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格攥著許如意的手從她身后轉(zhuǎn)出來,上前兩步停在陳士良對面。
許如意最清楚她的脾氣,這模樣一看就是要發(fā)飆啊,嚇得她趕緊悄悄掐張格后背:快住嘴,這事你可萬萬不能摻和!
但張格初來乍到,哪知道這中間許多事情,她只知道許姑姑對自己有恩,對原身來說,更是如親娘一般。她既受許姑姑恩惠,又受原身因果,叫她就這么眼睜睜看著許姑姑掌嘴?
別說她不知內(nèi)情,她就是知道也忍不了!
陳士良對張格的舉動略感意外,挑眉道:“不知幽王妃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當,”張格冷道:“只是想請教公公,方才聽公公說我如今已是正一品親王妃,此話當真?”
陳士良不知她的意圖,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被個小官婢問到臉上,已令他心頭十分不悅,沉著臉道:“圣旨豈是兒戲?還請王妃自矜身份,不要妄言。”
一個罪籍奴婢,還真以為自己這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真是給你臉了!
張格才不理會他的陰陽怪氣,單刀直入道:“既如此,我不曾任過宮官,不通宮中官階禮數(shù),還請公公指點。若三品宮官便可隨意掌摑一品王妃的教養(yǎng)女史,不知我這一品王妃若想賜罰,又可掌摑幾品宮官?”
!!!
許如意簡直要被她嚇瘋了!再看周圍眾多宮婢宦官,面上也都露出驚駭之色。
內(nèi)侍監(jiān)是真正的后宮奴婢第一人,說他是掌控后宮官奴婢生死的土皇帝真是毫不夸張。連六尚之首的徐尚宮,在陳士良面前也要執(zhí)下官禮,以往借皇后之勢,才勉強跟他斗個旗鼓相當。
而張格這話,簡直就是明著威脅陳士良‘你要是敢打我的教養(yǎng)姑姑,我就敢當著眾人的面扇你’,在掖庭眾人眼里這根本是不要命了啊!
你雖成了一品王妃,可你沒權(quán)沒勢沒依仗,你憑什么呀?!
憑什么?
張格心道,她現(xiàn)在除了薄命一條哪還有什么憑仗,現(xiàn)在這坑爹的狀況想活命,也只能拿命來賭一賭了,至于賭什么……她就賭,陳士良現(xiàn)在一定不敢和她,或者說和‘幽王妃’正面敵對,徹底撕破臉皮!
她不清楚內(nèi)侍省在廢太子一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但聽許姑姑方才所言,幽王被廢重病,皇帝盛怒之下竟還不得不下旨給他沖喜,可見至少明面上,這父子之間還扯著一層薄薄的遮羞布。皇帝還不能直接取了幽王的性命,甚至不愿幽王之死與自己有任何一點聯(lián)系。
至于幽王這邊到底有什么底牌讓皇帝如此顧忌,張格不清楚。但史書上無非那幾樣,要么是母家軍功、士族清流,要么是物議民心、史官之筆。
不管是什么吧,只要皇帝有顧忌,哪怕這顧忌再微小,放大到下面人的心里都會變成洶涌波濤。
所以,她一定可以借勢!
她不信連皇帝都要謹慎回避的黑鍋,陳士良一個三品宦官敢攬過來。就算他身后倚仗的人權(quán)力再大,難道還能大過皇帝?若真是如此,死的就不會是皇后和幽王了。
張格話說完后便緊緊盯著陳士良的表情,果然見他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之色,立刻便知道——自己賭對了!
正要乘勝追擊,卻沒想到身后的許如意突然沖上前跪倒在地,‘啪’‘啪’兩下,狠狠扇了自己兩巴掌!
“奴婢有罪,言行不謹失了王妃的臉面,公公罰得對,公公您大人有大量,求公公饒了奴婢吧!”
“姑姑!”張格簡直不能理解。
許如意趕緊轉(zhuǎn)身又給張格磕了一個頭:“也請王妃息怒,奴婢賤命一條,實不配叫王妃動氣,奴婢自知有罪,愿自請罰俸三年,還請王妃成全。”
周圍的宮人不自覺倒抽一口冷氣,罰俸三年,真狠啊!
要知道低階宮官和宮人根本沒什么額外的收入,微薄的俸祿幾乎已經(jīng)是她們?nèi)康慕?jīng)濟來源。三年無俸,雖然吃喝短不了,日子卻根本沒法過了。
許如意的額頭緊緊貼在地上,彎折的脊梁骨凸起在單薄的宮裝上,隱隱顫抖。她就這樣卑微、祈求地跪伏在張格面前,將張格徹底哽在原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季宮正很有眼色,連忙附和道:“公公,都是下官教導無方,回頭便罰她去暴室做苦役,以儆效尤!還請公公息怒。”
周圍的小宮女們也紛紛跪倒在地:“公公息怒!”
陳士良見那張七娘垂著頭不敢說話了,心里頓時熨帖不少,而且張格猜對了,他確實心有顧忌。
——陳士良這次親自過來掖庭,主要目的其實是為了在貴妃發(fā)話前震住六尚,好討貴妃歡心。能趁機嚇住‘幽王妃’來個殺雞儆猴當然更好。只是陳士良萬萬沒想到這雞竟是個不要命的硬茬子,不但沒被嚇住,反倒不管不顧想要鬧大,這就叫陳士良有些心驚了。
幽王乃是原配嫡長,廢太子和先皇后的事,陛下尚且諱莫如深,處事頗多顧忌,更別提鄭貴妃了。現(xiàn)在這情形,其他人都可以與幽王起沖突,唯有鄭貴妃的人絕對不行。換句話說,幽王夫婦就是死,也必須死得和貴妃毫無干系!
所以陳士良眼見不妥,不過一瞬就順著臺階下來了,他意味深長道:“既然季宮正都這么說了,本公公這次就給你個面子。不過以后這教養(yǎng)姑姑還是該挑些謹言恭慎的人,免得教壞了底下人,縱的一個個不知深淺、無法無天的。”
“是是是,公公教訓得是。”
一場風波終于平息,所有人都長舒一口氣。
許如意默默起身退到張格身后,張格沒有看她,只兀自垂頭站著,不知在想什么。
陳士良也沒有再找她的麻煩,而是轉(zhuǎn)頭說起迎幽王妃起駕前另一件要辦的正事——也是他這次過來的主要目的。
“據(jù)掖庭局回奏,尚膳局官婢楚磬昨日毆傷幽王妃,致王妃昏迷不醒。楚氏以下犯上,傷及貴人鳳體,罪屬大逆,該當死罪!”
張格猛地抬頭,只見陳士良身后迅速閃出幾名宦官,手拿長條刑凳、碗口粗的刑杖,還有兩個宦官押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嬌俏少女,說話間就要將人往刑凳上按!
院里所有小宮女都驚恐起來。小宮女們吃睡都在一處,自然會有吵架拌嘴,氣急了動手扯頭花的也并不少見。可這種事都是關(guān)起門來的‘家事’,即便鬧到宮正司,至多也不過二十手板,何至于要驚動內(nèi)侍省來處置?看這架勢竟還是要直接杖斃了五娘?
眾人驚懼地望向季宮正,卻見她緊咬牙關(guān),不發(fā)一言。
其實季宮正心里怎會不惱恨不惶恐,可皇后已經(jīng)倒了,鄭貴妃將來是必會接掌六尚的。要掌六尚,便要立威。就是鄭貴妃不立,內(nèi)侍省和六尚斗了這么多年,也絕不會放過她們。
不是五娘,也會是大娘二娘,三娘四娘,后面還不知要填進去多少人。連皇后都敗了,她一個五品的宮正,又怎么敢跟陳士良斗,或者說,跟鄭貴妃斗。
可季宮正的沉默不言,卻令刑凳旁的楚磬徹底絕望了,她當即珠淚滿腮連聲哭喊起冤枉:她與七娘爭吵時圣旨根本未下,七娘還只是個官奴婢呀,怎么會是以下犯上?
“七娘!七娘!你是知道的!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少女無助凄哀地哭喊著,極力想要掙脫身側(cè)的禁錮,卻還是被死死地壓到了刑凳上。
碗口粗的刑杖抬了起來……
許如意這次死死攥住了張格的胳膊,壓低聲音急道:“不能去,七娘你不能去!剛才的教訓還沒吃夠嗎,內(nèi)侍省今天是一定要立這個威的,他們就是來殺給六尚看,殺給你和幽王看的!所以今天不是五娘也會是別人,你能攔一次兩次,難道還能攔一輩子嗎?難道你想見阿嶠和阿蓉躺上去嗎?!”
女孩兒凄厲的聲音回蕩在院內(nèi):“七娘!七娘你說說話啊!姑姑!姑姑救我,宮正救我啊!”
“啊!”
“娘!!!”
有鮮紅的血液從女孩兒身下一點一點洇出來,凄厲的呼救聲卻一點一點低下去,眼看就要氣絕!張格死死盯著那鮮紅,眼眶幾乎充血!
“住手!”
“住手!”
兩道聲音分別來自兩個方向,一道出自掙開許如意雙手,沖到刑凳前擋住刑杖的張格,一道出自院門口腳步匆匆走進來的一名中年婦人——六尚之首,尚宮局主官徐雁。
徐尚宮雖喊了住手,但卻是朝著陳士良的方向去的。張格根本無暇顧及,眼見徐尚宮和陳士良周旋起來,趕緊俯身查看楚磬的傷勢。有幾個小宮女見此也按捺不住了,紛紛圍過來。
“五娘!五娘!”
“五娘你怎么樣,你快醒醒啊!”
雖然從行刑到住手并沒有多久,但女孩兒的下半身已是血肉模糊,面部因為痛苦極度扭曲,嘴角噙著鮮血,眼看意識就要抽離。
張格心口一抽一抽地疼,想救卻又不知該從何下手,想求身邊的人趕緊去找大夫,但現(xiàn)下這種情形哪個小宮女敢去?所有女孩都慌在原地手足無措,有的已經(jīng)開始捂著嘴輕聲抽泣,有的還不死心,大聲喊著五娘的名字。
楚磬在一聲聲呼喚中終于稍稍清醒了一點,張格大喜,連忙伏在她耳邊叫她:“五娘?楚磬!你不要怕,我這就去找大夫救你,你不要怕,沒事的,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楚磬艱難地抬起眼皮:“七娘……”
“是,是我,你不要睡,千萬不要睡,你和我說說話,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七娘……我昨天……不是故意打你頭的……”女孩兒的意識顯然已經(jīng)因為劇烈的疼痛模糊了,似乎不知今夕何夕,只迷茫地喃喃自語:“你不要怪我……”
張格頓時心如刀絞,顫抖著握住她已經(jīng)垂落的手:“不怪你,我不怪你,你不要睡,不要睡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
“七娘,我好疼啊……”
“我好想我娘。”
...............
像燒到了盡頭的炭盆,余燼里爆過最后一個炭花,便轉(zhuǎn)瞬熄滅了。
壓抑的聲聲哭泣倏地響起,徐尚宮猛地回頭,正看到五娘無力地闔上雙眼,從刑凳上跌進七娘懷里。
陳士良也看到了,他嘴角微挑看向怔在原地的徐尚宮:“徐尚宮,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
徐雁沉默良久:“請公公代為稟告貴妃,六尚上下愿為貴妃赴湯蹈火,效犬馬之勞,百死不辭。”
“好!”陳士良嘴角帶著諷笑,慢悠悠鼓了鼓掌:“本公公最欣賞識時務的人,本來嘛,都是做人奴婢,效忠誰不是效忠,你說是不是,徐尚宮?”
徐雁沒說話,陳士良倒也沒計較,這是個難啃的硬骨頭,要不是六尚這群女人心齊,貴妃執(zhí)掌六宮還用得上她,他早想法子收拾她了。
不過么,不急,今日能有這般成績,足以和貴妃表功了,陳士良很懂得見好就收。
他瞥了一眼還抱著楚五娘尸體呆坐著的張格,輕蔑一笑:“時辰也不早了,今日原是為幽王妃送嫁的,出了這等事也是晦氣,還是趕緊收拾干凈為好。哦,還有幽王妃,既是你們六尚的人,一事不煩二主,就請徐尚宮為王妃梳洗更衣吧,可別誤了吉時。”
“……是。”
·
同樣是梳洗更衣,一邊是銀裝素裹,素凈凄清;一邊是鳳冠霞帔,紅妝斂艷。
張格穿著象征女子德貴專一的深衣禮服從屋內(nèi)走出來,生機勃勃的青綠色錦緞上,滿繡著栩栩如生的龍鳳花卉。
金釵鳳鈿,珠翠滿頭。
院子里,楚磬安安靜靜躺在雪白的擔架上,她們用最好的青黛為她畫了眉,用波斯的口脂為她點了唇。
荊釵布裙,返璞歸真。
沒有恭賀,也沒有哭泣,院內(nèi)一片死寂。
張格站在擔架旁沉默地看了良久——這個女孩兒,她有一雙柳葉眉,長長的睫毛蓋住了嬌俏的杏核眼,挺秀的鼻子……她長得很漂亮。她與張家七娘從小吵到大,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那雙線條柔和的嘴巴,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安靜過......
張格抬手從鬢間摘下一支鳳踏祥云的金簪,跪下簪到她烏黑清淡的發(fā)間——她還沒有及笄,她的教養(yǎng)姑姑還沒能親手為她簪發(fā)……
對不起,沒能救下你,害你因我而死。
愿你來世自由若九天之鳳,再不受半分塵世凄苦。
“王妃,吉時到了。”
“……”
張格緩緩起身,轉(zhuǎn)頭看向不遠處已經(jīng)泣不成聲的許姑姑。
許如意心里有一千一萬句話想要叮囑她,此刻卻是難言半字。她愣愣地看著自己養(yǎng)了十年的孩子一步步向她走來,深衣鳳鈿拜倒在她的膝前。
徐尚宮驚訝想攔:“王妃不可!”
張格跪直身體平靜道:“天地君親師,許如意于我有十年教養(yǎng)之恩,如親如師,如姑如母。今我既出嫁,當拜別師母,以謝恩情,此乃天地大義,有何不可?”
許如意頓時淚如雨下:“七娘……”
張格抬頭望她:“姑姑大恩,張格無以為報。今三拜師母以償恩情,恩情既償,前緣盡斷。”
女兒嫁,紅白喜事淚滿堂。
女兒喪,盈盈珠淚濕紅妝。
再拜陳三愿:
“一愿娘親千歲。”
“二愿姊妹常健。”
“三愿.....不復梁上燕,此生不相見。”
我護不住你們,護不住任何人。只愿你們與我再無瓜葛,不要再被我牽連。
……
“七娘!七娘——”
……
兩列隊伍一東一西出了掖庭宮門。
一隊冷冷清清,草席白布,向著北芒壘壘,陰森荒涼的宮人墓走去。
一隊浩浩蕩蕩,滿目鮮紅,向著飛檐斗拱,金碧輝煌的太極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