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衡此人,十歲前是齊王府金尊玉貴的嫡長子,那時齊王和齊王妃還恩愛有加,夫妻父子之間全無芥蒂,齊王眼里甚至都看不到別的兒子。
十歲之后,齊王登基了,君衡立刻便被封為太子,入主東宮。雖然后來帝后漸漸失和,但皇帝并沒有遷怒君衡,依然像從前一樣盡心教導(dǎo)他。東宮自成一體,屬臣無數(shù),皆奉太子為主。
除了父母,君衡從來不需要向任何人低頭。
一個幾乎順風(fēng)順?biāo)硕辏瑥奈词苓^脅迫的儲君,面對長公主的屢次進(jìn)逼,君衡從始至終只有一個感覺——荒唐。
長公主第一次以長輩身份強攔他們進(jìn)府,君衡忍了。第二次君衡剛得知長安消息,長公主便以親友故舊相脅,試圖逼他休妻,君衡也只是忍著敷衍了一二。他想著待一切安排妥當(dāng),找個借口離開公主府便是,總不能為幾句不中聽的話就與親姑母翻臉。
卻沒料到長公主竟連一天等不了,這次更可笑,直接變利誘為威逼,殺到他頭上來了。
人的忍耐總有限度,君衡實在受夠了這場鬧劇,直接一支響箭上天,當(dāng)即讓所有正心驚肉跳等他做選擇的人愣在原地。君瑤更是大驚:“你這是做什么!”
紅色代表示警,看到信號的玄甲軍只需片刻便能攻入府中。君衡淡淡道:“姑母好像對玄甲軍的戰(zhàn)力有些誤會,玄甲軍乃是鐵騎。”
鐵騎,也叫重騎兵。不同于只以輕甲武裝士兵本人的輕騎兵,重騎兵的士兵和馬匹全部武裝重型鎧甲,配以長兵,具有強大的沖擊力和防御力。且騎兵供養(yǎng)一比三,別看君衡只有五十重騎,實則隊伍連帶輔兵后勤諸多人員近乎兩百。這樣一支配備完善的重騎兵,拿下一千步兵都不成問題,區(qū)區(qū)一百府兵便想威脅他,實在太可笑了。
“姑母方才給我兩個選擇,現(xiàn)在我也給姑母兩個選擇。要么您就此息事寧人,我便只當(dāng)此事沒發(fā)生過,這就帶王妃離開公主府,姑母還是為我雪中送炭的好姑母。若姑母執(zhí)意要與我過不去……”
君衡話還未說完,門外已經(jīng)陡然響起悶雷一般由遠(yuǎn)及近的馬蹄聲!外面的男女仆婢并不知發(fā)生什么事,只看到數(shù)名黑衣玄甲的兵馬突然殺神一般攻入府內(nèi),雖未傷人,但只氣勢已讓人瑟瑟發(fā)抖,當(dāng)即嚇得驚恐尖叫,四散逃離,沒有一個敢上前找死的。
不過瞬息,數(shù)十騎玄甲軍就已殺入院內(nèi),與君衡身邊僅剩的五名士兵一起,將公主府所有人里外夾擊起來!
“……”
這一切發(fā)生得實在太快,長公主對此毫無預(yù)料,看著眼前殺氣四溢的玄甲鐵騎,一時竟不能言:“你、你這是,這是?”這到底是為什么啊!是她那里說得不對嗎?還是條件不夠誘人?
君瑤好一會才找回舌頭,生氣道:“你這是做什么,我一片誠心為你打算,縱你實在舍不得這女人,也不該如此刀兵相向!”
“誠心為我打算?”君衡冷道:“姑母口口聲聲說獨孤氏愿做我臂膀,可一言一行卻無不是在逼迫我,企圖以各種利益控制我。”
君衡自十歲起,身邊幾乎全是為了各種利益趨奉、哄騙甚至利用他的人,人心究竟如何,他豈會辨不分明:“姑母并不是在找效忠的主君,只是想要一個聽話的傀儡罷了。”
君瑤再沒想到他竟是這么想的,連忙辯道:“我何時說過要你做傀儡,我分明是!”
“分明是要我做女婿,想扶保我重新入主東宮?”君衡唇角帶著三分譏諷,冷淡道:“一個力逼我休棄患難之妻,還想用故舊親友強壓我低頭的岳家,我可要不起。”
君衡若是個肯為利益低頭的人,當(dāng)初在延喜門早該和皇帝低頭,換回太子之位了,那不比給長公主低頭收益大多了嗎?
實打?qū)嵉膬ξ欢紱]能叫他屈服,區(qū)區(qū)一個獨孤氏,一個空口畫出來的大餅就想逼他就范?天下之大,能用的人多的是,他怎么就非獨孤氏不可了?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若非干出這事的是他親姑母,君衡早就一句‘去你的吧’甩袖走人了!
不過便是現(xiàn)在他說話這樣不留情面,也已經(jīng)把長公主氣得面皮紫脹,啞口無言。君瑤很想繼續(xù)發(fā)怒,可看看殺神一樣凝著血氣的玄甲軍,再看看雞崽子一樣的公主府府兵,這鮮明的對比生生把她這口氣噎在心口,上不去下不來。
局面正難堪,清輝堂正門突然款步走進(jìn)一人:“阿瑤,晴兒,在這做什么呢?”
眾人回頭望去,獨孤晴雙眼一亮,立刻跑過去抱住來人胳膊高興道:“阿耶你來了!”快過來勸勸阿娘吧,給了多少臺階就是不下來,就快把表兄得罪死了,也快把自己坑死了!
獨孤郁攬住女兒近前,似乎并未瞧見滿院的玄甲軍和府兵,只對著君衡溫和道:“殿下的傷剛好,這大冷天怎么能站在院子里?”又說獨孤晴:“你也是,做什么讓你表兄表嫂在院子里站著,有什么話去屋里坐著說多好?”
獨孤晴連忙小雞啄米點頭道:“是是是,都怪我都怪我!”說完轉(zhuǎn)頭便挽上張格的手臂:“七娘你穿得這樣單薄,這樣下去要受風(fēng)寒的,快回屋里暖暖,我讓她們煮姜茶來。”
張格此時心中多少復(fù)雜心緒,一時都不知該怎么接話了,只好默默看了君衡一眼。
獨孤郁也看向君衡,笑道:“正是,眼看已至哺食,都該餓了吧?今日廚房進(jìn)了幾條上等朱砂鯉,味極美,殿下養(yǎng)傷這些日子一直清湯寡水,想來也是許久未嘗鮮味了,今日便解了這個禁如何?”
獨孤郁生得清俊斯文,人到中年后更添三分儒雅之氣,聲音和緩,語氣又溫柔,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眾目睽睽之下,君衡沉默一瞬,終是收了滿身肅殺對著四周玄甲軍一揮手:“好,有勞。”
……
周人喜食鮮味,除肉食外,魚蝦鱉蟹都在飲食之列,尤愛朱砂鯉。據(jù)說在一些盛產(chǎn)鯉魚的淡水湖地區(qū),上至婦孺下至小童,都會烹飪之法。所謂“嘗自愛杯酒,得無相獻(xiàn)酬。小童能膾鯉,少妾事蓮舟。”
除了尋常的烹炸煮炒,周人還喜食魚膾,魚上岸即上桌,拌上蔥姜絲、蒜、芥末、醬醋和橙子搗爛制成的果醬,主打一個“鮮”字。
張格夾起一片魚膾,見這魚片切得薄如蟬翼,忍不住贊道:“好俊的刀工!”這樣的刀工她以前只在視頻中見過,除了機器,尋常廚師可沒有這等精致的刀法。
獨孤晴就在她左下首坐著,聞言道:“是吧,我家膳夫刀法甚妙,單是切魚便會小晃白、大晃白、舞梨花、柳葉縷等數(shù)十種刀法,我還去取過經(jīng)呢!”
她是學(xué)暗器的,小時候有段時間練準(zhǔn)星,不知怎的就對廚房膳夫的刀法產(chǎn)生了興趣,研究了好一陣。
張格:“咦,那你也會這些刀法嗎?”好厲害,這些名字她聽都沒聽過。
獨孤晴自信道:“那當(dāng)然,改日我?guī)闳ズ永镒絻蓷l,咱們現(xiàn)捉現(xiàn)殺,我給你切,那才新鮮呢!”
公主府的家宴自然不會只有鯉魚可吃,張格這些日子住在公主府,已經(jīng)充分見識到了‘鎮(zhèn)國長公主’的豪奢。
金杯銀盞,玉碗寶碟自不必提,單是每人面前食案上的點心,便有單籠金乳酥、曼陀羅樣夾餅、巨勝奴、貴妃紅、七返糕、金領(lǐng)炙等數(shù)種,還有什么御黃王母飯、光明蝦炙、鴨花湯餅之類的硬菜,全都食材精細(xì)、做法復(fù)雜、口味細(xì)膩。
有一道通花軟牛腸,張格吃著覺得口感筋道,香味撲鼻。獨孤晴解釋道此菜是將羊羔骨頭里的鮮嫩骨髓取出,加入作料配菜后再塞進(jìn)牛腸烹調(diào)而成:“這菜雖好,但十分靡費,一般只有大宴時才做,尋常我也吃不著呢。”
張格聞言一愣,既是尋常吃不著,為何今晚竟備了?還沒等她細(xì)想,對面獨孤郁已經(jīng)做了解答——今晚竟是一場送別宴。
“殿下皇命在身,想來也不便在洛陽逗留太久,既然殿下的傷已經(jīng)痊愈,又有啟程之意,我們也就不強留了。今日便權(quán)作送別小宴為殿下餞行吧,只是倉促設(shè)宴難免簡薄,還請殿下見諒。”
獨孤郁這話說得很自然,也很避重就輕,對今日清輝堂中發(fā)生的不虞絲毫未提,但話里的意思很明顯。
張格與獨孤晴對視一眼,俱沉默了,方才強撐起來的愉快氣氛也瞬間煙消云散。而君瑤自從獨孤郁出現(xiàn),就再也沒有說一個字。堂上一片沉寂,唯有君衡依舊神態(tài)自然:“孝期何談歡宴,家常便飯就很好。”
獨孤郁又問定于何時啟程,他好吩咐人收拾車馬,打點行裝。
君衡:“明日卯正就走,這些日子多謝長公主和駙馬盛情款待,就不必遠(yuǎn)送了。”
卯正時天都未亮,獨孤郁心里一斟酌,笑道:“既如此,咱們自家人就不講這些繁文縟節(jié)了,我看明日不如讓晴兒送殿下與王妃一程吧,她熟悉孟津渡的人事,若有什么事也更便宜安排些。”
君衡看了看低著頭不說話的張格,想她這些日子一直與獨孤晴關(guān)系甚好,便點頭應(yīng)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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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已過,天短夜長。
卯正時分的洛陽城,天光雖還未亮,晨鼓卻早已敲響過數(shù)遍。星羅棋布的里坊大門在晨鼓聲中大開,炊煙、叫賣聲、走街串巷販賣胡餅籠餅的小商販、開門起肆的各色商賈……沉睡的洛陽城升起煙火之氣,漸漸喧囂熱鬧起來。
然而相比熱鬧的里坊大道,正在黃土路上向北趕路的一行人氣氛就沉悶多了。除了吱啞的車輪聲和呼嘯而過的瑟瑟秋風(fēng),整支隊伍只剩下噠噠馬蹄聲和鎧甲刀劍碰撞的金戈聲。
良久的沉默后,靜寂的馬車中方傳出一聲人語。
……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