。”房守仁攛掇,“這個季節蘆葦蕩里的鱔魚最為鮮美,是好菜啊!”
陳馥野瞥了他一眼:“再說一遍,是我請客。”
房守仁只好乖巧點頭封口。
“我們一共三人,你再推薦推薦吧。”陳馥野向店小二道。
在他的強烈推薦下,又點了蟹黃湯包,什錦豆腐澇,清蒸鱸魚。
店小二還在喋喋不休:“我們家的鱸魚今早才從桃花溪運來,肉質鮮美,白如蒜瓣。正如唐朝名士張志和在《漁歌子》里所說,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哦不對,那是鱖魚不是鱸魚……”
金蕓心痛苦捂腹:“我餓得都要眼冒金星了,誰能把他趕走?”
“行了哥。”陳馥野說,“別念了,你走吧。”
被打斷下一段詩朗誦,店小二只好懨懨閉了嘴,轉頭端盤子去了。
等飯的間隙,陳馥野把瓦匠鋪給的憑票拿了出來。
“既然是明早開工,那今天我們收工的時候,就得把攤子給瓦匠騰出位置來。一共就三十平方尺,大約三天能打好模子,順利的話五天就能完工,正好趕上應付檢查,至于裝修的事情之后再論,你看怎么樣?”
“完全沒問題。”看完憑票,金蕓心點頭,“如果不考慮那些貨物的話,三十平方尺,換算一下也就是三個多平方米,對于我們目前的店面來說,倒是完全夠用了。”
過一會兒,店小二逐個把菜端了上來。
燉生敲香氣濃郁,里面的濃稠湯汁尚在咕嘟咕嘟冒泡。一勺舀下去,鱔肉沾滿湯汁,豬雜軟爛無骨,
蟹黃湯包一個個單放在陶碗里,用筷子戳開一個孔,里面的蟹黃橙紅流油,一不注意就全淌進碗里,得用勺子來吃。
鱸魚個頭巨大,淋上醬汁,皮肉用刀劃開,露出白凈如玉的蒜瓣肉,光是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
最后,店小二又端來熱氣騰騰的三碗大米飯。
餓了一上午,三人不約而同都沒多話,只是埋頭苦吃。
大快朵頤中,來往飯館的人也逐漸多起來。加上街頭巷尾消息靈通,袁捕頭那幫人一天就巡回一趟,他一走,那些攤販便又以生死時速再次出攤。
沿街傳來報童的聲音:
“《金陵日報》今日熱點,原太醫院院判,現東壁堂教授李時珍出席應天府學術論談大會,為當今學界指明道路,在場醫者無不潸然淚下……”
“知名藝人馬湘蘭亮相《浣紗記》排演現場,胭脂色號引起新一波彩妝潮流,你是否獲得了時下流行的湘蘭色?”
隨耳聽著,金蕓心抬起頭:“嗯?這個《金陵日報》話題范圍跨度這么大嗎?”
“那是自然!”房守仁夾菜夾得飛起,“你別看這只是一家日報,細究起來,《金陵娛樂夜談》、《秦淮商賈周刊》等等也都是他們家的,這個《金陵日報》只是一個熱點內容匯總而已。”
陳馥野腮幫子鼓鼓的都是米飯,聽著點點頭。
這么一想來,自己剛被江潮沖到水街岸上時,似乎曾經路過那家報社。
報童還在繼續沿街販賣:
“徽州府茶葉采摘季,茶農在黃山腳下安營扎寨,氣勢如千軍萬馬!面對本報記者采訪,徽州茶農紛紛表示:能不能別耽誤我時間?”
“應天府官方通告:秦淮兩岸近來頻有可疑人士出入,五軍都督府已介入調查,請附近居民夜間嚴閉門窗,保護好自身及財產安全,遇到可疑面孔請及時舉報!”
“……”
聽到這里,陳馥野停頓:“認真的嗎,這么嚴重的問題放在最后一個說?”
“可、可疑人士?”金蕓心睜大眼睛,悄聲,“跟我們應該沒關系吧?”
想到烏衣巷里的見聞,陳馥野篤定搖頭:“說實話,這個形容詞暫時還輪不到我們。”
至少表面上應該是輪不到。
報童走到面前詢問:“買一份嗎?”
陳馥野拿過報紙,看了一眼:“多少錢?”
“十文。”
于是陳馥野摸了十枚銅錢給他,換了份《金陵日報》。
報童已經把版頭念得差不多了,沒什么別的看點。主要還是這個可疑人士的新聞,放在了最后一面,被各個商戶的廣告包圍,生怕別人看見似的。
“嗯——有意思。”陳馥野說。
“怎么了?”金蕓心抬眼。
“報紙上說,最近一次看到可疑人士的蹤跡,是在攬云聲樓附近。”
“噗——”金蕓心險些把茶水噴出去,“哪、哪兒?”
“那是什么地方,你還不清楚嗎?”陳馥野輕飄飄道。
“我都說了,我本人可從來沒有去過!”金蕓心連忙咳嗽,拿手帕抹嘴,“不過,什么可疑人士能混到那種地方去?
“不知道。”陳馥野繼續閱讀上面的文字,“只說了近期頻繁在應天府出沒,沒有固定地點,最近一次是在攬云聲樓附近。形象不明,行動不明,目的不明——那官府是靠什么判定為可疑人士的?”
“這種事情啊。”房守仁放下筷子,端碗喝茶,慢悠悠道,“試想,你在一個地方生活得好好的,結果有一天,身邊突然出現了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亦或是一群陌生人,即使他們從來沒有堂而皇之露面,沒有傷害你,那你難道就感受不到他們的存在了嗎?”
聽著他的話,陳馥野陷入了沉思。
“更別提,目的越是險惡,偽裝越是精妙。甚至可能他就在你的身邊,你卻完全沒有察覺,但是規律往往就是這樣悄悄被打破的。”房守仁又說。
想了想,陳馥野沒再應話。因為房守仁這描述,簡直越聽越像自己。
吃完飯稍作休息,營了一下午業,直到晚上九時,才終于收攤。
明日就要開始修鋪子,生意恐怕多多少少會受到影響,能多賺一點銅板是一點。收攤之后,又把所有東西都挪到了不礙事的角落,這樣明日瓦匠們來了就可以直接開工。
秦淮河畔是不夜城中的明珠,那些華麗的飛檐之下,燈火依舊輝煌。
走過石橋,到河對岸坐船,街上人比以往少了不少,一些醉漢在酒家外面大聲唱歌。
不知是因為即將到來的考察組,還是因為那則古怪的官方通告,街道竟然難得的空蕩。
“小河灣。”陳馥野交給船夫五文錢。
“好嘞,兩位姑娘請上船!”船夫撐桿。
剛坐進船艙,外面不知是煙花還是什么,夜空忽然閃爍了一下光芒。
隨后,岸邊的高樓之上傳來人們慌亂的驚叫聲。
陳馥野警覺地探身出船艙,掀簾抬眼。
只見一道黑影,竟然就那樣從攬云聲樓的飛檐上閃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