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況復此心同(九) 定是我以色鬼之心度……
良久過去, 紅沖怔怔地看著乘嵐,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只覺得一股火從心口里冒出來, 燒遍了五臟六腑,大抵五內俱焚便是如此。先是焚得他腹中空空,又沿著脊椎一路爬上了脖頸,灼得他喉嚨腫痛,堵得氣道都不通氣了。
到最后,那股火蔓延到他臉上,他張了張嘴, 舌尖便有一種煙熏火燎的咸澀。
“兄長, 我……”沙啞的聲音溢出來時,紅沖已輕輕伸手,擁住了乘嵐。
他微微低著頭,把眼窩緊緊貼在乘嵐的臉頰, 讓從眼眶里迸發出的熱意抹了乘嵐一臉。又靠近乘嵐鬢邊,低聲道:“我不會再這樣做了。”
似乎乘嵐想聽的, 真的就只是這句話而已。
或許是“奪舍”有違于乘嵐一直以來的形象,以至于他起初不愿將此事暢快說出,他害怕被紅沖知道, 自己居然動過這般心思。
可如今說出口,他反而覺得爽快。
大抵報復的火已在他心中燒了太多年。
一個人孤獨地走在這條漫漫登仙路上, 愛恨難解, 至寶難求, 卻有苦難言——有時, 他真希望紅沖也能嘗嘗這痛苦的滋味。
可如今人在眼前,他又哪里舍得為了置這一口氣,真的作出什么來?這份怨懟被按捺在心里, 硌得他一顆心七上八下,放在哪里都覺得難受。
終于叫紅沖也知曉了他扭曲的心、他惡毒的真面目……那口一直頂在心口的氣,才終于順了過來,讓這顆心也得以落回原位。
靜了許久,乘嵐終于悶悶地說:“我知道了。”
慢慢地,乘嵐也抬手回抱住紅沖,雙手貼在紅沖后心上,溫聲道:“你已發過誓了,現在,我相信你。”
他說著,無聲地默念了一遍紅沖的誓言,仿佛是提醒,又似呢喃一句十分動人的情話。
此誓以乘嵐的仙途而起,只有這樣,乘嵐才能相信,為了不背誓,紅沖會爭取一切可能。
從前的種種隔閡,終于坦誠相待的這一刻煥然冰釋。
二人相擁良久,才漸漸各自平靜下來。
“那顆蓮子……”紅沖抬起頭,頂著兩只淚意朦朧的雙眼,試探著問。
“還在我心上,它生長得很慢,也不知什么時候能長大……”乘嵐摸了摸他的臉頰,眼中繾綣似有千言萬語,言語卻灑脫:“但如今你來了,我把他拔了還給你便是。”
蓮子本非尋常凡物,一朝在乘嵐心脈里生根、發芽,又被大乘期修士血肉與真氣供養多年,若要硬生生拔去,定會讓乘嵐元氣大傷。
但真正的紅沖既已回來,乘嵐便不在意這株曾經被當做念想的小芽,甚至覺得它的存在有些許多余。
他說著抬手撫上自己心口,真氣涌動,正要動作,卻見紅沖搖了搖頭,覆上他的手,低聲道:“能讓我看看嗎?”
乘嵐沒有拒絕,甚至玩笑道:“許些年不見,倒是見外了。”
不僅是這一聲問得見外,就連真氣,也顯得有些“見外”——畢竟紅沖能夠運轉使用的,原本也是乘嵐的真氣,鉆進乘嵐的心脈,猶如游子歸鄉,實在沒什么需要防備的。
紅沖閉上雙眼,順著真氣,便見乘嵐心口上,果然有一顆才勉強冒出個尖尖的小芽。
蓮花與尋常花朵有些不同,深深扎進乘嵐心脈中的并非蔓延的根莖,而是團成一小段羊脂玉般的結。
它看起來倒是和乘嵐的心脈相處甚佳,不見絲毫水土不服,仿佛這里原本就為它準備了一個嚴絲合縫的位置,只待它有一日歸來。
但是,紅沖記得,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那時他們尚且互相試探,乘嵐從不曾與他講起此事,卻一直保留著這個痕跡。
那時自然不曾料想,這小小的一個坑竟真有一日派上用場。
紅沖怔了片刻,退出乘嵐的心脈。
他眼神閃爍,頗有些忸怩地開口:“兄長……真的不成仙了嗎?”
這份情態于紅沖實在罕見,乘嵐頓時劍眉微蹙,生怕他又要安排自己仙途如何,語氣頓時又沾染幾分冷硬:“不成仙,又如何?”
“我就是問問。”紅沖摸了摸他心口,狀似為難地試探道:“那這株芽,要不……你先養著?”
做這動作之人毫無旖旎之心,但畢竟不再是探察心脈之時,紅沖這樣輕輕撫摸,難免顯出幾分令人無措的挑逗之意來。
二人從前在私宅中曾度過半年多安寧日子,那時紅沖就是花招極多的,乘嵐雖然恪守禮法,但也僅限于白日不可宣淫、不可幕天席地此類——且后來這些規矩,照樣在紅沖的引誘下破了例。
如今紅沖露出這楚楚可憐的模樣,乘嵐一看便知,他這是以退為進,變相要挾自己答應這請求。
只可惜,這招紅沖用了不知多少次,仍然百試百靈,乘嵐即便心知肚明,仍然忍不住憐惜地應下。
但如今畢竟隔著三百年時光,于記憶復蘇不久的紅沖而言,提起此事,興許沒什么好尷尬的;于實實在在獨自生活了三百年的乘嵐而言,就難免有些生疏了。
乘嵐果然心思一亂,耳尖泛紅,遲疑道:“繼續養著……你想做什么?”
紅沖猶自不覺乘嵐的異樣,似乎有些走神地視線飄遠,對此不置可否:“總之……應當是能派上用場的。”
“什么用場?”
“總歸是不會令我背誓的用場……也并非是兄長想的那事。”紅沖突然目光閃回,促狹地眨了眨眼睛,又裝模作樣地替乘嵐解釋起來:“不過兄長這般正人君子,一定不會在此時想那檔子事,定是我以色鬼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了,修口。”乘嵐無奈地推開他。
稍微拉開了距離,紅沖才見乘嵐掌心烏黑,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那是方才那捧木灰。
那方才相擁之時……
見他察覺,乘嵐施了個凈塵決,洗去手上參與的木灰,隨口道:“你終于發現了,那是個陣法。”
“什么陣?”紅沖看不見自己后背。
“沒有名字,我自創的。”乘嵐緩緩抬手,作出虛握空中的模樣,紅沖只覺識海一漲——就與乘嵐神魂相連。
真氣用于困住他的身體,被不滅真火焚燒過的槐木灰,則成了困住他神魂的陣法。
乘嵐雙管齊下,說到底,還是要在誓言之外,再上一道保險,才肯安心。
之所以如此,無非是因為心中仍然惴惴不安,紅沖曉得他心情,對此倒是并無抵抗,反而輕快地貼在乘嵐的神魂上。
久未神魂相貼,乘嵐甚至覺得眼眶發熱,他輕嘆一聲,勉強算是接受了這份“討好”。
這邊事了,乘嵐才顧得上處理那邊的孔憐翠。
紅沖若有所覺,先一步道:“他們師兄弟總是遮遮掩掩,有話不說全,要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事瞞著,還真是件難事。”
乘嵐卻瞥他一眼,淡然道:“不難。”
他取出藏官刀遞給紅沖,示意紅沖按自己說的做:“凝神入刀,讓它成為你的眼睛。”說著,他抬手輕點紅沖眉心。
紅沖于是聽話地順著乘嵐引導,將自己的神識分出一縷鉆入藏官刀中。
果然,藏官刀嗡鳴一聲,仿佛成了他身體的延伸。
這大抵是乘嵐達到人劍合一之后,才悟出來的招式,但乘嵐已能如此輕易地引導他也試著“人刀合一”,想來如今的境界又有攀升。
興許……也是乘嵐對他留下的一切都是如此,無法定奪,才要將這神通存于刀中。
不過舊事再如何糾葛,如今算是了了,多想也于事無補。
紅沖撇開心緒,用藏官刀在孔憐翠手臂上劃出一道傷口。
突如其來的痛楚孔憐翠悶哼一聲,才意識到,不知何時自己的禁制已被解開,這兩人甚至還用自己來試刀玩!
他正欲逃跑,卻發現自己怎么也無法離開——那刀像是粘住了他的血肉,想要逃開,非得斷臂才行。
紅沖問:“說清楚,你還有什么事瞞著我們?”
“你先告訴我——呃啊!”孔憐翠還想嘴硬,話還沒說完,半道拐成了凄厲的慘叫聲。
乘嵐傳音指點:“無需開口,順著他的心念去讀便是。”
紅沖依言照做,果真如身臨其境,腦海中不斷略過繽紛的畫面。
有懵懂的山中歲月,那時孔憐翠尚為妖身,似乎尚未開智,遠離族群,在山林中獨自生活;也有他躲在林中,偷窺山谷里的修士們整日苦修,鉆研丹道。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轉眼間,迎來了轉機。
紅沖只覺得眼前猛然一亮——他看到白孔雀某次落入陷阱,慘遭捕獵,一個不過總角之年的年輕修士用丹藥,從獵人手中換來了白孔雀。
一只成色上佳的白孔雀在陳始終足抵萬金,但年輕修士的丹藥似乎更加珍貴。
獵人得到丹藥喜不自勝,毫不猶豫地將白孔雀交換出去,忍不住好奇地問:這白孔雀十分罕見,小仙長,你要它來做什么?莫非能用它煉出什么靈丹法寶來?
年輕修士笑了笑:還能是做什么?燉了吃啊。
他不過刀子嘴豆腐心,把白孔雀帶回自己的屋舍中,整日好吃好喝地供養著,絲毫沒有殺雞燉食之意。
從惶惶不可終日,到懶散地混吃等死,這般富足又安生的日子,白孔雀度過了三十年。
這期間,它開了靈智,卻沒有選擇化形為人,而是仍然保持著妖形,被喂得渾圓,倒真像一只待產的白母雞。
而年輕修士容貌漸長,也成了一位形容端正的青年。他的外表停留在這個時期,心也仿佛永遠停滯在這個青澀而又稚嫩的年紀。
終于有一天,青年把白孔雀帶到了山林里,走了很遠。
其實白孔雀也只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被圈禁在屋中,那時它傷勢未愈,放出去也飛不走;但后來,白孔雀在偌大的院子里生長,也不曾飛走——這里好吃好喝的,還跑什么?
但這一次,青年說:我知道你能聽懂我說話,你走吧。
他看著白孔雀,目光專注而認真:其實一開始我把你買回來,是想把你養成妖獸,替我被獻祭。但是,一天天看著你生出靈智,我又舍不得真的把你獻祭了。所以你走吧,不要再回來了,省得被師尊發現。
白孔雀看他兩眼,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青年苦笑兩聲,獨自下山,準備迎接翌日的儀式。
但是……儀式取消了。
師尊反而領來另一個年輕男孩,模樣秀麗,只是年紀輕輕就一頭發絲雪白。
師尊說:三益,從今日起,你不必再呆在這里,你可以回到谷中修煉丹道——不過,這孩子是你的師弟,就交給你來撫養了——師尊的意思,你明白嗎?
方三益愣愣地看著那白發男孩,自然明白師尊的意思。
白孔雀化形為人,替他作了師尊的人丹,他因此不必再困居山中。妖靈懵懂,也好在谷中馴養,無需與世隔絕,所以師尊命自己這個曾經的人丹來撫養他。
可是,為什么呢?
白孔雀說:還能是為什么?報恩而已。
居心叵測的搭救,真的值得這樣一場毫無保留的報恩嗎?
妖心赤忱無悔,人卻不敢茍同。
所以后來,方三益又付出了更多,才尋得邪術,用自己的魂魄補全了妖靈上的那道裂縫。
他因此不能再煉丹,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得不墮身于鬼道,遮遮掩掩,才能茍活于世。
兜兜轉轉地,這兩道魂糾纏一團,輪到妖悔不當初,鬼反而怡然自得。
但如此到底不能長久,幸而他們在丹道上皆是驚才絕艷之輩,順藤摸瓜地發現了不少秘密。
人丹之法自引心丹而起,若想破解,竊回孔憐翠的那一縷妖靈,他們少不得要找到真正的根源,也就是引心丹的單方。
方三益在暗地里四處搜羅,終于某一次,遇到一個神秘老人,交給他一樣翡翠瓶裝著的東西。
老人說:此乃“鑰”,若無此物,你無法潛入引心宗禁地,遑論竊取丹方?你我有緣,可以借予你暫用。
方三益問:我該用什么來交換?又該怎樣還給你?
老人說:我要你將‘祂’帶回家,待到命中注定之時,你會知道‘祂’是誰——至于還,待到事成,此物自然物歸原主,無需你操心。
老人從他身上牽走一線因果,此后多年,無事發生,方三益幾乎要忘記這場相逢。
直到在一次萬仙會之前,在東海岸邊的沙灘上,方三益帶著師弟師妹準備乘仙舟啟程時。
那枚“鑰”突然異動,引他發現了那線因果所牽之人。
同樣是一頭白發,卻蒙著眼睛,看起來倒像是個盲人,似乎是個孤身散修。
竹林中,那處百年以來一直獨屬于無晨谷的寢廬,就這樣住進來第一位散修客卿。
原來,一切都早已被安排妥善。
第92章 丹青兩幻身(一) 讓我生生世世都纏著……
紅沖從孔憐翠的記憶中抽身而出, 解開了與藏官刀相連的狀態,臉色陰沉。
袖袍遮掩下, 他食指捻過藏官刀,在無人注意之際,隱去了纏枝蓮紋刀柄上,平白多出的兩粒瑩潤珠玉。
如今朱不秋神魂消散,方三益也死了三百多年了,這兩人他是有火也無處發,便只能拎起孔憐翠的衣襟, 咬牙切齒道:“方三益有一半的魂在你身上, 這事你怎么不早說?”
聞言,乘嵐目光一凝,孔憐翠則驚呼出聲:“你怎么知道!”
看孔憐翠那模樣,若非直接被紅沖信誓旦旦地戳破此事, 恐怕他還會繼續遮遮掩掩,瞞上不知多久。
紅沖見之, 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經此一遭,他對孔憐翠既沒什么好臉,也說不出任何好話來, 只好轉頭看向乘嵐,眉毛一耷, 委屈道:“兄長, 你快給我算算, 我身上是不是還有一根多余的因果?”
俗話說醫者不能自醫, 命道也是如此,紅沖雖于此道頗有學問,卻不能用于自己身上。
幸而這些年來, 乘嵐四處游歷行走時,也順手把三百八十行行行學了個透。
他立即鄭重其事地掐指,在心中默算。
摒棄了數不清條凌亂地掛在自己身上的命線,紅沖如今身上另有兩條因果,分別連向千里之外。
乘嵐略一感知,卻是微微一怔。
“如何?”紅沖連忙問。
“確有此事。”乘嵐沉吟道:“如你所言,一道,似乎確實連向方三益的轉世;但另一道……”
另一道,卻并非按照他所以為,連在假扮成紅沖的朱小草身上,而是指向一個乘嵐毫無印象的年輕修士。
他欲言又止片刻,才將后話逼音成線傳去紅沖耳中:“我本以為,另一道會連在朱小草身上,但似乎并不是他。”
紅沖卻回道:“是他。”
他暫且將此事擱置,先與乘嵐講起方三益那事,從孔憐翠記憶中所見種種撿出重要的幾件,尤其是方三益與朱不秋如何私相授受之事,長話短說,最后總結了一句:“你們一個個都揣著明白裝糊涂,害得我都死了一回,竟然還能有沒了干凈的因果!”
提起人丹,乘嵐便無法避免地想起文含徵,哪怕文含徵如今已然轉世,這事仍然算得他心中的一件憾事。
他猶自沉下臉色,看得出來,不大情愿出手幫助二人,但礙于紅沖身上還有一條因果,這也是他同樣不愿接受之事,因而抿著嘴一言不發,只打算將此事交給紅沖定奪。
孔憐翠敏銳地察覺到乘嵐氣息不爽,而他最大的秘密也已被勘破,如今心如死灰,也不打算再隱瞞什么,低聲道:“這些事我又怎么敢說?師兄一定要得到引心丹的丹方,其實是早就放棄了從中尋找方法竊回我的妖靈,而是想把他自己的殘魂煉成引心丹給我服下,補全我的妖靈——可我又怎么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他猛然抬起頭,只見那兩顆黑黝黝的眼洞里流不出淚,只滾出來血珠,在臉上留下兩條猙獰的紅印。
“師兄死了,定寅那個狗賊四處搜羅我,我四處躲藏,抵抗人丹陣法已實屬艱難,又怎么敢在你面前露面?”他沖著乘嵐嘶吼道:“照武真尊,你從前與我師兄也算得上是朋友,如今卻踩著紅沖的尸骨做了人上人,仙中仙,你難道不曉得我的心情嗎?”
這話實在刺耳,莫說是乘嵐,紅沖聽著已十分不滿。
但未及打斷,乘嵐淡然答道:“我不懂——方三益曾經也是逼死我師弟文含徵、害得紅沖無端背上罵名的兇手之一。他已故去,我不會再追究,你還活著,卻到底不曾摻和進來,我也只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你若還敢在我面前提起此事……”
乘嵐微微一頓,再開口時,聲音已沉了一線:“他為了你,對紅沖動手時,從未顧念與我的舊情,就莫怪我為師弟、道侶報仇,不顧你們背后有何苦衷。”
一番狠話雖然說得毫不留情,卻并無當真動手之意,反而將目光投向紅沖,示意紅沖定奪。
聞言,紅沖卻輕嘆一聲,緩緩道:“這事怪我。”
乘嵐蹙眉道:“我不曾怪過你。”
紅沖輕輕搖頭。
他雖無意加害,卷入此事之時也確實一頭霧水,但若要追根究底,這一切又確實因他而起——只不過,如今糾結此事并無意義,之所以這樣說,其實是對方三益有些許無奈。
若說對方三益全無怨懟,那是假的,畢竟楓靈山上的恩怨并非臆想,二人各有立場,出手時皆是不掩殺意。但無論如何,二人都已死過了一回,這些恩怨本該以命了結。
況且,紅沖如今細細回想,只覺得方三益在其中發揮的作用可大可小,若說他是導致此事的罪魁禍首之一,雖然夸大,卻也不無道理;但若說沒了他此難恐怕仍然會發生,紅沖也不會反駁。
楓靈山上的火山之難一事門道太多,時至今日,仍有不曾完全解開之處。紅沖不會僅因此而為方三益“正名”,卻也無心將一切都推到方三益頭上。
更不必說,二人之間還有一線未了結的因果,非得盡快解決才好。
“求兄長憐惜。”紅沖只低聲道。
他如此說,便是要乘嵐隨他走一趟,把此事先行了結。
乘嵐頷首應下,便用一道劍氣將孔憐翠捆成了個粽子,再串在另一道劍氣上。
他轉頭問紅沖:“你……”
原本是想問一句:你可是要御刀而行?卻不想迎面而來的就是紅沖丟來的藏官刀。
乘嵐連忙接住,收好了刀,才發現一枚石鐲已趁此機會,靈巧地攀上了他手腕。
紅沖輕快地在他手腕上轉了兩圈:“兄長帶我去。”
乘嵐低眉斂目,隱去了面上泄出的一絲隱晦的滿足。他狀似無意地把石鐲反著轉回來三圈,只簡短答了一個:“好。”
于是,乘嵐縮地成寸,直向方才掐算出的、紅沖因果所連的其中一條而去。
不過片刻功夫,他們就沿著命線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處山中鄉村,乘嵐帶著孔憐翠隱去身形,在空中俯瞰,只見命線鉆進了一個稍顯破敗的小院屋中。
門戶緊掩,破了洞的窗戶里卻傳出來撕心裂肺的咳聲。
孔憐翠一聽就急得血淚橫流,立刻撲騰著要下去——那該是方三益的轉世。
他徒勞無功地掙扎了一番,卻怎么也無力掙脫,氣急敗壞道:“他怎么會轉世?為什么?不是說殘魂不會轉世,必然要等到魂魄齊聚的嗎?為什么?為什么!”
也不知他從哪里得知此事,倒是不假。可方三益確實轉世了,而他魂魄有缺,恐怕這幾世無論是否為人,都注定了癡傻早亡的命。
而這也是紅沖要解開的因果——方三益曾在朱不秋的授意下,成功做到了“帶他回家”,無論后事如何發展,約定已成。
因此,紅沖也得了結方三益轉世的缺魂少魄,把孔憐翠身上的那縷“殘魂”也“帶回家”才行。
他又化出人形立于乘嵐身側,偏頭問孔憐翠:“你想怎么辦?現在自殺?還是……”
孔憐翠劇烈地喘息了幾聲,似乎這個決定實在太過難以做出。
“我不要死。”孔憐翠突然說:“尊上答應過我能讓師兄死而復生,就一定可以——你為什么會不知道?”他轉過頭,臉上兩個可怖的黑洞,仿佛眼珠尚在一般,死死盯向紅沖的方向,聲音亦如癲如狂:“你是紅沖,對吧?你竟然能夠死而復生,那就是尊上的計劃成功了……既然如此,他一定能讓師兄也活過來的,我要師兄永遠陪在我身邊!”
他突然話鋒一轉,面目猙獰:“你還不知道吧?那個假扮你的‘尊上’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師弟,他還活得好好地,而且,乘嵐想要殺了他!”
“……”
誰料此言過后,二人確實面面相覷,一時無言。
乘嵐眼皮一跳,按捺許久的怒意隱隱有爆發之勢。
紅沖拍拍他手臂以作安撫,轉頭對孔憐翠道:“我早就知道了。”
且不說他早先化為石鐲,早就聽到了孔憐翠與乘嵐的對話,若還猜不出二人話語何意,那實在是憨得有些不應當了。
更何況,他早就有一句話想要也與乘嵐說清:
“那不是小草,你們都認錯了。”
他認真地看著乘嵐,輕聲道:“兄長,你算的不錯,那另一個根命線確實連在小草身上——但你卻誤會了,假扮我的那個家伙,并非小草。”
乘嵐怔了片刻,不禁反問:“你怎么知道?”
顯然,乘嵐就如孔憐翠一般,對朱小草假扮魔尊一事深信不疑,這也怪不得他們,那假魔尊同樣身負神通,想要騙過幾人,實在是輕而易舉。
譬如那由假魔尊親手寫下的《雪花閨》,連紅沖都險些被誤導,以為那是自己寫下的舊事真相。而假魔尊也只需要稍稍再露出些許破綻,結合此事,乘嵐也必然會以為那確實是朱小草,畢竟,書中的許多舊事,若說是朱小草親眼所見,加之紅沖將此事告知師弟,倒也有幾分合理。
但紅沖之所以確信此事,是因為另一個暫且不可于外人前道也的秘密,眼下還是先處理完方三益的因果才好。
于是,紅沖只從另一個方向解釋道:“因為我已曉得小草如今是何模樣、人在何處,自然知道那打著我的名號招搖撞騙的家伙,并非小草。”
然而,乘嵐聞言,反而臉色一冷:“你倒是惦記他。”
這話酸氣撲鼻,紅沖頓時明白,他這是回想起自己從前作為相蕖時,也被《雪花閨》所蒙騙,竟然問乘嵐是不是為了文含徵而殺死魔尊,可見是未在第一時間就認出乘嵐來。
乘嵐明知道紅沖是在躍入火山時才恢復記憶,偏還是忍不住說出這話來,說完,自覺和小輩爭一口氣顯得實在不得當,頓時耳尖一紅,面上也露出幾分赧然局促。
紅沖調笑道:“不是我惦記他,是他惦記我,只可惜——到底不如兄長那般惦記。”
這邊與乘嵐說過,他又望向下方的屋舍,聲音淡然:“你的‘尊上’是騙你的,方三益不可能永遠陪在你身邊,除非,你愿意接受一個傀儡。”
他話語一頓,斜睨一眼孔憐翠:“在傀儡中,塞入縫合過的他人殘魂,倒是他能做得出來的事,只看你愿不愿意上當受騙了。”
孔憐翠臉色灰白,嘴唇顫抖了半天,才艱澀道:“你憑什么這么說……那你又能做什么……那我師兄,我師兄……”
“他此世命數將盡。”紅沖道:“你和他同死,便可將殘魂還予他,自此,他魂魄完整,而你也無須擔心你的殘魂,你們各自往生便是。”
任誰來聽,恐怕都會覺得如今這局面,這也算是個“兩全之策”了。
唯有孔憐翠不肯接受。
“各自往生?”他深深地喘了幾回,攢夠了氣,終于怒吼出聲:“我才不要什么各自往生!我寧可我們永遠這樣——不,師兄已經受不得了,便把我的魂也放在師兄身上,讓我做個傻子、呆子,讓我生生世世都纏著他!”
第93章 丹青兩幻身(二) “不答應就算了。”……
“你……”紅沖被他說得怔住。
頓了片刻, 才忍不住說出真心話:“你在做什么白日夢?怎么可能?”
他偏過臉背對著孔憐翠,向乘嵐擠眉弄眼, 作出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
乘嵐也微微睜大了眼睛,稍覺驚訝。
但是,捫心自問,乘嵐自己又何嘗不曾動過這般扭曲的心思?見紅沖那般驚訝,仿佛此事何等大逆不道、不可接受,他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回避了對視。
紅沖沒得到想要的支持, 仍然對孔憐翠道:“兩個選擇, 他命數將盡,要么你等著他死,你自殺,這樣你們便能各自往生;要么……”
在孔憐翠似乎暗含期冀的呼吸聲中, 他斬釘截鐵道:“要么我一會就殺了你,讓你倆各自往生。等你來世降生, 我再琢磨怎么了結你我之間的恩怨因果。”
乘嵐、孔憐翠:“……”
紅沖冷笑一聲:“呵呵,我就是這么鐵石心腸。”
“倒也不必如此,叫你又纏上因果。”乘嵐插話:“他的主人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不用你動手,把他送回去, 附上我的書信, 叫他主人以為他做了叛徒, 他大抵也難有活路。”
若是尋常主仆, 如此確實是個良計。
可紅沖對那人的身份已有些猜測和把握,若真是如此,他也還未尋摸清楚對方的意圖, 便說不準對方會否一定要和自己對著干了。他輕輕搖頭:“不可。若兄長真的介懷,你來殺他便是。”
這本該是個爛攤子,任誰來了,都不會愿意平白招惹上一段本該與自己毫無干系的因果。
唯獨乘嵐,聞言,竟然眉目舒展地點點頭:“也好。”
乘嵐不怕沾染因果,只要是與紅沖相干的便好——他只怕紅沖不肯將自己纏進來,又落得一個孤家寡人的下場。
孔憐翠旁聽著這兩人就這樣討論起自己的下場,如在無人之境,又是氣惱又是懼怕,連忙道:“讓我想想!讓我再想想……”
他已辯解過、努力逃跑過、掙扎過,但終究不是乘嵐的對手,只后悔自己為何要在玉滟那處留下信物,主動把自己放到了乘嵐的掌控之中。
他敢無愧于天地地說一聲,他不怕死——若他真的怕死,早在方三益將他放飛時,他就不會回來。
他只是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
只可惜,他又哪有旁的選擇。
那位“尊上”吸干靈壓后,就沒了蹤跡,孔憐翠幾番尋找無果,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又轉投回乘嵐手下。
這已不是第一回他自投羅網,兜兜轉轉地,似乎他的幾百年來,都在不斷地作出錯的選擇。
“……讓我再看看他。”孔憐翠低聲說:“讓我再見師兄一面。”
轉世之人的因果不能被亂,乘嵐下意識便向制止,卻聽紅沖道:“可以。”
話音落下,只見孔憐翠化作妖形,展開雙翼,飛進了那間院子里。
他們身上都施下過匿影決,倒是不怕被一介凡人發現,而一道禁制也緊隨其后,鉆進了孔憐翠體內,叫他即便是臨時起意又想作亂,也絕無可能。
只是,二人看著那只白孔雀,不約而同地怔了片刻。
乘嵐雖早就知道了孔憐翠的妖修身份,卻還是頭一回見其妖形真身,只是有些驚嘆,紅沖卻是久久無言。
白孔雀形貌高雅圣潔,在塵世間往往是吉祥的象征,但這只白孔雀,卻顯得“不祥”至極。
他還是很漂亮的,但說不上是油光水滑,因為那羽毛隱隱泛著令人不安的血光。尾部更是奇異,尾羽一叢一叢,仍然像一把毛茸茸的巨扇,卻被血紅色的眼睛紋樣爬遍,叫人不敢直視。
紅沖喃喃道:“怎么把自己整成這樣?還真禿了。”
乘嵐不明就里:“禿了嗎?我看羽毛還很旺盛啊。”
他心中暗道:孔憐翠的人身確實是毛發稀疏,倒不見紅沖關心,莫非妖物當真分不清人面美丑,只欣賞得來妖形——可紅沖一朵花,能懂一只鳥的審美,似乎也說不大通。
“非也。”紅沖輕嘆一聲,指向白孔雀尾羽的眼睛紋樣,緩緩解釋道:“就像我以花瓣蓮子作為妖法神通,他便是用尾羽,就像兄長從玉滟的乾坤袋中所得那支一般。但此物并非無窮無盡,他恐怕早就拔光用盡,這只是障眼法而已。”
話音才落下,他突然仰起臉,猝不及防地吻上乘嵐眼皮,甚至輕輕舔了一下。
乘嵐頓時腳下一滑,險些從半空中掉下去,連忙正色道:“莫要胡來。”
“呀,兄長誤會我了。”紅沖眨眨眼睛:“只是渡些妖氣給兄長的眼睛而已。”
渡妖氣的方法千千萬,緣何偏要在此關頭突然用親吻眼皮這般曖昧的方法,乘嵐無需問出口,也曉得紅沖必然會裝傻到底。
他只得咽下這啞巴虧,強自鎮定,順著紅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見白孔雀搖身一變,再不復羽翼豐沛的模樣,尾部更是可憐,孤零零地,就剩下最后一根飄長的尾羽了。
紅沖說:“難怪他要偷玉滟的燕窩,燕窩算是玉滟的神通,有美容之效,大抵是用于煉丹維持這完美的假象。我原本還以為,這只是你們私下通信的信號。”
“……我在你心里是這種人嗎?”乘嵐有些無奈:“就是為了幫玉滟抓賊,我才會遇見他。只不過,我確實讓他替我做事,這件事沒法告訴玉滟。”
提及此事,乘嵐心下微動,便不由自主地想問起紅沖:“他的主人……”
紅沖卻打斷他:“想來屋里人也就這一兩日的光景了,待此事了結,我一并告訴兄長。”
乘嵐察覺到他的回避,背在身后的手捏了又捏,心中仿佛揚起吞噬一切的巨浪。然浪息風止不過片刻,他最終只是輕輕道了一聲:“好。”.
二人并未走遠,只不過離開村落,在不遠處的山上落腳。
自山丘上遠遠眺望,尚且能夠看見,夕陽西下,白孔雀在霞光中盤桓的雪影,優美而又神圣。
乘嵐低聲說:“我還以為你不會答應他。”
“為什么?”
“此事恐亂因果,我……”
話沒說完,就聽身后突然一聲巨響!
乘嵐連忙回過頭去,卻見紅沖一臉無辜,指了指旁邊一顆碎了一地的巨石,可憐巴巴地說:“我只是想試一下,看看這具石身究竟夠不夠硬。”
顯然,石身的堅硬遠超紅沖想象,只不過是輕輕一碰,就把山上巨石擠了個粉碎。
乘嵐無意怪罪,只叮囑了一句:“仔細莫傷著自己。”
“兄長真是憐惜我。”紅沖笑道:“也太憐惜他人,唯獨不憐惜自己。”
本以為此言意指乘嵐將蓮子種在心頭一事,乘嵐無意反駁,卻聽他說:“你待自己太過嚴苛。”
“修行本就如此。”乘嵐不以為然。
“并非修行。”紅沖上前幾步,緩慢而又輕巧地鉆進乘嵐懷里,溫聲道:“是你對你的心,太過于嚴苛。”
風把他垂落的發絲披在乘嵐肩頭,乘嵐亦將他擁住,對這番話語卻有些不得其意。
“我將玉滟之事告訴你,原本是希望兄長能全一份同門之情,好好補償一二。卻沒料到,兄長恪守道義,連對他也公事公辦,絲毫不肯與他發展私交,生怕亂了他此世因果。”紅沖道:“可既然如此,你只要默默照拂便是,又何必千里迢迢地,將他帶到魔域來呢?”
不等乘嵐回答,紅沖便伸手輕輕抵住乘嵐的嘴唇,自顧自答道:“是為了讓我也瞧上一眼故人如何,對不對?”
乘嵐便低眉斂目,稍稍頷首。
“兄長,你太想周全這世間的所有事,就連你自己,也被困囿其中。可我求你之事,原本只是想讓你心中多少圓滿幾分,并非要為你畫地為牢。”
紅沖凝視著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忍不住又抬手撫平,口中問道:“你一次又一次地為我破例,你堅守在心的道義規矩也為之讓步,就不怕我真的是個天生惡妖嗎?”
乘嵐默然良久,才終于顫聲道:“怕,所以,我才……”
所以,他才親手刺開了紅沖的心。
可當這一切發生之后,他反而被更加洶涌滔天的悔恨吞沒,溺于其中。
“我知道你不是惡妖,”乘嵐說:“既然你也知道,為什么還要……”
問到一半,他倏地憶起紅沖早就說過,此中秘密不可為人道也,并非紅沖不肯說,實在是想說也說不出口。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紅沖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呼吸交纏之間,紅沖低聲道:“你總想替我負起一切,但是,或許我也沒有資格說你。”
乘嵐一怔,抬眼問他:“什么意思?”
一抬眼,便望進一雙火焰般熾亮的赤紅眼眸中。
是紅沖對他使用了神通,可是,乘嵐原本也不會怎樣欺騙他,二人之間原本也甚少有用起神通的場合。
卻聽紅沖嗓音縹緲,仿佛響起于千里之外,又宛如近在他心底私語:“兄長,若我要你為我墮落成魔成鬼,此后永無在光明下行走的機會,你愿意嗎?”
乘嵐亦凝視著那雙眼睛,反問他:“如何,才算是墮落?”
在那雙不滅真火浸燃過的神通之下,他本不該有反問的機會,除非,紅沖早已從他心中讀到了真正的回答。
是要殺人作惡,才算是墮落嗎?
乘嵐覺得,那不是紅沖的本意。
但若只是成魔成鬼……早在許久以前,乘嵐就已經墮落了。
“多此一舉。”乘嵐評價。
“并非,并非。”紅沖的雙眼并未熄滅,繼續問道:“那兄長肯不肯再答應我一件事?”
這話勾起了乘嵐不太美妙的記憶,他下意識地眉頭一抖,緩緩道:“不可作惡,不可為禍世間,還有……不可再騙我殺你傷你。”
他雖如此設下限制,實則心中并不認為紅沖當真會讓他做什么窮兇極惡之事;而如今二人已然算是交心,紅沖也曉得了他不愿成仙,沒有什么那般兩難的糾結,想來紅沖也不會再提出那般要求。
只是,舊事到底在他心里刻下一道無法愈合的疤,令他重獲至寶也不能安寢,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重復:不要再騙我,讓過去重演。
聞言,紅沖“撲哧”地笑出聲,氣息拂在乘嵐的臉頰上,吹起一片緋色。
紅沖笑道:“還說多此一舉?換了你,不也是一遍又一遍提起此事?”
乘嵐被戳中,卻也不惱,只讓開臉,讓肌膚離紅沖稍遠些,好盡快冷靜下來。
然而,他只不過是稍稍退讓的動作,紅沖卻果斷地離開懷抱,終止了這段曖昧的談話。
未及解釋,就聽紅沖笑意吟吟道:“不答應就算了。”
乘嵐的動作猛然停滯,甚至連表情都僵在那個似乎有些赧然的瞬間。
什么叫不答應,就算了?
不答應作惡,還是不答應再一次殺死他?
第94章 丹青兩幻身(三) 下次一定。……
原本暖意融融的氛圍如懸河注火, 陡然被澆成了一攤萎靡的腐灰。
好半天,乘嵐才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什么意思?”
紅沖輕嘆一聲, 無奈道:“兄長莫要擔心,此事說來話長……”
未及說完,乘嵐已屈指輕彈,又將他化成了石鐲的模樣鎖在手中,氣息不穩道:“先回答我——先回答我的問題,你想要我做什么?”
紅沖才好繼續道:“說來話長……但我少不得要從頭說起。”
“那就長話短說!”
見乘嵐急得堪稱神智昏昏,紅沖暗道自己這個話頭開得不好, 但事到如今, 他仍然覺得或許化出人形來與乘嵐細說,總是更好些,于是故作可憐道:“兄長,你捏疼我了, 能不能先放開我……”
“快說!”乘嵐忍無可忍。
一聲怒吼,嚇得山下林中飛起群群候鳥, 紅沖被震得石身都顫了三顫。
巨大的威壓下,他咬了咬牙,改口利誘:“你不看著我, 就不怕我又給你下套?”
乘嵐聲如寒冰:“你發過誓——你敢。”
但沉默片刻,乘嵐也不知是否有察覺出他這話暗含的求和之意, 終于又令他恢復人形, 雖然動彈不得——他躺在乘嵐懷里, 被乘嵐薅著頭發, 捏著臉。
乘嵐陰沉著臉地湊近他,似乎一言不合,就會從他臉上咬下一口肉來, 慍怒道:“好不容易才安生下來半天,你又想發什么瘋?”
紅沖只好低眉順眼地娓娓道來:“并非我要發瘋,而是三百年前,楓靈山爆發火山之難那事,我一直在想,斗魁真尊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如今,總算有些眉目了。”
聽他提起項盜茵,乘嵐難免氣息一頓。
紅沖連忙道:“不是我想逼死他,是他被下了催眠禁制——就像兄長曾經發現,我識海中也有那般禁制,一旦觸動,當即神魂潰散,難以轉圜。”
乘嵐立刻問:“那你識海中如今……”
“如今自然是安全了。”紅沖道:“自記憶恢復起,那禁制就已消失不見,反而陰差陽錯叫我猜到半分,究竟是何人在我與他的識海之中設下禁制。”
他本以為乘嵐會順著他的思路問出“那是何人”,不料乘嵐眼神一凝,質問他:“那我從前問你時,你為什么要應下此事?”
紅沖:“……”
紅沖只好誠實道:“當時……以為必死無疑,萬念俱灰,便不想解釋了。”
“你胡說。”乘嵐目光如炬:“你是覺得說了我也不會信。”
這一回,紅沖凝視著他,久久無言。
此言不假,直揭開了紅沖的偽裝,叫紅沖暗自苦笑。
那時事發突然,該說是二人都不復冷靜,失了分寸,言語之間,一來二去地,便生出許多沒能解開的誤會來。
但即便如此,乘嵐仍然細心聽進去了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他曾指責乘嵐對人與妖區別對待,乘嵐便要他拿出項盜茵乃是鬼修的證據來,而他兩手空空,于是,乘嵐親自踏上了尋找證據的路途。
只可惜,得知此事時,已是多年之后,那時紅沖已取回不滅真火的法力,更是無法回頭。
時過境遷,憶起這番舊事,紅沖只能道一聲:“怪我。”
怪他不肯相信乘嵐的真心。
乘嵐頷首:“繼續說。”
“兄長,從前觸動我識海中禁制的那個問題,你可還記得?”紅沖問。
“你的身份。”乘嵐記憶猶新:“是我問你‘你是誰’時。”
“是。”紅沖笑了:“斗魁真尊識海中的禁制,亦是如此。”
他說得云里霧里,乘嵐聽著也覺毫無頭緒,卻無端有種心臟被系上了一根纖繩的不安感。
只聽紅沖繼續道:“他的記憶里有許多被更改的部分,都是為了避開這一道禁制,他想要隱藏的秘密,并非方赭衣的過去,而是……我。”
他微微一頓,看著乘嵐分明費解,卻又作出努力理解的模樣,卻是話鋒一轉:“事到如今,有些事總得讓兄長知道,可我說不出,便只有一個辦法了。”
乘嵐遲疑道:“搜魂?”
這是鬼修發明的術法,放在正道仙門中,多為處理極惡之徒的極刑,乘嵐說出“搜魂”二字時,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但若當真說不出口,要逃過天道,或許也只有這個辦法,畢竟鬼修一貫躲著天道修行,其術法是最能避開天道懲治的邪法。
而乘嵐也有自信,若由自己施出此術,一應痛苦、反噬都由自己承擔,必然不會傷及紅沖神魂分毫。
紅沖卻搖了搖頭,話聲輕輕:“不只是搜,將我吞了吧。”
“你胡說什么!”
“我是認真的。”紅沖看著他,安慰道:“兄長莫擔心,此舉絕不會有損兄長的道行,只是,兄長少不得要小心些,避開天道一些時日……”
話未說完,就被乘嵐震聲打斷:“你怎么還敢這么說?難道要緊之處是我的道行嗎?為這一點小事,至于做到這個地步嗎?”
“不……至于,至于的。”紅沖還在執意勸說:“也不必擔心我,我有法子寄生在兄長身上,想來應當能安然無恙。”
“你瘋了,你真是瘋了!”乘嵐斥道:“好端端地修行不成,非要做鬼?你究竟曉不曉得這意味著什么!”
他說著,便要丟開紅沖,自顧自惱道:“你那些秘密我也不再過問了,若我再問,不,若我再生出半分好奇之心,便叫我——”
誓言未成,紅沖偏沖開他的禁制,捂住他嘴巴,艱難道:“不許發誓!你若當真起誓,那我才是真真的死定了!”
乘嵐怔了片刻無言,少頃,眼神突然一亮,不問他何出此言,卻道:“那你要我答應你的事,莫非也……”
紅沖眼神飄開,不置可否。
“是誰會要你的命?天道?可是,為什么?”乘嵐連忙追問。
紅沖遲疑著搖了搖頭,低聲道:“其實,我倒也并無什么切實證據。興許只是我想多了,如此,只不過是為了有備無患——”
然而這“想多”二字既出,乘嵐立刻松下半口氣,一口咬定:“既然如此,方才那些話我就當沒聽過,你以后也休要再提。”
若依紅沖所言,只能靠著吞食神魂才能解開謎題,這辦法實在可怖,乘嵐寧可摒棄從前刨根問底、雷厲風行的作風,做個得過且過的傻子。
他說完這話,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也不管紅沖有什么反應,立刻將紅沖又化為石鐲套在腕上,又狀似若無其事地攏了攏衣袖,平靜道:“安寢。”
紅沖:“……”
這番反應當真在他意料之外,細想又是情理之中。
他心中卻暗自無奈——他和乘嵐之間似乎總是橫著一道關竅,從前是乘嵐再三追問,他受限于天道的規矩三緘其口;如今他想要乘嵐知道,生死的顧慮又令乘嵐投鼠忌器,甘愿做個膽小鬼了。
可是,追根究底,他也無論如何都狠不下心去,逼乘嵐再做什么。
這夜過得很快。
翌日東方既白,一聲鳥鳴穿越屋舍山川,傳入乘嵐耳中。
下個瞬間,乘嵐就到了鳴聲傳來的源頭,正是白孔雀久久盤桓的屋舍。
一夜過去,白孔雀法力耗盡,伏在屋頂上。
光華散去,它再也維持不住以靈丹妙藥勉強維持的外貌,露出灰敗而憔悴的本相。
似乎察覺到有人來了,它睜著兩只空空如也的眼睛,怎么不肯閉上。
一條生命在眼前奄奄一息,任誰都無法不為之動容。
哪怕乘嵐修行三百余年,早已見慣了生離死別,亦難免為之面露肅然。
“他在鉆空子。”紅沖不知何時又與他神魂相連,此刻低聲為乘嵐解釋道:“孔雀盤桓乃是吉兆,他把自己的法力這樣交出去,受運之人此世將盡,轉世定然與他命運相連。”
乘嵐一怔,心中立即顧慮起此事是否會亂了因果,令紅沖難做,便問他:“要我出手嗎?”
紅沖卻道:“隨他去吧。”
恩怨如何,都是這對師兄弟之間的事,若天道不容,自然會在熔爐中將這份聯系焚去;若真能逃脫熔爐的規矩……這也不過只是個“吉兆”而已,既然害不得什么人,紅沖也無意插手。
白孔雀終于閉上修長的眼睛,想來那眼皮下空空,睜開與否也并無差別,倒是閉上還能顯得有仙氣些。
長喙顫抖著發出最后一聲嘶啞的哀鳴,白孔雀的頭低下去,就再也沒有抬起來過。
與此同時,屋里竟也傳來一聲喟然長嘆,漸漸地,不復聲響。
自此,兩道糾纏多年的魂終于要回到熔爐之中,這團亂線結也終于有了終點。
乘嵐尋了個僻靜地,用術法將白孔雀的尸身埋葬。
“去霜心派吧。”不等紅沖發問,乘嵐主動說起接下來的安排:“叫我也看看清楚,朱小草究竟是否當真如你所說,并不曾摻和進此事。”
紅沖卻笑道:“兄長分明是怕我太掛念他,憂思過度。”
話雖如此,他心中卻明白,乘嵐里外如一,向來不是嘴硬心軟之人,而他之所以故意這般說,只是想故意逗弄乘嵐一二。
果然,乘嵐沉吟片刻,誠實道:“你說的也對,你也該去看看他。”顯然是未想到這一層。
如今,朱小草在他心中是好是壞,尚且懸而未定,乘嵐并不肯直接將他劃入自己人,自然也不會從“情誼”的角度出發思考相關之事。
紅沖擔心他心病難醫,含笑問:“兄長此言當真?是真情實感、真心實意的那種?”
乘嵐聽出他話中似有促狹,無奈道:“莫非我該是真刀真槍地去不成?”
紅沖一聽便知,乘嵐恐怕已息了要對朱小草下殺手的心思,但為求保險,去親眼看看,也是必然。
乘嵐不像他,不是欲擒故縱愛拿喬的性子,但他每每見乘嵐作出這幅拿自己無法的模樣,就忍不住順桿爬,絲毫沒有見好就收的眼色。
他軟下語氣,故作可憐道:“真尊不會一言不合就醋性大發,要對我使家法吧?在人家家的地盤,可不好像剛才那般。”
這話是撒嬌耍賴,誰知乘嵐瞥他一眼,再開口時,言之鑿鑿:“這話說得……原來你早就見過他。”
雖然紅沖早先就已說過,是因確認了朱小草如今的身份,才知那假扮之人并非朱小草,乘嵐卻不大將此言放在心上。
只不過,經過昨夜的“不歡而散”,乘嵐再也不敢觸碰紅沖想要遮掩的秘密。
不敢,而非不想——他心里不甘不服,甚至平白從角落里鉆出一眼冒泡的泉水,悄無聲息地把五臟六腑都泡在酸汁苦水里,叫他好不難受,好不……
好不委屈。
紅沖從這話里已多少尋摸出些許不妙,更何況二人神魂相連。
那一陣被壓抑的波動傳來,紅沖連忙補救:“兄長當真誤會我了,我見他時記憶全無,當真是一無所知——實在是恰好,恰好生在他家門口。”
誰料此言反而惹得乘嵐反問:“那你何不生在我們自家門口?你那塘子我幾乎每日都在搭理。”
紅沖道:“……下次一定。”
“你還敢說下次!”乘嵐頓時怒從心頭又起,當即拂了衣袖,順手封了紅沖的聲音。
第95章 丹青兩幻身(四) 終于找到你了。……
風過霧凇林, 葉聲簌簌。
無意湖邊數百年如一日,總是那般銀裝素裹, 陰云密布。
幾日前,照武真尊大駕光臨,很是惹出了一番驚天動地的大動靜。
幸而照武真尊來得突然,走得迅速——再來得更是頻繁。
循著命線所連的方向,朱小草應當正在此地。倒是不曾料想,兜兜轉轉三百年,他終究還是回到了生養自己的霜心派。
站在無意湖百里之外的山峰上, 乘嵐撈起一捧冰雪, 隨手一捏,那雪便凝成一張拜帖,劍氣涌動,串著拜帖化作一道流光, 飛入霧凇林中。
這封帖子寫給凝魄真尊,師仰禎。
紅沖正疑惑著, 乘嵐已察覺到他欲言又止,解釋道:“我每每來此拜訪,師姑娘無不如臨大敵, 還是遞上一道帖子,知會一聲。”
紅沖心道:正是呢——正因如此, 不才更該悄然無聲地潛入派中, 看過朱小草無恙, 再偷摸離開嗎?如此大張旗鼓, 豈不顯得生怕師仰禎不嚴防死守。
但這話他既不曾問出口,乘嵐也仿佛不曾想到這一層。
二人便在山頭靜立稍候。
少頃,乘嵐握著鐲子緩緩敲擊的手指突然一頓。
紅沖便問:“她應下了?”
乘嵐點點頭:“她把帖子撕了。”
紅沖:“……”
乘嵐又道:“其實上一回我遞帖子來, 也是如此。”
他口中的上回,豈非紅沖替人當值,在無意湖邊迎接照武真尊那時?可紅沖偏偏記得,師仰禎分明有將此事吩咐下來,雖然不大上心,以至于門下層層推諉,這頂大的事居然落到幾個小輩頭上。
那時,紅沖一無所知,還為此腹誹過一番這兩位“真尊”的關系恐怕不佳。
如今才知,原來這“撕了”竟然就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知會”。
記憶回籠,紅沖也理解了師仰禎這微妙的態度——他與師仰禎之間恩怨未了,乘嵐便是城門失火所殃及的那條“池魚”。
不過,紅沖思索片刻,仍然忍不住道:“她變了很多。”
又或許該說,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整個霜心派都不似從前。
師仰禎的修行如日中天,霜心派卻輪到了素姓做主,這背后秘密不可謂不復雜,若非紅沖曾經作為派中弟子,恐怕也難知其中內情。
按說自師仰禎突破至煉虛境界,她就該接任掌門之位,延續師姓輝煌。
然而,誰也沒能料及,她婉拒了師姓尊長的安排,一轉頭,便將好幾位素姓弟子收入門下。前代掌門聽聞此事時,恰值突破關頭,竟被氣得反噬自身,不久后便郁郁而終。
但師仰禎于修行一道實在天賦異稟,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敢指摘她太多。
此后,師仰禎代掌霜心派數年,卻只以長老自居,任由掌門之位虛懸。直到她的其中一位徒弟顯露出驚人的天賦,短短百年,就已突破化神。
于是,師仰禎力排眾議,破例將這位徒弟推上了掌門之位——也就是此代掌門,素旋綺。
素旋綺同樣是罕見的少年英才,接任掌門不過數年,又有突破之勢,自此閉關,至今已是數年不出。
乘嵐上一次拜訪時,便是將帖子遞到了素旋綺處,但由師仰禎代接;而此行所為私事,帖子只管送達師仰禎,無需驚動他人。
回想之際,乘嵐已縮地成寸站在了霧凇林邊,只差一步,便要邁入霜心派的界碑。
“沙沙”聲自林中傳來,便有兩人自霧凇林中匆匆走出,見乘嵐在此,連忙行禮道:“見過照武真尊。”
乘嵐定睛細看,只見其中倒是有一位熟人,幾日之前,似乎就是這少男在此等候迎接自己,那時,紅沖正巧在騷擾這后生。
“江珧。”紅沖提醒他眼前人的名字,又隨口道:“每回有這種雜事,似乎總是他自告奮勇。”
沒了無理師叔在旁胡鬧,江珧年輕雖輕,確實恭而有禮,進退有度。這位“熟人”暫且按下不表,另一人也向乘嵐抱拳行禮:“我姓素,名蕓生,霜心派伺羽真人座下行七。”
乘嵐的目光落在素蕓生身上時,紅沖的聲音低了幾分,含著萬千悵然道:“小七……唉,他還挺纏著我的,怪我那時不曾多想。”
此言似乎意有所指,乘嵐一驚:“這是小草?”
不怪他如此訝異,實在此人無論從氣息、修為、還是外貌上,都絲毫不見朱小草的痕跡,敏銳如乘嵐已至大乘期,也只當他是個普通后生,并不覺絲毫異常。
紅沖的語氣深信不疑:“是他。”
乘嵐頓時面色凜然。
那邊江珧與素蕓生先后行過禮,卻見乘嵐臉色深沉,目光銳利地看著自己。二人皆不知,究竟是何事何人引起了照武真尊的注意,彼此對視一眼,俱是有些惶恐,直到江珧低喚了一聲:“照武真尊?”
乘嵐仍冷著臉,微微頷首算是回過禮。
江珧這才敢恭謹開口:“師祖命我接引真尊去寒玉窟,真尊這邊請。”
于是,三人不緊不慢地邁開步伐,繞過無意湖,向遠方一座冰封雪蓋的小山行去。
乘嵐跟在他二人身后,一直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素蕓生,心中暗自留意。
人心總是難以公正,乘嵐更不否認自己的偏心。
他惦記著紅沖在他懷中奄奄一息時,都還在懇求自己,替他繼續尋找這個便宜師弟的蹤跡,便不能接受,朱小草這些年竟敢茍且偷生,連只言片語都不肯遞來。
自“魔尊復生”的消息傳入他耳中,自他以為朱小草假扮魔尊作亂起,他更是耿耿于懷,咽不下這口氣。
但眼下親眼見過素蕓生,這份疑慮被乘嵐壓在心底,一時無法吐露。
素蕓生改頭換面,從里到外與朱小草無一處相似,既非轉世,也不似奪舍,又非妖物能以重修之道重返人間,竟然連堪稱半仙的乘嵐,都完全看不透他的底細。
與其說是介懷,倒不如說乘嵐已暗自警惕,如臨大敵。
他摩挲著手腕上的石鐲,紅沖察覺到他心中波動難平,不免安慰他:“兄長莫擔心,小草總不會害我的。”
乘嵐心中暗道:未必。
但他到底不舍得將這話說與紅沖聽,省得傷了紅沖一片熱忱真心。
思索之間,三人已在雪山腳下,一處冰洞口停下步伐。
江珧與素蕓生一同行禮:“師祖在寒玉窟中久候,還請照武真尊……”
話音未落,只聽冰洞里傳出帶著回聲的一句:“蕓生,你也進來。”
素蕓生一怔,抬起頭,盡可能隱蔽地對江珧指了指自己,滿面疑惑與無辜,低聲問:“師兄,我是不是聽錯了?”
乘嵐凝視著他:“沒錯,是你。”
這回,素蕓生不敢掙扎了,連忙乖乖低下頭,大氣也不敢喘。
而江珧則在二人身后,極細微地對素蕓生擺了擺手。
動作之間,他少不得要飛快地掀起眼皮瞟上一眼二人,似有一道紅光隱隱閃爍。
他的小動作逃不過乘嵐的感知,乘嵐步伐一頓,卻不是為了他,而是握緊了手中石鐲。
“你做什么?”乘嵐眼疾手快,掐住從石鐲中偷摸鉆出的一縷神識。
紅沖一邊在他掌心盤繞、在他指根處打結,一邊打趣道:“他也是我的小輩呢,許久不見,我跟他去敘敘舊,兄長總不能連這也不能容忍吧?”
“許久?”乘嵐拆穿他:“也就幾日而已。”
“好吧,好吧。”紅沖只得明言:“他身上似乎沾了一股似曾相識的氣息,從前,似乎是沒有的……或許是我的錯覺也說不準。”
然而,他既如此說,乘嵐更不肯令他涉身險地了,立刻道:“我去。”
紅沖耍賴:“那就一起。”
一縷乘嵐的劍氣,被紅沖的神識黏著尾巴,就這樣掠出冰洞,無聲無息地貼在江珧后背。
二人在蜿蜒冰洞中復行片刻,直到抵達冰洞深處的開闊空間。
巨大的寒玉臺上,一身雪白的師仰禎正在打坐修煉。
見二人來,師仰禎面不改色,一面繼續運功,一面淡然開口:“照武真尊,幾日不見,你容光煥發,看來是已經將那惡妖斬于劍下了。”
聞言,乘嵐劍眉一擰:“我此次并非為此事而來,而是……”他的目光落在一旁低著頭,盡可能讓自己顯得不存在的素蕓生身上,其意自明。
也不知師仰禎是同樣對此一無所知,還是鐵了心的裝作不知,只冷聲問:“那又是所為何事?”
乘嵐靜靜地凝視她片刻,見她絲毫不為所動,于是直言道:“這位‘素道友’,似乎是你我的一位故人?”
霜心派收外姓弟子,也不過是迄今幾十年來的新鮮事,是以派中還是以師、素兩姓子弟為主。
在無意湖這地界,霧凇枝上的雪落下來,都能砸到十個姓素的。而這其中,能被照武真尊平輩喚上一聲道友的,本該只有師仰禎,就連霜心派此代掌門素旋綺,都只能沾了門派的光,被他喚一聲“掌門”而已。
素蕓生正因明白這個道理,自覺被這一聲“素道友”拔高了不知多少輩,才嚇得手足無措。
他顧不上禮數,慌張地甚至不知該如何推脫。
然而,他的頭還未來得及誠惶誠恐地抬起來,視線還停留在眼前的冰面、鞋尖,就忽聞冰洞深處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下一刻,冰洞崩塌,素蕓生被撲倒在地。
眼前一片漆黑,耳邊更是嘈雜,雪山崩塌的巨響令素蕓生耳鳴不止,好在方才有人將他護入懷中,尚且無虞。
他分不清到底是誰救了他,就被那人撈起扣在腋下,似乎正在他看不到的道路上不斷奔行。
可是,偏偏在這平日里他最依賴的視覺、聽覺皆是失靈的狀態下,仿佛有一段莫名的記憶竄進他腦海。
好熟悉。
但是……似乎又有什么其他的不同。
素蕓生想,到底是什么呢?
直到他聽到頭頂上傳來幾近破碎,卻又顯出幾分欣喜的聲音:
“終于找到你了……”
啊……素蕓生突然想起來了。
這情景著實似曾相識,他怎會不熟悉?而那星點不同,他也終于明白了原因。
是他們的“關系”。
三百年前,素蕓生才是那個在山上負寶奔逃的人。
那時,他的名字還不是素蕓生,他的身份也并非被寄在師尊伺羽真人名下養大的,霜心派掌門素旋綺之子。
在無處可逃的島上,他把一個被層層術法字訣束得嚴嚴實實,幾乎看不出本來模樣的包裹,緊緊扣在自己懷里,跑過一座又一座連綿起伏的山。
雷法劈斷他的前路,土法絆住他的步伐,還有從天而降的火法、冰法……五行術法追在他的身后,每一道,都想要他的命。
素蕓生幾乎走不動了,每一步都是困難,可他知道自己不能休息。
哪怕筋疲力盡,也不敢停下步伐,因為一旦停下,就會被接踵而至的各種術法絞成齏粉,連搓灰都未必能留下。
他很困惑:到底為什么我要這么慘啊——到底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
誰在說話?
他根本顧不上尋找聲音的來源,因為躲避攻擊、持續前行,已經耗空了他的精力。
直到他突然反應過來,那聲音竟然是從自己的心里響起來的。
“因為,你偷走了一樣寶物。”
素蕓生嚇得一個踉蹌,被術法擊中腳腕,栽倒在地上,滾了好幾個跟頭,懷里的包裹亦脫手而出,好不狼狽。
又是數道術法毫無保留地砸了下來,他知道自己已無力躲開,絕望地望著前方,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變慢了。
是臨死前的走馬燈嗎?他仿佛察覺到一絲熟悉而親切的氣息。
便在那心念一動,所有的術法竟然都在瞬間調轉方向。
素蕓生沒有等到意料之中的死亡。
字訣散去,錦緞破碎,連其中的玉匣也漸漸化為飛灰,終于露出了匣中至寶的真容。
一塊似柱的雪白玉料從其中滾出來,端其色澤瑩潤,形狀卻不規則,側面有許多大小不一的空隙不說,還有許多道傷痕和缺口,似乎被人生生挖去了些許部分。而挖玉之人大抵也無絲毫賞玉之心,事后也不曾為其打磨遮掩,就這樣大刺刺地顯出殘缺模樣。
可是,為什么會有師兄的氣息?
他怔怔地望著那塊玉,恍然大悟——
那不是什么玉,而是一段藕節才對。
那就是他的師兄啊。
第96章 丹青兩幻身(五) 你到底是誰?……
冰洞轟然崩塌的瞬間, 乘嵐的心底,也響起一道朦朧的聲音:“終于找到你了……”
那是紅沖的聲音, 他最熟悉不過,絕不會認錯。
可是,紅沖為什么會這樣說?
他在找誰?還是……誰在找他?
他來不及多問,撲向素蕓生的動作終究比冰山塌下慢了一步,待得劍氣除開冰雪,廢墟里早已不見任何人影。
狂風掀起冰雪,把這片山腳冰原掃得干干凈凈。
無論是師仰禎、素蕓生, 還是本該候在洞外的江珧, 甚至環顧四周,百里之內,乘嵐竟不曾察覺到任何活人氣息。
但是,偏偏有令他迷惑之處。
風暴散去, 一道身影靜靜立在他百米之外。
乘嵐只是一眼,就呆呆地怔在原地。
那人用白綾束在雙眼上, 又低垂著頭,抬手作掩唇狀。分明大半張白皙的臉都藏在袖側,乘嵐卻莫名地想:他是在笑。
果然, 寒風如刀,唯獨帶來這一聲含著喜意的輕笑:
“兄長, 怎么, 太久不見我這副模樣, 認不出來了?”
乘嵐早在心里無數次地詢問, 不知為何,沒有絲毫回應。
石鐲仍然套在乘嵐的手腕上,槐木灰畫出的鎖魂陣也并無被破開的痕跡, 但紅沖竟然能夠自主切開了與自己之間相連的神魂,又尋了一處旁的身體?
白發,麻衣,又以白綾束眼,這是從前他們相識時紅沖的模樣。在火山之難后的很多年,紅沖都不曾在作如此打扮,興許也是因為沒有必要。
乘嵐驚疑不定,問他:“怎么化出這幅模樣?”
話出口時,乘嵐亦毫不掩飾自己的動作——他抬手作虛握狀,露殺劍本相不現,千萬道劍氣卻在他身后的云氣里醞釀。
若真是紅沖,他向來明辨是非,自然不會為自己此時的謹慎動怒。
若不是紅沖,乘嵐更無需解釋自己的行為,直接殺了便是。
那人見之,又是一聲輕笑,竟然毫無半分擔憂地走上前來,口中道:“兄長真是謹慎——謹慎得讓我放心。”
到了近前,他又在乘嵐審視的目光中繞了繞自己的頭發,含笑道:“我還以為兄長見我這般模樣,只會欣喜。”
這倒像是紅沖會有的反應。
乘嵐手指輕顫,收了劍氣,遲疑著道:“你這是……?”
“有些緣法罷了,不是什么重要事,便不與兄長贅述了。”那人輕嘆一聲:“畢竟,現在又更重要的事要與兄長說。”
“什么事?”乘嵐果然問。
‘紅沖’唇角一彎,輕聲道:“兄長難道不想知道這些年的真相?如今,我總算是可以說了。”
乘嵐驚得雙眼睜大,立刻道:“當真?”卻又視線一偏,補上一句:“……小心為上,我倒不急于這一時半刻。”
“呵呵,兄長總是如此小心。”‘紅沖’笑著安慰:“莫擔心,我倒覺得,是我從前想得太多,思慮過甚才對——其實有些事,原本也沒有什么要瞞著兄長的必要。”
見乘嵐作出洗耳恭聽狀,他便緩緩開口:“三百年前,項盜茵,曾經殺過我。”
時隔多年再次提起此人,乘嵐仍然感覺五味雜陳,忍不住應了一聲:“我知道,火山之難那時……唉。”
一聲嘆氣,似乎有關于這個名字的一應恩怨都在不言中。
“并非那時——”‘紅沖’卻搖了搖頭,微笑道:“是在那之前至少二百年,那時,項盜茵還只是個孩子,當然,那時我也尚且年幼。”
他說著,用手比劃起來,試圖圈出約摸二尺來高的一個圈,口中道:“我尚未化形,只有這么高,什么事都不懂,何其柔弱無依,就這樣被他斬落。”
果然,“斬落”二字一出,乘嵐頓時瞳孔驟縮,似有幾分不敢置信。
‘紅沖’并不放在心上,笑吟吟地繼續講道:“方赭衣命他來殺我,他遵循師命,倒是不能全然怪到他頭上——可他貪欲妄生,動了私心,并未徹底將我斬殺,反而將我圈禁起來,隨取隨用。”
乘嵐頗有些艱難地問:“‘隨取隨用’……是什么意思?”
“‘人丹’之事,兄長又不是不知,我雖只是小妖,也總有堪用之處。”‘紅沖’苦笑道:“只可惜,后來,我好不容易才偷溜出來,這才流落塵世間,后來,便是陰差陽錯地與兄長相識。”
他話鋒一轉,又道:“但我逃時匆忙,不慎留下了一絲法力,我總歸是惦記著要取回這份法力的——火山之難那時,倒是小草在山上誤打誤撞地發現了一處地方,放著我遺留的那絲法力。他偷走了那絲法力,又因自顧不暇而無力尋找到我,于是,這絲法力便被放在此地數年……”
“直到今天,我隨兄長回到霜心派,終于取回了這絲法力,也終于想起了一切。”他作出西子捧心的姿勢,“還得感恩天道憐我漂泊多年,終于讓我能夠……完璧歸趙。”
乘嵐聽得一知半解,卻又覺得這份神秘意外地符合紅沖一貫的作風。
但乘嵐還是忍不住問出自己心中的疑惑:“那小草他現在為什么成了素蕓生?”
‘紅沖’似乎毫不意外乘嵐會有此發問,無奈道:“他被項盜茵的追得遍體鱗傷,能逃出命來,已實屬不易。后來,他的身軀不堪為用,所以……我用了些旁的辦法,給小草換了一副軀體。”
他微微一頓,又連忙解釋:“兄長莫要擔心,并非任何歪門邪道,只不過是我們妖修的一些神通罷了。”
“只不過,他如今記憶全失,因果散去,與轉世新生無異。我倒覺得,不如便將他當做‘素蕓生’,不要將這些過去說與他聽,平白惹得他橫生苦惱,兄長意下如何?”
轉生不可再涉前世因果的道理,乘嵐明白,正因明白,才因此心下更是震驚——究竟是何等的妖修神通,竟然能讓生魂有如轉世,這可真是“替天行道”啊!
但‘紅沖’既然不肯說,乘嵐也不多逼問,只微微蹙眉,仿佛陷入思索之中:“如此說來,你與他們倒是原本就有諸多恩怨,新仇舊恨,無怪你追究至那般境地……”
乘嵐抬高了語氣,不免又叮囑一句:“不過,令人神魂潰散到底太過極端了些。”
聞言,‘紅沖’似乎氣不打一處來,笑意亦收斂幾分,語氣也有些生硬:“好吧,兄長教訓的是,我以后定不再犯。”
乘嵐又問:“那后來……”
然而,‘紅沖’再次搖頭:“這便是當真不能與兄長說起之事了,若兄長當真想要知道,恐怕只能自己親眼去看。”
此言頓時刺到了乘嵐的痛點,乘嵐不免憶起上一次與紅沖彈起此事之時,紅沖竟然要自己吞食其生魂。哪怕是如今回想起來,乘嵐仍覺心有余悸,立刻問:“怎么做?不會又是……”
話沒說完,卻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了。
‘紅沖’歪了歪頭,似乎有些疑惑,卻還是為乘嵐解惑:“這說難也難,說不難,倒也不難,兄長恐怕還得帶我走一趟靈山。”
說著,他轉過頭,如有所感地望向靈山的方向,輕聲道:“那火很有些妙處,兄長上一回從中找回了我和藏官刀,想來也曉得,那火并不會傷及兄長。”
乘嵐目光沉沉,答了一聲:“是有此事。但早前我們在靈山時,你為何不提此事?”
‘紅沖’不答反問:“兄長這是在怪我了?”
不等乘嵐反駁,他只管道:“兄長只需隨我回到靈山,自然能夠看到一切,包括我的記憶。”他輕飄飄的聲音宛如鮫人吟唱,吐出纏綿的引誘:“屆時,我的所有秘密都向兄長敞開,再無半分保留。”
再無半分保留……這確實令乘嵐無法拒絕。
甚至,該說是夢寐以求——如果真有什么旁的辦法,能夠讓乘嵐把自己和紅沖永遠綁定,比繡娘紡出的絲線還要更為一體,拆都拆不開,卻又不會傷及紅沖,恐怕乘嵐早就先斬后奏。
這份有些陰暗的所思所想,就這樣被‘紅沖’促狹地笑著戳破,乘嵐也并不介懷。
乘嵐眉毛一挑,直白地展現出自己頗有意動,卻還是謹守原則,向他確認:“你確定,那火山真的不會傷及你我,火山……也不會再次爆發吧?”
似乎是三百年前的舊事在乘嵐心里留下太沉重的痕跡,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確認些什么。
白綾后的那雙眼睛似乎正看著乘嵐,只聽他輕松地開了個玩笑:“能有什么事?”
“你從前就是這副云淡風輕的態度,做得事卻險些改天換日,還逼我……”乘嵐不忍再說。
聞言,‘紅沖’嘴角一撇:“火山爆發乃是天災,豈是人力可為。兄長,從前這話可是你先說的,那時你也不曾如此懷疑我。”
乘嵐執拗地看著他,怎么也不肯讓步。
“好吧。”他只得道:“那火絕不會突然暴起傷及你我——況且,這三百年,兄長你多少次在山頭為我掃墓,可曾被那火傷及分毫?但天災之事,可不是我這個小妖能隨意決定的。”
話音落下,‘紅沖’抿了抿嘴,似乎因乘嵐不信任的態度而使起性來。
乘嵐長久地凝視著他,良久,終于開口:“這道白綾,能揭下嗎?讓我看看你。”
“自然,兄長真是見外。”他說著,便把白綾一抽。
云霧散去,露出那雙熟悉而水靈的眼,正認真地看著乘嵐。
乘嵐從他眼中,看到了倒映出的自己。
原來,早在不知何時,自己又紅了眼眶。
可為什么呢?乘嵐并不執意于這張臉,只要紅沖在身邊,無論變成什么模樣,是美是丑,是花是石,乘嵐都不在乎。
之所以會心情波動至此……
乘嵐緩緩抬手,似乎想捧起他的臉,卻臨到要觸及肌膚時,手腕突然沉下去,扣住了他的脖頸。
沒有留手,幾乎是瞬間,那巨大的力就捏斷了他的脖子。
清脆的骨頭碎裂聲、氣道被捏緊,以至于無法呼吸的抽氣聲、還有……
還有一聲嘶啞質問:
“你到底是誰?”
第97章 丹青兩幻身(六) 紅沖也會死。……
那段被捏碎的脖子仍然被乘嵐握在手中, 只是因為筋骨斷裂,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全靠乘嵐不松手,才飄一樣地立在地上。
他艱難地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點什么,但如此處境,實在是難以發出聲音。
幸好,乘嵐會讀唇語。
他說:兄長,好痛。
還在裝。
“別再裝了。”乘嵐沉聲道:“他是愛笑, 但也不會一直掛著笑!你們除了臉……一點都不像。”
聞言, ‘紅沖’又掙扎了少頃,才終于停下動作。
像是死透了。
但下一刻,他的身體又有了支撐,不似骨骼關節那般硬質而靈活, 反而柔軟得像是面條。
那詭異的力支起已經青紫黑紅一片好不精彩的脖頸,讓頭顱抬起, 兩只泛紅的眼珠凝視著乘嵐。
這一次,他不再模仿紅沖的神態,雖然還是那張臉, 唇邊含笑,卻無端沒了紅沖的感覺, 像是有人奪舍了紅沖的軀體。
乘嵐感受著掌心這柔軟而詭異的手感, 罕見地感到后背發涼。
事到如今, 紅沖仍然毫無回音, 乘嵐曉得他必是有什么難處,卻不知這會不會真的是紅沖“機緣”所得的新軀體,因遭賊人反噬, 才會如此。
他心中堪稱方寸大亂,但乘嵐清楚,眼下更不能露怯。
而那個‘紅沖’饒有興味地欣賞著乘嵐的每一寸,似乎期冀于從眉梢眼角捕捉到慌張,終究還是失望了。
他嘆了一聲,道:“紅沖……確實不是我的名字。”
“但我的名字,照武真尊,豈會不知?”他笑著反問。
不等乘嵐再問,猝然間一陣冷意沿著他那形態扭曲的頸部,蔓延到乘嵐的手臂。
像是藤蔓繞著肌膚攀爬,又像是鉆進了體內經脈,且無形無質,連一絲真氣的波動也無。寒意未消,緊接著就是炙熱的火烤,在筋骨之間上演一出冰火兩重天。
詭異至此,饒是乘嵐早有防備,也不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幾乎只是剎那間,乘嵐的手臂一顫,只覺得這只手痛得麻木,幾乎有些不聽自己使喚了。
若是換做他人,此時必然下意識松開手,也會因此落入后招。
但實在不巧,他面對的是乘嵐。
罡風猛烈,夾著千萬道真氣一并襲來,順著二人相接之處,發了瘋地往那脆弱的脖頸里灌,竟然想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一只手而已,又不是戴著石鐲的那一只,以乘嵐的境界和人脈,想要治愈并非什么難事,哪怕生生斷去一臂,于乘嵐,也算不得什么大礙。
所以,乘嵐絕不會放開手——
這發了瘋的后手也駭得對面之人一驚,若要繼續硬碰硬,乘嵐只是損失一只手,可他……
‘紅沖’終于稍稍放開禁制,抬手握住乘嵐手臂,似作抵抗,口中卻又輕聲喚道:“兄長……”
方才二人言語之間,數不清多少聲有意無意的呼喚,乘嵐都不曾放在心上,然而這一聲傳入耳中,乘嵐陡然將術法散去,怔怔地松了手。
乘嵐修習幻道多年,最擅辨真偽守定心,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紅沖,他從一開始就分得清。
而現在,正是因為分得太清,所以才不敢置信。
那語氣、吐字,就連鉆進自己手腕的術法也莫名沾染了一絲紅沖的氣息。
怎么會真的是紅沖……莫非真的是奪舍?還是什么……
一聲轟然炸響的冰爆之聲,激得霜雪揚起洶涌的白霧,乘嵐只不過是片刻的失神,就失了對那人的掌控。
待得狂風掃去白霧,那人又到了百米之外,遙遙望著乘嵐,再也不敢上前了。
“天道當真偏心,我苦修三百余年,竟然還不是你的對手。”‘紅沖’不得不服輸。
乘嵐試圖虛握那只猶覺劇痛的手,卻有心無力,只能抑制著顫抖任其垂落身側。
經此一遭,乘嵐對眼前之人疑心愈深,卻因投鼠忌器反而不敢妄動。
而‘紅沖’吃了更大的虧,自然比乘嵐更加警惕。
他好半天不再言語,乘嵐耐心等了許久,都沒等到下文,終于邁出一步。
果然,他立刻道:“其實,你不該把我當敵人。”
乘嵐不欲與他周旋,更不想順著他的話接,讓自己立于被動之地,于是直接問:“你到底是誰?和紅沖什么關系?”
“照武真尊真是貴人多忘事。”他輕笑著搖搖頭,從袖中彈出一道雪白的光,刺向乘嵐。
乘嵐接過,竟是上一回作客霜心派時,自己提前遞去的拜帖。
如此,若非此人臨到此時還要在細枝末節上故弄玄虛,其身份便該是霜心派掌門素旋綺。
乘嵐瞥過一眼,隨手丟了拜帖,神色陰晴不定:“素掌門?”
“真尊客氣了。”素旋綺仿佛方才無事發生,隨意地行了個抱拳禮。
他身為師仰禎的徒弟,如此說來,也算乘嵐的后輩,因此這禮行得倒也合理。
表明身份之后,他又優哉游哉地回答乘嵐的第二個問題:“和紅沖的關系么……這倒不好說清了。”
這話說得云里霧里,乘嵐卻是個眼里揉不進沙子的,咄咄逼人道:“紅沖死時,你尚未出世,你們能有什么不好道明的關系?”
素旋綺不惱,卻也不答乘嵐的問題,只道:“我想,真尊只需知道,我其實也是想幫他一把。”
“幫他?”乘嵐冷笑一聲:“那你跟我在這裝什么呢?”
“真尊此言,實在是誤會了我的苦心。”素旋綺無奈地指了指上天:“正是因為此事不可為人道也,我才出此下策,想省去些功夫,與真尊直接把此事辦成,卻不想真尊如此執拗……”
“你借他身份作出不少亂子,這賬我還未與你清算。”乘嵐打斷他。
光是冒名頂替,李代桃僵一事,已足以乘嵐對他心生不滿,更不必還有《雪花閨》、竊藏官刀未遂、吸干靈壓等多重大罪。
乘嵐想要他的命是真,對紅沖無法坦然說出的真相求知若渴亦是真。
幸而素旋綺也是個聰明人,聞言,苦笑著解釋道:“是我頻出昏招,其實,我只是想要一個合適的時機,與真尊探討這件事而已。”
仿佛他作出種種,都只不過是為了引得乘嵐矚目——他也確實成功了,這幾樁與紅沖相干之事,叫多年不問仙門之事,行蹤不定的乘嵐,立刻涉身其中。
言及關鍵之處,乘嵐本以為終于要進入正題,卻聽素旋綺話鋒又轉:“這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但實在與真尊有莫大的聯系。”
“少廢話,有事直說。”乘嵐已是忍無可忍,卻察覺出自己似乎十分重要,于是故意道:“不說,我就不多叨擾了。”
語畢,他竟然當真轉身離開,全無一絲糾結。
千里迢迢來到霜心派,把正在閉關的掌門一頓狠抽,還掐斷了人家的脖子,事后毫不逗留,像極了畏罪潛逃。
只可惜,乘嵐這樣做,沒人能攔住,也沒人有本事報復回來。
素旋綺連忙出聲阻止:“真尊留步!”
見乘嵐的步伐絲毫不停,素旋綺一咬牙,終于下定決心,輕聲問道:“真尊,就這樣把紅沖弄丟了,真的可以嗎?”
話音落下,乘嵐終于站在原地,緩緩轉過身。
他的眉心簡直擰成了個魯班鎖,目光沉沉地盯著素旋綺,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弄丟了?”
原來,是紅沖真的不在自己身上了——乘嵐心中又是怒意滔天,又是匪夷所思,甚至還有幾分不知該不該相信素旋綺的猶疑。
但無論此言是否為激將法,到底成功地留住了乘嵐。
素旋綺長舒出一口氣,終于能夠娓娓道來。
“我不騙真尊,紅沖如今,確實在我的身上。”他說著緩緩抬手,向乘嵐揮出一道并無殺意的真氣。
熾熱,卻又溫柔,乘嵐最熟悉不過。
“他既然在我身上,我便是一句假話都不敢多說,畢竟,他曾與你發誓永不相欺,否則必遭天道懲戒——那誓靈驗在真尊身上,真尊定然立刻有所察覺。如此,真尊總該相信我所言非虛。”素旋綺緩緩說道。
可此言反而在乘嵐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起誓之時,雖有孔憐翠在場,但那時紅沖與乘嵐神魂相連,誓言從不曾宣之于口,孔憐翠有哪般能耐,竟然能窺探乘嵐的心聲于無形?
即便是卻有此神通的紅沖,使用時也不免受限多多,既然如此,素旋綺又是從何處得知?
難道,素旋綺真的與紅沖心意相連?
不,不對。
乘嵐的腦中迅速掠過那時種種,終于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是在他與紅沖說開之后,他曾默念過一回紅沖的誓言。
因著孔憐翠在場,乘嵐自然有所顧忌,不曾說出聲來,但孔憐翠目不能視,除非……
素旋綺若有所覺,掩唇一笑道:“我不好擅入魔域,因此,自然需要另一雙能夠行走魔域的眼睛。”
說著,他向乘嵐眨了眨眼睛,紅光閃爍。
似乎江珧方才便是如此,原來,這便是素旋綺默默地看到了一切。
而乘嵐甚至想到了更早之前——幾日前他拜訪霜心派時,師仰禎似乎也有如此紅光閃動。
這份神通實在詭異莫測,究竟只是能夠看到,還是更有其他用處?
乘嵐不說全信,但也不敢說全然不信。他暗自回想著,揭穿素旋綺偽裝之前,素旋綺所說的,那些紅沖和項盜茵的舊恨,一時間也不知自己該信幾分。
鬼使神差地,他瞥了一眼素旋綺猶泛青紫的脖頸,憶起那時詭異的手感,心口一顫,莫名地蹦出三個字:“并蒂蓮?”
但是,素旋綺就是素旋綺,在霜心派有親族同門,親緣關系良多,過往多年的事跡也皆有記錄,又怎么可能真與紅沖乃是同類。
素旋綺被逗笑了:“真尊真是善于想象。”算是否認了乘嵐的猜測,卻也不再多說。
素旋綺本覺得話到此時,局勢總該調轉,叫乘嵐不得不承認自己棋差一招。
卻不料乘嵐點點頭,仿佛就這樣將此事輕輕揭過,向他伸出手:“把紅沖還給我。”
素旋綺僵了片刻,不免覺得眼前這個乘嵐和自己所想象去之甚遠,他微微皺眉,頗有些為難道:“恕難從命,我和他……”
話未說完,已見乘嵐召出劍氣,氣勢洶洶。
“我暫時無法和他分開。”素旋綺連忙說。
“哦?”乘嵐卻道:“那我只能與師姑娘再道一聲抱歉了。”
三百年前,師仰禎將親人的死怪罪到了紅沖頭上,乘嵐雖不敢茍同,但礙于紅沖的心意,兼之火山之難迷影重重,乘嵐終究默許師仰禎的怨氣。
而現在,乘嵐又要提劍斬殺她的愛徒,其中仍然有諸多難以解釋之處,卻攔不住乘嵐動手。
劍氣鋒銳,壓得云層翻涌,天地昏沉,任誰都能看出乘嵐動了殺心。
素旋綺心中暗嘆,還是走到這步田地,真是一步錯步步錯,若早些知道乘嵐這般不好相與……
還不如直接逼乘嵐就范。
“你不能動手,也不會動手。”素旋綺看著乘嵐,臉上綻放出一個燦爛而又得意的笑:“因為我死了,紅沖也會死。”
第98章 丹青兩幻身(七) 我們總算合為一體了……
劍起星奔萬里誅, 風雷時逐雨聲粗。*
偏偏如此聲勢浩大的劍氣,被輕飄飄的一句話恫嚇住, 在素旋綺面前不過半尺堪堪停下。
“你什么意思?”乘嵐冷聲質問。
“真尊豈會不懂?”素旋綺仍輕松地笑著:“我與他如今命魂相連,說是一體也不為過。”
可那石鐲還戴在乘嵐腕上,陣法也并無損傷,究竟為什么——乘嵐死死盯著素旋綺,怎么也想不通其中關竅。
他分明知道自己不該聽信素旋綺一面之言,可紅沖一刻沒有回聲,他的心便越來越沉。
銀光一閃, 露殺劍現出本相, 搭在素旋綺頸間,終究不舍得劃開素旋綺的喉嚨。
時隔三百年,軟劍罕見地顫抖起來,刃身映著雪地銀光, 照得素旋綺臉上光影翩躚。
素旋綺則只是帶著微笑,愉快地說:“真尊修習幻道, 對神魂素來深有研究,否則,也不能在無意湖邊穩住‘他’的神魂——只是如今, 恐怕不能了。”
他直白地戳破乘嵐的偽裝:“因為你自己的心,也亂了。”
心意不定, 便難以成為支撐他人神魂的依靠。
也是因此, 乘嵐空有一身奇絕幻術, 卻不敢貿然施展, 生怕被素旋綺鉆了空子,反客為主。
他需要一個素旋綺放松警惕的機會。
“其實他對你來說,全然是成仙之路的阻礙。”素旋綺淡然道:“他死的這三百年, 你接連頓悟,修為飛漲,還功德加身,離登仙只有一步之遙,進可謂無堅不摧,退亦是穩如泰山。”說到這里,他忍不住輕笑了一聲:“自然,真尊銳意進取,往往是不會退的。”
過剛則易折,劍修無不通曉此理。
乘嵐的劍意就有些太銳了。
然而,他恰好是風靈根,使一把靈巧的軟劍,意外地彌合了這唯一的弱點。
素旋綺每每思及此,總是不住嘆息:“天道偏心啊。”
這話,倒是從前乘嵐也從相蕖口中所聽到過的。
乘嵐忍不住諷刺他:“你又不是妖,不如就是不如,說什么天道偏心!”
聞言,素旋綺挑了挑眉:“你怎知我不是?”
人妖有別,乘嵐花了三百年的功夫,至今才終于敢說對此有了幾分眉目。
行走塵世這些年,是人是妖,他大多只需一眼就能辨出,譬如在街頭發現賣雜貨的玉滟。
唯獨只有面對紅沖的那兩回,他跌了跟頭——一次,是三百年前,他不懂妖物;一次,是在幾日之前,他靠紅沖所留的神通,才勘破相蕖試圖隱藏的真實身份。
而眼前這個素旋綺,確實就只是個人而已,若非要論起,也不過是沾染了幾分紅沖的妖氣。
乘嵐目光審視,沉聲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這話竟讓素旋綺笑容一僵,漸漸地,嘴角便換了個方向彎。
他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突然間,只見乘嵐眼神一斜。
有一股很弱小的氣息正在靠近這里。
風云涌動,劍氣從雪原里揪著一個人迅速到了二人身側,在距離約摸十米開外出丟下。
乘嵐說:“他才是妖。”
素旋綺順著他目光看去,倒栽蔥似的半截身子埋在雪里的不是別人,正是素蕓生。
“……你倒真是敏銳。”素旋綺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成拳,氣息也有些許不穩,似乎是十分惱火,口中諷刺:“這些年,你花了多少功夫來研究我們妖修?若你肯將這份心思放在修煉上,恐怕早就登仙了吧?”
話里話外,顯然,他還是認為自己是個“妖”。
但是,這話卻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他的怒火從何而來?是因為乘嵐對妖修上心?還是因為乘嵐修煉進度太慢?
乘嵐深覺莫名,只回了一句:“輪不到你來教育我。”
這廂二人拌嘴的功夫,那邊素蕓生終于把自己從雪里拔出來,乘嵐便問:“你來做什么?”
素旋綺看了看二人劍拔弩張的對峙模樣,又或許該說是乘嵐單方面要斬首素旋綺,開口時聲音已帶了顫:“乘兄,我……”
如此稱呼,可不是師仰禎的徒子徒孫敢說出口的,想來是記憶已然恢復。
乘嵐余光瞥了他一眼,就繼續盯著素旋綺,口中直接問:“朱小草,三百年前,你人在哪?”
他不問眼前,叫素蕓生涌上喉頭的話語頓時窒住,干干地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卻沒能發出聲音。
素旋綺亦斜眼睨素蕓生片刻,良久,收回視線,似有似無地嘆了一聲。
他們本該是父子,但又哪里像一對父子。
素蕓生咬咬牙,低聲道:“……那時,我在靈山上找到了一樣東西,本想帶回去給師兄瞧瞧,卻被項盜茵發現了,他要滅口,我一路逃竄,最后……還是死了。”
“那你是如何活過來的,如今又為何成了妖修?”乘嵐問。
“我……我也不知道。”素蕓生偷瞄了一眼素旋綺,終究還是忍不住說:“乘兄,掌門于我有恩,你們……你們有話好好說,如何就要動刀動劍的了……”
話未說完,一道劍氣同樣架在了素蕓生頸間,乘嵐冷聲道:“好好說?你知不知道,他方才拿誰的命來要挾我!”
聞言,素蕓生臉色一白,似乎知道自己不該多言,卻還是忍不住道:“這……掌門確實有些苦衷,我、我……”他看向素旋綺,眼淚盈了滿眶,“掌門,那不是你的本意,對不對?”
素旋綺十分上道,立刻接話:“是啊——真尊,我早就說了,我并非你的敵人,方才也與你好話說盡,可你不聽。”
他心中暗道:本以為乘嵐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如今看來,他軟硬兼施,也沒拿到什么好處……真是油鹽不進。
乘嵐冷笑一聲,絲毫不為之所動:“先把紅沖還給我。”
素旋綺閉了閉眼睛,無奈道:“不是我不想,實在是若真尊不助我一臂之力,我是想還也難啊。”
乘嵐眼神一厲,眼看著,就要催動劍氣——雖不至于要素旋綺的命,也能叫素旋綺好好吃一番苦頭,兼之再試探幾分素旋綺的神通。
然則他只不過是稍有意動,素蕓生卻是驚呼一聲:“師兄!不要——”便不顧一切地撲了上來。
縱然乘嵐立即收了劍氣,卻還是無意之間擦過素蕓生的肩頭。
劍氣太銳,傷口深可見骨,素蕓生的一條胳膊登時抬不起來了,掛在身側,仿佛是個搖搖欲墜的大包袱。
但他根本顧不上自己,而是執意撲到了二人腳下,抬起頭時涕淚橫流,大哭道:“乘兄,你不知道,他其實就是我師兄啊!”
他不提此事還好,一提此事,反而令乘嵐更是怒不可遏。
乘嵐斥道:“師兄?小草,不對,我看你還是叫素蕓生吧!你真是瞎了眼,他哪里是你師兄?”
若是尋常恩怨也便罷了,但素蕓生把素旋綺當成紅沖,這實在觸及乘嵐底線。
他見不得紅沖愛護的師弟跪在地上,管旁人叫師兄,于是伸手想把素蕓生提溜起來,卻在稍探出動作的瞬間滯住,仿佛被上了定身術。
只見素蕓生的手臂不堪重負,重重地墜在地上,卻不見鮮血如注,反而傳來一陣熟悉而又詭異的香氣。
那只手臂在雪里緩緩縮小,漸漸地,化成一節青白的莖,頂端連著一片圓而扁的小葉。
乘嵐再也說不出話了——這世間,他最明白,那是一片荷葉。
素蕓生也成了蓮花妖?
可是,怎么可能?怎么回事?莫非這與紅沖也有干系?又是為什么——
直到乘嵐的耳畔,傳來素旋綺那一貫輕快的笑聲。
“呵呵……真尊為什么這般驚訝?難道真尊認不出,這是誰的本相么?”素蕓生溫柔地說:“是不是很漂亮、很可愛?真尊啊真尊,你與‘它’曾相伴那么多年,又怎么會認不出自家的花呢?”
劍氣又一次指向了素蕓生,乘嵐肝膽俱顫,哪怕真相似乎近在眼前,仍然不敢相信素旋綺的話。
這是紅沖的尸身?可是,那具身體,難道不是早就被火山口的熔巖所吞食?連自己都沒能好好安置,卻被眼前這兩人用來……用來奪舍?
一剎那,魔氣沖天,蕩清了這片冰原上的雪水。
乘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緒,任由魔氣占領了自己的通體經脈,連識海都被魔氣擠得劇痛——可他不敢有下一步動作。
若素旋綺所言非虛,在他眼前的,一個是紅沖的肉身,一個則承載著紅沖的神魂。
他竟然真的左右為難,無論對誰,都不敢動手。
素蕓生被異變嚇得六神無主,至此,仿佛才回過神來,艱難地說:“乘兄,求你聽師兄解釋,他這些年也有苦衷……”
“素蕓生,你現在的身體珍貴,我不想動手,但你別逼我扇你。”乘嵐咬牙切齒:“你睜開眼睛看看清楚,這個人根本不是紅沖!”
素蕓生怔在原地,目光在二人之間反復來回,好半天,才低聲道:“怎么可能?這是師兄,這就是我師兄啊!”
乘嵐懶得與這有眼無珠之人廢話,卻聽素旋綺突然也道:“是啊。”
“我曾說,紅沖,確實不是我的名字。卻沒說……”素旋綺看著乘嵐,微笑道:“卻沒說,我不是紅沖。”
話音落下,素蕓生便哭著道:“是啊,乘兄,他就是我師兄——三百年前,我從火山上偷走、引起項盜茵追殺的,就是師兄的根骨啊!”
“花藕本為一體,被小人設計,遭遇不測,才分離了這三百年。”素旋綺淡笑著說:“如今,我們總算合為一體了。”
花藕本為一體……
誓言未破,足見素旋綺并未撒謊。而乘嵐只需稍稍回想早先素旋綺講起的過去,便能將一切盡數連上。
他該明白素旋綺的意思。
可他居然有些不敢觸碰近在眼前的真相。
是蓮花妖上岸時遭人捕殺,項盜茵因私心而有所留手,于是,蓮花妖的本體自此竄逃,遺留的一絲法力仍存項盜茵手中,直到火山之難前……
那紅沖,到底是那個竄逃的本體,還是遺留的一絲法力?
*劍起星奔萬里誅,風雷時逐雨聲粗。出自唐代呂巖的《絕句》。
第99章 丹青兩幻身(八) 兄長,動手吧。……
乘嵐看著眼前明明模樣如舊, 卻何其陌生的素旋綺,不知何時已是手腳冰涼。
眼前正在說話的這個人, 不是紅沖,他確信。
如果這不是紅沖,豈非意味著,紅沖便是那被取回的一絲法力?
可是……那明明是他的心愛之人。
他猶想強作鎮定,卻心亂如麻,理不清腦中紛雜心緒,更怕自己萬一真的理清, 會得到那個自己不愿接受的結果。
但他終究顫抖著收了劍。
“那紅沖呢?”乘嵐問:“你們還能分開嗎?我只要他……”
“真尊至情至性, 卻總是不聽我說話。”素旋綺面不改色:“他雖是我,但如今千百年過去,早就生出了自己的心思,自然可以剝離。而我也早就與真尊說過, 若想得償所愿,只能幫我。”
看著乘嵐失魂落魄的模樣, 素旋綺似乎終于迎來了久違的“局勢逆轉”,他品味著終于占與上風的愉悅,抬手輕拍乘嵐的肩, 似乎是勸乘嵐要“明事理”些。
這輕輕一拍,乘嵐仿佛如夢初醒, 才忽然能好好回想素旋綺方才所言。
他急促地喘息兩聲, 便道:“去火山?好, 去, 現在就去。”
話音未落,他已伸手搭上素旋綺、素蕓生二人的肩頭。
他全然不在乎耗盡魔氣地使用縮地成寸,不過幾次眨眼之間, 就將二人帶到了東海岸邊。
臨到東海岸邊,他下意識地仍然想著至此要切換御劍,不可縮地成寸,卻猝不及防地憶起如今靈壓已消失,魔域早沒了不能催動真氣、使用術法的限制。
然而一旦憶起此事,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素旋綺。
素旋綺若有所覺,含笑頷首,應道:“本末倒置,那本就是我的法力才對。”
乘嵐無心反駁,只管將二人一并帶著掠過魔域,幾息之間,已站在火山口。
“跳進火山,就只是如此?”乘嵐回頭問素旋綺。
事到如今,那從前令他心動難捺的“真相”,反而像是一個噩夢,令他不敢觸及,卻又不得不觸及。
縱有誓言在,乘嵐該知道素旋綺之前并無半句誑語,乘嵐還是忍不住又確認了一遍:“跳進火山,什么都不會發生——除了他會回來,對不對?”
素旋綺自顧自打量著火山口的一土一石,目光中似有幾分懷念。
他瞥了一眼乘嵐,卻是又莫名說起早先的未盡之言:“照武真尊,你執念太過,本該是成仙的命,卻因此孽緣纏身。若你肯拋棄他,恐怕早就得以登仙。”
乘嵐不明白,事到如今,這番勸離之言又是為何,他只想要一個保證:“先回答我的問題。”
素旋綺只得輕嘆一聲,道:“是。”
他回頭望了一眼戰戰兢兢,不敢插嘴的素蕓生,眉心一蹙,竟然解釋起來:“蕓生,你也莫擔心,我與真尊此去,只為取回法力。待得事成之后……你便可安心了。”
乘嵐冷眼看著,卻突然問道:“你倒是很在乎他?他是紅沖的師弟,不是你的。”
素旋綺被這話逗得莞爾一笑:“你想詐我?”他并不直白回答乘嵐的問題,只緩緩開口:“三百年前,蕓生為從項盜茵手中,竊回我的一絲法力而死,這份恩情,我感念至今。”
他瞥了一眼聞言同樣瞪大雙眼,面露震驚的素蕓生本人,繼續道:“我不是有恩不報的小人,所以,我把自己的身體給了蕓生,令他如今以蓮花妖的身份繼續活下去——倒也還需多謝照武真尊為妖修正名,讓蕓生在仙門的日子也好過許多。”
原是將自己的本體給了素蕓生,大抵便是如此,霜心派中人,才大多以為這二人乃是父子。
素旋綺長嘆一聲,又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訴真尊——其實紅沖之所以能死而復生,原本也是我所為之。”
哪怕乘嵐和紅沖之前都對此有些猜測,卻不明就里,乘嵐冷冷道:“還請……明示。”
“我有一絲法力遺落在外,自然要拿回來。”素旋綺狀似無奈:“三百年前,他為了你,非要死上一場,豈非平白將我的法力拱手相讓?”
乘嵐心神一顫,忍不住問:“……為了我?”
為什么一定要死,這是乘嵐最迫切想要解開的一個謎,也是紅沖最嚴防死守,三緘其口的秘密。
素旋綺道:“是了,他怕你一旦知道,涉身其中,便免不了被天道清算——可這實在多此一舉。”他指了指乘嵐心口,“他早已留下法力保你無虞,只不過被你吃了,不是么?”
靠著孔憐翠的那雙眼睛,他果然對二人自以為避開旁人的私語了然于心。
“若我現在說與你聽,他必定恨我入骨——可我只管問你,想不想聽?”素旋綺笑道。
乘嵐的心仿佛都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捏住,酸得他手腳發軟,眼前恍惚。
仿佛有一道熟悉的聲音不斷在他腦中回響:不要、別聽、莫信!
乘嵐第一次忤逆了這份心意:“請告訴我。”
“你們倒是很像。”素旋綺笑了:“動了凡心,便自甘墮落,連仙也不做了。”
他并不接著這話頭繼續,反而從最開始講起:“這世間生死自有規律,非人力可更改,我生來,就是為了維持這份秩序的。自然,有人貪欲橫生,要篡天奪位,又怕被我清剿,所以先下手為強,將我打傷。”雖未言明其人姓名,聽者卻是心知肚明。
“那之后的瑣事,倒是沒什么好說的。”素旋綺微微一頓,“他本該行份內事,完成撥亂反正的使命即可,順理成章地回到這里之后,自然有天道恩賜的緣法。可他卻昏了頭,硬要把自己也攪入其中。非要說的話……”
他瞥了一眼乘嵐,淡淡道:“他有了牽掛,就只能自己去死了。”
至于這牽掛究竟是誰,是萬千無辜修士,是紅沖為數不多的“友人”,還是那孤零零的一個人……究竟誰占得更多,便是紅沖自己,恐怕都無法回答。
乘嵐已是眼眶發紅,渾身顫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所以他本不必死……”
聞言,素旋綺哼笑一聲,意有所指道:“那原本就不是什么‘死’,但換了他,被私情蒙蔽雙眼,才會覺得那是死。”他補充一句:“不過,這也不能怪他,他只是一絲法力而已,分不清孰輕孰重,也很正常。”
“但我還活著,我一日不死,這份法力又怎會消散于天地之間。”素旋綺話鋒一轉,繼續道:“我將他置于石中溫養,卻不料他竟肯走重修之路,一不留神,就逃出我的掌控,真是……”
只道說來也巧,重修之后的紅沖化名為相蕖,隱藏妖修身份,又成了霜心派弟子,卻沒被素旋綺發現。
“直到他在靈山上騙白孔雀,我才知道,原來他在這里。”說到這里,素旋綺微微皺眉,似幾分被戲耍的不爽,又如掌心之物脫離掌控的惱火。
“至于真尊,”素旋綺復又看向乘嵐,“我對他無所不知,利用你們之間的舊事作了文章,其實只是為了將你引來火山,將一切化解——畢竟,照武真尊,你實在是很神秘。而這些事背后淵源頗多,我不想鬧得人盡皆知,只要你肯按我說的做,讓我取回法力飛升,我自然也會將紅沖剝離出來,完璧歸趙。”
他未明說,乘嵐腦中的迷霧卻如被風吹散,遲疑著道:“你是為了藏官刀?”
“非刀也。”素旋綺虛指乘嵐雙眼:“是我的眼睛,還有你心口的那根苗,它們可都是我的東西。”
“可那雙眼睛,已經還給紅沖了。”乘嵐不自覺地握住了腕上石鐲,似有幾分惴惴不安,“若紅沖當真已與你融合,那雙眼睛,也該在你身上。”
“不。”素旋綺搖了搖頭:“他把那雙眼睛藏起來了,照武真尊,你覺得,他會放在誰的身上?”
即便不談感情,自乘嵐從熔巖中撈出紅沖那時起,紅沖也根本沒有機會與他人接觸。
乘嵐抬手輕輕捂住自己心口,似乎有些惶然。
“別擔心,這火傷不了你。”素旋綺道:“我能讓你重新見到紅沖,只要你把我的法力、神通盡數歸還。”
“你們本為一體……”乘嵐怔怔地呢喃自語。
他似乎仍然想說什么,卻突然偏過頭,皺眉看向遠處。
素旋綺好奇地順著他目光望去,只見寸碧遙岑連著汪洋萬里,并無任何異常。
他正心生疑惑,忽覺眼前白光大放——有什么東西纏住了他的頭!
“乘嵐,別被他騙了!”一聲冰冷的呵斥聲響起,甚至撕裂了整片火山。
素旋綺擺脫眼前白光,閃身退開,見周遭風景如在墨跡未干的畫上潑了水般漸漸暈開,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又驚又怒道:“幻術?可是,你怎么——”
怎么有能力做到這一切?又是從何而起?
然而,他的話沒能說完,因為有另一股力量竟然自體內而生,正勉力與他對抗,硬生生讓他咬緊牙關,抿著嘴唇,哼哼著說不出一句清楚的話來。
而破開幻術之人也已現出真容。
她一甩拂塵,便將不遠處的素蕓生攏到自己身后,掃視雪原片刻,回想起素旋綺方才所言,不禁向乘嵐道:“……我是不是壞事了?”
乘嵐不置可否:“師姑娘,莫非你也知道他的身份?”
師仰禎冷冷反問:“我的徒弟,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姐姐,他是——”素蕓生反駁。
“他是素旋綺。”師仰禎語氣肯定,又重復了一遍:“他是素旋綺!”
不等乘嵐和素蕓生再開口,她眼中染上幾分痛惜,沉聲道:“但他鬼迷心竅,如今人不人、妖不妖,早已不堪為正道,我作為師尊,合該替天行道,將他——”
“人不人、妖不妖”幾字聽得乘嵐眼皮狂跳,心頭突然涌上個很可怕的猜測。
而他心底,竟也浮現一聲:正是。
唯有素蕓生一頭霧水,連聲追問:“可我偷了那節藕,那是師兄,不是嗎?”
“那節藕的身體已給了你!”師仰禎對他道:“它本就殘缺,好不容易重修出的身體也給了你,早就修煉不得了!”
“而他……”師仰禎銳利的目光望向素旋綺,聲音冰冷:“是我貪欲橫生的徒弟,將那節半生不活的藕吞食之后,神魂與其中怨念相融,生出來的邪道。”
乘嵐偏開頭,不敢提自己也曾動過類似的心思。
見素旋綺那邊竟然詭異地安靜下來,機會難得,師仰禎連忙竹筒倒豆子般將諸多內情盡數說來:“他身負詭異神通,在蕓生腦中種下催眠禁制,以防蕓生誤將那節藕的秘密泄露出去。可這事關蕓生的來處,但凡修行,怎能不對此求索?因此,我費盡心思,才封印蕓生的識海與記憶,這禁制反噬我身,叫我這些年也混混沌沌,記不清太多事。”
“直到方才,冰洞崩塌之時,我似乎聽到有人在我耳畔說‘終于找到你了’,我才如夢方醒……”
師仰禎話音未落,素蕓生也驚呼出聲:“我也聽見了!”
乘嵐面色蒼白,一時間不知該不該搭上一句:他也聽見了。
那聲音分明就是紅沖的。
若是再早些時候,他或許不知那會不會是素旋綺偽裝紅沖所說,如今,卻有了答案。
因為那道聲音從幻境破碎至今,就常常在他心頭響起。
就在幾人談話之間,那道聲音還在他心底叮囑道:“素旋綺不能活。”
乘嵐垂下眼眸,在心里道:“他方才所言,是真的?”
“真話能說成假的,誑語也能編排成真。”
說者巧舌如簧,將真事因果倒置,聽者自然以為是非顛倒。
巧也不巧,紅沖自己,恰好也深諳此道。
他無奈承認:“換了我,我也能講出另一個新的故事,同樣不會違背誓言,觸及天道。”
然而,此言反而點燃了乘嵐的怒火。
“那你為什么不講?”乘嵐在心中怒不可遏:“方才我呼喚你時,你為什么不應聲?那些過去,他既然能講給我聽,你為什么要一直瞞著我?即便你確實只是一道分身,即便你當真背誓令我承擔后果,即便天道要譴責你我——難道你還以為我不會與你共同承擔嗎?”
“……他確實與我同源,但是,就像他自以為是‘真身’一般,我也從不認為我便是‘分身’了。”紅沖輕嘆一聲:“我以為,這件事,起碼兄長會信我。”
此言頗有倒打一耙之嫌。
可乘嵐的心,反而因這口“不信任”的黑鍋而安定幾分。
他深呼吸幾息,終于沉下心問:“所以你是想要我……”
不知為何,乘嵐隱隱有了一個可怕的答案。
只見他腕上的石鐲“咔”地一聲,裂成兩半,化為飛灰。
他聽到紅沖的聲音輕聲說:“正是。”
似乎比起真正命魂相連、本為一體的紅沖和素旋綺,反倒是他在這一刻與紅沖心有靈犀。
“兄長,動手吧。”
第100章 問我何處歸(一) 這一次,我想活。……
眼見著對面三人又是高聲聲討, 又是竊竊私語,不過相距百米, 素旋綺對此并非全無所覺。
奈何他身體不聽使喚,想要辯解也是有心無力,只能眼睜睜看著。
他沒能料及,紅沖的神魂已在不知何時蘇醒過來,正在體內與自己對抗,試圖奪取這具身軀。
是自幻術起?可幻術又是從何而起?
真是好一樁配合……
盡管如此,這場拉鋸仍然不會維持太久。
數百年來, 那節被遺失的藕被項盜茵割下一片又一片, 用來作為登上熔爐的“鑰”,也被項盜茵切下小塊,分予所器重的師弟師妹分食,以促進修煉。
素旋綺的神魂與那節藕的怨氣相融, 邪得嚇人,神通也頗有些門道, 紅沖如今只是重修回來的小妖而已,與他相抗,實在頗為艱難。
縱然素旋綺張不開嘴, 神魂卻占據上風,在心里嘲諷道:“你毀了自己的身體, 那可是我精心為你尋來的, 沒了它, 你以為還有什么能承載你的神魂?”
紅沖卻沒頭沒尾地道了一句:“是我想岔了。”
是他想岔了——那石頭并非靈山的土石, 因勉強可算是他的“尸骨”而能夠承載自己的神魂;而是數百年來項盜茵用來盛放藕節的玉匣,與盛放引心丹的玉匣同為赭山玉所制。
說是“赭山玉”,實為三百年前, 方赭衣煉化蓮子未遂的廢料,有抑制神魂之力,因而能夠困住魂魄所煉制的引心丹,也能困住紅沖的神魂。
難怪他的真身成了紅蓮,因這原本也是遺落在世間的熔爐產物,其中同樣蘊含一絲不滅真火,對神魂有著特殊的壓制力。
如若乘嵐長久佩戴,又時常與他神魂相連,總有一日,也會被困進這塊赭山玉中。
屆時,乘嵐這副身體就成了行尸走肉。
這也是素旋綺未曾言明的企圖。
靈壓中剩下的法力、紅沖這一道被悉心保存的妖靈、不滅真火所浸燃的雙眼,和乘嵐這具資質絕佳的大乘期修士之軀,都被他視為囊中之物。
但最重要的是——功德。
素旋綺突然笑道:“紅沖,我真不懂你,既然你不想成仙,那就換我來,不行嗎?”
紅沖道:“成仙與否,不是你說了算的。”
“我說了如何不算?”素旋綺道:“我與你最大的區別就是,我從不為你所操心的那些雜事煩憂。”
他忽然語氣一沉,連聲音都仿佛淬了毒般變得沙啞:“可天道唯獨偏愛你,哪怕你棄之如敝履,天道偏將成仙的機緣給你!”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放棄了什么?解放熔爐,替天行道,改換世間,這是何等功德!天道自有恩賞,只要你肯回到熔爐,甘心歸于不滅真火的懷抱,自然能在死后飛升為仙!”素旋綺恨得牙癢癢,“可你自作主張,壞了天道輪回——天道竟然還是肯將這份成仙的機緣留給你,我只想問你一句,憑什么?”
憑什么?
這個問題,紅沖也曾問過無數次。
但他知道,或許此時此刻,素旋綺更想問的,并非“憑什么,天道讓你成仙”。
而是“憑什么,當年逃出毒手的是你”。
一劍斬下,蓮花自此花藕分離。
任誰來,恐怕都會覺得藕比已經掏空了蓮子的枯花更有用,也更有活路。
卻未料及,這朵花竟然被人撿走插瓶,悉心呵護,奄奄一息地活了好些時日……后來,甚至勉強化形為人。
如今細細回想,若紅沖早些知道這節藕落在項盜茵手中,在無盡的苦難中生出自己的靈智,卻因還恩而落得如此下場,他又當如何?
世間“如若”難成真。
這個問題,紅沖也終究無法回答。
他們心意相通,就像從前,藕與花相隔千里,素旋綺卻繼承了他的所有記憶那般,此時此刻,素旋綺也能隱隱察覺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素旋綺恨聲道:“別以為你很了解我,我最恨的還是那個人!”
那個人——那個利用藕的人。
他最恨項盜茵,因為項盜茵對他犯下如此惡孽,可天道對項盜茵實在寬容,莫說懲戒,連項盜茵的雷靈根也未曾收去。
憑什么呢?憑什么。
紅沖輕嘆一聲:“我還以為你會說‘天道不公’。”
“開什么玩笑!”素旋綺卻毫不猶豫地反駁了。
天道非人,全無半點私心。
功德若成,這條命線上連著的每一線因,都受其果蔭蔽,論跡不論心。
而項盜茵就這樣陰差陽錯地牽進了因中——即便認知已近扭曲,項盜茵似乎仍然有幾分縹緲的“良心”。
火山之難,想來項盜茵原本是竊來眼珠,欲要配合藕一同投入熔爐,以期解開封印——自然,在這途中順手排除異己,諸如方三益、紅沖,也不過是順手的事。
引心丹交予紅沖,為令紅沖背上怨氣。
藏官刀中也被放入一絲藕的妖力,一旦注入紅沖的妖力,自然觸發縮地成寸,將持刀人送至熔爐。
難怪項盜茵會那般恰到好處地,將此事提點朱小草,他是為了讓朱小草轉達紅沖,引紅沖上山。
他大抵唯獨沒能料到,朱小草體內也有一絲紅沖的妖力,所以,被藏官刀送至熔爐的人,成了朱小草。
一切變數自此而始。
朱小草在茫然之中,竊走了那節藕。項盜茵期盼了多少年的解開封印良機,怎么舍得放棄?他因此擅離職守,追殺朱小草,是為了奪回那節藕。
卻不曉得,反而陰差陽錯地,釀成了這一切。
縱然項盜茵的心未必全然是好,可他確實深深地糾纏入這份因果之中。
但事到如今,回想此事,興許已沒什么太大的意義。
紅沖道:“你要乘嵐與你躍入熔爐,所為并非取回法力,而是重燃熔爐的功德——你不能活。”
靈壓既是法力,是魔域的庇護、監管,也是熔爐的一層新結界。
但不似方赭衣那般截斷世間生死,紅沖留下這道靈壓,于熔爐而言,只為限制不滅真火在錯亂因果徹底解清之前肆虐世間,也為防止再有人心生歹意,故技重施。
不過如今靈壓已被素旋綺吸干,素旋綺對成仙又如此偏執,他執意要取回所有法力、神通,是為了將“鑰”掌握在手中,從而能夠讓熔爐大開,讓不滅真火肆虐世間,得這一份熔爐原本為紅沖安排好的功德。
如此,紅沖三百年前,就真的白白枉死了。
素旋綺卻突然道:“那倒也未必。”
功德清算,是萬魂后回歸熔爐之后的事。
所以,哪怕偷走乘嵐的軀體,這份功德卻竊不走。
只是,紅沖的功德,卻不一樣了。
莫說他們本就勉強可算作“同源”,以至于素旋綺能夠繞開乘嵐的陣法,將紅沖的神魂直接抽入體內。
如若素旋綺當真能夠吞食紅沖的魂,那大抵也能順理成章地披上這份功德,也不再需要利用熔爐。
“不如,我再為你加碼些什么好了。”素旋綺思索片刻,緩緩道:“若你肯放棄抵抗,助我一臂之力,我便再尋他法,絕不對乘嵐下手。如此,你那無處發散的便宜善心,和你自以為是的私心,就都能夠保全了。”
話音落下,良久不聞紅沖答復,他只當作紅沖心中動搖,難以抉擇。
隱隱之間,紅沖的神魂似乎越來越弱,讓素旋綺漸漸重新能夠掌控這具身軀。這更令他深覺有戲,繼續勸道:“你上一次,不也是這么做的嗎?這實在是個兩全其美之策,只要——你肯低頭。”
說著,他終于艱難地抬起手,用指甲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鮮血從中流淌而出,卻不知是鮮血,還有些粘稠的異物,像是淤泥。他俯下身去,讓手臂里流出來的泥和血落在凍土上,轉眼間,就蹤跡全無。
取而代之的是——山岳的顫抖和咆哮聲。
誠如素旋綺所言,他一心求仙,所作所為,都只是為了得道升仙。
哪怕如今似乎自投羅網,他自認這步險棋走得確實不妙,卻仍然算不得絕境。
他還有后手。
三百年時光太長,足夠乘嵐習得無數從前一竅不通的道法,也足夠素旋綺辦成一件大事。
無意湖依山而建,這整座雪山,如今都成了他“身軀”的一部分,反而這具原本的肉身凡軀,才更似一道身外化身。
“其實,這還是從你那里學來的神通。”素旋綺撫摸著地面,親切得像是愛撫自己的孩子,又宛如顧影自憐:“憑依人形,想要超越乘嵐,不知還要多少年……但有這份神通,乘嵐想要殺我,也成了癡人說夢。”
這座冰雪封凍的小山,在霜心派禁地靜靜挺立上千年有余,早就生出靈氣,已算是大地的一部分。
即便大乘期修士有翻山倒海之能,卻也大多不會那樣做——山只是在那里,人妖草木,飛禽走獸,無不依山傍水而生。
雨雪風霜可以磨平它的溝壑,天可以花幾百上千年令它消弭,人卻不好抬手之間,就將它硬生生推平。
更何況,山可平,巖土砂石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清掃干凈的。
可是,只要這座山還有一粒沙在,素旋綺的這具肉身就不會徹底死去。
身與山為一體,而魂……則與紅沖相連。
所以他說乘嵐“癡人說夢”——因為他篤定,乘嵐即便有用幻術滅人神魂于無形的本事,卻不會舍得再殺紅沖一次。
又或許,是他心知肚明,只要將這兩難之境與紅沖道明,紅沖便會做出選擇。
“我對乘嵐,確實屢屢失策。”素旋綺道:“但也并不算是全無收獲,至少如今我確認了,只要有你在,他永遠都沒法對我痛下殺手。而我也不會算錯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豈能不懂你?”
“你舍不得再讓乘嵐痛苦,不忍心讓乘嵐身陷兩難,抑或是為你背負罵名。你更怕乘嵐當真因你折腰,被我拿捏……所以,你會心甘情愿地被我吞食。”素旋綺緩緩道:“真是可惜,若三百年前你就順應天道,乖乖成仙,多少也能救我于水火之中,又怎會讓我困于人的泥潭里淪落多年,更不至于今時今日,反而成了我盤中之餐。”
可是,成仙與否,原本也不是這樣輕巧的一句后悔,就能說清的。
就像素旋綺夢寐以求地回到熔爐,陷于熔爐萬魂之中,對于紅沖而言,并非登仙之道。
放不下牽掛,悟不透生死,注定無法飛升成仙。
況且,他也并非“算無遺策”。
“你說錯了。”紅沖聲音再響起時,已是輕如落雪,似乎是太過虛弱,中氣不足,又仿佛離素旋綺距離太遠——可他的神魂明明還被素旋綺縫在自己的識海中。
“哦?”素旋綺只當他在嘴硬。
“三百年前,我確實做了錯事,但不是對你我,而是對乘嵐。”紅沖道:“而你也不是我,我的藕身,早在許久之前,為了還素蕓生的恩情,就法力消散了。”
“你是素旋綺,一個有親族的人,在師門的照拂中成長,執念唯有成仙。而我天生地養……你永遠都不會明白我。”
一聲嘆息,縹緲得像是香爐中燃盡的香,在余溫的熱度下最后冒出的一縷青煙。
“這一次,我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