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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寧沉摸不準謝攸為什么會伸手碰他,因為尋常謝攸恨不得離他八丈遠。

    他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腳底被踩得灰撲撲的,半路被石子扎破了腳心,但他沒感覺到疼。

    謝攸給他披上了一件披風,上頭還帶著謝攸慣有的冷冽氣息,寧沉尋著暖源往里縮了縮。

    他被凍狠了,現如今披上披風,這才聚起了些許暖意。

    謝攸伸手碰了碰他懷里的圓圓,圓圓蔫頭耷腦地耷拉著,任謝攸碰了也不叫。

    許是怕嚇到他,謝攸的聲音很輕,他問寧沉:“是這只貓要死了嗎?”

    寧沉低頭看了一眼,把圓圓往自己懷里攏了下,表情有些僵硬地說:“不是……”

    說完又覺得不對,又改口說:“是,但……”

    “不是病死。”寧沉眉頭微蹙,他局促地縮著腳,如今上身熱乎了,腳下又覺得實在凍得難熬,謝攸似乎想拉他,但寧沉先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謝攸的袖子。

    只那么一下他就縮回手,他看著謝攸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我惹惱了一個人,他要把圓圓抓走。”

    這么點事情就把他嚇成了這樣,謝攸垂眸看他,看他眼里慌亂還未散去,看著謝攸的目光還帶著些許討好,說話也不敢大聲,一夜之間驕橫和氣性通通沒了。

    他好像終于明白,他和謝攸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

    不是夫妻,他只是靠著謝攸臉色過活的一個小玩意兒。

    他都不敢再叫謝攸的名字,只敢稱呼他為侯爺。

    原先謝攸希望寧沉別再煩他,別再做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甚至別再出現在他面前。

    可是如今看著他這樣可憐,謝攸發覺他心里并不好受。

    寧沉小心地瞧他的臉色,興許是他臉色有些難看,所以他也跟著慌了。

    他怕謝攸覺得他麻煩,因為以前謝攸說過他很多次,讓他不要給侯府添亂。

    他大概是太怕謝攸不肯幫他,膝蓋一彎竟然就要跪下。

    謝攸失了神,他從未覺得自己做錯過什么,這是頭一回,他覺得自己未免對寧沉太過苛刻。

    不論如何,當初放出的消息都是他主動求娶,寧沉會對他抱有不必要的幻想也是理所應當的。

    既然娶了他,不如對他好些。

    思緒千轉,寧沉膝蓋快要著地的那一刻,謝攸突然伸手將他拉了起來。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接觸,他們如今隔得極近,謝攸甚至能感覺到寧沉身上蔓延過來的寒氣。

    他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告訴寧沉:“不用怕,我能解決。”

    這句話對寧沉來說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原先眼睛睜得很大,可那里頭是空洞的,如今終于多了些光澤,他扯了扯唇角,像是想給謝攸一個笑容,但最后笑得卻有些難看。

    他低聲說:“謝謝侯爺。”

    他很少會這樣,往日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至于這么凄慘,謝攸往榻邊走了兩步,示意他:“過來。”

    寧沉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一直走到榻邊,謝攸指著榻說:“坐。”

    可寧沉卻往后退了一步,他低眉順眼地說:“不了。”

    他垂著頭,沒看見謝攸伸出的手,那手按在他的肩上將他往榻上帶。

    習武之人力氣大,寧沉不設防就跌在榻上,他懷里方才還奄奄一息的貓突然來了力氣,站在寧沉腿上朝謝攸很兇地哈氣。

    謝攸眉頭一挑,意有所指地看著寧沉懷里的圓圓,“你這貓隨你,慣會裝委屈。”

    方才耷拉在寧沉懷里仿佛要死了,一見寧沉受了欺負就原形畢露。

    如今一點風吹草動都容易驚了寧沉,他聽著這話不像好話,愣怔過后就將手蓋住圓圓的腦袋,同謝攸道歉說:“它不懂事,我替它給您賠罪。”

    謝攸過了一瞬才說:“不用。”

    即便是謝攸說了不用,寧沉也還是很謹慎地要坐起身,謝攸伸手按著他的肩頭,只說,“你凍著了,躺一會兒吧。”

    腳底還是臟的,寧沉怕臟了謝攸的榻,朝謝攸很乖地笑笑:“我不冷。”

    他的腳回溫了些,沒像剛進屋時那般青紫,謝攸垂眸,他就窘迫地往后縮,可再怎么縮,那雙腳還是會暴露在謝攸眼前。

    寧沉低下頭,他咬了咬唇,聽見謝攸問:“要不要沐浴?”

    許是覺得寧沉臟了,寧沉點頭,說好。

    浴桶放在屋內,寧沉將自己洗得干干凈凈,沒敢多泡,怕謝攸等久了。

    剛剛洗好,他連頭發都未擦就忐忑地坐在屋內等謝攸。

    謝攸踏進屋似乎愣了一下,問他:“頭發還濕著?”

    寧沉頭發披在身后,還在往下淌水。

    他點頭,謝攸就說:“不急,先擦干凈。”

    一刻后,寧沉躺在已經換了衾褥的榻上,身上暖洋洋的,他不敢肖想謝攸會同他一起睡,卻還是只占了最里面的一個小角落,一人一貓蜷縮著睡在一起,好不可憐。

    他沒能睡著,眼睛睜著看床頭的花紋,背后突然覆上一片陰影,謝攸站在榻邊,語氣沉緩:“今日之事我已經知曉,你不必擔憂,那梁盛我會幫你解決。”

    寧沉就翻身坐起,他很認真地對謝攸說:“多謝侯爺。”

    寧沉很少會這樣疏離,他一個晚上同謝攸說了無數次謝。

    謝攸讓他睡榻上便睡,讓他沐浴就自己將自己洗干凈,讓他穿靴也聽話地穿了。

    他變得唯唯諾諾,對謝攸說話也是放輕了聲音,唯恐行差踏錯被謝攸遷怒。

    謝攸輕嘆一聲,“睡吧。”說罷,他推開門出去了。

    雖沒先前那樣懼怕,也需要花費些時間平復心情。

    剛才沐浴完喝了碗驅寒安神的藥,寧沉躺在榻上,感覺四肢回暖,心跳也沒像方才那樣猛烈得像是要跳出來,擔驚受怕了一晚上,終于能安穩入眠。

    今夜的雨是一場急雨,最開始傾盆的大雨在寧沉睡下后也漸漸停了,雨滴劃過屋檐,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寧沉伴著雨滴聲入眠,一夜無夢。

    謝攸趁著寧沉沐浴的時間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當時差點就氣笑了。

    寧沉對謝攸頤指氣使,對別人那股蠻橫勁就沒了,以至于因為梁盛一句威脅就嚇得六神無主。

    可是一回寢殿看見慌張的寧沉,原先想怪他不爭氣的話又憋回了肚子里。

    罷了,不同他計較了。

    房間被寧沉占了,謝攸今夜宿在偏房,他掀開外袍,又揭開紗布,果然……

    因為寧沉今夜的突然造訪,原先應該躺在榻上修養的謝攸起猛了些,腰上的傷口又滲了血,他沒叫大夫來包扎,自己便換了藥重新包好。

    夜已經深了,侍衛輕輕推門,走進來站在謝攸身后。

    “他睡了?”謝攸問。

    “剛剛睡下。”他身側的侍衛彎著腰說,“跟著他的奴才剛才被屬下給打發回去了,還算忠心。”

    謝攸輕嗤一聲:“攔個人都攔不住,衣裳都沒穿就跑出來了。”

    “那……”侍衛頓了頓,問:“可要給寧公子換個奴才?”

    “不必,換了又要同我鬧。”謝攸沉思一瞬,開口道:“給他指幾個侍衛暗里跟著,以后出去別又被欺負了。”

    侍衛領了令要下去,謝攸又補充道:“不要十七。”

    寧沉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他掀開窗,今日罕見地出了太陽,金黃的光灑在院內的蕉葉上,昨夜的雨恍若一場夢。

    可蕉葉上泛著光的露珠又告訴他,昨夜的雨是真的。

    寧沉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那光刺得他眼睛疼,可視線移開了那眼睛也還是疼,寧沉拿鏡子一照,兩只眼睛腫得像核桃。

    他隨意洗漱過后,伸手去把抱圓圓抱到桌上。

    圓圓的毛沾了幾根在榻上,他俯身在榻上尋著那幾根毛捏在手心,怕謝攸看見了要嫌他和圓圓。

    謝攸推門時見到的就是寧沉趴在榻上,臉貼著那衾被似乎是在嗅聞,他輕咳一聲,寧沉噌地坐起身。

    他的那只貓如今神氣地爬在窗檻邊曬太陽,哪像昨夜那樣的死氣,尾巴翹得極高,愜意地舔著毛。

    謝攸踱步過去,伸手戳了戳那貓的鼻子,低聲道:“你倒是會裝。”

    昨夜躺在寧沉懷里裝可憐,連他都騙過去了。

    剛碰了一下,榻上的寧沉就連忙撲過來,他攔在貓前面,生怕謝攸對他的貓下手似的擋著謝攸的視線,他忙說:“我這就帶它走。”

    他一把抱起圓圓,腳步匆忙地往外走,謝攸突然叫了他的名字,字音都放得很重。

    寧沉回頭,他垂著眼不同謝攸對視,柔聲問:“侯爺還有事?”

    謝攸看了眼他還腫著的眼睛,說:“回去記得擦藥。”

    寧沉點頭,很聽話似的說:“謝侯爺關心,我會擦的。”

    他說完,遲遲沒等到謝攸的回復,猶豫了一下道:“侯爺,那我先……”

    “要不要一起用膳?”謝攸這話打斷了謝攸要離開的步伐,可他還是站在原地沒有動,他仿佛是驚訝了一瞬,又很快拒絕了。

    寧沉記起自己昨日給出的承諾,說以后都不會出現在謝攸眼前,謝攸這樣問,他心里一緊,猜測這是謝攸的試探。

    寧沉往后退了一步,他小聲說:“謝謝侯爺,侯爺已經幫了我很多了,我知足了,不會再那樣糾纏你。”

    謝攸眉頭一蹙,他就慌忙說:“我回去了。”

    他溜得很快,快到謝攸沒來得及叫他。

    “好險。”一路溜回屋再坐到桌旁,寧沉終于松了一口氣,他小聲嘟囔,“差一點就被誆了。”

    謝攸心機深沉,這都要試探他。

    “公子,你終于回來了。”寶才盼了一夜終于等到寧沉,連忙跑到他一旁,再一看他眼睛腫成核桃,遲疑問道:“侯爺欺負你了?”

    這可把寶才急壞了,可惜不管怎么問寧沉就是什么都不說,只能拿了藥給他敷上。

    一邊敷一邊叮囑寧沉:“侯爺不理你,你也不理他便是,何必要去找不自在。”

    寧沉抬起自己紅腫的眼,低聲道:“我以后不會了。”

    寶才以為他開竅了,深以為然地點頭。

    自這天起,寧沉連著好幾日都沒出門。

    以前再怎么著也要去看看傷了的謝攸,如今竟然連看都不看了。

    午膳時聽見廚子說前幾日謝攸傷口裂了,要做些有利傷口愈合的藥膳,即便聽見這消息寧沉也只是抬了抬眼。

    可飯吃了大半后,寧沉突然問:“他傷如何了?”

    廚子原以為他不會問了,頓了一下才回話:“公子若是想知道,不如自己去看看?”

    寧沉搖頭,他扯了扯唇角,“我還是不去了罷。”

    廚子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好半晌才皺著眉頭說:“侯爺傷有些重,加上沒照看好,最近有些嚴重。”

    寧沉突地抬頭,剛想問些什么,廚子就說:“哎呀,差點忘了膳房還有湯。”

    等人急匆匆地走了,寧沉才將剛要說出口的話憋回肚子里。

    一旁的寶才也問:“公子要去看看侯爺嗎?”

    寧沉愣愣地望著前方,許久才搖頭,他聲音很弱地說:“不去了,他不想看見我。”

    “他有這么多人看顧著,不會出什么大事。”

    當日傍晚,謝攸卻主動來了寧沉住的東廂房。

    他到的時候寧沉還在床頭陪圓圓抓毛球,也未敲門就推開了門,他身后沒跟著下人,進門時掃到貴妃榻上的寧沉,寧沉倏地坐直了身子。

    他盯著謝攸看了好久才道:“你的傷還未好,怎么就下床了。”

    謝攸沒應聲,他走近了些,看見寧沉手里還捏著毛球,圓圓正伸著爪子去寧沉手里搶,好不愜意。

    更襯得寧沉沒心沒肺。

    謝攸俯視著寧沉,好半晌寧沉才后知后覺要起身,謝攸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走到另一頭坐下。

    寧沉緊張地看著他,干澀道:“侯爺?”

    謝攸目不轉睛地盯著寧沉,看得寧沉心虛犯怵,回想著自己近兩日有沒有犯了什么錯,可他覺得自己很規矩,日日待在屋里,哪里有機會犯錯。

    許久,謝攸開口道:“梁盛被他父親抽了二十鞭子,躺了好幾日。”

    寧沉眼里閃過一絲訝異,他輕聲說:“謝謝侯爺。”

    謝攸“嗯”一聲,又繼續道:“明日忠勇將軍要帶著他上門賠罪,你要見見嗎?”

    聞言,寧沉連連搖頭,“我不想見。”

    “我幫你回絕了。”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開的口,說完后兩人都默了默。

    最后寧沉先說:“謝謝侯爺。”

    這話聽在謝攸而耳里格外刺耳,曾經嫌他沒輕沒重,如今又嫌他過于規矩。

    他沉默了好久才說:“不必對我如此,我們是夫妻。”

    寧沉緩緩眨眼,朝謝攸露出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笑,他垂眸說:“好。”

    有哪里不對,謝攸蹙眉,他問寧沉:“還有什么想問我的嗎?”

    寧沉想了很久,他認真地看著謝攸:“侯爺的傷如何了?”

    好像這時候謝攸才覺得心里松散了些,他看著寧沉,眼里深色濃重,他問:“既然想知道,為何不親自來看?”

    寧沉躲開謝攸的視線,他手里不知該抓什么東西,于是將那團毛球捏得扁了,圓圓不滿地用爪子碰了碰他的手,寧沉低聲道:“總去煩你,實在不太好。”

    “不煩。”謝攸很快說,“不會煩。”

    “哦。”可即便是這樣說了,寧沉好像還是提不起興趣,他視線偷偷掃過謝攸腰間,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

    他遲了很久才朝謝攸笑了笑:“侯爺傷還未好,還是盡快回房吧。”

    “寧沉。”謝攸冷不丁地叫他的名字,寧沉下意識應了聲,反應過來后疑惑地朝謝攸看了一眼,謝攸自言自語,“難得有一回是你趕我走。”

    寧沉是想笑一下的,可嘴角僵硬,怎么也笑不出來了。

    謝攸淡淡地掃他一眼,一掀衣擺出去了。

    打那日起,謝攸再也沒有來過,年關將近,謝攸剛好些就忙了起來,寧沉連他的消息都聽不著了,也不知他的傷如何。

    這幾日侯府上下也忙,忙著購置年貨,忙著置辦菜譜,忙著將侯府弄得漂亮些。

    他坐在窗前聽著外面的人忙前忙后,有些待不住了。

    寧沉招手叫來寶才,知道謝攸早已出府,于是轉著去了后院。

    后院的西府海棠還未開,但寧沉記得海棠樹后有幾株萬年枝,只是快過季了,也不知還有沒有。

    走過長長的廊道,回廊亭外有一竹林,前幾日生了幾個冬筍,侯府沒人愿意挖,恐怕是嫌麻煩。

    寧沉望著那冒尖的筍,來了些興致,他同寶才說:“回來我想去挖些筍,晚些拿去膳房炒臘肉吃。”

    一想到這個就按捺不住,寧沉當機立斷就跑進了竹林,只是手里沒有工具,若是有個鐵鍬也好。

    寧沉蹲下身子看那最冒尖的那顆筍,只怕是再過兩日就不好吃了,他從一旁撿了個樹枝順著筍的邊緣挖,筍剛挖出一小半,樹枝斷了。

    寶才再一旁勸他,“公子,你別自己來啊,去叫人來挖。”

    寧沉不聽他的勸,寶才沒辦法,也蹲下和他一起挖。

    筍埋得有些深,寧沉伸手去拔,猛一下拔出來,自己也跟著摔了。

    他坐在地上,抬眼看自己手里的筍,很白很嫩很飽滿。

    他剛勾了勾唇,余光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好幾日不見的謝攸。

    寧沉不知道該不該動了,他看著手里的筍,慌亂地將它丟在地上,踉蹌了一下才站起身說:“侯爺。”

    寶才聽見他說話才知道來人了,匆匆忙忙跟著站起來行禮。

    寧沉慌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聽見謝攸問:“在挖筍?”

    寧沉干巴巴地“嗯”了一聲。

    謝攸抬手,他身后跟著的侍衛便動作利索地去竹林里找筍了。

    不多時,寧沉面前放了一堆筍,他說話都結巴了,“夠……夠了,不要這么多。”

    “好。”謝攸點頭,又問他,“挖這個做什么?”

    寧沉回了他,他就讓下人去膳房,要他們按著寧沉想吃的做。

    謝攸今日回得早,且沒再出府,偏偏不偏不倚地抓到了寧沉,他一時間竟沒找到機會跑。

    每每提出要走,謝攸就輕飄飄掃寧沉一眼,“用過晚膳再說。”

    寧沉坐立難安,視線不時瞥向北院的方向,謝攸分明低著頭,卻突然開口問他:“想去哪兒?”

    晡時,寧沉去北院海棠樹前找到了他想要的萬年枝,他運氣還好,這萬年枝開得正盛,紅彤彤是果子拿回去插瓶更好。

    寧沉沒好意思多摘,只摘了一把,一只手就能握住。

    他看向謝攸,想借手里不方便的理由趁機會跑,剛要張口,謝攸誤將他的視線以為是求助,讓下人去拿了個花瓶,寧沉走不掉了,當著他的面將這果子插瓶。

    這花瓶是淡黃色,配鮮紅的果子倒還相稱,寧沉將花瓶放在桌上,謝攸抽空看了一眼,夸他:“很好看。”

    晚膳時桌上正中擺的是寧沉要的冬筍臘肉,這是他頭一回和謝攸用膳,以前求之不得,如今如坐針氈。

    寧沉如同嚼蠟般吃下幾口,謝攸掃他一眼,問他:“不好吃?”

    寧沉哪兒敢說不,自然是點頭。

    膳后,寧沉實在留不住了,謝攸也沒再攔,在他起身時說了一句:“明日未時同我入宮。”

    半日的蹊蹺總算有了來處,原來謝攸只是想要寧沉同他一起入宮,寧沉應下了,帶著寶才回房了。

    因為記著要和謝攸入宮,寧沉早早就準備好了,時間一到就出門和謝攸一同上馬車。

    他和謝攸分坐在兩頭,寧沉坐得穩當,沒敢同謝攸說話。

    原以為入宮是見圣上,沒想到見的是皇后。

    謝攸牽了寧沉的手,兩人走進殿內,坐下后謝攸也沒松開。

    如今的皇后是謝攸的姑母,謝攸少時父母過世,皇后將謝攸視如己出。

    見了寧沉,皇后笑得和善:“早就想見見你,一直沒找到機會,原想著過幾日除夕家宴能見一面,可是到時人太多,不一定能找到機會。”

    “過來我看看你。”皇后朝寧沉招手。

    寧沉匆忙看謝攸一眼,到底是走上前。

    上上下下滿意地打量了一通,皇后伸手將自己手上的鐲子摘下放進寧沉手心,笑著道:“這是我謝家傳下來的鐲子,如今就傳給你了。”

    寧沉倉促回頭看了謝攸一眼,旁人不知道,只有他們自己知曉,成婚幾月,他們并無夫妻之實。

    可是他回頭時,謝攸剛好偏頭,沒注意到他求救的眼神。

    寧沉慌亂地推拒,不敢收下又不敢不收,偏偏謝攸也不理他,他手里捏著鐲子,心里忐忑地回到謝攸身邊。

    謝攸垂眸看他,他就連忙將手中的鐲子遞過去,謝攸伸手將鐲子拿起,寧沉剛松一口氣,謝攸就拿了帕子捏著他的手腕,將那鐲子戴進去了。

    他力氣有些大,將那鐲子戴進去以后,寧沉腕子都疼了些。

    這鐲子本就是給女人戴的,寧沉的手粗了許多,戴上去實在不合適,他收著手,用袖子將那鐲子蓋了,眼不見為凈。

    心里有些亂,所以他心不在焉地聽著皇后和謝攸說了不少話,直到皇后突然將話題轉向寧沉,她問了寧沉的生辰。

    寧沉答道:“三月十五。”

    皇后笑笑:“那快了,再過一年你就及冠了,尋常男兒這個年紀早已娶妻了,太子如今都娶妻生子了,前幾日我見了,孩子都已經會跑了。”

    寧沉抬頭,似乎知道皇后要說些什么了。

    果然,皇后將目光轉向謝攸,笑著說:“當初你不愿娶妻也就罷了如今既已娶了妻,也該是時候納個妾,謝家如今就只剩你一個能做事的,你那些弟弟實在不成器。”

    說著,她轉向寧沉,“今日叫你來也是為了這件事,謝攸納妾總不能不讓你知曉,若是可以,改日就叫來宮里看看。”

    原以為謝攸只是叫他入宮作戲,原來是想納妾。

    寧沉竟不知自己是該哭該笑,他扯了扯嘴角,猜測這也是謝攸的意思,所以他說:“我知道了,他要納妾便納。”

    “既如此,那……”皇后開口自然是料定了寧沉會同意,她正要繼續安排,卻突然被謝攸打斷了。

    謝攸沉聲道:“我說過,我此生只娶一個妻,這件事,請姑母以后不要再提。”

    說完,他朝皇后行禮道:“臣告退。”

    他拉起還木木坐著的寧沉就走,沒給皇后再開口的機會。

    兩人一言不發地走出宮門,直到坐上馬車,寧沉垂著頭將自己縮在角落里,仿佛這樣才能給他些勇氣。

    過了好久,寧沉開口了,聲音有些哽,雖是控訴,可語氣并沒有很鋒利的攻擊性,他只是用商量的語氣和謝攸說:“侯爺,你若是想娶別人,本不用經過我,就算我不愿意,我也攔不住你。”

    說到后面,他開口已經斷斷續續,“你……沒必要這么羞辱我……”

    謝攸皺眉:“先前我當著皇后的面說了,我只娶一個,你沒聽見?”

    寧沉又往后縮了些,他發覺謝攸的話實在不可信,若不是早已串通好,為何今日要突然叫他進宮,為何皇后說話的時候謝攸不打斷,非要等寧沉說出那句同意才肯開口。

    他和皇后才是一家人,他們滿心思想的都是謝家,哪里管得了寧沉一個外人。

    寧沉鼻子泛酸,他低聲道:“你要娶誰都與我無關,我之前答應過你以后再也不出現在你面前,是我先食言的,是我的錯。”

    如果不是昨日他非要去折萬年枝,又非要去挖筍,何至于和謝攸撞上。

    他反思自己,而后告訴謝攸:“你愿意娶多少便娶多少。”

    他這話在謝攸聽來實在像是泄憤,謝攸想也不想便反唇相譏:“既不愿我娶,方才為何裝大度,你不如告訴皇后,你就是不愿意我娶,那能如何?”

    寧沉說不過他,伸手抹了抹眼睛,謝攸突然開不了口了。

    他還不滿十九,還有一年才及冠,跟他計較什么呢?

    謝攸放緩了語氣:“我說了不娶就是不娶,你為何不信,今日我以為皇后只是想見見你,我也未料到她會說這樣的事,你不高興,我以后讓她再也不提?”

    他很少用這樣軟的語氣同寧沉說話,寧沉怔了怔,他沒來由地有些慌,又想起自己給謝攸的承諾,分明說好井水不犯河水的,如今竟大膽地管起謝攸娶妻。

    他心頭一緊,對危險的預知讓他判斷出,現如今最該做的事就是順著謝攸,所以他說:“我不會管你,你要娶便娶。”

    謝攸好不容易放軟了語氣哄人,沒想到竟然哄不好,他也來了氣,偏開頭不理寧沉了。

    他既不說話了,寧沉思緒百轉,猜想謝攸得了個滿意的回答,這才不繼續問他要一個答案。

    原來,他還是想要娶別人的。

    兩人隔得遠遠的,今日鬧了不快,寧沉懨懨地回屋,他想著謝攸若是再娶,會不會娶一堆人回來,然后每個人都同寧沉一樣被束之高閣。

    想想便可怕,像謝攸那樣的人,看誰都如螻蟻一般,就算是這樣對他,又有誰為他叫屈呢?

    當時的氣是發泄過了,回府后才察覺不妥,原打定主意對寧沉好些,這才相處了不到半日就將人欺負哭了。

    想想還是他過分了些,謝攸抬手,讓人去東街糕點鋪買鞋吃的,越甜越好。

    夜里,謝攸抬手敲了寧沉的門。

    寧沉還未睡下,剛帶著圓圓跑了幾圈,先前去藥鋪何遙說圓圓有些胖,要多運動運動。

    這會兒圓圓跑累了不肯跑了,寧沉剛推了推他,聽見外頭有聲響,圓圓就一下躥到門邊豎著耳朵聽動靜。

    寧沉微愣,寶才跑去開了門,寧沉聽見他叫了聲侯爺。

    謝攸提著一個食盒進屋,讓人買的都是些甜掉牙的東西,謝攸記得寧沉愛吃。

    他將食盒放在食案上,揭開了蓋子問寧沉:“喜歡嗎?”

    寧沉還未開口,圓圓就已經沒出息地跳上食案,伸著毛茸茸的腦袋去嗅聞。

    怕他真去吃,寧沉忙跑過去抱走圓圓。

    謝攸將食盒里的東西都一一擺在食案上,有寧沉喜歡的葡萄酥和栗子糕,還有一碗糖酪,掛著糖霜的糖葫蘆。

    都是小孩子愛吃的玩意兒,他把寧沉當成了小孩子。

    他確實很久沒吃這些東西的,平日膳房做的菜都不會做這些,說是吃多了不好。

    可是再想吃寧沉也不至于這么沒出息,他抱著不斷往前蹭的圓圓往后退,搖搖頭說:“不吃了。”

    謝攸似是沒料到,問他:“不喜歡?”

    寧沉抿唇,回答道:“不是,我吃飽了。”

    “那明日不吃,我帶你出去,想吃什么就買?”謝攸又拋出誘餌,寧沉卻還是搖頭。

    實在拿他沒辦法,謝攸想了想,又說:“再過幾日是年節,侯府還需要添置些東西,你這也不愿意去?”

    話畢,他又補充道:“有我在,沒人能欺負你,不用怕。”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勸說起了作用,寧沉眼里有些松動,卻還是猶豫著說:“為什么叫我?管事早已經安排好了。”

    “你也是侯府當家的,你不去?”

    許是謝攸的激將法起了效用,加上那日回來得倉促,應該去給何遙報個平安。

    到底是抵不住謝攸勸,寧沉猶豫著點了頭。

    雖然吃飽了,見了自己愛吃的還是忍不住,往前湊了些許,吃了兩口糖酪。

    他沒吃下多少,連謝攸也只嘗了一口,余下的大部分都是寶才吃了。

    今夜多吃了些,寧沉拉著不停往食盒方向撲的圓圓,聽見謝攸低聲說:“我今日說不會娶別人,句句屬實。”

    寧沉倉促抬頭,對上謝攸深不見底的幽黑眸子,遲了好久才“哦”了一聲。

    只是謝攸從未對他如此好,寧沉第一感覺是慌。

    他覺得謝攸別有深意,可是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謝攸能圖他什么。

    對視一眼,寧沉倉惶地別開眼,手上一松圓圓就已經躥出去,他一嘴就叼走了一塊栗子糕,正預備叼走藏起來偷吃,后脖一緊,是謝攸伸手將它提了起來。

    他提著圓圓問寧沉:“它能吃這個?”

    寧沉懵了一瞬,告訴謝攸:“可以吃半塊。”

    謝攸若有所思地點頭,他將那栗子糕從圓圓嘴里搶走,圓圓兇兇地朝他叫了一聲,沒想到下一刻,謝攸伸手掰了半塊遞到圓圓嘴邊。

    圓圓受寵若驚,愣了會兒轉頭看寧沉,見寧沉不阻止,這才叼走了那半塊。

    謝攸拿出帕子擦手,寧沉也沒想到他會這樣,一時間沒回神,盯著謝攸的手就一動不動了。

    直到謝攸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問他:“明日同我出門?”

    寧沉只顧著點頭,這會兒吃完栗子糕的圓圓縱身一躍跳到寧沉肩頭,發出了舒服的呼嚕聲,尾巴一勾一勾,勾得寧沉半個身子都跟著癢。

    謝攸將食盒拎起,寧沉才慢半拍地和他道別,“侯爺慢走。”

    剛說完這話,謝攸突然又將食盒放下了,他抱著手臂一言不發地看著寧沉,寧沉不知道他這又是什么意思,不解地問:“侯爺還有事?”

    謝攸突然笑了,“我原先記得,每次我來你屋里你都要叫我留下,怎的今日不留了?”

    寧沉似是恍惚了一下,他垂著眸,過了很久才很小聲地說:“以前是我不懂事。”

    謝攸表情僵了僵,開口時有些澀然:“你不留我?”

    第26章

    不是不留,是不敢留了。

    他怕聽到謝攸的嘲諷,有求于人就是要低他一頭的。

    太靜了,靜得只能聽見窗外的風聲,謝攸在等寧沉的回答。

    過了好久,寧沉抬眸,他和站著的謝攸對視,眼里氤氳著厚重的情緒,他問:“那我留你在這里睡?你肯不肯?”

    謝攸緊擰的眉稍稍松動了些,可是他這話問得不對,這像是他求著要留下。

    他站在窗邊,風透過窗縫將油燈吹得撲閃,謝攸左邁了一步將風擋了,他將窗合上,背對著寧沉說:“你睡罷。”

    說完,他連食盒都未拿就出了門。

    關門的動作很輕,寧沉呆坐在原處,不知過了多久,寧沉自嘲地笑了一聲。

    他自言自語道:“真是……”

    真是怎么?寧沉也說不出了。

    謝攸興許是把他當成了隨意戲弄的玩意兒,非要等他問出這句話再拒絕他,原就不想留下,又為何要提這件事。

    只怕是今夜邀寧沉一同出府也只是捉弄他的把戲,待明日他就會忘了個干凈。

    謝攸嘴里實在是沒一句真話。

    寧沉往榻上坐下,剛才吃了糖酪,到現在嘴里也是甜絲絲的,他喃喃道:“他這是又想做什么呢?”

    第二日等到日暮西沉的寧沉終于知道謝攸想做什么了。

    騙他說要出府可又一整日都不見人影,白白讓他空等。

    風涼了些,寧沉換的衣裳有些輕薄,是特意要出門才換的,結果謝攸連說都不和他說一聲就失約了。

    他將那衣裳換下,不悅都擺在了臉上,自己嘀咕道:“騙子。”

    信他一次就要被騙一次。

    謝攸連著忙了幾日,前些日子刺殺有些蹊蹺,他傷才剛好一些就忙著調查,連著查了幾日,總算有了眉目。

    說到底還是永州那事牽扯出來的,和胡族接壤的齊州也有些不對,前幾日圣上密談,要派人去暗訪齊州,定了個人選,不日就要啟程。

    這事定下來了才終于得了空,恍然記起前幾日邀了寧沉一起出府。

    謝攸蹙眉,抬手叫下人過來問話,他答應了寧沉要帶他出府卻食言了,也不知寧沉有沒有生氣,有沒有來鬧。

    連著問了好幾個下人,皆是搖頭說:“寧公子這幾日都待在屋里,沒出來過。”

    不像他尋常的性子,若是以前,早在謝攸房前攔了他,非要他給出一個理由。

    這倒是稀奇,謝攸丟開手里的書,“去看看。”

    他今日回得晚,到寧沉屋外時,里頭的油燈已經熄了,一問時間,已經快到亥時。

    下人低聲問他:“侯爺,可要將寧公子叫醒。”

    “不必。”既然睡了便讓他睡,謝攸不是那種不通情達理的人,哪有擾人清夢的道理。

    只是隔日一大早就叫人去通知了寧沉,說侯爺得了空。

    這話告訴寧沉就是明擺著讓寧沉自己來找他,可是左等右等竟然沒等到,直到日上三竿,連一頁書都沒看進去的謝攸“啪”地將書丟在了桌上。

    他沉聲問:“寧沉還未起?”

    下人忙答話說:“起了。”

    寧沉這會兒在自己院中曬太陽,他面前的圓圓大喇喇地躺在石桌上,時不時伸爪去勾寧沉的頭發。

    寧沉一只手撐著下頜,因為不出門,他頭發也扎得隨意,發絲如瀑般隨意散在肩頭,許是太陽曬得舒服了,他唇角不自覺地勾起,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圓圓。

    余光看見一片靛藍色衣角,而后那身影也落入他的視線中,是多日前騙了他的謝攸。

    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先一步動作,寧沉一手將圓圓撈起來,背身要回屋。

    謝攸站在原地,緩聲叫他,“寧沉。”

    寧沉猝然停下腳步,他不情不愿地回頭,看著謝攸邁步朝他走來,衣袍翻飛,他似乎走得有些快。

    謝攸比他高了一個頭,因為隔寧沉的距離很近,寧沉無端感覺到壓迫感,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他好聲好氣地問:“侯爺何事?”

    謝攸定定地看著他,沒頭沒腦地問:“怎么不來尋我?”

    不懂他又想出什么法子來折騰自己,寧沉默了好久才開口:“侯爺,我不太明白。”

    謝攸沉聲道:“我問你,幾日前答應你帶你出府,我不來找你,你便不來找我了?”

    他這話聽在耳里實在不舒服,寧沉蹙眉,雖然想反駁他卻還是忍住了,只說:“侯爺這話實在沒道理。”

    豈止是沒道理,簡直是倒打一耙。

    分明是他自己失約,到頭來竟然來問寧沉的不是。

    “是。”謝攸彎了彎腰,以便自己能更清晰地看清寧沉,“既然我不來找你,你不會差人來問?這都幾日了,我不問你,你是不是又要憋在心里。”。

    明明寧沉什么也沒做,無端就來發一通火,還要來說這樣的話。

    寧沉垂下眼,這回不再反駁,只說:“是,侯爺說什么便是什么罷,我要回了。”

    他這樣子不知哪里惹惱了謝攸,謝攸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寧沉走不得,只能回頭看著謝攸,他聽見謝攸咬牙道:“寧沉,你說你不懂事,我看你懂事得很。”

    寧沉無力地任他抓著,手腕生疼,他唇角抿得發白,因為吃痛,臉上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他說他自己不懂事,不懂在以為他撒撒嬌謝攸就能心軟,不懂在以為只要纏著謝攸他就會被自己打動。

    可事實告訴他,并沒有。

    因為就單這句話謝攸都要說出來刺激他。

    幾日前的話謝攸記得清清楚楚,幾日前的約定卻早就拋之腦后。

    他一直很脆弱,謝攸早有體會,只是沒想到這么一抓就將他的手都捏紅了,謝攸發愣了一瞬,將寧沉的手放在手心輕輕揉了揉。

    打一巴掌給一顆甜棗,寧沉實在受不住。

    他想收回手,奈何謝攸的力氣實在是大,他掙也掙不開。

    偏偏這個時候謝攸又問他:“你的鐲子呢?”

    那鐲子是頂好的料子刻的,自然好看,透紅中帶著點金,只是寧沉覺得太艷,加上那日皇后說的話實在讓他心里不高興,所以那日謝攸走后就將它摘下來了。

    這鐲子落到誰手里也不該落在他這個不受寵的男妻手里。

    “那鐲子我不愿戴,你拿回去吧。”寧沉聲音有些低,像是生氣了。

    謝攸手上動作一頓,抬眼時勾了勾唇角說:“別說氣話,你不戴誰戴。”

    他說著也沒放開寧沉的手,朝一旁的下人使了個眼色,下人連忙進屋去拿了那鐲子。

    鐲子珍貴怕摔了,寧沉給他放在桌臺上,用盒子裝了放好,下人很快將那鐲子拿出來,謝攸接過,動作輕柔地往寧沉手上套。

    可是再怎么套也是疼的,那鐲子本就小,戴在他手上不合適。

    寧沉突然往后掙了掙,他聲音大了些:“我不要戴。”

    謝攸手上動作停下,他垂眸,沉默地看著寧沉紅了的手,久久沒有開口。

    他不開口的時間,寧沉心跳得極快,他害怕謝攸生氣,謝攸生氣他也要跟著遭殃。

    正當寧沉猶豫著要不要妥協的時候,謝攸笑了一聲,他將那鐲子往后遞,下人忙接過拿著退下了。

    他粗糙的指腹摩挲著寧沉的手腕,寧沉手腕白里透紅,他低聲說:“怎么不喊疼。”

    他這話說得輕,像是怕驚了寧沉。

    沒等寧沉回答,謝攸又繼續說:“我力氣大,不留神就捏疼了你,你怎么不說。”

    下人忙遞上藥膏,他伸手接過,將藥膏抹在寧沉手腕上,手腕被抹了藥膏,如今有些涼,只是沒這么快起效用,疼還是疼的。

    “鐲子不想戴就不戴了。”謝攸捏著寧沉的指節,又冒出這么一句。

    他難得寬容,寧沉有些發愣,隔了好久才收回手,干巴巴地“哦”一聲。

    寧沉站在樹下,風吹時落下一朵粉色的三角梅花瓣掛在寧沉發絲,謝攸伸手將那花瓣摘了。

    這時候,寧沉突然小聲說:“我曾經說過的。”

    曾經他疼了難受了都要同謝攸說的,若以前謝攸這樣捏他,他一定要大聲地控訴謝攸,但是那時候謝攸是不肯碰他的,連靠近都不讓他靠近。

    謝攸似乎也想起些什么,他遲了一會兒才開口:“那以后呢,以后你說了我都會聽。”

    他說完這話就等著寧沉回話,可寧沉好像被地上的小白花蒲公英吸引了一樣,只將視線直直地落在上面。

    冬日少有的白色小球花,侯府找遍了也只能找到這么一朵,謝攸上前一步,一腳將那小球踩扁了。

    他等寧沉的回話,可寧沉只是慢吞吞地收回視線,他像是責怪謝攸踩壞了他喜歡的東西,視線瞥過謝攸,視線在地上再尋了一圈,竟又找到一個。

    分明是冬日,這野草竟還有這么多。

    謝攸心里窩火,還未等他開口,一旁的侍衛先跑過去,趕忙將地上的白花給踩平了。

    寧沉再尋了一圈,好像真的尋不到了,他這才放棄了,收回視線,似是若有所思地問謝攸:“以后我說的話,你都肯聽?”

    這話和謝攸的意思有些出入,他只是說寧沉有事可以找他,但不是說都會聽他,但這個節骨眼上,他不想再和寧沉吵,于是說:“可以。”

    寧沉就指了謝攸的靴,他用很真誠的語氣說:“我想要你方才踩在地上的小球花。”

    謝攸低頭看了一眼,他挪開靴,底下的小球已經被他踩扁,哪里還能要。

    他以為寧沉是在說笑,想也不想便道:“別鬧。”

    這時候,寧沉抬頭,用他那雙水杏般的眼睛盈盈望著謝攸,像是控訴。

    謝攸突然覺得自己方才太兇了些,他放輕了聲音:“已經被我踩了,這可怎么辦?”

    寧沉避開他的視線,平靜道:“既然沒了,就不要了吧。”

    這話說得像是在追謝攸的責,責怪他當初不肯給寧沉好臉色。

    “要的。”謝攸往前了些,衣擺似乎都能碰到寧沉,他說,“前幾日答應你要帶你出府,還去不去?”

    寧沉靜靜地望著那被他踩扁的小白花,輕聲說:“還是不去了吧。”

    第27章

    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回答,謝攸微怔,他勾唇笑了笑:“生氣了?”

    “前幾日我實在忙,你都知道,別鬧脾氣。”

    道歉都毫無誠意,寧沉煩他這樣,嘀咕道:“要去便自己去,我不去。”

    可謝攸毫不在意,抬了抬下巴道:“來人,給你們寧公子束發。”

    眼看著他后頭的丫鬟就要上前,寧沉蹙眉:“我說了不去。”

    謝攸已經在石桌上坐下,他坐在寧沉方才坐過的位置,微微仰頭看著寧沉,說話也懶洋洋的。

    “快些,過會兒誤了時辰。”

    寧沉比府里的丫鬟高些,那丫鬟站在他身后,一時間無從下手。

    丫鬟輕聲道:“寧公子,可否坐下?”

    謝攸好生蠻橫,寧沉咬牙,想瞪謝攸又不敢瞪,猛地扭頭往屋里走:“我自己來。”

    一會兒的功夫,寧沉換了身衣裳,他穿著一身淺綠色,怕出門會熱,所以他穿的衣裳有些薄。

    他站在門邊朝謝攸挑了挑下巴,正對上謝攸那雙黑沉沉的眸子,他眼睛本就生得勾人,如今直勾勾望著寧沉,直望得他手腳都不知往哪里放了。

    寧沉悻悻地走過去,他聽見謝攸和下人吩咐要拿上披風,寧沉嫌他事多,一人先走在前頭,謝攸沒兩步就追了上來。

    他和寧沉并排走著,分明路這么寬,非要和寧沉擠,時不時要碰到他的手腕,像是他存心要捉弄人。

    寧沉頭一回覺得謝攸煩人,在他要往前時抬腳將一塊石子題到謝攸腳邊,謝攸步履不停,將那石頭一踢便踢到了池子里。

    石子落水,激起一連串水花,謝攸突然將手抵在寧沉肩頭,問他:“好看嗎?”

    丟個石子能有什么好看,難不成是他的水花大?

    寧沉莫名地看著他,腳步一轉往那池邊去了。

    前幾日風大,下人怕那新種下的花樹折了,特意去搬了幾塊石頭攔風,這幾日風小些了,那石頭也沒來得及搬走。

    寧沉當著謝攸的面搬起一塊石頭,將那石頭舉在臉旁,然后猛地往下一扔。

    水花四濺,好像謝攸及時攬了寧沉的腰將他帶離,否則他倆恐怕都要成了落湯雞。

    因著方才的動作,兩人隔得極近,一低頭甚至能很清晰地看見寧沉的睫毛。

    他睫毛很長,像一把小扇子般撲閃了幾下,仰頭睜著圓眼睛看謝攸,因為知道自己勝之不武,他開口說話還有些心虛,但莫名又帶著些許求夸的意思,他說:“我砸的水花比你大。”

    也不知為何,謝攸有些想笑,他偏開頭忍笑,而后終于轉回頭和寧沉對視。

    桃花眼還微微彎著,他清了清嗓子:“嗯,你厲害。”

    夸完這話,果然見到寧沉抿唇,雖面上不顯,卻還是暴露了他的喜悅。

    謝攸拿了帕子將寧沉沾了灰的手指一一擦干凈,話里帶著些許笑意:“那石頭多臟,你也下得去手。”

    寧沉哪兒顧得上這些,用小石子他必然比不過謝攸,只能另辟蹊徑。

    他不肯聽謝攸說這些教訓他的話,到處亂看了一通,他看見他砸了池子的地方,飄上來了一條魚。

    他隨手一扔的石子,竟然砸中了一條魚。

    手還未擦干凈,謝攸手中一空,就見寧沉往那池子邊跑,一眨眼的功夫,寧沉已經蹲在池子邊彎著腰往下夠。

    謝攸將他提溜起來時,他手里抱著一個大魚。

    他眉眼彎彎,舉著魚給謝攸看,“我方才砸了一條魚。”

    稀奇,因為砸了條魚,對著謝攸就又有好臉色了。

    也是如今只有他和謝攸兩人,不然他只怕理都不肯理他一下。

    這魚剛出水還帶著魚腥味,水順著寧沉的手往下淌,謝攸只覺得頭皮一緊,方才的手帕抵在寧沉手腕,免得那水臟了寧沉的衣袖。

    他壓低了聲音道:“將這魚丟了。”

    寧沉似是不解地望著他,謝攸抬手一劈,那魚落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沾了灰在地上撲騰了幾下,徹底沒了動靜。

    原先捉這魚還想著,好在這里只是后院的清池,里頭沒養著錦鯉,如今這尋常的魚謝攸也不肯讓他捉。

    寧沉被押著洗了手,眼睜睜看著下人將魚給拿走了,懨懨地收回視線。

    折騰了些時間,寧沉心不在焉地縮在角落,連看謝攸一眼都不肯。

    不就是搶了他的魚,就氣成這樣。

    謝攸覺得好笑,打趣道:“若是喜歡,改日將那池子填了,你想要多少要多少。”

    這怎么能一樣,寧沉瞧他一眼,將視線投到帷幔上,不理人了。

    只是剛打定主意,寧沉想起多日不見的何遙,他猶豫地看向謝攸,想著能不能偷摸出去看一眼。

    這個念頭剛出現就被打消了,他好久沒出門,不知道將軍府那兒是什么情況,萬一他倒霉到剛跑走就見到了梁盛,只怕是沒命回去。

    說是出府購置些東西,最后全都購置進寧沉肚子里了。

    偏偏謝攸買的都是他愛吃的,最后東吃一口西吃一口,肚子都撐了才停下。

    他走在謝攸前頭,謝攸手里捏著他剛吃剩下的雪圓子,趁他不留神低頭偷了一口。

    寧沉突地回頭,小聲抱怨:“我說了不吃了你非要讓我吃,結果現在還偷吃,我看分明是你想吃。”

    還假惺惺塞給自己,明知道他吃不下了還要買。

    謝攸抬頭,唇邊擒笑:“你方才看見這東西眼睛都要看直了,不買給你怕你要哭。”

    “哪有。”寧沉小聲嘟囔,他視線往一旁飄了些,突然覺得不對,他倏地停了步子,望向不遠處的藥鋪,又回頭望了眼謝攸。

    謝攸朝他挑眉,只說:“去吧。”

    寧沉決定收回方才的那句說謝攸不好的話,他小跑著進了藥鋪,何遙見了他,驚訝了一瞬,忙迎上來。

    他拉著寧沉從上打量到下,長出了一口氣道:“你可還好,那日你離開得倉促,我擔驚受怕了好幾日,就怕你出事。”

    寧沉搖頭,輕聲說:“我無事,侯爺幫了我。”

    “這樣啊。”何遙點點頭,視線微頓,落在門邊那長身玉立的人身上。

    一身華貴錦衣氣質卓然,面容俊逸不凡,他閑散地往門邊一倚,眉眼微挑,一副屈尊來到此地的樣子。

    見何遙視線落在后面,寧沉疑惑地跟著往外探看一眼,這一眼便看到了仿佛來砸場子的謝攸。

    何遙猶豫道:“那是……”

    當日大婚,何遙被擠在外面,沒看清謝攸長什么樣,成婚后寧沉也沒帶他來見過,自然是不認得的。

    寧沉也沒有要介紹的意思,只道:“不用管他,我只是來同你報個平安。”

    何遙疑惑地點點頭,寧沉怕謝攸等煩了,說完就要走,何遙卻突然伸手拉了他的衣袖。

    寧沉回頭,“怎么?”

    何遙似是摸不準要不要開口,寧沉見謝攸面上似乎有些不耐,他就催促道:“你要說什么?快說呀。”

    何遙搖擺不定,猶豫了幾次要開口,寧沉倉促回頭,見謝攸換了個姿勢,實在怕他惱怒,一急就伸手去搖何遙的肩頭:“你要說什么?”

    何遙一咬牙,將柜中的一封信拿了出來,他閉了閉眼,說:“這是前幾日梁世子交給我的信,他讓我同你說一聲,抱歉,還有一句是……”

    何遙也覺得這話有些大逆不道,語速飛快道,“他當初不是那個意思,他只是覺得你所托非人。”

    他說出這話,寧沉眼前一黑,感覺身后的謝攸將目光投在他身上,刺得他渾身發燙。

    有很長時間寧沉都覺得無法動彈,謝攸的目光如有實質,將他牢牢扣在了原地。

    寧沉愣怔地看著眼前這封書信,他是討厭梁盛的,當初將他害得這么慘,沒想到他竟然會悔悟,還特意寫了書信道歉。

    只是謝攸在場,他實在不敢接這信,若是這里面寫了罵他的話還好,若是連帶著謝攸一起罵了,只怕他和梁盛都要遭殃。

    現在當務之急是趕緊跑,寧沉伸手把那信往回推,倉促地往后退了一步,卻撞到了一個人。

    謝攸不知何時貼上來的,一只手搭著他的肩,大半個身子都靠著寧沉,壓得他有些沉。

    寧沉心虛地回頭,只見謝攸目光銳利地盯著那封書信,片刻后笑了,“怎么不接,你不想看?”

    沒等寧沉回話,他就自言自語道:“可惜了,我想看。”

    他說著就從何遙手里搶走了書信,何遙連躲都沒來得及躲,那書信就落在了謝攸手里。

    他揭開書信,臉上的神情意味不明,寧沉心里跟著緊張,微微踮腳扶著謝攸的手臂去看。

    梁盛的字如同鬼畫符,還不如寧沉,寧沉看得艱難,于是一眼掃到末尾。

    書信上寫著:你與平武侯實在不合適,且他不喜歡你,你不若與他和離來漠北尋我。

    寧沉突地瞪大了眼,他手指抓著謝攸的手,不知道他看沒看見這句話,他連忙道:“侯爺,我餓了,我們走吧。”

    可他用了大力氣謝攸也沒動彈一下,手中的書信捏得皺了,寧沉眼看著謝攸表情愈發陰沉,心里更是跟著慌了。

    過了不知多久,謝攸冷笑一聲,“好得很。”

    他看向寧沉,眼里淬了冰霜,將那紙懟在寧沉眼前,“你也是這么想的?”

    寧沉一頭霧水,還沒來得及看清,那紙被謝攸伸手一甩,緩緩飛落在地。

    謝攸咬牙道:“我以為你上次求我幫你是因為他欺負了你,不成想原來你們早已到了能交心的地步,那你還找我做什么?”

    這火氣來得莫名其妙,寧沉蹙眉,“你聽了什么挑撥,怎么信了別人不肯信我,你先給我看看這信里寫了什么?”

    他說著就要蹲下去撿那信,信落在謝攸腳邊,他剛要碰到時,謝攸抬腳一腳踩在那信上。

    他冷聲道:“你這樣誰還肯信你。”

    平白被污蔑了一通,寧沉也來了氣,他咬牙道:“你瘋了?我都說了沒有,你連看都不肯給我看就指責我,那你呢?”

    “你先前連說都不說一聲就爽約,我是不是也該指責你?”

    第28章

    一蹲一站,兩人都僵著不肯退讓。

    許久,寧沉伸手,狠力在謝攸腿上推了一把。

    他這動作太快,謝攸沒來得及躲,被推得后退了一步,他扶著柜臺站穩,皺眉看向寧沉。

    寧沉的衣擺都落在地上,他蹲在地上,手上帶著細微的顫抖撿起了那張紙。

    他低著頭很快地掃完了梁盛寫的信,起身時踉蹌了一下,他將那信拍在謝攸胸口,說話時哽了一下:“沒有就是沒有,我就見過他幾次,何時和他有過約定了?”

    原來朝廷派去齊州的人,就是梁盛。

    梁盛在信中說,朝中規矩實在太多,改日從齊州回了他就要轉道去漠北,還讓寧沉去找他。

    可是寧沉從來沒有說過要去,他那么討厭梁盛,怎么可能離京去找他呢?

    被平白無故污蔑一通,就算是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了,可他抬頭看見謝攸不悅的表情,又突然噎住了。

    沖動之下尚可和他對嗆幾句,現在又不敢了。

    他垂著頭,又小聲道:“我沒有。”

    說完,他低頭越過飄在地上的紙,出去了。

    藥鋪被鬧了一通,何遙大氣不敢出地躲在柜后,原以為侯爺對寧沉不說多喜歡,至少也不會當著外人的面這樣兇他,如今一看,竟比他想象中還要差些。

    謝攸原先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過了很久,他突然嘆了口氣,將地上的信給撿了起來。

    他折紙的動作慢條斯理,將這封信折起放回信封,他淡淡道:“將這信留下,等梁盛回來,我親自去還給他。”

    身后的侍衛將信封收下,謝攸轉身就要出去,何遙顫顫巍巍地從柜臺后頭爬出來,剛探出頭,謝攸回頭,朝他隔空一點,道:“你,實在是……”

    實在是什么?侯爺怕是被氣狠了,竟說不出話了,盯著他盯了許久,憤而離去。

    若不是何遙非要將那信拿出來,他也不至于發脾氣,更不會惹了寧沉生氣。

    見人徹底走遠了,何遙終于敢站出來,他站在原地伸手一拍腦袋,“我哪兒知道他寫的是這個啊。”

    若是早知道他寫的是這樣,他就該偷偷給寧沉看,到時候若是侯爺不要他了,還可以去投奔梁世子。

    可惜了,誰知道侯爺今日吃了什么藥,竟跟著寧沉一起出門了,還剛好就被他給撞上了,何遙追悔莫及。

    寧沉走出藥鋪,一時間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了,他伸腳踢著路上的石子,漫無目的地沿著街巷人多的地方走。

    走著走著,自上頭的窗外突然丟下來一個柿子。

    柿子已經熟過了頭,若是掉他頭上,必定要弄他一身狼狽。

    寧沉躲閃不及,倉促地往外頭挪了一步,下一刻,一個侍衛攬著他躲開了那柿子。

    寧沉驚魂未定,眼底還帶著絲慌,看見這侍衛穿的是侯府的衣裳他才松了口氣。

    他回頭望了一眼,沒看見謝攸,咬了咬下唇,想問又不好問。

    這時候,樓上丟柿子的人開口了。

    “寧沉,多日不見,上來敘敘舊啊?”

    寧沉抬頭,窗邊正靠著一個人,那人朝寧沉飛了一眼,道:“總不能嫁進了侯府,就不搭理我們這些老熟人了吧?”

    他俯視著寧沉,眼里帶了絲挑釁。

    許是怕他說話沒輕沒重,他身旁的人伸手拉了一下他,被他避開了,他又復問寧沉:“來不來?”

    上頭的人寧沉約摸能看見三四個,其中一個是他的大哥,寧玉。

    寧沉不想上去,和他們一桌免不了要吵一架,他實在沒心思,轉過身要走。

    腰間卻環上一只手,謝攸一手攬著他的腰,朝上面的人笑了笑:“好啊。”

    他突然出現,寧沉恍神了一瞬,沒想到他這么快就追上來了。

    寧沉抬頭,謝攸朝他淡然一笑,仿佛剛才的爭論沒發生過一樣,他伸手安撫地拍了拍寧沉,壓低聲音道:“先把欺負你的人收拾了。”

    他強硬地攬著寧沉上了二樓雅座,寧沉不情不愿地由他摟著,兩人剛走進去,里頭的人連忙將位置讓了出來。

    平武侯兇名在外,世家子弟遇見了就要避,生怕他拿自己開刀。

    謝攸牽著寧沉坐下,看他表情不大高興,抬了抬手叫小二點菜。

    桌上的菜都沒動過,他嫌膈應不肯吃,側身問寧沉:“蟹粉獅子頭吃不吃?”

    “炙金骨吃不吃?”

    “豆腐魚呢?”

    寧沉肚子還是飽的,偏偏他看一道菜就要問他一句,桌上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落在兩人身上,寧沉有些受不了,伸手往下揪著他衣裳扯了扯,小聲道:“我不吃,你自己點。”

    謝攸合上菜譜,“那就都上吧。”

    哪有這樣浪費的,寧沉抬手又扯了扯他的袖子,雖未說話,卻表明了他的意思。

    “無事,你喜歡的,我都點上。”

    他難得說這么膩人的話,寧沉顫了一下,覺得全身都跟著變麻了。

    菜還未上齊之前,桌上的人戰戰兢兢不敢說話,直到方才拿柿子砸寧沉的人陰陽怪氣地開口道:“寧公子,你家侯爺對你甚是寵愛啊。”

    這人是陳家的長子陳應,與寧玉關系匪淺,往日捉弄他也就罷了,如今這樣還要開口嘲諷他。

    寧沉抬眸,輕聲道:“我夫君寵愛我有哪里不對嗎?他養小妾確實不如你,逛窯子也不如你。”

    此話一出,別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敢笑,倒是謝攸噗嗤笑了一聲,他帶著笑意湊近了寧沉稍許,夸道:“說得好。”

    陳應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呵斥道:“你混賬!”

    寧玉也蹙眉,仗著自己是寧沉長兄,開口教訓道:“寧沉,不許放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倒像是寧沉錯了。

    謝攸輕飄飄抬眼一掃,陳應頓時噎了噎,憤憤地坐下了。

    寧玉一頓,笑道:“侯爺,沉兒是我弟弟,他往日說話無禮,還望侯爺包涵。”

    謝攸懶懶道:“他還好,我覺著你好似更無禮些。”

    寧玉一滯,壓著怒不再開口了。

    后廚鍋都要掄冒煙了,趕忙將菜上了上來,桌上的菜已經冷了,謝攸淡淡道:“都撤了。”

    桌上的菜已經換過,謝攸抬筷,夾了一塊放在寧沉碗中。

    寧沉吃不下,抬眼瞥謝攸一眼,謝攸笑道:“不吃?”

    兩人將桌上人都隔絕在外,自說自話,滿桌的菜只有謝攸一個人伸筷,偏偏他吃的慢,這么多人看著也能吃得下。

    寧沉不吃的他都塞進肚子里,末了還假惺惺朝桌上人掃一圈,道:“你們怎的不吃,不喜歡?”

    桌上人訕訕陪著笑,他們與寧沉沒見過幾次面,和他并無瓜葛,除去陳應這個不長眼的,沒人想因為寧沉而惹怒謝攸。

    陳應先忍不住,他猛地站起身,在桌上眾人都疑惑地看向他時,他表情難看地道:“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見謝攸垂著頭沒注意到他,陳應大步往門外走,卻在這時,身后的謝攸緩緩開口,他漫不經心道:“我讓你走了?”

    陳應腳步一頓,朝后頭望了一眼,寧玉表情也不大好看,他抬眸看向寧沉,溫聲道:“寧沉,你就這么讓你夫君欺負人,未免太猖狂了些。”

    誰知道一向軟和的寧沉竟然低下頭裝作什么也沒聽見,為了掩飾,還假模假樣地夾了一口藕圓子作勢要吃。

    寧玉深吸一口氣,看見陳應轉過身,臉色僵硬地道:“侯爺還有何事?”

    謝攸抬了抬下巴,一旁等候的侍衛連忙將那盤柿子遞到謝攸面前,謝攸抬手拿起一個柿子,放到眼前端詳了片刻。

    這柿子色澤透亮,橙黃皮下是軟軟的柿子肉,湊近了能聞到柿子的清香,沒有一點澀味,只有香甜。

    多一分就要壞了,拿來吃剛好,拿來砸人也是剛好。

    只可惜盤中只剩下四個了,謝攸將手中的柿子放回去,問:“就這些了?再去拿些來。”

    早在他要柿子的那一刻,陳應就已經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臉上黑如鍋炭,咬牙道:“謝攸,你這算不算欺壓同僚?”

    謝攸挑眉,“你算什么同僚?”

    他眼里沒有別的情緒,只有嘲諷。

    陳應憤然甩袖,可下一刻,他前面憑空多了幾個侍衛,手里提著劍,面容冷峻地擋了他的路。

    陳應憤憤地回頭,怒道:“謝攸,你想做什么?”

    這會兒,侍衛提著一籃子柿子進了門,將柿子放在桌上。

    謝攸滿意地看了一眼,收回視線。

    他將柿子挪到寧沉面前,縱容道:“來,我們看看,你砸到第幾個會砸到那賊人臉上。”

    寧沉垂眸,手中捧著柿子,似是無措地看向謝攸。

    寧玉在一旁看著,心里一松,連忙道:“寧沉,我就知道你的性子是不會……”

    話還未說完,寧沉抬起手,將柿子準準地砸到了陳應臉上。

    陳應似乎也沒料到他會這樣,驚詫了很久才回過神,柿子在他臉上炸開,黃色的果肉沾了他滿臉。

    陳應“呸呸”吐了半天,抬袖子一抹臉,罵道:“寧沉,你個狗東西,你竟然真敢砸我。”

    他說著就要過來揍寧沉,卻被身后的侍衛牢牢控制住,連嘴里也纏了布條不讓他說話了。

    寧玉也怔了,剛想擺架子訓斥寧沉,一望過去卻和謝攸對視了一瞬,他頓時不敢再開口了。

    許是沒想到自己能砸這么準,寧沉盯著自己手看了好久,他聽見謝攸問他:“還要再玩兒嗎?”

    寧沉搖了搖頭。

    方才陳應砸了他一個柿子,如今他還一個也就夠了。

    謝攸勾唇,“好。”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要結束的時候,先前站在謝攸身后的侍衛提起籃子走到陳應面前,將籃子整個按在了陳應的頭上。

    陳應頭上衣裳上都沾了柿子,嗚嗚叫了半天,可惜沒人搭理。

    這時候謝攸才松口,他隨意地招手道:“走吧。”

    滿屋子的人逃命般逃走了,就連寧玉也跟著將不斷吼叫的陳應帶走了。

    屋內重新平靜下來,謝攸抵著桌,朝寧沉勾唇:“可不氣了?”

    原以為幫他出了氣就會好些,誰料,寧沉抬眼瞪了他一眼。

    謝攸一怔,眼看著寧沉站起身就要走,他伸手忙拉住了寧沉。

    他啞然,“還生氣?”

    寧沉蹙眉,隔了好久才開口道:“你欺負我的時候,和他們沒區別,反而更讓我難過。”

    謝攸望著他,只覺得“咯噔”一聲,仿佛什么東西裂開了。

    第29章

    像陳應這樣的人,寧沉遇到過很多。

    起初他還會覺得難過,后來他學會了不去在乎,別人罵他他不理就是,再不濟也就是推搡幾下,總不會把他弄死。

    可是這些人帶給他的,都不如謝攸一句嘲諷讓他難受。

    謝攸高興了就對他好些,不高興了就拿他撒氣,就如今日一樣。

    謝攸聽了他的話,似乎是愣了,寧沉見他不說話,稍稍彎下腰,他猶豫了一下,伸手輕輕觸碰謝攸的臉頰。

    許是沒想到他會突然靠近,謝攸很緩慢地眨了下眼睛,仿佛還沒回過神來。

    寧沉兩手捧著謝攸的臉,很認真地告訴他:“就比如現在,我這樣摸你你也不會生氣,但若是尋常時候,你一定會將我推開。”

    他撞了很多次南墻,終于摸清了一絲謝攸的脾性。

    他的手有些冰,只敢虛虛碰著謝攸的臉,因為即使是現在,他也是怕謝攸推開他的。

    若是真被推開了,他只怕又要摔在地上。

    寧沉定定地看著謝攸,即便已經知道他會推開自己,心里也還是有些懼。

    果然,謝攸抬起了手。

    寧沉下意識閉眼,往后退了一步,可是下一刻,他的手被謝攸抓住了。

    手被溫暖的掌心包裹,寧沉被帶著往前了稍許,他幾乎擠在謝攸腿間,茫然又無助地看向謝攸。

    他方才后退,是因為他已經料定了謝攸要推開他,可是沒有。

    謝攸暖著他的手,過了好久才低聲道:“以后不會了。”

    是不會再出言嘲諷他還是不會再推開他,寧沉不明白。

    他怔怔地看著謝攸,嘴唇動了動,好久才垂眸道:“今日在藥鋪,我分明同你說過我和梁盛沒關系,可你還是不分青紅皂白地發了火。”

    他譴責人的時候也是一副任人揉捏的樣子,仿佛謝攸要是聽不進他的話,他也只會很軟弱地點點頭,然后退到一邊。

    這是他學會保護自己的最佳方法。

    寧沉的手被捂得暖乎乎的,不知為什么他沒有掙開,反而任由謝攸握著,直到他腿酸挪了一下腳。

    謝攸被他的動作引得視線跟著移了稍許,這時候才回神,將一旁的座椅拉到身邊讓寧沉坐下,聲音也很暖:“站累了怎么不說?”

    桌上的菜又撤下換了新的,離得最近的是一條魚,一條紅燒魚。

    謝攸舉筷,把魚腹最鮮美的那一塊夾到寧沉碗里,他低聲道:“這是你今日砸暈的魚,別的吃不下,你自己砸的總該吃兩口,是不是?”

    寧沉低頭看著自己的碗,過了好久才動筷子。

    他只吃了一口,然后丟開筷子道:“不好吃。”

    “不好吃?”謝攸挑眉,跟著嘗了一口,笑著道,“我覺得還可以,再吃一塊?”

    他說著就又繼續給寧沉夾,寧沉嘴上說著不好吃,可他夾到碗里的都照吃不誤,稍不注意就吃了許多。

    估摸著他吃不下了,謝攸放下筷子,又忽地問道,“可還生氣?”

    他給寧沉倒了一杯甜湯,寧沉喝湯的時間,他就給自己找補道:“今日之事,是我對你太兇了些,只是那梁盛當著我的面要你去投奔他,實在胡鬧。”

    “改日他回京,我親自去罵他一頓,好不好?”

    寧沉放下勺,他淺淺笑了笑,話里還是不太相信謝攸,只說:“隨你。”

    兩人回府已經是戌時,自前院就分開,寧沉身后跟著寶才,他身上穿了今日出門時謝攸要他帶上的披風,可風一吹他還是很怕冷地縮了縮,又伸手去捂自己的耳朵。

    謝攸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寧沉回頭,隔得太遠了,他看不清寧沉的表情,只看見他朝自己歪了歪頭,謝攸開口道:“天冷了些,你明日可想吃古董羹?”

    寧沉就揚聲朝他喊:“依你。”

    他喊完這句,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見謝攸沒其他話要說,就朝謝攸招了招手。

    許是實在怕冷,他捂著耳朵朝前跑了兩步,然后他發現更冷了,于是老老實實停下來走回屋。

    這廊道實在短,過了拐角寧沉就消失在謝攸眼前,連一片衣角也見不到了。

    謝攸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久到全身都被風吹得冰涼,他才往前邁了一步,似是有些恍神地自言自語:“當初怎么要把他的屋安排得這么遠?”

    寧沉的房間離謝攸遠,離膳房遠,離侯府所有人都遠,那似乎是特意給他安排的小空間,只要他躲在里面就誰也找不到他了。

    起初他是真的想讓寧沉關在里面別出來了,可是寧沉總是要纏著他。

    仿佛不理他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回房的路上,謝攸心想,或許該讓寧沉搬得離他近些,東院還是太冷清了。

    骨湯熬了三個時辰,上桌時還咕咚冒著熱氣,寧沉抱著圓圓進來時,他抬起圓圓的爪子朝謝攸招了招,看起來有些抱歉的樣子說:“它好像聞到了香味,非要跟著我。”

    他站在離桌子不遠的地方,許是怕謝攸嫌他,他沒靠近,只說:“你若是不喜歡,我就帶他走。”

    只怕是圓圓走了他也要跟著走,謝攸抬眸,朝他招手,“過來吧。”

    圓圓坐在寧沉腿上,他伸著腦袋往上夠,謝攸將視線移過去,看著寧沉從鍋里撈了塊肉,小心地撕成小塊,又等放涼了才拿到小盤子里給圓圓吃。

    謝攸不經意地笑了,“你對他還真好。”

    寧沉抬眸,和謝攸解釋道:“他不吃飽了會鬧我,不如先給他吃。”

    謝攸蹙眉道:“讓下人喂就是了,何必你來?”

    寧沉又夾了一塊肉,說:“它不肯讓別人來,怕被打。”

    其實若是寧沉不在,別人喂的圓圓也肯吃,只是若只有寧沉在,它就會撒嬌不肯讓別人來。

    謝攸垂眸看著那只占據了寧沉的貓,嗤笑一聲,他伸出手,從寧沉懷里將圓圓撈了過來。

    神奇的是,圓圓抬頭看了寧沉一眼,他動了動,竟乖乖縮謝攸懷里了。

    寧沉訝然,他小心地瞥謝攸一眼,手伸出又收回,低聲和他商量:“侯爺還是把它還我吧,我怕他抓了你。”

    謝攸一挑下巴,“你先吃。”

    寧沉吃一口就看謝攸一眼,唯恐他對自己的圓圓做什么壞事。

    只是這一看,寧沉覺得有些驚異,因為謝攸竟紆尊降貴幫他喂貓。

    好在原本圓圓就吃得少,吃了幾口飽了,窩在謝攸懷里不動了。

    腿上窩了個東西,謝攸面色不變,瞧著寧沉被熱氣熏紅了的臉,問他:“好吃嗎?”

    寧沉點頭,他近來胃口一直比較好,吃到了自己喜歡吃的,眼睛都亮了些。

    分明碗筷就在面前,謝攸不動筷,只問他:“還有什么想吃的,明日讓人給你做。”

    寧沉思索片刻,他謹慎地道:“你公務繁忙,不知你有沒有時間?”

    謝攸就說:“有。”

    寧沉還是猶豫著沒開口,過了好久,他無意識地抬起筷子就往嘴里送。

    那肉還冒著熱氣,只怕吃進去就讓燙破皮,謝攸一伸手打掉了他的筷子,寧沉怔了怔,低頭望著落在地上的筷子又愣神了。

    謝攸蹙眉,“你在想什么?”

    寧沉搖頭,他又問:“你真的肯陪我?”

    謝攸點頭:“那還有假?”

    “其實,我沒有什么想要的。”寧沉朝謝攸笑了笑,“我不挑的,能有口吃的就夠了。”

    他說完,又不太敢看謝攸一樣很快瞥他一眼就低下頭,手指都快要被他摳破了才開口道,“你若是答應了我什么,會容易讓我產生錯覺,以后我纏著你,你會覺得煩的。”

    他說話聲越說越低,原先在謝攸這里很自信的他變得不再自信,很怕謝攸有一天會丟下他,像以前那樣對他。

    染爐燒得正沸,霧氣遮蓋了寧沉的臉,以至于謝攸看不清他的表情。

    遲遲沒有等到謝攸的回復,他的肩膀也跟著塌了些,就著低著頭的動作要偷偷去從謝攸懷里撈圓圓。

    沒得到肯定的回應,他是有準備的,可還是覺得難堪。

    可他伸出去的手卻被謝攸攔住了,謝攸握住了他的手腕,沉聲道:“跑什么?我有說過不答應你嗎?”

    寧沉倏地抬頭,從謝攸手中掙了掙卻沒能掙開。

    謝攸的手往下移了稍許,和他的手相握,和他對視的那一瞬朝他安撫一笑:“才一會兒沒回你就要跑,好在我手里有人質,不然只怕又要讓你跑了。”

    他說的人質就是圓圓,許是聽到有人叫他,圓圓抬頭,在他們兩人相握的手上看了一眼,將毛茸茸的腦袋湊在他們手邊蹭了蹭。

    謝攸失笑,伸手彈了彈圓圓的腦袋,很輕的一下,他調笑道:“和你主子一樣是個黏人精。”

    哪里黏人了?寧沉睜大眼,不滿地睨謝攸一眼。

    “既然你不說要去哪兒,想要吃什么,那就我來做決定?”謝攸轉頭直視寧沉,又補充道,“你現在說還來得及?”

    寧沉避開他的眼,不情不愿道,“你決定吧。”

    可說完,他猶豫了好久又偷瞥謝攸一眼,小聲道:“你明日不進宮?若是明日宮里來了急召,你還去不去?”

    這話問得他自己都心虛,宮里若是急召,謝攸怎么可能不去。

    可是謝攸朝他粲然一笑,“說了陪你,就是圣上的令我也不去。”

    他嘴上說得好,可卻還是讓寧沉牽掛了一夜,夜里睡下了都在想,若是謝攸又一次爽約,他又該怎么辦。

    第二日,房門被敲響,寧沉“噌”地坐起身,下意識就問:“他該不會又叫人來告訴我,今日有要事不能……”

    話未落地,房門被推開,謝攸倚著門朝寧沉一挑眉,隨口道:“寧小沉,你又污蔑人?”

    第30章

    背著人說壞話被發現,寧沉訕訕地往榻里縮,估摸著謝攸應當不會多留,躲了會兒才探出頭,結果這一探頭,剛好就撞在謝攸胸口。

    謝攸走路都沒聲,也不知站在他床前多久了。

    寧沉捂著被撞得有些疼的鼻子,抱怨般仰頭看著謝攸。

    謝攸垂眸看著他,失笑道:“我以為你又睡著了。”

    哪兒有這么容易睡著的,寧沉掃他一眼,覺得他實在太壞,避開他起身下榻。

    許是這么大個人在屋里存在感實在太強,寧沉能當著他的面凈面漱口,可竟有些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面換衣裳了。

    他手里拿著要換的衣裳朝謝攸飛了一眼,謝攸卻一點兒自覺都沒有,倚在他的榻前朝他挑眉:“怎么?”

    寧沉低下頭,悶不做聲地將里衣脫了,里衣脫盡露出他白皙的皮膚,背上的蝴蝶骨動作間隱約在眼前晃動,隱隱綽綽。

    寧沉的腰很細,因為身子不好,他全身上下都沒多少肉,如今脫了衣裳看起來就更瘦了,侯府也沒缺他一口吃的,可他就是不論怎么也胖不起來。

    屋里很暖,即便是脫了衣裳也不會冷,寧沉背對著謝攸,耳根羞得通紅,折騰了好一會兒才將衣裳穿好。

    身后傳來腳步聲,寧沉身體倏地僵直,因為慌亂,他連衣裳都系不好了,手上滑了好幾次。

    忽然,一雙手擦過他的腰身,將手伸到他腰前將他把衣裳系好了。

    分明只是一瞬間的觸碰,寧沉覺得全身都酥了,他耳朵紅得要滴血,連帶著臉頰也飛了桃紅。

    他想動又不敢動,偏謝攸幫他系好了衣裳卻不肯松手,腰側被謝攸的手觸碰得發了麻,他匆忙回頭,可不敢和謝攸對視,視線落在一旁桌角的花瓶上。

    花瓶里插了幾朵粉白花朵,花骨朵還未開,上頭還沾了幾滴露水。

    他很緩地眨了眨眼,抿唇問:“做什么?”

    謝攸的聲音有些低,手很輕地捏了一下寧沉的腰,說話聲有些低,“你太瘦了些。”

    寧沉都不覺得他自己瘦,因為平日照鏡子時他總覺得臉頰肉肉的,別家公子這個年紀都已經抽條,不像他,總像是帶著些稚氣似的。

    他小聲反駁:“不瘦。”

    謝攸就接話說:“該多吃些。”

    他伸手捏了一下寧沉的臉,睜眼說瞎話道,“捏起來也沒肉,明日起我看著你多吃。”

    寧沉仰頭白了他一眼,從他懷里掙出來,小聲嘀咕:“你就胡說。”

    早膳被謝攸忽悠著多吃了一個米團,寧沉上馬車后就窩成一團,悄聲譴責謝攸:“知道要坐馬車還叫我多吃……”

    還沒想出句話來罵謝攸,謝攸漫不經心地掃他一眼,寧沉登時住了嘴。

    可是下一刻,他的眼睛卻閃爍了一下,因為他看見謝攸朝他伸手,溫聲問他,“要不要過來?”

    寧沉看著謝攸的掌心,他手掌有些粗糙,幾個指節還有陳年的疤痕,寧沉盯著他的手,過了很久才將自己的手放上去。

    他的手骨節細長,比謝攸小了一圈,只要一掌就能包圓,謝攸牢牢握著他的手,又低聲引誘:“要不要趴我身上?”

    寧沉就說不要,可是后來坐不住了偷偷往謝攸身上蹭,謝攸就伸手按著他的背,將他按進懷里,又安撫地拍了拍。

    馬車走出城郊進了山,寧沉走下馬車,遙遙就看見一尊大佛。

    大佛渾身踱金,面容悲憫地佇立于山林之間,佛光照耀,天地黯然失色。

    磬聲響起,悠揚長鳴回蕩于山林之間,寧沉愣愣地回頭,沒想到謝攸竟帶他來這個地方。

    察覺到他的視線,謝攸稍稍低了低頭,解釋道:“原想過了除夕再帶你過來,只是那時圣上會過來,我不想你見了他們不自在,就先帶你來了。”

    他說著就伸出手牽住了寧沉。

    一進寺里,一個身穿僧袍的僧人忙迎上前領著他們去上香。

    在大佛前,謝攸和寧沉抵肩而站,對著佛像拜了三拜。

    后來他看著僧人手里拿著一個木盒,盒中是一串白玉菩提,謝攸捧著寧沉的手,從盒中將那手串穩穩地戴進寧沉的手腕。

    僧人雙手合十道:“愿施主福壽安康。”

    寧沉突地抬頭,他盯著謝攸,用很低很小的聲音說:“你真讓人厭煩。”

    他眼睛有些紅,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菩提串,任謝攸拉著走哪兒跟哪兒。

    午膳是在寺里用的齋飯,許是提前安排過,寧沉沒吃白面饅頭,他面前擺了一碗素面。

    白湯素面,只上頭飄了幾根青菜,他不挑食,有什么吃的都能吃,只是喜不喜歡,吃得開不開心罷了。

    可這碗面分明沒加什么,他也很高興地吃得干干凈凈。

    用過午膳,兩天路過簽閣,寧沉先走過去,他閉上眼搖簽,簽牌落地。

    寧沉睜眼,心也跟著咯噔一下。

    下下簽。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將簽筒遞給謝攸,垂著眼很失落地要站起身,可就在這時候,謝攸伸手將他扯回了蒲團上。

    寧沉愣愣地看著他,看謝攸伸手將簽筒遞回他手中,開口說:“再來。”

    這不合規矩,可謝攸絲毫不在意地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繼續。

    寧沉閉上眼,再次搖簽。

    簽牌落地,還是下下簽。

    不知為何他運氣如此之差,又搖了一個很差的簽。

    謝攸不緊不慢道:“繼續。”

    搖了五次,結果無甚改變。

    謝攸臉色終于變得有些難看,他湊近了簽筒,將那支罪魁禍首拿出,朝寧沉一抬手,“繼續。”

    寧沉聽話地再搖,沒了這支下下簽,他一搖便搖了一個中平簽。

    他無辜地看著謝攸,原先搖到不好的簽還有些難受,可謝攸一插手,他就覺得堵著的胸口都松散了些。

    這一回,謝攸的動作終于稍稍認真了些,他湊近寧沉,將筒中所有簽一并拿走,只留下了一支。

    他朝寧沉一指:“再來。”

    筒中只剩一支簽,就算再怎么搖也只剩這一個簽面,寧沉僵著手沒動,好久才隨意晃了一下,牌簽落地。

    上上簽。

    兩人對著這支簽,久久沒開口。

    寧沉抬眼瞥謝攸,忍不住撇開頭笑,嘟囔道:“你耍賴。”

    “耍賴又如何。”謝攸低眉看了一眼,伸手捏住那支上上簽,而后隨意地將簽重新放回簽筒,伸手拉了拉還坐在地上的寧沉。

    離開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簽筒,輕嗤一聲,攬著寧沉走了。

    廟中有一處錦鯉池,一只只圓胖的錦鯉懶懶地在水中游動,寧沉喂了些食,許是吃太飽了,竟沒幾條魚肯搭理他。

    這幾條魚倒是與侯府的不一樣,寧沉偏頭,偷偷瞥了謝攸一眼。

    他原以為謝攸是在看錦鯉,誰知一眼和謝攸對視。

    謝攸一手支在石欄上,眼眸黑沉,一落不落地看著他。

    寧沉倉促地垂眼,低聲道:“原先侯府的錦鯉我還不敢喂,怕給他們喂死了你要尋我的麻煩。”

    謝攸哼笑一聲,“你盡管喂。”

    原以為他要說什么好話,誰知謝攸卻說,“喂沒了一只,你看我尋不尋你的麻煩。”

    果然,侯府的錦鯉比寧沉還要金貴,他哪里敢碰。

    寧沉自言自語道:“我本就不想碰你的錦鯉,只怕是碰了一下你就要將我趕出侯府。”

    說得自己可憐兮兮的,若不是謝攸清楚,他養的那只貓三番五次蹲在池邊撈走了幾條魚他就要信了。

    原先還只敢撈小的,撈了幾次發現沒人會管他就越發放肆了,這事連寧沉也不知道。

    虧它的主子整日想東想西,覺得整個侯府就他最不重要,若是真不重要,豈能容它在府里上躥下跳,哪里像是虧待了他。

    寧沉懨懨地往魚池里丟了幾根草,臉頰突然被戳了戳。

    謝攸突然靠近,離他不過毫厘的距離,謝攸拿他當戲看,問他,“生氣了?”

    寧沉扭頭說:“沒有。”

    可是下一刻,他的下巴就被一只手捏住,謝攸端詳著他的臉,煞有其事道:“眼里怨氣都快沖天了,還說不生氣?”

    距離太近,以至于寧沉眼底的情緒都藏不住,他閉了下眼,聲音含糊,“你怎么這樣無賴。”

    剛剛才欺負了人,竟然還不準他生氣。

    何況他一點都不生氣,只是覺得謝攸太小氣罷了。

    可是就著這個很近的距離,伸手揪了一下他的臉,雖是咬著牙說話的,可里頭并沒有多少別的諸如訓斥的意思,他只是說:“小沒良心的,你平日里要什么侯府沒給你?整個侯府就你最大,誰敢不聽你的話?”

    寧沉一噎,沒什么力氣地推了一下他的胸口,“你。”

    那個人就是謝攸。

    還好意思說什么侯府他最大,分明謝攸一句話就能定他的生死。

    謝攸失笑,嘆道:“你啊。”

    寧沉臉頰鼓鼓的,一副自己很有道理的樣子,說完謝攸就不敢再看他,生怕他要找自己的麻煩。

    可是過了很久謝攸都沒有出口訓他,只是伸手隨意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許是怕他真的想多,謝攸輕聲道:“若是真因為幾條錦鯉就和你置氣,我是不會放任你那只貓偷偷抓了這么多次的。”

    寧沉唰地回頭,眼底十分不服,“你騙人,我的圓圓最乖了,怎么可能偷你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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