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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瘋子 這世上的瘋子可真是太多了

    說完,薛錚遠看向了玉蟬衣:“還有你,剛剛沒在心里和她得意洋洋地說什么,‘鳳凰于飛’被你改得更好了吧?”

    玉蟬衣險些要被氣笑。

    真是不想理這個人。

    她快步往前走去。薛錚遠卻因為玉蟬衣沒給他回應不安起來,追上去,連聲追問道:“不會真說了吧?你要是說了,靈兒真的會氣死的……”

    薛錚遠喋喋不休,玉蟬衣收了腳步,瞪了他一眼:“吵。”

    而后加快了腳步。

    薛錚遠正要再追上去,這時他肩頭一重,扭頭一看,搭上來微生溟的手。

    微生溟拍了拍薛錚遠的肩,拍完后,手卻沒有移開,而是像抓著他的肩頭一樣:“聽見沒?”

    “說你吵。”微生溟唇畔隱隱帶笑。

    薛錚遠當然聽到了,但他并不覺得自己吵,這明明就是玉蟬衣不想答他問話在冤枉他。而且微生溟這話也挺讓人生氣的,雖然臉上帶笑,這語氣未免也太討打了吧!

    但肩頭被微生溟抓著,也不知道為何,明明沒覺得痛,但身體卻移動不了半點。

    這種情況一般是被什么咒法控住。

    可有心魔的人不是用不了靈力嗎?而且微生溟心魔生了千年,修為應當沒有他更深厚,怎能輕而易舉將他定在原地?

    薛錚遠狐疑詫異,仍是動彈不得。

    微生溟遠遠看了玉蟬衣一眼,見她已經和沈笙笙一道離開,他這才松開了抓著薛錚遠肩膀的手,自己也跟上去。

    看這兩師兄妹都對他的問話愛理不理,根本沒有半點尊敬薛懷靈的意思,薛錚遠兀自氣悶。

    他好歹也是風息谷少谷主,極少受人冷落。但眼下看來,他這風息谷少谷主的名頭在玉蟬衣和微生溟那,一點兒都不管用啊。

    “等此間事了,遲早和你們這兩個看心情懂禮數的家伙分道揚鑣。”薛錚遠在心里暗暗說了一聲,也跟上去。

    玉蟬衣沒理會身后發生的事情。

    她跟在走在最前方帶路的沈笙笙身旁,同沈笙笙問道:“之前你帶去不盡宗的水梭花魚骨,我師姐她很喜歡,我若想在弱水捕到水梭花,會很難嗎?”

    沈笙笙知道她這是動了想捕撈水梭花的心思,她道:“這弱水可是死水,你們碰一碰都會損及魂體,只有我這種從小在玉陵渡長大的修士,能稍微應付應付。”

    見玉蟬衣若有所思,怕她嘗試著下弱水,沈笙笙誠懇建議:“你可千萬別下弱水,你要是想要水梭花魚骨,我送你便是,你就不要自己冒險去捕撈了。”

    “死水……”玉蟬衣視線投向河中央,水面風平浪靜,看不出半點異常。

    修士修的都是神魂,微生溟修的是肉身,但她不論肉身,還是神魂,都被“熒惑”吞噬,盡歸“熒惑”所有。

    七十二寸靈脈打通之前,玉蟬衣就已經察覺到了自己修行方式與他人的不同。

    她修的是影子,也許所有員神磈氏的后人修的都是影子,又或許只有她一人如此。這世上不好找出第二個員神磈氏的后人,玉蟬衣也沒法找第二個員神磈氏的后人,對一對她們的修煉之道。

    心里生出了一個念頭,玉蟬衣悄悄捏了法訣,從她落在地面的影子里,分出一縷輕影出來。那粒紅豆大小的一片影子貼著河岸邊的石礫,小蛇一樣游走,一路鉆進水里。

    影子鉆進弱水的那一刻,玉蟬衣被這冰冷若蛇之皮膚的死水激得指尖一顫,但很快,那一抹小影子適應了弱水的環境,一路往水底鉆去。

    看來,弱水只是會傷到肉/體與神魂,不會傷到影子。

    她的影子是可以下到弱水的。

    玉蟬衣心里有了定數,將那抹影子召了回來。

    再一看周圍三人,沈笙笙在帶路,薛錚遠在生悶氣,微生溟和剛剛的她一樣在看弱水,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沒有人留意到她將影子放出去。

    “這里就是仙長以身獻陣的位置。”沈笙笙跳上一塊石頭,指尖指著弱水中央一處打著渦旋的地方說道。

    “只是大概的位置。”薛錚遠跟著站上來,眺望著水心的渦旋,唇抿得緊緊的。

    良久后,薛錚遠補充道:“這里曾經是弱水結界最薄弱之處,靈兒以身獻陣后,這里變得最牢固、最堅不可破。”

    當年他與陸聞樞急匆匆趕過來時,能看到的只有在弱水河邊圍觀的一眾修士,和已經被平息下去的結界異動。

    沒有誰能說清薛懷靈填補的陣法具體在何處,當時一陣白光遮天,掠奪了周圍所有圍觀者的視線,待白光閃過,結界異動平息,弱水里只有此處的河水在輕輕晃蕩。

    薛錚遠沒有懷疑過薛懷靈不敢以身獻陣來平結界異動,倘若當時是他站在這兒,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巨海十洲有難,作為風息谷谷主的兒女,他們不能往后躲。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往后躲,唯獨這種關系到巨海十洲安定的大事不能露出半點怯懦。

    躲了一次,風息谷就會因為他們的懦弱被人恥笑千年萬年,他們會成為風息谷的罪人。

    但他與薛懷靈一枝連生,連心咒讓他感受到的不甘與怨恨,讓他沒辦法不懷疑妹妹的死因有問題。

    重新站到這里,薛錚遠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種巨大的不甘與怨恨。

    這怨恨他曾經盡數加諸到了陸嬋璣身上,但此刻卻只在他血管中橫沖直撞,找不到發泄的出口,薛錚遠心頭憋悶,擰起眉頭的臉色看上去十分陰沉。

    玉蟬衣望著平靜的弱水水面,喃喃自語般說道:“看起來,也沒什么異常……”

    哪怕是有什么異常,七百年的時光過去,蛛絲馬跡也全都對著弱水消于無形了。

    沈笙笙忽道:“這里是沒什么異常,幾百年來都是如此,不過我想起來一件事:這幾百年來,弱水有個地方,變得特別古怪。聽我們長老說,那一處地方本來是水梭花的洄游路線之一,可不知從何時起,它們洄游時,就再也不經過那里,甚至還改變了洄游的路線,仿佛那里有什么恐怖的存在。可水梭花能害怕什么?它在弱水里都能活下去。所以我們玉陵渡里有傳言說,那里才是陣眼。”

    “那是哪里?”說話的功夫間,玉蟬衣又將一抹影子放出去又收了回來,稍作試探,聽到沈笙笙說還有個地方有古怪,她立馬說,“能帶我們去看看嗎?”

    “就離這里不遠。”沈笙笙說著,帶他們往河流上方走去。

    走出去大概有兩里的位置,沈笙笙指向水面中央:“就是那兒。”

    “那里太深了,哪怕是我們玉陵渡水性最好的修士,也下不去最深處看看,不然肯定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沈笙笙苦惱道。

    弱水之中,除了死氣便是死氣,修士避之不及的東西,水梭花卻是極為喜好的。如此兇險的死氣水梭花都不懼怕,卻偏偏繞開某一處洄游,那便說明,那里有什么不屬于弱水的東西,來自于弱水之外的東西……

    薛錚遠隱隱猜到了那里沉著的會是什么,能扛住弱水死氣,七百年不腐,還能叫水梭花怯于靠近……這世上沒有多少東西能做到。

    “你們玉陵渡的人怎么不早點說?”薛錚遠擰起眉頭,面上現出焦急之色,語氣因為太著急,一時也變得不好聽了些。

    他心底有種直覺,也許那里真的才是薛懷靈真正以身獻陣的地方,而這個直覺,薛錚遠迫切想要驗證。

    “說這做什么?”沈笙笙道,“說了,難道你們風息谷的就能比我們玉陵渡的更會鳧水不成?”

    “……”薛錚遠無言以對。

    他著急在岸邊走動起來,忽然停住腳步,心里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眼神也跟著一變,變得狠厲了許多。

    “我未必不能。”薛錚遠道。

    他說:“這世間禁術,千奇百怪。這七百年間,我試過從你們玉陵渡的口中問出潛下弱水的方法,但你們玉陵渡小肚雞腸,不想教我。為了能讓自己下得了弱水,我一直在找一門能夠將神魂分離出去的禁術。我已經找到了,可惜之前我修為還不夠,用不了很好。可今日也許已經夠了火候。”

    說完,薛錚遠從法袋中掏出兩塊小石頭,石頭外面裹著糖霜一樣的白。

    他道:“只要這次我能成功將神魂徹底分離出去,我就能下去看看。”

    “但你肉身會毀掉的!”沈笙笙驚恐道,“你又不是不死之身,你的身軀經不住弱水的侵蝕。下去之后,不消半個時辰,你就會連一點骨頭渣子都不剩!”

    “神魂既在,毀了肉身又如何?”

    “總歸我還活著。”薛錚遠目光熱烈地盯著手里那兩塊小石頭,下定決心后,聲線里帶著莫大的寬慰,“用我這具肉身,去換一個答案,一個困擾了我七百年的答案,我覺得值得。”

    沈笙笙看怪物一樣看著薛錚遠,震撼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時,她耳邊響起了一聲輕輕的嘆氣聲。

    “這世上的瘋子可真是太多了。”玉蟬衣嘆了一聲,語氣復雜至極。

    她看著薛錚遠手中的分神石,知道他這是要強行利用分神石把神魂分離。只是修為未至臻境,那強行分神,就是十分兇險的禁術,簡直就是玩命一樣,哪有那么容易?

    玉蟬衣說著,沒忍住掃了微生溟一眼。

    這些人,真是一個個都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一個個都喜歡找死。

    看得她煩得要命。

    玉蟬衣揚聲道:“也許,我可以下去看看。”

    “你?”薛錚遠擰眉看向玉蟬衣,“你?就你?你才幾歲?修為不見得有多深,如何能下去?”

    玉蟬衣并不惱怒于他對她的看輕,她道:“就當我也修了門禁術,下弱水特別好用的禁術。”

    “我能保證我會活著上來。”玉蟬衣只能言盡于此,她不想將自己體質異于常人的事情暴露于人前,“你們可以先出去等我。”

    “不。我去最合適。”微生溟看向玉蟬衣,聲線又放低了許多,“小師妹,你是知道的,在場幾人中,我是最合適的。”

    他修的是不死之身,這事不能讓太多人知道,他不想同沈笙笙和薛錚遠解釋。但這一點玉蟬衣是知道的。

    弱水頂多讓他痛上一場,傷不及他性命。微生溟希望玉蟬衣能想到這一點,讓他下去,事情很容易就解決了。

    玉蟬衣蹙了蹙眉,道理是這么個道理沒錯,但要來弱水是她的事,微生溟何必替她下去?而且微生溟此刻說話的聲音又帶著了些許示弱——她以過往的經驗生出一種本能的直覺,一旦微生溟口頭示弱,嗓音刻意變得能蠱人心般悅耳動聽,一定又是在心里圖謀著什么會讓她生氣的事情。

    “還是我去吧。”玉蟬衣說,“給我一個時辰的時間,我會很快回來。”

    “你們在謙讓什么?”薛錚遠憤怒的聲音陡然響起。

    見玉蟬衣和微生溟竟然在那商量了起來,薛錚遠惱火地指著弱水,一股腦說道:“死在那里的是我的妹妹,我這個做哥哥的還站在這兒,還活著還喘氣!用不了你們兩個前仆后繼地送死!”

    “要么我去,要么都不去。”薛錚遠指向自己,“我最了解我的妹妹,她絕不會希望自己以身獻陣的地方再死上第二個人。哪怕你們各有神通,認定自己會安然無恙,只要有一絲會讓你們死在弱水的可能,我絕不允許你們過去!”

    薛錚遠攔在兩人面前,面色陰鷙而又難看,一番話如同大發雷霆。

    察覺到氣氛緊繃,似乎是要打起來,沈笙笙一時摸不清狀況,有些不敢說話。但她還是鼓起了勇氣,對三人說道:“你們不要把弱水看成什么溫和的地方。哪怕是我,下去之后,根本待不上一刻鐘。要我看,你們三個,誰都不能下去。”

    “罷了。”玉蟬衣定定看了薛錚遠許久,她道,“那就都不去。”

    但玉蟬衣看向薛錚遠:“薛少谷主也絕不能下去。”

    微生溟也道:“走吧,今日只是時不當機,等以后我們修為都更深厚一些,再來降服弱水。”

    玉蟬衣卻不動,依舊直直盯著薛錚遠。她再度同薛錚遠確認道:“少谷主是否能給句準信,說我不下去你就不下去?”

    薛錚遠咬了咬牙,回頭看了一眼弱水河流,一臉不舍,但最后憤憤扭回頭來。

    “好,我答應你。”他低頭對玉蟬衣說道。

    見三人談妥,沈笙笙怕其中有人反悔,連忙將人帶離了弱水之濱。

    一路上,誰都沒有提要下弱水的事。只是各懷心事,各自沉默著。

    只是,到了半夜,安靜下去的弱水之濱,卻突然出現一道人影。

    抱著曇花的玉蟬衣身影再次出現在弱水河畔。

    到了白天來過的地方,她將懷中的曇花放下。沒了曇花上的“一現咒”掩蓋,玉蟬衣現出身形。

    她剛一放下曇花,正要將影子放下河去,卻恰好看到了旁邊那個也像她一樣放下曇花的人,身形自夜色中現出。

    是微生溟。

    四周空曠寂靜,兩人隔著一段距離,就這么毫無阻礙地直接對視上了。

    但還沒說上話,就聽到身后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兩人俱是回頭看去,只見薛錚遠正將一枝曇花拋到一邊。一只手中的提燈照亮了他的臉,另一只手中拿著兩塊分神石,正念念有詞。

    可當他不期然間抬眼,對上微生溟與玉蟬衣齊齊凝視他的視線,念著咒語的動作倏然間一停。

    只聽弱水之濱夜風徐徐吹過,三人面面相覷,寂寂無聲。

    第92章 修月 她和她

    水面那股陰冷的濕涼氣息挾帶在風里,輕輕貼上面頰。夜涼如水,晚風輕揚衣衫,三人卻都一動不動。

    薛錚遠率先反應過來,意識到玉蟬衣和微生溟在這兒,他沒了下弱水的可能,眼底頓時生出濃濃的失望,嘲諷般嗤笑一聲:“都是些不守諾的家伙。”

    玉蟬衣反唇相譏:“薛少谷主也不遑多讓。一樣的不守諾。”

    微生溟強詞奪理:“我可沒說過我不再來,只說改日。這半日過去,我自覺修為略有長進。子時已過,新的一天已經到來,改日便是今日,吉時便是此時。怎么能叫不守諾?”

    話音落下,他被玉蟬衣剜了一眼,迅速噤聲下去。

    玉蟬衣一雙眼在他們二人中間來回巡脧,眼珠一轉,說道:“既然來都來了,那就商量一下誰去下弱水吧。”

    “你們真是太草率了。”薛錚遠的臉色忽然沉下去,“草率到讓我覺得有哪里不對。”

    下弱水這么兇險的事情,這兩人爭先恐后,執著到出乎他意料。

    “理由。”薛錚遠看向玉蟬衣和微生溟,“給我個你們執意下去的理由。”

    他先說微生溟:“你,銷聲匿跡一千年。只與我妹妹有一面之緣,似乎還頗為不愉快。”

    又說玉蟬衣:“你,仙齡不過三十,看你對‘鳳凰于飛’的態度,對我妹妹從無半點敬重。”

    “我想不出你們出于什么緣由、目的,為了一個于你們而言算得上陌路的人,能舍命下弱水去找和她相關的東西,甚至不害怕竹籃打水一場空。”

    “如果你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我只能懷疑:微生溟,你就是兇手。”薛錚遠燈籠指向微生溟,火光一晃,將微生溟的身影打亮。

    弱水陰冷濕涼的風將薛錚遠的袍角吹得高高的,風灌得衣袍鼓鼓囊囊,讓他的身軀顯得單薄許多。薛錚遠懷疑的目光緊盯著微生溟,他道:“也許,你帶著你這個小師妹,要跟我一起下弱水,為的就是銷毀最后的證據。”

    微生溟的表情霎時變得復雜萬分。

    玉蟬衣聽不下去了,她揚聲道:“他是跟著我來的。”

    薛錚遠迅速看向玉蟬衣:“那你又是為了什么?”

    “我來此地的緣由,你當真要聽?”玉蟬衣對薛錚遠說道,“你要是真要聽,接下去我的話,你若是敢泄露半個字出去。我保證,不出五十年,你就會成為我的劍下亡魂。”

    她臉上沒什么表情,聲音也沒多狠厲,但聽的人能聽出她的認真。

    薛錚遠一驚,但他沒有猶豫:“聽。”

    玉蟬衣:“一開始,我的確沒有太關心你妹妹的死因。”

    若非薛懷靈死前喊的是她的名字,若非薛懷靈之死也許和陸聞樞息息相關,她寧愿找個洞府閉關上個百年,好好提升一下自己的修為。而不是為了解薛懷靈,配合著薛錚遠,花上一個月的時間,耽擱了一個月的功夫在生洲和鳳麟洲兩地,閑人一樣到處亂逛。

    說她冷心冷情也好,說她自私自利也好。她和薛懷靈沒有深仇,舊怨卻有一些,她做不到像薛錚遠那樣,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薛懷靈的身上。

    更無法在她只想跑去閉關提升修為時,忽然去翻起一樁七百年前已經被蓋棺定論的死亡背后的真相——她沒有那么多光陰可以浪費。

    可是……

    “我好像知道她死因蹊蹺的原因,我好像……知道兇手是誰。”玉蟬衣垂下眼睛,看著夜晚的弱水河畔陷落在黑暗當中,除卻薛錚遠手中燈籠外,其他地方暗不可見,到處都是凄凄黑影。

    “你要如何知道?”薛錚遠質問道,“七百年我幾乎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找不到,你憑什么敢說你知道兇手是誰?”

    玉蟬衣道:“恰恰是因為兇手謹慎到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我才知道他是誰。如果不是恰好有個雙生子還結了連心咒的哥哥,薛懷靈的死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有多少人能做到這樣?!”

    就如同一場大雪過后,天地間除雪色外了無痕跡。

    陸嬋璣死的悄無聲息,沒有人能看出任何異常;薛懷靈死的喧囂奪人,看似比陸嬋璣要好,留下了個以身獻陣的好名聲,得到了仙長的封號。可如果薛懷靈的死真有蹊蹺,玉蟬衣卻覺得她還不如陸嬋璣了。

    薛懷靈以死成書,全了身后美名,任是誰想起薛懷靈之死,也只會去歌功頌德,傳揚事跡,將她奉為楷模。誰會去想、去懷疑她的死有問題?饒是有人覺得她死因有異,也像是在質疑逝者的品行,倒顯得質疑者本人卑劣,誰人敢說不對?

    她太熟悉這樣的手筆了。

    “那到底是誰?”薛錚遠已經失卻耐性,不想再和面前這兩人打謎語了。

    玉蟬衣:“他是山頭雪,白衣凈無塵,只有一滴血,墜在他指尖翻騰。”

    薛錚遠的口愣愣張開,合不上來。

    良久后,他有些心慌意亂地別開眼睛去:“我不知道你在說誰。”

    玉蟬衣:“你果然很抗拒去相信我的話。但我說的已經很明白了,薛少谷主,你不是愚鈍之人,你知道我指的是誰。”

    薛錚遠沉默著沒有應下什么。

    “哪怕你是薛懷靈的兄長,你了解她、懂她,知道她生前想要什么,但恐怕最能和死后的她感同身受的,是我。”玉蟬衣視線投向弱水,靜靜盯著河面看著,重復了一遍,“是我。”

    她與她,她們的聲音、意愿、命運的所有可能,都因為死亡,被扼殺了。

    這種滋味,她懂。

    哪怕薛懷靈和她生前有過節,哪怕她真的很急迫地想要全神貫注去做自己的事,玉蟬衣也無法再對薛懷靈的死亡毫不理會。

    在風息谷時,她幾乎每日都要去一趟澤鹿山。

    玉蟬衣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只是去澤鹿苑里坐一坐,將薛懷靈曾經用過的劍往手里拿一拿,這樣就會對自己和薛錚遠結伴來弱水的決定更堅定一點。

    她信不過薛錚遠,與他結伴而行的這段時間,無一日可放下戒心,每一天精神都極度緊繃。哪怕知道薛錚遠查了七百年,可能掌握一些她不了解的信息,與他結伴有利無害,但她也大可以獨自前來弱水看看。

    當時她會做下和薛錚遠結伴的決定,只是為了更多地去了解薛懷靈。

    真是前所未有過的沖動,但愿她不必為此付出慘痛代價。

    哪怕真有慘痛的代價在后面等著,路都已經走上來了,她也認了。

    “該說的我已經說了,不準再懷疑我師兄。”玉蟬衣道,“也不準你再懷疑陸嬋璣。”

    不忍當面罵他,玉蟬衣在心里罵了一句,糊涂蟲。

    陰冷的風陣陣吹過,薛錚遠身形晃動了兩下,片刻后,他依舊堅持道:“那也輪不到你去弱水。”

    “既然你們真心在意靈兒,那很好。”薛錚遠垂下眼,攥緊了手中的分神石,“要是我有什么事,那就由你們幫我來看看靈兒吧。”

    “你這人怎么這么犟?”微生溟道,“明明有辦法大家都活下去,你非要送死?我話就直說了,哪怕我小師妹仙齡遠比不過你,可是她不少地方本事高過你許多。當然,我也不想讓她下弱水受罪,我會下去。沒人會死。”

    薛錚遠說:“你下去?你?三個人里本事最低的就是你吧。微生溟,你都多少年沒好好修行過了?還當你是一千年前那個大英雄?說什么大話。”

    微生溟正要說上些什么,旁邊玉蟬衣的嗓音響了起來。

    “吵吧,吵吧。好好吵,最好吵得有來有回一點,吵久一點,我在這兒聽上去還能多點滋味。”

    抬頭一看,玉蟬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塊一人高、表面平整的石頭上,托著腮看著他們,懸空的腳尖悠閑擺了起來,“反正,我已經下去了。”

    微生溟:“!!!”

    薛錚遠:“!!!”

    微生溟奪過薛錚遠手中的燈籠,飛身躍到石頭上來,往玉蟬衣身上一照。

    燈籠的光落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的身體,但沒有影子。

    而玉蟬衣仰起頭來,唇瓣帶笑地看著他,漆瞳中,一點壞笑被燈籠暖光圍簇著,一臉惡作劇成功了的表情。

    微生溟立刻反應過來,她這是趁他們不備,早早將影子放下去了。

    微生溟立馬看向弱水,偌大的弱水,他甚至不知道她縱著她的影子到了什么地方,河面平靜到甚至沒有一粒浪花在翻騰。

    微生溟咬了咬牙,伸手攥住了玉蟬衣的胳膊,他已經顧不得禮數什么的,此刻不抓住點什么,他要心慌到六神無主。

    玉蟬衣沒有拂開他的手。

    “若不是為了拖延時間,我才不和你們說什么我來此地的緣由。”玉蟬衣傾了傾身,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心聲,輕聲對微生溟說道,“微生溟,剛剛的故事好不好聽?”

    她低聲道:“看樣子,你好像早就知道了我是誰。”玉蟬衣知道微生溟聰明,她剛剛說出來的那些話,至多讓不了解她的薛錚遠覺得古怪,但猜不到什么,可微生溟,將她點點滴滴看在眼里的微生溟,同時也知道陸嬋璣的微生溟,他應該是能猜到什么。

    可在她和薛錚遠說話時,他剛剛沒有半點驚訝錯愕,再加上之前他還對她說什么,他信……

    他早就猜到了。

    玉蟬衣沒有太過錯愕,她也沒有想過要刻意瞞著他什么。只是還想說上一句,他真是該死的敏銳。

    因為不管玉蟬衣怎么想,都想不通微生溟到底是通過什么來猜出她是誰。

    “不準你說出去。”玉蟬衣道,“要是你敢告訴別人我是誰……”

    威脅微生溟和威脅薛錚遠不能一樣,要是向微生溟說她要讓他成為她劍下亡魂,怕是要讓他爽到吧!

    玉蟬衣氣惱地微微停頓,緊接著便說:“我會讓你想死也死不成。”

    見薛錚遠也急急往她身邊趕來,玉蟬衣朝微生溟手中的燈籠吹了一口氣。帶著靈力的氣息如風一般穿透了燈籠,霎時吹滅了這盞燈。

    這里光線昏暗,萬物都沒有影子,沒有燈,哪怕修士的五感再好,也很難注意到她沒有影子。

    一瞬間,微生溟視線能感知到的玉蟬衣的存在比剛才朦朧模糊許多,只是她說話的氣息猶打在他的頸上,如蘭吐息輕紗一般繞著他的肌膚,令微生溟喉結微微滾動。玉蟬衣聽到他喘氣聲變得粗重了一些。下一刻,就聽到他對她說:“在你想讓別人知道之前,只會有我一個人知道。”

    聲音聽上去有些重,喉頭緊繃。

    玉蟬衣心定了定。

    這時薛錚遠也走上前來,見玉蟬衣還好好坐在這兒,他擰起眉頭:“怎么下去的?”

    “都說了是禁術。”玉蟬衣對他和微生溟說:“總之,你們兩個,護我肉身。”

    話里雖然帶上了薛錚遠,但玉蟬衣卻只將手抓在了微生溟的袖子上。

    囑咐完后,玉蟬衣便入定,叫視線也跟著影子一起下了弱水。

    她已經習慣了弱水的涼,影子在弱水里面被浸得發冷,發顫,卻也已經無法影響她了。

    在弱水里,看不見夜色,也聽不見外面的聲音,只有一片死寂的安靜。

    影子虛無縹緲,隨著水流逐漸下沉,下沉……

    玉蟬衣最大程度釋放出修士的神識五感去感受,去辨認,終于在弱水之下,察覺到了一處不同尋常的去處。

    在那里,沒有浮游的水梭花,仿佛弱水也不再流動,卻有什么東西在漆黑的弱水之下,微弱的閃爍著冷光。

    玉蟬衣催動靈力,促使影子繼續往下潛游,力求看得更清楚些。

    水梭花避之不及的地方,玉蟬衣的影子靠過去卻暢通無阻。

    終于,影子的手摸到了那散發著微弱亮光的物件……

    微生溟與薛錚遠兩人一坐一站,薛錚遠站著眺望河面,微生溟坐在入定的玉蟬衣身邊,他們大氣都不敢出,空氣中有風過吹的聲音在這種寂靜中不知道被擴大了多少倍。

    等了不知道有多久,薛錚遠走過來想要拿起燈籠再次點上,卻被微生溟制止:“不準點燈。”

    薛錚遠擰了擰眉頭,隱約覺得怪異,微生溟對玉蟬衣的管護似乎遠超過師兄對師妹該有的程度。

    正要說上點什么,只聽河中央傳來一陣異響。

    “水底有東西。”這時,玉蟬衣忽的睜開了眼睛。

    “是’修月’!”薛錚遠早有預料,聽到水底果然有東西,他面色又驚又喜,但同時看見玉蟬衣緊盯著河中央的視線,他似乎明白了玉蟬衣的意圖,薛錚遠道,“這劍與我風息谷淵源頗深,已經認了靈兒作主,你能看到它已經是幫了我們大忙,你動不了它——”

    薛錚遠說話聲忽的一停,他看到弱水的河面上忽然急急打起了渦旋,渦旋上空卷起狂風,而后一柄長劍從弱水中飛去,寒光銳利,仿佛能割破弱水凄寒的夜色,劍身震顫,帶著終于重獲自由的錚鳴聲,在空中一頓后,直直往他們的方向飛來。

    玉蟬衣并不理會薛錚遠,也根本沒聽到薛錚遠在說什么,她飛身而出,拼盡最后的力氣,將“修月”握住。

    弱水死氣太重,想將“修月”從中帶出來更是讓她靈力幾乎全部耗盡,哪怕只是放影子下去弱水,在弱水里待了太久之后,她沒有碰到半點河水的身體也還是受到了波折,玉蟬衣握著這把劍的手不住打顫,面色蒼白勝雪。

    察覺到什么,她根本不去管滿臉驚愕的薛錚遠,而是猛地抬頭看向微生溟:“告訴我怎么將殘魂放進髓石里面,這把劍上還殘存著很虛弱的一點殘魂,快一點!”

    微生溟神色一肅,連忙念起了咒語。

    伴隨著他念念有詞,“修月”逐漸止下震顫,一縷細弱到幾乎看不見的白色神魂從中逸出,沖著玉蟬衣胸口而來,迅速鉆入玉蟬衣脖間發著光的髓石項鏈當中。

    第93章 何必 別攔我

    薛錚遠面上三魚共頭的印記再次亮起——他與薛懷靈的連心咒時隔七百年之后,再次燃起一抹微弱的聯系。

    但此時此刻,哪怕連心咒沒有反應,薛錚遠也知道,這一抹無比虛弱、岌岌可危的神魂,正是薛懷靈的殘魂。

    “靈兒……”薛錚遠喃喃著,呼吸都變輕了。

    殘魂全部沒入髓石中,玉蟬衣手中的修月劍停止震顫,徹底安靜下去。

    修月劍在弱水底下沉浸七百年,沾染了弱水獨有的死氣,已不是初時的明月骨,琉璃身。它變得更白,更重,渾身沾染一股沉甸甸的死氣,握在手中時,涼意透骨,有如將弱水掬在手中。

    玉蟬衣挪開落在修月劍上的目光,說道:“弱水底下,再沒有別的東西了,唯有這柄劍,以及留在修月劍上的一抹殘魂。”

    “將殘魂引入我頸上戴著的法器中,能將這縷神魂主人的生平往事全部拓印下來。”玉蟬衣看向薛錚遠,“‘修月’劍所護的,是薛懷靈的神魂吧?只要你答應將這縷神魂化為髓石中的一個幻境,就能知道她遭遇了什么。”

    薛錚遠的唇卻是重重一抖:“不……”

    見最后關頭薛錚遠臉上竟然出現了遲疑神色,玉蟬衣眉目一凝。

    難不成,他心里真的有鬼?

    心弦正緊繃,卻聽薛錚遠喉頭哽塞低聲道:“我知道這縷神魂是因何而有的。”

    薛錚遠嘆道:“我也是在靈兒死后才知道,她馴服‘修月’時用了禁術。一直以來‘修月’封印在落月湖內,‘修月’擇主十分嚴格,已經很久沒有出世了。靈兒用分神石將她的神魂一分為二,一半留在體內繼續修煉,一半放在‘修月’劍內。也許是因為她從小就喜歡去澤鹿湖祭拜月神,誠心打動了‘修月’,‘修月’接納了她的神魂,由她自己的神魂做劍靈,‘修月’也就為她所用了。”

    怕薛懷靈這種使用禁術才馴服靈劍的舉止被他人看輕,薛錚遠道:“被選定的繼承人注定不能弱小,太弱小就會被首徒擠下繼承人的位置,還要肩負著帶宗門往前發展的重擔。為了當好繼承人,靈兒真的很辛苦。”

    “這是靈兒自己,也是她的劍靈。”薛錚遠哀聲道,“不要讓它消失。”

    玉蟬衣說:“可是這樣,你就沒辦法知道她死前發生了什么。”

    薛錚遠面上露出糾結痛苦之色。

    他妹妹在外人眼里樣樣都好,好像什么都不缺,但實際上,真正開心的時刻并不多。唯二兩次開心的時候,薛錚遠都記下來了。

    一,是在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她歡歡喜喜來找他說,陸聞樞會是她的道侶,不會再有任何阻礙;二,就是她得到“修月”劍的那一刻。

    那時薛懷靈沒有說她用了禁術,薛錚遠只記住了她當時開心的樣子。

    “我這里有個兩全之策。”微生溟突然出聲說道,“我可以用這髓石法器攝取神魂記憶中的一小段,而使它不被髓石吞噬,看完記憶后,依舊可以將它取出來,放回到‘修月’劍中去。”

    薛錚遠聽了這話,心下沒了猶豫,點頭道:“那就依你所言。”

    言罷,微生溟對髓石法器施了咒術,而后,他對玉蟬衣與薛錚遠說道:“可以進去了。”

    他將進出髓石幻境中的咒語告訴了薛錚遠。

    三人進入髓石法器后,只見萬千亮度不一的光團浮動在空中。微生溟視線一掃,很快指著其中繞著白色魂影的一個紅色光團,對另外二人說道:“那里就是薛懷靈死前的最后一段記憶。”

    薛錚遠一遲疑,而后毫不猶豫地踏了進去。

    幻境的伊始,是一片茫茫的雪地,薛懷靈臉色凄冷,御劍飛快地往前行進。

    薛錚遠看到這雪,心就往下一墜,以他眼前所見,薛懷靈明明是在炎洲,只有炎洲的雪才這樣大,大雪似乎永不停歇的下墜,地面永遠如初雪那樣白。

    薛錚遠變了臉色,問道:“這是她死前多久?”

    “死前一個時辰。”

    死前一個時辰,薛懷靈還在炎洲,那必然不可能在一個時辰之后出現在鳳麟洲!

    薛錚遠暗暗咬牙,袖中的手已經握成了拳頭,但還能保持安靜地繼續看下去。

    畫面中。

    薛懷靈一路御劍,來到一處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山崖上,提起“修月”劍來,一劍破開禁制。

    隨后,薛懷靈一腳踏入禁制內。

    禁制外頭,大雪紛飛,天氣嚴寒,可禁制內,一眼入簾,便是草綠花紅。

    薛錚遠面露困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薛懷靈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玉蟬衣的臉色卻變了。

    熟悉的花草繁雜,熟悉的鳥語花香,熟悉的檐鈴,院子里依舊站著幾具傀儡……這里是她在青峰上的聆春閣。不,聆春閣已經被夷為平地了,這里只是一個和青峰一模一樣的地方。

    畫面中的薛懷靈又是往身后看了一眼,確認了無人跟上來后,進了房間,關上了門。

    她翻箱倒柜地翻找起來,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在一排書架上,翻出一堆泛黃的手稿后,終于停止了尋找。

    飛快翻了手稿幾頁,薛懷靈從法袋中取出一本書來,和手稿放到一起比對。

    不知過了多久,薛懷靈肩頭微顫,仰起頭來,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紅了眼眶,深吸一口氣后,將書籍和手稿放進了自己的法袋。

    本欲離開,似乎有什么東西牽絆住她的視線,順著薛懷靈的目光往墻上看,只見墻上掛著一個命盤法器。

    這是用來做推演之術,記錄凡人命數的法器。

    是一個星墟命盤。

    薛懷靈走過去,手指微顫地用靈力抬手將命盤拂亮,只見上面的星宿全部黯淡不可見。

    再一看星墟命盤上象征壽命的那條生命線,斷在十八歲那年。

    薛懷靈不可置信睜大眼睛,一時呆住許久。之后,她飛快將命盤也收進了自己的法袋。只是,在她即將要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檐鈴聲脆響一聲。

    一道白衣身影如雪落般落下。

    他落到薛懷靈的面前,清俊的臉上帶著困惑與不解,溫聲問道:“你打算要去哪兒?”

    是陸聞樞,他仍是一臉淡然,不見半點急色。

    在他出現之后,薛懷靈的情緒像是一下子被點燃了,她眼角發紅,身軀繃緊,從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陸聞樞,我,要去和你退婚!”

    “退婚?”對面卻像聽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你我又無婚約在身,何來退婚一說?”

    薛懷靈一怔。

    陸聞樞卻不去管她呆怔,視線往房間里一掃,似乎是對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爛于心,只消一眼他便能知道,薛懷靈動了哪里,翻了什么地方,陸聞樞很快收回視線來。

    “你可以走,但‘鳳凰于飛’的手稿,帶有阿嬋字跡的那本劍譜,還有她的星墟命盤,都要留下來。”

    “你與我,從未有過婚約……”薛懷靈抬眼看他,一字一句問:“這是什么意思?”

    陸聞樞聞言,好笑似地嘆口氣,“薛懷靈,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與你結契。一直都是陸子午應你的話,那是你和陸子午的口頭約定。我對你何曾有過一次點頭,說過一句答應?我早就告訴你了,我不想和你結契。我從來不說謊話。”

    薛懷靈越聽臉色越紅,最后羞憤到像要滴血,終是忍無可忍地叫喊道:“你從不說謊?!你說你從不說謊?!那這里是什么?陸聞樞,你誆騙世人、沽名釣譽,你騙我!你騙我!!!”

    “‘鳳凰于飛’根本不是你送給我的!不是你做的!是陸嬋璣,一直都是陸嬋璣。我喜歡的是她創造的東西!你騙我!!她的命盤只停止在十八歲,你殺了人,你殺了人!你踩在陸嬋璣的尸骨上才享受了那么高、那么多年的聲名!”

    陸聞樞的臉色逐漸沉了下去,他忽然嗤笑一聲:“你怪我誆騙世人、沽名釣譽?薛懷靈,你與我一樣沽名釣譽,你與我一丘之貉。你可別忘了,在我讓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她時,你甚至在你哥哥那都隱瞞了她的存在。只因你覺得你選定的道侶曾經屬意他人,是一件會讓你遭到嘲笑、會讓你恥辱的事情。”

    “‘鳳凰于飛’不慎被你看到,你喜歡它,你問都不問,立馬就說那是屬于你的東西,到處炫耀,沾沾自喜。你同樣踩在陸嬋璣帶來的聲名上享受了三百年。當初她還在承劍門時,你三番五次想趕她走,你縱容你的侍女對她出言嘲諷,甚至告到我母親那,讓她幫你趕人。如果不是你,她不會那么想離開我。后來也是你親手毀了青峰!不要再在那里假惺惺了,也別高高在上地指責我。薛懷靈,你與我沒有分別。你的心完全被你的欲望蓋住,你太容易被人操控,你,是我最好的幫兇。”

    “啪”的一聲。

    薛懷靈的臉色被怒氣憋到發紅,和她的巴掌一起飛出去的,是她的眼淚。

    她巴掌甩得無比用力,頭上珠釵亂晃,與此同時,陸聞樞白面上現出鮮紅的掌印。

    “陸聞樞,我,薛懷靈,我一向只要最好的東西,我樣樣都要最好的!你太臟了!你太臟了!你把我變成一個笑話!是我不要你的,是你配不上我!你怎么能說我有錯!是你錯得離譜,是你罪該萬死!”

    說話間,薛懷靈身軀顫抖著召出修月劍,劍氣迎面朝著陸聞樞劈去,但被躲開。

    與此同時,陸聞樞拔出了“熒惑”。

    “別看了。”在看到陸聞樞拔出“熒惑”的那一刻,玉蟬衣猛地擋在了薛錚遠的面前,“不要再往下看了,不要再往下看了。”

    她自己已經背過了身,無法再看那畫面中的情形一點,喃喃道:“她太沖動,她太沖動了……”

    為什么要拔出劍來,趕緊跑啊!

    玉蟬衣眼睛通紅,看到薛錚遠那張和薛懷靈隱約相似的面孔,頃刻間淚如雨注。

    而薛錚遠那張原本顯得陰鷙的臉此刻陰沉得像要滴水。他繞開了玉蟬衣,聲音啞得要命:“不,我要繼續看下去。”

    盛怒之下的薛懷靈動起手來十分驍勇,若是她面對的是個普通人,或者哪怕是頭勇猛的妖獸,她都一定會贏。可惜,她的對手是陸聞樞。是手握“熒惑”的陸聞樞,對陣喜歡留后手的陸聞樞。

    陸聞樞同時揮出三道劍氣,一道封喉,一道鉆心,一道奪劍。

    薛懷靈失去所有反制的能力,很快倒在血泊之中。

    她身上的衣裙逐漸被鮮血染紅,把藍色染成了褐色。眼底的光,漸漸要散了。

    薛懷靈仍在控訴:“鳳凰于飛那么好……我喜歡它沒有錯……陸聞樞,你不該……不該那么輕易就害陸嬋璣去死,你不能……”

    “……不能連一個向她道歉的機會都不留給我。”

    “你怎么能讓我……成了別人眼里的壞人……”她倒在血泊中,看著自己的法袋被陸聞樞拿去,手指伸出去想奪回來,可只能逐漸無力地垂下去。

    她咕咕噥噥,最后聲不可聞地喊了一個名字。這之后,薛懷靈好像還想再說些什么,卻安安靜靜的,再也沒有了聲息。

    髓石幻境,在結束之后,一向極為安靜,落針可聞。

    安靜得有些久了,三人依舊沒有動作。直到空氣中傳來了一聲骨節的裂響,薛錚遠緊攥著拳頭,忽然轉身就要走。

    卻被玉蟬衣攔住。

    “別攔我!”薛錚遠雙眼赤紅,目眥欲裂,“誰都別攔我!”

    玉蟬衣卻根本不將路讓開分毫,她雙臂展開,擋著薛錚遠的腳步:“薛懷靈是怎么死的你沒看到嗎!你難道想像她一樣沖動送死?!”

    “但凡她不要那么著急地將那些劍譜拿走,但凡她有一點點先保護自己的意識……”玉蟬衣語氣艱難到幾乎說不下去,“她是風息谷的繼承人,只要她謹慎一點,陸聞樞不會那么輕易就殺了她。她不該惹怒他的,她何必……”

    玉蟬衣徹底說不下去了。

    “薛少谷主,求你。”玉蟬衣聲音軟了下去,“先等一等,求你等一等。”

    薛錚遠臉上的神色逐漸由憤怒轉為了頹然,肩頭慢慢垮了下去,到最后,膝蓋脫力,身體寸寸矮小下去,直至跪伏在地,扭曲著身體如受傷之獸,抱頭低低嘯叫了一聲。

    第94章 認主 “修月”認主

    幻境中的“薛懷靈”已經不再有任何的動作,而跪伏在地的薛錚遠卻無法停止不可遏制的顫栗和啜泣。許久之后,他終于止住決堤的情緒,與微生溟和玉蟬衣一道,脫離了髓石幻境。

    丟了魂一般的薛錚遠冷靜下來了,神色卻是前所未有的冰冷,眼底生涼。

    他面上不動聲色,手背卻青筋繃起,手指剜著掌心,用力到似乎能將他自己的手掌捏碎。

    玉蟬衣不自覺皺起眉,再次強調道:“薛少谷主,你別沖動……”

    薛錚遠聲音啞澀地開口,對玉蟬衣說道,“我知道,我不會貿然去找他。”

    “但我一定會讓他付出代價!”

    他看上去想通了什么,向玉蟬衣與微生溟道:“先與二位在此地分別,我要回風息谷一趟。”

    言罷他走出去,倏地又收住腳步,對玉蟬衣和微生溟拱手行禮,說道:“今日之事,多謝。之前多有不敬,是我的罪過。”

    他垂著頭,恢復了幾分少谷主的風度,客氣道:“今日是我欠你們一個天大的恩情,日后,我定會報答你們。”

    見薛錚遠要走,玉蟬衣還想再攔,薛錚遠道:“還請玉道友放心,我已經冷靜下來,不會輕易將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我只是要回去處理一些事情。”

    玉蟬衣蹙眉抿唇,見薛錚遠說得信誓旦旦,她不好再勸,眼里雖疑慮重重,但還是錯開了一步,讓出路來。

    薛錚遠急匆匆離開。

    只在經過相思石碑時,薛錚遠還是剎住了腳步。

    他視線垂落,目光落在尚未凋零的春劍蘭之上,盛開的花映著石碑上刻著的“相思”二字,一瞬間,薛錚遠絞緊眉頭,步伐無法再前進半步。

    他一直以為,陸聞樞與妹妹青梅竹馬,天賜良緣,少時兩小無猜,長大后情投意合,兩人能結連理,簡直是再好不過。

    可是如今知道了陸聞樞心底真正的想法,他想笑靈兒傻,也想笑自己傻。

    因為陸聞樞的薄情寡義,使得一切看上去美好的東西,愛情,友情……都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

    這七百年間,他想著靈兒和陸聞樞既是情投意合,靈兒之死于陸聞樞而言,何嘗不是切膚之痛?為了不讓陸聞樞傷心難過,他甚至不常在陸聞樞面前提起靈兒,免得陸聞樞與他一樣傷心!

    一千多年,他對他最是深信不疑。

    薛錚遠一拳狠狠砸到相思石碑上,石碑碎去一角,他卻渾然不覺痛,只恨這痛楚還不夠鉆心,蓋不住心底種種情緒的翻騰。

    七百年前,就在這個地方,到處流言四起,有人說是他故意晚來一步,借弱水異動,除掉了薛懷靈。是陸聞樞挺身而出幫他作證,他對他倍加感激,卻從來不去想,竟然是他趕到鳳麟洲,正巧看見陸聞樞救起那孩童,反而是他自己給陸聞樞做了不在場的偽證!

    這相思石碑,是他為了哄靈兒開心而立。

    但薛錚遠已經不敢去想如果薛懷靈知道在她死后,由他為她和陸聞樞立起了一塊相思石碑,她會有多惡心。

    額角青筋逐漸暴起,薛錚遠壓抑住將石碑毀掉的欲望,帶著滿掌的血,身影消失在弱水河畔。

    薛錚遠走后,玉蟬衣肉眼可見地陷入焦慮當中。

    她不安地來回踱步,思忖著要不要去將薛錚遠追回。哪怕薛錚遠說了不會去找陸聞樞,但玉蟬衣還是焦慮到不自覺將牙齒咬得咯吱響。

    她在想是否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萬一薛錚遠要去的不是風息谷,而是去找陸聞樞,萬一薛錚遠的憤怒與眼淚都是假的;又或者,薛錚遠沒有真的聽她的話,萬一他控制不住怒火,還是去找陸聞樞對峙……

    腦海里許多想法盤旋著,她臆想中的無數種可能,都會讓之后的境況變得更糟糕。

    這些想象讓她幾次生出一種去將薛錚遠徹底攔下的沖動。

    她的異常和焦慮,微生溟都看在眼里,他不自覺握緊了手掌,嗓音卻盡量和緩放輕:“小師妹。”

    他一聲輕喚叫玉蟬衣將心思放到了他的話上:“你不如試著對別人多一點信任,試著去信一信薛錚遠呢?”

    “不是所有人都兩面三刀,不值得信任。”微生溟道,“別讓自己太累。”

    玉蟬衣僵了一僵,有些愕然地看向微生溟,她確信自己方才沒有出聲,他如何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樣?

    她深吸了一口氣:“我只是還有很多事情還想問他。”

    這也是真話。

    玉蟬衣心里確實很多疑惑沒想明白。

    依幻境所見,薛懷靈死在炎州,那為何眾人會看到她在弱水結界以身獻陣?

    弱水結界在弱水之北,而薛錚遠說過了,他在弱水之南親眼看見陸聞樞救下一個凡人孩童,弱水之南與弱水之北一字之差,實際上相隔卻有很遠,一時半趕不到。

    薛懷靈“以身獻陣”的當時,陸聞樞確實不在場,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而且,薛懷靈已死,神魂也已經消散,沒了神魂,哪還能夠陣住結界異動?鎮壓住弱水異動的,到底是誰的神魂?

    事情就這么稀里糊涂地發生了,但其中細節多有相悖之處。

    薛錚遠作為當時的親歷者,又關注此事七百年,他一定知道更多的細節。

    只不過,薛錚遠走得實在太匆匆,玉蟬衣都還沒來得及問。

    “還有……他甚至沒有將’修月’帶走。”

    “修月”沉睡在落月湖多年,與風息谷淵源很深。可薛錚遠并沒有將它帶走。

    玉蟬衣看向“修月”:“我還是覺得他頭腦不太清醒,擔心他會沖動做傻事。”

    微生溟也順著玉蟬衣的目光,看向了那柄通體琉璃色的修月劍。他視線變得幽深,說道:“不覺得’修月’在你手里過分安靜了嗎?也許,薛少谷主并非不想帶走,只是他知道‘修月’已經做出了選擇。”

    話音落下,他將薛懷靈那一縷殘魂從髓石中引出,再度放置回“修月”劍中。

    神魂沒入劍身,一直安靜的“修月”突然異動。

    它自地面騰空而起,兀自旋轉著,仿佛一個人正在盡情展現它的身軀,有種躍躍欲試的欣喜之感。

    白色的光芒自修月劍身上綻放,如同天上的月華如練,將弱水之濱的沙灘照得亮如白晝。

    九百年前,薛懷靈動用禁術,分離了神魂,讓“修月”為她所用。“修月”慈悲地接納了這個執著的女孩,沒有讓她分出的一半神魂白白浪費,但這并非是“修月”認了她做主人。這把溫柔的劍從未向薛懷靈展露過它的暴戾,只怕是一展露,薛懷靈就會為它所傷,甚至遭它反噬。

    名劍認主,是幸事也是禍事,端看名劍想要認主之人是否能有力量足以駕馭名劍。

    而對于想要擇選名主的名劍而言,修士萬千,良主難尋。

    它們只會被最強大力量吸引——并非修為,而是一種能力,是精神海中往外溢出的那種強大而又迷人的氣息,是既有著強大之力,又有著將強大的力量應用自如的能力。

    若是不能遇到自己認可的主人,它們寧愿陷于沉睡,在漫長的歲月中繼續等待下去。

    而今天,攜帶著薛懷靈的一縷殘魂,“修月”化作絲絲縷縷的虛影,以飛蛾撲火的態勢,義無反顧涌向玉蟬衣的精神海。

    這股力量之盛,如海水傾倒,若玉蟬衣無法承受修月的浩瀚之力,那對她而言,這將是滅頂之災。

    “修月”想破開玉蟬衣的肉身,想強行入住她的精神海,想讓她當它的主人。但在最后關頭時,它還是乖乖停住,只是不安躁動地等在玉蟬衣身邊,絲絲觸角已經伸了過去。

    玉蟬衣飛身后退了一些距離,雙手化掌,引導著過分激動的修月,將圍繞在身邊如同月華的修月之力凝成一柄劍,恢復了“修月”本來的模樣。安撫好“修月”后,她伸手捉住了劍柄,劍身錚鳴,玉蟬衣感受到“修月”的欣喜,下一刻,手中的劍釋放出一股并不滾燙卻十分灼人的力量。這股力量激蕩開來,把玉蟬衣周圍的沙都吹開很遠。

    玉蟬衣被這股力量震得手心發麻,無數月華灌入她的精神海中,但她很快適應了下來。

    微生溟只是靜靜看著這一切,這是“修月”對玉蟬衣的最后一試,它要試一試玉蟬衣能掌控它多少暴戾,如果不能完全將它的全部力量掌控,那“修月”哪怕暫時為玉蟬衣所用,恐怕也不會發揮出它最好的本事。

    微生溟清楚玉蟬衣的能力與心性,他并不擔心玉蟬衣無法徹底降服“修月”,只是靜靜等待著最后的結果發生。

    最后,“修月”果然無比溫馴地安靜下來。

    它躺在玉蟬衣的手心里,溫順,平和,不再有任何異動。但玉蟬衣能感受到,只要她心念一動,修月就會自動歸于她的識海,由她支配,受她調動。

    玉蟬衣很喜歡“修月”,握它在手,想著這是柄曾經也被薛懷靈握過的劍,好像,就能壓住她心頭的一些遺憾了。

    她以為自己上一世孤孤單單,沒有一個朋友,直到今日看到了薛懷靈的死因。幻境里她看到了薛懷靈手里拿著的那本被她寫過注釋的書,書上多了新的筆跡,那是屬于薛懷靈的字跡。

    薛懷靈在上面添了好多話,大多是在夸獎點評她的注釋,還有不少她自己獨到的見解。

    她這一路走來,昨日憾事少了一樁,今日憾事卻又多一件。玉蟬衣后悔當初沒機會好好認識一下薛懷靈。

    也許她們之間可能矛盾重重,可知道薛懷靈因她而死,玉蟬衣沒辦法再對她無動于衷。

    但她能做的,只是將“修月”握在手中。好像這樣自己就能和這個因她而死的女孩命運短暫地再度交匯,哪怕這有些自欺欺人。

    更何況“修月”本身也很好。

    它自命不凡卻不會將自己高高束起,妖魔作亂時只要看到足夠赤誠的真心,哪怕對方并非它想認的主人,它也會獨自禁錮著自己的暴戾,以免持劍人遭它反噬,借持劍人的手再度出世。

    薛大小姐果然樣樣都要最好的。能叫她不惜奠出一半神魂也要握在手里的劍,的確是一把好劍。

    玉蟬衣低眸問“修月”:“上次沒打過‘熒惑’,是不是很不痛快?”

    “修月”以躁動的錚鳴聲回她。

    “我會帶著你,殺回去。”玉蟬衣抬起劍來,手指拭亮了“修月”劍體,劍身倒映著她雪亮的眼睛。

    如今“修月”既入了她的識海,她與“修月”神識相通,能感受到,薛懷靈的殘魂一直死撐著貼在這柄利器上不肯離去,只是因為執念未消。

    她會讓她獲得死后的平靜-

    次日一早,告別沈笙笙后,玉蟬衣與微生溟也離開了鳳麟洲。

    七日后,他們回到不盡宗。遠遠的,還沒踏進禁制,就見院子里炊煙升起。

    只見院子里搭著個凡間才有的炭火架,烤著小魚和雞,炭火木氣與雞魚肉香融在一起,飄在空中。

    而巫溪蘭和另一個長發隨意捆高、背影陌生的青年圍爐而坐,一見到他們,巫溪蘭連忙站起身,為他們介紹道:“來來來,見一見師父剛收回來的小師弟。”

    說話間,青年回過頭來,一看到玉蟬衣與微生溟二人,他放下了手中撥弄炭火的細桿,大步邁到玉蟬衣面前,笑得開心:“你一定就是玉蟬衣玉師姐,我終于等到你了。”

    第95章 樞機閣 那個姓陸的閣主就是陸嬋璣

    “久仰師姐大名。”青年笑著看向玉蟬衣,“我姓樊名小凡,我叫樊小凡,能成為您的師弟,真是我的榮幸。”

    微生溟咳了咳,弄出來一點動靜。

    這時那青年才看向玉蟬衣身旁的微生溟:“這位就是二師兄吧?”

    他同樣恭恭敬敬見禮道:“二師兄好。”

    只是一個“好”字還沒說完,樊小凡往空氣中嗅了嗅,忽然緊張起來:“壞了,烤糊了,口感就不好了。”

    顧不上其他,他連忙跑向炭火堆,撿起筷子撥弄起來。

    玉蟬衣走向炭火旁,問巫溪蘭:“什么時候又多了個小師弟?”

    巫溪蘭道:“誰知道?五日前過來的,說是早就找師父說過了,我帶他到師父留下的法器面前拜了拜,果然毛氈氈尾巴狂搖,既然師父同意,那他就是師弟了。我聽師父的意思是說,收個力氣大的徒弟建房子,擴宗門。”

    “不過,這個小師弟是沖著你的名氣來的。”巫溪蘭道,“但李旭試過他了,一點劍術都不會,哪個道也不修,只有做飯好吃這么個長處。”

    正在烤肉的樊小凡聽見了,抬起頭,不以為意地笑道:“我天資愚鈍嘛,自然是師兄的本領要高過我。再說,有做飯好這么個本事,也很了不起了啊。”

    樊小凡遞了個雞腿給巫溪蘭,巫溪蘭道:“廚藝好是好,可巨海十州又不需要廚子。既然你小師姐回來了,你不如跟她學學劍,也別聽師父的,著急去建房子,能好好修行先好好修行。”

    “好啊。”樊小凡說完,只顧分雞腿:“小師姐,給。”

    “二師兄,給。”

    玉蟬衣接過去,猶豫了一下,咬了一口。

    還真是個廚藝好的。

    不知道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樊小凡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是涂山玄葉認下的徒弟,玉蟬衣暫且當他是小師弟帶著。

    她按巫溪蘭說的那樣,教樊小凡練劍。很快就發現,樊小凡靈脈雖然全通,靈力卻鈍澀到完全無法使用的地步。這七十二寸靈脈有等于無,也不知道打通來有什么用。

    而且樊小凡的個性極其頑固。

    不是什么好的頑固。

    是他遇到一點不明白的、不懂的、立刻就放棄了。任人如何勸誡,絕不再拾起來。

    靈力滯澀也不著急,巫溪蘭說要幫他弄點調理的丹藥,也被他拒絕。

    在他前頭還有一個同樣油鹽不進的微生溟,巫溪蘭心態倒是很好,不強求,任由樊小凡自己安排自己。而玉蟬衣拿樊小凡沒轍,哪怕總在附近探頭探腦的微生溟主動請纓,說由他來教,玉蟬衣沒忍心將這燙手山藥給他。

    她只是將一本“初”級劍譜給了樊小凡,由著他自己練去,說讓他練好了再來找她。

    以她近日來了解到的樊小凡個性“頑固”的程度,這本“初”級的劍譜他哪怕練上十年才能堪堪摸到入門之法,玉蟬衣也不會意外。

    回到不盡宗的第十日。

    玉蟬衣早起練劍時,老遠就看見有一人垂頭喪氣站在外面。因著他慣常穿的那身藍色宗門服換成了一身素色的平常裝扮,看上去像個散修一樣,因此玉蟬衣第一眼并沒有認出他來。

    第二眼,覺察到那人的身份,玉蟬衣一愣。

    “薛少谷主。”

    只是十天未見,他看上去像是老了許多歲。

    察覺到玉蟬衣的注視,薛錚遠癟了癟唇,張口語言,卻又長久的頓住,許久一句話都沒說。

    玉蟬衣邀他進來,請他坐下。

    學藝不精的樊小凡被認清他實力后放棄勸他上進的巫溪蘭帶出去尋覓新址,擴建宗門。

    現下不盡宗里只有玉蟬衣、微生溟兩人。

    聽到玉蟬衣的問候,薛錚遠滿臉羞赧和落寞,他低頭說道:“不要再叫我少谷主了。”

    玉蟬衣蹙了蹙眉,還未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微生溟也在此刻湊過來:“發生了何事?”

    “我知道以我一人之力,懲戒不了陸聞樞。回到風息谷后,我向父親秉明了陸聞樞當初的所作所為。”

    薛錚遠說:“因為靈兒的緣故,這一千年來,承劍門與風息谷一直往來密切,承劍門會為風息谷的弟子鑄劍、教風息谷的弟子練劍,而風息谷則會送大量的潛英石給他們,承劍門有任何需要風息谷配合的事也都會配合。”

    他攥緊雙拳:“我一想到風息谷將最好的潛英石都留給陸聞樞用,就氣不打一處來。父親他一直對妹妹的死耿耿于懷,我就把事情都告訴了他,打算和他商量一下對策。”

    “然后,我就被當成說胡話的瘋子,被暫時逐出風息谷了。”薛錚遠苦笑道,“父親說我只是和陸聞樞鬧了矛盾,就想連累整個風息谷的弟子,說我腦子越來越糊涂了,讓我想明白了再回去。”

    “事情就是這樣。”薛錚遠簡短將事情說完,而后視線越過不盡宗,看向遠處承劍門所在的山峰,目光格外凄涼。

    他的話語將真實情況美化了許多。

    在他匆匆從弱水趕回風息谷,找到自己父親,著急想要商量個對策時,對上的卻是父親看向他時永遠充滿懷疑的眼睛。

    七百年來風息谷一直承蒙承劍門的庇蔭,哪怕承劍門也從他們這得到了不少好處,但更多的還是風息谷在有賴于承劍門的幫扶。

    薛錚遠當然知道這一點,他本以為妹妹的死足夠能讓父親下定決心和承劍門決裂。

    但父親他沒有。

    他先是不信,說他所見到的說不定是捏造的幻境,說給他看幻境的人是想挑撥風息谷和承劍門的關系。

    緊接著又訓斥他不以大局為重,他說,哪怕薛懷靈真的死在陸聞樞手里,她已死已是無法更改的事實。薛懷靈是一整個風息谷傾盡心血養大的孩子,自然要為風息谷其他弟子做出貢獻。如果薛懷靈真的是為陸聞樞所殺,他要做的,是利用陸聞樞的愧疚,為風息谷奪來更多的資源扶持。

    他認定,只有為風息谷做出貢獻,薛懷靈才會真的高興。

    這一刻,薛錚遠透徹清楚地明白了,為何在父親眼里,他始終不是個合格的繼承人。

    他識人不清,他優柔寡斷,他做不到對自己狠絕,自然也就無法成為父親眼里完美的繼承人。

    也明白了為何薛懷靈要如此拼命去將自己裝點得完美無缺——這樣才能滿足父親的要求。

    父親要的,不是承歡膝下、舔犢情深的一雙兒女,而是萬事以風息谷為重的繼承人。

    那一刻,薛錚遠恨極了自己的無能,但也對自己的父親失望透頂。

    但這些都是不必說給旁人聽的事情,說出去只顯得他和妹妹都可悲。

    薛錚遠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后,道:“我也曾想過,是否要在陸聞樞身邊虛與委蛇,暗尋時機,要了他的狗命。”

    他說得咬牙切齒,但眼里卻多了一抹黯然,“但我沒有裝笑面虎的本事,做不到不動聲色,臉上一點破綻都不露出。我一想到陸聞樞就恨得牙癢癢,更別提他站在我面前。這陣子我練習了無數次,卻還是做不到不將恨意浮在面上。”

    “父親并沒有寫下書碟,向風息谷眾弟子闡明將我驅逐一事,我知道,他這是給我留了機會,只要我認個錯,再被禁個足,這事就過去了。只是,我不想回去了。”薛錚遠面上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無處可去,只能先來投奔你們。”

    “還請你們收留我一陣。”他將自己的法袋取下,將里面的東西倒出,“我被趕出得匆忙,沒帶多少東西,但身上總有些常備的法器,有不少是稀奇難尋的物件,能賣不少靈幣。算是我對我接下來要給你們添麻煩的補償。”

    “當時我在弱水邊上說,你們幫了我的忙,日后我定會報答,此話依舊作數。”薛錚遠道:“在我為妹妹報仇之后。我將任你們二位驅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原來自弱水離開之后,薛錚遠發生這么大的事情,也難怪再隔十日,他滄桑得仿佛換了個人一般。

    玉蟬衣道:“薛道友不必心急,說不定,很快就有用得著你幫忙的地方。”

    正此時,不盡宗外又傳來了一聲:“好巧啊,薛少谷主怎么也在這兒?”

    沈笙笙御劍而來,停到院中后。

    四人弱水一別,沒想到會這么快又重新見面了。

    沈笙笙打量薛錚遠一眼,她好奇道:“薛少谷主這是明知門規而故犯嗎?怎么不穿你們風息谷的宗門服了?”

    薛錚遠并沒有向沈笙笙解釋得太仔細,他道:“少谷主當煩了,當幾日散修玩玩。”

    沈笙笙被他逗笑,將一串魚骨拋到桌上,她道:“我來炎州有事要查,大概要待上一陣子了,這些水梭花魚骨是我帶給你們的禮物。”

    “你來這兒查什么?”薛錚遠問。

    沈笙笙說:“查一個大肆收購水梭花的宗門。”

    接過玉蟬衣遞來的茶盞,喝了一大口后,沈笙笙對他們說道:“上次我帶水梭花來炎州售賣,為的就是順藤摸瓜查這個門派。”

    玉蟬衣問:“是你和江言瑯一起來的那次?”

    “對,就是那次。”沈笙笙說,“當時,有人在炎州這兒大肆收購水梭花。長老們讓我過來秘密調查一番,到底是哪個宗門將炎州水梭花的價格拱得那么高,正好當時我想找你練劍,就一舉兩得,打著找你練劍的幌子來查,順便找你練劍。說起來還得謝謝你,很好地替我掩飾了行蹤。”

    玉蟬衣心道,怪不得那陣子沈笙笙經常往外面跑,原來不是出去逛街,而是有事要查。

    沈笙笙苦惱道:“這本是小事一樁,我上次查到了點消息就回去交差了。結果近半個月以來,不知為何,那些家伙收購水梭花的胃口變得更大了,長老們就又派我來了。”

    “有人愿意高價購買水梭花,對玉陵渡來說,本是是一件好事。但炎州的收購方給的價格實在太高,長老們擔心這樣下去,會吸引不明白弱水厲害的修士來弱水這邊捕魚,鬧出人命。因此派我過來再查,查得更清楚更明白一些。”

    沈笙笙說:“上次我已經查到了是誰在收購,這次,我要查一查,小小一個樞機閣,一個才剛剛建立了四百年的宗門,到底是哪來的那么雄厚的財力,能讓它買水梭花魚骨像是不要錢一樣。明明水梭花是這世間極貴的一樣寶物,哪個小宗門能像他們一樣豪橫?”

    正喝著茶的薛錚遠突然停止了喝茶的動作,逐漸將手中的茶杯放回了桌上,他臉色有些異樣,玉蟬衣捕捉到了這點,視線定在他的臉上。

    “樞機閣……”薛錚遠眸光震顫,他對玉蟬衣與微生溟兩人說道,“我來這里,也是想和你們說這件事。”

    玉蟬衣不解。

    薛錚遠道:“當時在弱水那邊,我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忘記了自己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有告訴你們。”

    在看到薛懷靈死亡經過的那一刻,薛錚遠就不打算再對玉蟬衣與微生溟有任何隱瞞。

    他道:“之前,在千月島時,我之所以沒有立刻信了你們說的話,不相信陸嬋璣已死,是因為,我真的查到了一個叫陸嬋璣的人,她還在世間活動。”

    “此話說來愧疚,但正是因為如此,我一直信不過你們。去弱水之前,一直對你們有所防備,也就沒把我查到了陸嬋璣的事告訴你們。我真是大錯特錯。”

    薛錚遠說著,又從懷中取出了一個法袋。

    那里藏了點薛錚遠留給自己的靈石與法器,以及一本書。

    “幾年前,我無意中得到這本尚未在市面上流通的機關術典籍,這本書的作者,名字就是陸嬋璣。”

    “而我這七百年間苦尋世上所有姓陸之人,巨海十州只有一個陸氏女子的名字不為我所知——那就是樞機閣的閣主,我只知道閣主姓陸,是個女人。但在得到這本書后,聯想到樞機閣里弟子們修習的恰恰是機關術,我猜測,那個姓陸的閣主就是陸嬋璣。”

    薛錚遠將書稿放到石桌上,推到玉蟬衣與微生溟面前,只見在《機關術秘籍》這五個字旁邊,著書人那一列上,赫然寫著陸嬋璣的名字。

    第96章 聽夸 夸得甚是動聽,喊你出來聽聽……

    看到著書人旁的“陸嬋璣”幾個字,玉蟬衣眉頭蹙起,她看了薛錚遠一眼,顧不得許多,伸手將書拿起來,匆匆翻了幾頁。

    機關術方面的書籍,玉蟬衣看過一些,一千年前,機關術沒落,典籍多是殘籍,并沒有眼前的這本書這么細致全面,也沒有那么多的獨家法門。

    如若不是書籍作者的名字是叫“陸嬋璣”,玉蟬衣只會被里面詳實嚴謹的內容吸引。

    “興許……只是同名。”玉蟬衣道。

    她肯定她自己沒寫過這種書籍,對機關術她一向是會用即可,并沒有深入鉆研過什么。

    沈笙笙也將這本機關術的書拿過去看了兩眼,說道:“樞機閣教的是機關術沒錯,但——閣主姓陸,是個女人這一點,我卻是聞所未聞,少谷主,這消息當真?”

    薛錚遠咬牙道:“我以我風息谷少谷主之位擔保,當然是真的。”

    他查了七百年,蛛絲馬跡都沒放過,最后無意在鄧林秘境旁聽到兩個樞機閣弟子聊他們那位姓陸的閣主,想順藤摸瓜繼續查下去,卻阻力重重。

    當時薛錚遠就隱約覺得自己也許是查到了關鍵之處。

    巨海十洲修行機關術的修士不多,近四百年間突然多了起來,樞機閣是其中一個強大而神秘的存在——薛錚遠曾認定,能掩人耳目殺害薛懷靈的人一定修為高深、且極其擅長隱匿行蹤,樞機閣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姓陸的閣主,完全符合他的構想。

    而在鄧林秘境旁,他從那兩位樞機閣弟子口中聽到的是,樞機閣的閣主姓陸,是個女人,但行蹤成謎,從不露面,哪怕是樞機閣弟子當中,也沒有人見過她的樣貌,也不知其名諱。

    同樣姓陸,同樣是修煉機關術的修士,巨海十洲修習傀儡機關術的人又少之又少,修為又得高到能殺得了薛懷靈。這使得薛錚遠推測出來,他手上的這本關于機關術法的著作人,陸嬋璣,就是樞機閣的閣主。

    他拿這本書給機關術師看過,上面提到的機關術不是一般的偃師能想出來的。許多機關術的制作、傀儡的操控之法精絕出彩,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手法十分高超。

    頓了頓,意識到什么,薛錚遠垂下眉眼,將剛剛的話重新說了一遍:“……我以我性命擔保,我說的都是真的。”

    差點忘了,他已經不是風息谷少谷主了。

    沈笙笙沒所謂地擺擺手:“看你擔保得這么認真,那姑且先相信你的話。”

    “陸嬋璣。”沈笙笙看著書封上的那三個字,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又翻到最后一頁,念著最后一頁上的兩列字,“僅供樞機閣弟子研習,密不外傳……少谷主,這樣一本密不外傳的書,你是怎么拿到的?”

    “當然是用正當途徑,自樞機閣弟子手中……借來的。”薛錚遠腰桿一下挺直,“好不容易遇見兩個樞機閣弟子,我當然得想辦法從他們那拿到點東西,方便我繼續查探。”

    玉蟬衣瞥他一眼,算是明白了薛錚遠為何說他沒辦法去同陸聞樞虛與委蛇。

    太不會撒謊了,簡直是將“做賊心虛”這四個字寫在臉上。

    恐怕任誰都能看出來他強調“正當途徑”時的心虛,都能看出來他所說的“借來”,應該換成“偷來”要更合適。

    沈笙笙聽了薛錚遠的話,眼睛一下亮起:“你竟然遇到過樞機閣弟子?上回我來炎洲調查,都是通過線人和他們交易的,一個樞機閣弟子都沒見著,那線人嘴巴也嚴實,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知道大肆收購水梭花魚骨的是樞機閣。”

    “你才查了幾年?知道的當然沒有我多。”薛錚遠道,“不過我也是頭一回聽說,這樞機閣竟然在大肆收購水梭花魚骨。”

    薛錚遠聲音逐漸緩慢下來,似乎在思量著什么。

    他沉默了半天,最后緩緩開口,對沈笙笙說道:“小道友,你要是信得過我,就往承劍門上查吧。這樞機閣,背后的支撐興許是承劍門。”

    沈笙笙立馬攢緊眉頭,她道:“怎么可能是承劍門?”

    沈笙笙信誓旦旦道:“要真是承劍門,做事何必這樣遮遮掩掩?而且,何必花那么高的價錢買水梭花魚骨啊?陸掌門直接來找我們掌渡要就好了,這樣我還能見他一面。”

    她說著,不滿質疑的目光看向薛錚遠。

    觸及沈笙笙如此懷疑的視線,薛錚遠心頭羞愧難當。他想起不久前在千月島,他恐怕是以沈笙笙更堅決的視線,懷疑地看著玉蟬衣和微生溟。

    薛錚遠苦笑:“直覺。”

    沈笙笙猶在狐疑:“少谷主的直覺真的準嗎?”

    薛錚遠嘆了一口氣,竟然是將之前那句他聽到后覺得無比刺耳的話,說給了沈笙笙聽。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小道友,你別急著信,也別急著不信。等水落石出,一切就都明朗了。”

    沈笙笙想了想,點頭道:“好吧,少谷主應當不是個亂說話的人,就當給少谷主幾分面子,我好好順著這條線索查一查。”

    沈笙笙的想法并不復雜,薛錚遠和陸聞樞一向交好,興許是知道承劍門什么密辛,雖然說和陸聞樞交好的薛錚遠會說這種話還是讓沈笙笙有些意外,但見玉蟬衣對薛錚遠的話也沒有加以反駁,綜合下來,沈笙笙愿意先信上一信。

    再說,能大肆收購水梭花魚骨的定然是個大宗門,這次來炎洲,承劍門也確實在她的排查范圍之內。

    “多謝少谷主提醒。”沈笙笙道。

    聽到沈笙笙這么快就將這番話聽了進去,薛錚遠自嘲地苦笑了一聲。

    笑他自己白長了兩只眼睛,似長了兩只黑漆皮燈籠,笑他自己之前蠢鈍。

    接著,沈笙笙問:“少谷主,這本書可否轉讓給我?”

    “不,不能給你。”薛錚遠連忙將書取回,推到玉蟬衣的面前,“玉道友,這本書,放在你的手里,應該最為合適。”

    他將書重新推回玉蟬衣的面前,小心看了玉蟬衣一眼。

    看著玉蟬衣的目光比之前復雜了許多。

    沒有了不爽,沒有了防備,多的是小心翼翼的試探與愧疚。

    見薛錚遠不肯將書給她,沈笙笙繼續爭取道:“我可以出高價。”

    “你能出的高價,能是多高?靈幣這種東西,可打動不了我這個人。”薛錚遠挑眉道:“沈笙笙,你又不修機關術,你知道有這么一本書,知道樞機閣有陸嬋璣這個人,不就足夠?何必將書也拿去?要是你實在想要,過幾日我幫你做拓本,方便你以后拿回玉陵渡,給那幫老腐朽們做個交代。”

    沈笙笙一想,這樣也行,于是點頭道了謝,又咕噥了聲:“這人,幾日不見,怎么對老家伙們的火氣更重了?”

    之前還是說老家伙,今日直接成了老腐朽。

    玉蟬衣這時也道:“關于樞機閣,笙笙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我會幫你的。”

    沈笙笙笑起來,也不推辭玉蟬衣的好意,直接應下來說:“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沈笙笙道:“上次過來,我見你要應付那么多來找你比試的人,怕麻煩到你,沒有提過我在查水梭花魚骨去向的事。可這次過來,長老們交給我的任務比上次更重一些,一些事上,我確實有可能會需要你的幫助。”

    她們二人聊天的時候,四人中最是安靜、一直不言不語的微生溟視線時不時輕輕掃過薛錚遠。他捏著茶杯的手不時輕輕點著杯沿,面上不動聲色,手指頭卻焦躁得很。

    沈笙笙與薛錚遠都留宿在不盡宗,巫溪蘭不在,就由玉蟬衣做主安排,給他們一人安排了一間房間。

    晚上,玉蟬衣坐在沈笙笙房間里的長榻上,擺了一張小桌,拿來筆墨幫沈笙笙畫炎洲的地圖。

    屋外,薛錚遠靜立在藤蘭樹下,看著被燈火映在窗上的兩道瘦影,他出神良久。

    當“修月”離開弱水,帶著薛懷靈最后那一縷殘魂,重新現世的那一刻,連心咒最后一次發作,打那之后,不知為何,當他看向玉蟬衣,心頭總會泛起憐惜與愧疚。

    他好像感受到了來自薛懷靈的某種執念,這種執念讓他無法將目光從玉蟬衣身上移開,可他又不知道為何薛懷靈的執念會讓他想看向玉蟬衣。不論怎么想,他都無從想明白玉蟬衣和薛懷靈之間的聯系。

    也許是因為她們都曾做過“修月”劍的劍主。

    然,除此之外,薛錚遠也察覺到了幾分不同尋常的端倪。玉蟬衣在弱水之濱攔他下弱水時,曾說過——恰恰是因為兇手謹慎到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她才知道他是誰。

    她太了解陸聞樞了,比他還要了解。這樣的了解,只憑和陸聞樞幾面之緣,能做到嗎?

    陸聞樞修為深厚,哪怕是能卜會卦的高人,也算不出他的命數,和玉蟬衣相處這陣子,他也沒看到玉蟬衣有問卦的習慣,按理說,她不該那么了解陸聞樞才對。

    既了解,又篤定。仿佛她也曾親身經歷過什么,才有了這樣透徹的見悟。

    看著映在窗上的那道身影,薛錚遠陷入長久的沉默與思考當中。

    “在猜什么?”身后忽然鬼魅似的響起了一聲,薛錚遠冷不丁冒出冷汗。

    轉頭一看,剛剛還提著花澆在藥田澆水的微生溟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身后。

    薛錚遠連忙畢恭畢敬地說道:“微生前輩。”

    微生溟只將笑未笑地看著他:“從剛剛開始,你的眼睛就一直長在我小師妹的身上。說說看,心里在想什么?”

    微生溟坐到石桌前,為薛錚遠倒了一杯茶,又敲了敲桌面,一副愿聞其詳的模樣。

    薛錚遠自然無法將心頭涌動的那種沒來由的愧疚之情全盤托出,他垂眼道:“我……只是覺得之前對玉道友有頗多誤會,再想起來,心里十分內疚。”

    這也是薛錚遠的真心話。

    薛錚遠長嘆道:“之前我怪她在論劍臺上用了‘鳳凰于飛’,如今卻想謝過她在論劍臺上用了‘鳳凰于飛’。”

    “要是靈兒知道,有人將這雙人劍陣改成了獨靠一人就能用出來的劍招,知道有人用‘鳳凰于飛’挫了挫承劍門,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說到這,薛錚遠臉上倍感欣慰,淡笑起來,“說起來,玉蟬衣才三十來寸靈脈時就拿下論劍大會的頭籌,當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比陸聞樞當年還要厲害多了。”

    卻聽微生溟打了一聲響指,窗戶上映著的屬于玉蟬衣的那道影晃了晃,像是探頭往外看了一眼,緊接著下了榻。

    咯吱門開的聲音響起,玉蟬衣走到院子里來。她走向微生溟,困惑問道:“叫我出來作甚?”

    微生溟笑眼彎彎:“他夸你夸得甚是動聽,喊你出來聽聽。”

    這院子里除了他就是薛錚遠,那看來微生溟所說的“他”就是薛錚遠了,玉蟬衣聞言將目光看向薛錚遠。

    看到玉蟬衣站在他面前,剛剛還在侃侃而談的薛錚遠卻一下啞了聲,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雖說已經朝玉蟬衣認了錯,但一想到他之前那副對玉蟬衣十分厭煩不屑的嘴臉,薛錚遠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在玉蟬衣好奇的注視下,薛錚遠眼神游移地躲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薛錚遠短暫喪失說話的功能,微生溟無奈搖了搖頭,輕聲對玉蟬衣說道:“他說你將‘鳳凰于飛’改得很好,說你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呢。”

    “就這些?”

    “就這些。”微生溟又笑了,“小師妹要是還想聽更多的,我可以親自來夸上幾句,保管比他夸得更好聽。”

    “別別別……”怕他口出什么驚人之語,玉蟬衣拒絕了,冷不丁想起之前他提起陸嬋璣時哀痛到極致的那滴眼淚,再看他此刻看她時含笑的那雙眼睛,心尖忽然很奇怪地顫了一顫。

    “聽到別人夸我,你很高興?”玉蟬衣突然問。

    她發覺微生溟眼睛笑起來的弧度和之前似乎有一點微妙的區別,瞳子里的笑意很平和很安定,而不是再像之前那樣——明明笑著卻沒太多的笑意,撇去他上揚的唇角,只看眼睛,分明更像是哭。

    微生溟仍是笑著,只是輕嘖了一聲:“不然呢?難不成要在別人罵你時笑嗎?”

    玉蟬衣抿了抿唇,忽然有些不知道要說什么。

    她在石桌邊、微生溟身旁那個位置上坐下了,還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這時,玉蟬衣與微生溟兩人忽然都警覺起來,不約而同都看向了不盡宗的院墻。

    薛錚遠也跟隨他們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一道站在墻上的黑影迅速轉身離開,速度快到他并沒能看到那人的樣貌身形。

    “鬼鬼祟祟的,莫非是賊?”薛錚遠立馬起身,正要去追,卻被微生溟拽了回來。

    微生溟捕捉到了那人的身形,他嘆了一口氣:“只是個過路的,不用理會,不用理會。”

    玉蟬衣也啜了一口茶,淡聲道:“的確不必理會。”

    聽他們這么說,薛錚遠暫且放下心來。他問玉蟬衣:“你和沈笙笙那邊,忙完了?”

    “忙完了。”玉蟬衣道。

    她話音一落,薛錚遠抬手為三人施下隔音的禁制。

    但薛錚遠還沒開始說話,又一人跳過院墻,翻進院子里來,跳下來時站立不穩,摔了一跤。

    見不盡宗里又來了人,薛錚遠只好先將這道隔音的禁制揮去。

    樊小凡勉強站穩之后,揉著屁股往里走,見到石桌旁坐著的薛錚遠,樊小凡猛地剎住腳:“這位是?”

    薛錚遠忙站起來,向樊小凡自我介紹道:“鄙人姓遠名錚,一介散修,是你師兄師姐的朋友。”

    “哦。”樊小凡笑著說,“看著有些眼熟,還以為是個大人物呢。”

    樊小凡十分自豪地介紹自己:“我是不盡宗的小徒弟,我師兄師姐們的小師弟。”

    “李道友呢?”玉蟬衣問樊小凡,“剛剛好像看見他了,他不是在陪你們一起找風水好的地方嗎?怎么你們兩個突然回來了一趟?”

    剛剛在墻上出現的那道人影就是李旭。

    “別提了。”樊小凡搖頭說道,“本來巫師姐讓我們兩個一起回來幫她請師父——那個毛氈氈法器過去,一開始,李道友答應得是很好,也和我一起回來了,他還怕我搶了他功勞似的,和我說,他自己回來請小師父就好,結果跑回來一趟后,又告訴我說,他取不了,要讓我自己回來。哎,這些事,他早說嘛,早說我早回來了。”

    樊小凡猶在咕咕噥噥:“這人也真是的,都和我認識這么多天了,還是看我不順眼,每天不給我添麻煩就不舒心。真是不知道師姐為什么一直夸他可靠。”

    玉蟬衣心道李旭這是看見了薛錚遠之后,怕被發現,又要開始他東躲西藏、掩蓋身份的生活了。

    但一想到剛剛薛錚遠介紹他自己的話,玉蟬衣在院落中的幾人身上一掃。

    她還真沒點評李旭的資格。

    現下這一方窄窄的院落當中,除了樊小凡之外,沒一個是身份里沒藏著點什么的。

    第97章 狠棋 也許我是螳臂當車,但我總要試上……

    如今不盡宗里人是多了些,樊小凡一個也不認識,是該給他介紹介紹。

    玉蟬衣指了指沈笙笙所在的房間:“那間房間里住著的,是我在玉陵渡的一位很厲害的劍修朋友,叫沈笙笙。她來炎洲是有要事要辦,我們不要給她添麻煩。”

    樊小凡連忙點頭,應道:“那我去取師父了。”

    他鉆進巫溪蘭的藥廬當中,將毛氈氈版涂山玄葉取出,正要再度翻墻離開,玉蟬衣道:“誒,你不走門嗎?”

    “見鬼,忘了。”樊小凡一臉恍然,“見李旭他跳上墻頭,我也就跟著翻來翻去了。大師姐說李旭什么都會,讓我多學學他。”

    玉蟬衣道:“李旭……他那是想看看院子里有什么人,你別好的不學,只學壞的。”

    樊小凡應道:“師姐教訓的是。”

    垂頭等了一會兒,見玉蟬衣沒別的話要說了,樊小凡眼睛一轉,往石桌上放下了一把烤板栗,說了聲“師兄師姐多吃點”,手里捧著白色毛氈氈走了。

    薛錚遠猶豫片刻,終是忍不住道:“你們不盡宗這個小徒弟,怎么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

    玉蟬衣道:“師父收徒,自有他的一番道理,聽師父的就是。”

    “你們師父是那個……白色的,毛氈氈?”薛錚遠問起這句來,語氣頗有些艱難晦澀。不盡宗里的這些事情,都有些超出他從小到大的認知了。正兒八經的風息前少谷主,從未見過如此清新脫俗,甚至算得上離經叛道的門派。

    “法器法器,那是法器。”玉蟬衣勉力替涂山玄葉掩飾道,“師父他好自由,無拘束,一直在云游四方,很少在宗門里待著。為了能聯系上我們,便留了個這樣一個法器在宗門中,通過它就能找到他。”

    薛錚遠大概明白了,他說:“我在蓬萊時見過你們師父。”

    說完,薛錚遠問:“找風水好的地方,莫不是想要擴張宗門?”

    他目光在這院落里轉了轉:“此處是窄小了一些,還沒我們風息谷內門弟子的院子大。是該擴張一下了。”

    薛錚遠說:“擴建宗門茲事體大,不可草率。有沒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意思是他要來幫他們蓋房子?

    玉蟬衣:“等我問問師姐,再給你答復。”

    見薛錚遠沒對李旭的名字起疑,玉蟬衣也沒多嘴去解釋什么。

    微生溟從烤栗子堆里,撿了個還燙熱的烤板栗捏在手里,搓了兩下后,他看著樊小凡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玉蟬衣則是對薛錚遠說道:“方才你既然施下禁制,應是有話,想要避開沈笙笙對我們說的。”

    薛錚遠再度揮下禁制,他說:“倒也并非要特意避開沈笙笙,只是接下來的這些話,說了恐怕她也不信。”

    禁制揮下后,薛錚遠道:“我之前一葉障目,忽視了很多事情,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

    “機關術、陸嬋璣、一個在炎州的宗門,擁有著能大肆收購水梭花魚骨的財力……再加上樞機閣名字里那個樞字。”薛錚遠直言道,“我猜想,這個樞機閣,應當與陸聞樞有關。”

    “以幻境所見,靈兒并非死在弱水,而是死在炎洲,一個叫做聆春閣的地方。”薛錚遠說,“說是靈兒以身獻陣,但她既然死在’熒惑’劍下,神魂已損,并不能鎮住結界異動。”

    “而我當時在弱水之南看到陸聞樞時,他為了救下那個誤闖入結界的人類孩童,元氣大傷,只剩了一口氣,若非我及時趕到,恐怕命在旦夕。我曾經以為他真是下弱水救了那凡人孩童,被弱水死氣所傷,如今想來,那弱水結界的異動恐怕是由他損耗他的神魂來平定——這世間沒有一道咒法,能讓他遠在弱水之南,還能讓靈兒弱水之北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以身獻陣,我怎么也想不通。”

    “不惜自損神魂鎮壓異動,就為了給我們風息谷一個無須翻案的交代,可真夠狠的。”薛錚遠攥緊拳頭,心頭憤懣非常。

    父親對于靈兒之死雖然耿耿于懷,但對于她死后得到的美名卻極為滿意,常常主動與人提起。陸聞樞這一步狠棋,無疑是下對了地方。

    薛錚遠道:“這陣子,我一直努力回想,陸聞樞這些年到底有沒有作過更多的惡事,我想找出他更多的污點,但我找不到,我一個都找不到。他殺了陸嬋璣,又為了掩蓋陸嬋璣的死因,殺了薛懷靈,如果能讓別人知道兇手是他,他一定會被正道唾棄。可這兩件事說出去,除了我們之外,恐怕沒有人會信。”

    “弱水異動之后,陸聞樞神魂受損,無比虛弱,為養傷閉關了三百年。經弱水一事,眾人見陸聞樞愿意舍下一身修為去救一個凡人孩童,叫他徹徹底底聲名遠揚,再加上千年前的妖魔作亂,大妖都由他所殺,很快他就被尊為正道魁首,接著,繼承了承劍門的掌門之位。”

    “但我想……恐怕在七百年前,陸聞樞就有奪取掌門之位的意圖了。”薛錚遠說,“我那時常常見到陸姨——陸聞樞的母親,前一任承劍門掌門陸子午唉聲嘆氣,面帶愁容。”

    薛錚遠看向玉蟬衣脖子上掛著的髓石法器,目光難掩難過:“我查過了,你脖子上掛著的這個,是修羅魔族的法器,殘魂捉進去后可以化作幻境,但法器的主人也可以捏造幻境,我見證了靈兒的神魂融進去的過程,知道那個幻境為真。但其他人未必會信。”

    “而陸嬋璣之死……”薛錚遠抬眸掃向微生溟,“微生前輩,雖然你說,你親眼目睹她的死亡,但恕我冒昧直言,你在很多人心里,是個瘋了的人,你說的話,也不會有太多人信。”

    微生溟回以苦笑:“我當然知道……”

    玉蟬衣只是沉默不語,默默喝茶。

    眼見著她一杯茶要空了,薛錚遠眼疾手快要替她繼續續上茶水,卻不及微生溟動作更快,被搶了先。

    薛錚遠手落了空,他蜷了蜷手指,將手縮回來,接著說道:“所以接下來,我要找出證據。”

    薛錚遠一樣一樣細數:“陸嬋璣被殺的證據,靈兒被殺的證據,以及,有可能給陸聞樞定罪的一切——他做過的所有惡事,還有證據。”

    他恨那個修行時自覺天賦不及他人,就開始偷懶懈怠的自己。明明比陸聞樞長了點年歲,卻根本無法與之匹敵,連想替妹妹報仇都做不到。

    但凡他更努力一些,當成風息谷谷主,也不用再受父親桎梏,就可以痛痛快快帶著風息谷與承劍門決裂。

    早晚有一天,他會向父親證明,是他在做對的事。

    父親選擇,哪怕見到靈兒死在陸聞樞手里的證據,也要將靈兒之死變成要挾陸聞樞的籌碼,但父親他又何曾想過,倘若有一日,陸聞樞的真面目為人所知,那時在外人眼里與承劍門來往甚密的風息谷又將如何自處?同樣也會遭到唾罵!

    而如今,他在外面為靈兒、為陸嬋璣奔走呼號,等以后陸聞樞的真面目為人所知,風息谷就不會擔上與陸聞樞狼狽為奸的惡名。待到那時,等他回到風息谷,他會得到風息谷弟子的支持。

    薛錚遠暗下決心,只要他能活著回到風息谷,他會讓父親那個只顧眼前的老腐朽交出他手里的權柄。

    可是,也有一種可能……他會像靈兒一樣,無法再活著回去。

    薛錚遠輕聲道:“也許我是螳臂當車,但我總要試上一試。”

    “這些話我只會和你們說。”薛錚遠又飲了一口茶,“如今我只能信得過你們。”

    玉蟬衣朝他微微一笑,沒有再多說什么。

    院子里灑著一地清霜般的月色,薛錚遠不再說什么話后,三人之間寂靜無言,都不自覺看向遠處的承劍門,心中各自有各自的盤算。

    這之后,薛錚遠回他的房間調養生息,解旅途之辛苦,與心力之疲累。

    還留在禁制中的玉蟬衣往他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同微生溟說道:“這人好生奇怪。”

    “先信得過陸聞樞,被陸聞樞所傷。又去信他的父親,繼而被父親所傷。現在,又要來信我們……”玉蟬衣因困惑而皺緊眉頭,“都經歷這么多了,他怎么非要再找人去信?”

    微生溟道:“只因你是他覺得是可以信任之人。而且,你看,他沒有做出你擔心的那些事情。”

    他像是請求一樣說道:“姑且先信任一下他吧,像信我一樣。”

    說完,微生溟十分悵惘地哀嘆了一聲:“天知道我有多不想替他說話,你根本沒看到他盯著你看時那種眼神……”

    “什么眼神?”玉蟬衣看向了他。

    “沒什么。”微生溟臉上勾起一笑,將話題轉移開,“小師妹真不想聽我要怎么夸你了?”

    玉蟬衣哼了一聲:“懶得聽。”

    哪怕有人文采斐然,能將她夸出花兒來,也打動不了她什么。

    因為,沒有什么能夠比微生溟提到當年不幸早逝的她時,痛心惋惜、情不自禁掉下的那滴淚更打動她的了。

    她睄了一眼微生溟脖子上的印記,見他那印記緩慢往下消退,興許有一天會消退到衣領下面。

    一想到等那印記沒入衣領之下,就不能每天扒開他衣服看看這印記退卻的狀況了,玉蟬衣就趁著還沒消退下去,多睄了幾眼。

    最后還是沒忍住問道:“等你脖子上那塊修羅印記消退到衣領之下,我就看不到它了,也就不能知道它是不是有好好在消下去。到那時,你能不能每日敞開衣襟,讓我看看它啊?”

    微生溟:“?”

    第98章 情話 名分

    為免遭到微生溟拒絕,玉蟬衣給出了她的理由:“每次看到它在往下褪,我就會很安心。”

    她的話像沒頭蒼蠅一般在微生溟心里急速亂撞起來,撞得他眼前發暈。再一看玉蟬衣看向他的眼眸溪光般透徹,不沾色欲,卻又帶著點誠懇的殷切。微生溟:“……”

    他喉結動了動,對玉蟬衣說道:“不要再對第二個人說這種話。”

    玉蟬衣愣了半拍,忽然就懂了微生溟這話是什么意思。

    玉蟬衣很想辯解自己只是想看他身上的修羅印記,又不是想看別的。但腦海里冷不丁閃過微生溟赤著上身時她所看到過的胸膛,神思卻飄遠了些。

    不得不說,微生溟這個修煉方式與眾不同的修士,身軀算得上是極“美”的。不管是肌肉形狀,還是線條肌理,稱得上秀色可餐。

    這一愣神,再回神時,玉蟬衣臉頰變得有些燙,有種想拿扇子扇走臉上熱風的沖動。

    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話說得有些不妥當,但還是嘴硬道:“又沒有第二個人像你一樣長著修羅印記。”

    說完又補充:“我才沒有隨意扒人衣服、看人身子的怪癖。”

    微生溟挑眉道:“我也沒有向人寬衣解帶的怪癖。”

    但他輕輕攏了攏自己的衣襟:“你好歹也算是我的小師妹,哪能對自己的小師妹做那么冒犯的事情……若是我每日朝你解衣,被楚慈硯知道,怕是要將他給氣死過去。”

    說完微生溟手指摸了摸脖頸,輕輕喟嘆了一聲。

    玉蟬衣只見微生溟的修長指骨壓著他的衣襟,摁在他脖頸上那塊修羅印記上,指尖恰好壓在修羅印記即將沒入衣襟那塊兒,摩挲了兩下,但最后并沒有將衣襟往下壓下去一分半分,任是她怎么使勁往下看也看不到什么,卻更莫名引人想往下探究——怎么回事,從他的動作上根本看不出來他不想日日解衣。

    玉蟬衣疑心是她自己一時窺探欲重,于是頗為君子地移開視線:“算了,那就不看了。”

    本來只是看個胸膛而已,被他這么一說,像是成了她想做什么害人性命的大事。

    還是好好尊老愛幼,尊敬一下太微宗那位一顆心要操碎了的老掌門,讓楚慈硯活久一些吧。

    “也并非是不能看。”微生溟道,“但為了我們嚴謹古板的楚掌門,至少要找出合理的名目。說你是醫修此話太假,所以,我們最好是要有著師兄師妹之外的另一種……”

    微生溟一頓,旋即眼又笑彎了起來,語氣聽上去像是開玩笑一樣:“名分。”

    笑也像是一種對忐忑心情的掩蓋。

    但雖說笑意淺淡、語氣散漫,眼睛卻一直瞄著玉蟬衣的臉。

    藤蘭樹的落葉灑滿庭院,涼風徐徐吹落月色,玉蟬衣的衣衫也被吹起,指尖微涼。

    這涼風卻并沒有掃走玉蟬衣臉上的熱意,反而讓她覺得自己好像連耳后都燒著了似的燙起來。玉蟬衣又不是什么木頭疙瘩,能感覺到空氣中游走的曖昧氛圍,但想到什么,玉蟬衣癟了癟嘴:“要我看,是你該管管自己的嘴巴,不該隨便對別人說這種話才是。”

    微生溟道:“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何時和別人說過這些話?”

    玉蟬衣道:“蓬萊時那句怎舍得叫小師妹孤孤單單,難道不是你說的?”

    微生溟愣了愣,也想起來當時的情形。

    他承認自己當時是想掩蓋自己蓬萊之行的目的,又見自己這個天資聰穎的小師妹總冷冰冰板著張臉,忍不住逗她兩句,就胡亂扯了個和她相關的理由,可是——

    “你把那句也當成我在向人調情的話?”微生溟很意外,但他搖了搖頭,“那可不是。”

    “什么也是調情的話?為什么說也是……”玉蟬衣忽然反應過來什么,臉瞬間紅透,指尖指著微生溟,“你你你……”

    ——他這意思是,之前那句不舍得她孤單不是調情,而他剛剛那句什么名分,果然是在跟她調情是嗎?

    一時心跳如擂,呼吸緊促,但見微生溟坦坦蕩蕩,神態泰然自若,有種活了一千年什么沒見過一般的處亂不驚,竟顯得她心不平氣不定,倒像他高過了她一頭去。比起他,像是多了幾分年輕人的毛躁。

    風月一事上,她的確稱得上是稚嫩,好勝心卻令玉蟬衣不肯落了下風下去,繃著臉說道:“不讓看就不看,說那么多做什么?”

    說完急急往自己的房間走去,頗有種再多待一會兒就無法繼續保持面上的心平氣定、落荒而逃的意思。

    但想到什么,玉蟬衣又折返回來,攥緊了微生溟的領口,兇巴巴道:“記得,不給我看,也不準給別人看。”

    “咚”的一聲。

    院墻旁一聲落地聲響起。

    兩人聞聲看去,只見樊小凡翻墻進來。

    他這次穩穩當當落了地,呆呆看著院中的兩人,樊小凡忽然飛快地眨了眨眼,問道:“師姐師兄這是在打架,還是……要親上去?”

    玉蟬衣:“……!”

    微生溟:“……”

    他們均以沉默來應答,樊小凡謹慎地再度開口:“我這人眼力見不好,有人能……說句什么,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嗎?”

    他的眼睛左轉右轉,一會兒看看微生溟,一會兒看看玉蟬衣,說話的語速飛快:“打架的話我這就過來拉架,要親上去的話……我這就把自己送走回避。不管怎么樣,如果以后巫師姐問起來,我統統說我沒看見,絕對不會給師兄師姐添麻煩。”

    這倒把他給機靈上了。

    微生溟無奈望天:“小師弟,沒人教過你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你大可以直接假裝自己沒看……算了,你說都說了,我還和你說這些做什么。”

    玉蟬衣也松開了攥著微生溟衣領的手,她恢復了自己體面得體的師姐樣子,仿佛剛剛死攥著微生溟領子的人不是她,玉蟬衣微笑著對樊小凡說道:“師兄領子上有灰塵,我幫他拂去而已。哪有你想的那些事?小師弟一定是話本子看多了,才會想那么多。”

    她面上沉靜,心里面卻是腳踩到火炭上一般,心下說了無數句該死該死,對自己攥住微生溟衣領的事充滿了淡淡悔意。

    而站在墻根底下的樊小凡卻是莫名起來,想著玉蟬衣說的話,動起了他的腦筋:“我怎么不知道我看過什么話本子?”

    看著樊小凡思考的模樣,微生溟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說了:“你別思考了。”

    微生溟道:“你小師姐說你看過許多話本子,那你就是看過許多話本子。興許你只是忘了,在我還會看話本子的年紀里,看完放下之后可能連主角名字都記不住。”

    樊小凡滿面狐疑:“是嗎……”

    微生溟看到他這種半是機靈半是敦直的神情就在心里直生嘆意,最后還是嘆了一聲,說道:“你怎么突然又回來了?”

    樊小凡一樂:“這趟送完小師父過去,師姐說有李旭在那幫忙就夠了,就放我回來歇著了。這陣子既要在外面翻山越嶺地找地方,又要應付李旭找麻煩,可累死我了,還是回來陪師兄師姐好一些。”

    微生溟心道,好你個李旭。

    樊小凡會回來,一聽就是李旭的手筆。

    這事他記下了-

    又過五日,巫溪蘭將宗門的新址選定下來了。

    她選中了一塊距離不盡宗不遠的地,那里三面環山,無人居住,地很寬闊,能滿足涂山玄葉的需求,可以建起規格可容納百名弟子的宗舍。風景也更秀麗,最重要的是,土壤地質很適合靈花靈草的種植。

    為擴建宗門,涂山玄葉又寄了不少星幣回來。

    巫溪蘭將星幣換成靈幣后,將一部分靈幣交給李旭,讓他幫忙留意收購建造宗門需要的物料,若是有價格合宜的,就出手幫她買下來。

    她自己則是回了不盡宗一趟。

    回來后,巫溪蘭認識了化名“遠錚”的“散修”薛錚遠,又見到第二次來到不盡宗的沈笙笙。

    見不盡宗有客人在,巫溪蘭自覺有義務要招待、照顧客人,但又想去給李旭幫忙,一時間頗覺分身乏術,又聽微生溟說只留李旭一人忙活實在是太過麻煩李旭,李旭又不是他們不盡宗的,正好樊小凡閑人一個,不如派樊小凡替她去幫忙,他這一番話令巫溪蘭愧疚心起,于是欣然采納了微生溟的建議,遣了樊小凡去陪李旭干活,自己則是留在不盡宗里招待客人。

    白日,玉蟬衣時常陪沈笙笙一起查樞機閣,并不常待在不盡宗。

    她與沈笙笙一道帶著一部分水梭花魚骨上街,到那藥館附近守株待兔。另一方面,她自己也主動問起了沈笙笙那關于樞機閣的更多信息。

    沈笙笙給的消息里說,那收購水梭花魚骨的線人大約每隔半個月出現一次,啞巴一樣,不會提到半句關于樞機閣的事。那線人行蹤成謎,若非他主動露面,其他人根本找不見他。想等到他,就要經常來他會出現的一家藥館瞅一瞅、等一等。

    在沈笙笙來到不盡宗的第十日,玉蟬衣終于見到那位線人。

    那人戴著冪籬,一身黑衣,分明是不想暴露面容,冪籬外還有咒法相護。玉蟬衣沒能看到他的臉,只看到交易時他伸出的那雙手。

    指節粗大,一看就是男人的手。玉蟬衣迅速一眼掃過,見對方手背手心都有疤痕,像是刀劍所傷,指腹又有老繭,是一雙常常握著兵器的手。

    偃師的手也經常會出現傷痕,尤其是初學的時期。玉蟬衣一開始接觸傀儡術時也會被木刺所傷,又或者被山蜘蛛絲帶線勒出傷痕,總要消耗大量的玉容膏將傷口抹平,但偃師手上會留下的傷口大多細小,和刀劍這種利器所留下的傷口區別很大,玉蟬衣兩種傷都受過,很輕易就能分辨清其中不同。

    這線人雖是為樞機閣做事情,反而慣用刀劍,不像偃師,倒像是位刀修,或者劍修。玉蟬衣心想。

    藥館內,等沈笙笙與線人一通交易完成,那線人離開藥館之后,玉蟬衣對沈笙笙說道:“笙笙你先回不盡宗等我,我跟上去看看。”

    沈笙笙本想自己施展隱身咒跟著,但一想到上次她施展隱身咒跟在這線人后面,沒多久就被發現,繼而調換路線甩掉了她,由她來跟怕是跟不出什么好跟來。雖說不知道玉蟬衣能不能做得比她更好,但沈笙笙盲目信任玉蟬衣的本事,既然玉蟬衣主動提了,沈笙笙愿意讓玉蟬衣替她一試,于是點了點頭。

    玉蟬衣便急匆匆踏出藥館,她一路隱匿神息,藏身在各種事物的影子中疾行,悄無聲息追上那個線人之后,靈蛇入水般悄然沒入到對方的影子里,跟著他一路離開集市。

    第99章 安排 不怕他翻出風浪,就怕他不翻風浪……

    玉蟬衣藏身在黑衣人的影子里,一路隨他往北而去。

    他們離開了集市人頭攢動處,漸漸行至荒無人煙的地方。周遭僻靜下來,只剩了大風刮過空曠地的余響。不覺間日升月落,玉蟬衣這一跟,就是許久。

    一日后,黑衣人來到了一處山崖,眼前無路,只有懸崖峭壁和呼嘯的山風,黑衣人縱身一躍,身影消失在一道無形的禁制中,很快消失不見。

    他在崖邊沒有片刻猶豫,一切只在電光火石間發生,而玉蟬衣防不勝防,差點被這道無形的禁制劈出影子,現出原型。

    敵情未明,貿然現身恐怕于她不利。

    就在那道禁制即將傷到她時,玉蟬衣倏地往后移形換影,游走到離她最近的影子底下——那是崖邊的一塊碎石,頂著烈日在地面投下一團黑影,那就是玉蟬衣新的棲身之處。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并沒有讓玉蟬衣亂了陣腳,好歹玉蟬衣曾經花上了一千年逃來逃去,在影子里逃來逃去的經驗豐富。那時若是找不到能容她藏身的影子,那可是要直接徹底魂飛魄散,又深思惘然反應常常慢個半拍,哪能像此刻一樣將危機化解得這么容易?

    她繼續縮在石頭的影子里,像一枚貼在樹上的蟬,安靜蟄伏觀察著。

    等了一會兒,看著已經空無人影的崖邊,玉蟬衣踢了塊石頭過去試探,也被禁制彈開。

    玉蟬衣在崖邊待了一會兒,又換了幾處藏身之處,在禁制外四處走了走,記下了周圍的環境與方位。

    她試圖到崖底看看,卻不成功,不管想從哪個地方下去,崖邊都有禁制所護。

    玉蟬衣暗想,被禁制護住的崖底,要么是樞機閣所在之處,要么就是那線人與樞機閣交易的中轉地。

    但若只是中轉地的話,沒必要用禁制護得這么嚴實。

    樞機閣的老巢八成就在這里。

    這黑衣人在集市上活動時,只幫樞機閣收購水梭花魚骨,目標明確,行動單一,并不是一個賺差價的商人,估計是樞機閣內部的人。

    當玉蟬衣從崖邊回到不盡宗,已經過了兩日。

    玉蟬衣一進宗門,正巧撞見手捏法袋、站在不盡宗門外的李旭和拿著花澆站在門內的薛錚遠兩眼相對。

    李旭卡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臉糾結道:“樊小凡不是說你已經走了嗎?你怎么還在?”

    李旭特意挑了沈笙笙不在的時候過來。偏偏來時又撞上了薛錚遠,簡直沒處躲了。

    薛錚遠面色也是十分惶恐,他道:“李道友,我叫遠錚,散修一個。”

    外加擠眉弄眼,拼命向李旭暗示著什么。

    李旭恍然大悟,心也定了下來,裝模作樣地拱了拱手朝薛錚遠見了禮:“遠道友,初次見面,請多指教。我也是一個散修,一直生活在炎洲。”他特意在炎洲二字上語氣咬重了些。

    薛錚遠也頷首應道:“多多指教。”

    兩人心里各有各的鬼,又各有各的心照不宣。最后發現了不遠處看著他們的玉蟬衣,俱是心虛地朝玉蟬衣微笑了一下。

    玉蟬衣:“……”玉蟬衣實在看不下去這兩個人對著演,沒給任何回應,繞過這兩人,直接去找巫溪蘭去了。

    她從巫溪蘭那得知,沈笙笙是外出幫巫溪蘭去藥館賣藥材換靈幣去了。

    說到沈笙笙,巫溪蘭十分不好意思。她道:“感覺最近活都被別人搶著干了,擴建宗門的事有李旭幫忙,而遠錚道友竟然比李旭還會照顧花草,藥田那邊全歸他照顧,沈道友跑藥館比我還跑得更勤快……你師兄也忽然有了個人樣,訓他都沒處訓。”

    一下子無事可做,巫溪蘭無所適從:“尤其是沈道友,玉陵渡可是大宗門,她在玉陵渡時,一定沒人像我這樣將活扔給她干。”

    巫溪蘭語氣惶恐,“剛剛她說要幫我去賣藥材,我直接讓她去了……后來我又一想,說不定人家只是客套,我卻當真。她還是客人,我怎么能使喚她給我干活呢!”

    “當然不會。”玉蟬衣心道,師姐,你真沒有什么惶恐的必要。

    掐指一數,此刻能夠被巫溪蘭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幫她干活的有:前劍道第一、現太微宗首徒、前風息谷少谷主,哦,還有她這個將來的厲害人物。

    心里的這番話自然不能直接說給巫溪蘭聽,玉蟬衣只道:“沈笙笙這次來炎洲,是有秘密的任務要查。我也會去幫她的忙,大家又都是朋友,師姐不用太過意不去。”

    頓了頓,玉蟬衣又說:“至于李旭和……遠錚他們呢,興許都是喜歡干活的人,越是不讓他們干活,他們反倒難受極了。”

    “真的?”

    “真的。”

    巫溪蘭嘀咕道:“奇哉怪哉,這世上竟然會有喜歡干活的人……不過既然小師妹你都這么說了,那我就當是他們自己樂意干活了。怪不得我說讓他們休息他們也不去歇一歇,人與人可真是太不一樣了。誒,我去藥田那采兩株玉宵花用。”

    兩人一同走出藥廬,巫溪蘭去她的藥田,玉蟬衣則是到石桌旁翻起了書。

    在藥田那邊,薛錚遠正在提著花澆給藥田澆水,花澆里水珠落下的同時,他也在藥田里灑下了自己的靈力。

    風息谷弟子大多擅長蒔花弄草,薛錚遠哪怕貴為少谷主也不例外。這算是他們風息谷弟子的天賦,哪怕李旭日日觀天時,測風向,將這些花草當親爹親娘一般對待,卻不及薛錚遠一點靈力揮灑下去更讓這些花草長勢見好。

    李旭正心情復雜地看著薛錚遠是怎么給靈田澆水的,肩頭被人安慰地拍了拍,抬頭一看是巫溪蘭:“雖然說,花草匠人這事上又有人的天賦高過了你,但是呢,這是一門更看重經驗積累的學問。李道友別灰心,也許有一天,你會比他還要厲害的。”

    李旭:“……”忽然看薛錚遠很不順眼。

    微生溟聽到玉蟬衣回來的動靜,此時也正從自己的房間出來,聽到藥田這邊的動靜,也過來拍了拍李旭的肩膀,聊表幸災樂禍。

    而樊小凡也從藤蘭樹上跳了下來,看著藥田里靈草靈花長勢喜人的樣子,樊小凡稱贊道:“不愧是種花谷的。”

    “什么種花谷?”薛錚遠動作稍微停了停。

    樊小凡說:“承劍門打鐵門,太微宗采礦宗,風息谷種花谷,玉陵渡捕魚渡,星羅宮女兒宮。你這么會種花,難道不是種花谷的嗎?

    薛錚遠:“……你猜錯了,我和風息谷沒有什么關系。”

    樊小凡撓了撓后腦勺:“是嗎?”

    薛錚遠趕緊提著花澆逃跑,站在他不遠處的微生溟卻忽然偏過頭去,瞥了樊小凡一眼,這一瞧,倒是與玉蟬衣視線撞到一處去了——玉蟬衣聽見樊小凡的話,也是第一時間偏過頭來,瞟了樊小凡一眼。

    兩人視線不期而遇,倒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幾乎猜到了對方要說什么,朝對方眨了一下眼后,很快都將視線移開,面上皆是不動聲色。

    微生溟繼續幸災樂禍地圍觀李旭。

    玉蟬衣繼續看書。

    澆完水的薛錚遠正準備除草,往坐在石桌旁的玉蟬衣那邊看了一眼,見玉蟬衣面前的杯子茶水空空,他飛快走到石桌邊,替玉蟬衣倒了一杯茶。

    聽到茶水落入杯中的聲音,玉蟬衣抬頭道了謝。而后她也看了眼藥田方向,看到了豎在墻邊那幾個傀儡人。

    玉蟬衣道:“除草的事情還是交給我吧。”

    言罷,不等薛錚遠拒絕,玉蟬衣活動了一下手指,很快操縱起靠在墻邊的那幾個傀儡,驅使它們給藥田除起草來。

    薛錚遠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奇:“你師姐也會用傀儡,你們不盡宗的弟子是都會用傀儡嗎?”

    對這個問題玉蟬衣避開不答,只道:“這不難學,你要想學的話,我也可以教你。”

    藥田旁,微生溟抱臂看著薛錚遠。

    巫溪蘭采了她想要的藥后,已經離開藥田回到了藥廬,還喊走了樊小凡幫她搗藥。

    風水輪流轉,換李旭幸災樂禍地對微生溟說道:“小師叔,這位風息谷少谷主是不是該死的有眼力見?”

    “別叫我小師叔。”微生溟眼里淡淡嫌棄,“太微宗的弟子都回去得差不多了,你怎么還留在這兒?”

    李旭:“師父說了,哪怕你的心魔有消下去的跡象,也不能放松警惕。而且……”

    說著,李旭的目光往玉蟬衣身上看了一眼:“師父還說,一定要看好你,不能讓你敗壞了太微宗的名聲。”

    微生溟挑眉:“我看你是自己想留在這兒的。”

    李旭不置可否。

    “知道我心魔有救,楚慈硯什么反應?”微生溟問。

    “師父擔心,這是假象,還是在閉他的關。”

    實際上,在李旭將微生溟脖頸上修羅印記生長跡象開始減弱的現象匯報給楚慈硯時,楚慈硯又哭又笑——當然,都用罵聲掩蓋過去了。

    但李旭被楚慈硯耳提面命不準將這些說出去,他嘴巴一向嚴實,是以對楚慈硯又哭又笑的情態半個字都不提,給自己師父留足了面子。

    李旭掃了一眼玉蟬衣放在石桌上的那本由陸嬋璣所著的機關術書,好奇問:“玉道友怎么突然琢磨起機關術來了?”

    微生溟道:“李旭,以我所知,方圓百里之內,你的消息都格外靈通,可有聽說過樞機閣?”

    李旭笑了笑:“自然聽說過。集市上的店鋪,有不少是我們太微宗弟子開的,我們為了小師叔在這里扎根了兩百年,消息網早就鋪開了。”

    他說:“上回玉陵渡的沈笙笙來到這里,要查的那個宗門,就是樞機閣。而沈笙笙之所以能知道她想查的樞機閣,是我找了我們太微宗的弟子裝作路人,故意說給她聽的。”

    微生溟看向他:“這么好心?”

    李旭:“不然她總也不走。”

    “這樞機閣行蹤隱匿,出來采購水梭花魚骨的線人每半個月才出現一次,哪怕沈笙笙查得再快,恐怕也要先待上幾年才能查出點東西。她多在不盡宗待一日,我就要為了避著她少來一日,我可不想受制于人。”李旭淡聲問,“關于樞機閣,小師叔有什么想問的?”

    “你知道多少?”

    李旭說:“不多。”

    “等等。”微生溟將玉蟬衣喚了過來。

    他對玉蟬衣說:“他那邊有一些樞機閣的消息,過來聽聽,看有沒有我們不知道的事。”

    又看向李旭:“說吧,你所知道的樞機閣。”

    李旭道:“樞機閣里不管是有沒有身份的弟子,都很少在人前露面,時至今日,我都沒有真的遇見過一個樞機閣的弟子。能夠知道他們,也是因為有弟子做了茶樓生意,恰好招待過一個樞機閣弟子。”

    李旭說:“但我偶然聽其他門派里修機關術的修士說過,有一位姓陸的女子,機關術修得極其厲害,尤其擅制傀儡,這幾百年來,機關術上不少疑難雜癥般的問題都由她勘破,殘卷被她補齊,原本沒落的機關術因她變得更完善了。但她為人低調,不喜被人提起,知道她的人太少,貌似這女子就是樞機閣里的修士。”

    說完,李旭的視線垂落到石桌上,看著書封上的那個名字,低喃道:“這陸嬋璣,莫非就是他們口中那個陸氏女子?這是她的名字嗎?”

    玉蟬衣與微生溟對視一眼,都是搖了搖頭。

    等李旭走后,哪怕巫溪蘭的藥廬外總有禁制,玉蟬衣仍舊謹慎地為自己和微生溟施下了一道禁制。

    她對微生溟說:“你是不是也覺得樊小凡有哪里不對?”

    微生溟點點頭:“有一點。”

    樊小凡像是知道薛錚遠的來歷,薛錚遠做賊心虛不會多想,但玉蟬衣和微生溟卻不約而同感到了古怪。

    而且,樊小凡本身就是一個很奇怪的修士。

    修士修煉大多有明確的目標,樊小凡卻不修身也不修心,不知道修個什么,修行當混日子一樣,修為不長進他也不著急。

    “要試探一下他嗎?”微生溟問。

    “別急,敵不動我不動,先看看他想做什么。”玉蟬衣說,,“哪怕樊小凡是別人的一枚棋子,既然落到了不盡宗的院子里……若是對方下了一步壞棋,哪怕我們什么也不做,就像是下了一步好棋,貿貿然動起來反而失了先機。”

    像是摁住了老鼠尾巴只等著逗弄獵物的貓,玉蟬衣的眼睛變得瑩亮,唇畔也勾起一抹冷笑來:“放在眼皮子底下,不怕他翻出風浪,就怕他不翻風浪,讓人猜不出意圖。”

    “你來盯著樊小凡。”玉蟬衣看向微生溟,安排道,“我、沈笙笙、薛錚遠三個人去查樞機閣的事。”

    “好。”微生溟應完后,也道,“你能不能也答應我一件事?”

    玉蟬衣:“何事?”

    “你要是不舍得薛錚遠受累的話,一些活計就讓我來做吧。”微生溟道,“不要親自去替薛錚遠干活。”

    玉蟬衣:“?”

    “什么叫不舍得他受累?”玉蟬衣笑了,搞不懂微生溟這故意擺出一副可憐樣是在打什么主意。她什么時候說她不舍得薛錚遠受累了?

    玉蟬衣道:“我只是想在操縱傀儡時好好想一想,樞機閣到底要拿水梭花魚骨做什么用。”

    水梭花一般用來修補神魂,是一味珍貴的藥材,常常流通于醫修和藥修中間。她從未聽說過機關偃術師在做傀儡時,有要用到水梭花魚骨的地方。

    說完,玉蟬衣又翻起了桌上那本陸嬋璣所著的書。

    不久之后,去藥館賣藥材的沈笙笙帶著靈幣回來了。

    第100章 信息 你也說了,只是如果

    沈笙笙回來后,玉蟬衣將她所找到的樞機閣的地點告訴了沈笙笙,同時也找了薛錚遠過來一道聽著。

    將地點告知了他們后,玉蟬衣道:“山崖外有禁制,怕打草驚蛇,我沒有貿然去破壞禁制,也許能找到不破壞禁制就進去的法子,但要想找到,需要時間和耐心。”

    沈笙笙自告奮勇:“我去看看吧。”

    玉蟬衣道:“那換我出去打聽點事情。”

    沈笙笙有些遲疑:“我這陣子藥館外面晃悠了很久,卻已經打聽不出來什么了,我想還是不要麻煩你了。”

    玉蟬衣說:“我不打算打聽樞機閣,而是要去賣傀儡的機關師那問問看,看有沒有人會知道水梭花魚骨對于傀儡的制作來說,能有什么特別的用處。”

    聽她有獨到的安排,沈笙笙說:“這樣也好,你懂機關術,你來打聽這個,比我合適。”

    做好安排后,玉蟬衣便與沈笙笙兵分兩路,沈笙笙往炎洲北面去,而玉蟬衣叫上了薛錚遠與她一道去集市上,找到賣傀儡的機關師打聽水梭花魚骨的用處。

    幾天下來,他們在集市上找到了十幾個機關師,人都算是熱情,也愿意為他們解惑,可一旦問及水梭花魚骨的事情,都說是不知道。

    “用上水梭花魚骨制作的傀儡?”大多數機關師一臉對水梭花聽都沒聽過的表情,反倒要問玉蟬衣他們,“這水梭花魚骨是什么東西?”

    其中頭腦最靈光的那個機關師,掃了一眼玉蟬衣與薛錚遠的打扮,就說道:“看你們二位的打扮,靈幣多得沒處花吧?非要找稀奇玩意兒。”

    那機關偃術師說道:“這傀儡,最好的就是用山蜘蛛絲和鄧林神木做的,但你們要是想要鄧林神木做的傀儡,我這兒也難尋,要先付訂金,定制才行,更何況那什么水梭花魚骨……真是稀奇古怪。”

    玉蟬衣試探問:“真沒有比鄧林神木做的傀儡更好的了?”

    “真沒有了。”那機關偃術師頓了頓,想起什么,“要是非要個更好的,那就是要用玉石,讓最好的雕刻師父,給雕一個面容出來,一口活人氣吹過去,立馬會變得栩栩如生,恍若真人。但這都是些漂亮的表面功夫,又不會讓你的傀儡變得更好用……”

    “而且,這也不是兜里有一點靈幣就可以買到的,材料貴自不必說,適合做傀儡的玉石還難尋。知道最好的玉石是什么嗎?風息谷的潛英石,那可是用靈幣買都買不著的東西。有價無市。”

    聽到這薛錚遠臉色微變。潛英石自然是買都買不著的東西,那是他們風息谷最珍貴的玉石,根本不向外售賣。

    這家賣傀儡的攤子走完之后,方圓百里之內,能問的傀儡攤子,已經不剩幾家了。

    薛錚遠滿臉愁容:“我估計這這水梭花魚骨的用途,興許是只有樞機閣的人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玉蟬衣見他面露頹唐之色,似乎有些提不起精神,對他說道:“去茶寮喝口茶吧。”

    問了這么多天沒問出太多有用的消息來,玉蟬衣的心也有些疲累。

    但她是一定要將這里能找見的傀儡鋪子全部問過一遍才肯罷休的。

    選定了一家生意看上去不錯的茶寮,落了座后,她為自己和薛錚遠設下隔音的禁制,同薛錚遠說道,“我聽江言瑯說過,你們風息谷盛產美玉,其中之最,為潛英石。”

    上回在風息谷遇到陸聞樞,陸聞樞讓江言瑯給他準備的的,就是潛英石。

    薛錚遠放下茶壺:“是。”

    他說:“潛英石是巨海十洲最好的寶石,只自風息谷中產出,每年產量有限,大部分都拿去給承劍門煉劍用,剩下一部分會給星羅宮——給承劍門是看情分,給星羅宮,則是因為她們給的星幣實在是太多了。”

    玉蟬衣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那潛英石真有像剛剛那個機關術師說的一樣的用處?”

    薛錚遠頷首道:“我們風息谷有一尊月神雕像,通體都是用潛英石雕刻而成,遠遠望去,酷似真人。”

    玉蟬衣若有所思,沒有再追著潛英石問下去,卻冷不丁問薛錚遠:“每晚你都會出門,可曾有找到什么有用的東西?”

    薛錚遠道:“你怎么知道我每晚會出去。”

    玉蟬衣看著他,半是恐嚇半是認真地說道:“和不盡宗有關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做什么都瞞不過我的眼睛。”

    玉蟬衣每夜仍會放影子在外巡邏,這次回到不盡宗,太微宗留在炎洲監視微生溟的人變少了,而薛錚遠……每晚都會換上一身黑衣,獨自出門。

    每一次玉蟬衣都會悄悄跟上他的腳步,看薛錚遠像只沒頭蒼蠅一樣在炎洲亂找。

    以玉蟬衣所見,他恐怕沒找到什么有用的東西。

    “你想要找到的證據,好找嗎?”玉蟬衣問。

    薛錚遠視線黯然垂落,盯著杯中水,緩緩搖了搖頭。

    “別泄氣。”玉蟬衣像對他說也像對自己說,“我想要證明的事情和你的一樣難。”

    薛錚遠想證明薛懷靈死在陸聞樞手里,而她想證明先陸嬋璣真的存在過,再讓陸嬋璣做過的事得到承認。

    都不是什么容易事。

    她這邊還殺出來了另一個同名同姓甚至好像同樣也和陸聞樞有關的“陸嬋璣”呢。

    玉蟬衣至今思考不出,那個著書的“陸嬋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真的只是巧合。還是說,陸聞樞那又出現了一個和她差不多的女孩,他也為那個女孩取了“陸嬋璣”這個名字。

    一時想得有些頭疼,這時聽見茶寮老板對一位背影佝僂、年齡看上去頗為老邁的客人說店里已滿,請他去別處用茶,玉蟬衣屈指敲了敲薛錚遠面前的桌面,對薛錚遠說:“喝完茶了,我們走吧。”

    言罷起身,將座位讓了出來。

    她臉色始終不冷不淡,聽到那位新來的客人想對她說什么,玉蟬衣也沒理會,只是快步出了這家茶寮。

    還是由薛錚遠朝著對方頷了頷首,算作回應。

    玉蟬衣走得急,薛錚遠快步追上她,說道:“方才那位老人家想同你說話,分明是想對你道謝,你怎么不理?”

    玉蟬衣掃了薛錚遠一眼:“我又不是為了給他讓座而走的,而是因為我們的茶喝完了。沒幫他忙,為何要收下他的謝意?”

    薛錚遠:“……”他可不這么覺得。

    “知道我在想什么嗎?”薛錚遠說,“如果靈兒活著的話,應該會很喜歡你的性子。她會想和你成為朋友的。”

    這話讓玉蟬衣沉默得有些久,步伐耶慢了下來,到最后,伴著心臟的縮痛感,玉蟬衣輕聲說道:“是嗎?”

    旋即將自己一些無用的想象掐斷:“你也說了,只是如果。”

    說完,玉蟬衣轉身,腳步走得飛快,“走了,再找下一家賣傀儡的問問。”

    薛錚遠連忙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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