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辛還沒反應過來,牢籠上方就傳來鐵鏈滾動之聲。
他仰頭一看,藻井天花“咔噠”抖動,挪開了一個方格,從空缺處緩緩懸下了一只巨大的黑鍋,從這個視角只能瞧見被燒紅了的鍋底。
而沈疏和溫濯這邊倒是看得一清二楚,那里邊是一鍋滾燙的熱銅,被沸煮了多時,正滋滋地翻著泡。
旱魃說:“行,一人一貓,等你輸光了籌碼,這鍋熱銅恰好就澆下去,給他們換層皮!
池辛一聽,難以置信地抓住了牢籠的鐵桿,指著沈疏大怒道:“沈小滿,你這個——王八蛋!你拿我當賭注,你要不要臉!!”
沈疏松開溫濯的手,走到那籠子前。
他眉間微蹙,分外不忍地看著池辛。
“師哥,對不住!
“你……”
池辛盯了沈疏的眼睛半晌,愣是說不出后半句話。
他本不怎么吃沈疏這套,但今天的確是自己有錯在先,先是冒失傷人,又把溫濯新收的徒弟拉下水,搞得幾人都身陷險境。
看著沈疏的臉,池辛咬牙道:“我也就算了,關貓什么事?”
“貓是你要帶來的,你得負責,”沈疏壓低了聲道,“但你信我,我一定贏。”
池辛猛地扯住沈疏的衣領,把人撞到鐵籠上,壓低嗓音,寒聲道:“絕對不能讓師尊露面,否則妖族挑起戰火,第一個打的就是太清山!
沈疏聽到他這話,慢慢化開一個甜甜的笑,說道:“想一塊兒去了。”
池辛緩緩松開手,白了沈疏一眼:“不會御劍也不會法術,牌你總會打吧?”
沈疏沖池辛揚了揚手,道:“放心,師哥,我最會打這個,不會讓你死!
說完,他轉身回到溫濯身邊,在牌桌下摸索著重新和溫濯牽上了手,面色嚴肅地看著前邊的兩疊骨牌。
好了,那么問題來了。
他不會打。
沈疏只會斗地主,不會推什么牌九。
溫濯似乎察覺到沈疏的緊張,指腹安撫地摸了摸他的手背,道:“旱魃貪淫好賭,此局難贏,必要時我會出手。”
“不,”沈疏搖了搖頭,盯著桌上的骨牌看,“師尊絕不能出手!
他覺得溫濯簡直像一個打架機器,動不動就“出手”“出手”的,明明看上去是個溫潤君子,處理問題起來竟然如此暴力。
他當然有他的辦法,保住池辛的命。
旱魃此時終于坐起了身,兩旁的鮫人扶著她那條巨大的蟒尾下來,哪怕是坐著,竟也要比那牌桌高去不少。
她隨手點了兩個鮫人,道:“你們倆陪著玩兒一局!
旱魃咬了口煙,從那斗缽里升起一縷白絲兒,跟個骨爪似的撓到那兩個鮫人身上,扣緊了他們腦袋上的鱗片。
隨后,只聽“嘶啦”一聲,那些鱗片就扯著皮膚,拖著撕裂的血肉,硬生生地被剝了下來。
沈疏看得一陣惡心,不禁蹙起了眉。
“對自己人都這么狠,可真是……”
溫濯側過臉,貼近沈疏耳側,低語道:“旱魃被貶入凡間后本和鮫人情同姐妹!
沈疏狐疑道:“緣何如今成了奴役的關系?”
“她投胎成了前任妖主的庶出女,”溫濯說,“因為天生蛇身,自小受到苛待,父親和長姐在兩族大戰中去世后,她獨攬了北部大權,自然要開始一報還一報!
“人和妖還打過仗?”沈疏小聲驚嘆,“打贏了嗎?”
說到這兒,溫濯便像是避諱了什么似的,轉回身子,不再說話了。
那鮫人疼得眼淚都出來了,還硬是咬著唇不敢說話,耳鬢的血順著臉的輪廓滑到下巴,一滴一滴地往下滲。
旱魃就這么折磨了兩個鮫人,最后收來一把血淋淋的鱗片,推到沈疏面前。
這就是籌碼。
她抬眼看向沈疏和溫濯,緩聲問道:“二位,請吧!
在這一聲里,沈疏的眼睛亮了亮,掃了一圈地宮內的環境。
沈疏坐莊,牌桌上三個妖,籠中的池辛算一個,其余地宮中的鮫人還剩八個,溫濯不會看牌,可以暫且排外。
也就是……十二個。
他一邊想一邊擲骰子,骨牌隨之發完,他面前擺了兩組四張,沈疏上手摸了摸花紋,完全不認識。
沈疏思考了會兒,將牌推給溫濯,道:“你看看!
溫濯看不懂牌,但還是掀起來看了兩眼。
他笑著說:“看不懂。”
沈疏安慰道:“沒事!
因為他也看不懂。
那邊的三個妖已經依次亮第一組牌了,一聲接著一聲地喊“長三”和“板凳”,旱魃的牌是“雙梅”,目前最大。
沈疏隨手組合了兩張牌,掀開。
幾個鮫人一齊湊上去看,頓時一陣嘩然。
“這是……”
“雜牌!”
輸了!
沈疏翻出來的這兩張是點數最小的牌,一下就把籌碼輸了個干凈,兩旁的鮫人立刻貪婪地攬過鱗片,殷勤獻給了旱魃。
旱魃一只手撐上桌面,吸了口煙斗,往沈疏臉上吹去。
“七副牌,這第一副,你已經輸了!
“那不是還剩下六副嘛,”沈疏倒是分毫不緊張,信手摸了摸桌上的骨牌,“慢慢來!
旱魃冷著臉盯了他一會兒,見他不懼,冷哼了聲,沖鐵籠旁的鮫人抬了抬手。
“放下去。”
只聽“砰”地一聲,池辛腦袋上的熱銅鍋爐傾了幾個角度,飛濺出幾滴銅水來,潑到地上冒出白煙和刺耳的滋滋聲。
池辛緊張得冷汗涔涔,卻又不敢出聲驚擾,只能抱緊了懷里的池爪,小聲安慰道:“沒事,別怕,他輸不了,輸了我弄死他……”
池爪其實不怕,還抬爪子拍了拍池辛的腦袋以示安慰。
溫濯望了池辛一眼,小聲道:“這鍋銅水是從天頂的機關直接懸吊下來的,這地宮應當不止一層。”
沈疏接話:“方才那鮫人也是順著墻邊的鐵鏈被拉上去的,池英或許被關押在那里,師尊可有辦法探到上一層去?”
溫濯道:“你盡量贏牌,拖延時間,我用含光劍在地宮中探尋一下。”
說罷,他引動含光劍,悄悄潛入了地面。
沈疏認真點了點頭,道:“放心,師尊!
桌上幾妖很快開了第二組牌,這回又是旱魃點數最大,她仰著身子,沖沈疏抬了抬頭。
“你叫什么名字?”
“沈小滿,”沈疏看了旱魃一眼,說,“前幾天剛起的表字!
沈疏裝腔作勢地摸了摸手里的牌,掃視一圈,隨后義無反顧地往桌上一攤。
這回連溫濯都有些好奇了,湊近了看骨牌,但他瞧不懂牌,只能去觀察周圍眾妖的反應。
它們一邊鼓掌一邊往旱魃那兒簇擁過去,不是遞煙斗就是端茶送水,時不時冒出來幾句對沈疏冷嘲熱諷的話語。
……看來,這一把又輸了。
“哎喲,”旱魃的蛇尾高興地動了動,調笑道,“好像,又輸了?”
熱銅應話“嘩啦”一聲,又往下傾了幾寸。
頂著巨大壓力的池辛忍不住了,質問道:“你到底會不會玩?”
“師哥。”
沈疏低著頭,冷不丁地喚了一聲。
池辛冷哼道:“你要是輸了,就別叫我師哥!”
他倒是不怕死,但還是因為沈小滿運氣太背或者逞能而白白喪命,他心里一萬個不愿意。
但池辛轉念一想,他也是為了救自己,隱隱覺得自己這么說是不是多少過分了些。
萬一……萬一他又哭哭啼啼去找師尊撒嬌怎么辦?
于是池辛別扭地張口,剛準備說些什么寬慰的話語,沈疏就低聲打斷了他。
“對不起,師哥!
他嗓音低啞:“我已經很努力了……”
在這一聲里,方才還鬧哄哄給旱魃捧場的鮫人們瞬間安靜了下來,目光齊刷刷地投到沈疏身上。
溫濯隔著狐面,也緊盯著沈疏的眼睛看。
池辛愣愣道:“不,我也沒怪你的意思……”
他話還沒說完,沈疏抬頭就撞上了他的目光,那雙赤色的雙瞳在這一瞬間好似泛起熒光,一下子模糊了池辛的視線。
在這一眼里,沈疏猛然攥緊了溫濯的手。
溫濯一低頭,掌心之間,原本由他主動遞予的靈力頃刻反轉。
沈疏跟咬了一口他的靈核似的,開始源源不斷地吸走溫濯體內的靈力,遠比先前溫濯替他壓制時索取得更多,更強烈,更瘋狂。
隨后,只見沈疏瞳孔一豎,無形的靈力場猝然鋪開,從他腳下生出了十二道靈力線,紛然爬向地宮中的各人各妖。
啪嗒!
旱魃手上的煙斗摔到了地上。
從池辛開始,幻術的印記逐漸從他們的靈核上烙印下來,面前的妖一個接一個地雙目空洞,動作僵滯,只會直勾勾地盯著沈疏看,仿佛是□□著引線的人偶。
霎那間,嘈雜的地宮猶如被一汪水蓋了過去,只剩下無聲的寂滅。
唯有戴著狐面的溫濯沒中招。
沈疏提了兩張凳子過來,帶著溫濯坐到桌前,沖眾人一攤手。
“開牌吧!
這兩分鐘內,他能控制牌局的一切輸贏。
骨牌重新被打散碼齊,沈疏面前又擺上了兩副四張骨牌。
這回他是第一個翻牌的,其他的妖依次亮牌,一看點數,旱魃照舊是第一。
眼下溫濯判斷不出來了,這群妖都跟發了瘋似的,恨不得要把眼珠黏在沈疏身上,哪怕是開了牌,也沒人注意牌桌上的動靜。
這其中,只有旱魃的眼神稍有些怪異,她緊盯著沈疏的臉,眼神跟把刀似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剖進來看看他究竟是人是鬼。
溫濯小聲問道:“小滿,這是贏了,還是輸了?”
沈疏神秘地說:“輸了就是贏,贏了還是贏!
發牌的鮫人這才反應過來,低頭看了眼牌,高聲道:
“閑家天對,閑——”
“慢著,”沈疏打斷道,“我的牌還沒亮完。”
鮫人愣愣地點了點頭。
沈疏深吸了口氣,他在眾妖癡迷的目光里,起身弓腰,把手放到旱魃面前的牌上。
“這牌給我,好不好?”
旱魃的蛇瞳兇得像要殺人。
沈疏哪管她同不同意,上手就出千,一直到他明目張膽地和旱魃對換了骨牌,這女君也紋絲不動,一個字兒都沒說。
“多謝!
沈疏坐回原位,指腹按著骨牌的角落,撥著它轉,頗有些得意的姿態。
“現在可以說了,這局是贏是輸?”
在這一瞬的靜默之后,只聽一旁發牌的鮫人喊道:
“天對,莊家通吃!”
桌上的鱗片盡數被推到了沈疏面前。
贏了!
上一把有多少鮫人簇擁在旱魃身邊,這一把就有多少鮫人跑到了沈疏跟前獻媚,僅僅在骨牌推拉的幾刻時間里,局勢驟然反轉。
旱魃哪里還有之前的從容,她把手里那塊鱗片都要捏碎了,近乎兇惡地瞪著沈疏,卻始終沒有下一步行動。
縱然是靈力強悍如旱魃,也擋不住狐媚術帶來的干擾。
她努力想看清沈疏的樣貌,可眼前卻像無端蒙了層白霧一般,只能反反復復看見另一個人的模樣。
尋常小妖不認得,難免上套,會以為自己被沈疏的相貌迷晃了眼。
可她是從那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對這術法的恐懼早就刻在了脊骨里,永遠都不可能忘記。
這天底下再沒有第二人會這妖術了。
旱魃既是悚然,又是戰栗,瞳仁隱隱顫抖著,在惶惶不安中竟徒生出一種瘋狂的興奮,連笑容都開始扭曲可怖。
“溫云舟,溫宗師啊,”
她劇烈地呼吸著,生生將手里的鱗片一點一點擰成了齏粉,呢喃自語。
“你果然舍不得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