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愿她無憂
百年前,燕朝太祖皇帝借江湖之勢起事,江湖各派都為燕朝出過力。
燕朝建立后,有些江湖人受封爵位,也有的江湖人不喜歡朝堂限制,重新回到江湖上。
太祖皇帝感謝他們在起事之初的追隨,對江湖頗為厚待,曾言朝堂不涉江湖事。
前朝末年官僚混亂,百姓蒙冤、高門子弟隨意殺人、盜匪猖獗時常有俠客怒而出手。
皇帝本意是希望江湖繼續(xù)保持這種為民除害、伸張正義的美德,哪知時局不同,后續(xù)發(fā)展也會不同。
過了幾年太祖皇帝離世,燕朝第二位皇帝多病軟弱,壓不住朝堂上的開國老臣,暗請江湖相助。
彼時江湖人羨慕前輩們追隨太祖得來無上光榮,一個個都心思浮動,*都想著爭名奪利。
助到最后把皇帝的命助丟了。
朝堂江湖都亂了起來,燕朝險些二世而亡。
第三位皇帝,也就是晚年多疑關押沈月白先祖沈豐的那位皇帝,在少年到青年時還算理智清醒。
他鎮(zhèn)壓住朝臣、控制住局面后,在皇室養(yǎng)的暗衛(wèi)里選出一人,讓那人到江湖上去。
那人就是練了十來年盤蛇手,只有十六歲的明三,在燕朝名為“明衛(wèi)”的暗衛(wèi)里排名第三,是皇室養(yǎng)的死士。
她后來改名明三月,建立明月樓,以盤蛇手前后殺了數(shù)位跟第二位皇帝之死有關的門派之首,在江湖里打響名聲。
但光有名聲不夠,彼時的江湖魚龍混雜,新起門派想擠進去相當不易,況且她天然帶著燕朝皇室的標志。
于是明三月為明月樓打出殺手組織的招牌,自稱只要報酬足夠誰都能殺。
有人不信,一擲千金讓她去殺當時江湖大派內一位武功極為高強的長老。
明三月答應后,消息傳揚出去,那長老派人日夜守著自己,結果還是在約定的時間內死在了自己屋里。
此后被買命的三人皆是如此。
江湖人人自危。
明三月又說,要想高枕無憂,自己提前把買命錢交給明月樓就好。
——自己先在明月樓把自己的命買了,別人就不能再買。
當時的江湖各派之首、長老不得已照做。
明月樓憑著這一手得到大量金銀,又打響了名聲,就此在江湖立穩(wěn)腳跟,也成為燕朝皇室限制江湖人的存在。
朝堂不涉江湖事,明月樓不是朝堂,不算違背當年太祖皇帝說的話。
所以對當時的江湖人來說,明月樓自然也不是江湖。
此后一百年時間,明月樓換了好幾任樓主。自第三任樓主,即明墨的外祖父起,明月樓改頭換面,再不接殺人的活。
若是遇上江湖動亂,有人求上門來,明月樓也會出手。
第三任樓主就是死于平定江湖動亂中,死時四十八歲。
但真到出事時,在江湖人看來,明月樓依然是索命的利刃、閻羅王的催命符。
“明月樓和燕朝曾有個百年之約。指的是從明三月十六歲起,她和她的后人為燕朝皇室效力百年。一百年以后回歸自由身,百年內明月樓所得,皇室不會收回。”
“到我十五歲那年,正好是明三月離開皇宮到江湖的第一百年。”
明墨依然坐在那里,神情淡然。
曲齡幽聽得心里一震。
到明墨十五歲那一年,那似乎也是江湖起變故、蠱神教肆虐以及京城動亂開始那一年。
“可這些事情我十五歲時完全不知道。母親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到她離世的第五年后,我重新回到明月樓,才從那些散亂的卷宗里拼湊出些許跟當年事有關的真相。”
朝堂不涉江湖事。
所以變故發(fā)生時,明月樓既不屬于江湖,也不屬于朝堂,求誰都沒有用。
明墨握了握拳。
車外有月十四的聲音響起:“主子。”
她把那些來求明月樓出手的江湖門派之主、長老痛罵了一頓,此時正有些不安,不知道明墨會不會因此難受。
明墨掀開簾子看她一眼,聲音溫和:“駕車吧。”
月十四這才安心,馬車緩緩動了起來。
曲齡幽沒有再說話。
過了幾個時辰,馬車再次停下。
曲齡幽有些疑惑。
若是要回許州,幾個時辰是遠遠不夠的。
而且天色還早,還沒到休息的時間。
“明月樓曾經的總部也在應川府,我想去看看。”明墨說。
她掀了簾子下車,把手伸向曲齡幽。
曲齡幽搭著她的手也下了車。
抬頭望去,是一座通體黑色、和許州明月樓完全不同的高樓。
不但高,而且寬。
踏進大門,入眼先見到一片湖泊。
日光正盛,水面上映著光輝,遠看金黃和湛藍交加。
曲齡幽微怔。
她再看四周,也有庭院數(shù)十座,卻跟許州的明月樓完全不同,連一點相似之處都看不到。
明墨已經走出十幾步。
“少主十五歲之前,樓主不許她太張揚,不讓她闖蕩江湖。但明月樓里里外外和周圍幾座山少主都玩膩了。”
“為了哄她,樓主便在明月樓內挖了座湖泊,要讓她做到在水里也能把之前的劍法全部施展一遍,不受阻力影響。”
“可惜才幾個月少主就全部做到了。樓主無法,只能遵守承諾放少主去江湖闖蕩。”
那年明墨十三歲,在江湖上先后遇到了沈月白、安拾邱……
越影走到曲齡幽面前,輕聲說著。
說完對她點點頭,過了一會才打斷那邊失神的明墨:“主子,明月樓已經里外打掃過了。”
原來越影沒跟去流云山莊,是先來明月樓總部打掃了。
曲齡幽想著,就見明墨將目光從那片湖面收回來,看向她,“曲齡幽,我想在這里住幾天。”
她眼里隱有水光,除此之外還有期待。
如果她要一個人在明月樓總部住,顯然是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見的。
她期待曲齡幽跟她一起。
曲齡幽對上她的目光,心都軟了一下,哪里會拒絕她。
她點了點頭。
明墨似是一下歡喜起來。
她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曲齡幽勾勾唇,不自覺被她的情緒感染到,道:“那你不應該帶我四處走走,去看看明月樓真正的模樣嗎?”
她伸出手。
這話似曾相識。
明墨想了許久,好不容易才想起來,這似乎是成親第二天她對曲齡幽說的話。
她也伸手,緊緊拉住曲齡幽的手。
明月樓內此時人不少。
除了先到的越影和幾個打掃的明月樓護衛(wèi),還有后到的月三月十四和十多個護衛(wèi),以及跟著曲齡幽的雪青、管事和幾個曲府侍從。
再加上明墨和曲齡幽兩個人,怎么也有三十多人。
但明月樓以前是有幾百人的。
三十多人填在這座明月樓內,還是顯得明月樓空空蕩蕩。
曲齡幽跟著明墨看了許多地方,進門那片湖泊,練武的廣場,比賽的擂臺,滿是機關的過道、石橋……
到最后停在一座院子前。
院上方三個黑色大字極為顯眼——閑云閣。
寓意自在閑散、慵懶無事,其上字體卻是龍飛鳳舞、蒼勁有力,看著只覺少年人的凌云壯志撲面而來。
是和名字極為不符的氣勢。
“這是我從前住的地方。名字,是母親起的。”
明墨也抬頭看著那三個字,而后垂眸,有些懷念,也有些羞窘,“那字是我剛學練字時寫的。”
她頓了頓,又道:“我小時候不喜歡讀書只喜歡練武,到十歲時認識的字還沒百個。”
曲齡幽驚訝。
明墨更加不好意思:“母親強壓著我讀書練字,說再不學就要目不識丁、被人耍得團團轉了。”
那三個字就是她練字自覺練出點成果后興沖沖寫出來的。
“我讀了會書、練了會字,又覺得讀書練字沒什么難,很快就達到母親的要求了。”
她昂著頭,分明等曲齡幽夸她。
曲齡幽點點頭,如愿夸她幾句,想了想又道:“讀書練字確實沒什么難的。”
覺得讀書練字超級難的月十四跟在后面酸成一團。
天色漸暗時,曲齡幽去洗漱。
明墨站在閑云閣內一間屋子前,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屋內擺設簡單。
窗戶蒙了一層紗,日光月光都進不來,整間屋子一片黑暗。
明墨在一片黑暗里準確無誤摸到床邊。
那是她從前睡覺的床。
她從床下摸出一個長方形形狀的匣子。
匣內放了一把劍。
她伸手握住劍柄,輕輕抽動,劍刃出鞘,在黑暗里泛著淡淡藍光。
借著微弱光線,明墨看清了劍的模樣。
那是一把通體湛藍,有如天空浩瀚,又如湖泊深邃的長劍。
那是她曾經用的劍,是母親在她十五歲時送給她的劍。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見到母親。
那劍也是一把足以證明明月樓樓主地位的劍。
她把劍收回劍鞘,拿著劍鞘走出屋子。
屋外,越影正看著她,微微震驚:“主子?”
明墨把劍遞給她,在她不解的眼神輕聲道:“送去鐵匠鋪,讓它變得跟十年前一樣。”
十年前?
越影愣了愣,不著痕跡看一眼曲齡幽所在的方向,低頭:“是。”
她接了劍離開。
第二天夜晚。
曲齡幽坐在閑云閣的書房內看文書。
文書上寫了曲府管事送來的百草堂和其他產業(yè)內加急的一些事情,也包括商隊重開的計劃。
曲齡幽正皺著眉看那計劃,很不滿意。
看了一會,四周靜悄悄。
她忽地想起從中午吃完飯,似乎一整個下午都沒有看見明墨。
“你家主子呢?”她問。
月十四不知從哪里閃出來的,一下出現(xiàn)在她面前。
自流云山莊落水事件后,大部分時間她都跟在曲齡幽身邊。
“主子在湖心亭。”月十四遲疑一下還是說了。
曲齡幽沒看出她的遲疑。
她站了起來,顯然是要去看看。
走在路上,她問月十四:“你在月衛(wèi)里排十四,所以叫月十四?”
月十四點點頭。
“那月一月二還有月十一月十二她們呢?”
曲齡幽其實很早就想問了。
她似乎一直沒在明月樓看到這些人。
月十四腳步一頓,聲音沉沉:“沒有了。”
她低著頭,繼續(xù)道:“十年前死了一些,五年前又死了一些。后來主子沒再招人進月衛(wèi),現(xiàn)在月衛(wèi)里就只有我跟月三前輩,還有越影大人三個人。”
湖心亭是一座亭,就在明月樓剛進來那座湖的中心,以水上的連廊相連起來。
曲齡幽走了幾步,就看到明墨正背對著她坐在亭中心。
風輕拂過,吹起她的長發(fā)。
她旁邊散落著許多酒壇。
她在喝酒。
地面上隱約還有血跡!
曲齡幽心一緊,正要走上去,越影攔住了她。
“十年前的今日,是主子最后一次見樓主。她心里難過,沒有告訴夫人,是不想讓夫人跟著難過。”
“我想,夫人應該也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徹底了解主子的過往。”
“地上的血——”曲齡幽皺緊眉。
越影跟著看了一眼,很快移開目光:“蠱蟲在主子體內,情緒太過劇烈時,不論欣喜還是悲痛都會使蠱蟲躁動。”
“只是躁動程度都不同。若是程度較輕,主子就能忍受住不讓人看出來。”
現(xiàn)在地面上有血。而明墨還醒著。
顯然蠱蟲躁動的程度沒有百草堂那次嚴重。
但她還是痛的。
曲齡幽看著那些酒,“那是止痛的藥酒嗎?”
她想到在曲府那次。
越影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迎著曲齡幽疑惑的目光,她道:“是藥酒,也能止痛。但主子喝酒,不是為了止痛。”
她看了看那些空酒壇,一揮手,月三提著新的兩壇酒悄無聲息落在明墨身后,小心翼翼將酒放下。
“主子想醉。”
“但她酒量太好了。百年烈酒尚且不能輕易灌醉她,何況是藥材釀成、只為止痛和壓制蠱蟲的酒?”
她醉不了。
“曲府那一壇酒,是僅剩的最容易醉的一壇了。”
亭內,明墨正一邊飲著酒一邊發(fā)呆。
曲齡幽看她很久,看到最后,總覺得她似乎在顫抖。
如果不是痛,那就是難過,悲痛欲絕那種顫抖。
她后來怎么走回閑云閣的已經不知道了。
回過神時她坐在書房里。
旁邊的博古架上除了瓷器古籍外,還放了幾個金元寶。
看起來很新,顯然放上去沒多久。
曲齡幽其實早就注意到了。
此時她走過去拿了一個看,驚訝地發(fā)現(xiàn)金元寶居然是真的,金子做的,拿在手里沉甸甸。
她把金子放回去,問隱在暗處的月十四:“之前明墨在曲府喝的那壇酒,你知道都要用到哪些藥材嗎?”
月十四不明白她這么問的目的,想了想,點頭:“知道。”
她能跟在明墨身邊,當然會知道。
曲齡幽道了聲“好”,把紙鋪開,讓月十四念,她把需要用到的藥材名寫在了紙上。
月十四念完,看她沒有別的吩咐,默默隱到一邊。
曲齡幽認真看著那些藥材名。
伸手將曲府管事那份關于商隊重啟的計劃拿了出來。
她按照認知里那些藥材的產地開始制定起大概的路線。
天蒙蒙亮時,她叫來負責商隊重啟的那管事。
“家主?”那管事滿臉不解。
曲齡幽沒看他。
她看向遠處。
那是湖心亭所在的方向。
曲齡幽看了一會,隱約能穿過閑云閣到明月樓外樓的距離看到明墨,看到她蒼白的臉、平靜的眉眼、顫抖的身軀。
她把手里一夜的成果拿給管事。
“傅遷。”她叫那管事的名字,面容嚴肅、聲音肯定:“曲府新商隊就按上面的路線走,著重收購這上面的藥材。”
她頓了頓,繼續(xù)道:“不用考慮成本。”
“家主!”傅遷猛地抬頭,驚訝無比。
曲齡幽面不改色,只是重復一遍,讓傅遷知道她不是在說夢話。
他拿著那張紙下去了。
曲齡幽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很久也沒有收回目光。
月十四所說那些藥材不但珍貴,分布還極散,有的在天南有的在地北,連生長的季節(jié)都不一樣。
明月樓人手不夠,無法保證藥材充足。
而商隊這一趟出去肯定是會虧本的。
她向來理智,做事追求極致,遲遲沒有重啟商隊就是要拿出一個完美無缺的計劃。
但現(xiàn)在——
曲齡幽按住了心臟。
是因為她喜歡上了明墨了嗎?
她又想到了昨晚越影的話。
越影說她應該還沒做好徹底了解明墨過往的準備。
那一定是一段相當沉重的過往。
事關江湖隱秘、皇室動亂。
所以她不問明墨不會主動說。
她問了明墨才說,而且是問什么說什么,不會多說。
她若是了解了,多半就脫離不開江湖的漩渦。
她確實還沒有準備好。
在上元夜遇到明墨以前,她只是一個商人。
而江湖于她而言,是很亂很糟糕、動不動就打打殺殺、法令左右不到的地方。
那她是為了什么?
曲齡幽眨眨眼,心里其實并不迷茫。
她是有答案的。
她想讓明墨醉一醉。
一醉解千愁。
她想要明墨不愁,希望她能借醉酒忘卻所有煩惱苦痛。
哪怕只有片刻。
哪怕商隊全部賠完,其實也沒多大關系。
她還有百草堂,還有曲府的產業(yè)。
她還有很多錢,撐得起。
太陽出來了。
曲齡幽站了起來,一直走到湖心亭旁。
她喜歡不喜歡明墨她還無法確定。
但有一點她已經很確定。
她想要明墨不痛苦。
她看著那道背影,合起手掌,像是在許愿。
——愿她順遂無憂,愿她平安喜樂。
第22章 刺客
明墨在湖心亭坐了一夜,起身時腳步平穩(wěn)。
地面上全是散落的空酒壇,她極為清醒。
她去洗漱吃早飯后,再出現(xiàn)在曲齡幽面前時一切如常。
曲齡幽沒有問她昨晚不在是什么原因。
明墨也沒有多想。
她有她的事情做,曲齡幽也有自己應該做的事。
此時曲齡幽正坐在桌前看書。
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看了明墨一眼。
“怎么了?”明墨有些不解,總覺得曲齡幽的眼神似乎含義頗深。
她換了衣服,應該一點酒味和血跡也沒有才對。
明墨沒來由有點心虛。
她笑了一聲,看起來吊兒郎當?shù)模骸耙煌砩蠜]見,夫人想我了嗎?”
“嗯,有一點。”曲齡幽垂眸,繼續(xù)看手上的書。
明墨微怔,聽清楚后心一跳。
再去看曲齡幽時,曲齡幽坐得端正,眼神還認真看著那本書。
那是本閑書,講的似乎是跟釀酒和酒坊有關的。
曲府產業(yè)里明明沒有跟酒有關的,曲齡幽看那書卻比看她還認真。
曲齡幽根本就是在敷衍她!
明墨有些不高興地抽走曲齡幽手里的書。
曲齡幽也不惱,沒了書看就看明墨。
從她穿的新衣服看到腰間的飾玉,從她的臉看到肩上鎖骨,再一點點往下,目光有如實質。
偏偏她的表情又極為平靜。
明墨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
她把書塞回曲齡幽手里,“你繼續(xù)看吧。”
曲齡幽剛才的眼神怪怪的,隱約還有點危險。
她想了想,坐在曲齡幽旁邊,也抽了本古籍看。
擺在她書房的書,她從前自然是看過的,而且一定還很感興趣,不然也不會一直收著。
但明墨現(xiàn)在看著上面的字,只覺得每一行都很陌生。
她早不記得上面的內容了。
看沒一會她就把古籍擱下,無所事事地看向周圍。
她把放在博古架上的金元寶拿起來把玩。
亮晶晶又金閃閃的,而且擺痕不對,曲齡幽一定看到過、拿起來過。
曲齡幽喜歡,就不枉她特意吩咐越影一聲。
她心滿意足把金元寶擺回去,繼續(xù)看別的東西。
看了一圈后看向面前的曲齡幽。
這一看就許久沒有移開目光。
曲齡幽竟也不受她影響,看那書看得聚精會神、津津有味。
快到中午時,她才放下那書,被明墨拉著去一起吃飯。
吃完飯,明墨以為她還要繼續(xù)看書。
她快一步走到曲齡幽對面的位置坐下,顯然還打算看她。
曲齡幽無奈:“你不用忙別的事情嗎?”
別的事情。
明墨想了想,搖頭:“不用。”
明月樓的事有越影,除非是大事,不然越影都能解決。
而流云山莊宴會剛過去,江湖上最近也不會再有什么大事。
至于蠱神教余孽、先前“黑白大盜”的故事和流云山莊那幾位副莊主的蹊蹺,明墨已經讓月三寫在信上告訴段云鶴了。
這回信親手送到段云鶴手上,如果她還能被人蒙蔽、什么動作都沒有,那只能怪段云鶴廢物一個。
配不上聲音口中“重要角色”四個字的重量。
明墨垂眸。
曲齡幽看著她,很想問她這一刻想到了什么,是她母親、沈月白還是安拾邱?
明墨又不開心了。
但她不是已經許過愿了嗎?
明墨不能不開心。
曲齡幽把那本書認真收了起來,看著她臉上淡淡疲憊,道:“既然沒事,那我們去休息吧。”
她要拉明墨的手。
明墨本能地縮了縮。
她想起上次曲齡幽主動說要休息,結果是纏了她一夜。
她昨晚一夜沒睡,就,就不是很能做到曲齡幽的要求。
曲齡幽見她避開自己的手,眼睛暗了暗,再看她一眼,沒來由又讀懂了她心里的想法。
她笑了一下,也不解釋,在明墨遲疑的眼神下硬把她拽上床,按住后本來不想再做什么,見明墨還在緊張糾結,忍不住親了親她的臉。
親完她躺了回去,聲音輕柔:“睡覺吧。”
沒多久均勻的呼吸聲響了起來。
明墨回頭看她時她已經睡著了。
似乎昨晚整晚沒睡的人是曲齡幽一樣。
她摸了摸臉,隱約還能感覺到曲齡幽靠近時灼熱的氣息。
在床下時曲齡幽不會親她。
所以,只是跟往常一樣、不含任何感情的親吻嗎?
明墨看著和她枕在同一個枕頭上的曲齡幽,看她近在咫尺的臉,又覺不是。
過往模糊的記憶里有個人說喜歡是藏不住的。
她現(xiàn)在就感覺曲齡幽喜歡她。
而且不止一點點。
也許是心里有事,明墨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
她做了個夢。
夢里煙霧裊裊,天上沒有太陽,湖面波瀾不驚,中心的亭子里坐了一個人。
那人背對著她,正低頭認真看著手里的劍。
那劍明墨熟悉無比。
那是她用過的劍,鋒銳到無須內力也能輕易破開防御,稱得上削鐵如泥。
母親送給她時那劍還不是那樣的外觀。
當時那把劍雖然也漂亮,但看起來稍顯笨重。
直到后來變故來臨,她握著那劍不斷廝殺,砍到劍上裂開一條縫。
順著縫隙,她才看到那劍原來的面目。
那人看了許久,緩緩伸手握住劍柄,似乎想通過劍柄感受到什么。
那人是——
旁邊隱約有明墨熟悉的人跟在她旁邊,恭敬喚她“夫人”。
明墨沒聽到,她心里情緒忽地劇烈起伏起來。
她想要那人回過頭來。
她叫著那人的名字,“曲齡幽!”
那人沒理她,應該是沒聽到。
“曲齡幽!”明墨忍不住提高聲音。
直到一只手伸過來摸住她的臉,“明墨!”
聲音輕柔而熟悉。
明墨坐了起來,正對上曲齡幽關切的雙眼。
“怎么了?你做噩夢了?”曲齡幽問她。
明墨呆呆看著她,又抬頭看了看四周。
有點熟悉也有點陌生的擺設。
她在應川府的明月樓總部,在閑云閣內,跟曲齡幽一起午睡。
“不是噩夢。”明墨搖頭,意識還有些恍惚。
曲齡幽摸著她心口安撫她,追問道:“那你夢到什么了?你剛才喊了很多次我的名字,你夢到我了?”
她眼里滿是好奇。
明墨點點頭,回想夢里的內容,忽然難過起來。
她伸手,在曲齡幽不解的眼神里緊緊抱住她,認真道:“曲齡幽,你不要難過。”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她感覺夢里的曲齡幽就是很難過。
曲齡幽愣住。
而后回抱住她,“那你也不要難過。”
只要明墨不難過,她就不難過。
*
清晨,晴空萬里。
明墨剛起床走出屋,越影出現(xiàn)在她面前,手里拿著一柄劍,“主子,之前的事辦好了。”
她把劍遞給明墨。
明墨沒有接,問道:“曲齡幽呢?”
越影:“夫人在明月湖前。”
湖泊在明月樓內,名字便是明月湖。
明墨于是往明月湖的方向走去。
還沒到湖邊,遠遠就能看到曲齡幽的身影。
她站在湖邊看湖面,神情平靜。
明墨又想到了那個夢。
她有許多年沒做過夢了。
上元夜遇到曲齡幽到現(xiàn)在,她做了兩個夢,兩個都跟曲齡幽有關。
區(qū)別只在于這一次夢里沒有那道聲音。
她走上前去,曲齡幽回頭看她,看到越影拿著把劍有些好奇。
“曲齡幽,你想練劍嗎?”明墨直奔主題。
她想到流云山莊水塘邊,曲齡幽打贏了那些為討好莊玉禾而想推她落水的人。
那些人心術不正、手段下流,武功實在算不上好。
但要進流云山莊參加宴會,武功也不能太差。
曲齡幽能贏他們,是因為她出手足夠果斷,動作又簡潔直中要害。
那是流云山莊的功夫,是段云鶴還在曲府時教她的。
段云鶴自幼習武,沒了記憶,本能還在。
流云山莊是江湖大派,武學傳承不差。
于拳腳上,明墨沒有能教她的。
“練劍?”曲齡幽驚訝,“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
練武的都要從小練起,超過十歲都算晚了。
“又不用你練內功。”明墨把那劍拿過來放到曲齡幽手里,唇角微揚:“況且跟盤蛇手比起來,練劍算不上難。”
練盤蛇手難不難。
曲齡幽臉微熱。
那是擂臺上明墨跟那孟長貴交手時她問月十四的話。
當時她只不滿于孟長貴的挑釁,又聽了月三關于“江湖切磋身份要相當”的不成文規(guī)定,想著要不然自己練好盤蛇手替明墨出手好了。
她可是明月樓的樓主夫人!
當時她不知道盤蛇手練起來難于登天,也不知道明墨的驚才絕艷。
她有些惱怒地回頭。
月十四早遁得沒影了。
旁邊只剩雪青和兩個曲府侍從在。
但至少月十四沒把藥材的事也跟明墨說了。
曲齡幽這么安慰自己,這才低頭看手里的劍。
跟一般的劍相比,劍身長了一些,也寬了一些,還比較重。
劍刃很鈍,連最普通的長劍都比不上。
應該是給新手準備的。
劍柄側面刻了兩個小小的字——如意。
“如意劍?這是它的名字嗎?”曲齡幽問。
明墨也低頭,眼神落在那兩個字上,緩緩搖頭,“不是。如意兩個字,是一種祝愿。”
江湖兇險,萬事如意。
那是明墨的母親對她的祝愿。
現(xiàn)在她把劍送給曲齡幽,連同這份祝愿一起。
——愿她萬事如意,愿她心想事成。
她眼神明亮,勝過天上日光。
曲齡幽對上她眼神,眉眼彎彎,心情愉快。她繼續(xù)問道:“那這把劍的名字是什么?”
劍的劍鞘極漂亮,鑲嵌著寶石珍珠,在日光下閃閃發(fā)光。
曲齡幽又抽出劍身來看。
劍身似乎也是新的。
只有劍柄很明顯有舊的痕跡。
明墨動了動唇,原本想說“沒有名字,你想取什么名字就取什么名字”,看到曲齡幽臉上溫柔含笑的表情,頓了頓,放緩聲音,回答道:“望月。”
她望著曲齡幽,目光是不自知的眷戀。
曲齡幽對上她眼神,清楚從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望月,劍名望月。
她望向自己時,恍如在望著月亮。
曲齡幽有些欣喜,又有些心亂。
她把劍拔了出來,隨意地揮了揮。
明墨笑了起來,“我教你。”
她向前踏出一步,將曲齡幽整個攬入懷中。
不在床上,無關情愛,卻在觸碰的一瞬間,兩顆心都跳了起來,聲音如鼓。
曲齡幽側眸,能看到明墨白皙的臉,她專注鄭重,眼里滿是光芒,眉眼靈動,神采更勝當初在河里。
她借曲齡幽的手腕握住昔日寶劍,在昔日練劍的地方再次舞劍。
不光是曲齡幽,越影站在一旁看著,也覺一顆心柔軟無比。
舞劍的主子、神采飛揚的主子、眉眼舒展的主子,她確實是許多年沒有見到了。
四周環(huán)境不變,恍惚之間,越影也以為自己回到了從前。
那時樓主還在,副樓主耐心溫柔、足智多謀,少主無所顧忌,靈犀小姐善良活潑,一切都很好。
越影看得有些失神。
房頂上,悄無聲息出現(xiàn)、一襲黑衣蒙著面、標準刺客打扮的女子也看得一怔。
她無意識地握住了手里的劍,原本已經不那么想出現(xiàn)去打擾她們了。
但下一刻明墨似有所感地看了上來。
四目相對,女子看到了她的眼神。
平靜、鎮(zhèn)定,看她如同陌生人,那道目光泛著冷意,顯然把她當做刺客了。
她的打扮確實是刺客。
明墨的眼神完全沒有問題。
但女子還是因著那不帶半點感情的目光感到不滿,既委屈又不甘。
她拔出手里長劍,一下跳下去,動作利落、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地刺向了明墨。
越影還沒反應過來,曲齡幽先有了反應。
是來不及多想,也是身體反應快過理智,她向前一步擋在明墨身前,右手舉起那把名為望月的劍,橫劍招架上去。
她才剛剛拿劍,這招招架不管在明墨看來還是女子眼中都稀松平常。
“小姐!”雪青和曲府侍從焦急不已。
“曲齡幽!”明墨一下也慌了,想要拉過曲齡幽。
但她拉不動,曲齡幽死死擋在她面前,一步都不讓。
“鐺”一聲響,女子的劍撞上望月劍。
曲齡幽承受不住那股力晃了晃。
女子也有些詫異。
她詫異的是曲齡幽手里的劍看著華而不實,居然能反震到她。
那顯然不是曲齡幽的功勞,而是劍的。
那劍很不一般。
但那又如何?拿著劍的人一看就不會武功,根本擋不住她。
她輕而易舉地找到空隙穿過,正要揮劍向前時忽然看到曲齡幽的臉。
她愣了一下,沒有揮上去。
極為明顯的停頓。
那邊越影反應過來,立刻出手。
她上前和那女子打了起來。打斗中,女子蒙面的面巾被打掉,她露出了真面目。
越影看清楚后不由愣住:“是你?你不是——”
女子沒看她,被打掉面巾后她第一反應是看向明墨。
隔著一段不長的距離,她很確定明墨看清楚了她的臉。
她看清楚了,眼里卻一片茫然,眼神還如看陌生人一般。
明墨根本不記得她了!
可明墨怎么能不記得她!
女子怒極,心里那股情緒一瞬到了頂峰。
她一劍刺去,對準的是明墨的心口,連后面越影一掌拍來都不顧。
曲齡幽看著黑衣女子的目光,看出她此刻情緒激蕩,只怕不會跟之前一樣留手了。
但迎著那似乎必死的一劍,她還是挪了挪身體,堅定地護住明墨。
隨之而起的是一道凌厲破聲空。
一片葉子自遠處飛來,輕輕柔柔,卻在撞上劍刃時震得黑衣女子退了退。
越影那一掌拍了上來,直將女子拍得吐血。
雪青在遠處松了口氣。
旁邊,有個曲府侍從看清危急關頭摘了葉子擋住劍刃那人的面容后,臉色蒼白,控制不住地顫抖。
“云茶,是嚇到了嗎?已經沒事了。小姐沒事,樓主也沒事。”同伴輕聲安慰她。
葉子碎開后飄落在地。
黑衣女子的劍被震斷。
那人自高空而落,先看一眼明墨,確定她沒事才稍微安心。
她又看跟明墨站得極近、剛才努力想要護住明墨的曲齡幽一眼,眼神深深。
眼角余光順便瞥到那邊滿臉蒼白不安的曲府侍從云茶。
到看越影和聞聲而來的月三、月十四時,聲音冷得結冰:“我走時讓你們照顧好少主,你們就是這么照顧的?”
月三和月十四看一眼地面上的斷劍和葉子,跪在地上低著頭:“十三大人。”
越影押著那黑衣女子不讓她動彈,邊往她體內輸送內力不讓她死了,也喚了聲“十三大人”。
被押著的黑衣女子口吐鮮血,挨了越影一掌后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痛到不行。
她卻一點不在意,也看了上去。
聽著周圍三道聲音,她不由自主地也低了頭,像是回到曾經,也輕聲道:“十三大人。”
明墨茫然地看了過來。她聽到了女子的聲音。
女子也稱十三姐姐為十三大人,所以是明月樓以前的舊人嗎?
可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她看著地上黑衣女子的斷劍。
劍是因她而斷的,女子是來殺她的。
但她曾經是明月樓的人。
明墨想著,忽地呼吸沉重,忍不住低低聲咳了起來,全身都在顫抖。
就跟那次在百草堂一樣。
曲齡幽變了臉色,聲音微顫,“明墨!”
第23章 葉青宜
她急聲叫著明墨的名字,伸手想要扶住明墨。
她就站在明墨旁邊,離她極近,動作也已經很快,但有人比她還要快。
明十三一下躥了過來,幾乎是瞬移。
她把明墨整個抱了起來,大步往閑云閣掠去,聲音帶著急切:“月三去煎藥。”
月三應了一聲*忙去了。
越影到此時才停止給那黑衣女子輸送內力。
黑衣女子緩了口氣,呆呆看著明十三離開的方向,忽地有些不安:“越影,少主她——”
她似乎想說什么,越影看她一眼,看她挨了自己一掌命都沒了半條的慘樣,既不忍又有些怒,冷聲道:“把她押下去關起來。”
便有明月樓的護衛(wèi)上前把女子帶走。
而后越影腳步飛快往閑云閣追去。
湖泊前的空地一下只剩曲齡幽和雪青幾人。
曲齡幽看著右手,那里還握著名為“望月”的劍,明明剛才明墨還好好地在教著她舞劍。
忽然就有刺客來襲、生死一線、明十三出現(xiàn),再到明墨出事。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夫人,十三大人只是太擔心主子了。她跟主子從前關系極好,就跟主子的親姐姐一樣。”
月十四在旁邊小心翼翼說道。
她能隱約感覺出十三大人有點不喜歡曲齡幽。
曲齡幽此時卻沒有感覺。
她眼前還是明墨臉色蒼白、咳嗽咳到帶血,而后緩緩倒下的畫面。
是蠱又發(fā)作了嗎?明墨會很痛苦嗎?
曲齡幽按住心臟,感到有些難受。
她把望月劍抱在懷里,腳步極快也往閑云閣跑了過去。
屋內。
曲齡幽一進去就看到明墨臉色微白地躺在床上,明十三和越影都守在床前。
明墨沒有昏迷過去。
她還是清醒的,雙手藏在被子下。
額頭有汗,卻竭力舒展眉眼,安慰著面前紅著眼眶的兩人:“不用擔心,我沒事的,不痛。”
看到進屋的曲齡幽,她眼睛亮了亮。
很細微的變化,但明十三認識她那么多年,幾乎是看著她長大的,怎么會看不出來?
她垂眸,隱約還能記起明墨十五歲那年興高采烈跟自己說,她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
她絞盡腦汁跟好友想著怎么追那人、得那人喜歡。
據(jù)說她們當時還列了一個長長的計劃。
到臨出發(fā)前,她說她想到辦法了。
她說她喜歡的姑娘心地善良,她要假裝被她救,然后以身相許……
明十三側身,讓出明墨床前的位置。
曲齡幽坐在床前,如當初在曲府一般。
她看著明墨,看她白著臉、唇角染血,看她攥著被子,忽然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她沒有解明墨染了血的外衣,也沒有細致擦去明墨唇角血跡和額上的汗。
她此時根本理智不起來。
過了一會,月三端著藥走了進來。
和在曲府時一般無二,那藥濃郁苦澀又刺鼻。
曲齡幽忍不住皺眉。
這個味道對她而言確實是陰影。
明墨沒有皺眉,什么反應都沒有。
到月三走到她面前了,她才微微一愣。
“喝藥吧。”曲齡幽握住她的手,極為認真,“睡醒以后什么都不會改變的。”
她已經知道那藥很不簡單,藥材來之不易,藥效也能維持很長時間。
而在這段時間內,明墨將斷斷續(xù)續(xù)地沉睡,清醒的時間會很短,什么事都不能做。
她上次在曲府不愿意喝藥,除了怕苦,應該也跟這個有關。
“什么都不會改變。”明墨看著曲齡幽,忍不住重復了一遍。
曲齡幽已經不怕水了。
曲齡幽已經跟她成親了。
所以,她再也不會一醒來,忽然知道曲府發(fā)生了很多事,忽然看到曲齡幽掉進湖里險些死亡。
她接過月三手里的瓷碗,手一抬,一氣呵成,整碗藥很快被她喝完。
曲齡幽離她那么近,此時越感藥味苦澀難聞。
聞起來都這么苦,喝起來只會更苦。
但托盤上除了瓷碗什么都沒有,竟也沒有糖果點心什么的。
她皺著眉,正要讓月三拿點東西去去明墨嘴里苦味。
明墨已經把碗放了回去,面不改色。
看出曲齡幽心里想法后,她笑了笑,說道:“一點都不苦。”
怎么會不苦?
曲齡幽心知肚明,對上明墨臉上笑意,還是被晃了下神。
滿屋靜寂黑暗,她一笑,滿堂生輝。
喝了那么苦的藥,那么痛,她卻還能笑得出來。
后面明十三臉色微變,原本能摘葉隔空震斷長劍的手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月三把碗拿了出去。
越影在后面看著她,欲言又止。
明墨安慰了曲齡幽幾句,在藥效發(fā)揮、將要沉睡前看向明十三。
她認真看著明十三的臉。
看了很久,才叫道:“十三姐姐。”
明十三上前一步,認真應道:“是我。我回來了。”
曲齡幽到此時才有時間看明十三。
那是一個單看外表就能讓人感覺到淡漠冷冽的女子,但她面對明墨時眉眼滿是柔和。
她穿著黑色的衣服。
原本應該是很耐臟的。
但她衣服上都是泥土,整個人帶著風塵仆仆的疲憊感。
她應該是從很遙遠的地方趕回來的。
正好就遇上了黑衣女子的刺殺。
曲齡幽剛想到黑衣女子,床上的明墨也忍著痛意在問明十三。
她臉上表情有些迷茫,也有些不安:“十三姐姐,那黑衣女子——”
“我會解決的。”明十三聲音堅定,想了想繼續(xù)道:“等你清醒以后,我再告訴你。”
清醒以后。
那也是這一次蠱蟲發(fā)作結束以后。
明墨點點頭。
睡意襲來,隱隱壓過痛苦,她看向曲齡幽,有點不舍。
曲齡幽把被子給她蓋好,動作小心翼翼,聲音輕輕柔柔:“睡吧。我會陪著你的。”
她眼里有不自知的心疼。
明墨閉上了眼睛沒能看到。
明十三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向一邊,那里放著望月劍,是曲齡幽剛才進來時拿進來的。
明墨把那劍送給了曲齡幽,似乎還想教她劍法。
曲齡幽剛才拿劍的動作生疏遲鈍,顯然是剛接觸到劍。
她剛接觸到劍,卻能在黑衣女子刺來時擋在明墨面前,連性命都顧不上。
她對明墨不是沒有情的。
明十三想著,手越攥緊,深深看曲齡幽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十三大人。”越影跟了出來。
明十三知道她的心思,問道:“人關在哪里?”
地牢。
許州明月樓有外樓和內樓,應川府的明月樓自然也如此。
明月樓人出手要的是一擊即中,一般不會留活口,地牢是用來關押自己人的。
這個自己人指的是叛徒。
當然,從五年前開始,明月樓換了地方,地牢基本廢棄,查到有問題的人會直接殺掉,再不需要關押起來。
十年前,明月樓有天字地字玄字黃字四個堂口,地牢由黃字堂的人看管。
明十三想到這里,腳步一頓。
她走了進去。
地牢許久沒打掃,放眼望去全是灰塵和蛛網。
黑衣女子躺在稻草堆里,看著跟死了一樣。
牢門沒關上,原本制作得復雜難解的鎖早已壞了。
明十三不在意這些,一步踏進去。
女子聽到動靜看來,隨后小聲喚了聲“十三大人”。
明十三滯了滯,走到她面前,撩開她袖子搭在她手腕上,搭了一會,說道:“你體內有蠱神教的蠱,你刺殺少主,是因為蠱的影響。我可以這么認為嗎?”
女子僵了僵,緩緩搖頭,“蠱蟲那點影響,還不足以控制我。”
所以她刺殺明墨時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女子笑了一聲,問明十三:“十三大人,您知道我是誰嗎?”
“葉青宜。”明十三不假思索。
十年前,明月樓黃字堂堂主名為葉衿,看管這座地牢是黃字堂的任務之一。
而葉青宜是葉衿的女兒。
“葉青宜。”
女子重復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再次笑了起來,聲音滿是荒唐痛苦,“您記得,越影記得,那些押我來的護衛(wèi)反應各異,其中有人也記得。但少主她不記得!”
“少主她怎么能不記得!”
她一下激動了起來,趴在地上幾乎聲嘶力竭,“我娘是因為她才會死的!如果沒有我娘暗助,她逃不出春秋山。”
“她后來推平了蠱神教。既然能推平蠱神教,既然她那么厲害,為什么不能早一天出現(xiàn)?”
“甚至都不用一天!半天、一個時辰,結果都會不同!”
“但她沒有。”
葉青宜臉上有絕望,“就因為我娘一開始沒有出手,沒有跟越影的父親、玄字堂堂主一樣半步不讓、血濺當場嗎?”
她說得顛三倒四,明十三看著她,全部聽得清楚。
她一聲不吭,沒有打斷。
葉青宜還在說。
“我娘死了,季夏冬他們逃走前把我也抓上。我半路逃了出來,逃了那么久。可是明月樓從來沒有派人找過我。”
“少主甚至早不記得我了。”
“我跟她面對面,她看到我的臉,眼里只有陌生。”
到最后,她聲音藏不住怨毒:“我原本沒有想殺少主的。但她不記得我了。對她來說,我只是一個刺客。”
刺客當然是為了殺人才出現(xiàn)的。
“那我就殺她好了。我知道我活不了。我也早就不想活了。”
她把劍揮過去時就知道了,要么是她殺不死明墨自己被越影打死,要么她殺死明墨自己也死。
但現(xiàn)在她沒有死,而明墨——
葉青宜想著那人倒下時白得勝雪的臉,心里并沒有感到高興。
明十三等到她全說完才開口,聲音輕輕,于葉青宜卻有如電閃雷鳴,既響又痛。
她說,“你應該知道主子體內也有蠱。那是季夏冬親手給她下的,是所有蠱里最厲害的。”
“從種下那一刻開始,她的記憶、五覺都會受到影響,直至最后,什么都記不住,五覺也完全喪失。”
所謂五覺,即味覺、嗅覺、觸覺、聽覺和視覺。
“蠱毒發(fā)作時,這種影響將最大化。”
所以她喝完藥跟曲齡幽說不苦,不是哄曲齡幽讓她安心的,而是真的沒感到苦。
“許州明月樓的書房里有好幾口大箱子。箱子里全是散亂的、沒有順序的紙。紙上記著的,是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事情。”
因為重要,怕自己忘了,所以要記到紙上,時不時就要重新看一遍。
“那些紙有一張是關于我的,右上角應該還附了我的畫像。但可能越影她們沒想到我這么快回來,這趟出來沒把關于我的紙帶上。”
所以明墨在屋內看了她很久,明墨在記她的臉。
“江湖人都說,少主當年推平蠱神教后重傷倒地,將活不過三十歲。這是真的。”
“她最后關頭棄劍用盤蛇掌,不是為了要折磨季夏冬讓她忍不住毒發(fā)的痛苦而自殺,她是真的拿不動劍了。”
“教內剩余幾名還活著的護法救走季夏冬后放了火,遍地大火,滿山都是尸體。越影后來在一具尸體上找到了你隨身的飾物。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那之后,沈月白和明月樓四處求藥。
蠱神教教眾跟瘋了一樣不斷派人來刺殺。
明月樓再無暇顧及其他。
明十三一句一句解釋給她聽,臨走出去時道:“少主若是知道你還活著,應該會很高興的。”
她過往記憶里存在、以后需要記得臉的人,又能多出一個。
第24章 糖
閑云閣屋內。
明墨斷斷續(xù)續(xù)地沉睡著,中間也醒來過幾次。
再一次醒來后,她看著屋外日光,問旁邊的月十四:“還要再喝幾次藥?”
“主子,還有兩次。”月十四有些安心。
再喝兩次后,這次的蠱蟲發(fā)作就算壓制下去,主子就能沒事。
明墨點點頭,緩緩坐了起來。
“夫人在休息。”月十四顯然知道她要說什么,先一步開口。
明墨沉睡這段時間曲齡幽大多都是在床前守著她的。
但她睡得沒規(guī)律,醒得也沒規(guī)律。
這次正好趕上曲齡幽熬不住去休息,換月十四守著她。
“我想出去走走。”明墨說著,自己把里面的衣服穿好,掀開被子坐直起來。
月十四忙拿著衣服上前一步,很熟練地就要給她穿上。
曲齡幽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明墨在床上坐著,月十四彎著腰神情認真,手正搭在她肩膀上,兩人距離相當近。
“夫人。”月十四聽到腳步聲后抬頭,看到曲齡幽后聲音恭敬,同時手上動作加快,想快些給自家主子把衣襟弄好。
曲齡幽腳步一頓。
明墨按住她的手,眉眼微揚,像是無聲在笑,“你先出去吧。”
衣服還沒穿好啊。
月十四有些疑惑,但她向來不會質疑主子的命令,聽話地離開了。
曲齡幽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再對上明墨含笑的眼神時臉上微熱,莫名就有些不自然。
她走過去坐在床前。
明墨向后靠了靠,手從被子里伸上來,正努力地想自己系上衣襟。
她臉還是白的,才剛剛醒來。
曲齡幽按住她的手,往前湊了湊,接過她手上動作給她系衣襟,像是不經意地問道:“既然衣服沒整理好,怎么讓月十四出去?”
“我剛才想了想,忽然覺得這樣不妥。”明墨很自然地拉住曲齡幽的手,一本正經道:“我已經成親了,不應該再跟別人接觸親密。”
“她才二十歲。”曲齡幽怔了怔,推己及人。她自己二十歲時壓根不知道喜歡是什么。
但我喜歡你時也才十五歲。
明墨看出她想法后在心里小小聲反駁了一句,繼續(xù)道:“所以你剛才不是在吃醋嗎?”
曲齡幽一進屋她就察覺到了。
她看上去時,曲齡幽似乎是不太高興的。
當時屋里就她和月十四兩個人,她總不能因為別的事忽然不高興。
吃醋。
曲齡幽滯了滯,有些后知后覺:她那樣的心情,忽然心里不高興,是因為吃醋么?
吃醋是因為嫉妒。
她嫉妒月十四,是因為喜歡明墨么?
喜歡。
她一時有些恍惚。
“那你希望我吃醋嗎?”她看著明墨的臉,想起成親前的“約法三章”、“有言在先”,反問道。
明墨垂眸,也想起成親前說的話。
當時她還慶幸于曲齡幽不會喜歡上自己。
她避而不答,認真看著曲齡幽的手,看她細致認真撫平衣服上的褶皺。
曲齡幽也沒再說話,靜靜給她整理著衣服。
整理好后,曲齡幽伸手想拉明墨起來,迎上她不解的目光,問道:“你不是想出去走走嗎?”
如果不是想出去,也不用月十四幫她穿衣服。
明墨搖了搖頭,“我之前想出去是因為在屋里坐著無聊。”
她現(xiàn)在不想出去,也是因為在屋里坐著不無聊了。
屋還是那個屋,只是換了個人。
她因為曲齡幽在而不感到無聊。
曲齡幽聽出她言外之意后頓了頓,心緒再次起伏,欣喜過后是惱怒:“明墨,你——”
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很好玩?
她是想這么問的。
她很多次隱隱約約能感覺到明墨的喜歡,感覺明墨對她是有情意的。
但她旁敲側擊追問明墨時,明墨總是避而不答。
于是顯得那些感覺都只是她的錯覺。
曲齡幽不喜歡那樣,她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她應該是理智的、清醒的,明確知道自己目標的。
偏明墨總能一句話擾亂她心情,既讓她欣喜,也讓她不安。
她于經商上深謀遠慮,喜歡將一切都掌控在手上。
在情感上也應該如此才對。
段云鶴的事她絕不容許再來一次。
況且明墨早已重要過段云鶴。
所以只能是明墨先喜歡她,喜歡她喜歡到沒了她不行的地步,明墨對她的喜歡必須勝過她對明墨的喜歡!
曲齡幽想著,把原本要問的話收了回去,環(huán)顧四周一圈,若無其事道:“確實不無聊。”
四周有趣的擺飾極多,屋外檐下還掛了幾個風鈴,風一吹丁零當啷地響,聲音悅耳而不吵鬧。
那是明十三親自掛上去的。
當時曲齡幽也在,清楚地聽到明十三掛好后對旁邊的越影說:“少主向來愛熱鬧。我掛上去之前算好了距離,風再大也不會吵到她的。”
月三和月十四也附和,說若是真吵起來她們自然會上去摘掉。
明十三對明墨很好。
那么多人都對明墨很好,她似乎不足為道。
明墨握住她的手,打斷她發(fā)散的想法,道:“我忽然又覺得有點無聊了,要不還是出去走走?”
曲齡幽:“……”
她被明墨牽著手搭著肩半靠著,美其名曰借力,姿態(tài)親密到不能再親密。
明墨似乎極喜歡明月湖。
她走到了明月湖的空地前,坐在旁邊石桌前,看了一會湖面,像在發(fā)呆。
曲齡幽正想說些什么,就見她忽然看了過來,問道:“那日那黑衣女子把劍刺過來時,你——”
“她似乎不想殺我。所以我才擋在你面前的!”曲齡幽說得極快,像是在竭力掩飾著什么。
明墨怔怔看著她,有點想問如果黑衣女子沒有留手怎么辦?如果那一劍必然斃命,曲齡幽會如何?如果她真的死了,現(xiàn)在的曲齡幽是什么反應?
但比那些問題先涌上來的是困意。
她還是沒有問出口。
曲齡幽陪著她回了屋,再次熟練地給她蓋上被子。
明墨閉上眼睛后臉上只剩蒼白。
除了在床上和被她親吻時的臉色羞紅外,大部分時間她的臉都是這么白。
白得勝雪。
曲齡幽從前喜歡看雪,現(xiàn)在忽然厭惡了起來。
她伸手描摹著明墨的五官,俯身輕輕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我已經親吻你了,怎么你還不臉紅?
*
又是一日清晨,曲齡幽睡醒起床,洗漱后正要去看明墨。
剛走出屋就看到明十三站在那里,似乎是站了很久。
“十三……”她微頓,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
月十四越影月三叫她十三大人,明墨叫她十三姐姐。
“曲堂主。”明十三故作沒看出她的遲疑,直接將前面兩個字當做曲齡幽的稱呼。
她道:“我這次來,是有時想要曲堂主幫忙。”
曲堂主。
不是夫人,也不是曲姑娘,而是百草堂的曲堂主。
曲齡幽到此時才覺出些微妙。
她點點頭,以眼神示意明十三直說。
“前些時日那刺客,原本是明月樓的人。”
明十三聲音微沉,“她心結難解,加上受了越影一掌重傷難愈。若是她自己不想求生,只怕神仙來了也救不了。”
曲齡幽便有些明白了。
那刺客不想求生,而明十三希望她求生。
“越影說她第一劍刺向少主時,因為看到你的臉而收手了。”
“曲堂主也許和她有些淵源。我想請你去看一下她。”
最好是說動她求生,讓她活下去。
明十三攥了攥手,有些難堪。
她因著某件事對曲齡幽心懷不滿,現(xiàn)在卻要在這里求她——
但她確實希望葉青宜能活著。
因為明墨一定也是這么希望的。
“心結難解?”曲齡幽沒來由想到明墨當時看著那女子,聽到她對明十三的稱呼時茫然又不安的眼神。
她問明十三:“那心結,具體是什么?”
所以曲齡幽這是直接就答應了?
明十三有些反應遲鈍,而后才聽清她的問題。
什么心結?
她抬頭,看了一眼湛藍天空,言簡意賅:“五年前少主逃離蠱神教控制——”
她停了一下,問曲齡幽,“曲堂主知道蠱神教嗎?”
見曲齡幽點頭,她有些驚訝,接著道:“為了逼少主出現(xiàn),蠱神教抓了和明月樓、和少主有關的人,一天殺一個,殺到少主出現(xiàn)為止。”
明墨從逃出來一路躲避追殺、求盡江湖各派到帶著人殺回去、推平蠱神教一共花了四十九天。
那也意味著死了四十九個人。
葉青宜是第五十個。
“最后一個為了逼少主出現(xiàn)而被蠱神教殺掉的明月樓人,是黃字堂堂主葉衿,同時也是葉青宜的母親。”
“她和她母親隔了一天,就此生死相隔。”
和天字堂地字堂兩位堂主直接倒戈不同,也和玄字堂堂主、越影的父親越無求半步不讓血濺當場不同,葉衿當年反抗的態(tài)度不激烈。
明日和死后她直接投靠季夏冬。
但在春秋山,在蠱神教控制的地盤上,她又暗護了明墨五年,讓她不致完全被蠱蟲控制喪失理智。
后來明墨逃離,她也悄悄阻攔過追殺明墨的追兵-
地牢干凈整潔,聽說是越影重新讓人打掃了一遍。
關著葉青宜那間也擺了張床上去。
葉青宜還是躺在稻草堆上。
聽到腳步聲,她頭也不抬,聲音滿是煩躁,“不喝藥,拿走。”
曲齡幽看著她,看了一會才走了進去。
不用推門,因為牢門壓根沒關上,門上也沒有鎖。
“都說了不——”葉青宜不耐煩地抬了抬頭,看清來人是曲齡幽后很明顯地一怔:“曲堂主。”
她聲音輕輕,曲齡幽也愣了愣。
她的稱呼跟明十三一樣,態(tài)度卻跟明十三完全不同。
她看來的眼神很溫和。
曲齡幽想了想,坐在了稻草堆旁的小馬扎上,“葉青宜?”
她叫著女子的名字,看她點頭、態(tài)度溫和后繼續(xù)問:“我們認識嗎?明月湖前,你似乎不想傷害到我。”
“我認識曲堂主,曲堂主應該不認識我。”
葉青宜答得很快,“至于在明月湖前,那是因為您曾經救過我的性命。救命恩人,我不報恩也就罷了,怎么還能傷害您、恩將仇報?那也太不是人了。”
救命之恩。
隱在牢外角落里的明十三眸色深深。
曲齡幽救過段云鶴,百草堂施粥、義診、送藥,也救過很多江湖人。
現(xiàn)在她還救過葉青宜。
她救了那么多人。
明十三因而更加意難平。
牢內,曲齡幽也驚訝。
她看著葉青宜的臉,企圖回想起來,但一點印象也沒有。
“您自然沒有印象。”
葉青宜坐了起來,神情感激,“當年我逃離蠱神教的控制后傷得太重。”
葉衿投靠了蠱神教,明月樓后來也沒派人救她。
現(xiàn)在她知道明月樓當年是以為她死了。
但當年的她不知道,自然不會回明月樓。
“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
明月樓的人不能干恃強凌弱、坑蒙拐騙的事。
“聽說百草堂向來行善,我就想著去試試運氣。結果當時在堂內的伙計不但愿意給我藥材,還讓坐堂的大夫給我治傷。”
“我傷好后無處可去。他們還給我介紹了個到莊上種藥材、配藥的活。”
“我問他們?yōu)槭裁磳ξ疫@么好。他們說是按照大小姐的要求做的,大小姐說百草堂行善積德、醫(yī)者仁心,應該在絕望時予人一線生機。”
“若有人來求,只要是要求合理,確實是走投無路,便可給予幫助。”
葉青宜仰著頭看曲齡幽,努力回想著當年百草堂的人說的話。
百草堂不止在許州那一家。
她去的是離明月樓最遠的。
后來曲齡幽視察曲府產業(yè)時,她遠遠看過一眼,記住了曲齡幽的臉。
在房頂上時曲齡幽側對著她她看不清,到距離拉近她擋在明墨面前半步不讓時她才看清。
也幸好看清后她收了手,拖到了十三大人回來。
葉青宜想到明十三說的那些話,一下情緒低落起來。
她居然將劍對準了少主的心口,致使少主蠱毒發(fā)作。
“來時越影托我告訴你,明墨體內的蠱會隔一段時間發(fā)作。你是使發(fā)作時間提前了。”
曲齡幽陳述著事實,想到明墨吐的血、沉睡的時間,心里要說一點芥蒂都沒有是不可能的。
她是怪葉青宜的,怪她出現(xiàn)擾了平靜,擾亂明墨的心情。
但她看著葉青宜,看她似乎也很痛苦的樣子,想到明十三口中的心結,輕嘆一聲,說道:“你在莊上種過藥材,也配過藥,那你應該知道,有的藥材早一刻或者晚一刻摘下,藥效都會受到影響。”
“配藥也是如此。一點細微極為不起眼的變化,就有可能使救命的良藥轉變?yōu)闅⑷说亩舅帯!?br />
明十三說葉青宜的心結是葉衿死了而她活著。
她希望明墨早一天出現(xiàn),或者干脆就晚一天。
但偏偏不早不晚就是那一天。
“我認識明墨才幾個月,而你認識她十幾年,你應當比我更了解她的。”
曲齡幽站起來看向上方的窗戶,目光悠遠,極想透過那窗戶看清明墨所有的過往。
“如果能早一天,哪怕是半天、一個時辰出現(xiàn),如果她能,她一定會出現(xiàn)。”
“她沒有是因為她真的做不到。”
“能救到你,一定已經是她日夜兼程不眠不休,最努力后的結果了。”
“所以你不能死。”
曲齡幽讓外面的雪青把藥端了進來,上前一步,居高臨下看著葉青宜:“你要活著。”
葉青宜的心結解沒解開她不在意。
她只在意明墨的心情。
明十三說明墨希望葉青宜活著,那葉青宜就要活著。
“葉姑娘,喝藥吧。”雪青看一眼自家“咄咄逼人”的小姐,好心地把碗遞到葉青宜嘴邊。
葉青宜呆呆的,還沒適應“心地善良、行善積德的百草堂堂主”到“咄咄逼人、氣勢洶洶的曲齡幽”的轉變,已經不由自主把那碗藥喝完了。
好苦。
她皺了皺眉,想到明墨,忽然淚如雨下。
曲齡幽走了出去沒看到。
她一路走到閑云閣,去看明墨時明墨正在喝最后一碗藥。
托盤上放著一顆金元寶形狀的糖塊。
是曲齡幽特意讓廚房做出來,交待月三放在藥碗旁邊的。
那是她最喜歡的形狀。
明墨原本沒想動那糖,聽到曲齡幽的腳步聲,忙拿起糖放進嘴里,眉眼舒展,輕快地說道:“很甜。”
第25章 春秋
明墨再次醒來時四周是黑的。
她捏著被角坐了起來,還沒搞清楚狀況先聽到曲齡幽有些驚喜的聲音。
“你醒了?”曲齡幽摸摸她的臉,臉上有幾分明顯的歡喜。
明墨因她直白的情緒怔了怔,隨后才想起睡前的事。
她喝完最后一碗藥,也吃了曲齡幽的糖。
她現(xiàn)在能醒來,就說明她又活過了一次蠱蟲發(fā)作。
她還活著。
曲齡幽因而喜形于色。
明墨想明白后,忽然有些心情復雜。
她點點頭當做回答,沒有說話。
曲齡幽也不在意。
坐了一會,天亮了。
曲齡幽很自然地拿了一件外衣給她披上,熟練地做起之前月十四的活。
明十三挑了個曲齡幽不在的時間進了屋,確認明墨沒事后才將葉青宜的事簡單說給她聽。
“她的傷還有多久能好?”明墨問。
聽到葉青宜在曲齡幽威逼下老實喝藥時有些想笑。
同時還有些得意。
幾個月前在曲府,月三讓她喝藥而她不想喝時,曲齡幽是站在她這一邊的。
明十三看她一眼,眼神微深。
明墨忙收起笑容。
她忘了,十三姐姐向來嚴肅刻板,以前監(jiān)督她練劍練字時一點都不留情。
她認真地繼續(xù)聽明十三說,聽完不由有些感慨,“曲齡幽居然還救過葉青宜啊。”
“是,她救過葉青宜。”明十三重復一遍,手攥了攥,眉眼間不免溢出埋怨之意。
明墨隱約看出她的想法,直接問道:“十三姐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既然她可以救段云鶴、葉青宜,為什么不能——”
明十三脫口而出,對上明墨不贊同的目光,難掩埋怨:“就當是我強求好了。明明——”
“嗯。”明墨用力點點頭,打斷道:“我在的,十三姐姐。”
明十三:“……”
她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明墨是把“明明”兩個字當做自己對她的稱呼。
她有些無奈,也有些好笑,還有些懷念。
跟越影、月三和月十四不同,前面三人是在明墨二十歲后才近距離跟隨她的。
而她比明墨年長十來歲,幾乎是看著明墨長大的,對明墨再了解不過。
明墨少年時既愛熱鬧,也貪玩到不行。
有時貪玩過頭樓主要罰她時,她就是這么插科打諢,企圖蒙混過關。
后來變故發(fā)生,她中了蠱,不能再練劍,不能再玩鬧,不能做的事太多太多。
哪怕她看起來不以為意,但也和過去大不一樣。
她許久沒看見這樣企圖岔開話題的明墨了。
她不愿意自己說曲齡幽不好。
明十三輕嘆一聲,眼里也多出一絲笑意:“我可不會叫得這么肉麻。”
“這哪里肉麻了?”明墨不承認,“明明很好聽。”
正逢曲齡幽走了進來。
她一把拉住曲齡幽,一本正經對明十三道:“她是幽幽,我是明明,這不是很搭嗎?”
她原本只是為了轉移話題才故意曲解明十三的話,現(xiàn)在越說越覺得有道理,頭也昂了起來。
明十三:“……”
曲齡幽:“……”
明十三默不作聲,看曲齡幽一眼就要離開,被明墨叫住。
“十三姐姐,這是曲齡幽,我跟她成親了。她是我夫人,是明月樓的夫人。”明墨面容嚴肅、聲音認真。
她繼續(xù)說。
這回是對曲齡幽說的。
“曲齡幽,這是明十三,是明月樓明衛(wèi)里排十三的。母親生前視她為弟子。她既是姐姐,也是師姐。”
明月樓以前有明衛(wèi)和月衛(wèi)。
月衛(wèi)如同燕朝皇室的影衛(wèi),行事隱秘,做的是保護主人、查探消息的活。
明衛(wèi)雖然沿用的是明月樓第一任樓主明三月出身的暗衛(wèi)名,做的卻是殺人的活。
明墨當上樓主后沒再招收明衛(wèi)。
明十三是最后一批明衛(wèi)里的,她加入明衛(wèi)時明月樓樓主是明日和。
所以她現(xiàn)在還喚明墨為少主。
明墨將這些簡單告訴曲齡幽,而后繼續(xù)道:“我們成親了。你跟我一樣,叫她十三姐姐就好。”
她看曲齡幽的眼神認真明亮,便如當初在許州明月樓祠堂問她愿不愿意做明月樓第六位樓主一般。
曲齡幽跟她站得很近,聽完后抬頭看向明十三,開口道:“十三、姐姐。”
她按照明墨介紹的這么稱呼明十三。
明十三避開她的目光,低著頭回道:“夫人。”
她等到曲齡幽回答后才轉身離開,沒有再說第二句話。
“她似乎有點討厭我。”曲齡幽這回察覺出來了。
從第一次在明月湖前,到請求她去看葉青宜稱呼她“曲堂主”,再到現(xiàn)在。
這種感覺和越影、月三和月十四完全不同。
那時她們對她只是疏離,如同對陌生人。
而明十三對她的情緒遠比以上三人劇烈。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
明墨面不改色,甚至點點頭:“也許?”
對上曲齡幽瞬間震驚的眼神,她笑了起來,“嗯,也許十三姐姐太喜歡我了,把*你看作情敵,所以看你不順眼?或者覺得你配不上我?”
喜歡明墨?
曲齡幽有些無奈。
別說剛剛明墨跟她介紹時說了明十三既是姐姐也是師姐,就明十三看明墨的眼神都能看出她跟明墨不會是那種關系。
至于配不上就更別說了。
她從不認為自己會配不上明墨。
明墨和明十三兩人也都不是那種看重地位出身的人。
既然不看重這些,她更沒有什么地方會比不上別人。
曲齡幽對此很有自信。
她走了出去。
屋內一暗,到午時,明十三和越影再次出現(xiàn)在明墨面前。
明十三這次是來說她在塞外查到的東西的。
明墨坐在桌前。
桌上堆了一堆紙,全是越影整理出來的。
明墨認真地看著。
她記性不好,很多事情早已經忘了。
尤其蠱一發(fā)作,醒來后就要全部再重新看一遍。
“我在塞外查到了季族的存在。”明十三說。
她是在明墨二十一歲時離開明月樓的。
前后查了四年多,幾乎走遍塞外才在前段時間查到季族。
“季族內全是蠱仙后人,學的是蠱術。”
“他們生活在深山里,遵照蠱仙留下的遺訓,季族人不入世俗,不干擾世俗之事。”
“季族有一條族規(guī),若無大事不能輕易離山。若無故離山,將和季族斷絕關系。”
“當上族長,才能無視這條族規(guī)。”
季族。
明墨手上動作微頓,抬頭看向明十三。
明十三點點頭,滿是苦澀,“還留在山里的季族人招認,季族現(xiàn)任族長,名為季夏冬。”
季夏冬。
明月樓曾經的副樓主。
蠱神教的尊者。
給明墨下蠱的人。
一切變故的起源。
現(xiàn)在她還是蠱仙后人,是季族族長。
“她是季族族長?”越影重復一遍,不由絕望。
季夏冬地位越不凡,本事越高深,意味著明墨體內的蠱越厲害。
那沈月白即便把燕朝皇宮里所有跟蠱有關的典籍翻上一遍,也很難想出那蠱的解法。
“季族人說,她是在二十四年前當上族長的。”
季夏冬現(xiàn)在五十歲。
二十四年前她二十六歲。
“剛當上族長她就離了季族生活了幾十年的那座大山。走沒幾個月回來,然后帶著大部分季族人一起離山。”
剩下不愿離山的季族人留在山里,被明十三查探到。
“她這個季族族長當?shù)玫故敲逼鋵崳咀迦苏嫘膶⑺斪鲎彘L。”明十三冷笑。
她威逼利誘,最后是將染著血的利刃橫在季族人脖頸上,又以幾個季族人性命威脅,他們才愿意說出跟季夏冬有關的信息。
季族人真心敬重她。
就跟十年前變故發(fā)生前的明月樓人一樣。
明十三說到這里眼里滿是恨意。
而后是一年后。
也就是二十三年前,二十七歲的季夏冬到了明月樓,帶著一歲的季靈犀。
當時明墨才兩歲。
明十三當時已經十來歲,還有些印象。
她回憶道:“當時樓主單獨見她。誰也不知道樓主跟她說了什么,反正見完出來,樓主便說她以后將是明月樓的副樓主。”
明十三記得自己當時是很羨慕的。
那是副樓主,在明月樓內的地位僅次于樓主。
季夏冬,季副樓主。
起初很多人不服她。
畢竟她初來乍到、來歷不明,功夫也稀松平常。
但后來經歷的事情多了,她顯露出來的城府、行事的手段都證明她確實非同一般。
她足智多謀,對明月樓的人耐心十足,對明墨這些小輩溫柔親切。
明月樓人既佩服樓主明日和慧眼識珠,也真心將季夏冬當做副樓主。
沒人再追問她的來歷。
直到十年前,她忽然施展出蠱術的手段,還和那新建立的蠱神教關系密切,還不知何時收服了以天字堂地字堂兩位堂主為首的部分明月樓人。
明日和因她而死。
明十三說到這里眼眶微紅。
明墨也不自覺把手上的紙捏皺。
“季族人說,她第一次離山是為了尋找她姐姐。”明十三把話題拉回來。
“季夏冬還有姐姐?”越影一怔,而后眼里浮起希望。
季夏冬的姐姐會不會在蠱術上比季夏冬還要厲害?
明墨垂眸,若有所思,“她姐姐,難道名字是季春秋?”
她想到了春秋山。
那是蠱神教的地盤。
十年前被她推平。
蠱神教護法逃走前放了火。
現(xiàn)在那里是一片廢墟。
在蠱神教還沒有出現(xiàn)前,那座山的名字當然不是春秋山。
這個名字顯然是季夏冬起的。
“季族人是這么說的。”明十三點頭。
越影想了想,也道:“那我讓人去查季春秋,還有靈犀小姐的來歷也要再查查。”
出事后他們也查過。
但要么是線索不夠無處下手,要么是人手不夠。
現(xiàn)在一下多出這么多線索,還有二十三年前的時間段,查起來應該簡單很多。
越影說著就下去了。
明十三沒動。
她看明墨一眼,過了一會才跳過這個話題說起別的:“明月湖前,曲府那侍從看到我出現(xiàn)時臉都嚇白了。她還記得那件事,而且——”
“而且我在她面前晃了幾次,她害怕但沒求饒。現(xiàn)在你蠱蟲發(fā)作結束了。她多半會把那件事告訴曲齡幽。”
那件事。
明墨沒有說話。
明十三既不滿又不忍,說道:“你要做好準備。曲齡幽也許會質問你。而且你把明月樓的賬冊都送給她了,越顯得一切有跡可循。”
“你不想她知道,就先想想怎么跟她解釋吧。”
她笑了一聲,臉上卻沒有一點笑意,“她這回挑手下的眼光倒很好。”
*
破敗庭院、日光照不進的屋內。
床前。
隱約響起男子低低嗚咽聲。
“族長。”那男子小聲喚著她,“季族又死了一個人。”
床上人動了動。
那男子忙收起聲音,小心看床上人幾眼,看到她只是無意識在動后如釋重負,不敢再哭走了出去。
臨走前看向屋內桌前的女子,眼里還有淚,聲音卻冷冷的:“不許將剛才的事告訴族長。”
他走了出去。
女子走到床前。
床上人還閉著眼睛。
但她顯然沒有睡著,也不是真的無意識。
女子沒走開。
果然,床上人很快問道:“小雨剛才在哭什么?”
女子微頓,而后實話實說:“流云山莊宴會上,云上雨帶人出手,死了一個季族人。”
一陣寂靜。
那人咳了幾聲,吐了幾口血,問道:“墓呢?”
她醒的幾次都在問這個問題。
女子回答道:“剩最后一個地方。”
地方指的是范圍。
床上人想要的具體答案,就在這個范圍內。
“快了。”床上人說著,忍著痛看向北方。
那是應川府的方向,也是明月樓總部的方向。
是她曾經當副樓主的地方。也是她殺了明日和的地方。
明月樓內。閑云閣,明墨隔壁的屋。
屋外,名為云茶的侍從在周圍徘徊了許久,最后抬手敲響了面前的屋門,“小姐,屬下有事要跟您說。”
第26章 心狠手辣
五年前,曲齡幽還是曲府大小姐。
那一年發(fā)生了很多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事自然是她的父親、曲府家主曲正植染病離世。
曲正植死得沒有一點征兆。
他死后很長一段時間內曲齡幽悲痛欲絕,心情無法平復,沒能很好地打理百草堂和曲府其他產業(yè)。
百草堂和很多家曲府產業(yè)險些就面臨關門。
云茶要跟她說的似乎是件小事。
云茶問她還記不記得“肖禮”這個名字。
曲齡幽記性很好,想了一下,很快有了印象,“那是莊上一個管事。”
曲府有很多莊子,比如之前明墨跟著一起去的那座莊子就離得近、面積大,種植了許多藥材。
肖禮所在那個莊子似乎離許州極遠,地處偏遠,莊上作物收獲也不多。
“他好像是在五年前暴斃而亡。”
那時曲正植死了沒多久,曲齡幽沒心思管太多事,只讓曲府管事去慰問一番。
“他不是暴斃而亡。”云茶劇烈地搖了搖頭,臉微白,迎著曲齡幽溫和的眼神,鼓足勇氣道:“他是被人活活折磨而死的。”
“屬下親眼所見,絕不會有假。”
五年前,在一條短而狹窄的小巷里。
云茶親眼看到那位名為“肖禮”的管事被一個黑衣人攔住去路。
她當時剛從那小巷子里經過,因為丟了隨身物品要折返,結果還沒走出巷子,先看到黑衣人從天而降。
那黑衣人側對著她,不知道跟肖管事說了些什么。
肖管事一下白了臉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求饒。
黑衣人沒饒他。
黑衣人先折斷他手腕,再打斷他的腿,而后是眼睛、鼻子、耳朵……
滿地是血,四周都是肖管事的慘叫聲。
到最后,他的舌頭也被黑衣人割掉,再叫不出聲音來。
他的死狀極其凄慘。
云茶藏在巷子雜物堆后,希望黑衣人看不到她。
要是被看到她一定活不了。
她的希望落了空。
那黑衣人折磨死肖管事后一下就看到了她。
卻沒對她怎么樣。
黑衣人沒蒙面,臉上有濺上去的血,眼里還滿是殺意。
看到云茶后面不改色,連驚訝都沒有,自然也沒有害怕。
黑衣人一點不怕云茶把這件事說出去。
而后云茶看到那黑衣人把臉上血擦干凈后向前走了幾步。
那里立著道人影,背對著她。
那人自始至終沒有回頭,只是靜靜聽著肖管事不斷求饒、痛罵到慘叫。
再然后那兩人就離開了。
原地只剩肖管事不堪入目的尸體。
云茶以為第二天就會有官差來調查,街上人也一定會談論這樁慘案。
但什么都沒有,風平浪靜。
幾日后莊上人來曲府報信,說前些時日莊上派來曲府匯報莊上情況的管事在路上暴斃而亡。
那管事名為肖禮。
后來云茶做了一段時間的噩夢。
黑衣人和那道背影的主人一直沒有再出現(xiàn)過。
她以為這件事永遠不會有后續(xù)。
直到明月湖空地前明十三出現(xiàn)。
她看到了明十三的臉。
明十三就是五年前折磨肖管事的那黑衣人。
那道背影,那道她在許州明月樓、在小姐成親后第二天感到有些熟悉的背影,是明月樓樓主明墨的。
云茶白著臉,回想起來忍不住有些顫抖,聲音也帶著顫意。
她怕到不行,卻認真道:“我不知道樓主和十三大人當年和肖管事有什么過節(jié),但肖管事是曲府的人,小姐現(xiàn)在又和樓主成了親,這件事我不能瞞著小姐。”
云茶什么時候離開的曲齡幽沒有注意到。
她坐在那里有些恍惚,繼而順著“肖禮”這個有點印象的名字想到了五年前的一些事。
云茶只是曲府侍從,知道的很少。
而她知道的,是肖禮“暴斃而亡”前,那個莊上走火過一次,當時莊上大部分房屋都被燒毀。
莊上派肖禮到許州曲府來就是為了匯報這事的。
那段時間還有不知來歷的人到曲府,說有意收購百草堂。
這兩件事原本并沒有關聯(lián)。
但曲齡幽忽然想起來,明墨中了蠱,似乎是需要很多藥材的。
壓制蠱讓她沉睡的藥需要藥材,讓她在蠱蟲發(fā)作時不那么痛的酒也需要藥材。
明月樓需要很多藥材。
若是莊上走火是明月樓收購百草堂不成,惱羞成怒想要給曲府給她點教訓——
江湖人大多是這樣的,行事不擇手段,也不受法禮約束。
而且明月樓似乎有點入不敷出。
她起身去翻出一個外觀亮眼的小箱子,那里面裝著明月樓大部分產業(yè)的契書和賬冊,是明墨在她生辰時送給她的禮物。
她忙完曲府和百草堂的事后也看過一部分。
明月樓的產業(yè)有酒樓、賭坊、當鋪……
涉及的很廣,但打理的人似乎能力一般。
她看賬冊時就看出些端倪,原本是要跟明墨說的,但趕上流云山莊宴會,之后到明月樓總部,沒幾天又是葉青宜刺殺,一直拖到現(xiàn)在。
莊上走火、管事“暴斃”。
曲府產業(yè)經營不佳、百草堂險些關門。
不知名人士意圖收購百草堂。
明月樓需要藥材又缺少錢財。
似乎都能關聯(lián)起來。
曲齡幽一下坐直起來。
事關明墨,她有點亂。
但關系到曲府產業(yè)和百草堂,她又一下清醒。
若是當年想收購百草堂的是明月樓,明月樓早就對曲府有圖謀——
再然后是五年后,上元夜,曲府小姐、實際上是曲府家主的曲齡幽問明墨想不想跟自己成親。
曲齡幽怔了怔,再次想到一條佐證:明墨早知道雪青的名字。
在上元夜的湖邊,那時她都不知道明墨是誰,明墨卻能很自然地叫出雪青的名字。
那是不是說明,明墨早知道自己是誰了。
況且明墨怕冷,輕易不會出門,怎么那么巧一出門就能遇到落水的她?
明墨跟她成親的原因——
曲齡幽想到這里忽然搖了搖頭。
她不愿意再想下去。
若是她心里已經認定明墨的初衷不良,那之后發(fā)生的一切都會被她歸到佐證那一邊。
她站了起來,拿起那幾張紙就跑了出去。
“小姐?”雪青剛監(jiān)督葉青宜喝完藥回來,見到曲齡幽的背影有點不解。
明墨不在屋里。
她此時正坐在明月湖前空地的石桌前。
這是她在明月樓內最喜歡的地方。
她已經坐了一下午,從明十三說完云茶的事一直坐到現(xiàn)在。
她看著湖面,偶而有風吹來,湖面便泛起漣漪。
月十四給她撿了一堆石子過來放在桌面上,讓她丟著玩。
明墨拿了一顆,手腕微用力,圓圓的小石子在水上打了幾漂,落在湖心亭子的邊上一角。
聽到腳步聲,她回頭看去,是曲齡幽。
曲齡幽來問她了。
明墨坐直,把面前的石子掃到地上。
曲齡幽直接把那幾頁紙往桌上一拍,道:“明墨,我有事問你!”
她氣勢洶洶。
明墨指了指面前的空位,“坐下問吧。”
曲齡幽一滯,看她如初見般平靜不起波瀾的眉眼,有些惱怒。
云茶看到明十三的臉知道明十三是那黑衣人,她第一時間告訴了自己。
那明十三應該也早把這件事告訴了明墨。
明墨早知道她要問什么,卻還這么平靜。
她不坐,上來就問道:“你當初為什么答應跟我成親?”
管什么約法三章有言在先,她現(xiàn)在就是要問,她就是要出爾反爾!
曲齡幽理不直氣也壯。
明墨看著她蠻不講理的樣子,眼里泛起笑意。
她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你這么問我,心里應該有了答案才對。你覺得是因為什么?”
曲齡幽最討厭她的反問。
她心里確實是有一個猜測,一個她不愿意接受的猜測。
她直接道:“為了百草堂和曲府產業(yè)?”
她們都是女子不會有孩子。
若是一方離世,產業(yè)和所有錢財將屬于另一方。
曲齡幽說到這里,忽地再次想到明墨成親第二天的問題:她死后,自己愿不愿意當明月樓的第六位樓主?
她心里沒來由一痛。
打斷她思緒的是明墨的笑聲。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看上去很高興。
曲齡幽不解地皺眉。
“你心里如果真的這么想,怎么還敢直接來問我?”
“我們已經成親了。如果明月樓真是圖謀百草堂和曲府的產業(yè),你就這么問出來,不怕我殺人滅口?”
曲齡幽若是出事,她這個曲齡幽名副其實的妻子將會很順理成章地接手她的一切,包括百草堂,包括曲府產業(yè)。
而曲齡幽一向清醒理智。
根據(jù)云茶所說和她發(fā)散的聯(lián)想,她最不該做的就是直接來問自己。
但她還是問了出來。
顯然她心里沒有真的這么想,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會傷害她。
明墨心情愉悅,而后斬釘截鐵說道:“明月樓從沒有圖謀過百草堂和曲府產業(yè)。”
她這么說,明明沒有任何依據(jù),曲齡幽沒來由心里一定。
但她還是有許多疑惑。
“那當時到曲府說要收購百草堂的那些人也跟明月樓沒有關系?”
收購百草堂。
明墨微怔,“有人想要收購百草堂?”
她確實不知道這件事。
曲齡幽看著她的表情,確認她是真的不知道后點點頭,“那些人來歷不明,被我拒絕后直接就走了,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后來也沒再出現(xiàn)過。
當時曲府內還有管事?lián)@受怕。
“那明月樓的賬冊?明月樓產業(yè)的經營情況?”曲齡幽將那幾頁紙拿給明墨看。
紙上詳細簡潔記錄著明月樓產業(yè)的經營情況,一點一點,都是出多入少,最后經營不善關了門。
“是有意的。”明墨垂眸。
“明月樓從前為燕朝皇室效力。酒樓、賭坊、當鋪、青樓,幾乎開遍天下,查探江湖各派和皇室需要的消息。”
到她十五歲那一年,那個所謂的“百年之約”到頭,明月樓理該自由。
按照百年前那位皇帝所說,這些都屬于明月樓,屬于明三月的后人。
但說和做是兩回事。
“自我外祖父起,他便知道百年時間到了皇室也不會真善罷甘休。所以明月樓一直在有意縮減手上的產業(yè)。”
一下子全部關門太顯眼,只能慢慢的,以入不敷出、經營不善的名頭收斂起來。
到現(xiàn)在,明月樓人手大不如前,手上產業(yè)也大不如前。
明墨點了點紙上幾處:“等這幾家也關門后,就差不多了。”
到那時所剩的幾家產業(yè),就只能堪堪養(yǎng)得起她和明月樓幾十人了。
她笑了一聲,“這么看,我跟你成親真是成得太好了。”
曲府產業(yè)很多,百草堂也很賺,曲齡幽是曲府家主,很有錢。
她似乎可以讓曲齡幽養(yǎng)著她。
她坐姿愜意放松,顯然這只是調侃。
曲齡幽看一眼她的臉,心想若真是這樣,她養(yǎng)著明墨也沒什么。
甚至整座明月樓她也養(yǎng)得起。
只是這樣看的話,明月樓似乎也沒有她想象的那么高深莫測、地位超然。
“那云茶所說,莊上走火、管事暴斃呢?”曲齡幽手上微緊。
那是云茶親眼所見,總不能有假。
管事暴斃。
明墨攏在袖下的手也微緊。
她站了起來,聲音如常:“肖禮此人,確實是十三姐姐親手殺的。他死得很慘,很痛苦。”
她記性不好,連明十三的臉都記不住。
但肖禮兩個字她刻骨銘心。
到現(xiàn)在想起來,明墨眼里還是有恨意。
“殺他是因為他自己,和曲府以及百草堂無關。”
“他欠了明月樓的債。”明墨看向湖面,背對著曲齡幽,聲音平靜。
“莊上走火,原本只是十三姐姐恐嚇他的手段。”
“他還不起債,還想跑。沒辦法,只能殺了他,就當殺雞儆猴了。”
明墨說得漫不經心。
曲齡幽聽得茫然失神。
欠什么債會到要人性命的地步?
而且還不是干凈利落的死法。
云茶說起來時臉都是白的。
過了五年,她還是將那時見到的畫面視為陰影、噩夢。
由此可知明十三出手有多血腥殘酷。
“你經商那么多年,沒聽說過江湖上賭坊討債的手段嗎?”明墨走到一旁的兵器架上,把玩著其上一把軟而輕的劍。
曲齡幽愣在原地。
賭坊如何討債她自然知道。
動輒家破人亡,最后還不上的話不但性命垂危,死后妻兒都要被帶走當做奴隸。
但明月樓,賭坊,討債,家破人亡。
她無法將這些全部聯(lián)系起來。
明墨走到她面前,將那把軟劍塞進她手里,忽然問道:“那日教你的劍法你還有印象嗎?”
她握住曲齡幽的手腕,帶她舞劍,就如那日葉青宜沒出現(xiàn)前一樣。
劍法極美,一進一退仿若遵循某種旋律,抬劍上前、收劍回身的動作行云流水。
“這是明月劍法,是一套外人看來觀賞性十足、舞起來很好看的劍法。有如仙人于月下起舞,乘風而去般輕盈自在。”
明墨停了下來松開曲齡幽的手,看著她的眼睛繼續(xù)道:“但于江湖人而言,這是通往地獄的催命符。劍出必見血,是索命的劍法。”
“我曾用這套劍法殺過很多人。”
明墨依然溫和平靜,連說起殺人兩個字也面不改色。
曲齡幽忽覺手上那柄劍重了起來,劍柄有點濕,黏稠像是有血糊著一樣。
“對你來說,十三姐姐對那管事的手段也許血腥暴戾。但實際上,那是再正常不過的手段。”
“江湖人說起明月樓、說起我的名字都會變色。那不是明月樓原本就有的威風。”
明墨把曲齡幽手里的劍拿走,認真地放回兵器架上,回眸笑得溫柔:“那是我親手殺出來的。”
她是江湖人,是明月樓之主。
是讓那么多無所顧忌、連燕朝律法都不放在眼里的江湖人一說到名字就諱莫如深、害怕不已的存在。
哪怕她中了蠱、不能再動用內力,甚至離死不遠。
曲齡幽第一次這么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
若只是神采飛揚、輕狂肆意的少年明墨,是不足以讓江湖人怕到這種地步的。
她之前見到的,溫柔的、親和的、深情的明墨,都只是明墨的一部分。
而現(xiàn)在,明墨在她面前展現(xiàn)出她殺人無數(shù)、江湖人口中“心狠手辣”的一面。
見到了她這一面,曲齡幽還會喜歡她嗎?
明墨撿起地上一顆小石子,輕輕一擲,激起水花無數(shù)。
第27章 去京城
明墨再見到葉青宜時還是在明月湖前的空地上。
她坐著,葉青宜站著。
她蠱蟲平息沒有再發(fā)作,葉青宜的衣服也不再是刺客標志的一襲黑衣。
聽到腳步聲,明墨抬起頭看去,第一眼先看葉青宜的臉,看她臉上五官,看她的眼睛。
她看得很認真。
葉青宜早在地牢里就聽明十三說過,知道明墨記性不好,現(xiàn)在迎上她的目光,明白她在記自己的臉后心里微苦。
“少主。”她聲音輕輕,既不安又自責。
明墨把她認真看了一遍,確認自己記住她的臉短時間內不會再忘記后點點頭,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葉青宜雙手空空,沒有再拿著劍。
那把劍似乎是被明十三擲出的葉子震斷了。
她有點遺憾。
葉青宜看出來后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滿是自責,聲音帶著哽咽:“少主,屬下不該刺殺您的。我只是,我不知道少主您現(xiàn)在的情況。我只是以為您忘了我。”
她哭了一會,又道:“那把劍不足掛齒,只是最普通的劍罷了。”
不然也不會那么容易被明十三震斷。
她真正用慣、隨身多年的劍,早在十年前變故發(fā)生的時候就折斷了。
“起來。”明墨抬手。
站在旁邊的越影上前一步把葉青宜拉了起來,“主子不喜歡別人跪她。”
越影頓了頓,繼續(xù)道:“而且你現(xiàn)在不該再稱少主了。”
葉青宜不是只效忠于上任樓主明日和的明衛(wèi)。
而少主二字,對明墨來說已經是很遙遠之前的稱呼。
遙遠到恍如隔世。
“十三姐姐說你體內蠱神教的蠱還活著,這些年發(fā)作起來,會很痛苦嗎?”明墨問她。
葉青宜點點頭,又搖搖頭。
痛苦當然是有的,但跟明十三所說明墨體內的蠱發(fā)作起來的痛苦相比顯然不值一提。
她的蠱不是季夏冬親手種下的,她的記性和五覺也不會受到影響。
即使蠱蟲發(fā)作,她甚至也還能夠忍著痛提著劍殺人。
她的臉不是白的,她不怕冷,情緒劇烈也沒什么事。
所以完全是能夠忍受的。
她想著,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明墨無奈,看越影一眼。
越影也無奈,上前去固定住葉青宜的頭不讓她再動,沉聲道:“把自己搖暈了你今晚就在這里睡吧,我不會送你回屋的。”
地牢都睡了那么久,在地上躺一會怎么了。
葉青宜一點都不在意。
明墨聽著似曾相識的對話,不由有些恍惚。
十年前,越影的父親是玄字堂堂主,葉青宜則是黃字堂堂主的女兒,她們兩個是一起長大的,感情深厚。
她等著面前的兩人說完了,才繼續(xù)道:“前段時間我讓越影給京城送了封信。”
京城。
葉青宜微怔。
她當然知道沈月白就在京城。
果然,明墨接著道:“剛剛月白的回信到了,說你體內的蠱她應該能解。”
送信和回信。
葉青宜心里算了算自己在地牢和養(yǎng)傷的時間,差不多就是應川府到京城往返的時間。
也就是說明墨早早就去信問沈月白解蠱的事了。
她刺殺明墨,明墨不僅不責怪她,還那么快就在想該怎么給她解蠱。
葉青宜眼眶微紅,胡亂點著頭,認真地說道:“屬下立刻就去京城找沈姑娘。解完蠱后立刻回明月樓。”
明墨緩緩搖頭。
在葉青宜以為她的意思是不想讓自己再追隨她、不讓自己回歸明月樓而忐忑不安時,她道:“我陪你一起去京城。”
葉青宜愣住。
旁邊越影也有些驚訝,“主子,您要去京城?”
明墨點頭。
京城,那是燕朝的國都,皇室所在的地方。
那也是沈家人遵循祖訓、原本一生一世都不能踏足的地方。
有些事,應當要做個了斷。
夜晚。
明墨回了屋,洗漱過后坐在了床上。
曲齡幽不在。
自那天她教曲齡幽舞完那套看起來賞心悅目、但曾殺過很多人的明月劍法后,曲齡幽很少出現(xiàn)在她面前。
雪青說她是在忙百草堂的事。
據(jù)說曲府前段時間重啟了商隊,聽起來似乎真的是很忙。
明墨這么想,心里卻還是不開心。
曲齡幽以前就算再忙也不會好幾天不見她。
她看向窗戶,順著窗戶上的月光抬頭看,似乎能夠看到掛在天上的月亮。
明月劍法。
和明月樓、明月湖同名的劍法。
那也是歷任明月樓樓主必須學會的劍法。
明墨從前不喜歡那套劍法。
因為那劍法施展起來太美觀,一點不符合她對江湖“一劍見血”、“干凈利落”的想象。
她十三歲被允許闖蕩江湖,卻是到十五歲那年才學明月劍法的。
在離開明月樓要去參加江湖大會前,她向明日和辭行,臨行前,明日和將明月劍法的劍譜和“望月劍”一起送給她。
如果說玉璽是皇位的象征,明月劍法和望月劍無疑是明月樓樓主之位的象征。
她總感覺母親那時隱約是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的。
但她已經無法再問清楚了。
明墨收回思緒,看著落在窗戶上的月光,想到曲齡幽的臉。
在她說完曾殺過很多人、說肖禮的死法其實很正常后,曲齡幽似乎是有點怕她的。
這很好。
曲齡幽怕她,就不會再追問肖禮的事,不會知道肖禮欠的債,也記不起她曾見過自己、救過自己的事。
曲齡幽怕她,就不會再靠近她、喜歡她,在她死時就不會太難過。
曲齡幽怕她,其實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
她說那些固然是要曲齡幽怕她,說的卻也不是假的。
她確實是殺過很多人,確實是覺得肖禮死有余辜。
如果她當時不是拿不動劍,也許她還會親自動手。
那云茶看到的就是她的臉了。
她說的都是真的。
江湖人說她心狠手辣、喜怒無常,那也是真的。
但曲齡幽怕她——
明墨拿起一塊石子用力往外丟,滿臉不高興。
曲齡幽剛走進來,走沒幾步聽到一道破空聲,一顆石子迎面而來,擦著她的臉頰飛了過去。
她一怔。
明墨坐在床上也有些驚訝。
她忙起身快步走到曲齡幽面前,摸了摸她的臉,緊張地問道:“你沒事吧?”
曲齡幽對上她擔心的眼神,頓了頓,走到床前正要坐下,看見床頭堆著的石子愣住,“這是什么?”
“這是月十四這段時間在湖里練閉氣功順便潛到湖底摸上來的石子。”
明墨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沒事干喜歡拿石子打水漂,湖底沉了很多石子。”
她很久沒來明月樓總部。
而這堆石子里,有很多都是許多年前她丟下去的。
明十三是這么說的。
她說自己以前喜歡挑形狀漂亮的石子打水漂玩。
月十四知道后連夜給她摸了好多石頭上來。
她就順便挑了些漂亮的擺在床前,陪她一起睡覺了。
反正曲齡幽又不陪她。
現(xiàn)在曲齡幽來了,她把那些石子掃到地上。
丁零當啷地響。
曲齡幽捂了下頭,有些頭疼。
這么一個人能是江湖人口中殺人無數(shù)、心狠手辣的明月樓之主?
“我還以為你是想殺人滅口了。”她坐在床上,摸摸臉,被石子擦過的地方還有點紅。
明墨湊上來吹她的臉,邊吹邊問:“你剛說什么?我沒聽清楚。”
曲齡幽:“……”
她遲疑一下,重復一遍道:“我還以為你丟石子,是知道我進來,想殺人滅口了?”
明墨一愣,看曲齡幽時看到她臉上含笑。
她在拿“殺人滅口”開玩笑。
像是在借此表達什么。
比如,她敢這么開玩笑,其實一點也不怕她。
“你現(xiàn)在不是應該說你不是故意的嗎?”曲齡幽看明墨不說話,往前傾了傾。
明墨本就在給她吹臉上被石子擦過的地方,不防曲齡幽忽然前傾,吹的動作變成了親。
她結結實實親在曲齡幽的臉頰上。
曲齡幽也怔了怔。
看明墨有些慌地往后退了退,她笑了一聲。
才幾天沒見沒親密接觸,怎么就變得親一下就這么純情了?
她不依不饒靠了過去。
明墨縮在床角,問她:“你是有什么事嗎?”
沒事就不能來了?
曲齡幽心里忽然生出不滿。
但她來見明墨確實是有事的。
她問道:“月十四說你要去京城?”
來時她見到越影正指揮護衛(wèi)收拾東西,如果不是月十四說,她還沒這么快知道。
曲齡幽因而更加不滿,“怎么沒告訴我?”
她看向明墨,還沒等明墨回答,先想明白了,“你沒將我算在里面?”
因為去京城的人沒有她,所以自然不用告訴她?
明墨低頭,道:“雪青說你最近很忙,商隊重開,還有百草堂和其他曲府產業(yè),我想你應該走不開。”
明月樓的產業(yè)現(xiàn)在就幾家,根本不用她管。
但曲府和百草堂不同。
應川府本就離許州遙遠,到京城后就更遙遠了。
曲齡幽又是一愣。
確實如此。
這趟出來在應川府停留這么久,她是該回去了。
但她看*著明墨臉上表情,明明看不出什么,卻感覺她就是不想讓自己跟著一起去京城。
她直接問了出來,“所以你是為百草堂和曲府產業(yè)的生意考慮,而不是不愿意我去京城?”
明墨忙不住點頭。
她表態(tài)得太明顯,曲齡幽反而有些懷疑。
她眼珠子轉了轉,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默默湊了上去,把縮在床角的明墨扯出來,按在床上,光明正大地親了上去。
*
出發(fā)去京城這一天,越影早早將明月樓打掃了一遍,將所有要帶的東西都帶上,對著葉青宜一條一條交待。
她不跟明墨一起去京城,要回許州明月樓調集人手。
她將明墨貼身護衛(wèi)的位置暫且讓給葉青宜。
明十三也不去京城。
她要繼續(xù)去查季春秋、季夏冬和季靈犀的事。
此時她正跟明墨告別。
明墨有些不舍。
她不想明十三離開,正企圖撒嬌,被明十三先一步按住,“行了行了,你這副模樣對我沒用,對車里那位倒是有點用,你留著對她使吧。”
明墨垮著一張臉。
明十三不為所動。
最后還是她敗下陣來。
她拉著明十三說了會話,而后順著她剛才的話想到什么,問明十三:“十三姐姐,你當年真的沒有派人去收購百草堂么?”
明十三搖頭,“我瞞著你自作主張的只有放火燒那座莊子這一件事。”
她說起來依然有些憤怒。
見明墨滿眼懷疑,明十三無奈,“真沒有。”
明十三真的沒有,那當年收購百草堂的那些人是什么來歷?
當年的百草堂只是一間賣藥的藥鋪而已。
明墨回到車上。
曲齡幽早已正襟危坐,聽到聲音看來,眼神明亮含笑。
明墨更無奈了。
明明昨晚在屋里說得好好的,她以為曲齡幽不會去京城了。
結果她讓跟著的管事和云茶幾人回了許州,只留雪青一個人跟著她,說要一起去京城,直接就坐進馬車了。
“你很失望?”曲齡幽不滿。
明墨剛坐下她就湊了過來,“你很不希望我跟著一起去京城,難道是你在京城留了什么風流債,不想讓我知道?”
“又或者,是你不敢讓風流債們知道你成親了,有了妻子?”她胡思亂想,越想越不滿。
明墨有些想笑,認真道:“沒有風流債。”
馬車緩緩行駛。
應川府到京城的距離不是很長。
一路上曲齡幽問明墨的問題卻極多。
明墨一一回答。
曲齡幽點點頭,看她似乎有點漫不經心,看似不經意地繼續(xù)問道:“那你當初怎么會知道雪青的名字呢?”
那日在明月湖前明墨解釋了很多,但這一點她似乎避而不答。
曲齡幽故意挑了個明墨放松的時間問,希望她能直接脫口而出。
明墨一下坐直。
她也看向曲齡幽,目光微深,反問道:“知道雪青的名字,難道只有明月樓對曲府和百草堂早有圖謀這一個答案嗎?”
那當然不是。
曲齡幽笑了,“難道是你明月樓樓主早就不知在何處見到我,心生歡喜,故而打探消息,連我身邊人的名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才能在她第一次見到明墨時,明墨就準確無誤知道她是誰,也知道雪青的名字。
她看起來不以為意,似乎只是思緒發(fā)散后極為隨意地一問。
明墨握住手,原本是不該再回答的。
但她忍了忍,想到第一次見曲齡幽時的心情,心里情緒起伏涌動,最后還是沒能忍住,回問道:“沒有這種可能嗎?”
曲齡幽對上她似乎極為認真的眼神,心里一顫。
有這種可能嗎?
在上元節(jié)之前,她根本沒見過明墨。
難道明墨還能對她一見鐘情不成?
但按照她所知道的,明墨十五歲時就發(fā)生了季夏冬掀起的變故,此后經歷生離死別、追殺逃亡,怎么也不會再有心思去想感情上的事。
曲齡幽不是很相信,對上明墨的目光卻控制不住心動,差點以為真是如此,甚至希望真是如此。
她笑著回道:“明墨,如果你以前對京城里的女孩子也是這么說話的,那你留下的風流債估計不會少到哪里去。”
第28章 登天塔
京城外有座高塔,名為登天塔,高幾十米。
和其他高塔不同,登天塔表面光滑無立足之地,檐角圓形狀與塔身平齊。
傳聞幾十年前燕朝動亂,有一路叛軍避開燕朝大軍,直接繞后攻到京城。
最危急時,有一隊神箭手登上此塔,封死塔門后到塔的最高處,神箭齊發(fā),將出來叫陣的叛軍將軍接連射殺,震懾住叛軍,才讓燕朝堅持到援軍趕來。
當時的叛軍首領招攬許多江湖高手,希望他們憑借輕功登上塔頂,自內部將塔門打開,或者將那隊神箭手殺死。
奈何那塔既高又滑,外塔身更是難以立足,當時的江湖第一都難以登頂。
傳聞是真是假無人知道。
但后來許多江湖人慕名而來,想要憑借輕功自外部登上塔頂,無一例外都止步半途。
登天塔因而得名,意為要登上塔頂難以上青天。
“只是一個傳聞,就引得這么多人前來?”
停在遠處一輛馬車內,曲齡幽掀起簾子看著那塔四周密密麻麻、一看就是江湖人的人群,有些驚訝。
正逢有個江湖人嘗試登塔,登了十幾米后腳底打滑摔了下來。
在快到地面時,他熟練地變換姿勢卸去那股力,加上有同伴接住他,他沒有傷得太重。
圍在四周的江湖人笑作一團。
那人沒有再嘗試,卻不斷有人躍躍欲試。
場面之熱鬧,一時還要勝過數(shù)月前的流云山莊宴會。
“有傳聞的原因,也有江湖人爭強好勝的原因。”
誰都無法登頂,若忽然有人能登頂,自然聲名遠揚、一舉成名。
這可比殺幾個兇神惡煞、做盡壞事的惡賊或者挑戰(zhàn)成名的前輩安全多了。
“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葉青宜坐在車前,看一眼后面神情淡然的明墨,對曲齡幽道:“十年前。”
她頓了頓,糾正道:“現(xiàn)在應該是十一年前了。”
“十一年前,長公主曾放出消息,說若是有人能自外部登上塔頂,她必將那人奉為座上賓,賞萬金。”
長公主,即燕朝皇帝的長姐。
小皇帝今年不過六歲,還天生心疾、體弱多病。
先帝臨去時國都內亂,命長公主攝政,封號“鎮(zhèn)國”。
因而長公主的全稱是總攝燕朝政務的“鎮(zhèn)國長公主”。
即便是十一年前,封號還不是“鎮(zhèn)國”,還無法涉政、地位還沒現(xiàn)在高的長公主,那也是先帝二十五歲時才生下、捧在掌心里長大的燕朝昭和公主。
那時就有無數(shù)江湖人趕往登天塔,希望能登上塔頂,入得公主府。
從靜寂無聲、沒有半點消息傳出的結果來看,當年應該是無人能夠成功登頂。
現(xiàn)在十一年過去,燕朝昭和公主成了攝政長公主,大權在握,名為長公主,行的卻是天子之實。
想要討好她的人不少反多。
但門路就那么多,那些沒門路的人轉而想到十一年前的事。
雖然不知道當時長公主因為什么才放出那消息。
但若現(xiàn)在有人能夠登上塔頂,再去長公主府前求見長公主,長公主應該會抽空見上一面。
那些江湖人就是懷著這樣的念想圍在高塔下不肯退散的。
“到現(xiàn)在也沒人能登上塔頂嗎?”月十四抬頭看向塔頂,臉上頗有些不服。
“主子?”她看向明墨,像是在征求意見。
明墨對上她眼里渴盼,眼神溫和,“你想去就去吧。”
月十四才二十歲,前十五年在明月樓練武,后五年跟隨在她左右,基本沒自由行走過江湖。
她五年都沒有到京城,月十四現(xiàn)在是第一次到京城,第一次聽到登天塔的傳聞,也是第一次見到登天塔。
少年人壯志凌云,總是不服輸?shù)摹?br />
聽到她同意,月十四神情興奮,興沖沖就去了。
“你去掠陣。”明墨對葉青宜道。
葉青宜有些遲疑,“但主子您——”
她也去,沒人保護明墨怎么辦?
她還沒說完,月三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她面前,面無表情,看在葉青宜眼里總感覺她眼神帶著譴責。
她撓撓頭,有些尷尬:“這不能怪我,你藏得太隱蔽,一點存在感也沒有,我都忘了你也在了。”
月三:“那怪我?”
葉青宜:“……”
她向月三抱抱拳,沿著月十四的方向掠去。
明墨忍不住有些想笑。
月三看了過去。
她忙止住微笑,坐直起來認真地看向已經到登天塔前的月十四。
月十四穿著黑衣,雖然衣服上什么圖案都沒有,但她在流云山莊的宴會上出手打敗過長天門門主孟長貴,后來又將想求明墨出手的江湖各派長老痛罵了一頓。
她一出現(xiàn)就有人認出她來。
江湖人不由自主退了幾步,空出一片地方。
月十四不在意。
她還記得明墨在等她。
她到塔前停了停,調整好氣息后直接就踩著塔身往上掠去。
明月樓月衛(wèi)負責查探消息,形同燕朝皇室的影衛(wèi),最擅長的就是輕功。
她十五歲時就能在月衛(wèi)選拔里排第十四名,勝過許多三十多歲四十多歲的前輩,輕功是很好的。
她的身體很穩(wěn),身輕如燕,輕盈地像一陣風,不一會就超過了先前打滑摔倒的那江湖人,到達了在場江湖人都無法到達的高度。
她才二十歲。
江湖人看著她,目光都有些羨慕嫉妒。
有人看她一眼,而后看向那輛從外觀上看平平無奇的馬車,眼神復雜無比。
少年天才。
不但是主子如此,連近身跟隨的護衛(wèi)都如此。
這么沉思的一會功夫,月十四已經往上登了二十多米,眼看再有一段距離就能到塔頂了。
不會十一年來都無人登頂?shù)牡翘焖F(xiàn)在要被一個才二十歲的明月樓人登上吧?
眾人面色沉沉。
甚至有人伸手到袖子里,想著要不要做點什么阻止一下。
葉青宜就是此時來的。
她漫不經心把玩著手上越影剛送給她的鋒利長劍,掃視四周一圈,臉上帶著笑,看在眾人眼里有如索命修羅。
被她著重看了幾眼那幾人訕訕一笑,退到人群里。
月十四最后還是沒能登頂。
在隱約離塔頂還有幾米時,不知是沒踩到實處腳底打滑還是內力不足,她向后一倒,如落葉般飄了下來。
在快到地面上時,葉青宜飛身而上托了她一把。
兩人平安落地。
江湖人面色各異。
月十四再次看了塔頂一眼,有些沮喪地回到馬車前。
“主子,我登不上去。”她聲音低沉。
“沒關系,你已經登得很高了。”
明墨將目光從那登天塔的塔頂移回來,看到月十四還是滿臉沮喪,繼續(xù)道:“其實以你現(xiàn)在的輕功和內力,真要拼盡全力,未必會無法登頂。”
月十四睜大眼睛。
明墨不由笑了。
“那座登天塔建造時所用的材料就不凡,后來有一段時間用以御敵,塔身比一般塔還要滑。”
“除了登頂后最高處的地方有一塊立足之地,過程沒有別的空地可以立足。”
這意味著要登頂必須一氣呵成。
不但輕功要過人,內功也不能太差。
不然到一半內力耗盡,上上不去,下下不來,才是真正的進退兩難、身臨絕境。
“你是可以登頂?shù)摹!?br />
“但你一開始聽了傳聞,又知道那么多江湖人乃至當年的江湖第一都上不去,心里有了壓力,你并不覺得自己能夠比那些人還厲害、能成功登頂。”
“就算知道葉青宜會接住你,你還是留了一部分內力,你沒有全力施展耗盡所有,所以上不去。”
登得越高,摔落時那股力越大,落地越危險。
而練武之人自幼修習內功,內力耗盡是大忌,一般江湖人都會有意識無意識地避免這種情況。
月十四如此,此時在塔下的那些江湖人也是如此。
傳聞中的那位江湖第一應當也是如此。
所以他們都登不到塔頂。
當然,若真如傳聞所說,那么那位江湖第一登塔時還會受到那隊神箭手放箭的影響。
明墨耐心解釋給月十四聽。
曲齡幽坐在她旁邊也聽得認真,聽到最后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月十四在原地沉默許久,而后默默坐到車前要駕車。
“你不再試一次嗎?”葉青宜忍不住問她。
她對登上登天塔的塔頂、聲名遠揚沒興趣,對長公主的青睞也沒興趣。
而月十四一開始顯然是對前者有興趣的。
月十四搖搖頭,“即便主子這么說,但我估計還是做不到。”
內力耗盡的感覺太難受。
她即便現(xiàn)在知道,但真到那樣的高度,真離塔頂只有幾步之遙時,她未必還能穩(wěn)住。
塔那么滑,她沒有自信,知道了也不頂用。
那是練武之人趨利避害的本能和心理的博弈。
她駕著車往京城城門的方向而去。
圍在塔下的江湖人見狀都有些遺憾。
他們遺憾的是才二十歲的護衛(wèi)已然如此,若是明墨武功還在、還能用內力,一定能登上塔頂。
他們遺憾的聲音傳了過來。
月十四冷著臉加快馬車行駛的速度。
車內,明墨往后一靠,臉上表情平靜,并不因那些聲音而產生變化。
曲齡幽湊了過去,看著她的眼睛,道:“你以前登上過登天塔的塔頂。”
她用的是陳述的語氣,很是篤定。
明墨也看向她,面不改色:“何以見得?”
“如果你沒上去過,怎么知道整座外塔只有塔頂最高處有一塊立足之地?”
“你能那么教月十四,你自己一定試過的。”
若只是紙上談兵,不該是那樣的神情。
最重要的一點,“那些江湖人那么說你,你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遺憾、沮喪、憤怒。
明墨十五歲就聲名遠揚、躋身一流。
少年成名又落魄。
江湖人最喜歡這種戲碼,那些傳來的聲音里或多或少懷著惡意。
明墨就算看得再開,總不該什么情緒都沒有。
但她確實沒有。
這種沒有跟心態(tài)超然所以波瀾不驚那種沒有不同,而是已至山巔俯視眾人那種淡然,隱隱帶著居高臨下的蔑視。
她一定早就登上過登天塔的塔頂了。
曲齡幽這么想,幾乎貼到她臉上,問道:“那上面的風景怎么樣?”
她滿眼好奇。
明墨嗅著曲齡幽身上帶著藥材清香的味道,不閃不避,在她快親到自己臉上時伸手,很自然地把她攬入懷中,說道:“很一般,沒你好看。”
曲齡幽:“……”
這是輕薄吧?
她正要開口,明墨先一步道:“只對你這么說話,對別人不這樣。”
所以不用擔心有風流債。
真的嗎?
曲齡幽聽出她言外之意后半信半疑,看著面前明墨長得好看、得意起來更好看的臉,本著不親白不親的想法,一口親了上去。
第29章 沈月白
明墨僵住,正想著要不要親回去時,四周忽然一陣喧鬧。
她和曲齡幽都一怔。
曲齡幽掀起簾子往外看,正看到一隊穿著盔甲的士兵打頭,似乎是什么地位很高的人要進城。
原本排隊等著盤查的人群都往后退了退。
人群也看著那隊人馬,小聲議論著。
那里面也有出身不凡的,此時都有些不滿。
“這么大陣仗,難道是哪家世家子弟,或者什么郡主世子的?”
“不不不,這位可是郡主和世子來了也比不上的。”有人看向士兵舉著那面旗幟,看著旗幟上那個顯眼的“顧”字,滿臉復雜。
有人不信,“除了長公主殿下,還有誰能跟郡主世子這些人比?”
那可是燕朝皇室,身體里流淌著皇族的血。
“自然不是長公主殿下。”那人往長公主府的方向抱抱拳,而后繼續(xù)道:“但也差不多了。要進城這位,是長公主殿下面前最得意的紅人。”
風吹來,那面旗幟獵獵作響。
有人看著旗幟上那個字,像想到什么忽然一驚:“難道是顧思慕?”
人群一靜。
顧思慕,今年二十七歲,是燕朝正二品的定北將軍,鎮(zhèn)守北疆至今已有五年。
二十七歲就能坐到這樣的高位,將來前程自然不可限量。
最重要的是,這位定北將軍顧思慕,和燕朝現(xiàn)今總攝政務的長公主殿下一樣,是個女子。
“她鎮(zhèn)守北疆已有五年。”
五年。
有人聽到這個時間不由一笑,看向那邊某些人時臉上隱有幸災樂禍。
五年前是天熙三十年,是二十歲繼位、在位三十年的皇帝駕崩的一年。
皇帝死后,朝局動蕩。
起因是在天熙二十四、二十五年到天熙三十年這五六年里,燕朝因立嗣問題動亂不斷,皇帝晚年多疑頑固,抄家滅族的世家和官員無數(shù)。
到了后期那兩年里,朝堂上已經沒有什么能臣良將了。
皇室里親王郡王也幾乎因著皇帝要為剛出世的小皇子鋪路而被差點殺絕。
江湖上蠱神教行事出格,時有逾矩之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老皇帝一死,所有問題都爆發(fā)出來,連北邊的外族都來侵犯。
他臨走前將政務交給長公主,讓長公主攝政,確保小皇帝的地位不會受到影響。
當時的朝臣本就不滿先帝晚年疑神疑鬼、大開殺戒,見長公主以女子之身攝政更加不滿,一個個都對長公主發(fā)出的政令陽奉陰違,想要皇室低頭、長公主替父認錯。
到北疆需要將軍出征時,臣子全都推脫不去。
長公主登門請了幾次都沒人愿意出征后,直接在她少年得皇帝許可建立的鳳翎衛(wèi)里選了一人出來。
那人就是二十二歲的顧思慕。
顧家門第不顯,顧思慕在此之前平平無奇。
既無家世,又無根基名聲,還是女子。
當時朝堂上的人全都在等著看顧思慕的笑話,暗自嘲諷長公主女流之輩難當大任,沒有識人之明。
結果顧思慕到了北疆后不久就擊退敵軍、一戰(zhàn)成名。
此后幾年更將外族打得俯首稱臣。
朝堂上,長公主借此揚眉吐氣,此后接連提拔了許多出身一般的人,男男女女都有,將那些陽奉陰違、不肯做事的官員都清了出去。
現(xiàn)在五年過去,長公主的權力穩(wěn)到不行,顧思慕在北疆也將大軍收服。
她是長公主最困難時挑出來的人,后來也“不負眾望”立穩(wěn)腳跟,自然在長公主面前不一般。
現(xiàn)在幸災樂禍那人顯然是長公主派系的。
他笑的是當年那些妄圖拿捏長公主卻丟了官位的人。
這些暗地里的交鋒大部分圍觀的人是看不出來的。
他們聽完感到奇怪的是:“既然是鎮(zhèn)守北疆的將軍,怎么會忽然回京?”
北疆距離京城路途遙遠,一般沒有大事或者宣召武將是不能隨意回京的。
有知道的人看了長公主府方向一眼,道:“過段時間就是長公主殿下的生辰了,這還不是大事么?”
那當然是大事。
只是之前天子生辰顧思慕都沒有回京,甚至賀禮也沒有。
現(xiàn)在長公主生辰還沒到她就這么大張旗鼓地回京——
有人面色沉沉。
曲齡幽也聽到了那些聲音。她有點感興趣地看了過去。
扛著旗幟的士兵已經走了過去,隊伍中間,高頭大馬上坐了位將軍,盔甲明亮,坐姿端正。
那位將軍就是定北將軍顧思慕。
曲齡幽看她的臉,不自覺跟旁邊坐著的明墨做對比,很快得出結論:那位顧將軍沒明墨好看。
不知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還是巧合,那位顧將軍也看了過來。
隔著人群和車簾,顧思慕雙眸有神,掃過曲齡幽時神情不變,像是平平無奇的一瞥。
在看到前邊坐著的月十四卻頓了頓,眼里隱約起了些波瀾。
月十四也在看顧思慕,看清她的面容后不禁一怔。
“原來不是同名同姓?”月十四后知后覺。
顧思慕的隊伍進了城,月十四駕著車也進了城。
燕朝京城有內外城之分,一般內城是皇室子弟、達官貴族才有資格住的地方。
越靠近皇宮,位置越往內,能住在那里的府邸主人地位越高貴不凡。
月十四徑直往內城而去。
明月樓在內城靠近皇宮、寸土寸金的地段上是有著一座面積不小的府邸的,是很多年前某位皇帝所賜,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收回。
沈月白到京城時明墨將那府邸送給了她。
現(xiàn)在那上面掛著的牌匾上就刻著“沈府”二字。
她沒了沈家,明墨只能送她一座沈府。
明墨拉著曲齡幽的手進去。
剛踏進大門,就有幾人迎了上來,有的稱“主子”、“樓主”,有的稱“明樓主”、“明姑娘”。
前者是明月樓的人,是明墨派去跟著沈月白的,后者似乎是沈月白的人。
明墨對前幾人點點頭,目光落在喚她“明樓主”、“明姑娘”那幾人上時微深。
那是很陌生的面孔。
她不認識也從來沒見過。
她剛認識沈月白時沈月白是孤身一人行走江湖的,她不喜歡多余的人跟著她。
“這幾人是長公主殿下所賜,略通醫(yī)術,是給我打下手的。”
一道溫和輕柔的聲音自后方響起。
明墨回頭看去,著白衣的女子正從門外走進來。
“沈月白。”明墨叫著她的名字,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從眉眼到嘴唇,眼神平靜,聲音也平靜:“好久不見,你一點都沒變。”
對面的女子不由笑了起來。她點著頭,說道:“嗯,你也差不多。”
葉青宜忍不住低下頭。
她從前和沈月白不熟,明墨中蠱需要藥材、沈月白日夜奔波、徹夜不眠那段時間她并不在明月樓。
但她明明聽越影說過,沈月白從前是不喜歡穿白衣的。
她是醫(yī)者,時不時就要采藥、救人,白色的衣服不耐臟。
因而她名字里雖然有白字,其實跟少年時的主子一樣,很少會穿白衣。
喜歡穿白衣的另有其人。
曲齡幽也在看沈月白。
百年醫(yī)學世家沈家的天才,年紀輕輕就能被選為家主的沈家后人,少年時就聲名遠揚的神醫(yī),天星派二小姐莊玉禾暗暗喜歡的心上人,明墨的少時好友……
跟想象的差不多,沈月白是個跟名字很搭的女子。
如月高潔,不染塵埃。
她眼里隱約帶著笑意,眉眼都是柔和親近,是那種一看就很適合行走江湖,卻不適合陷入廟堂紛爭的隨和性格。
曲齡幽忽然有些難過起來。
她聽明墨說過以前的事,看著面前的沈月白,怎么都想象不出她低聲下氣求人的樣子。
但她確確實實求過流云山莊莊主段磐,舍了沈家家主之位,到了遙遠的京城,人生地不熟,一待就是五年。
她看得太入神,沒注意到沈月白不知何時看向了她,“這就是傳說中的曲齡幽曲姑娘啊。”
沈月白微微一笑,對明墨道:“還沒祝你如愿以償。”
傳說中?如愿以償?這是什么意思?
曲齡幽有些懵。
沈月白對上她迷惑的眼神,也一怔,看向明墨。
明墨咳了一聲,笑著道:“沒關系,你回頭把賀禮補上就行。”
“哇。”沈月白驚訝了一下,不服道:“那你也得把喜酒補上啊。”
她們又說了幾句,而后往里面走。
沈府很大,院落極多。
沈月白選了近東門、離皇宮最近的一座院子居住。
剛到院內,明墨就一指葉青宜,“你先給她看看吧。”
蠱這東西,多在體內存在一刻,對身體的影響就多一刻。
沈月白顯然也知道這個道理。
她看明墨一眼,眼里笑意微斂,帶著葉青宜進了屋。
不一會葉青宜就苦著臉拿了張藥方出來了。
“沈姑娘給我扎了好多針,接下來還要喝好多藥。”
她之前被越影拍了一掌,喝了好久的藥才養(yǎng)好。
她還沒體會夠自由的感覺,現(xiàn)在又要喝藥了。
給葉青宜看完后就到明墨了。
屋內。
明墨一進去就怔了怔。
地面上全是瓶瓶罐罐,有大有小,堆得到處都是,她險些無法落腳。
而那些瓶罐里——
她低頭一看,正看到有條蝎子扒著邊沿爬了上去,嗅到什么又掉了回去。
那些瓶罐里裝著的都是毒物。
沈月白在研究毒。
明墨像是滯在那里,一動不動。
“這個時候就別矯情了。”沈月白不看她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要是好好地進來,卻吐著血顫抖著出去,我怎么跟葉青宜月三月十四她們交待?”
她頓了一下,臉上多出揶揄:“哦,還有你一見鐘情、夢想成真的曲齡幽曲姑娘!”
她在轉移話題。
明墨眨了下眼睛,還是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她還不知道。”
“我就是要問你這個的。她不知道你對她一見鐘情?”
但曲齡幽不知道,看明墨的目光卻是含著情意的。剛才明墨進屋,她的眼神就極為擔心。
曲齡幽顯然是動了情的。
只不過她不想承認。
明墨搖搖頭,看她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靜了一會,忽然說道:“還有幾天,我就要二十六歲了。”
她離三十歲又近了一步。
“所以我不但要補送你成親的賀禮,還要再準備你的生辰禮?”沈月白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
明墨:“……”
屋外。
曲齡幽望眼欲穿。
到明墨被沈月白叫進屋,到旁邊月三月十四的眼神藏不住擔憂隱隱又透露著期待時,她才避無可避地必須直面一直被她故意忽略的事實:明墨活不過三十歲。
這是成親前她就知道的事。
那時她一點不在意,認為五年時間很短,很快就會過去。
現(xiàn)在——
她垂眸。
她跟明墨成親快一年了。
還有四年。
還有那么長的時間。
曲齡幽這么安慰自己,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在堂中來回踱步,而后不經意抬頭,正看到堂中央掛著一幅畫。
畫上有兩人,一黑一白,四周桃花飄落,遠處河流緩緩,樹枝輕搖。
這是一幅風景很美的畫。
畫畫的人更多著墨在四周的風景上,人物只是寥寥幾筆,卻無端道盡風采。
畫里的兩人在舞劍,白衣那人面無表情,側臉卻蒙在桃花盛開的氛圍里,顯得柔和多情。
黑衣那人劍尖輕晃,攏著一團桃花緩緩收劍,似笑非笑,眼眸明亮像星辰。
曲齡幽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黑衣那人上。
畫的人將她的五官畫得不明顯,遠看只是一個舞劍的身影。
曲齡幽卻知道這人一定就是明墨。
少年時的明墨,沒有中蠱的明墨,才十五歲、卻一定能活過三十歲的明墨。
她再怎么想象,從只言片語里拼湊出來的過往明墨的模樣,都比不上眼前畫上人迎面而來的風采。
“除了少年神醫(yī)外,沈姑娘從前還有個稱號。”月三也看了過來。
“醫(yī)畫雙絕。”
“沈姑娘畫畫也很好,不過她最擅長的是畫景。”
沈月白其實是不怎么擅長畫人的。
曲齡幽看著畫上黑衣那人,目光移也不移。
她不自覺伸了伸手,像是想通過眼前的畫觸碰到少年時的明墨。
看得久了,忽然感覺畫上明墨看來的眼神、周身散發(fā)出來的神采、給人的感覺也似曾相識,像是在哪里見到過一樣。
這應該是錯覺。
曲齡幽想。
第30章 安拾邱
夜晚,夜涼如水,天上掛著輪月亮。
秋風蕭瑟。
明墨裹著件厚厚的衣服坐在庭院里。
她面前的石桌放著一串白玉手串。
沈月白坐在她對面,看著她將那白玉手串從手腕上拿下來,一下就明白她想說什么。
果然,明墨道:“流云山莊宴會上,莊玉禾說這是你親手做的。”
她頓了頓,繼續(xù)道:“莊玉禾說聽你親口說過,會將手串送給心上人。你,你們——”
她動動唇,努力擠出一抹笑來:“窗戶紙捅破了?”
沈月白微愣,有些恍惚地記起很久以前,在一切變故都沒出現(xiàn)以前,在某間酒樓的廂房里的對話。
當時在場的除了她和明墨、安拾邱外,還有幾個志同道合能稱為朋友的人。
那似乎是所有人都在的最后一場聚會。
明墨跟她的好友宣布她對某位姑娘一見鐘情。
大家聽著八卦都興致勃勃,為堂堂明月樓少主追到心上人出了不少主意。
當時明墨還鄭重其事拿張紙寫了下來。
而后話題一轉,就有人扯到她和安拾邱上來。
她笑了笑,點頭又搖頭:“莊玉禾知道白玉手串的意義,她又不知道。”
她往前挪了挪,拉過明墨的手撩起她的袖子,把桌上的白玉手串給她套了回去。
熟悉的涼意貼上肌膚。
明墨眨眨眼睛。
“心不心上人已經不要緊了。這手串拜過佛,能保佑人平安順遂。”
沈月白說得認真,“明墨,再給我一段時間,我一定能研制出浮生蠱的解法的。”
“你如果想要物歸原主,就到那時再還好了。”
明墨垂眸,看著沈月白套好白玉手串后把她的袖子放下,沒有說話。
沈月白也沒有說話。
她抬頭看了一會天上的月亮,忽地有些感慨:“今夜的月亮似乎比昨夜圓一些。”
明墨心頭微動,正想問她是不是厭倦了京城時,她先一步開口了。
她問明墨:“你的名字是明墨,這名字有什么寓意嗎?”
明墨微怔,這問題似曾相識。
印象里也有人這么問過她。
她想了好久,才想起那人應該是安拾邱。
她十三歲行走江湖,沈月白大她一歲,安拾邱又大沈月白一歲。
她是先遇到沈月白后遇到安拾邱的。
她和安拾邱最初的相遇并不愉快。
起初是一言不合酒樓斗酒,后來又是比劍。
兩樣都平分秋色后,又改為打嘴仗。
明墨在明月樓長大,什么都玩過,有時玩得太過要被明日和罰時也總能憑借口才蒙混過關。
嘴上功夫她就沒輸過誰。
但安拾邱看著沉默寡言的,真不要臉起來也不遑多讓。
明墨現(xiàn)在就能回想起安拾邱最開始看她不爽時曾借問話嘲諷她,說她名字里的墨字是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墨。
她想到過往,眼里笑意隱現(xiàn)。
當時她自然不會回答。
后來不知怎么越看安拾邱越順眼,安拾邱再正經問起時她也認真回答了。
現(xiàn)在沈月白問起,她的回答跟當年一樣:“我生來就是*明月樓少主,自然隨母親姓。至于墨字,那是我父親的姓。”
明墨在說到父親時聲音悶沉。
她父親名為墨驊。
據(jù)說原本也出身顯赫,后來家道中落流落江湖。雖然落魄,卻也是位溫和有禮的翩翩公子。
明墨沒見過。
墨驊死于她出生之前,她是遺腹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
沈月白點點頭,繼續(xù)道:“你的名字取自你父母的姓氏,我的名字承載著長輩的期許,那你有沒有問過她,拾邱二字又意味著什么?”
明墨也點點頭,她當然問過。
當時安拾邱搖搖頭,說她從小就叫這個名字,她父母皆在她幼時就離世,她是由家中老仆照顧長大的。
她說也許她的名字就是給她取名的人隨意翻書挑出來湊在一起的。
“什么意義不意義的?反正我覺得這個名字叫起來不難聽,那就很好了。”
安拾邱當時是這么回答她的。
“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拾邱二字,其實是某個地方的地名。”
沈月白從袖子里拿出來一幅地圖。
地名?
明墨怔了怔,看向那地圖,第一眼就看到三個極為顯眼的黑色大字——拾邱山。
“這是涼國的地圖。”沈月白聲音輕輕。
涼國?明墨有些不解,眼神迷茫。
“涼國是燕朝周邊一個小國,亡于二十四年前。”
而拾邱山,是隔絕在燕朝和涼國的一座高山,地勢險峻易守難攻,對當時的涼國而言是很重要的戰(zhàn)略要地。
沈月白解釋給她聽。
明墨是江湖人,從小就對朝堂的事不感興趣。
一個亡國了二十幾年的小國對她來說無關緊要,越影不會將這個整理出來,她自然不會記住。
二十四年前?
明墨又是一怔。
她幾乎是一瞬間就想到了明十三所說的那些消息。
季夏冬是二十三年前到明月樓的。
而季靈犀今年正好二十四歲。
這么接近的時間點——
難道季夏冬還和已經滅亡的涼國有關系?
“葉青宜帶了越影的信給我,那信上整理了十三姐姐遠走塞外這幾年查到的消息。”
即季族的存在、蠱仙后人的蹤跡和季夏冬是季族族長、還有個姐姐的消息。
“我原本只是隨便翻翻地圖,想看看涼國那片地方生長著什么罕見藥材、有什么功效,看到拾邱山后才去查了涼國。再加上十三姐姐的那些消息,才應該能夠確定季春秋的身份。”
沈月白又拿出了幾頁紙。
上面清楚記錄著她的調查結果和推測。
二十四年前涼國亡國。
在亡國前涼國皇帝已經十分昏庸無道,行事全憑喜好。
而這位皇帝在還未繼位前曾到燕國為質,三十四年前他才二十歲。
當時的涼國皇帝死后,他受燕朝扶持回國繼位。
在途經塞外時帶回了一位女子。
“我前段時間拜訪過當年滅國涼國的那位老將軍。”
沈月白點點桌面上的紙,很是篤定:“那將軍說涼國亡國前皇帝后宮里確實有位美人,自稱裘姬。”
裘姬。
秋,季。
“她就是季春秋?季夏冬要找的那位姐姐是涼國皇帝后宮的美人?”
明墨滿臉驚訝。
她一直以為季夏冬的所作所為也許是因為野心,也許是因為當年蠱仙的事跡,也許是二十三年明月樓副樓主的地位讓她想要得到更多。
現(xiàn)在有涼國的事擺在面前,難道她是為了她姐姐?
二十四年前涼國亡國。
二十三年前季夏冬到明月樓,帶著一歲的季靈犀。
而她到明月樓的那前十三年里,她和季靈犀母女相稱。
明月樓的人和明墨都以為季靈犀是她的女兒。
到變故后明墨被困在春秋山那幾年,她曾聽到季靈犀稱季夏冬為師尊,聽到兩人的對話,才隱約覺出她們不像母女,甚至隱隱還有點敵意。
季夏冬不喜歡季靈犀。
二十四歲的季靈犀,涼國。
明墨有些反應不過來,“那拾邱山?”
沈月白抬頭,哪怕已經知道,現(xiàn)在說起來情緒還是有點起伏,“她應該是涼國人。”
只不過在此之前不但她和明墨不知道,安拾邱本人也不知道。
“我派人去查了她的過往和那幾位老仆,她的父親應該是涼國將領。”
涼國亡國后,安家只剩她一人。
老仆帶她到了燕國。
長到十五歲時行走江湖,先后遇到明墨和她。
再然后就是明月樓的變故、蠱神教的出現(xiàn)。
涼國將領。
明墨垂眸,看著地圖上拾邱山三個字,看著看著總感覺最上面那一截似乎是紅色的。
“季春秋,不,應該是那位裘姬,跟她的父親有什么過節(jié)嗎?”
沈月白搖頭:“應該沒有。”
所以安拾邱后來死在春秋山還是被她連累。
明墨有點想咳嗽,看著那上面三個字又忍住,“怎么都這樣了,還能幫到我們呢。”
如果不是安拾邱的名字和拾邱山同名,沈月白根本不會聯(lián)想到這些,也無法知道這么多。
“啊?你將功勞都給她啊?”沈月白不由強調道:“這些都是我查到的!”
明墨看去,沈月白滿臉不服,一如過往。
外人印象里不染世俗、情緒淡然的少年神醫(yī)在她和安拾邱面前十分喜歡聽好話。
她失笑,“行行行,你最厲害了。”
沈月白這才滿意。
*
天亮后,曲齡幽起床了。
明墨昨晚到很晚才回屋,現(xiàn)在還在睡覺。
她走出屋,以為沈月白也是如此。
結果沈月白正清醒端正地坐在堂中,手里還拿著畫筆,像是在畫什么。
她有些好奇,試探性走上前幾步。
沈月白聽到聲音抬了抬頭,看到是她后面上含笑,“曲姑娘。”
她不介意自己看。
曲齡幽想著,回了聲“沈姑娘”,光明正大看了起來。
沈月白畫的是景,地點是山野,四周生長著藥材。
曲齡幽自己是百草堂堂主,一下就認出那些藥材的名字和作用。
正逢沈月白畫完收起筆。
見曲齡幽似乎有點驚訝,她笑著道:“這是我跟明墨初見的場景。”
那時她去山里采藥,而明墨行走江湖沒幾天,沒經驗錯過投宿的地方后就睡在樹上。
睡著睡著不知做了美夢還是噩夢,哇哇亂叫著滾了下來。
她剛采的藥材立時就能派上用場。
沈月白說著,眉眼漫上笑意,而后看曲齡幽一眼,想著先前和明墨的對話,眼神閃了閃,繼續(xù)道:“這幅畫是送給明墨的生辰禮物之一。”
明墨的生辰?
曲齡幽果然臉色微變有點驚訝。
似乎差不多就是這幾天。
她之前是記了明墨的生辰的。
在明墨將明月樓的賬冊當做生辰禮物送給她,又做了一桌富貴逼人的食物后。
那時她想的是雖然沒有感情,但既然明墨記住了她的生辰,那禮尚往來,她也應該記住明墨的生辰。
那時信誓旦旦,真臨近了她反而有點沒印象。
生辰。
過完生辰明墨就二十六歲了。
她按住心臟,止住驟然翻涌的情緒。
但要送明墨什么呢?
她不擅長畫畫。
接下來幾天曲齡幽絞盡腦汁都在想這件事。
然而比明墨生辰先到來的是長公主的生辰。
原本這和她跟明墨沒什么關系。
沈月白現(xiàn)在是太醫(yī)院掛名的御醫(yī),當初求藥材時走的是長公主的門路,這些年在京城只給小皇帝一個人看病。
沈府里也就她應該會參加那位長公主的生辰。
但送到府上的請?zhí)麉s有三張。
一張給沈月白,一張給明墨,一張給曲齡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