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急病 你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我的什么人……
其實將人拿下審訊才是得到答案最快的方式。這女子手無縛雞之力, 大刑一上,不怕她不說實話。然而君衡聽完后卻瞬間道:“不必。”
“”???
君衡看了他一眼:“暫且不必、畢竟還只是猜測,尚無實據, 萬一其中有什么誤會,一旦審訊,便不好回轉了。”
上官季仙一想, 點頭:“這倒是, 雖說這王妃看起來不大像個官婢, 可細究她嫁為王妃后的一言一行,好像也并未有危害殿下之意,反倒一心一意在為殿下考慮。”
尤其是君衡囚在東宮那幾日, 若這女子真的心懷不軌, 那時要君衡性命豈不簡單,又何必等到現在?可若她不是為著刺殺而來,又實在令人想不明白她的目的。
上官季仙皺眉:“若說是為了行間, 看她的樣子也不大像。”誰家奸細行事這么大大咧咧, 滿身破綻?
君衡點頭:“所以此事還有待查證,探明之前還是先不要打草驚蛇, 一切照舊,待少衛查明真相后再議。”
“是。”上官季仙突然靈機一動道:“或者,殿下也可以先試探一二?”
君衡:“嗯?怎么試探?”
上官季仙:“我想, 若這女子果真不是張七娘,偷梁換柱這等大事,絕非等閑人可為。冒這么大險行此險招, 圖謀必定不小。一旦打草驚蛇,恐幕后主謀為保自身殺人滅口,到時此事就難查了。不若先不露聲色試探一二, 此女潛伏在殿下身側,即使不為刺殺也總有個目的,或是為名為利,或是為權為財,只要摸清她的目的,便能順藤摸瓜,揪出這背后之人!”
君衡凝眉思量片刻,點頭道:“孤想一想。”
……
一樓通往二樓的樓梯中央,張格極力屏住自己的呼吸,雙手死死扣住身后艙壁,小心、謹慎、一步、一步,挪回了一樓船艙里。
怎么辦……她該怎么辦?
·
試探這種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
既不能讓對方察覺,還要探明對方的真實目的……君衡有些犯難,直到官船渡過黃河,到達衛州治所衛縣的驛站,也沒想好該從何入手。
衛縣驛站內,兵士們卸了車馬,開始往驛站內搬運隨身行李,整頓隊伍。上官季仙則正和驛站的驛長、驛司說話,安排食宿。
整座驛站熱鬧喧囂,甚至有些嘈雜,但君衡坐在堂內沉思片刻后,卻突然覺得有點不對,他的身邊好像太冷清了。
君衡抬頭逡巡一周:“王妃去哪了?”
士兵:“回殿下,王妃已經回客房休息了。”
走了?君衡一怔,突然想起自從他們出了公主府,兩人好像就再也沒有說過話了。自己是心里存著事,她又是為什么?
是還在為公主府的事生氣?還是……在謀劃什么。
君衡一邊猜測,雙腿不自覺便邁上了二樓的樓梯,來到走廊盡頭最安靜的一間上房門前,推門而入——
屋里,張格正在數錢。
君衡:“……”
金的銀的玉的,金鑲玉的!絲的綢的帛的,繡花緙絲的!雖然他們只打算在衛縣休整一日夜,但玄甲軍的將士十分懂事,把公主府送來的程儀,連帶張格之前在西市買的大包小包,全都搬到了二樓王妃的屋里。
心情不好?數錢啊!
張格看著眼前這滿滿當當的箱籠包裹,比起他們剛從宮門出來時何止翻了十倍,心情怎么還會不好?就是再不好,多數數也就好了!
“你?”君衡見她捧著一個鎏金銀香囊愛不釋手,雙眼亮晶晶很開心的樣子,一時竟有些語塞,感覺自己方才這一路的疑心簡直像個笑話。
張格抬頭看了他一眼,綻開笑容:“你回來了。”
君衡收斂神色:“嗯,在做什么?”
張格起身過去給他看這香囊:“這個好漂亮。”
這香囊鈑金成型,通體鏤空,上下兩個半球紋飾對稱鎏金,分別飾有五朵鎏金雙蛾紋團花,鏤空處為闊葉紋,口沿飾一周鎏金二方連續的蔓草紋,十分精致華美,張格一見就很喜歡:“可惜當時在西市沒有買香丸和香膏,只能先當個掛件掛一掛了。”
“上官那里應該還有些香丸,回頭找他要一些。”君衡一邊隨口應著,一邊垂眸打量她。
驛站上等客房已經燃起了炭盆,屋里暖意融融。
她寬了外袍,上身花纈淺綠色襖子外,罩著一件彩繪朱雀鴛鴦紋白綾背子,下身系著一條寶花纈紋淺絳六幅裙。
敷金繪彩的青絹帔子在頸間松松繞過一圈,隨意垂落在臂彎處,胸前大片雪色肌膚掩在其后,若隱若現。
素凈淡雅,卻難掩清麗;蘭香幽微,又更添嫵媚。
君衡見她始終神態自若,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眸色不禁深了幾分,突然道:“你不生氣了嗎?”
張格心里一緊,把玩香囊的手也不覺一滯。
“……”
屋里靜了下來。君衡雙眼緊緊盯著她凝住不動的發髻,想她究竟會說些什么來掩飾,然而張格沉默一瞬后,卻倏地抬頭道:“我生氣有用嗎?”
語氣冷淡,眼中甚至帶著三分尖銳,與方才那個笑語晏晏的女孩簡直判若兩人,這反應全不在君衡意料之中,君衡不由一愣。
虛假的和睦像一戳就破的泡影,突然降臨的沉默卻如楚河漢界,橫亙在兩人中間,明明近在咫尺,卻又好像遠隔天塹。
張格見君衡語塞,心頭一堵,繼而譏諷一哂,也不知是在譏君衡多此一問,還是諷自己多此一問,自找沒趣。
其實都是些無解的事,何必呢?
張格不愿再說這些影響心情,轉了話題道:“阿晴送來這許多東西,布匹衣裳,首飾梳篦什么的倒還好說,只瓶瓶罐罐的卻不太好捎帶,咱們的行李箱籠已經很多了,往后還有這么遠的路要走,你看怎么辦是好?要不要將不好捎帶的換成金銀?”
張格說完便要繼續去清點箱籠,不想她剛轉身,小臂卻被人一把攥住了!張格下意識一掙:“干什么?”
君衡沒說話,右手一用力,輕而易舉便將她扯回身前,俯下身盯著她打量。琥珀色眼眸一改從前的收斂,多了幾分玩味。
張格先是被君衡強硬的動作一驚,繼而被他放肆的眼神看得一惱,她再次用力一甩胳膊——紋絲不動,瞬間氣道:“放手!”
君衡不放。張格也不說話了,只咬著牙死命往后拽自己胳膊,她就不信拽不回來!
君衡見她一雙眼睛恨恨的,說狠,眼底偏偏還泛著紅,說軟,又絲毫不肯示弱。活像一只炸了刺的刺猬,硬挺著要和人同歸于盡。
“呵。”君衡突然笑了,手腕又一用力。
“唔!”
張格被迫跌進君衡懷里,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頸間突然埋進個人來!低沉的笑聲伴著溫熱的吐息吹在頸側,從骨頭縫兒里泛出酥麻,癢得人心煩,笑得也讓人心煩!
再想起這些日子的樁樁件件,張格心里越發來氣,刺也炸得越發厲害,在君衡懷里左右掙扎起來:“笑什么!別碰我!”虛偽!
“嘶!”
君衡一個沒防備,腳趾被狠狠踩了一腳,疼得一激靈。但他的手仍然死死禁錮著張格,細軟的腰肢摟在臂間手感極好,君衡一手忍不住捏了兩把,另一只手順手撥弄了一下眼前晃晃悠悠的珍珠耳墜,笑道:“這么兇?”
“你滾蛋!”可惡!
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女孩兒面紅耳赤,嘴里亂七八糟地罵,腳下亂七八糟地踩。奈何實力差距太大,掙扎了半天,直到氣力使盡了也沒能掙脫半分,最后只能氣喘吁吁被人鎖進懷里,動彈不得。
“……”
空蕩的內室再次陷入沉默,不過這次卻變了味道。
貼在腰后的手掌炙熱如火,慢慢蔓延至全身的熱度讓張格漸漸不自在起來,正要再掙扎出去,頭頂卻突然響起君衡溫和的聲音:“公主府的事,只是個意外。”
張格停下動作。
君衡抬手撥了一下她步搖上安靜的流蘇,神色平靜道:“長公主心有謀算,自然句句意有所指,不管她與你說了什么,話中如何貶低你,你都不必放在心上。”
張格心頭微微一顫,垂著頭沒有說話。
君衡垂眸看她:“我從未介意你的出身,是士族還是寒門,是貴女還是奴婢,對我來說并無區別,我也并不看重這些。”
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鄭重,張格終于抬起頭,與他對視。
君衡見她漂亮的眼睛里突然氤氳起一層薄薄的水霧,秋瞳剪水,我見猶憐。忍不住伸手將她臉頰邊散落的幾絲鬢發捋到耳后,聲音也更溫和了幾分:“自古妻以夫貴,男子的前程原就不該系在妻子身上,何況我也從未想過要用妻族去謀取什么。”
君衡一直認為,擇妻,最該看重的是‘品性’。從前娶太子妃是,現在,更是。
君衡注視著張格的眼睛認真道:“我想,我心里究竟是怎么看你的,你是知道的。”
他的眼神恢復了之前的內斂,又好像是她這些日子認識的那個人了。張格心里又酸、又澀、又苦,面上卻只是緩和道:“嗯……我知道的。”
若非當初清楚地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尊重、欣賞、體貼、照顧和心動,她又怎么敢輕易敞開心扉,去信賴依靠一個才相識一個月的男子。
茫茫人海,跨越了不知多少層時空,她竟然還能遇上自己的意中人,且這意中人不但恰好是她的夫君,竟還與她兩情相悅!
多么意外,多么難得,張格曾經對這驚喜的巧合,珍之、重之。
可惜。
“可是,”張格慢慢伸出手,圈住他勁瘦的腰肢,輕輕依偎進他的懷里。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柔聲道:“我害怕……”真的很害怕。
幽微的蘭草香氣混著雨過天晴的清新草香,仿佛又氤氳成了那個夢一樣的晚上。君衡眉眼微滯,猶豫了一瞬,終究還是低頭在她眉心輕輕一吻:“有我在,不怕。”
如果這真的是美人計,那這美人和這背后之人,實在是厲害。
張格雙目微闔,乖順道:“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
深秋已過,寒冬漸臨。
冬月,張格一行人終于走出河南道,來到了位于河北道與河南道交界處的相州。
一過河南道,氣溫好像陡然下降了六七度,放眼望去,大地一片肅殺,翻涌著滾滾寒氣。
趕路是枯燥且乏味的,睜開眼時在這個驛站,閉上眼時卻在那個驛站,時間變得既長且慢,除了困倦疲憊,所有人生活里剩下的內容都不多了。
君衡和上官季仙時不時還有兩句正事可說,對張格來說,生活卻只剩下這輛四四方方的馬車,越來越難下咽的干餅咸肉,和一日比一日難以抵御的寒冷。
張格輕輕挑起車簾一角向外望去,鉛灰色的天空、漫天的鵝毛大雪,護衛在馬車旁邊的玄甲軍不但頭盔鎧甲上積了一層雪片,連睫毛鬢角竟都掛上了細碎的雪晶,看著便冷徹心肺。
張格打了個哆嗦,刺骨的寒風雪片順著縫隙擠進車來,刀割一樣劃著人臉,張格連忙放下車簾,裹緊身上的大毛衣裳。
君衡見她臉頰雙手都凍得紅中泛青,伸手一握更是涼意刺骨,皺眉道:“握著手爐怎么還凍成這樣?”
“方才還沒覺得,好像突然就冷了。”張格也不知道,可能是這古代的冬天實在太寒了吧?在現代時,她的家鄉從沒聽說十一月突然下暴雪的事,有時候一個冬天都見不到一片雪花。可這雪才下了不過一刻鐘,她明明裹著大毛衣裳,車里還放著炭籠,整個人卻已經快凍透了。
君衡將她的手拿過來塞進自己衣裳里暖著:“過來吧,我身上暖和。”
“嗯。”
他身上確實暖和,可能是因為習武吧?張格迷迷糊糊依偎進他懷里,被暖融融的體溫包裹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有點困……
君衡見她埋著頭竟然睡著了,趕緊晃了晃她:“不能睡,你現在太冷了,睡過去會有危險。”
“嗯?”張格遲鈍地應一聲,又本能地往他溫暖的懷里鉆了鉆:“可是我好困。”眼睛好像睜不開了,連腦子都鈍鈍的。
君衡皺眉,這樣下去可不行,正要叫人,上官季仙的聲音突然從外面傳來:“殿下,雪太大了,前面又是山坳,再往前走,萬一被積雪困在山坳里,恐有危險。是不是先找個避風的地方就地扎營,等雪停了再走?”
可誰知道這雪什么時候停呢?冰天雪地扎營,縱有炭盆也不會比頂著雪趕路暖和多少。君衡見張格已經徹底昏睡過去,怎么叫都叫不醒,心里不免更加憂慮:“此地距最近的驛站還有多遠?”
上官季仙:“過了前面的山坳就是安陽驛,可是……”
君衡打斷:“繼續往前走!除了馬匹軍械和馬車上的行李,其他輜重糧草一律先就地掩藏,所有人都上馬,先快馬過了山坳再說。”
“是。”
卸了輜重,整支隊伍行進速度大增,但飛速疾馳的馬車卻愈發顛簸,幾乎要將人的心肝脾肺腎都顛出來。盡管如此,張格也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依然沒醒。
君衡心中愈覺不妙,想了想,干脆將兩人身上的外衣都脫了,將張格抱在自己腿上圈進懷里,再用兩件大毛衣裳將兩人周身團團裹住,一邊用自己的體溫給她回溫,一邊用雙手使勁揉搓她的手心臉頰,促進供血。
如此過了一刻鐘,張格凍僵的身體終于恢復了一點熱度,手心臉頰的灰青色也漸漸消了下去。
君衡松了口氣,但再一回神,看著張格充滿依賴和信任的睡顏,想起方才心頭陡然升起的慌恐,心情卻不免有些復雜起來。
……
默默地看了許久,君衡突然抬手輕撫過張格漸漸紅潤的臉頰,輕輕嘆了一聲,繼而放棄一般將她攬緊了些——罷了,少衛查了一個月也沒有查出什么切實的證據,這一路他也沒有試探出什么端倪,可能,確實是他想多了。
或許她就是這樣真摯率性、勇敢無畏的人,也或許是阿娘在天有靈,憐他這一生注定孤單,才保佑他遇上了心儀的妻子。
世上之人千樣千面,阿娘教他‘用眼識人不如用心識人’。她的性情雖不合常理,卻的的確確一直真心為他,也從未害過他。自己實在不該只因她是官婢,便無端去定論、猜忌她。
畢竟,她不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在這世間僅剩的至親之人了。
·
相州治所安陽縣官驛內。
張格頭昏腦漲地睜開眼,感覺自己全身上下都燙得難受,偏又從骨子里往外冒寒氣,手腳冰涼僵硬,四肢酸軟泛疼,整個人在一陣兒一陣兒地打哆嗦。昏昏沉沉了好一會兒,張格才反應過來——她發燒了。
腦袋好疼,喉嚨好干,好想喝熱水……張格正要出聲喊人,君衡焦急的聲音突然從外間傳來:“大夫呢?怎么還沒來?”
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聲音小心回道:“殿下,下官已經派人去叫了,可外頭的雪實在太大了……”馬出去都跑不動,實在不知道大夫現在到哪兒了啊!
君衡也知道外面的情況非人力能抵擋,可風寒高熱是要人命的東西!何況她一個弱女子,身體本來就不算強壯,凍暈燒暈再碰上缺醫少藥,一個不好耽誤了病情,到時神醫難救!
君衡怒道:“那就再派人去找!把能派的人都派出去,難道安陽只有一個大夫能治風寒?”
驛長被他冷厲的神色嚇了一跳,連忙道:“是是是,下官這就再派人去,馬上派人去!”
君衡又道:“姜湯煮好了嗎?趕緊端來,去藥房看看有沒有桂枝湯或麻黃湯,若有也讓人先熬了送來,再命人送些溫水和巾帕。”
“是、是!”驛長應完又小心道:“桂枝湯倒是有,只是缺了一味白芍,您看這?”
君衡皺眉。白芍是養血斂陰,調和營衛的。沒了白芍,藥效減弱還在其次,主要是陰虛體弱者可能發汗過多,更加不適。不過,總比繼續這樣耽擱著強。
君衡果斷道:“去熬藥!把桂枝和甘草的劑量各加一分,還有,讓人煮些熱羹,再弄些適口的吃食,趕緊送來。”
驛長連連點頭:“是是是,下官這就去!”
驛長剛出去,上官季仙又帶著一身風雪寒氣進門來,一邊拍著肩頭大氅上的雪花一邊道:“車馬都已經安頓好了,不過看這雪情,輜重短時間內恐怕是取不回來了。”
君衡點頭:“那個不急,廚房煮了姜湯,讓所有人都先喝兩碗驅驅寒氣,不要病倒了。”
“好。”上官季仙探頭瞥了一眼隔間的床帳,小聲道:“表嫂怎么樣了?”
君衡搖頭:“剛起了高熱,燒暈了,廚房正在熬藥,先喝了看看情況再說吧。”
上官季仙見他滿臉掩不住的焦慮急切,張口想說點什么,可再一想,卻又把話咽了回去。
君衡又不是小孩子,輕重緩急、孰輕孰重自然分得清楚。何況這一路看下來,上官也覺得這姑娘實在不像個壞人。世間夫妻,本就相敬如賓者多,情投意合者少,上官季仙在旁日日看著,心里也希望他們夫妻二人能有個好結果,以告慰姨母在天之靈。
……
床帳里,張格默默聽完全程,心里五味雜陳——自從那日聽見了他們對她的疑心,這種感覺便常常在她心里徘徊,左右拉扯著她的心肺。
張格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名為‘證明我是我’的自證陷阱中。
她是真的張七娘嗎?她不是。
哪怕張格有張七娘的部分記憶,但她和張七娘就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脾氣秉性、行事作風、思維方式、言行舉止,總有許多對不上號的地方,所以也不能怪人家懷疑她。
可她不是真的張七娘嗎?她是啊!
不是探子不是奸細,也沒有偷梁換柱,她的身體就是在掖庭里長了十年的張七娘本人,縱他們挖地三尺,也不可能查出她不是本人的證據——因為她真的就是嘛!
她到底要怎么才能證明‘我雖然不像我,但我真的是我’?鬼上身嗎!
張格:靠了簡直!
而且最坑爹的是,張格明明知道他們在懷疑她,但她不能跳出來解釋,也不能突然改人設再去扮演張七娘,甚至不能讓他們知道自己已經知道了這件事——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因此更加忌憚懷疑她,干脆給她上刑?
所以張格除了佯裝不知,頂著這個定時炸彈繼續做自己,一時竟也想不出有什么別的辦法能打消他們的疑心。
然而漸漸地,張格發現她除了自證陷阱,好像又陷進了另一個兩難的困境里——君衡分不清她是真是假,她也分不清君衡是真是假了。
張格捶床:干脆來個雷劈死我算了!
君衡聽見動靜進來,見她醒了,連忙上前道:“你醒了,感覺怎么樣?”
他伸手探了探張格的額頭,眉心一皺,伸手從床頭小幾的茶壺倒了杯熱水,扶張格起來:“先喝口水,我已經讓人去熬藥煮粥了。只是尋常風寒,喝完藥很快就好了。”
說完見張格不應聲,疑惑道:“怎么了?身上難受?”
身上當然難受,心里也不怎么好受。但看著他滿眼的關切與擔心,再看看他謫仙一般俊美的容顏,張格突然有些恍然想道——其實真的假的又有什么要緊呢?
這么帥,這么溫柔,這么極品的男人,上輩子只能在電視里瞧一瞧,根本不可能嘗得著。何況現在她燒得這樣厲害,這破地方又沒個退燒藥消炎藥抗生素,說不定過兩天她就一病沒了,為什么還要在乎這么多呢?
張格這樣想著,雙手自然而然便摟上了君衡的腰,滾燙的側臉也貼上了他的頸項鎖骨,嬌嬌弱弱道:“我難受……頭疼,身上也疼,又冷又熱的,好不舒服。” 快來寵我,好好伺候我!
“……”
君衡伸手將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回頭,冷冷瞥一眼還在外間干站著的上官季仙。
上官季仙:“……”靠!
“咳,那什么,我去看看藥好了沒!”大爺的,怪不得人說兩口子的事外人少摻和,還好他當初沒亂說話,不然現在簡直里外不是人!
上官季仙腳底抹油溜了,君衡轉回頭再看懷里的張格,卻也有些棘手:“那,那現在要怎么辦?”藥還沒熬好,水也還沒送來,他實在不知還能怎樣緩解她的難受。
“嗯……”張格半閉著眼睛在他好聞的頸側蹭了蹭:“你先給我捏捏頭,再捏捏胳膊和腿,燒得好酸。還有腰,整天在馬車上坐著,腰也好疼呀。”
“……”
“力道不要這么大,輕一點,要順著經絡捏,對,再按一按穴位。”
“……”
“兩手向外打圈,從上到下捏,輕一點啊!”
“……”
“再捏捏腳好不好?腳也好酸~”
君衡無奈,坐到床邊把她的兩只腳放到自己膝蓋上,放輕力道揉著:“這樣真的感覺好一點?”
“嗯,身上不那么疼了。”張格把身上的被子往下拽了拽:“不過好熱。”
現在倒是不打寒戰也不冷了,但全身都好燙好難受,不知道這是燒到多少度了,怎么感覺連眼眶都燒起來了?
還好這時藥和東西都送來了,君衡喂張格喝下桂枝湯,用溫水濕了兩條帕子,一條蓋在她額頭上降溫,一條用來給她擦身。
他把被子重新給張格蓋回去:“忍一忍,喝完藥就該發汗了,等汗發出來就好了,要是哪里難受就和我說。”
“好。”張格揉揉眼睛,又有些犯困,半閉上眼睛昏昏沉沉道:“話說你不是太子嗎?怎么這么會照顧病人?”
“云州苦寒,每年秋冬之交都會有許多將士和百姓感染風寒,桂枝湯是治風寒最常用的方子。”至于照顧病人,君衡拿著濕帕子的手停了一瞬:“當初在麗池院,你不就是這么照顧我的嗎?”
“哦,原來你知道啊,那你那會兒干嘛不理我……”
“我……”君衡正要解釋,低頭一看卻發現她已經睡過去了,滲出的汗漬沾濕了她的鬢角發梢,貼在潮紅的面頰上,更顯得她無比虛弱。
君衡默默用帕子擦去張格額頭面頰的汗漬,又將她肩頸腳下的被子掖嚴實些——因為那時的我同昨日的我一樣,分不清你究竟是要防備的人,還是重要到不能失去的人。
……
古人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曾經在現代有退燒針有吊瓶的張格對此十分不以為然——感冒嘛,幾天的事兒。
然而到了古代,張格不得不深刻地體會一下這句至理名言。
燒上來、退下去,再燒上來、再退下去。嗓子燒啞了,鼻子燒塞了,腦子燒木了。不用兩天,三魂七魄已去其半。眼前天旋地轉,腦袋嗡嗡作響,雖然不至于立時丟了性命,卻真是遭罪遭大發了!
外間堂屋里,君衡和上官季仙也在研究這事怎么辦。
大雪已經停了,大夫也都請來了,可兩天過去,張格這病還是不見好轉,尤其是夜里突然燒上來的時候,那溫度簡直燙得君衡心驚,幾乎怕自己一閉眼,她就這樣燒死了。
這樣燒下去,先不說會不會燒壞,底子肯定會燒虧的!可安陽的大夫已經盡在此處,風寒又不是什么疑難雜癥,就算華佗再世也只能這么治。
兩人正因束手無策而煩躁,安陽驛的驛長突然進來道:“殿下,相州刺史盧挺在外求見。”
“不見。”君衡正心焦似焚,哪有工夫見旁人。
然而驛長卻道:“殿下,盧刺史說,他是為王妃病體而來。自來風寒三分靠治、七分靠養。盧刺史道傳驛條件簡陋,王妃住在這里,既無上等藥材衣食供應,又無婢女隨時照看,不但不利于養病,這來來往往的嘈雜人事反倒可能加重病情。刺史府就在傳驛左近不遠,盧刺史說他已備好暖和的車轎,若殿下不嫌棄,不若帶王妃移駕刺史府養病?”
君衡和上官季仙對視一眼,上官剛要張口說話,君衡卻已果斷道:“傳!”
“是。”
驛長出去后,上官季仙連忙道:“殿下三思,且不說盧挺出身范陽盧氏,與康王牽絲絆藤,突然過來獻殷勤不定是在謀劃什么。只說你如今的身份,突然住到刺史府上,傳回京里還不知要引起多少攻訐,有害無益!”
縱使陛下有再多盤算和包容,你也不能老往刀尖上跳舞啊!他們這一路為什么只住驛舍不近官邸,不就是為了避嫌?沿路這么多官員哪一個不是心明眼亮,哪一個不知道他的身份有多招忌諱,除了長公主,再沒有一個人敢湊過來,這個刺史還是范陽盧氏!
上官季仙不是不知道君衡心里著急:“王妃雖未痊愈,但大夫也說了,病情尚在控制之中,暫無性命之憂,何況風寒之癥,病情有反復實屬正常……”
“不必說了,”君衡打斷道:“我心里有數,傳令下去,整軍備馬,準備移駕。”
“……”
上官季仙一咬牙,突然道:“少衛雖沒查到切實證據,但的確有諸多疑點,現在也并不能確定她就是真的張七娘!”
君衡沉默片刻,淡淡道:“她沒有殺意,也并無害我之心。”
上官季仙瞪眼:“然后呢?”
“這就夠了。”剩下的,他都可以解決。君衡盯著他看:“我說整軍,移駕。”
上官季仙:“……是。”大爺的,紅顏禍水啊!
·
刺史府的條件和安陽驛站相比,確實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吃飯從伙夫做的粗陋飯食,變成了世家祖傳調養身體的秘方和精羹細饌,臨時想吃點兒什么更是隨叫隨到。
睡覺從膈人的硬板床升級為舒適的大軟床,房間里供暖充足,溫度直接飆升好幾度,夜里再也不覺得凍腳了。
更別提還有訓練有素的婢女們二十四小時貼身照顧,擦洗換衣,喂水喂飯,甚至還有定時按摩服務,專為幫她緩解每日躺臥造成的身體不適。
不過兩日,張格的臉色便肉眼可見好了起來,雖然還有些虛弱,但像之前那樣燒得昏昏沉沉,連話都說不出的情況卻再沒有了。又過一日后,連夜里都不再起燒了。
君衡長舒一口氣,遞粥碗給她:“總算見好了。”
“是呀,好多了。”張格接過碗看了他一眼,提議道:“那既然沒有大礙了,不如我們還是挪回驛站吧?之前是權宜之計,其實在驛站也一樣休養的。”
突然換了地方,張格當然要問問,上官季仙受不住她的逼問,再加上心里也確實擔憂此事,便告訴了她。
張格一邊感動高興——他這樣為她,當然是不再懷疑她了!一邊卻也不禁擔憂:“康王就是個下三爛啊,他的母家對咱們還能打什么好主意?與其在這等他們出招,平添麻煩和枝節,還不如現在直接走人算了。”
君衡瞥一眼上官季仙,上官季仙這次卻沒避開,反而道:“表嫂說得對!”你不是喜歡美人兒嗎,現在美人兒說要走,那咱們趕緊走吧!
君衡收回視線沒理他,轉而對張格道:“不用,你好好在這養著就行了,這些事情我自會處理,你不用操心。”
“可是?”
君衡想了想,解釋道:“這盧挺雖出身范陽盧氏,卻是三房的人。康王的母家是二房,范陽盧氏北祖這三房人傳到現在已是第七代,內里的恩怨情仇不比皇家少,早就不是一家人了。所以縱有牽連也干系不大,不必擔心。”
是嗎?這個張格倒是不知道。
君衡拿過她手里吃完的碗,遞了條帕子給她:“既然好些了,偶爾也該下床走動走動,總躺著不好。要是覺得無聊,不如讓盧家女眷來陪你說說話?盧挺有兩個女兒,長女十七,次女十五,正與你年紀相當。”
君衡發現她好像十分喜歡和同齡的女子相處,上次在公主府,不管是獨孤晴還是婢女,她都很喜歡。
張格猶豫了一下,點頭:“好。”
他都讓盧家女眷來陪她了,那這個盧府可能、確實問題不大?
卻不料張格剛這樣想完沒多久,就被一個完全沒想到的人堵在了梅林里!
第22章
遇險 救命!誰來救救我!
在刺史府休養數日后, 張格的身體除了偶爾還會咳嗽兩聲,已經基本上痊愈了。
原本該繼續上路,可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下得斷斷續續, 天氣一直沒有完全放晴,眾人只好繼續滯留。
而且外面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君衡經常愁眉不展, 腳步匆匆, 最近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問他,他也不說,只叫張格安心養病, 不要多想, 外面一切有他:“范陽盧氏的藥膳天下聞名,正好借這個機會好好補一補虧損的身子。”
上官季仙被君衡警告過,也不敢再與張格多說, 只說一切都好, 在刺史府安心住著就行。
張格無奈,卻也沒什么辦法。
這一日難得雪停, 盧家兩個女兒盧春和盧元邀張格去家中梅林賞梅,張格已經在屋里悶了好些日子,骨頭都快悶壞了, 自然欣然赴約。
然而才進林子沒多久,便有一婢女腳步匆匆跑進來道:“小娘子,夫人被積雪滑了一跤, 傷了腰,現下起不來身了!”
元娘立馬急了:“什么?怎么這樣不小心!”
春娘是庶長女,婢女雖未叫她, 嫡母傷了卻也該過去看看,兩人便一齊向張格告退,之后就急匆匆帶著侍女回去了。
張格抬頭看看天色,這才半上午,又難得太陽這樣好,再回屋去悶著實在浪費。于是緊緊斗篷,又讓婢女給手中的小暖爐換了些熱炭,打算四處走走。
盧府的侍女正要跟上,張格卻擺擺手,指著西北角上一座避風亭道:“我想自己散散,你們去那等我吧,對了,把茶挑給我。”
她們雖然只是婢女,卻也是范陽盧氏的人,張格在她們面前始終放不下警惕,也難得自在。
婢女們對視一眼,都不敢多話,領頭一人將裝著飲子和茶點的茶挑遞給張格,恭敬道:“是。”
……
刺史府是張格穿來后住過的第二所官邸,不同于公主府的奢華恢宏,刺史府的建筑更重實用。
前衙除了吏房、戶房、禮房、兵房、刑房、工房,就只有倉庫、廚房、馬廄,往來皆是衙役官差,一派莊重肅穆。也就只有后宅這片占地廣闊,池山樓塔具備的花園,還能窺見一絲世家大族的氣派。
冬日萬花凋零,唯寒梅凌雪傲霜,迎頭盛放。
張格提著小茶挑,握著小手爐,沿著曲折幽長的賞梅石道慢慢前行。這石道設計得十分精巧,乃是由數座千姿百態的假山堆疊而成。
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嶙峋山石錯落有致,置身其中,不僅避風擋雪,且三步一畫、五步一景,很有幾分‘曲徑通幽處’的味道。
雪白、淺粉、水粉、桃紅、朱砂、絳紫,單瓣重瓣半重瓣,張格也分不清這都是些什么品種的梅花,只覺得一路看過去賞心悅目。
梅香混著晴雪映光的風息冷香,沁人心脾,讓她這些日子因為生病而有些昏沉的腦袋為之一清。
走了約有一刻鐘,張格有點累了,正想尋個地方歇一歇,身后突然響起一聲悚人聽聞的招呼聲:“皇嫂,別來無恙?”!!!
張格驚駭轉身,正對上兩步外康王玩味的眼睛,心中大驚:靠!他怎么會在這兒?
君睿見她嚇得花容失色,心里正受用,剛要再說兩句嚇一嚇她,卻不想這女人竟然二話不說,扔下手里的東西轉身就跑!
君睿:“……”媽的!
君睿一邊罵一邊三兩步追上她,隨手一拽一壓,輕而易舉就將張格摁倒在假山的石壁上。
尖銳山石撞上腰腹,張格忍不住悶哼一聲,心頭一怵,被康王貼住的后背更是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君睿見她受制于人竟一聲不吭,覺得十分有趣,湊近張格耳后戲謔道:“皇嫂可真叫人傷心,故人相見,不說問候兩聲,怎么扭頭就跑?”
君睿的食指從她耳后滑到頸側,感受到手下皮膚的戰栗,輕輕一笑:“這么害怕?”
草你大爺的死變態!
張格冷道:“你想怎樣?”
“呵呵,皇嫂還是這么聰慧。”君睿一邊笑,一邊貼上她的后頸嗅了嗅:“至于我想怎樣……難道你看不出來?”不然你跑什么?
張格不說話了,君睿也不著急,慢條斯理道:“說起來皇嫂還真是好手段,不過才幾日不見,我那皇兄竟已被你迷得神魂顛倒。明知這刺史府可能是龍潭虎穴,為了你,卻還是要進來闖一闖,真是感天動地啊!”
張格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他!“你引我們進來是想做什么?不對,你是不是已經對君衡做了什么!”
不然君衡為何鎮日早出晚歸愁眉不展,他又是怎么突破玄甲軍的守衛進來的?
君睿見她提起君衡竟比自己受制還焦急,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反手就是一扭!
“唔!”
張格后背‘砰’的一聲撞在山壁上,生疼!
君睿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冷道:“他一個廢太子,想東山再起少說還得十年八年,我現在對他可沒興趣!”
說完臉色卻又突然變了,玩味笑道:“我現在有興趣的是皇嫂你呀!當日宮門一見,皇嫂傾世之貌實在令本王傾心不已。本王左思右想,生怕我那皇兄守著母喪滿足不了你,這才快馬加鞭追過來陪你。怎么樣?本王這般深情厚意,皇嫂感不感動?”
嘔!張格真是讓他惡心得隔夜飯都快吐出來,厭惡罵道:“滾!”真是看一眼都嫌臟眼。
張格心里恨不能一刀砍了這畜生,但論武力值張格就是個渣渣,何況如今雙手被制,動彈一下都難。張格心里又急又怕,偏偏還不待她想出脫身之法,這變態竟然湊過來要親她!
張格一驚,繼而心頭倏地一動,當即狠狠一抬膝蓋!
“啊!”
君睿捂住嚇身倒地,張格看都沒看拔腿就跑,沒想到才跑出不過五步君睿就追了上來,正要伸手捉她,眼前突然寒光一閃,君睿完全沒料到張格竟敢掉頭殺個回馬槍,躲閃不及,肋骨被狠狠扎了一刀!
“嘶!”
君睿捂著胸口踉蹌兩步,鮮血流了滿手差點倒地,還是扶著一旁的山壁才勉強站住。
張格不過趁勢一擊哪敢戀戰,扎完刀扭頭就開始狂奔!
石道狹長曲曲折折左轉右繞,張格滿心恐懼,連斗篷都扔了,憋足一口氣頂著寒風死命往前跑!
……
也不知漫無目的跑了多久,張格實在跑不動了,只得喘著粗氣鉆進假山山洞中平復呼吸,一邊小心翼翼聽著外面的動靜。
怎么辦,她該怎么辦!君衡不是說有玄甲軍在府外守著,刺史府是很安全的嗎?康王是怎么進來的?君衡和玄甲軍去哪里了!
現在外面不會已經都是康王的人了吧?
康王人呢?會不會還在追?會不會已經追來了!
張格一顆心七上八下幾乎要跳出胸腔,驚懼不已!
……
不行!冷靜,冷靜!
自己剛才那一刀的確刺中了他的肋骨,從匕首的血漬看這傷口還不淺,他們這些權貴都惜命,一定會先去找大夫。
而且玄甲軍,玄甲軍一定還在府里!她是王妃,只要玄甲軍和君衡還在,刺史府一定不敢明目張膽地害她,只要見到玄甲軍,她就一定能得救!
張格攥緊匕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向山洞出口移動——
‘當啷’!
“啊!”
紅寶匕首墜地,君睿手腳并用壓住驚恐掙扎的張格狠狠扇了兩巴掌,陰厲道:“賤人!找死!”
錦帛撕裂之聲響起,排山倒海的絕望瞬間淹沒了張格,救命!誰能救救她!!!
‘砰’!
“唔!”
君睿眼前一黑悶哼一聲,突然‘咚’的一聲砸在張格身上,不動了。
……
張格瞪大眼睛,盧春滿眼驚懼,兩人在寒風中對視三秒,盧春扔下手里的石頭一把拽起張格:“快走!”
兩個女孩兒什么都顧不上說,互相拖拽著向前狂奔,很快便從另一條小路出了梅林。盧春拽著張格在花園里左轉右轉,也不知怎么繞的路,最后轉到了一排低矮的廡房附近。
盧春突然站住腳,解下身上的斗篷兜頭蓋住張格:“到這里就有人了,穿上不要出聲,沒事,他們不認得你。”
張格不知道這是哪兒,趕緊接過來穿上,用兜帽蓋住頭臉。盧春拉著她疾步沖進甬道最后一間院子,快手快腳關門落閂!
張格剛要松一口氣,院子東邊的小屋里突然走出來一個女人。三十多歲,梳著慵來髻,身形高挑健美。面若銀盤,濃眉大眼,鼻豐而挺,唇厚而潤,極有風情。
“怎么才回來?造孽的平常不拿你當個人看,這會兒來人了倒想起府里還有一個小娘子了,我呸!這幽王妃也是閑的,大冷天不在屋里躺著,賞什么梅,不能吃不能喝的。”女人一邊念叨一邊隨手拍拍腰上的圍裙往外走,一抬頭正與張格走了個臉對臉。
盧春見了她才終于松了口氣,一指張格:“蘭姨,這是幽王妃。”
謝佩蘭瞪眼,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誰?”
“幽王妃。”
張格:“……蘭姨好。”
謝佩蘭:“……”
好個毛!
·
盧挺也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叫康王被人刺傷還打暈了,幽王妃失蹤了?”
盧挺萬沒想到妻子火急火燎叫自己回來,竟是發生了這種事!他難以置信地瞪著妻子杜氏:“康王不是好好在西宅住著嗎,怎么會突然來了府里,被誰刺傷了?”
杜氏磕磕巴巴把今天的事一說,盧挺瞬間瞪眼:“你說什么?康王讓你把幽王妃身邊的人引開,然后自己尾隨她進了梅林?你,你!你怎么能照做呢!”
盧挺這些日子夾在康王和幽王中間本就左右為難,簡直快愁死了,萬萬沒想到老婆還在背后扯后腿,竟敢幫著康王去害幽王妃:“你瘋了嗎!那幽王是嫡長子!京里那些人為了廢太子的事都快吵翻天了,你竟然在這兒幫著康王害幽王妃?”
別說什么康王母家是范陽盧氏,宮里那賢妃是二房的,跟他們三房有個屁關系!
盧挺順著康王的意思去請君衡來府,不過是順水推舟,既不得罪康王,還能給幽王賣個好——若不然幽王妃真死在了安陽,他少說也得被問個失職之罪。
可他從沒想過要站隊康王,跟幽王作對啊!
杜氏惶恐道:“我哪敢害幽王妃,是那王爺今日突然闖進來下令,我、我不敢不從啊!而且我也只是叫人把元娘引開,那王妃身邊的人我可沒敢叫,是她自己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把婢女都遣開進了那梅林的!”
盧挺真是能被她氣死,可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說什么都晚了,只好先顧眼前。盧挺也不是蠢人,這兩件事撞到一起,康王又一貫妒恨幽王,必定是在梅林對幽王妃做了什么,才導致幽王妃下落不明。
至于康王本人為何受傷……難道是幽王妃?盧挺一想卻又搖頭,康王的身手不是一個弱女子能抵擋的。難道府里有刺客?可是康王行蹤隱秘,又一直住在別院,怎么會有刺客來這里刺殺康王?
盧挺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杜氏見他一言不發,急道:“現在到底怎么辦呀?”
盧挺:“康王人呢?大夫怎么說的?康王的手下來了嗎,有沒有說什么?”
杜氏:“大夫說是胸口的刀口淺,不是致命傷,養養就好了。只是頭上的包太大,什么時候能醒還不好說。他那些手下倒是有幾個闖了進來,這么大的事我也不敢瞞著,只好照實說了。他們見了康王面色也是凝重得很,但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顧忌,沒有發作,只悄悄將康王帶走了。”
“帶走了?”盧挺一驚,不過立馬明白過來——看來康王這次果然是私自出京。他那手下想必也很清楚康王今日來府所為何事,是以不敢宣揚。
盧挺點頭:“帶走了好,先不管他,等他醒了再說吧。”其實盧挺心里很想罵康王一句‘自作自受’,要不是他找事兒,自己哪來這一頭麻煩?
杜氏:“那幽王那邊呢?上官世子每天都要來府里問候幽王妃,若再找不到幽王妃,可如何同幽王交代?”
盧挺思慮道:“上官世子倒不要緊,今早南門突然涌進來好些災民,城衛人手不足抵擋不住,上官世子便帶著玄甲軍過去了,暫時還回不來。”
至于幽王,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導致整個相州受災嚴重,偏偏大雪封了官道,上奏朝廷的折子根本發不出去。而沒有朝廷的旨意,根本沒有官員敢越權打開常平倉放糧給百姓,更不敢輕易放流民進城……只有幽王,敢這么做。
盧挺復雜道:“幽王……正在城北督賑災情,暫時也回不來。只要咱們在幽王和上官世子回來前找回幽王妃,一切就還有回旋的余地。”
盧挺想了想,將長史叫來商議一番,果斷道:“傳令下去,封府!立刻召集府里所有府兵和下人,一間屋子一間屋子搜,務必在日落前將幽王妃找出來!”
“是!”
……
然而張格并不知道此時康王和手下已經撤離刺史府,更不知道盧刺史從始至終都不是康王的人。她消失了這么久,卻一直沒有見到上官季仙和玄甲軍來找她,自然懷疑他們是出了事,這刺史府現在已經是康王的天下了。
于是當整個府邸突然喧囂鼎沸起來,張格瞬間便誤會了,還當是康王醒了,正在四處抓她。而放眼望去,此時她的身邊竟沒有一個熟識之人,只有一個剛剛救了她性命的十七歲少女,盧刺史的親女兒,盧春。
第23章
轉機 “我要出府,求你幫幫我!”……
兩個時辰前, 北廡房。
謝佩蘭并不知道盧春遇上了什么事,怎么把個王妃帶到這下人住的屋子里來了。但見張格內里的衣衫破損凌亂,盧春又臉色青白難掩驚慌, 想也知道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她也不著急追問,先把兩人推進屋去:“這眼看都正午了,你倆都還沒吃呢吧?正好了, 今兒一早廚房殺雞, 你孫姨勻了我半只, 這燉了半上午正要收汁兒呢。你倆先回屋暖暖,等我把籠餅再熱熱就能吃了。”
盧春張了張嘴,但看一眼張格狼狽的樣子, 卻又不知怎么開口, 謝佩蘭一看就明白,推她進去:“沒事兒天塌不下來,有什么事兒先吃了飯再說, 看你凍得, 去,先找件衣裳穿上去。”
她又看一眼張格:“也給王妃找一件, 這大冷天兒該穿襖子怎么能穿裙子呢?哎喲我那雞!可別糊了!你倆快去快去!”說完也不管她倆了,又急慌慌跑回廚房看鍋去了。
盧春:00
張格:00
行吧,蘭姨說得對, 天塌不下來,天大的事也得先吃飽穿暖了再說。
盧春乖乖領著張格進門,這院子的正房是個一明兩暗的小套房, 堂屋待客,內室起居,收拾得利索齊整, 但家具陳設看著都很奇怪。
說好吧,東一件西一件的,沒一個成套的。說不好吧,也不像普通物件,與這間灰撲撲的低矮廡房格格不入。
盧春熟門熟路地從衣櫥底下翻出兩件半舊不新的襦襖,面料雖不是錦緞,卻也不是尋常粗布,且樣子一看就是小女孩穿的,她把新一點地遞給張格:“這是最新的了,蘭姨去年才給我做的,這件穿的次數最少。”
張格猶豫著接過來,有點兒蒙:“你……住這兒?”
盧春一邊換衣裳一邊道:“是啊。”
張格驚訝:“你不是盧刺史的女兒?是婢女?”但想想又不可能,盧刺史沒必要為了招待她現編個女兒出來。可這要是親女兒,范陽盧氏豪門世家,就算嫡庶有別,也沒有夸張到把女兒攆到下人房住的道理吧?
張格猶豫道:“難道是你嫡母?”她見過杜夫人,看著不像是惡毒之人啊。
“不是,夫人出身京兆杜氏,賢良淑德,對家中婢妾都是一視同仁,并不善妒。”盧春見張格如此驚訝,反而奇怪道:“范陽盧氏北祖最忌庶孽,天下皆知,怎么王妃竟不知道嗎?”
張格一愣,什么意思?
此事說來話長,簡單點說:范陽盧氏傳承至今,分北祖和南祖兩支,南祖是先晉時衣冠南渡的一支,如今早已沒落。現在世人所指的范陽盧氏乃是當年留在山東不曾南下,后來依附北魏政權崛起的一支,又稱北祖,以盧玄一支為正統嫡系。
北祖盧玄共有五子,只有兒子盧度世是嫡出,其他皆是側出。當年盧度世受崔浩國史獄牽連,一眾庶出兄弟便落井下石,加以迫害,盧度世深以為恨。于是被赦免后便傳下家訓,嚴令其子‘絕妾孽,不得使長,以防后患’。
所以到了盧度世兒子這一代,凡婢賤生子,縱身形相貌與父母生得再像,也不會被家族承認和撫養。
雖然河北世家鄙側出久矣,常有家主死后嫡庶妻妾、前妻后母繼母打成一鍋粥的情況,但也少有哪家像盧家做法這么極端的。
而盧度世的三個兒子盧淵、盧敏、盧昶,正是范陽盧氏大房、二房、三房的高祖,盧刺史是三房第七代的繼承人,于十年前承繼了家主之位。
盧春說起這些事的態度十分平靜,似乎覺得自己的遭遇理所應當,甚至還帶著點感激道:“夫人心慈,雖然礙于家訓不能承認我,也不能帶我見客,但平日對我和蘭姨都多有照顧,還安排蘭姨在廚房當差。我自小也算衣食不缺,夫人還許我以婢女的身份跟著小娘子去家學讀書習字,三節兩壽的還總命人送東西給我呢!”
比起其他連長大都困難的盧家庶子女,自己已經算很幸運的了。
張格是真不知道盧家竟有這樣沒人性的家訓,復雜道:“……那盧刺史呢?一點都不管你嗎?”
盧春沉默一瞬,淡淡道:“家訓在上,刺史大人能留下我的性命,容我平安長大,已是仁慈至極了。”
她的生母只是刺史大人書房一個三等婢女,還不是家生子,是從外面買來填補人手的小丫頭。這樣的身份懷上孩子,在盧家原本是不該留的。
但當時刺史大人成婚三年還未得一子半女,可能大人和夫人都有點著急吧,便做主讓母親生下了她。
盧春說到親娘,臉色總算有了變化:“可惜我娘生我的時候年紀太小,蘭姨說我娘本就底子不好,又遇上難產,便是活菩薩來了也難救,所以掙扎著生下我后沒多久就去了。”
“……”張格張了張口,一時竟復雜到不知該說什么,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那蘭姨是你?”
盧春:“蘭姨是我娘同鄉,當初她們村是一起逃荒的,不過一路上各家死的死、賣的賣,到盧大人任上的時候已經不剩幾家了。蘭姨家和我外大父家原本還算齊整,可也實在走不動了。為了求活路沒辦法,就只好將蘭姨和我娘賣了。好在當時盧大人是剛剛到任,府里要招人手,我娘和蘭姨又都生得秀氣,被齊媽媽一眼瞧中留了下來,這才有了安穩日子過。”
說到謝佩蘭,盧春眼中滿是親近孺慕和感激:“蘭姨心好,我娘沒了,夫人和大人都不能撫養我,其他人也不敢接。是蘭姨東家借口奶,西家借口湯,一點一點將我養大。為了我,連婚都不肯成……”
話沒說完,謝佩蘭端著一大鍋燉雞進來,聽見她的話打斷道:“怎么又在那嘟囔這些陳年舊事,我不早跟你說了嗎,我不成婚是不愿意伺候那些臭男人,跟你沒關系。再說了,我又不缺男人暖被窩兒,找那麻煩做什么。”
張格:*0*
謝佩蘭把雞放堂屋桌上,看了兩人一眼,奇怪道:“在那杵著干嗎?過來幫忙呀!去把碗筷拿來,還有鍋里那籠餅,拾兩個出來,小心點兒別燙著。”
“哦,好。”這語氣跟她媽媽一模一樣,張格下意識應了一聲,抬腳就想去廚房。謝佩蘭嚇了一跳,連忙道:“哎喲王妃,我是說她不是說你。”
說完又不禁看了張格一眼——這真是幽王妃?怎么看起來這么不像呢。漂亮倒是真漂亮,謝佩蘭活了半輩子還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可怎么一點王妃的味兒都沒有。
雖然謝佩蘭也不知道王妃該是個什么味兒,可皇帝老爺的兒媳婦,該是個大人物吧。那刺史夫人還不如王妃大,說話可比她有范兒多了。淡淡的、高高的、遠遠的,打眼一瞧就知道是個厲害人兒,得好好敬著尊著的。
這位怎么跟個鄰家丫頭似的?
謝佩蘭心里嘀咕,面上卻沒露出半分,只熱情地招呼張格吃雞:“我們家菜簡單,王妃別嫌棄。”
“不會不會,謝謝蘭姨招待。”
謝佩蘭把唯一一只雞腿夾給盧春,收回筷子一想又覺得不大好,趕緊又把唯一一只雞翅膀夾給張格:“這雞啊,就屬著這雞翅膀肉最嫩!王妃您嘗嘗。”
盧春:“……”蘭姨,不至于。
張格沒察覺,而且她最愛吃雞翅膀:“謝謝蘭姨,我和春娘一樣大,您是長輩,叫我七娘就行了。”
“哦,你小名兒叫七娘啊……”謝佩蘭心道,更不像王妃了。
大家都是真餓了,話說沒幾句都開始風卷殘云吃起來。半只雞不大不小,就著籠餅剛剛夠三人吃飽。
謝佩蘭等兩人吃得差不多了,這才問起今天發生了什么事,兩人怎么會一塊回來,還急急慌慌的?
盧春雖然救了張格,但她自己也正一頭霧水呢。她把夫人傷著腰的事說了。當時當著張格的面,盧春不好說不去,但其實一出梅園她就后悔了:“論身份我至多算個婢女,哪有資格去看望夫人,所以走沒幾步我就和小娘子告退離開了。”
張格一愣:“所以你回來梅園是……專為來找我的?”
盧春垂下眼睛,沉默了一瞬才道:“刺史大人難得同我說句話,他說讓我好好招待你。”
其實盧挺從未和盧春說過話。盧挺突然將盧春叫去,說要她作為盧家長女出面招待幽王妃的那次談話,便是盧春十七年來第一次同自己的親生父親講話,也是唯一一次。
而且要不是這次君衡指明了要‘盧家兩個女兒’都來陪伴幽王妃,盧春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以‘小娘子’的身份出來見客。只有在幽王妃身邊,她才是盧府的小娘子盧春,而不是一個身份不明的‘春兒’。
——在這盧府里,就連一個婢女一個小廝,都比她更名正言順。
所以盡管盧春回來后沒有見到張格,她還是一個人在梅林里兜兜轉轉找了很久,就為了幫父親辦好‘陪伴幽王妃’這件正事。
但沒想到盧春剛看到張格從山洞露出個頭,還沒搭話,張格就被突然竄出來的人影撲倒了。
當時一切發生得太快,等盧春回過神來,那男人已經昏死過去,而張格正滿眼恐懼地看著她。盧春根本來不及想什么,只能拽起張格先跑了再說。
謝佩蘭聽到她把人砸暈了,眉頭一皺,卻也沒說什么,而是奇怪道:“什么人這么大膽,竟敢在刺史府襲擊幽王妃?”
盧春搖頭,她們跑得太快,她也沒看清是個什么人,只隱約記得衣裳好像挺華麗的,是那種亮閃閃的錦緞做的。
兩人都看張格,張格沉默一瞬,說了實話:“是陛下的二皇子,康王。”
“什么?!”謝佩蘭和盧春大驚失色,怎么會是康王:“康王怎么會在刺史府?”
完了完了,被打暈的竟然是康王!別說她們只是盧府的婢女,就算是盧府的老祖宗,這么大的罪過,她們也承擔不起啊!
兩人正驚駭,外面突然響起一陣喧嘩之聲,三人‘噌’的一下就從座上跳了起來,宛如驚弓之鳥。
盧春慌道:“怎么辦蘭姨?會不會是康王派人來抓我了!”
張格其實也很慌,但還是安慰道:“不會不會,你是從背后打的,他倒得那么快,根本不可能看到你。我剛才撿匕首的時候看過地上,沒有留下任何物件表記,周圍又沒有其他人,只要咱們三個不說,他絕查不到你身上。”
謝佩蘭聞言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真要是讓康王抓到,盧府是絕不會保春兒的,到時候就是個死啊!
盧春也松了一口氣:“那這外面是怎么了?聽著像是咱們這邊的動靜。”這北廡房里住的都是下人,能出什么事?
張格不語,心頭卻始終有種不妙的預感在盤旋。果然謝佩蘭出去四處一打聽,不多會便急急慌慌跑回來道:“不好,是刺史說要封府!長史大人正在召集所有家丁府兵,說是要找人呢!”
但找什么人,長史沒說,不過屋里三人互相對視一眼,都明白了——不是找打傷康王的兇手,就是找幽王妃,反正就在這二者之間了!
找兇手還好說,如剛才張格所說,康王沒看到春兒的臉,那輕易不會想到打傷她的竟是盧刺史的女兒。可若這是康王在抓幽王妃……
謝佩蘭看了張格一眼,雖然盧春說的是襲擊,但謝佩蘭吃了多少年的飯,哪里會不明白?
她雖不知為何康王敢如此肆無忌憚欺凌幽王妃,也不明白為何幽王妃昨天還像個貴客,今天卻像個階下囚。
但看到張格宛如驚弓之鳥一般,聽說外面在找人,卻躲在她們家一步也不敢出去,謝佩蘭隱隱便有了猜測——會不會,是那幽王出事了?這世道,但凡失了丈夫的漂亮女人,若沒點本事,可不就是任人欺凌嗎。
謝佩蘭正猜著,面前張格沉默半晌,突然一把攥住盧春的手道:“春娘,我要出府,求你幫幫我!”
第24章
逃離 “你知道你這樣做王妃會死很慘嗎……
盧春正要說話, 謝佩蘭卻突然一個箭步上前,擋開張格道:“王妃先別急,我這打聽來的都是小道消息。外面到底怎么回事, 咱們誰也不清楚。再說了,就算長史真是來找您的,也不見得就是壞事。您是幽王妃, 是圣人老爺的親兒媳婦。這里是刺史府又不是康王府, 除非刺史大人不要命了, 不然哪敢把您怎么樣呢,是不是?”
謝佩蘭把盧春往自己身后拽了拽:“我們家這個在府里其實就是個丫頭,她今天闖下這樣的禍事, 自己都難保無事。何況這十幾年里她只在后宅里頭打轉, 連二門都沒出去過。就算想幫王妃,也有心無力啊!”
謝佩蘭說這許多話,其實就是一個意思——她不愿盧春再跟著張格蹚這趟渾水。
這也是人之常情, 今日盧春情急之下救張格這一命, 已經把她們母女二人的處境推進了危險的境地里。僥天之幸康王沒有看到盧春,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若盧春再跟張格一起行動,時間長了總會留下蛛絲馬跡的,難保盧春不會被查出來, 到時她們母女兩個會遭遇什么可就難說了。
張格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她但凡有第二個選擇,有第二條出路, 都不愿再牽連她們母女。可是她沒有啊!
如果君衡和上官季仙沒有出事,她失蹤了這么久,前來封府找人的就該是玄甲軍, 可現在不是,玄甲軍不見了!每天都會定時進來問候她的上官季仙也不見了!君衡也不見了!
而沒有了他們,這刺史府竟然瞬間變成了滿布殺機的囚籠,房子外面全都是她的敵人,而她手無寸鐵,除了趕緊想辦法逃出這座囚籠,竟無絲毫反抗之力。萬一落到了康王手里,她一定會生不如死!
張格一咬牙,砰的一聲跪倒在地,仰頭望著謝佩蘭,落淚道:“蘭姨,我不是什么親王妃。我原不過是宮里的一個官奴婢,陛下是為了給病重的幽王沖喜,這才把我選進東宮伺候王爺。現下幽王和護衛我的兵士都不知到哪里去了,那康王一向與幽王不合,趁王爺不在,便是沖著我來的,他今天又在我手上吃了虧,一旦抓到我是絕不會放過我的!縱盧刺史無心害我,他一個四品刺史,幽王不在,他如何敢駁康王的命令?到時我一個奴婢,沒爹沒娘又沒有親族,就算被他凌辱死了,幽王和陛下也不會為我出頭,死了也是白死啊!”
張七娘的相貌當真是生得極好極好的,傾城之貌,絕世之姿,一旦落起淚來,不是只有男人會動容,心地善良的女人其實比男人更容易打動。
張格平日不用,不代表她不懂。實際上,她很懂。
晶瑩剔透的淚水浸透臉頰,此刻的她只是一個凄惶悲切的小女孩。她不提身份、不談利害,只將自己的無助和恐懼剖開在她們面前。
性別和淚水是她的武器,她自私地將它們拿起。
張格:“蘭姨,我已無路可走,無路可退,求你救救我!”
“……”
謝佩蘭確實不能不動容,她要是個硬心腸的人,當年也不會將盧春這個燙手山芋接過來當自己女兒養著,還辛辛苦苦養到了這么大。可是、可是?
謝佩蘭正左右為難,盧春突然開口道:“你起來吧,我送你出去。”
“春兒?”謝佩蘭要說話,盧春擺擺手:“姨娘你先聽我說。”
她走過去將跪在地上的張格拉起來,拍了拍她膝上的黃土:“事情沒你們想得這么嚴重。只是送個人出府罷了,刺史府這么大,先不說東西南北四個大門,送菜的小門,下人們進出的偏門,單是狗洞我就知道三個,從哪里不能出去,怎么就叫你們說得跟要去送死似的?”
張格:“……”
謝佩蘭:“……你怎么會知道狗洞?”
盧春一頓,扭頭道:“誰讓你總不叫我出去,還讓孫叔蔡叔他們都盯著我。”其實盧春七歲那年就知道怎么從狗洞溜出府玩了,只是不敢和謝佩蘭說罷了。
謝佩蘭這氣,恨得狠狠在她腰后拍了兩巴掌,罵道:“你怎么就這么膽大!你才幾歲,一個女娘,你知道街上有多少怕人的事等著你嗎,竟敢自己溜出府去!你、你氣死我算了!”
這么多年她竟然一點都不知道,謝佩蘭真是想想就后怕極了。
盧春摸摸鼻子:“哎呀現在先別說這些了,先辦正事,趁著這會兒府里的布置剛開始,咱們抓緊走,不然待會兒就難走了。”
謝佩蘭無奈,但盧春一旦打定主意,旁人也說不聽她,只好道:“行,不過,我要跟你們一起去!你們倆才幾歲,一個個生得如花似玉的,這幾天街上亂得很,你倆出了府走不兩步就能叫人吃了。”
盧春點頭:“那就一起去,蘭姨你快去找舅舅,看能不能弄輛車,讓他在芳芷院那棵海棠樹外的胡同里等我,你一說他就知道了。”
謝佩蘭立馬明白過來,她就奇怪這死丫頭怎么出的府,原來是有她舅舅做內應!不過現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只好回來再找她算賬。
謝佩蘭裹上大襖往外走:“你們動作也快點兒,現在廊下的人剛被叫走,正是人最少的時候,趕緊的啊!”
“知道了。”
謝佩蘭出了門,屋里只剩張格和盧春兩個人。
張格沒想到自己眼淚還沒干,盧春就答應了,還這么快就行動起來,一時竟有些語塞。她沉默半晌,盯著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盧春看了會,突然道:“你知道……這樣可能會連累你嗎?”
盧春打量了她一眼,也突然道:“你知道你這樣當王妃將來可能會死得很慘嗎?”
什么?
盧春看著她驚訝的眼神,一挑眉:“你說你以前是奴婢,可我看你一點都不像當過奴婢的樣子。倒像是哪個世家大族養出來的小娘子,不食人間煙火,也不知人間險惡,只知道一味讀書,都快讓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先生教傻了。”和她那個小白兔一樣的妹妹差不多。
張格張了張口,又張了張口,完全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盧春拉著她進屋又開始翻衣裳,這次翻出來兩套粗布舊衣裳,上襖下褲,一套深青一套深褐,料子一般但里頭蓄的是今年的新絲綿,鼓鼓的蠻厚實:“把這個換上,再把發髻和首飾都拆了。”
又拿來兩雙厚底黑皮的大靴子:“鞋也換了。”
張格默默接過來照做。盧春瞧著她那又乖又呆又疑惑的樣子,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你既然想逃命,要利用人,要耍心機,要使手段,那就把你的良心扔遠些,不要想東想西、想這想那的。人家說一句好話,你良心不安,人家對你好一分,你就恨不能跪下謝罪,那你還逃什么命呢?乖乖做個好人,乖乖去死不好嗎?”
“我、我……”張格蒙了。
盧春一邊換衣服一邊搖頭:“就你這樣的還說當過奴婢呢?你也得虧是當了王妃,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哦不對,可能是當好人把自己‘好’死的吧!”
張格:“……”
張格被盧春堵得不敢說話了,只能低頭乖乖聽指揮。盧春說東就往東,盧春說西就往西,叫她停下躲起來,就躲在盧春后面大氣不敢喘,叫她趴下快鉆,就趕緊臥倒匍匐,拼命向前爬。
終于!
兩個姑娘灰頭土臉滿身是草的從狗洞里爬出來,謝佩蘭和弟弟早在門外胡同里等半天了,趕緊上前拽起兩人向外跑,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刺史府的圍墻上了車。
“駕!”
……
直到馬車真的離開刺史府兩條街,一直緊繃著神經的張格才終于放下心來——她竟然真的出來了!她還以為要歷盡艱險,甚至做好了被抓的準備,卻沒到這么容易,這么快就出來了!
盧春卻根本沒給張格激動的時間,直接問道:“你想好要去哪兒沒有?抓緊時間,你能一走了之,我和蘭姨可不行,太久不回去肯定會被發現的。”
是啊,去哪兒?去哪兒才能找到君衡和上官季仙呢?
張格突然發現直到現在,她和君衡明明已經兩情相悅了,但自己對他幾乎還是一無所知的。不知道他的過去,不了解他的現在,也無法預測他的未來,甚至連他的動向和位置都掌握不了。
“我只知道必須要去找幽王,只要能找到他,只要他還活著,一切就都能解決。但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也不知道上官世子在哪……”張格幾乎是下意識地問盧春:“怎么辦?你能幫我找到嗎?”
“找幽王啊,”盧春想了想,喊車外趕車的舅父:“阿舅!先停一停!”
“吁——”
馬車停下,戴著大氈帽,和謝佩蘭一樣生得濃眉大眼的謝佩松敞了個車門縫探進頭來:“怎么了妮子?”
盧春這樣那樣說了一通,謝佩松撓撓頭:“幽王我不認識啊?不過聽說城北那片的棚戶土房前幾天叫大雪壓塌了,好像是有個什么王爺帶著官老爺在那邊安排事兒,還有人過去領粥喝。咱們這兒以前也沒來過王爺,大家都管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王爺叫新王爺,就不知是不是你說這人。”
張格聽完一愣,連忙道:“是是是,肯定是他,咱們就去那兒!”
“成!”
謝佩松一關車門,馬車又開始噠噠噠噠慢悠悠向前跑起來——城里到處都是雪水污泥,跑不快。
一直走了得有兩三個時辰,終于在一片水囊囊、亂糟糟的地界停下了車。
謝佩松打開車門,指著遠處被一群士兵圍起來的房子道:“應該是在那里,不過坐車過不去,那片兒護衛很嚴,士兵都帶著弓箭,咱們這車他們不認識,過去肯定會放箭的。”
可是現在不坐車也不好去,這兩日天剛放晴,融雪融得整個城北都快成沼澤地了。那水啊泥啊土啊,走三步就能給你濺成個泥人兒。
張格瞇起眼睛往遠處那座房子看,一眼便望見了站在大門前正與人說話的一個人,雖然隔得遠看不太分明,但看身量打扮都與玄甲軍的領隊張游張將軍極像!
張格大喜,君衡果然在這里!既然是張將軍在此護衛,他看起來也沒有受傷,那君衡一定也沒事!
張格再不能忍,當即扶著車門跳下馬車果斷道:“不要緊,一點泥水而已,你們在這兒等我,我自己過去!”
君衡已經三四天沒好好合眼了。
上官季仙說他這種人就屬于吃飽了撐的:“你說你沒事接這攤子干嘛?相州又不是沒人了,咱們自己已經一腦袋麻煩了,你還得再給自己找麻煩,你怎么想的?”
君衡怎么想的,其實他根本就沒怎么想。
一開始相州大雪的時候,張格病著,他沒時間想。后來張格病好了,又聽說城里出現了災情,房屋倒塌、百姓受凍受困。大雪封了路,城外鄉村的菜肉販不進來,城里東西兩個大市又無法開市,居民住的里坊也被大雪堵住,所有人都窩在家里進不去出不來,只能開始吃存糧。
家里有糧有柴的還能抗幾天,那些沒米下鍋沒柴燒火的怎么辦?人餓上三天還能活,凍上三天還有幾個能活?
現在的路都是黃土路,這雪要是徹底化了或是直接凍上倒還好說,偏偏這雪下了化、化了下,可以想象路況變成了什么樣子。
剛聽說這些的時候,君衡縱心里著急,卻也沒想過要干涉地方事務,給自己找麻煩。畢竟州縣上上下下養著這么多官員,又有一千軍府駐軍,如果這么多人還處置不了一個雪災,那朝廷還養他們作甚?
但叫君衡沒想到的是,他在刺史府等了兩天,沒等來開倉放糧的消息,沒等來安置城外災民的消息,只等來了城里一個接一個凍死人的消息。而州府官員除了派人上街清清雪,維持一下治安,竟毫無作為!
君衡如何能再忍?當即便叫來盧刺史問罪。而盧刺史敢在君衡眼皮子底下這么做,自然準備好了說辭。
常平倉是州縣的戰略儲備,平日穩定糧價、調控市場全靠常平倉。固然州縣也有開倉賑災的權力,但開倉之前必須向上級政府,也就是河北道政府打申請。說明開倉的原因、規模、預計效果,得到批準后才能開倉放糧。
那河北道治所在哪呢?魏州,距離相州二百多里地。別說打申請等審批了,現在連送文書的驛馬都出不去。
什么?你說可以先上車后補票,先把糧食散出去,再和上官說你動了戰略物資?親,誰和你說你可以這么干的,你的官帽和腦袋還想不想要了?
什么?你說城里死人了,你都是為了百姓好?親,你當官多少年了,沒見過死人,沒見過災情嗎?
雪災而已,又不是旱災蝗災水災,下個幾天不下了,雪自己就化了,等路干了這災情不就過去了嗎?凍死人,這城里城外哪年還不凍死幾個人,用得著大驚小怪,為這么點小事去擔上私開常平倉的罪名嗎?
盧刺史自然不會把話說得那么直白,但君衡在東宮十年,見多了明哲保身敷衍塞責互相推諉的官員,怎么會聽不明白?他也不是沒猜到這些人的想法,他只是沒想到他們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這么干!
然后君衡才恍然想起——他現在不是太子了。外人眼里,他就是一個失母被廢,觸怒圣上,還被發遣封地的王爺。自身尚且難保,憑什么去管別人的閑事,人家又憑什么聽你的呢?
君衡在原地沉默半晌,最后沒有斥責,也沒有頤指氣使,只說了一句:“開倉和開城之事,有我擔著,你只管去做。”
盧挺一愣,但也沒說什么,垂首恭敬道:“是。”
君衡盯著他看了一眼,突然又道:“京里現在在吵什么,旁人或許不知,但我想盧刺史應該很清楚吧?”
盧挺心里‘咯噔’一下,額角瞬間便有點冒汗,低著頭不敢接話。君衡也不需要他接話,淡淡道:“這世上的許多事,幾率不過一半一半。賭贏了得道升仙,賭輸了家破人亡。盧刺史是個聰明人,當官嗎,膽子小不敢賭不是什么壞事,但要是非把自己的另一條路走絕了,那可就是犯蠢了。”
盧刺史一驚,繼而瞬間明白了君衡的意思,一時又驚喜又惶恐又畏懼,趕緊跪下道:“下官不敢!賑災一事,全憑殿下吩咐,下官必定全力以赴,不令殿下失望!”
……
有了盧刺史的配合,事情自然好辦多了。
君衡雖然沒有親歷過地方,但云州冬日酷寒,雪災幾乎是百姓的家常便飯。不同于水旱蝗災,雪災是即時性災害。放糧、供暖、治安甚至安置災民都是次要的,放在首位的第一等要務該是清路。
只要路通了,一切都好說,路通不了,常平倉開了也是白費。
所以其他事情安排給州府官員后,君衡不管別的,只管盯著他們清路:“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每個方向先集中人手清出一條大道來,派專人看守,哪怕再下雪,這四條路也必須時刻保持暢通。常平倉既開,傳令下去,前來服役清雪的百姓每人早晚供應一頓干的一頓稀的。若有主動前來服役的壯丁或婦人,同樣照此辦理。未成丁的孩童……清雪不行但可以負責盯路,掃掃新雪。一樣照此供應,十歲以下供應減半。”
官員記下:“是。”
君衡想了想,又道:“若是人手和工具還不足,就去城里各世族和大賈家敲門,挨家挨戶去要。要么每家先交三十個壯丁出來跟著一起清路,要么交六十件家伙事,以物抵人。”
“是。”
一切都安排好,君衡每天就乘著馬車、帶著負責清路的官員滿城逛——王爺要去城東,你們下面人不得趕緊把城東的路清出來,不然王爺怎么過去啊?王爺在城東待煩了想去城西住住,那你們還等什么呢,趕緊的啊!
什么,你說你不想干活想回家抱小妾?來來,王爺就在那邊等著移駕呢,你自己過去和王爺說吧!
……
君衡拿著災情簡報仔細看過一遍,數日不解的眉頭終于散開了——也是虧得接連兩日的大晴天,四處的積雪漸漸都化了,加上之前清出來的路,至少安陽城的東西南北總算是暢通了。
雖說路上濘了些,速度還快不起來,但總比繼續堵在家里出不來好。百姓的適應力和生命力是極強的,只要能出門,就能先找到口飯撐下去。
只是城北這邊的狀況還艱難些。
東貴西富,南貧北賤。城北門樓邊上這些里坊住的多是窮困或無恒產的百姓,房子也多是些夯土棚草房,凍死餓死的百姓最多。如今雖路況好了些,卻還要防著疫病,得趁著天晴,趕緊把城里攢下的尸體拉去城外燒了才好……
君衡正在房中踱步思量,門外突然傳來張游的聲音:“殿下,王妃來了。”
嗯?
君衡還沒反應過來,門已經被人用力推開,不過一晃眼,自己懷里便多了個帶著滿身寒濕氣的人,緊緊箍著他不撒手。君衡驚訝:“你怎么來了?”
張格沒說話,君衡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她身上竟穿著一身從未見過的粗布衣裳,而且整個人狼狽不堪,蓬頭垢面不說,從膝蓋往下的褲管也都被泥水污水浸透了,若不仔細看還以為是逃難來的災民。
“這是怎么了,怎么這副樣子?”君衡皺眉道:“上官呢,你自己來的?”君衡追問幾句,可張格一句也沒答,他一愣,看了看門外還站著的張游,吩咐道:“去準備熱水和干凈的衣裳,看能不能找到妝盒妝鏡,送一套來。”
張游:“是。”
正要退下,張格突然抬頭道:“外面南角胡同上有一輛青布油車,里面是送我來的人,但他們自己過不來,還請將軍帶他們進來。”
張游看君衡,君衡雖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但也點頭道:“先請他們在廂房稍坐。”
“是。”
張游一走,屋里沒了外人,張格這才敢放松說話。她抬起頭望著君衡著急道:“是康王!康王來了相州,我懷疑他和盧刺史勾結,要謀害你!上官季仙從今天一早就不見人影,也沒有看到玄甲軍,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刺史府的人我都不認識,也不知道你去哪里了,只好拜托盧家大娘子偷偷送我出來。出來后才知道你在城北賑災……”
張格說著說著就落淚了——沒有人知道她這一天到底是多么恐懼,多么驚慌。打從在梅林遇上康王,還差點被強迫,張格的心神就再也沒敢放松過。
從前這古代雖恐怖,可不管遇上什么事,張格的身邊總是有人的。許姑姑、徐尚宮、二斤司巧、阿晴、上官,還有君衡。不管這些人有沒有幫助,幫助有多大,至少他們立場一致,對她都是善意的,張格從未真正孤單過。
但這次張格身邊再無旁人,她才發現原來孤身一人面對這個世界是多么可怕。偏偏她不能怕,不敢怕!甚至不能有片刻的膽怯和軟弱,必須咬著牙硬撐著往前跑,才有獲救的可能。
直到現在見到君衡,溫暖熟悉的懷抱,溫柔關切的話語,細致入微的照顧……
這一切都還在,他還在!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張格忍不住在君衡懷里痛哭出聲:“我還以為你出事了,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原來失去他,她在這個世界寸步難行。而失去幽王,幽王妃就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名號,任人欺凌。
淚水越流越多,漸成決堤之勢,張格把自己哭得頭昏腦漲,也把君衡給徹底哭蒙了。
他哪還有心思在追問什么,只能趕緊先輕撫著張格的后背,一遍一遍溫柔地安撫她:“沒事了,沒事了,別怕,有我在。”
·
刺史府。
盧挺看著面前臉色陰沉,帶著近百護衛氣勢洶洶圍住府邸的康王,也蒙了,結巴道:“殿、殿下這是、這是何意?”
康王冷笑一聲:“本王今日在刺史府遇上了刺客,前來抓刺客!怎么,盧刺史有什么意見嗎?”
這、這?幽王和上官世子可還在城里沒死呢,你、你這是明目張膽來抓幽王妃的嗎?
盧挺被康王隨心所欲的行事作風驚呆了!
…….
城北官舍里,張格哭過一場,洗過澡換過衣服,又重新將妝發梳理好,激動的情緒終于漸漸平靜下來。
君衡倒了杯水給她,雖不確定發生了什么事,但還是先安慰道:“沒事,就算康王來了也沒什么,他就是個花架子,不可能敢對玄甲軍如何。上官今天沒去看你,大概只是遇上什么急事了。這幾日城里有點亂,我正四下走動,很多瑣事都顧不上,只能靠上官幫我盯著。我這就讓人去問問,不用擔心。”
君衡將她攬進懷里,溫柔道:“怪我,只顧著忙忘了回去看看你,才叫你這樣害怕。”婦人出嫁從夫,丈夫就是頭頂的天,何況他們現在又是這樣的處境,他突然不在她頭頂罩著了,她自然會害怕擔心。
張格確實沒想到自己擔心了一天的生死大事,到了君衡這里其實只是“太忙了都忘了和你說”,心情瞬間有種說不出的復雜。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好像又有點梗滯,她茫然半晌,最后卻也只能道:“原來是這樣……”
張格正語塞,又聽君衡奇怪道:“不過你怎么知道康王來了相州,難道他去了刺史府?”
張格一愣,張口要說,卡了一下卻沒說出來。沒想到這一猶豫,外面又有人敲門:“殿下,路別駕已經派人收攏好了尸體,問是否現在就將尸體拉走?外面許多死者家屬正圍著趕尸車哭,路別駕怕人越聚越多會鬧事,請示殿下是否要府兵動手驅趕?”
張格雖不清楚城北的具體狀況,但一路走來也算明白了他這些日子在忙什么,見君衡猶豫,連忙道:“我沒事了,你快去忙吧,等你忙完咱們再說。”
知道他們都沒出事,張格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瞬間就覺得康王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君衡點點頭起身:“那我出去看看,你先在這兒歇會兒,我讓張游在外面守著,有什么需要就叫他。”
“好。”
張格見君衡腳步匆匆地離開,想了想,出去問張游:“張將軍,送我來的人現在何處?”
……
謝佩蘭和盧春在廂房里坐了半個時辰,越坐心里越不安生,她起身道:“不行!咱們不能再在這兒耽擱了。那盧刺史封了府,不管是為著什么,時間越長發現咱們不在府里的可能性就越高。那幽王妃找著幽王倒是不怕了,但咱們仨可沒什么依仗,萬一被發現了,你砸暈康王的事兒肯定會暴露的!”
謝佩松剛弄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此時也嚇得不輕:“很是!不如咱們現在就走吧?趁著現在天黑,咱們溜進府里去也沒人能看見。”
盧春卻搖頭道:“不行!誰知道現在府里是什么情況?蘭姨你也說了,咱們三個沒有依仗。就這么回去,沒被發現當然好,萬一府里已經發現咱們不見了怎么辦?萬一刺史已經查出了我就是傷康王的人怎么辦?這里面出任何一點差錯,都不是咱們三個能承受的。”
“那你說怎么辦?”
盧春正要說話,張格進來了,盧春一努嘴:“當然是跟她一起回去。”
張格點頭:“對,你們先別急著走,等王爺辦完事,咱們再一起回府。”
啊?謝佩蘭和謝佩松面面相覷,謝佩蘭不解道:“可是一起回去,這不是明擺著把真相告訴刺史了嗎?”
真相不真相的,只要君衡還在,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張格看盧春:“你怎么想?”
盧春挑眉:“我能怎么想?我救了你兩回,難道你不該護著我報答我?”
謝佩蘭嚇了一跳,往后一拽這傻閨女,對張格笑道:“王妃見諒,這孩子打小就是散養的,沒規矩慣了,她不是那個意思,您別介意啊。”
這缺心眼兒的傻孩子,就算真想要東西,也不能這么說啊!那幽王既然好好的,這幽王妃可就不是剛才的幽王妃了,哪能明目張膽地挾恩圖報呢?萬一惹惱了她可怎么好?
“蘭姨言重了,春娘說的是事實,我豈會介意。”張格離座起身走到三人對面,俯身行了個端端正正的大禮:“今日若無春娘在梅林里毫不猶豫的一石頭,我現在還不定是個什么下場,春娘是我的救命恩人,還請受我一拜。”
而且盧春和謝佩蘭之后明明能與她撇清干系,卻還是冒著生命危險送她出府,張格心里多少感激,實難言表:“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三位都對我有恩,我自然不會看著你們陷入險境,若還有其他我能做的,我也義不容辭。”
“哎喲,可不敢可不敢!”謝佩蘭和謝佩松都有點無措——在他們看來,自己就是幫人鉆了個狗洞跑了趟車,實在受不起一個親王妃的大禮。
兩人不禁又看向盧春,盧春可沒有一點不好意思,果斷道:“好啊,我想帶姨娘和舅舅離開盧府,你能不能幫我?”
“什么?”張格還沒說話呢,謝佩蘭先驚道:“好端端地離開盧府作甚?家里除了咱們仨連個人都不剩了,離了盧府咱們還能上哪去?吃什么喝什么呀?”
謝佩松也叫她嚇了一跳:“春兒你可千萬別沖動,你不知道外面的世道,老百姓討生活難啊!舅舅知道你在府里受了委屈,可那盧刺史好歹是你親爹,咱們靠著他有吃有喝有差事,三節兩壽還能有個進項,已經是外面人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謝佩蘭也反應過來,跟著勸:“好春兒,我們都知道你心里苦,可去了外面,只會更苦啊!在刺史府咱們還有半個靠山,至少在相州這片地界,誰也不能真把咱們怎么樣……”
盧春打斷:“半個靠山?誰?刺史大人嗎?”盧春嘲諷一笑:“蘭姨,我雖然是當了幾天小娘子,可還沒昏了頭記不得自己的身份。我一個婢女,刺史大人什么時候竟成了咱們半個靠山?”
她又看謝佩松:“盧刺史若是我親爹,舅舅你就該是盧府的座上客。刺史府的人見了你,該尊稱一聲謝舅爺,而不是北廊坊里的謝菜頭!”
“……”謝佩蘭和謝佩松叫她堵得語塞,卻也不敢在這事上與她頂牛,怕說多了惹她傷心。哎,明明梅香姐姐是個性子極溫和的人,也不知怎么就養出這么個脾氣大主意正的閨女,都怪那盧刺史!
謝佩蘭猶豫半晌,還是軟了聲氣哄道:“那、這,就算你在這府里待夠了,離府這么大的事,咱們總得從長計議不是?哪能說風就是雨的呀。”先拖著吧,等幽王妃走了,她也該緩過這勁兒了。
從長計議?盧春心道,你們怎么知道我沒有從長計議,若不抓住這天賜良機,再計一百年也是白費!
她不再理會兩人的反對,突然‘咚’的一聲跪倒在張格面前,把張格嚇了一大跳:“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
這姑娘的脾氣怎么比自己還炸呢,說變臉就變臉的。
盧春望著她果斷道:“王妃,我實話同你說,我今日獨自回那梅林找你,根本不是為了什么盧刺史的差事,我是為了我自己。”
“什么?”張格一怔:“什么意思?”
盧春:“我今年已經十七歲了,最多再有一兩年,杜夫人一定會將我婚配。自來范陽盧氏的庶孽,婚配只有兩條路:男孩當作家生下人找個家生奴婢配了,然后繼續在府里當奴婢,生的孩子成了家生子,徹底變成奴籍,自然再翻不起浪來。女孩沒有男孩威脅大,命還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盧家為了徹底‘絕妾孽’,不留后患,絕不會將庶女往好了嫁。大多是被當作婢女送出去給同僚做妾,從此身不由己。最好也不過是嫁給莊戶人家做正妻,家有幾畝薄田,住在村子里潦倒度日,不定哪天就被丈夫賣了。”
忘了是從前哪一代哪一支的嫡夫人心好,覺得盧家這手段太泯滅人性、不近人情,所以做主挑了一個還算可以的小商戶,送那庶女去做了填房。
結果這商戶十分爭氣,攀上了當地的大官,在幾年內扶搖直上一躍成了巨賈。
偏偏那庶女的父親官運不佳,幾年后便開始走下坡路。
而那庶女雖然十分得那商戶寵愛,卻不但沒有幫助盧家,反而借著那商戶攀上的大官,一口氣將自己的親生父親折騰到罷官問罪,差點兒死在獄中。
從那以后,盧家庶女便是連商戶人家的正妻也不敢想了。
盧春咬牙道:“我不愿被隨便許給個男人任人宰割,更不愿做妾!但我沒有辦法,盧刺史雖不承認我,不撫養我,卻實實在在是我的生父和主子,手里捏著我和我全家的生死,讓我動彈不得!”
她抬頭望向張格,眼里竟涌起幾分淚意:“你是我十七年來接觸到的第一個貴人,也是唯一一個身份能壓過盧刺史的人。我觀察了你許久,也醞釀了許久,但一直沒找到與你獨處的機會。”
直到今日元娘被叫走,盧春簡直欣喜若狂!雖然她沒有料到康王的出現,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進展,但不得不說,這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天賜良機!
張格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進展,失語半晌才問道:“所以你今日回來其實是想求我救你,卻不料意外救了我?”
盧春搖頭:“不,王妃與我萍水相逢,我如何敢求王妃救我?我是要向王妃毛遂自薦。”
張格疑惑:“毛遂自薦?”
盧春盯著張格認真道:“王妃身邊無人可用,不是嗎?”
張格一愣,繼而眉心一凝,神情沉肅下來。她低下頭靜靜審視盧春半晌,恢復了平靜:“那盧娘子又能為我做些什么呢?”
第25章
謀士 “失去王爺,我連獨立行走都做不……
刺史府。
康王的百數護衛強行圍住了刺史府, 從里到外細細搜查一番后,對康王道:“回稟王爺,并沒有發現幽王妃和可疑之人, 但在王爺受傷的地方留有兩個人的腳印,兩種腳印的長短寬窄深淺俱十分相似。所以屬下推測,襲擊王爺的人可能身量與幽王妃差不多, 或者也是個女子。”
“哦?女子?”君睿摸了摸后腦, 神色意味不明:“有趣, 人呢?”
護衛看了盧刺史一眼,道:“看腳印的方向,此人傷了王爺后, 應該是帶著幽王妃去了后宅北邊下人住的廡房。不過先前長史曾召集下人封閉刺史府, 廊下一帶的腳印十分雜亂,痕跡到此就辨不清了,所以還不能確定此人究竟去了哪家。”
后宅北廡房?盧刺史和杜夫人對視一眼, 心里都不由‘咯噔’一聲, 升起幾分不妙的預感。
果然康王摩挲了幾下手上的扳指,突然陰惻惻地笑了:“下人?沒想到盧刺史府上連個下人都這般有膽色, 竟敢刺殺親王。”
“誤會!”盧刺史豈敢擔這縱奴行兇的罪名,連忙辯解道:“這一定是誤會!刺客雖進了北廡房,卻不見得就是刺史府的人。殿下明鑒, 宮中賢妃娘娘與下官同出一脈,下官縱不敢與殿下攀親,卻也無論如何不會害殿下啊!”
君睿挑眉:“那方才盧刺史為何攔著本王進府?難道不是為了包庇兇手?”
那是因為我雖不敢害你, 但我也不敢害幽王妃啊!盧挺心中左右為難,但再一想,既然方才連康王的護衛都沒有找到幽王妃, 看來幽王妃確實已經不在府里了。雖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出去的,但只要別把她牽扯進來,其他一切都好說。
不就是找兇手嗎?找!就算真是府里奴婢傷的康王,大不了就是交個奴婢出去抵命,難道康王還能真把他這個刺史拿下問罪不成?
盧挺想明白這點,當即大義凜然道:“殿下明鑒,下官絕無絲毫包庇兇犯之意。這刺客竟敢在刺史府作亂,刺傷親王,罪不容誅!下官這就將府里所有人召集起來一一盤問,一定盡快找出兇手,給王爺一個交代!”
這世上之事,只要想查,總能查到幾分蛛絲馬跡。何況張格與盧春來去匆匆,逃命都來不及,哪還有時間和心思去反偵察。
刺史府的屬官和下人都是有數的,召過來一查,誰在誰不在,哪幾個是公務外出,哪幾個卻是無緣無故不見了蹤影,一目了然。
君睿盯著盧春的名字:“姓盧?這女子是什么人?”
盧刺史:“……”
杜夫人:“……”
完了。
·
城北官舍,謝佩蘭與謝佩松明白了盧春的目的,臉上不免露出幾分恍然之色。謝佩蘭內心雖然對離開刺史府還有幾分猶豫,卻也不得不承認盧春說得對。
這些年,盧春的婚事一直是懸在她心頭的一柄利劍。謝佩蘭心里千百個不愿送女兒進火坑,可她明明是孩子的養母,卻一點兒主都做不了!而叫盧刺史和杜夫人做主,盧春會有什么下場簡直顯而易見。
謝佩蘭不能接受女兒有那樣的下場!可是她沒有辦法!是以張格平平淡淡一句疑問出口,謝佩蘭和謝佩松都瞬間緊張起來——若真能攀上幽王和幽王妃,依靠王府過活,再不必受刺史府轄制,那當然是再好不過!可是他們三個在刺史府也不過是個下人,又能為王妃做些什么呢?堂堂王妃,難道還會缺下人用嗎?
然而盧春根本就不是沖著做下人去的,她跪直身子,目光如炬道:“我能做王妃的謀士!”
“謀士?”張格眼波微動:“盧娘子說笑了,我雖是王妃,卻也不過是個后宅女眷。既不能上陣指揮千軍萬馬,也不能坐鎮衙門治理地方,要謀士做什么?再退一步說,我與王爺現在尚未返回封地,連王府都沒有立起來,我既不需要打理內宅,也不需要在后宅里頭廝殺,盧娘子即便有翻江倒海之能,在我身邊也沒有用武之地的。”
張格俯身將盧春扶起來,溫和道:“其實娘子不必如此,我說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我能幫你做的,我一定會盡全力去做。雖然我現在人微力弱,但好歹也算是個王妃,再不濟我去求王爺,總有法子將你們要過來。你若覺得繼續在相州生活沒有依靠,那隨我們去幽州也好,我手里還有些金銀細軟,足夠助你們興家立業,在幽州平安富足地生活。”
謝佩蘭和謝佩松聞言大喜,這樣也很好啊!雖然幽州人生地不熟,又是個苦寒之地,但一不用為奴為婢,再沒有人能拿捏春兒的婚事。二又有王府做靠山,不怕離了權貴凍死餓死被人欺負死,日子一定會比現在好過許多的!
然而盧春并不覺得這樣好:“王妃有恩必報,是我們的福氣,但我們卻不能指望一份恩情過一輩子。幽州對我們來說是個陌生之地,縱有王妃幫襯,我們過去討生活也一定會碰上諸多麻煩。今天缺生計去求王妃,明天碰上強人威脅再去求王妃,后天有人生病了缺醫少藥還是要去求王妃。王妃是我們的什么人,又有多少閑情逸致,能整日盯著我們一家子?”
這……謝佩蘭和謝佩松面面相覷,都不說話了。
盧春又轉頭看向張格:“王妃說自己只是后宅女眷,不需要謀士,然而在我看來,王妃明明孤立無援、耳目閉塞,處境已是十分艱難。”
明明身為幽王妃,竟對幽王的去向一無所知,離了幽王的人立馬就變成了聾子瞎子,不但沒有絲毫自保之力,連出府找人這樣的小事竟都沒有自己人能用,這還不算處境艱難嗎?
張格沒說話,但也沒反駁。盧春于是繼續道:“王妃說自己身邊沒有用武之地,我不這樣認為。幽王殿下到了幽州后必定是要開府治事的,王妃身為后宅之主,立起官中,打理內宅,里外交通,與當地的世家官宦周旋,樁樁件件,哪樣不需要用人?”
盧春:“王妃可知幽州的治所涿郡從前叫什么名字?”
張格:“叫什么?”
盧春:“叫范陽。”
“什么?”張格驚訝,原來幽州的治所是范陽?那為何皇帝竟會以幽州作為君衡的封地?
盧春認真道:“不錯,天下士族甲山東,而山東士族,首推清河獨孤和范陽盧氏。只論在幽州一地的郡望,無人可比范陽盧氏。王爺既然要在幽州立府治事,王妃將來一定少不了要與范陽盧氏打交道。”
然而眼前這位王妃,卻連‘范陽盧氏絕妾孽’這樣盡人皆知的事情都不知道,將來到了幽州,又如何輔佐幽王治事呢?
張格默默聽完,不得不承認:“你說得對,我確實有許多事不知道,而且也無從知道。正如你所說,我雖為王妃,除了王爺卻無人可靠,失去王爺便如瘸子失去拐杖,連獨立行走都做不到。”
“可是,”張格盯著眼前這個清瘦干練的姑娘,同樣目光如炬:“我之所以如此狼狽,是因為我從前確實只是一個奴婢。無親、無族、無身份,所以毫無倚仗。你說你能幫我,但你同樣無親、無族,沒有身份,你又拿什么幫我呢?”
一個孱弱無力的人走得艱難,難道兩個孱弱無力的人湊在一起,走得就不艱難了嗎?不,只會難上加難!
張格:“這屋子里四個人加起來,都未必抵得過康王、不,甚至抵不過盧刺史的一根小指頭,這樣的聯合,有什么意義?”
第26章
意義 “王爺的寵愛是您的力量!”……
“當然有意義!”盧春果斷道:“無親無族無身份, 并不代表沒有力量!王妃的身份就是您的力量,王爺的寵愛也是您的力量,包括您自己, 冷靜勇敢聰慧果斷難道就不是您的力量了嗎?不,這都是!而只要是力量,就可以依靠, 就可以利用它滋長新的力量!”
盧春昂起頭, 清秀的臉上滿是自信的堅定:“至于我, 我既然敢冒險向王妃自薦,自然也有我的力量。第一,我在盧府雖然只是婢女, 卻自幼在家學中服侍小娘子讀書。范陽盧氏之所以興盛至今, 便是因其家學文化博大精深,綿綿不絕。我不敢自負是家學中最有才學的,卻敢說我一定是最努力最刻苦的。”
舉凡經史、法律典章、書畫、詩賦文章, 盧春都是下過苦功夫的。白日里小娘子上學的時候, 先生的話她一字一句也不敢漏。小娘子下學回去歇了,她還是不敢放松。
紙不夠就在沙地上練, 沒有書就拿著蘭姨做的點心買通書房的婢女,燈油不夠便就著灶臺的光,反正辦法總比問題多。
張格聽完倒沒有很驚訝, 她早就覺得這姑娘思維敏捷、目標明確、邏輯清晰、言辭犀利,一定是讀過不少書的。只是沒想到她這樣用功,讀得這樣好。
張格眼中不禁流露出贊賞之色, 肯定道:“娘子有如此見識,又這樣刻苦自持,我自愧弗如。我雖在宮中內文學館上過幾年課, 但學的多是算賬理事,撰寫官樣文書的功課,于經史和詩賦文章皆不精通,確實有賴娘子指點。”
這真不是張格故意謙虛。
雖然宮中的內文學館經史書算、詩詞歌賦、法律典章、琴棋書畫眾藝都有教習,宮教博士的水平也不低。但張七娘是個實用派,對書算典章等平日能用得上的本事那是實打實的刻苦,對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那是實打實的敷衍,幾乎一竅不通。
巧了不是,張格也是如此。兩相疊加,她在這方面真是一點兒金手指都沒有。除非她臉皮厚點兒把上輩子學的唐詩宋詞都背出來,謊稱是自己的——但這樣也挺容易露餡兒的。
盧春沒想到自己才說了一句,她就接受了自己,一時又驚又喜,帶著幾分不敢相信看著張格。張格笑了,伸手過去攥住她的雙手,問道:“第二呢?咱們總不能只靠經史詩賦在幽州立足。”
盧春連忙道:“第二,我熟知譜系。”
行走世家,必論譜系。譜系是每一個世家女子的必修課,幾乎是從會說話就開始背譜系。直親姻親轉折親,沒有譜系,在世家寸步難行。
這個張格倒是略有耳聞,之前君衡曾與她說過盧刺史是范陽盧氏的三房,康王的生母卻是出自二房。她后來為了搞清這里面的關系去問了上官季仙,結果上官季仙說了一大通譜系關系,把她給搞暈了。
簡單總結這個譜系,就是誰是哪一支第幾房第幾代的第幾個兒子,娶了哪一家世族哪一支第幾房第幾代的第幾個閨女,分別當過什么官,又生了幾個兒子,嫡的還是庶的,兒子又娶了誰誰誰的第幾個閨女,以此類推。
張格聽了三句,全是盧X盧X盧XX,瞬間就頭大了:“這個……我確實不行。”這得是從小就開始研究背誦,才能掌握的本事。
“第三,”盧春猶豫一瞬,但還是實話道:“第三,我比王妃心狠。”
張格怔住,有些意外,卻也不是那么意外,她神色晦暗不清地立在原地,沉默半晌后突然想起一句話:“……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情不立事,善不為官。”
這個道理張格不是不懂,只是很多時候,她就是做不到。
有一些寫進了記憶里,刻進了骨頭里的東西,不是那么輕易就能被抹去的。
因為一旦抹去這些,就等于同時抹去了那個教導她這一切的世界,那個她永遠懷念,永遠都不能忘記,也不敢忘記的世界。
盧春望著張格怔忡的神情,突然跪下道:“殿下,慈、義、情、善都并非壞事,只是在許多時候,它很可能成為一個弱點。盧春不才,愿為君之利刃,為君抹去這個弱點!”
而終有一日,她將風憑借力,直上云霄!
女孩兒堅韌如疾風勁草,銳利如寒芒出鞘,張格凝視著她清透明亮的眼睛,半晌,突然釋然地笑了:“好。”
愿你我瑕瑜互映,長短相攜,笑對風雨,共赴華年。
第27章
大局 女人要識大體?識個屁!
君衡今天又在外面忙了一天。
上午先是要盯著所有趕尸車運出城, 驅趕疏散四周的百姓,防著生出民亂。這場大雪來得突然,對許多家庭來說, 親人的死亡自然也很突然。尤其是家中有幼兒的,凍死凍病的更是數不勝數。
窮困或許能讓人習慣許多人間慘事,但窮困并不能斷絕人所有的感情。縱有王爺在場坐鎮, 凄涼悲切的嚎喪依然響徹城門, 久久回蕩。
君衡忙完此事已是晚霞垂天, 趁著天色尚未全暗,君衡又趕緊派人去找上官季仙,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城北距離城南甚遠, 結果臨到二人用完哺食都要睡下了, 衙役才傳回消息,說是城南外涌進了許多附近的災民。
衙役:“回殿下,鄉里好些草棚房都叫壓塌了, 土房好些, 可也叫雪堵得出不去門。雖然村里家家都有存糧,但這次好些人家養了一年的牲口都凍死了。偏偏大雪封了路, 拉不來縣里又賣不出去,自己還不舍得吃,可不得把人急死嗎?這好容易連著出了兩天大太陽, 雪化成了泥,雖說走起來艱難些,但好歹是能出村了。”
所以家里凍死了牲口的百姓, 那是片刻也不敢耽誤,一見雪化,趕緊便拖著自家牲口進城來了。
衙役家里也有在村里的親戚, 此時帶著幾分慶幸道:“虧得是大雪下得天寒,牲口都給凍上了,沒腐也沒壞,還照樣能賣錢哩!不然四里八鄉這么些人,今年這個年可要不好過了。”
村里人家養個牲口多不容易的,那是無時無刻不得精心照料著,比伺候個孩子還上心,就盼著年下能將這牲口拉來城里賣了換錢,一家子好過個寬快年。來年家里大大小小的開銷,可有不少要從這里頭出呢!
君衡聽了也覺得慶幸:“那上官世子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也跟著跑城南去了?”
衙役:“哦,這不是路不好走嗎,好些鄉都是整個村拖著車一起來的,走了兩天,今兒一早才走到城門口。這烏泱泱那么多人,還拖家帶口牽三趕四的,城門衛還以為是災民暴動呢!”
災民暴動可不是小事,城門衛火急火燎跑去向刺史府報信。盧刺史一聽也嚇了一跳,城里府軍現在大多在清路,一時半會連兵馬都召不齊。四下一看,上官季仙正好在刺史府,玄甲軍戰力以一當十,比府軍還好用呢!
衙役道:“上官世子帶人過去后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想著先把人疏散開,可城里的路剛通開,四下都亂糟糟的,根本沒人做買賣。鄉民賣不掉牲口又都不肯走,上官世子一看沒辦法,只好先自己掏錢把牲口都買了。現在玄甲軍正在滿城找車,想著怎么往回拉牲口呢!”
君衡:“……”是上官能干出來的事兒。
張格:“……”聽起來怪怪的,但意外又很合理?
衙役退下后,君衡和張格對視一眼,一時都不知該怎么說。
君衡原本心中很惱火上官季仙不告而別,害張格陷入險境。但如今一看:“當時事態緊急,上官也是為了大局,并不是故意留你一人在府里。”
張格低下頭,無言以對。
她自然明白災民暴動是多大的事,君衡又說盧刺史絕不敢與康王勾結來害他,那在上官眼里,刺史府就是安全的,所以扔她一個人在里面并不會有危險。
人人都沒有錯,君衡是為了百姓,上官也是為了百姓,大局面前,她個人的一點不安好像確實不值一提。
女人要識大體。
君衡見她不說話,正要再說,張格卻突然帶著三分火氣道:“我不說上官季仙,我只說你。你以后再出去做什么,能不能和我說一聲?我不想再像個被關在籠子里的雀兒一樣一無所知,連你每天在什么地方,在見什么人,在辦什么事都不知道!”
識大體?識個屁!
第28章
馴服 “她更容易馴服。”
她差點受辱, 死里逃生,憑什么憋著不說,她才不要把自己憋屈死!
然而這話的內容卻令君衡的眉頭瞬間一皺, 下意識道:“你知道這些要做什么?”
什么?他的語氣出乎意料的不耐,張格不高興地抬起頭,卻正撞見君衡眼底一閃而過的戒備與警惕, 倏地便愣住了。什么意思, 他, 難道他還在懷疑……
瞬間,張格一顆心如墜深井,茫然無措。
氣氛有一剎那的凝滯, 君衡意識到不妥, 立即便轉了神色,改口道:“我是說……外面的事都是些又復雜又麻煩的瑣事,和你說你又不懂, 聽完還要跟著擔心, 何必呢?”
君衡轉了話題道:“對了,你之前說康王來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見到他了?”
“我……”
張格垂下眼簾:“沒有,我只是聽元娘提了一句,說杜夫人那里有貴客到, 一問才知是康王。我一早就沒見到上官,你又不在府里,我心里害怕, 只好趕緊跑出來。”
原來,她真的無人可信,無人可用, 無人可依。
張格也自然而然轉了話題道:“對了,送我出來的那個盧家小娘子盧春,我十分喜歡,聽說盧家絕妾孽,一直只拿她當婢女看待。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向盧家要了她來?連同她的養娘和舅舅,以后就做我們幽王府的人。”
鑒于君衡方才的反應,張格的語氣不免添了一絲謹慎:“我是想著將來我們開府總要有自己的人手,盧家小娘子出身范陽盧氏,又自幼受教于盧氏家學,正是擔任王府司閨的上佳人選。”
大周的女官體系很完善,除了內宮中的六局二十四司,太子的東宮與各個王府自然也是有女官的。
三司下有九掌:司閨、司則、司饌,領著掌正、掌書、掌筵、掌嚴、掌縫、掌藏、掌食、掌醫、掌園。九掌之下又各有女史,輔佐王妃總領著王府內院諸多事宜。
可是身為幽王妃的張格,身邊別說女官了,連個婢女都沒有。說實話,她真的不知道將來要怎么做這個王妃。也不知道……君衡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還會不會讓她做王妃。
張格再次垂下頭,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他:“我、我以前只是個奴婢,有許多事都不懂,要是說錯了,你不要生氣……”
融雪時,天是極冷極冷的。哪怕屋里燒著炭盆,卻怎么也暖不透這冰了好幾日的屋子。
君衡瞥見她兩根凍得青紫的細白手指不住絞著自己的袍角,心里微微嘆了口氣,伸手過去將她攬進懷里:“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實連君衡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在心里斟酌一番,緩聲道:“我說過,你不必妄自菲薄,你從前是什么人,也不重要。在我心里……你是很好的。”
只是,那個不清不明的隱患始終卡在哪里,卡得他想進,卻進不得;想退,又退不下。
每每當他覺得可能只是誤會,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的時候,她卻又會做出一些不合常理,讓人怎么想也想不透的舉動,實在不類尋常女子,叫他不敢完全放下戒心。
比如這次,只是聽說康王來了相州,有必要孤身一人闖出刺史府,寧肯將自己陷入險境里,也要到官衙來……打探他在做什么嗎?
君衡心中搖擺,面上卻分毫未露:“至于那盧家小娘子,我特意吩咐盧刺史讓兩個女兒都過來,本就是想給你找個幫手。”
張格驚訝抬頭:“你……”
君衡見她神色,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笑了:“我怎么會隨隨便便放個陌生人靠近你,自然是查過的。這兩個女娘雖然都在盧氏家學受教,但世家女子大多心高氣傲,盧元恐難馴服于你。盧春的身份卻正好,既無倚仗,又無前程,對盧家也沒什么念想,斷得干凈才好收作自己人。”
明明是為她著想,卻不知為何,張格后背突然竄起一片細密的雞皮疙瘩,連呼吸都哽住了。
她極力掩飾住自己的神色,重新鉆進他的懷里摟住他,輕聲道:“是,我也這樣想,盧春……更容易馴服。”
話題回到內宅瑣事上,君衡的心情便放松下來,耐心地教她:“開府一事,所涉甚多。不單是你無人可用,我現在也無人可用,一切都需從長計議。但也不必為此憂慮,你是親王妃,這天下只有你不想用的人,不會有不夠用的人。若這個也不馴服,再換一個就是。”
像是被什么咬住了心臟,張格的姿態瞬間更溫順了些,柔聲應道:“是……我明白了。”
君衡攏了攏她濃密細軟的鬢發,猶豫一瞬,又道:“我雖已不是太子,卻也并非全無倚仗,此去幽州也并不是遠逐流放這么簡單,自有正事要做,所以你不必終日惶惶不安,也無需掛心我的安危。”
這還是君衡第一次透露他們的處境和前路,張格很想再問清楚些,但一開口卻又想起他方才的戒備,立刻又住嘴憋了回去,最后只能道:“嗯,好,我知道了。”
……
這一夜,夫妻二人自然還是睡在一處。
他們雖不能圓房,但君衡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男人,如花美眷在側,還是名正言順的妻子,能忍住完全不碰的只有圣人和太監。
不過自從離了公主府,君衡心里存著懷疑,張格心里存著忐忑害怕,兩人同床異夢,竟再也沒有過酒醉那夜的親昵。
之后兩人不是在路上就是趕路累了一天誰也沒心情,好不容易君衡決定放下猜忌,張格又病得半死不活。等病好了,雪災又來了。
算起來,距離張格表白心意已經過去了一個月,這竟才是他們第一次心無旁騖地躺在一起,可以想點正事以外的事情。
君衡忍不住慢慢靠過去……
第29章
再遇 “皇嫂,別來無恙?”
男女情事是什么樣的呢?
曾經牡丹了二十二年的張格對此是十分好奇的。而上次酒醉時的淺嘗輒止, 帶給張格的感受只有一個——小黃書誠不我欺!
和喜歡的人親吻、愛撫、耳鬢廝磨,那真的是一種醺然欲醉,讓人沉迷的感覺。雖然她現在還是對深入交流有點躍躍欲試的膽怯, 但那樣刺激又舒服的體驗對于一個牡丹來說真的蠻有趣。張格不但一直記得,甚至有點兒回味——食髓知味。
但今天君衡再次靠過來后,不知是因為白天的經歷, 還是因為方才他言談間突然流露出的戒備, 張格心里總覺得有點別扭。
房里熄了燈, 昏暗的床帳內伸手不見五指,唯有清冷月色噙著三分寒意透窗而入,照見床帳內交疊在一起的男女。
君衡俯身吻上張格的側臉, 他的吻和他平日內斂的為人全然不同, 強勢且霸道,既不輕緩,也不溫柔, 帶著十成十不容忤逆的氣勢, 讓身下的人動彈不得。
直到滾燙的唇終于離開她的唇瓣滑到耳后,張格才終于得到片刻喘息之機。君衡用唇齒廝磨她的耳后, 正要咬住她的耳珠,張格卻突然偏頭一躲,但下巴立刻就被捏住轉了回來。
“羞什么?”君衡問完見她不說話, 身子也不似上次那樣放松,一直僵硬得放不開,不禁一皺眉, 停下動作。他想了想,探頭出去點起床頭小幾上的油燈。
昏黃的燈光在布簾上透出模糊的光圈,張格見他半坐起身低頭望過來, 不覺揪住身下被褥,指尖微白——她突然想起春娘的話:王爺的寵愛是您的力量。
她是不是不該拒絕,是不是該抓住這個力量……
“怎么了?”君衡伸手過去試探她的額頭:“不舒服?是不是今天跑這一趟又著涼了?”
張格一愣,見他眼中沒有半分不快只有關切,緊張的心情頓時一松,搖頭道:“沒有不舒服,我……”她抬起右手輕輕攥住他里衣的衣角,試探道:“我只是有些累了,想睡了。”
君衡摸著她額頭沒有起燒,松了一口氣:“沒有不舒服就好。”
再想想她今天身體剛好就擔驚受怕跑了一天,也確實該很累了,于是扭頭吹滅油燈,躺下將她摟進自己懷里:“那睡吧,這屋子夜里冷,靠著我暖和些。”
張格感覺到他有力的手臂圈上來,心中頓時五味雜陳:“嗯……”
他的身體確實很暖和,天氣越冷,這個懷抱就越暖和,特別是趕路的時候。
這里的冬天真的很冷,不管點多好的炭,總也捂不暖單薄的馬車。
北地漸近的寒氣順著木板的縫隙不住往人骨子里鉆,每每讓張格從頭皮涼到腳心,連牙齒都跟著打哆嗦。
而每當她說自己冷了,君衡就會立刻解開自己的大氅將她兜進懷里,用他的體溫包住她,用他的手溫暖她。
旅程枯燥,上了官道常常一走就是幾個時辰,君衡就這樣不厭其煩地抱著她,動也不動。
有時候張格甚至會想,要是她那天在船上沒有聽見他和上官季仙說話就好了。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會有這么多糾結。
她大可以心安理得享受他的好,為自己得遇良人而高興,為能在陌生世界有一方依靠而安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時上了天堂,一時又跌入地獄,不得安寧。
……
·
“什么,你沒有告訴王爺康王的事?”盧春驚訝,不過想了一瞬立刻便明白了:“你是怕?”
張格點頭:“我不太確定他會怎么想。”
一來,受害者有罪論是這世上最荒唐最可笑的事,可偏偏它就是存在,而且是這世上最不可控的東西。
雖然君衡看起來不像是會把罪過推到女子身上的那種人,但張格哪里敢賭呢?萬一他有一分,不,一毫這樣的想法,對她來說都無異于滅頂之災。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這個后果。
二來,康王是未遂。可這件事除了她和盧春,就只有康王知道。
張格遲疑道:“如果他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去找康王對質,但康王是個瘋子,誰也不能保證他會說什么。”
如果按正常人推斷,這種罪名當然是能推則推,正常人根本不會到處宣揚。可康王……萬一他和君衡編造一些莫須有的事,甚至將未遂說成已遂,她到時要怎么澄清呢?澄清了別人就信嗎?
萬一……君衡不信她——他本來就不信她,反而信了康王的說辭,以為康王真的成了事,她又能怎么證明自己呢?再換句話說,憑什么要她一個受害者去證明自己沒有受害呢!
盧春聽完也不禁點頭:“是,這種事一向都是最難辯駁的,尤其是女人,就算沒什么,傳到最后也變成有什么了。”
而且男人是這世上最賤的東西,自己可以三妻四妾勾三搭四,自己的女人卻一定要三貞九烈,清白如紙。尤其那幽王還是個王爺,是這世上最不缺女人的那一類男人。萬一王妃因此失了寵愛,豈不成了賠了夫人又折兵?憑什么呀!
盧春皺眉道:“可就這么放過了康王,又實在不解恨!”自古士為知己者死,又道主辱臣死,先前只是與張格萍水相逢時,盧春感觸還不大,這一朝改換了陣營,心里對那康王便也千百個不順眼起來,恨不能立時將這仇報了。
張格心里只有更恨的,此時卻也只能暫且忍下:“來日方長,此時報復對我們來說弊大于利,得不償失。而且康王到底是皇子,單憑你我實在難以相抗。”
康王的身份注定了他不是路上隨手可殺的小怪,而是自帶bug的boss,就她們這點血藍,可能連康王的防御都破不了。
而且康王又不傻,君衡還好端端活著,身邊又有玄甲軍,他犯下這等事,張格還成功逃脫了,他此時不跑,難道還在原地等君衡找上門報復嗎?就算她們有能力報復,估計康王也早就跑沒影了。
這樣一想,張格心中又不免生出許多憤懣,她吐出一口氣:“算了先不說他了,好在我們最重要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王爺答應讓你做王府的司閨,蘭姨和你舅舅,王爺也會一并向盧刺史要過來,這才是咱們該關心的大事,沒必要為個垃圾壞了咱們的好心情。”
是啊,這真是天大的喜事!
“司閨、司閨,”謝佩蘭將這名字在嘴里反反復復咀嚼兩遍,眼里漸漸迸發出驚人的光彩:“這名字可真好聽!”
正六品上宮籍的女官啊!
謝佩蘭忍不住牽過盧春的手,一遍一遍摸索她的鬢發:“我兒要做女官了,終于不再是奴婢了!這下再沒人能拿捏你,也沒人能送你做妾了!”
這話說完,一向剛強硬氣的女人竟落下淚來,看得屋里其他人都心酸不已。
盧春眼角也不覺沁出淚來,擁著謝佩蘭笑道:“是呢,不光你閨女再不用做人奴婢,蘭姨你和舅舅以后也不用再做人奴婢了。王妃說了,讓你做王府的司饌,和司閨一樣,也是正六品上宮籍的女官呢!”
謝佩蘭讓她這話嚇了一跳,下意識擺手:“我不行我不行!我、我從小就給人做奴婢做慣了,一輩子都只會做奴婢,怎么會當官呢?我可做不來!”
這當奴婢當好當賴的反正都是干活,干壞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當官可不行,這當壞了可不是小事!
謝佩蘭緩過神兒來了,趕緊對一旁的張格正色道:“王妃大恩,我們全家都感激不盡的。可是我雖不認得幾個字,但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我就是在灶上打雜的廚娘,靠著東家舍塊肉,西家給口湯養活著這一家子,二十年也沒什么長進,哪里能做那個司、司……”
盧春:“司饌。”
謝佩君:“對,就那個司饌。”
張格卻起身握住她的手笑道:“怎么就做不得了?這世上哪有人是生下來就會做官的,就連我這王妃也是趕鴨子上架做的,不也是邊做邊學?王妃都能現學,司饌當然也可以。”
謝佩蘭一聽,好像是哈,那王妃還是一品呢,都可以現學,六品應該比一品好學吧?謝佩蘭有點兒動搖了。
張格又輕松道:“再說了,這司饌名字叫得文雅,其實和蘭姨你現在干的活也差不多,還是管灶上那些事,無非就是管的人多了點,管的事雜了點。蘭姨你在盧家大廚房待了二十年,廚房那點事難道還看不會嗎?”
“哦,原來還是管灶上的事啊……”那這樣一說,謝佩蘭的心理負擔就小多了,立馬自信道:“那不能,廚房里頭還有啥我不知道的,別說灶間里,就是那菜庫酒庫鹽庫器庫里的門道,我也是門清!”
當官兒實在是個巨大的吸引力,謝佩蘭一聽這活兒自己也能干,當即心動得不得了,連忙拍著胸膛和張格保證。
于是一個全是新手的草臺班子,就這樣在安陽的小廂房里正式成立啦!
雖然現在她們連個工作地點工作內容都沒有,但三個女人互相看看,不知為何都有點心潮涌動,好像美好的明天就在眼前一樣!
一旁干站著的謝佩松:因為性別而難以融入,怎么辦?要給自己來一刀嗎?
謝佩松的事確實不好安排,王妃只負責內宅,可若是把謝佩松安排在內宅,那他還是只能做個雜役菜頭,至多負責一些內宅采買的瑣事。
但在張格的設想中,她好不容易有了三個自己人,應該讓每一個人都發揮最大的價值。而謝佩松現在最大的優勢,就是他的性別。張格其實希望能在外宅給他謀個差事,這樣自己就不會再像上次那樣耳目閉塞,失去與外面的聯系。但想起君衡昨夜的忌憚,此事又需從長計議……
謝佩蘭見張格為難,連忙道:“王妃不用這樣面面俱到,阿松是個老實頭子,也沒那么大志向,他就幫著王妃跑跑腿,干什么都成!”
盧春和謝佩松也趕緊表態,他們家沒那么多要求,能脫了奴籍已經是大喜,現在家里還出了兩個六品官,哪還有什么不滿足的?人不能貪心過盛。
張格點頭:“那此事就邊走邊看吧,反正開府時四處都缺人,總能找到合適的地方安置松叔。”
他們四個想得很好,但這世上的事情,大多是計劃沒有變化快,何況還是這樣空想的計劃
兩日后,接連的大晴天終于讓這場突如其來的雪災徹底宣告結束。道路既通,君衡自然不便再插手地方內政,于是帶著張格和上官季仙返回刺史府,準備了結相州之事,繼續趕路。
然而他們進門之后,張格一眼看到刺史府大堂正中姿態悠閑,一副守株待兔架勢的康王,整個人都驚呆了:不是,他怎么還在這里?!
康王最喜歡看她被自己嚇到花容失色的樣子,簡直快要上癮了……他盯著張格和她身后的盧春看了兩眼,唇角微勾,意味深長道:“皇嫂,別來無恙?”
第30章
賭命 “你想要她,先從我的尸體上踏過……
與上次一模一樣的問候, 卻比上次更令張格毛骨悚然。一剎那間她腦子里似乎閃過了許多,有出乎意料的驚訝,有失算的窘迫, 還有條件反射的害怕與驚慌……種種情緒突然像亂麻一樣涌進來,張格瞬間如木樁般釘在原地,手足無措。
多虧身后的盧春掐了她后腰一下, 張格才及時回過神來, 然后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君衡還不知道發生過什么, 她不該反應那么大的。
然而再看君衡,卻發現此刻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平淡,甚至干脆就是面無表情, 好像既不驚訝康王的出現, 也不奇怪張格的反應,張格心中頓時一緊,怎么回事, 他?
君睿見自己不過問了一句, 對面夫婦二人卻是這樣的反應,雙眼一瞇立刻來了興致——有趣!看來她果然沒有告訴君衡, 也是,哪個婦人敢告訴夫君自己差點被侮辱,何況, 還是王妃差點被王弟侮辱。
呵呵,君睿摩挲著手上的扳指盯著張格,森狼一般銳利陰沉的眸子里興味滿滿:“皇嫂與我不過一面之緣, 怎么見到我卻是這副激動的表情?難道幾日不見……甚是想念?”
康王這等調情之語一出口,屋里眾人眼皮都倏地一跳。要知道這屋里可不是只有他們三個人,為了迎接幽王, 盧刺史、杜夫人,連同刺史府的長史都在堂內。
換句話說,這里所有人都知道前幾日在梅林發生的事。雖然他們不清楚具體情形,但這件事導致幽王妃逃出府邸,康王被刺昏迷卻是事實。
此時康王這樣說,還當著幽王的面……大家心中一時都不禁七上八下地猜測起來:在那梅林里到底是發生過什么呀?這康王和幽王妃?難道?
再隱晦的視線也是視線。張格頂著眾人的打量和揣測,雙拳不由緊緊攥起,心中惱怒至極,恨不能上去一巴掌扇死這個變態!
然而此刻她卻什么都不能說,什么都不能做。因為不管她對康王說什么、做什么,有前事在,看在別人眼里都會變成一種‘回應’,甚至可能由此衍生出另一種‘揣測’。
張格沉默,沒有理會康王,而是直接開口對盧刺史說起正事:“盧刺史,我與貴府大娘子十分投緣,欲禮聘她入府做我幽王府的司閨,不知盧刺史意下如何?”
什么?盧刺史和杜夫人聞言都一驚,對視一眼后竟然不約而同看向了康王:這?
其實‘盧春就是打暈康王的兇手’這件事一點都不難猜。尤其是在康王搜府,發現盧春一家人連同張格一起不見了之后,這更成了一個連調查都不需要的真相。
但知道這個真相之后嗎……君睿挑眉一笑,帶著幾分看好戲的神情截斷張格的話:“原來皇嫂也中意盧家大娘子?不過可惜,皇嫂來晚一步,盧刺史已經將盧大娘子許配給本王,以后她就是我康王府的侍妾了。”
“什么?”張格和盧春齊齊一驚,還未及說話,一直縮在兩人身后不敢吱聲的謝佩蘭先炸了:“那怎么行!”
謝佩蘭又不是傻子,聽話聽音,且那康王看向春兒時眼神那般可怕,謝佩蘭還有什么不明白?可正因為明白,才更覺得盧挺下作!她也顧不得什么婢女主家了,當即瞪著盧挺滿目憤慨道:“盧刺史,你、你也太不是東西了!虎毒尚且不食子,縱盧家再是有家訓在上,也沒說要把養大的孩子送去死吧?”
她實在是氣急了,竟當場指著康王怒道:“你明知他對春兒不懷好意,怎么能將春兒許給他做妾?這不是明擺著送春兒去死嗎!虧你讀了那么多圣賢書,卻原來是個貪生怕死,只圖功名利祿的偽君子!”
被一個沒名沒姓的婢女當眾指著,君睿的臉瞬間便陰沉下來,張格見勢不妙,連忙將謝佩蘭往身后藏了藏,不叫她再上前。又轉向盧挺追問道:“盧刺史,此事當真?”
盧挺被謝佩蘭一通罵,臉色同樣很不好,但他能怎么說,難道說因為盧春壞了康王的好事,康王一腔怒火無處發泄,他才不得不交出兇手平息康王的怒火?
明明是你們自己捅出的簍子,憑什么要全家為你們陪葬!盧挺面沉似水:“稟王妃,確有此事。小女今年已滿十七,早該婚配。今蒙康王殿下厚愛,聘為王府侍妾,是她的福氣。下官前日就已應下了這門婚事,是以只能辜負王妃的好意了。”
自來婚嫁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親說要將女兒許給誰,再沒有旁人插手的余地。何況古代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哪有半點自己做主的權力。
盧春原以為自己靠上了王妃,總能壓過四品的刺史父親,逃出生天。卻不想盧刺史竟然連一分憐憫都不肯施舍給她,直接將她推了出去,還是一把推進了火坑里!
康王、康王是皇子呀!她要怎么才能從皇子手里逃出去,難道她還能去求圣人嗎!
張格感覺緊貼在自己背后的女孩兒幾乎全身都在顫抖,無聲的絕望和窒息順著她的呼吸蔓延過來,針扎一般刺入張格的心臟。
怎么辦,她該怎么辦?她只是個王妃,盧刺史不會聽她的,康王更不可能聽她的。不管她多么伶牙俐齒,多么義正詞嚴,沒有力量就救不了任何人,這個道理她不是早就明白了嗎……
沒有力量,沒有力量……張格突然轉頭看向身側靜靜站著的君衡。
屋內眾人你來我往,明明也該是主角之一的君衡卻一直一言未發。張格心中多少有點不安的預感,但此時卻已沒有別的辦法,她只能扯住他的衣袖低聲道:“子瞻,你、你能不能幫幫我?”
子瞻。
這是她第二次喚他子瞻。君衡轉臉看她,她的眼睛又氤氳起水汽了,很漂亮,很動人,卻又不如那晚情真意切時那么動人了。君衡凝目一瞬,最后卻只是淡淡道:“只是一個婢女罷了,這天下有的是婢女和可用之人。盧刺史是盧家大娘子的父親,做父親的要把女兒許給誰,縱是圣人也不好干涉太多。何況……”
他看一眼對面滿臉挑釁的康王,沒說話,但意思很明顯——何況她許給的是康王。
若是今天君衡幫張格強奪了盧春回幽王府,改日傳出去會傳成什么樣子簡直顯而易見——‘幽王才剛喪母便強奪弟妾’。這種話對一個廢太子的傷害有多大,不言而喻。
張格何嘗不知君衡的難處,可盧春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恩人去死吧!君衡一反常態的冷淡讓張格心中打鼓,同時也有些難受,可看著盧春絕望無助的表情,現在卻又根本沒空難受。
張格咬牙上前一步,不再管盧刺史,而是直視著康王冷硬道:“若我今日一定要帶走盧春呢?”
她生的高挑纖細,孤冷清艷的身影決然立于堂中,宛若寒冬雪夜中凌風盛放,不肯低頭的白梅,傲骨錚錚,引人……矚目。
只是不肯向他低頭還罷了,連自己的夫君都不肯低頭……君睿瞥一眼君衡黑沉的臉色,突然挑眉一笑:“哦?我倒不知盧家大娘子還有如此魅力,看來只做侍妾是有些委屈她了。不若這樣吧,本王這就上奏圣人,請封她為孺人如何?親王孺人乃正五品命婦,且錦衣玉食不必東奔西走,可比正六品的司閨強得多,皇嫂若真是憐惜她,送她與本王做孺人豈不是更好?”
張格冷笑:“謝過康王殿下的好意,但我這妹妹早就立誓此生絕不與人為妾,除非,你能上書圣人立她為正妃,不然休提婚事。”
想也知道此事絕無可能,然而君睿臉上卻沒有半分惱色:“哦?孺人也不滿意啊……”
他抬眼盯著張格玩味道:“那這可就有些麻煩了,給盧娘子請封孺人的折子我前日就寫好遞出去了,想必這會兒驛馬已經出了相州,都快要到河南道了吧?”
張格瞠目:“什么?你!”
君睿的視線從她秀美如玉的面龐上一寸一寸掃過,笑意愈濃:“哎呀,這可怎么辦是好呢?盧娘子既為孺人,便是孤的妻了。《周律》有言,凡豪勢之人,強奪良家妻女者,奸占為妻、妾者,絞。皇嫂縱是王妃,卻也不好如此罔顧律法吧?”
張格盯著他得意揚揚的雙眼,整個人猶如塊壘塞心,巨石壓背,動彈不得,喘息不得。
但不過片刻后,張格卻也突然笑了。只是這笑意未達眼底,冷得像數九寒天的冰凌,恨不能直接戳進君睿的心肺里。她聽見自己用屋里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重復著君睿的話:“是呢,《周律》有言,凡豪勢之人,強奪良家妻女者,奸占為妻、妾者,奸銀兄弟妻女者,皆絞。”
君睿一愣,君衡更是被她驚了一跳,伸手便想拽住她,不叫她繼續說下去。張格卻抬手揮開君衡的手,死死盯著君睿:“我說了,我今日一定要帶走盧春。你若想搶,那就來搶,《戶律》就在那里放著,到底是絞你還是絞我,咱們不若試一試!”
不就是押上命嗎,押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押了一次兩次了。自從穿到這個破地方,她除了這條命還有什么?籠中之雀,一無所有,遇上事就只拿命去賭,只能坐困獸之斗。
好不容易她就要收獲幾個同伴,就要有兩個幫手,這該死的世道卻又要來與她爭、與她搶。什么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都是放狗屁!
張格眼中一片陰霾:“只要你能從我的尸體上碾過去,你大可以帶她回府做你的侍妾!”
滿室皆寂。
張格這樣直白且決絕的一番話說出來,幾乎將梅林里發生的事徹底扯破到了明面上,可是、可是,她怎么敢?眾人心里倒吸一口冷氣,完全不敢去看幽王的臉色。
君衡的臉色確實很不好,但出乎眾人意料,他竟然沒有立時發作,甚至沒有對張格這種冒失的行為多置一言,只是滿目陰沉地等在原地,等著張格自行了結她和君睿之間的這場官司。
而君睿……也確實沒想到張格竟敢當著眾人的面揭破此事。但意外之后,心頭卻又突然升起了另一種模糊的感覺,有點兒新鮮,有點兒刺激,說不清道不明的,總之很有趣。
君睿已經很久沒有覺得什么東西有趣了,尤其是女人。他的視線在她清冷如霜的眼睛上停駐片刻,臉色突然一緩,轉了口風:“一個侍妾罷了,皇嫂既然想要,帶走就是,何必說這么重的話?”
“……”
他的性情實在太過陰晴不定,變來變去,弄得屋里眾人都不知該怎么接話了。
君睿說完見她還滿臉警惕地看著自己,活像只渾身炸刺的刺猬,恨不能立時過來扎他一身窟窿,心里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再一想,卻又有些意興闌珊。
他摘下手上摩挲煩了的扳指隨手一扔,懶懶道:“不用這樣看著我,請封孺人的折子我會命人撤回來,你只管安排她做你的女官吧。”
他甚少與人說這種廢話,才說一句就煩了,干脆揮手招呼護衛,準備走人。
張格見此才總算相信君睿是真的放過了盧春,雖然不知他這番突然變臉又是因為什么,但放過就好,她和盧春對視一眼,一時竟都有種劫后余生之感。
卻不想屋里眾人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桿長木倉兜頭便攔住了康王的去路。
君睿抬眸,看著眼前這個不出所料的攔路人,冷笑:“皇兄有何貴干?”
君衡淡淡道:“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