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第一次坦誠相待。
洛云姝自認不算嘴笨,也從不覺得姬君凌的言語能在多大程度上讓她慌亂,但這一次不同。
她現在生怕他再說話。
好在他牽著她,一路上什么也沒說,徑直將她帶到了附近的一處溫泉小院,洛云姝想起來了。
正是多年前他走錯的那里。
還是在冬日,池畔的落梅和當年一模一樣,乍看之下令人心覺恍惚,不知今夕究竟是何年。
洛云姝怔忪了須臾,抬眸望入姬君凌目光幽深的鳳眸中。
她就知道,他也在回憶。
洛云姝的心又像池中的落梅,隨著水波浮浮沉沉。
他可別再談情說愛。
好在姬君凌沒有說什么,只是捏住她狐裘上的系帶。
明知道他接下來想干嘛,但為了和緩二人之間過于曖昧的情愫,洛云姝還是明知故問:“你要干嘛?”
“繼續。”
姬君凌沒有抬眼,撂下強勢果斷的兩個字后,指端一扯,溫暖的狐裘落了地,隨即是絳色裙衫。
突來的涼意讓洛云姝輕顫,忍不住像受了風的幼雛往母雞的羽翼下鉆那般,靠近他些許。
“嘶……”
她涼得輕輕吸了一口氣,姬君凌攔住她,高大身形圍成一襲狐裘,替她遮擋住寒涼的空氣。
哄道:“待會就熱了。”
她的注意力都涼風吹走了,沒能捕捉到青年語氣里幾欲全部蓋過清冷的溫柔。垂目看著地上凌亂的裙衫,那片藕荷色綢布落地時,洛云姝反而沒有從前暴露在他跟前的不安。
因這份不安正好把別的不安蓋住了,反而成了安心——
還好,也只是想做。
并未再胡說什么她這樣算不算喜歡他,愛不愛他的話。
如此想,洛云姝難得溫柔地配合,任由姬君凌將她按在當年那塊溪石上,承受著他過分纏綿的吻。
才發覺他和以往不同的溫柔。
以往親昵時,他即便再溫和,也是夾著冰塊的春水。
今夜的他是一池清泉。
吻柔和得過分,洛云姝一時分不清覆過周身的是池中的溫泉水,還是他力度過分輕柔的薄唇。
她臥在池邊的大石上,長發徹底散落,浮在池面上,墨發雪膚,襯得她似干凈又魅惑的水妖,惑人深陷。
姬君凌埋下頭,雙手皆與她十指緊扣,粗大手指嵌入她指縫。
正是下雪的時候,池邊落滿了白雪,這處池子建造得極妙,可以吹入雪末,卻不會放入冷風。
雖無風,卻仍有花瓣綻放在墳起的雪上,姬君凌鼻尖落了雪,口中像含著一瓣殷紅梅花品嘗著。總是沒有太多情緒、輕抿的唇角染上無邊春色。
“別咬……”
洛云姝忙按住他的發冠,捧住他棱角分明的臉,猶豫著究竟是要捧著他的臉讓他往上,還是往下。
姬君凌替她做了決定。
他按住她的膝頭。
稍一推,洛云姝屈起,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要干嘛,她忙撐起身,瞪著下方的青年:“究竟要哪樣?”
她一合,卡住他,咬著字警告:“姬君凌,你別太放肆了。”
姬君凌掀起薄薄眼皮,鴉羽似的長睫被水霧熏得濕潤,更是黑如濃墨,如箭矢末端的箭羽,襯得他這挑釁的一眼似一支侵入的箭。
他深深地看著她,旋即挑起眉梢,低笑:“又不是沒有過?”
說完垂眸,重新看向池中泉眼,沒有觸碰,但充滿侵略的目光已讓她不自覺隨之微微啟唇。
這個只會捉弄她的混蛋。
“是有過……”在他肆意的目光下,洛云姝亦挑眉,不服氣地反唇相譏,“但那夜之后,我把你拋棄了。”
姬君凌幽冷語調泛著危險:“你最清楚如何刺激我。”
池水微蕩,他用力地控住兩邊打開,篤定地埋頭吻下去。
“嘶……”
洛云姝手無措地一揮,打在了水中,激起層層水花。
和穩住她那一刻的強勢不大一樣,在他的薄唇觸碰到她的時候,這個吻又倏然變得柔緩似水,浸潤著她。
比真正吻她時還溫柔。
情潮如池水一波波漫上心口,隨之漫上的,還有隱約的慌亂,洛云姝只能按住他的發冠抵御。
她扣得越緊,姬君凌控著她的雙手也扣得越用力。
五指深深陷入她肌膚。
在他肆意又纏綿的吮吻中,迷亂逐漸襲來,洛云姝越來越慌,不知她是該掰開他扣著她將她按向他的手,還是要先推開他的腦袋。
她的手繞到身后,要掰開他托著她的手,他倏然加重了這個吻,不僅含住她唇瓣,還咬住她唇珠輕嚙。
“啊……!”
她驚呼了一聲。
又慌亂地繞回身前,要把他推開,姬君凌又會收緊五指,粗糙的薄繭擦著她的身后,讓洛云姝覺得她要被他抓壞了,搞不好還會留指印,就如不聽話的孩童被大人暴揍過后留下的。
那樣太羞恥,她便又想掰開他拖在后下方處的雙手手掌。
如此往復。
后來洛云姝也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只記得從漫長的失神中醒過神后,姬君凌已覆了上來,薄唇殷紅,噙著潤澤,清冷鳳目因此昳麗。
她看得怔忪。
如受有毒的罌粟蠱惑,忍不住仰起下巴,唇湊近了他的。
他嘴角輕勾起細微的弧度。
洛云姝從這一抹噙了勢在必得意味的笑意里清醒過來。
差點就吻上去了,失策。
再一想起他適才津津有味地吃過什么東西,她將嘴抿得一絲縫隙不留,徹底不愿吻他了。
且自鼻尖哼出不屑的一聲。
姬君凌在水下輕柔觸撫的手掐了她,亦嗤道:“你真是半點虧都不吃,連自己的虧也不肯吃。”
洛云姝別過臉不想看他沾了潤澤的唇角:“又不是我讓你吃的——”
目光往下一轉。
她猝然驚呼:“啊,你……”
姬君凌被她這一驚一乍的反應弄得亦不甚自在,冷冽的眉壓低了些許:“您就不能穩重些?”
洛云姝實在是穩重不了。
不怪她一驚一乍。
姬君凌他、他他竟不知何時把衣物去了,他今夜是哪根筋抽了?
這又是要干什么?
滿目都是緊實的薄肌,十分惹眼。洛云姝目光四處亂閃,正派得仿佛被扔入了銷魂窟的高僧,視線不知該落在哪一處,明明最親密的事做了無數遍,也看過最不該看的幾處,可當他完完全全、一絲不留地袒露眼前時……
感覺還是不大一樣。
姬君凌從前不這樣啊,他戒心重,從不喜歡褪衣。最失控的一回,也只是去了上面的衣衫。
這樣面面相覷實在尷尬了,只她自個被他肆意看光的時候都沒這樣尷尬,如今就像兩個戴著假面的人忽然雙雙摘下面具,將全部悉數暴露。
太鄭重了。
鄭重得如同進行什么儀式。
她索性捂住雙眼。
“給我穿上!”
姬君凌好整以暇地低頭看她。
一直以來,她都如一片飄忽的流云,他可以捉住她,將她揉捏成想要的模樣,讓她隨他動蕩。
卻從未真正地握住她。
從未想到她的弱點竟在這時候,姬君凌忍不住低笑。
她的反應實在是有趣。
他直起身,流暢而有力的身體如一把方出鞘的長劍。
肆意地展露在她眼前。
洛云姝目光堅定地看著別處,余光卻不聽她的話,偷偷地往他那一側散去,悄然瞄了眼。
嗯,年輕的武將的確很……
她掐斷了欣賞,將自己的身子埋入水中,這樣一來,他袒露了她卻沒有,就不算是“坦誠相待”。
誰愿意跟他坦誠相待……
但姬君凌握住她的手,將她整個從水里拉了起來。
二人一道站在池中,相對而立,洛云姝幾次要重新坐下都被他控住腰肢:“洛云姝,你果然不敢。”
什么不敢?
洛云姝想起阿九的話,愣了愣,冷聲嗤道:“嗤……阿九他自己都被七七給無情地拋棄了,他的話豈能信?”
“或許吧。”
姬君凌隨意應了。
幾個時辰前,九弟尚在宴上拉著女郎氣他,如今卻成了孤家寡人,難得地,他生出幸災樂禍之感。
他握住洛云姝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恰在他的心上。
“九弟或許還看不準,但——”
“你不敢看我。”
洛云姝不上當,還是沒看他,他握著她的手,從橫著疤的肩頭到塊壘分明的心口,帶她徹底認識他。
不得不說,手感的確不錯,洛云姝的手開始自己動。
姬君凌松開了她的手,也開始和她一樣,掌心觸碰著她。
池中水霧氤氳,周遭如一片仙境,兩個坦誠相對的人立在池水中,年輕的武將身形高挑矯健,女子則韻致曼妙,去掉了斯文繁復的矯飾。
他們赤誠得如同遠古的神祇。
仿佛在進行著古老而原始的神圣儀式,給彼此獻祭彼此。
洛云姝回過神時,發現兩個人的手都守著原始渴念的牽引,各自落在對方最有侵略性、最脆弱的地方。
她手猛然縮回去。
姬君凌深處發燙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啞聲的低語聲充滿蠱惑:“你幫幫我,我也幫幫你。”
他讓她的手重新覆上去。
洛云姝沒再拿來,她圈住的那瞬間,如覆清霜的眸光倏然動蕩了下,凌厲目光隨她的手一顫。
他稍失控,鳳眸就燃起綺霞。
她被這樣的他吸引了,手心不自覺地再次圈緊了他。
姬君凌的手也覆住了她。
但不是在和她的手所在之處一樣的地方——他們都在水中站著,他身量比洛云姝高出大半個頭。
她可以夠得著他的,他要觸到她卻略有些艱難,需彎下身子才可。
好在可以勾起她情緒的地方太多,姬君凌低頭含著她的耳垂,如孩童吃糖一般在口中逗玩。
他一只手攬著她的肩背,讓她能夠站穩,另一只手則以掌心捧住她,指縫夾捏。他一收指縫,她手上便一重,兩人便齊齊倒吸一口氣。
姬君凌開始不滿足于此。
他俯身,手浸入水下,觸碰她的唇瓣,以和她一樣的力度速度捉弄著她,于是成了一場較量。
兩人都立在池中央,乍看僅是純粹在虛虛地相擁。
實則目光緊緊盯著彼此,手也越來越放肆地捉弄著對方,她越收緊,他越欺進,沒有誰愿意認輸。
到了最后,洛云姝實在站不穩,發現自己可能上了當。
“不幫了……”
她撒開磨得發麻的手。
姬君凌也拿掉被她咬得發酸的長指,嗓音喑啞。
“那……換一個地方幫。”
他扶著她讓她臥在溪石上,以極鄭重緩慢的姿態俯身。
沒有那一次比這一次還別扭,洛云姝看著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只覺得當真是在進行什么古老的儀式。
偏偏姬君凌做了更鄭重的事。
他在徹底消失,觸到池底時,觸入后擁住她,低下頭。
薄唇輕吻了下她額頭。
“姝兒。”
他低聲喚她。
清冷的嗓音恰到好處,不會過分親昵,有著克制的勾人。
洛云姝卻聽得渾身一緊。
要命。
他能不能別說話了……
第62章
062 “別死。”
素手執筆,筆墨勾畫間,一句句告誡之言呈現宣紙。
濯云好奇地看向窗邊。
日頭打西邊出來了,自從除夕那夜后,郡主和長公子不再針鋒相對,長公子開始隔三差五留宿云山閣,郡主也不再趕人,二人像一對新婚夫妻。
變化遠不止于此。
長公子冷厲目光日漸溫和,如墨云之下透出的曦光。
郡主呢,就更古怪了。
性情不再飄忽,頭幾天日漸暴躁,后來竟一反常態地勤勉起來,日日坐在窗邊抄寫經文。
譬如此刻便是。
神色寧靜,一襲素雅的白裙,額間一點神圣朱砂痣。
真如不染七情六欲的神女。
“淫心不除,塵不可出;縱有多智,禪定現前。”
“如不斷淫,必落魔道。”
又落下一行字。
洛云姝眉間越發沉靜,一顆躁動的也得到了凈化。
如果沒有接下來——
“姝兒。”
只能勉強評價為“可看”的字跡上多出了扭曲的一筆,徹底不堪入目了,洛云姝卻不見絲毫慍色,端坐桌前,當真像一樽瓷白的觀音像。
一聲低笑在身側響起。
“字真丑。”
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但,士可忍孰不可忍!
洛云姝“啪”一下用力將狼毫筆拍在書案上,好容易維持的端莊隨著這一摔筆的動作徹底裂成碎片。
瓷觀音的外殼碎裂,只剩一只眸中燃著怒火,目露殺氣的桃花妖。
“姬、君、凌。”
洛云姝倏地立起,但姬君凌實在太過高挑,負著手悠閑地立在她跟前,眼底藏著興致盎然的笑意。
“怎了?”
高挑身形給了他天生的從容,倒顯得她是在猛虎跟前舞動的幼蛇。
洛云姝坐下來,咬著后槽牙幽幽道:“別太過分。”
“怪我,出言不遜。”
姬君凌淡然的腔調里只有一星半點的恭敬,他在她身后俯下身,抽去被寫壞的宣紙扔去,攤開一張新的,再握著她的手一道執筆。
“您恐怕還不知道,晚輩尚未棄文從武之時,也曾‘一字千金’。”
賣弄。
洛云姝敷衍地“哦”了一聲。
他開始帶著她的手,像教小孩子習字那般,帶著她勾畫。
是方才她寫的那行佛經。
但此刻他溫熱的氣息噴在耳邊,吹得人心不在焉,身子也發軟,想起昨夜藏書閣里的瘋狂。
這由他握著她手寫出的佛經尤其刺眼,每一個字都像馬上要張開口,陰陽怪氣地嘲諷她意志不堅定。
那行字又亂了,兩個人也寫著寫著寫到了榻上。
對這種不需要給任何承諾的狀態,洛云姝還算滿意,偶爾也會忍不住調侃姬君凌:“你就不怕那些古板的族老知道你常流連山莊,讓你到姬家列祖列宗面前反省?”
姬君凌點了點她肩頭:“他們的規矩只能壓制可壓制之人,姬家本是書香門第,多出文臣,我的大司馬之位雖離不開姬家栽培,但軍功和兵馬卻是我這些年親自打下來的。”
“狂的你。”調笑雖調笑,洛云姝也不得不承認。
他有狂妄的本錢。
然而話音方落,聽到外面似有人聲,洛云姝本未多想,季城匆匆在外叩門:“長公子!”
姬君凌稍凝了眸。
洛云姝亦倏然從他身上爬起,撩過外袍披在身上。
季城跟了姬君凌多年,素來沉穩,便是天塌下來也能保留表面鎮定。不像此刻,嗓音發顫,步伐凌亂,聽著還險被臺階絆住——
出事了。
且還是不小的事。
姬君凌套好衣衫,大步邁了出去,自兩人和好后,他在山莊與部下議事都鮮少避開洛云姝。但這一次,他去到外間,剛開頭,察覺季城的神色不對,又道:“出去再說。”
又折返給洛云姝蓋上被:“朝中事罷了,你好生休息。”
山莊的正廳。
這處山莊本是百年前戰亂時姬家族人避禍之處,此處正廳在最初時是祠堂,后來姬家復起,舉族搬遷至洛城,此處便也荒廢了。
來的是幾位德高望重的族老,都是文人出身,面對姬君凌這位氣勢凌人的武將后生,不免氣勢弱了一截,又畏懼他手上兵權,與當年處置姬召郢時相比,堪稱好聲好氣,一撥人負責唱紅臉,一撥人唱白臉。
“是術士蠱惑皇帝!郡主即便是苗疆圣女,也是肉體凡胎,她的血又怎能讓圣上痊愈!”
這樣的話,連三歲孩童都不信。但病重之人誰不想博取一線生機,陛下信就夠了!再者,即便陛下不信,那些想扳倒姬家分口肥肉的世家又豈會放過為難姬家的良機!”
“這、這,看來此次,是沖著整個姬家而來啊!”
……
幾個老胡子你一眼我一語,最終一致道:“子御,你與郡主那些事,并非我等不知。但郡主多年前便與二郎和離,即便此事傷風敗俗,我們幾個老頭子念在你自幼孤苦的份上,也就睜一只眼閉眼任你去了。可此次涉及姬家,便不能意氣用事,若郡主不入宮,恐怕接下來便是彈劾你敗壞綱常了。
“最好還是郡主入宮為陛下獻藥引,以堵住悠悠眾口。”
姬君凌姿態恭敬,話卻露銳利:“你們的意思是,要借她的命來換我不受朝臣詬病?”
族老急了:“只取些血,如何就要了郡主的命?倘若郡主不去,姬家落敗,你被眾臣攻訐,一苗疆女子,焉能在中原安穩度日?”
姬君凌不與他們廢話,只冷淡道:“我自會處置,季城,山上風涼,送眾族老回去。”
季城上前,邊送客邊寬慰:“長公子行事素有分寸,諸位族老不必擔憂,只需穩住姬家內部。”
眾族老一想也是,他們是一時心急了,子御這孩子自幼果斷,不會因私情誤了姬家前程。
隨后姬君凌吩咐部下相關事宜,又給趙沉去了一封急信。
這才回到云山閣。
洛云姝正在桌案前提筆習字,他經過都不曾察覺。
他走近了,輕輕擁住她。
“又在自欺欺人?”
洛云姝把那一行勸人戒色的箴言寫完,莞爾道:“不,現在你比我更需要這句話。”
姬君凌稍一頓,那雙桃花眼底澄凈,有著洞穿一切的沉靜,似吹散旖旎的清風,這些時日的纏綿在這份冷靜面前有被吹散之兆。
他有須臾失神,篤定道:“我不需要這些話,你再忍一忍。”
洛云姝含著笑,不大正經:“怎么個忍法。只要我去送幾滴血,就能換一年半載的安穩么?”
她唇瓣笑意溫柔,和平日纏綿過后的散漫很像。
含情目凝著他,又頗善解人意地柔聲說:“我總算明白姬忽死前對你說的話是何意了。想必此事是他的手筆,他在讓你面臨取舍。”
姬君凌擁住她,沉聲道:“我知道,但我不會。”
洛云姝也擁住他,輕道:“其實……不必如此。以你的權勢雖有其余法子壓下此事,但明明我去送幾滴血就可以解決的事,為何要大費周章?姬忽只是想讓我看到你的糾結,但有一點他想錯了,我不會讓你有糾結的機會——當然,不全是為了你。總之,橫豎不過是幾滴血,有你在,諒他們也不敢對我如何。”
她無比堅定,和他相擁時像對彼此扶持的年輕夫妻。
世家間的聯姻讓“妻子”這個原本最純粹的身份,也有了似是工具的意味,妻子是撫育兒女的人,是助男子穩住后宅的杖。
但他想娶洛云姝,并非是想要一個相互扶持的女子。他僅是想讓她做他的妻子。不需要以這樣的妻子,也從未想讓她添上這些意義。
她只需做她自己就好。
姬君凌笑了:“父親果真好算計,若我不想讓你去,就得用更大的代價解決此事。若讓你送幾滴血,是可以平息風波,但這次是幾滴血,下次會不會是一塊肉、一條命——即便我不會如此對你,你就不會心生擔憂?”
“姝兒。”
他又開始親昵地喚她,但沒有多數時候的逗弄意味。
洛云姝清楚地聽到他說——
“你會。你只是看似散漫膽大,其實比誰都謹慎。”姬君凌只說了一半,她或許不喜歡被他看穿。
于是他省下了后面的兩句——
看似無情,也最有情,也正因此才越吝嗇回應他的情意。
洛云姝的確不喜歡被看穿的滋味,索性直言不諱。
“是,我會擔心。”
她又鄭重說:“但相比無意義的擔心,我更想解決這件事,并非是試探,而是出于真心不想讓你因為我有麻煩——當然,即便給了血,他們也可能會說我血里有毒,給你我安一個合謀弒君的罪名,但……我想你會有辦法的,
“我的意思是,無論你需要我怎么幫你,我都會配合。”
她助他,也是在自力更生。
姬君凌兀自笑了。
他將洛云姝按回椅上,俯下身,一字一句道:“我說讓你再忍一忍,并非是讓你助我了結此事。
“你唯一需要忍耐的事,只有‘等我回來’這一件。”
他在她額上一吻,如在信上蓋上印章,溫和但不允反駁。
洛云姝錯愕道:“你瘋了?”
明明可以讓她也去,她會用毒,可以自保,也可以幫他。
為何他這次如此固執?
姬君凌道:“我沒有瘋,我只是不想走上和父親一樣的路。”
任何像姬忽的跡象都不能有。
他強硬地讓她留下來,甚至搬出了姬月恒的毒:“阿九的毒已解到最后關頭,你暫且不能離開山莊。況且,你在周圍我反而放不開。”
攔不住他,洛云姝追了上來,想說什么,又不知說些什么才讓彼此安心,塞給他一個瓷瓶:“這是護心丹,可以在中毒或受傷時護住心脈。”
姬君凌收下了。
“就沒有別的話,姝兒?”
這聲“姝兒”和他眉梢挑起的弧度一樣,帶著逗弄。
洛云姝白了他一眼。
“別死。”
“也算情話。”姬君凌見好就收,出了云山閣,來到了九弟的院中。
姬月恒早已知曉,不解地看著長兄,仿佛在看一個陌生的人。但他不曾多勸,只輕叩著輪椅的扶手,桃花目沉郁:“我自有手段對付族中那些老古板,倒是長兄,可別死了。”
兄弟兩習慣了如此相處。
他像他的母親,念及這一點,姬君凌縱容了九弟。他淡然地遞出玉令:“山莊及族中之事交由你照看,當然,你若能趁機奪權,亦無不可。”
交付過洛川之事,姬君凌前往上京,見到了太子-
一見面,太子裴玄下意識去尋他身后,只見到幾個部下,不免訝異:“郡主不曾一道前來?”
姬君凌微蹙起眉心:“此事是沖殿下與臣而來,與她無關。”
太子壓下思量,說起朝中事:“孤查過,這事與老二有關,他不知從何得知苗疆圣女的血可作為藥引,又見子御與孤政見一致,讓術士攛掇父皇。”
“父皇近年四處求仙問藥,恐怕輕易不會放過此次機會。”
隨即又問姬君凌,他們君臣二人該如何聯手度過這一次的劫難。
“劫難?”
姬君凌沒有立即回答,反而意味深長地念著這兩個字,問裴玄:“這難道不是殿下的機會?”
裴玄目光一震:“這——”
一個猶豫的這字尚未說完,太子一咬牙,顯出身為儲君的決然:“術士誤國,父皇病重,受術士蠱惑,孤身為皇子,理應清君側!”
只是商議過正事后,裴玄仍舊忍不住悄聲問道:“子御,你就那樣舍不得那位郡主?”
姬君凌面上依舊是無情無欲的冷然,只道:“苗疆圣女的血引不過是一個幌子,既然只是幌子,哪個女子不可以充當她,何必多此一舉?”
裴玄沒再多說。
既然決定了要清君側,即便那位郡主前來也只是走過場。
尋個女子假扮也一樣。
只是他沒想到,姬君凌竟珍重那女子到了哪怕是走個過場的驚嚇都不愿意讓她受一受的地步。
他看著年輕權臣決然的背影,眸中思量之意越深-
皇城之中風起云涌,云昭山莊則安靜如常。與往日不同在于,從前是其余人擔憂,洛云姝無憂無慮。
而這次其余人篤信姬君凌能將此事壓下,洛云姝不安。
她素來懶散,不睡到日上三竿就覺得對不起自己那一床錦被。
可今日五更天,她就醒了。
夢中揪心的痛意遲遲不散去,延伸到了夢境之外。
洛云姝飲了杯茶水,倒頭欲繼續睡下,然而一閉上眼,就看到姬君凌渾身是血,胸口被長劍穿過,捅出血淋淋的窟窿,鮮血從中汨汨涌出。
那雙鳳眸眼尾沾上了血,他凝著她,目光灼灼,喑啞的聲音不再充滿侵略性,而只有偏執篤定的情愫。
他問她:“你可愛我?”
血從他腳下流下,似一條蜿蜒的長蛇,順著她的裙角攀上來,很快便將她的白裙染紅了。
心口被空蕩的感覺浸染。
洛云姝接住他倒下的高挑身形,愛字說不出口,只有越來越多的慌亂:“我……你別死!”
青年仰起清俊的面龐。
清冷鳳眸被血光和火光染上了暖意,他在等她回應。
洛云姝不錯眼地看他:“姬君凌,我,我是愛……”
她方喚出他的名字,他期待已久的“愛”字剛要出口。鳳眸倏地陰仄,姬君凌竟變成了姬忽的模樣。
“啊——”
洛云姝厭惡地松開手。
姬忽倒在地上,痛快地笑著:“哈……晚了,云兒,我殺了他,我殺了他,你再也不能愛他了!
“你再也,不能愛他了……”
洛云姝被嚇醒了。
她回憶著夢里逼真的畫畫和綿綿無盡的哀傷,手竟不住地在抖。
“上京來消息了!”
濯云急促的腳步聲踏破黎明的沉寂,洛云姝衣衫都未穿,赤著腳奔出內室抓住濯云的手。
“是什……”
窺見濯云震驚的目光,她的話滯了在舌尖,突然不敢多問。
第63章
063 緊緊相擁。
濯云服侍洛云姝已久,看著她發白顫抖的唇,仍舊訝然。
原來郡主并非無心無情。
她忙扶住洛云姝,上氣不接下氣道:“二皇子串通術士,要謀害陛下,并栽贓給太子與姬家!太子殿下當眾斬殺奸佞,二皇子一不做二不休,竟要弒君,好在太子殿下和長公子雷霆手腕,拿下了二皇子及其同黨,眼下二皇子畏罪自盡,其同黨不是伏誅了,便是紛紛倒戈。估摸著過不了兩日,連山下砍柴的老翁都會知道這事!”
濯云知道此事的內情,深為這個消息振奮,洛云姝提在心口的一口氣卻沒能徹底吁出來。
她的嗓音滯澀,一句話問得艱難:“他呢,有沒有事?”
一側的杜羽忙道:“長公子無事,陛下薨逝,新君未登基,長公子少不得要兩三個月才忙完。”
洛云姝這才稍放下心。
沒見到姬君凌的人,她依舊不大能坐得住,央杜羽轉告姬君凌:“無論如何讓他給我回封信。”
杜羽匆忙趕往上京,他剛走,姬君凌另一個部下來了:“長公子日前在上京中了毒,請您速速前去!”
想到那個夢,洛云姝心一沉。
但她仍留存著警惕,不想給姬君凌添負累,狀似不信。
遣退那人,面上是穩下來了,可她內心卻越發焦灼了,讓亭松追回了方離開的杜羽。見瞞不住了,杜羽這才支支吾吾道:“是中了毒,但不算奇毒!郎中能解,長公子就不讓屬下說,您再等等,長公子過一陣就能回來!”
但洛云姝不想再等。
“你護我入京。”
她想見到他,現在就想。
杜羽見識過郡主用毒的本事,私心也希望由她給姬君凌解毒,二話不說,護送洛云姝入京。
洛城離上京只有幾十里,翌日清晨,眾人便到了京郊。
杜羽時不時地回頭望。
印象中這位郡主總是凡事都不在意,對長公子堪稱絕情。
但這兩日,他竟從郡主那慵懶眸子里看到許多情緒。
原來人眼中竟能有那么多情緒,原來這位神秘莫測的苗疆女子也并非想象中那般游離無情。
郡主越發像個活人了。
長公子也是。
杜羽寬慰:“您別擔心,太醫說了是尋常毒物,且郡主您想啊,季城和趙將軍在長公子身側,真的到了難解的地步,季城早就來請您了!”
這些話他已安慰過洛云姝無數遍,幾乎倒背如流。
然而這次,安慰的話余音方散,洛云姝盯著前方,手死死抓住馬車的簾子,杜羽隨之看了過去。
前方的官道上揚塵滾滾,有個熟悉的身影策馬奔來。
洛云姝倏然蹙起眉。
“郡主!杜羽!”見到姬家的馬車,季城如見到救命稻草,未來得及勒馬就焦急地開口,“長公子的毒……毒惡化了!請郡主速去!”
洛云姝虛扶著車窗的手猛一顫,險些握不住-
上京城,姬君凌的宅邸。
太子裴玄負著手,神色凝肅地問太醫:“可尋到法子了?”
太醫茫然搖頭。
吩咐幾句,裴玄還有政事要處置,匆匆出了姬宅。
上了馬車,內宦請示道:“殿下,是否派兵把那位郡主截住?如今此毒惡化,是天意庇護殿下,再讓那女子過來,豈不幫了大司馬一把?”
大局雖定,但顧貴妃膝下還有個先帝的遺腹子——縱使顧小郎君曾因對大司馬的心上人不利得罪了大司馬,可顧氏與姬氏有姻親,陛下初喪,萬一大司馬反悔,改為擁立顧氏的小皇子,豈不為他人做了嫁衣?于是他提議殿下,可派人慫恿大司馬部下將大司馬中毒的消息告知郡主,將郡主引來上京,再尋借口讓其入太子宮暫住。
如此,即便大司馬真有不臣之心,也需掂量一二。
裴玄握著茶盞許久不語。
如履薄冰多年,他自清楚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松懈的道理。
然而他始終下不了決定,思及那日姬君凌篤定的話——
“她不需要操心這些。”
曾幾何時,裴玄還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與皇兄的女人私通時,他也曾如此對那個女子說。
后來當了太子,也抱得佳人歸,然而權勢越盛,他越怕失去。起初只想讓她一生無憂,后來開始為了籠絡各方勢力,開始不斷地讓她“再忍一忍”。
直到她再也忍不了。
得知子御和那位繼母糾纏多年終是走到一起,他甚至隱隱嫉妒過。
同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將那人綁在身邊。為何他愛的人卻義無反顧地逃離他?一次次捉回,她一次次地逃,姬君凌的人卻留下了。
是姬君凌的權勢更穩固?
還是他更強硬?
直至今日,裴玄總算明白,都不是,是他的情意不夠純粹。
內宦猶存擔憂,提及姬君凌那城府頗深的父親,裴玄抬手止住他的話:“他姬君凌若能和姬忽一樣,也不至于為了個女子大費周章。此次他也算幫孤掃清了障礙。況且,孤已失去得夠多了,不想連人性都失去。”-
抵達上京前,洛云姝腦中想過無數種見到姬君凌時的情形。
他那樣強勢的人,或許會嘴硬:“尋常毒物,不足掛齒。”
他也很欠揍,可能會趁機調侃她:“急匆匆趕來,還說不愛?”
還可能什么都不說。
畢竟他慣會裝深沉,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高深模樣。
她唯獨沒想到,姬君凌會躺在榻上,氣息微弱,面色蒼白。
那雙總是噙著野心和鋒芒的鳳眸緊緊閉著,如刃尖的長睫垂下,垂死的狼都不會如此脆弱。
原來他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沒有她想象中那么無堅不摧。
洛云姝甚至沒留意到腳下的門檻,險些栽倒。趙闖扶了她一把:“原本一切順利,但二皇子那邊有人射了一支箭,太醫驗后說箭上的毒無礙,一連小半月都無任何異樣,偏偏一日前,毒遽然發作,他成了這模樣……”
像是有意,趙闖還特地說了許多關于姬君凌的話。
“原本開始中毒的時候,季城就擔憂,想讓人告知您,但他見毒是尋常的毒,堅持不讓人透漏。
“說什么,‘我不想她牽扯入不該牽扯的爭端’,我看他就是逞強!”
他每說一句,洛云姝睫羽隨之一顫,咬牙壓下洶涌幾欲奔出喉頭的情緒,穩住神給他驗毒。
然而再三查驗,用了數種法子,結果都一模一樣。
這不過是尋常毒物。
太醫焦灼地走來走去:“老朽行醫多年,還未見過如此詭異的征兆,大司馬體內并無相沖的毒物,奈何就是醒不過來,脈象也越虛浮……”
洛云姝召來季城詢問:“他近日可服用過什么藥物?”
季城篤定道:“并未,長公子戒心一向重,除去在您那會隨意些,其余時候吃穿用度皆是戒備。”
洛云姝攢眉,想到一事。
“他可服了護心丹?”
“服過了!幸虧有護心丹,太醫都說此丹勝百年人參,毒會沉寂數日發作正是靠著護心丹,讓長公子得以順利辦完事,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洛云姝卻未露出欣慰之色。
她顫著手再次驗毒,這回借助她從南疆帶過來的毒蟲,恰是多年前誤入姬君凌房中的那一只。
毒蟲吐出的汁液變了色,洛云姝面色也倏然刷白。
毒的確是尋常毒物,解藥也用的是最不易出錯的解法。然而姬君凌體內似殘留著別的東西,她可以確定是來自他們之間綁定過的情蠱。蠱雖解了多年,卻給他的身體帶來了變化。
這是個死局。
她給他護心丹救了他,若未服用,姬君凌會因毒發讓二皇子黨占得先機。可他總要解毒,一旦解毒,這些東西混雜便會激出更大毒性。
洛云姝對煉制情蠱那個派系的手法并不熟悉,查不出具體是何。
她想到張媼,張媼是天蟾教的元老,定會有辦法!急急派人南下去請張媼,可一來一回少說也得十余日——上回姬君凌去抓回她時,一路快馬加鞭,也用了足足五日。
可姬君凌如今至多只能再撐上七日,再不盡快解毒,他恐怕會像當年的姬忽一樣,毫無知覺地躺著。
她只能自己試。
日升月落,洛云姝卻絲毫沒有感覺,枯坐在窗前,一遍遍試著,餓極飲一杯糖水,困極趴桌小憩。
不知過了多少日——她不敢算日子,只不停地試。
這些年潛心替阿九解毒,她對解毒用毒有了更深的體悟,連張媼都說了,她如今用毒的手段比她的師父還高一籌,恐怕少有能難住她的毒。
連阿九的毒她也尋到了辦法,只需再花上半年即可。
然而這幾日,她在手上劃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滴下一滴滴血,試過無數種法子,窮盡畢生所學。
卻不能救他。
她總算明白為何幾年前她教阿九解毒用毒時,阿九只學了用毒,卻對解毒并無太大興致。
又一個不眠之夜過去。
清晨,曦光勾勒出窗邊女子的輪廓,額間朱砂痣顯著糜麗的哀傷,如愛人濺在面上的一滴血。
趙闖看著洛云姝腕上的血痕,他一個武人都覺得疼。
“郡主,您要不喝杯水?”
洛云姝搖搖頭,對著桌上雜亂的瓶瓶罐罐,兀自說了一句話。
話語很輕,趙闖得仔細聆聽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
“我已能解開世間大多數的毒,卻獨獨解不開心上人的毒。”
“心上人……”
趙闖回味著這三個字,或許是姬君凌最執著的三個字。
那個女子總算松了口。
周遭的所有人都聽到了,唯獨最想聽的人不曾聽到。
“噌”一下,洛云姝突地起身。
趙闖望過去,見她冷著臉走到榻上姬君凌的面前:“姬君凌,你若再不醒,我要將你的好父親、好祖父從姬家祖墳挖出,挫骨揚灰!”
趙闖聽得心驚,心緒復雜。
片刻前,他恰好在想姬君凌和姬忽、姬月恒父子三人的恩怨從何而起。是多年前郡主和姬君凌的那次合謀?還是更早前姬忽為了扳倒大房時的苦肉計,亦或更早……
源于世家重利的風氣。
姬君凌仿佛生來無情,只追逐權勢。因而見他癡戀繼母不肯放手,趙闖也以為他只是想挑釁父親權威,兼之喜歡狩獵的快感。
如今看著洛云姝日夜不眠地為姬君凌解毒,趙闖才想明白。
為何姬君凌偏愛上繼母?
自幼喪母、父親忽略、祖父嚴厲的孤僻之人,見到一個女子對幼子的母愛;被規訓著拋卻七情六欲,一心追逐權勢的世家公子,遇到懶散隨性的女子;一匹野心勃勃的狼,碰上若即若離卻也有情的流云……
太多愛上的理由了。
趙闖看著立在姬君凌榻邊怒罵,卻面露慌亂的女子,長長嘆息。
許是洛云姝試的藥總算見了成效,又或許她的怒罵讓姬家祖先擔心被她挫骨揚灰而顯了靈。
入夜,姬君凌竟醒了-
身上喧囂的痛比醒之前還刺骨,姬君凌清楚他的毒還未解,但也比躺在榻上醒不來要好。
身側還有一個人。
她身量并不嬌小,如今蜷縮著躺在他身側小憩,雙手交疊枕在耳下,脆弱,充滿依賴。
她也有這樣的一面。
從前姬君凌覺得她不會有,因為她這個人沒有心。
后來不知從何日起——約莫是在殿外聽到她和阿九交談的那夜。
他才篤定,她會有。
只是絕不會給他窺見的機會。
輕嘆一聲,姬君凌長指在她腰肢凹下的弧度輕點了下。
“罵得真臟。”
臟到他一個武將都忍不住,掙扎著想睜開眼看一眼——
她罵人的模樣定很有趣。
洛云姝雖倦極,腦中仍繃著根弦,細微的動靜足以讓她醒來,一睜眼就看到那雙戲謔的鳳眸。
怔然看著他,她不敢置信。
幾乎不假思索地,她將身子往他懷里縮去,如同被風雨淋濕的孔雀終于回到了溫暖的巢穴。
臉頰剛碰到姬君凌臂彎衣料,她又傲氣地改為打算起身的姿態。
“沒死啊……”
語氣也縹緲如云。
“嗤。”
姬君凌嗤笑一聲,展開手臂將她的身子攬入他懷里。
他成全了她的好面子。
洛云姝便像條小蛇,順勢窩了進去,清冽冷香環繞住她,疏離的氣息,卻能讓她更暖幾分。
她將側臉輕貼在他心口。
撲通、撲通。
心跳聲雖不如從前有力,但也足夠讓她確定他還好好活著,不曾像噩夢中那樣失去生機。
寬大溫熱的手掌覆在她腰上,輕壓著將薄薄暖意傳過來。
“瘦了。”
朦朧間聽到她慌亂又氣惱的謾罵時,姬君凌就在想,她這樣誰都不會相信的性情,又怎會相信鬼神?
她不過是心亂了。
掌心觸到削瘦的細腰、薄肩,姬君凌在洛云姝寬了許多的衣衫上停留須臾,游至她面頰。
追逐已久的答案本就浮出水面,此刻姬君凌幾乎能確定。
“洛云姝,你果然——”
帶著幾分挑釁,他捧住她的面頰,讓她抬眸看他。
讓她別再自欺欺人。
然而有棱有角的觸感讓姬君凌的動作和話音皆一頓。
她的下巴也瘦尖了。
露在衣袖外的手腕也有幾道明顯的新傷。即便這幾日他昏睡中對外界的事一無所察,也清楚那些新傷因何而來,她是為了替他試毒。
他的眼睛被那道細細的劃痕刺痛,直刺入心里。
姬君凌稍低下頭。
洛云姝臉貼在他心口,在他低頭的瞬間,她剛好默契地仰面,那雙他無比熟悉桃花眼中盛著陌生的情緒。
是不安。
她不確定毒是否能解開,醒來后他是否會再陷入昏睡。
姬君凌手心略收緊。
她果然愛他。
——這句話本已到他嘴邊,既將剪開她自欺欺人的那層薄紗,直抵她的心,卻在看到她眼底不安時頓住。
姬君凌喉間滯澀。
費盡心思,他終勾得她認清她的心,確認她愛他。
偏偏是在他中毒之時。
若毒無法解清呢?
在他讓她知道她愛他的時候,也讓她面臨了失去。
這對她而言是否太殘忍?
那句話最終沒有說出。
姬君凌只淡道:“洛云姝,你果然——不大老實。”
聞言,洛云姝一頓。
她看向他總是野心勃勃,想將她吞吃入腹的眸光,不曾從中看到得償所愿的快意,只有克制。
可她印象中的姬君凌會挑釁、嗤諷、冷淡,卻鮮少會克制。
她沒有揭穿他。
不敢沉浸在溫存中太久,洛云姝撐起身,坐在榻邊拿起瓶瓶罐罐繼續給他試毒,狀似漫不經心地續上話。
“嫌我給你添亂?要不是我因為做了個夢才趕來,你這會可能就和你姬家的列祖列宗埋一塊了。”
姬君凌果然入了她的套。
“什么夢。”
他手指點著她散亂鋪在榻邊的裙擺,有一搭沒一搭,稍顯虛弱地輕點著,并未意識到不該問。
洛云姝看了他一眼,又迅速閃開目光,垂眸盯著罐子:“我夢見姬忽提著帶血的劍,卻不曾看到他殺了誰,只聽到他一再地挑釁我。”
“他說了什么。”姬君凌道。
漫不經心地問完,他抬眸看到她窘迫輕抿的唇角。
她素愛面子,難為情時會抿起嘴角,他心中升騰起不妙的直覺,終于后知后覺,不該順著她問下去。
但來不及了。
就像從前他步步緊逼,不給洛云姝任何猶豫的機會。洛云姝亦然,她垂眼抿了抿唇,倏然掀起長睫,篤定看著他,逐字逐句,無比清晰道:
“他同我說,‘云兒,我殺了你愛的人,你以后再也不能愛他了’,醒后我越想越不對勁,怕你死掉。
“所以我來了。”
一剎間,四下寂靜無聲。
姬君凌定定看著她,洛云姝也沒有回避地迎著他目光。
她想,按姬君凌的性子,他會說些什么,大抵還是調笑她,看似神秘難猜,卻連訴衷情都如此別扭。
可他目光復雜地看了她好一會,竟是什么也沒說。
“洛云姝。”他只低喚一句。
洛云姝從中聽出了克制,再也忍不住了,起身按住他,沾著血的指腹在他發白的唇上拂過。
泛白的唇色染了紅,如他沒中毒之前那樣充滿血色,薄唇泛著灼灼的侵略,像方飲過獵物鮮血的狼。那樣的姬君凌才是她習慣的他。
而不是現在隨時要死的他。
她指尖落在他唇角,用力下壓,用她的血,將她自己的指紋按在他的嘴角,在標記她的領地。
“姬君凌,你聽懂了,只是在裝傻對不對?嗤,沒想到,步步緊逼的長公子竟也有隱忍的時候。你在隱忍什么,怕你在我剛愛上你的時候死掉,讓我空留遺憾?哼,你想得倒是挺多。”
她沾著血的手指肆意游移向下,落在他的喉結上。
修剪得圓潤的指甲勾畫著他喉結凸起的弧度,似乎武將的喉嚨生得總是要更出眾——像別處一樣。
充滿昂藏鋒芒,危險又惑人。
她一描摹,指下的喉嚨重重地一滾。像是狼進食前的征兆,又像是被她撩撥得難耐。
這正是她最喜歡他的地方,既能享受到撩撥他的原始欲望,又能感受到被侵略被纏住的窒息快意。
旁人無法兼具這樣的矛盾。
她宣告著占有:“我會盡力治好你的,治不好的話,你也不必擔憂。我不會為你難過太久。”
指尖的喉嚨又滾了下。
姬君凌的目光語調也隨之變危險:“當真無情。”
洛云姝笑了聲,語氣忽而柔情似水,她低頭,吻住他喉結。
“姬君凌,現在可以放心地為我方才的情話高興了吧?”
他一時半會沒回應。
只是滾動得更為急遽的喉嚨昭示著他此刻的失控。
洛云姝帶了些得意,抬起臉,指腹仍留在他喉結上,桃花眼顧盼神兮,勾魂攝魄:“我猜,你是高興壞了,但不好意思笑?別裝了,笑一下。”
見他不笑,她又瞇起眸,幽幽審視他:“你在想什么。”
姬君凌最終沒忍住。
他別過臉,捂著心口低低笑了,笑得胸口一震一震。毒帶來的痛都被震散了:“在竊喜。”
洛云姝對他的反應還算滿意獎勵地在他喉結上吻了一下。
姬君凌倏然按住她的腦袋。
“別勾我。”
淡淡的三個字,勾出無限的旖旎,讓人想起他往日在榻上的兇悍,同時也勾出了盤旋心頭的擔憂。
洛云姝還記掛著他的毒,粉飾太平地笑笑,從他懷里出來,重新開始搗鼓解毒的物件,邊搗鼓邊安慰他,也安慰自己:“醒了就好,這樣試毒時也更方便,我派人去請了高人,就算我解不了,也有人可解。”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其實也沒底,可他醒了,至少沒那么不安。
洛云姝又試了一回藥,姬君凌沒有太大的變化,但也未再陷入昏睡。他讓她先去休憩片刻:“叫趙闖和季城過來,有些事待議。”
洛云姝莫名不放心。
“有什么話是我不能聽的?”
姬君凌劍眉挑起,頷首:“不錯。你畢竟是苗疆公主,我怕你聽了朝中機密,趁機謀朝篡位。”
洛云姝沒有拆穿他。
但也沒有聽他的話,說去沐浴解乏,其實就在窗下。
_
屋內,趙闖和季城皆凝肅,看待姬君凌如同看待易碎的瓷瓶。
生怕他再倒下。
姬君凌掃去一記冷淡的眼風,未多廢話,問起朝中尤其太子黨動向,得知一切如常,又說起姬家。
趙闖一聽是他們姬家的事,忙要回避,被姬君凌叫住。
“我要說的并非族中機要,我雖是掌家之人,可姬家興衰與我無關,但我若有不測,他們母子必會卷入權勢爭斗中。九弟城府心計倒是頗深,但閱歷尚淺,亦尚在解毒中,他們母子因此不便離開山莊,恐會因此被人圍困,屆時若季城無法應付,趙闖你——”
他鄭重看向趙闖,趙闖怔了下,眼驀地一酸,冷下臉。
“姬君凌,你竟如此消沉?”
姬君凌不屑地轉眸,鳳眸中的冷傲鋒芒不料:“別多想,我豈會輕易灰心?不過在以防萬一。”
以防萬一……趙闖咕噥著。
從前姬君凌在戰場和朝局上雖常未雨綢繆,但每一次都是抱著不顧一切的狂妄態度去廝殺。
何曾會思及身后之事?
一口一個他們母子,他待姬月恒還真是如兄如父。
“郡主用毒的本事高超,這幾日沒日沒夜地試毒,就快成功了,你怎么會死?何況你我之間有過命的交情,就算你不說我亦會照看你的親人。”趙闖聲音漸低,“別搞得跟托孤一樣……”
正事說完,趙闖還想再寬慰他幾句,姬君凌叩了叩茶盞,挑起劍眉,淡淡地一笑:“不必多言。你說上百句,也不抵她一句情話。”
趙闖一口氣噎住了:“……”
白同情他了!
他一拂袖,大步流星地出了去,撞見坐在窗下偷聽的女子。
他看了眼洛云姝,又想起好友鄭重其事的托孤之言,心里又被淡淡的哀愁取代,想問一問她可有成算。
但又明白不該問。
這種話問出來,他得不到太多安慰,對她來說才是真正的傷害。善水之人大夫救不了溺亡的親人,行醫之人治不好垂死的摯愛……
這屬實太過殘忍了。
洛云姝倒沒什么太大情緒起伏,只同趙闖略一頷首。
她不提偷聽到的那些話,回到屋內,坐在姬君凌的身邊調試解藥,姬君凌則安靜地陪著,不時閑聊。
偶爾四目相對,皆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克制的情緒。
她很想停下來,緊緊抱住他。
不顧一切地相擁片刻。
她知道他也想。
可她不敢,多相擁片刻,她就會錯失片刻能替他試毒的時機。便垂著眼專注看著罐中的毒蟲,不想在撞入他灼熱的目光時心生動搖。
半晌,姬君凌終于開口。
“姝兒。”
他朝她輕抬起手。
洛云姝長睫朝他的方向略微掀起,又狠心地壓下睫,遮住視線。
他輕嘆:“過來。”
沒禁住誘惑,洛云姝手先隨心動,放下手中的東西起了身,姬君凌手臂輕展,將她拷入懷里。
緊緊摟住,似要傾盡氣力。
洛云姝隱忍了須臾,旋即緊緊地環住他有力的腰身。
他們沒有再說多余的話,只是用力相擁著,彼此的溫度逐漸穿過衣衫相融,總算有了真切的踏實感。
姬君凌圈緊雙手。
他們持續多年的糾纏始于最原始的愛欲和好奇,曾有過無數顛倒激蕩的日日夜夜,卻不曾像此刻不以情慾為目的,只是安靜相擁。
他忽然覺得過去廝殺征戰的日子在這一個擁抱面前也顯得太輕。
洛云姝何嘗不是?
從記事起,她不曾有過多少安定的日子,由此習慣讓靈魂漂泊。不喜歡挪地方,但也從不喜歡讓誰在心里停留太久,更遑論甘心留在誰身邊。
在心無旁騖的相擁中,她才體會到“心有歸處”是何滋味。
“我很喜歡這樣。”
她摟著他,輕輕呢喃著。
“我亦是。”
姬君凌加深了擁抱,直到再也不能更貼合,才收了力。何止喜歡,她依偎過來的一瞬間,他心中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若徹底擁有她的代價是生命會在這日之后消散,似也并無不可。
但這念頭稍縱即逝。
饜足過后,是更大的貪欲。姬君凌手掌扶著洛云姝的后腦勺,讓她的側臉貼著他跳動的心口。
短暫相擁已不足以滿足。
他要長久的相伴。
她的氣息逐漸纏綿,擁抱亦越發柔情似水,姬君凌長指屈起,指關在她的脊骨上提點輕敲。
“姝兒,該繼續試藥了。”
“……”
洛云姝從他懷里出來,慢悠悠瞥了他一眼,繼續調藥。
燭火搖曳,新續上的蠟燭又燃掉了一半,床榻里側的墻面上映著兩道身影,一人靜坐著陪伴,另一人不斷搗弄著瓶瓶罐罐,偶爾陶罐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為靜夜增添生氣。
已是三更。
就差最后一點,只要弄出差的這一味是什么,他的毒就能解。
嗖——
夜空中忽然劃過羽箭破風聲。
有東西釘在了窗前。
洛云姝倏地起身,和姬君凌對視一眼,他亦眼露警覺。隨即季城的聲音和腳步聲響在窗外。
“郡主!有人飛來一封信。”
洛云姝傾身推窗,從季城手里接過信,三兩下拆開,本還平靜,看到信上的一行字,手逐漸顫抖。
“怎么了?”
姬君凌抬手欲接過信一看,洛云姝先遞了過來:“你看不懂。”
她看向他,眼中光華流轉,盈著搖曳的燭火,對上她熠熠生輝的眸子,姬君凌便也猜到一二。
果真,信上寫著一行苗文。
“這臭小子還算懂事,我以為他當真倒戈向姬忽,沒想到跟在姬忽身邊,倒也查了些有用的。”
洛云姝斂裙重新坐下。
有了離朱給的方子,調制解藥對她而言易如反掌。
五更,沉寂數日的宅邸中響起一聲男子粗糲暢快的笑:“解藥出來了?!姬君凌!我就說你小子命大!”
痛快的笑聲驚動了夜梟,一陣飛鳥撲簌聲掠過夜空。
遠處的屋檐上,一個墨衣少年不屑地嗤了聲。他才不是因為掛念師姐才把從姬忽那里查到的方子給她,更不是被她和那位繼子的情意打動。
只是想證明總有一些事師姐搞不定,而他可以。也不忍心她看上的人被姬忽那種小人暗算。
不錯,僅是出于這兩個原因。
對于情愛,他嗤之以鼻。
“一對兩對都黏黏糊糊的,沒骨氣、沒意思。”不屑地嘀咕一句,少年運起輕功,消失夜空中-
“我累了,去歇息歇息,他只要不是要死了,就別叫醒我……”
耗了幾日,總算解了姬君凌體內的毒,洛云姝也沒心思回應姬君凌深邃含情的目光,囑咐完這句話,飄悠悠地走去隔壁廂房歇息。
留青年一人獨守空房。
洛云姝先去泡了個澡,而后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卷入錦被中。睡意來得很快,眼皮子很快沉得撐不起,她模糊地盤算著,張媼那也來了回信,教她徹底清除情蠱對姬君凌的影響,過后照著這個法子做即可……
總之,總算是結束了。
洛云姝沉沉地睡去,這一覺她睡得堪稱天昏地暗。
醒來是還是在黑夜。
當然,定不是她入睡的那夜。
“醒了?”
生來清冽微冷的嗓音猶如薄荷,落在耳邊讓人神清氣爽。
殘存身上的倦意散得很快。
洛云姝懶懶睜眼,望見那雙慣常含著肆意侵略性的鳳眸。
她忽然有些近鄉情怯。
“嗯,醒了……”
假裝漫不經心地應了聲,洛云姝故意慵懶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番,便又翻了個身,繼續閉目養神。
應該還算自然吧。
她閉著眼,長睫顫個不停,漫長的一覺后,再回想先前在姬君凌中毒時她說的那些黏黏糊糊的話……
還有含蓄又直白的訴衷情。
虧她能耐的!竟還編造出來一個夢,暗示他她愛他。
太肉麻,太有損顏面了。
洛云姝沒臉見人。
她尷尬得頭皮發麻,發頂忽而輕輕搭上一只手,溫柔地順著她鋪了滿床的青絲,不緊不慢的動作很是纏綿。
“那些話可作數?”
完了,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姬君凌怎么會放過她。
洛云姝假裝睡著,像一個酒醉時對愛人海誓山盟,過后又想反悔的多情種,背對著姬君凌,一副我就是裝睡,你奈我何的無情姿態。
久未得到回應,青年順著她青絲的手往下,一掌握住她半截腰,圈緊的力度逐漸施加深意。
“反悔了?”
低沉腔調末段微微揚起。
洛云姝聽得耳根子發癢,不耐煩道:“對,反悔了。”
話音才落,她被扳了過去,噙著清冷又危險笑意的鳳目描摹著她眉眼,同時描摹著她的還有他的手掌。
他什么沒說,沉默而放肆地撩撥著,洛云姝方養足精神,心中大石落下來,有道是“溫飽思淫欲”,她不由得滋生出些別的念頭來。
“嘶啊……”
放進來時,她驚呼了一聲。
隨后意識到事情不簡單,方病愈的年輕武將有著使不完的力氣,仿佛要把她搗碎了重新捏造。
沒多久,洛云姝開始求饒。
“姬君凌……”
不是因他所給的太過深刻,而是因為他開始吊著她。
姬君凌撐起上身,肩頭薄肌賁起,充蕩著無盡的力量。他俯身看著她,清冷眉眼漫上危險的銳芒。
“算數么?”
洛云姝沒有立即回應他。
可她才猶豫瞬息,他就果斷撤出,空落落的感覺讓她毫不猶豫地松了口,纏住他:“算……算數的。”
姬君凌似還不能放心,不深不淺地給了幾個來回,又后退:“你我之間,可還有別的嫌隙?”
他說到這,洛云姝停下來認真想了想,氣若游絲但無比認真:“你太逞強,讓我很不滿。我不會因為麻煩就離開,相比麻煩,我更怕你死。”
姬君凌因她的話頓住,低眸看到她眼中毫不掩飾的情意。
他鄭重道:“我答應你。”
洛云姝滿意了。
但她實在不擅長說情話,總覺得這樣鄭重承諾的氛圍很尷尬,嘴角便噙了一抹散漫的笑意。
“但……有別的問題。”
她撥弄著他因克制急遽滾動的喉嚨,輕吹了口氣。
故意斷斷續續地道:“大……大司馬……太小……小氣,總是感覺少了些什么,情意也來得不夠深——”
咚——
她陰陽怪氣地說完,姬君凌就猛地一下,大力駁回她的嗤諷。
到了最后,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他按住洛云姝,將她死死揉入懷中,兩顆心貼在一處顫抖。
“姝兒。”
他喑啞地低喚了她一聲。
洛云姝圈緊他,也不管他到底還想問什么、說什么,兀自承諾:“作數的,之前作數,之后——”
她莞爾一笑:“看你表現。”
姬君凌亦是笑。
“好。”
燈火噼啪作響,人影又開始搖曳,似要傾盡全力地相擁。他們在緊密無隙的相擁中感受著彼此的心跳。
第64章
筆墨紙硯(捉蟲)
“吾兒莫憂,汝長兄之毒已解,為娘將于數日后歸家。”
洛云姝躺在美人榻上,夏日的衣衫單薄,將她軟軟塌下的腰肢勾勒得一覽無余,如通體瑩白的美人蛇。
一旁,姬君凌立在書案邊,如山的公文堆積在邊,而他提筆蘸墨,在信箋上一字一句寫著。
正是洛云姝懶洋洋念的那些。
素手拈起一枚果子,朱唇輕啟,舌尖一卷,果子入了口。
洛云姝嘴里含著果子,含糊道:“唔……記得模仿我的字跡啊,總不能讓阿九覺得我懶得家書都要讓你代勞,也太不像話。”
沒聽到姬君凌回應,她不大放心,湊過來看了眼,是她的字跡。
贊道:“挺乖。”
對于她的哄,姬君凌并不買賬,淡聲道:“阿九挑剔,身邊之物無一不精美,我私認為,相比我的字跡,阿九不見得會更愿意看到您的。”
彎彎繞繞的話盡顯他骨子里一半的文士含蓄,但洛云姝還是第一時刻就聽懂他藏著的意思。
他在暗指她的字丑。
“是是是,大司馬說得對,我的字丑。”洛云姝才不上他的道,他就喜歡看她氣急敗壞的樣子。
可她素來穩重、含蓄、風雅,喜怒不形于色……怎么會如此幼稚?
她謙遜地看著他,明眸含情脈脈,欲說還休,似一個含蓄的大家閨秀,言辭亦是溫婉:“大司馬所言極是,小女子不才,不善文墨……”
又來了。
姬君凌早已習慣了她不看話本也能信手拈來的做戲本身。
抬眸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平靜道:“下一句。”
洛云姝捏著帕子,眺望著窗外,忽然秀眉蹙起了哀怨。
以為她是因他的冷淡嗔怨,姬君凌心一軟,隨她視線看過去。
她在看著院中的樹上,那里有一個鳥窩,一只喜鵲正銜了食物,喂給鳥窩中嗷嗷待哺的幼雛。
而洛云姝捏著手帕,凝神望著鳥窩出,她年輕韻致,目光無憂無慮,乍看之下未有同齡人的莊重,儼然一個剛成為母親,牽掛家中幼子的女子。
但她。
牽掛幼子?
姬君凌想到自九弟十幾歲,她看少年一年比一年嫌棄的目光。
她思念九弟,才怪。
但他沒拆穿,甚至寬慰了一句:“阿九已長大,自會照顧自己,你不必過于牽掛。下一句。”
洛云姝期期艾艾地繼續:“因你長兄仍需照看,因而為娘歸期——”
她征詢地看了眼姬君凌,含蓄中夾著羞臊,仿佛受人掣肘,上門獻出自己,又放不下架子的深閨婦人:“大司馬覺得,我該何日歸家?”
事實也是如此,她原本決定在給姬君凌解毒后便回。
但他竟然不同意,說什么橫豎阿九再一次需要解毒是在一個月后,她回去也無事可做,不如留下。
這不,她也只能問問他。
姬君凌額角驀地一抽,他沒有回應她,提筆落下幾個字。
“歸期不定。”
什么歸期不定,這是想把她扣在他身邊了?要是他得閑,扣就扣吧,可他自打毒解清后就埋頭公事,起初好幾日早出晚歸,這幾日許是看出她有去意,每日早早就回來了,但也是坐在在她旁邊,用批閱公文當作陪伴。
雖會主動閑聊,但一連數日都是這樣的陪伴……太素。
洛云姝只覺得自己當真要成了個深閨怨婦,她哪里還用做戲?
完全是真情流露!
他晾著她,還說“歸期不定”。
她猛地扔了帕子,快裝不下去了,又忍耐地收了住,看向姬君凌的目光重歸哀求:“大司馬……家中幼子多病,妾屬實不能久留。況且……妾來此處太久,家中夫君若知道妾身為了求您相助,竟上門自薦枕席,恐怕——”
她眼前一黑,姬君凌大步上前,堵住她的嘴,觸感溫和。
卻不是用他的唇舌。
怎么和那年在太子府的佛堂中不一樣,那時他可半點禁不起撩撥,她一句“少將軍”,他就忍不住了,手持長劍一下下地屠戮她。
時隔數年,偷偷躲在破舊佛堂里隱晦又刺激的感覺,自己那要將她搗成碎片的感覺還能再想起幾分。
但……越難吃到嘴邊的肉,真正嘗起來才越有滋味。
洛云姝無措地張了張口,將他的指端半含入口中,聲音含糊:“大司馬……妾只想要一紙承諾,救一救我那深陷爭端的夫君,求……大司馬垂憐。”
“夫君?”
年輕權臣清俊的鳳眸瞇起,呈現出銳利的弧度,似是刀鋒。
洛云姝察覺到了危險,越發端方拘謹,真正地像一個為了救夫婿不惜獻身權臣的他人之婦。
“大司馬……您若肯寫一封信,替妾的夫君求求情,今夜……”
她的手觸向他的腰封。
羞惱中含著恥辱,拿捏得極為到位的目光不敢看向姬君凌,更恥于看向他的腰封,低垂著長睫,目光落在了地上,并且咬了咬唇。
“今夜,大……大司馬……”
聲音也微微發顫,像是對接下來要做的事無比害怕。想到那莫須有的夫君,又倏然鼓足勇氣:“今夜一整夜,大司馬便是妾的夫主。”
姬君凌挑了眉:“當真?”
洛云姝貝齒輕咬了下嘴唇,遲疑地點頭:“當真……”
姬君凌依舊冷著眉眼。
“成交。”
他沒再說什么,放下筆往外走,看方向是去寢居。
這種時候怎么能去寢居那么名正言順的地方?果然還是小了她幾歲,氣勢凜然、大權在握又怎樣。
不還是保守,玩不過她?
洛云姝忙拉住他,但也不是像往日那般毫不見外地拉住他胳膊,而是兩指捏住他衣袍一角。
仿佛怕極了眼前的權臣。
姬君凌稍回頭,冷然垂眸看著她怯怯捏住他衣角的素手,姿態疏離不可靠近,深邃晦暗的目光卻昭示著他其實沒有看到那般清正。
甚至毫不掩飾侵略性。
“何事?”
他性子本就冷淡,話也少,不用怎么做戲也比她像多了。
儼然一個在心儀的獵物上門時不回應也不放人的弄權者。洛云姝被他那意味深長的一眼看得心怦怦跳。
她是裝的。
但他……是真的。
被他肆意覬覦和放肆引誘他,兩種矛盾的刺激感在心里糾纏盤旋,就如澆入油鍋中的涼水。
甫一碰撞就蓬勃炸開。
洛云姝垂睫看著他衣擺,長睫遮住眼底閃爍的微芒。
她輕低著眼簾:“大司馬公事繁忙,妾不敢過多叨擾。所求之事……就在您的書房里說,即可。”
姬君凌眉梢微不可查地挑,仍是高高在上的冷淡姿態。
“亦可。”
他在走到一側矮榻上,隨意地坐下,如一座高不可攀的雪山。
洛云姝也在他一側坐下,卻不知道該如何了,往日她至多只需說兩句,姬君凌就忍不住了。
今日他格外耐得住性子。
要不是深知他對她的覬覦和執念有多強烈,她恐怕要以為他是轉了性子,打算始亂終棄了。
但……偶爾的疏離才更勾人。
洛云姝有十足的耐心,她朝他挪近了些,試探著傾身,在他唇上一吻,姬君凌總算動了動,手輕放在她腰后不懂,是個默許的動作。
她大著膽子,輕吻他唇角。
但輾轉了片刻,這位權臣竟真耐得住,任憑她吻住、撬開,勾住他的舌尖纏繞,讓她唇齒間的花茶香氣染甜了他唇舌上清冽的茶香。
但卻沒怎么回應她。
搞得像她是在拱白菜的彘。
洛云姝不服氣,從他口中撤離出來,垂著睫羞惱又恥辱的模樣,仿佛一個深受詩書禮教熏陶的世家婦人,做出此生最荒唐的舉止。
她咬著下唇,雙手打著顫伸向他的衣襟:“妾……替大司馬寬衣。”
說是寬衣,卻沒有去解衣襟,而是笨拙地去琢磨他腰封,在他身上摸索半晌都找不到章法。
姬君凌氣息微亂。
他按住她的手,意味深長地問:“夫人已為人妻,難道不會解?”
人妻……
短短兩個字,似電光火石從洛云姝耳尖、腦海擦過去。
她竟有瞬間真切的羞恥。
她赧然地垂下眼,像是想到那位莫須有的夫婿,在自責。
聲音也因羞恥而顫抖。
“大人……何故如此羞辱妾……”
她太入戲,別過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姬君凌握住她手掌的力度重了幾分,目光也不覺深了。
洛云姝只清高了一個呼吸的時間,又咬咬牙,豁出去似地,但手不曾觸向他的腰封,卻捏住了自己的緞帶,輕一拉,就彈出來一雙。
眼前劃過明亮的白光。
姬君凌仍舊維持著傲然姿態,垂眸肆意地盯著她身前。
目光似長指,從中間擠過去。
洛云姝這回是真緊張了,如此陌生又放肆冒犯的目光已許久不曾在他眼中看到,讓她心跳加速。
她氣息微緊。
不覺在他的注視下俏立。
識趣地,她羞惱又大膽地湊上去,雙手揪住他衣襟。
將自己送入狼口中。
姬君凌按在她腰后的手掌遽然一用力,將她拉近了。
然而又在拉近后克制住,只是按著她,高挺的鼻梁深嵌入正中,僅此而已,但不曾如往日啟唇品嘗。
他從雪中抬頭。
鳳眸中寒光幽邃地凝著她:“是要我幫夫人,還是夫人幫我?”
一語雙關,她是來求他幫忙的,就不該在這時再要求他取悅她。
裝得太過了!
但戲做到這份上,洛云姝舍不得輕易撂挑子,帶了幾分真切的憤怒:“大司馬究竟想要妾如何做?”
姬君凌挑起眉,不語。
兩個人的默契早已到了不必言語的地步,洛云姝豈能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盤,念在從前都是他花樣百出地哄她,她覺得適當成全他。
“好……”素手再次伸向他腰封,這回熟練了許多,輕易就解開了。
啪——
洛云姝手被彈了下。
目光觸及一道囂張的赤紅,如燃燒得正旺散發熱意的炭火,看著那,她的耳尖倏然染了熱意。
假正經啊……
看似高傲、不可撩撥,實則早已在玄衣之下灼燒開。
洛云姝握住了他,手心拂過。
然而上回手酸的感覺還在,她有些不大情愿,更遑論用別的法子,她是來誘敵深入而不是投誠的。
她看向他,抬起手衣袖落下,露出她腕上淺淺的刀痕。
是前些日子取血試毒留下。
看著姬君凌,她央求道:“妾前些日子為救夫君,手受過傷,恐怕不能再用力,望大司馬海涵。”
短短一句,激起千層浪。
姬君凌垂目,喑沉眸光緊盯著她,目光看不出太多變化,仿佛無情至極,那道赤色卻更昂揚。
“夫君?”
清冷的嗓音低沉沙啞。
回味著這間接的一句夫君,盡管像是一碗摻了水的酒,他的目光還是因此染上淡淡的醉意。
他伸出滾燙的手,裹住溫柔,危險地問:“夫人很愛你的夫君。”
洛云姝點頭。
他粗糙的指腹自左往右,依次劃過一雙朱砂痣,劃得雪海翻涌,才道:“便用這里,夫人覺得可好?”
洛云姝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里怎么?
待他長指放在正中,她才幡然醒悟。狗官,知道得不少。
可這里比手心還柔嫩,她怕磨壞,起初不想答應,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含情目劃過狡黠。
她垂下眸,點了頭。
隨后洛云姝坐在榻邊,姬君凌則站在她跟前,雙手捧著她,衣擺微微搖曳,氣息也漸沉。
鳳眸閃過恣意的瘋狂。
偶爾上端擦過洛云姝的一對朱砂痣,激得她險些倒下,只能將臉埋在青年賁起的胸口略微靠下處,才發現他的心胸其實也頗可觀。
不愧是上戰場的將軍。
她吻了下他的薄肌,在挑起他的瘋狂后,繼續適才的話:“大司馬說得不錯……妾身的確很愛我那夫君,愛到愿意為了救他割腕放血,為了給他求情……冒昧來找大司馬,還望大司馬看在妾與夫君不容易的份上……”
一句比一句情深意切。
姬君凌起初因這一句句間接落在他頭上的“夫君”亢奮。
越到后面,越發覺得不對。
往前傾身,被溫柔裹住的瞬間,覺得他是她那無能的夫君,妻子為救他委身于人,被包裹的柔情成了兜頭澆來的冰水,只想松開她。
然而當真松開,得不到時,又覺得他是覬覦人妻的惡人,利用手中權勢拆散一對恩愛夫妻。卻毫無愧意,只有快意,想按著她,將她拆吃入腹。
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未多時,姬君凌驀地松開雙手,放開那一對朱砂痣。
他按住洛云姝,熟練尋到了真正該他待著的去處,按住她的膝頭,堵在門口不邁進:“喚聲‘夫君’。”
如此就可解決一切問題。
洛云姝偏不,她用腳尖為筆,作弄似地蹭著他腰際。
“大司馬別……欺人太甚,一女不侍二夫,大司馬若不幫妾救夫君,妾自會去尋其他可以幫我的人。”
姬君凌:“……”
“洛云姝,你敢。”咬著牙低聲威脅一句,洛云姝從話音中聽出了惱怒的情緒,險些以為自己就要得逞了。
不料姬君凌從榻上起了身,洛云姝撐著上身愕然看著。
姬君凌他究竟想搞什么?
他再吊著她,她就要翻臉不認賬了,洛云姝拉上衣襟打算一走了之,姬君凌已走到她的跟前。
“成交。”
洛云姝不明白怎么又是這一句——方才不是說過了么?她重新來了興致,任他按住她,地上多了凌亂的綢布,洛云姝的身上涼嗖嗖的。
她才發覺,他手上拿著筆。
“你干嘛?”
“寫信,救你的好、夫、君。”后面三個字幾乎咬牙切齒。
筆尖落在洛云姝的心上。
“呀。”
沒用過的新筆蘸了放涼的茶水,她被涼得一激靈,沒撐住雙手,身子往后一倒。姬君凌伸出手,扶住了她倒下的背,讓她平穩地落下。
她成了鋪開的一展卷軸,任他在上面寫下一個個字。
洛云姝凝神分辨。
“淫心不除,塵不可出;縱有多智,禪定現前……”
是她之前抄的佛經。
又在暗暗調侃她,洛云姝不再去辨認他寫了什么,姬君凌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地寫了好幾行。
最終只能寫出茶色墨跡的筆,落在了一片墨色中。
粗糙筆尖擠入隙間。
筆尖的狼毫蘸了水仍不減粗糙,在柔嫩的肌膚上劃過,似一筆一畫,描摹早春綻開的花枝。
落在小小的明珠上。
洛云姝緊揪住矮榻的邊沿,剛尋到些意趣,姬君凌筆尖拿出,挪到了兩側的宣紙上,隔靴搔癢地繪著。
洛云姝扭了扭,自行調整位置去就他描摹的筆尖。姬君凌沒有躲開,在她想要的位置上繼續描繪。
濕涼的筆跡若即若離地劃過,每一筆都讓人隨之輕顫。
但沒有一筆落到了實處。
“姬君凌……”
洛云姝出聲提醒他。
他筆尖重了些,往里按入,鳳眸緩緩抬起,幽沉地看她一眼。
是稱呼錯了。
洛云姝忙要改口,又不想他輕易得逞,便撐起身子扯住他的衣擺:“是妾僭越,不該連名帶姓地直呼大司馬,可妾實在想要大人那支筆……”
姬君凌額角青筋驀地一跳。
他握著狼毫筆,輕輕往里一抵,她嘴里亂七八糟的話頓住。
“嘶……”
洛云姝腳尖倏然緊張地繃起,實在受不了,她去吻姬君凌嘴角,柔聲握住:“不,要這個。”
姬君凌氣息已被她吻得凌亂,但仍不松口:“禮尚往來。”
拿他沒轍,洛云姝嘆口氣。
“郎君……”
與此同時,手圈緊了些,拇指從上端撫過,隱忍的青年頓時悶哼一聲,肩頭薄肌越發賁起,清冷如堅冰的俊朗面容也出現了失控的痕跡。
不是他想聽的那個稱謂。
他忍住肆意摧毀的沖動,按住她亂動的手,冷冽嗓音喑啞得仿若能將她的肌膚灼燒出一個洞來。
“稱謂不對。”
不對什么不對?洛云姝才會不慣著他,看出他已然瀕臨失控,她猛一用力推倒了他,也不做戲了。
“姬君凌,我告訴你,今日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說罷就篤定地落了座。
但這是洛云姝為數不多占據主導的時候,她習慣了姬君凌利落的作風,也自然而然地一步到了底。
可誰知這么難受。
洛云姝僵硬地坐著,像林中被釘住的孔雀動彈不得。
“姬君凌,我動不了了……”
姬君凌無奈,都到了這份上她還不肯喚一聲,但他也被她折磨得不上不下,幾欲要瘋狂。
“先欠著。”
帶著無奈,他把住她腰肢,大力往上,只一下,洛云姝眼淚都要被懟了出來,沒兩下就受不住了。
“夠、夠了!”
每次都是這樣,得不到時她會百般想要,得到時沒兩下就想罷休。
“不夠。”姬君凌咬著牙,帶著狠厲翻身而上,按住了她。
后來到了書案上,他仍持筆肆意描繪,在她身上留下他的墨跡,又帶她去浴池中洗掉,從里到外,無一處遺漏,直到洛云姝再也動彈不得。
這一切瘋狂才停止。
她懶洋洋地趴在池邊,身子軟得沒骨頭,姬君凌將她抱回臥房,攬著她躺了下來:“睡吧。”
洛云姝不忘囑咐:“唔……放心忙去吧。這幾日就不用回來了。”
她已飽了。
姬君凌被她給氣笑了:“用完就扔?洛云姝,你真是沒心。”
洛云姝反過來倒打一耙。
“難道不是你將我撂在一旁,想我的時候予取予求么……”
姬君凌沒與她斗嘴。
但他的確是故意晾著她的。
并非因為想予取予求,而是不想讓她覺得膩,才要克制。
也不知究竟是誰吊著誰,誰折磨了誰,姬君凌輕哂。
好在一切果真如他所想,她就喜好若即若離的他。可惜,仍未能聽到她喚出他想聽到的那句稱謂。
她的嘴太硬。
姬君凌鳳眸掠過危險的深意。
下次,定要誘她松口。
第65章
只有兩個人的婚儀
“外出?”
“對,外出,但此次我需隱瞞身份,并非以大司馬的身份。”
洛云姝本懶得挪地方,一聽到隱瞞身份,頓時來了興致,也不想去求證他所謂的公事在身是不是借口。
她只知道,以新身份出行,會有不同的情……唔,樂趣。
“你陪我吧。”在姬君凌說出這一句時,她大方地答應了,為了給自己保留意外之喜的感覺,一路上都沒怎么詢問,快到了地方才問。
“你是誰,我又是你的誰。”
姬君凌很自然地看了她一眼:“我是一個大司馬手底下的一個不務正業世家子弟,你是我的——
頓了頓,他道:“將完婚的妻。”
這是冷著一張無情無欲的臉在占她便宜呢,洛云姝拈起一枚花鈿,遮住太過鮮明的朱砂痣,也遮住眼底的狡黠,內斂而矜持地朝他略一頷首:“那,此行有勞未婚夫多多關照。”
又問:“還不知你的姓名。”
姬君凌無比坦然。
“假姓裴,喚裴郎即可。”
洛云姝不大樂意,頗上道:“裴郎,喚著像我琵琶別抱,不如——”在窺見青年故作淡然掃過來的視線,她幽幽地一笑:“就喚郎君吧。”
等到了地方,聽那些個與他攀談的官員笑語,洛云姝才知道,她這未婚妻與他還有番離經叛道的情緣。
“聽聞裴三郎是為娶一寒門女郎忤逆家族,這才被下放。”
嘖,這戲是面面俱到。
洛云姝配合著,二人暫住在驛館,她的裴三郎每日外出,她則在驛館中翹首以盼,當望夫石。
這日,兩人去縣官府上赴宴。
在縣官夫人贊他們郎才女貌時,“裴郎”清冷的面上忽而流露出些許內疚:“在下無能,連婚儀都未能給她,就讓她隨我四處奔波。”
這一回是苦情鴛鴦啊……
洛云姝甘之如飴的模樣:“郎君莫自責,我不喜熱鬧,有婚儀反而不自在,細水長流就很好。”
清冷的青年默然不語,看似不在意,實則在隱忍著內疚。
吳縣令及夫人聽了進去。
是夜,夫婦二人躺在被窩里謀算著:“這裴三郎看著不像會來事的樣子,才二十五六歲就能在大司馬手底做事,想來還是靠家族支持,如今被下放到這偏僻地界說不定只是讓他吃一吃苦,二人想必不能長久。”
“夫人太愛操心旁人,他們能否長久與我們何干?但你說得對,這裴三郎是裴家嫡系,備受家族看重,討好他有益無害。”吳縣令拍拍夫人肩頭。
“呆子!”吳夫人錘他,“討好人不一定要在官場上,有時候在私事上能投其所好,反而有奇效。”
“前幾日,我聽那位裴郎君的侍從說了幾句閑話……”
她附耳過去說起所聽之事。
吳縣令恍悟地點頭-
幾日后,姬君凌出行時,洛云姝收到了吳夫人邀約。
來到一處素樸雅致的小院,吳夫人道:“聽聞裴郎君還暫住驛館,我們偏僻之地的驛館甚簡陋,實在不宜久居。此處雖簡樸,但別有意趣,二位若不介意,就暫住在此地吧。”
洛云姝覺得事情肯定不止一處小院那么簡單,隨吳夫人進了院。
“這……”
小院中掛滿紅綢,張燈結彩,正屋中更是一片喜慶。
這是留待成婚的布置。
洛云姝成過一次婚,那一次全是為了走過場,當年對婚房喜服甚至是和她拜天地的青年都不曾多有留意,她愕然看著滿堂的紅綢。
目光隨之微微一顫。
但她還是轉身往外走去:“夫人有心了,但我與郎君情比金堅,我們之間不需要這些虛禮。”
吳夫人拉住她:“女郎若是害臊,不喜歡熱鬧,也不必按尋常習俗大操大辦,誰說成婚需要大宴賓客、禮節周全的,我與我家夫君剛成婚時,他還什么都沒有,也無父母在側,我們兩個人誰也不請,天地為媒,清風為客,一對紅燭就成了親,我卻記憶猶新。”
那的確在洛云姝猶豫的緣由中,但不是最大的緣由。
她受不住太鄭重的氛圍。
還記得先前第一次在溫泉池坦誠相見,姬君凌進去時鄭重喚了她“姝兒”,她當即無所適從。
何況是正兒八經拜天地。
即便只有他們二人,她也是一想就覺得難為情——
偷偷摸摸和曾經的繼子拜堂。
這感覺太別扭了。
她還想推脫,吳夫人道:“女郎不想要,裴郎君呢?他那日宴上面露遺憾的模樣,我看得真切。”
洛云姝步子頓住了。
多年前他被她拋棄的那一夜,她只是隨口一試探,他就說了好幾種娶她的辦法,條理清楚。
以及殺死姬忽的那個夜晚,他說:“我想娶你,只是想娶你。”
姬君凌……
她的心里忽而酸澀-
下半晌。
姬君凌回了驛館,洛云姝體貼地端上來一杯茶:“裴郎忙了一日,想必累了吧,我沏了杯茶,裴郎用茶。”
青年淡淡掀起眼簾。
“裴郎是誰?”
洛云姝莞爾一笑,給他甩了一個“明知故問”的眼神,還故作嬌羞地捶了捶他的胸口,幽幽道:“你好討厭。”
姬君凌眼底綻開笑意。
他端起茶盞,將茶一飲而盡,不多時,困倦襲來。
看著眼前面容逐漸模糊的女子,逐漸被奪去的知覺,他心中忽而漫開熟悉的空落,以及一股慌亂。
醒時,他坐在一陌生房中。
來不及打量周遭,昏過去前的恐慌讓姬君凌倏然起身。
“姝兒?”
一時并無人回應他。
“洛云姝!”
他又喚了聲,與此同時看清了滿眼的火紅,心情倏然混亂,在舊時的空落和現下的熱鬧徘徊。
門邊被人叩了一叩。
姬君凌大步流星地跨出門,他從來都利落冷靜,鮮少有失態的時候——少有的幾次多半是因為洛云姝,她總有擊碎他冷靜的辦法。
但今日,他險被門檻絆倒。
冷厲的青年面露怔忪。
滿眼的火紅似一片灼人的火海,火海之中,門邊立著一位身披嫁衣,手執團扇遮面的女子。
嫁衣火紅,灼得他清冷的目光頓時如炬,心跳亦為她震顫。
“姝兒?”
姬君凌上前一步,要撥開她手中的團扇,被她虛虛踹開一腳:“姬君凌,你就這么不解風情么?”
聽到熟悉的聲音,他頓在原地,忽而低沉地一笑。
笑聲又變回從前的鋒芒。
確實她沒走,他復歸從容,這才留意到自己也一身紅衣,姬君凌長身玉立,雙手負在身后,淡聲道:“原來沒逃,是把我綁了。”
洛云姝“嗤”一聲,隔著扇子道:“是啊,把你綁了當壓寨夫——”
姬君凌倏然側耳。
但她話鋒一轉:“當壓寨夫郎,今日你愿意也得拜了這天地,不愿意——也得拜,所以你——”
他一向喜歡沉默地配合她做戲,今日卻不給她太多發揮的余地。
“我無異議。”
他應得太利落,好似遲一瞬她會反悔,洛云姝心中漾起漣漪,嘴上卻慵懶不屑:“太容易得到,沒意思。”
“悔也晚了。”
姬君凌攬住她的腰身,一如既往強勢地將她帶入正房中。
“我們成婚吧,洛云姝。”
雖猜到是她愛面子,不好主動提,這才會粗暴地將他直接綁來,省去詢問的尷尬。但姬君凌在某些方面有自己的固執,他是男子,斷無讓她放下顏面的道理,況且他亦不想省去求娶的過程,這是他對她的誠意。
兩人都頗離經叛道,但雙雙穿著婚服,立在喜堂里才開始求娶,的確稱得上是標新立異。
洛云姝想,某些時候他們真的很像,會被世俗譴責的像。
雖然早已有了決心,但配合他的鄭重,她故作矜持,認真地想了好一會,才點頭:“好。”
達成了承諾的第一步。
姬君凌攬住洛云姝的腰身,讓她轉向敞開的門外的夜空。
“一拜天地。”
洛云姝手持團扇,和他雙雙彎身拜了天地,又默契地轉回去,而后雙雙沉默了,越過團扇后的空隙,窺見姬君凌的僵硬,她噗嗤地一笑。
“要拜嗎?”
姬君凌臉色不怎么好看,知道她在故意捉弄他,他掐了掐腰肢,冷冰冰地蹦出兩個字:“不拜。”
洛云姝語氣軟了下來。
近乎溫柔地哄:“好好好,我們不拜他,但可拜一拜你的母親,畢竟她無論如何都很在意你。”
她的話讓姬君凌心中塌下一片柔軟,生母去世后,旁人都會避之不談,每每談起,多半是趁機勉勵,希望他大有所為,別讓亡母泉下失望。
卻很少有人告訴他,他也是被母親牽掛的人——即便母親已死,即便他已過了依賴父母的年歲。
姬君凌深邃眼底微暖。
洛云姝見他怔忪,恍然大悟,笑道:“也是,你的母親要是知道和你拜高堂的是誰,恐怕要痛心疾首,畢竟你這算是誤入歧途。”
姬君凌卻圈緊她腰肢。
“不會,她會很高興,慶幸我能與心儀之人拜天地。”
母親留下的詩文中也能窺見她的性情,她若知曉,也許會擔心他因洛云姝被世俗討伐攻訐,但也會忠心欣慰,世上又有一個女子擺脫禮教和規矩利益的束縛,能和心上人在一起。
他們拜了高堂。
而后是夫妻對拜,聽到姬君凌用清冽聲線吐出這兩個字時,洛云姝耳尖忽地熱起來,竟仿佛初次嫁人。
夫妻……
她滿腦子回蕩著他清冷又夾帶纏綿的聲線,恍惚地拜完。
“禮成。”
這大抵是洛云姝見過最寡言冷淡、最沒有耐心的禮官,也是她見過最不像婚儀的一次婚儀。
卻是她所見最別具一格的。
她仍固執地舉著紈扇,飄忽的話語不懷好意:“那……裴郎,我們,是不是該入洞房了啊……”
隔著扇子,都能感受到姬君凌倏然不悅,含著警告的目光。
可她就喜歡逗得他如此。
洛云姝正怡然自得,身子倏而凌空,姬君凌將她抱了起來,徑直步入后側布置得喜慶的洞房。
“別亂叫。”
他將她放在了榻上,而后后退一步,輕挪開她遮面的紈扇。
四目相對。
兩個早已深深熟悉的人目光雙雙怔忪,失神地看著對方。
洛云姝沒穩住,先移開視線。
她就說成婚這種鄭重其事的儀式不適合她,太尷尬了。
就像第一次和他見面。
見她不自在,姬君凌在她手背輕按了按,而后直起身。
趁他轉身的時候,洛云姝悄然換了一口氣,太不像話了,她還比他大了幾歲,適才卻扇后,和姬君凌對視的時候,竟連氣息都閉了瞬。
面前遞來一杯合巹酒,骨節分明的手絳紅喜服襯得冷白,紅白分明,格外昳麗,洛云姝目光停頓住了。
順著那好看的手往上看,姬君凌清冷的眉眼闖入視線。
心弦似驀地被勾住。
她起先怔忪,而后唇畔綻出毫不掩飾的贊許笑意。
這人平日里氣度凌然不可侵犯,甚至像一把鋒利的長劍,但穿上一身絳紅喜袍,清冷鳳目便有了纏綿旖旎的暖意,似高寒山巔落了片花瓣。
清俊的面容因此有了克制含蓄的昳麗,恰到好處。
她像個情場老手,好整以暇地打量著他,目光直勾勾,好不掩藏對他的欣賞,言語亦慷慨:“好看。”
輕挑的語氣讓姬君凌習慣地蹙眉,清冷眸光波動。
冷然眉間竟難得不自在。
他視線錯開了瞬息,下一瞬,又以更具侵略性和野心的目光看她:“既還滿意,便飲了這酒。”
內斂卻又放肆的作風總能勾得洛云姝心尖直癢癢。
她含著笑接過他手中酒。
“好啊。”
不正經,姬君凌維持著冷靜,彎下身與她一道飲了合巹酒,從他俯身,到飲完這杯酒,洛云姝含著笑意、風情萬種的桃花眼不離他。
姬君凌亦不甘示弱,被喜服映出暖意的鳳眸攝住她。
乍看像是在看總算到手的獵物,可眼底卻有無盡溫柔情愫。
洛云姝看得心怦然一動。
險些就被酒嗆了。
她用風流掩飾失態,酒杯隨意扔至地上,一雙手沒骨頭似地,懶懶搭上他的肩頭。動作輕挑,半點不矜持,語氣卻不忘做戲——
仿佛成婚前被長輩千叮嚀萬囑咐,新婚夜務必要主動服侍夫君,但矜持的閨秀本性卻讓她無法太自然:“郎君,夜已深了,不若就寢吧?”
說罷賢惠地給他寬衣,要直奔今夜最令人期待的事。
姬君凌卻按住了她。
“暫不合適。”
洛云姝手上頓住,他還打算矜持矜持?她唇瓣勾了勾,借著不正經的笑意,喚出一直以來,他用盡法子想讓她喚出,卻始終未如愿的一句。
“夫君?”
她看似游刃有余,實則說出這兩個字的后心跳倏然如鼓聲。
姬君凌也是。
他許久沒有回應,甚至氣息也沒亂,整個人像是陷入了凝滯。
洛云姝捏住他衣襟的手緊了緊,這是幾個意思?
不是他一直想聽這句么?
她原本不想輕易喚他夫君,但今日是他們的婚儀,她不喜歡隆重的儀典,這或許是僅有的一次。
他中了迷藥陷入沉睡前死死攥住她袖擺的動作,及醒后略帶低落慌亂喚她的的語氣讓她至今想起還鼻酸。
姬君凌從不屑于露出脆弱一面,她見過僅有的兩次,一次是他中毒昏倒,另一次便是今日。
她心軟了,也愧疚了。
因而甘愿為了他改變一次,讓他能夠再圓滿一些。
可他怎能如此平靜?
洛云姝看著他眸子,姬君凌眸光務必沉靜平和,仿佛是狂風驟雨洶涌過后廣闊而平靜的江面。
“不喜歡?”
姬君凌倏地將她按入懷里。
反常的平靜驟然崩塌,他力度大得想要將她揉入骨血。
不斷收緊,直到不能再緊。
“我很喜歡。
“洛云姝,謝謝你。”
謝她愿意為他改變,成全他的圓滿。給他自少時起就只有冷寂和野心的生活注入一抹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