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鬼面·二 螳螂捕蟬
“鐺——”
雄厚的鐘聲撕開昏白晨幕, 驚起林間鳥雀。
殷回之驟然抬眸,皺了眉頭:“歐陽家的祭祀鐘……”
歐陽一族歷來都是在年節祭祀,陽氏怎么在這個時候敲了祭祀鐘?
謝凌把血書和扳指放進他手里, 抬手將床底恢復了原樣:“去祠堂看看。”
天剛蒙蒙亮, 陽氏祠堂跪滿了人,方才還生龍活虎的陽應舫半靠在步輦上, 胸前起伏微弱。
他的眉心透出比之前更濃重的死氣,臉色卻紅潤得不正常,張著嘴只哈氣,一句話說不出。
裘蓮夜臉色難看, 躊躇著問身邊的白須道人:“仙長, 非得這么做嗎……”
白須道人拂塵一掃,傲然道:“陽夫人,既信不過老夫, 老夫不留也罷。”
說罷,作勢要走。
裘蓮夜連忙拉住他, 疲倦狼狽的臉上趕緊扯出一個恭維的笑:“仙長,仙長, 您消消氣, 多虧了您的符紙,我們家老爺早上那會兒才能清醒過來, 我怎么可能不信您呢。”
此人原來就是寫那堆破爛符紙的假道人,殷回之思忖道。
白須道人冷哼一聲:“死人怨氣最難化解。老夫敢說,整個富城乃至臨近幾座城池, 沒有誰敢拍著胸膛說自己懂得其中關竅。若夫人還想要陽老爺好起來,就趕緊照老夫說的做!”
裘蓮夜咬了咬牙,用力一點頭:“好。”
兩人對話語焉不詳, 殷回之正奇怪這老道究竟要裘蓮夜做什么,就見裘蓮夜對身后家仆低聲耳語一番。
隨即幾名家仆分成兩撥,一撥走到陽應舫身邊,將陽應舫架了起來,另一撥走進祠堂,將一尊牌位請了出來。
牌位上的名字是——歐陽昳。
結合剛才假道人的話,不難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殷回之若有所思地看了那假道人一眼。
謝凌像是瞧見了什么極有意思的事,從鼻腔發出一聲笑。
陽應舫發不出聲音,表情卻豐富得很,目眥欲裂地瞪著幾名家仆。
家仆畏畏縮縮不敢說話,悶頭把他往牌位前按,他只好又大張著嘴瞪向裘蓮夜,涎液從口角處滑落。
裘蓮夜不忍卒視地抬頭望天,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妖魔厲鬼界散退……”
陽應舫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裘蓮夜只好走近他:“老爺,咱們一定要把病治好,不然旁的那幾雙眼睛可都盯著咱們家宅子鋪面和地呢。”
說罷,她拉著陽應舫一齊朝牌位跪了下來。
裘蓮夜想得倒開,反正人已經死了,跪一跪牌位就能消了歐陽昳的怨氣,有何不可。
況且之后歐陽家和神廟下的所有東西都能穩穩當當攥在他們手里,絕對是劃算買賣。
“一拜陳一罪,三拜結束,怨氣可盡消——”白須道人揮灑拂塵,拖著嗓子喊。
“首拜——”
裘蓮夜先磕了下去,陽應舫被她拉著,被身后的家仆半壓著,也磕了下去。
“再拜!”
周遭跪的家仆皆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抬頭看這荒唐一幕。
“終拜——”
最后一拜沒結束,祠堂大門便被砰地一聲推開,裘蓮夜一轉頭,看見祠堂外外頭烏泱泱的富城城民,險些兩眼一黑。
她答應老道人跪拜陳罪散怨氣,還有一個原因,便是老道人所說地點是他們自家祠堂。
在自家祠堂偷偷拜,再難看也不會被外人瞧見。
“大早上把咱們叫來,這在做什么,拜牌位?”有人低聲嘀咕。
“那拜的是歐陽昳吧……”有眼尖的發現了,“你們剛才在門外聽見沒有?三拜陳罪!這歐陽昳不會真是死在這夫妻倆手里的吧?”
“細思極恐——”
“你們想,陽老爺的瘋病會不會就是歐陽昳慘死后,怨氣不散,來報復他搞出來的?”
“是呀,不然怎么剛好是跟歐陽昳一樣的瘋病,說不準歐陽昳本來不會瘋,就是……”
門外竊竊私語不絕于耳,裘蓮夜蹭地一下站起來,大聲斥責:“誰讓你們到這來的!胡說八道什么!徐忠仁,再亂嚼舌根,明天就從我陽家的鋪子滾出去!”
徐忠仁便是方才揣測歐陽昳死因的男子,他在富城大街街首開米行,租的是陽家的鋪子。
于是他立刻不說話了。
可裘蓮夜這一聲下去,按下一個,冒出了更多的聲音:
“心虛了吧?”
“可不是心虛嘛,都拿勢壓人了!”
“要我說,什么陽家的鋪子?這鋪子不是姓歐陽嘛。”
裘蓮夜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大聲命令家仆:“把這些人給我趕出去!把老爺扶起來!趕緊回府!”
身后驀地傳來一聲驚叫。
她頭也沒回,陰著臉罵:“叫喪啊?”
“夫、夫人,不好了!”家仆聲音發抖,臉色慌張恐懼。
“老爺他、他——沒氣了!”
裘蓮夜轉頭,看見陽應舫跪的那片地前面一灘黑血,而陽應舫本人,已經硬邦邦地沒了呼吸。
她臉色一白,身形晃了晃,直接面朝下栽了下去。
家仆驚慌失措亂成一片,管事的反應過來不對:“把那個妖道給主子抓起來!”
可一轉頭,祠堂哪還有什么白須道人,那妖道早已趁亂溜走了-
街角無人處,老頭將換下來的道袍一股腦塞進包袱里,刮干凈胡須,神清氣爽地抖了抖常服袖子。
正要轉身,肩膀上無聲多了兩只手。
他僵硬轉頭,對上兩雙眸子,一雙看似懶散,實則幽深莫測,另一雙看似平靜溫和,實則含著淡淡冷肅之意。
壞了。
行騙多年的經驗告訴他,這倆絕對是來找茬的。
他緩緩舉起雙手:“兩位……是不是找錯人了?”
殷回之盯著他看了幾秒,對謝凌道:“沒有化形痕跡,修為很低,應該不是他。”
“哎對對對,我就說你們肯定找錯人了,我——”老者笑得仿佛憨厚老實,想要溜走,卻被謝凌一把勾住了后領。
殷回之不合時宜地想,這人真是到哪都改不了揪人后領的怪毛病。
謝凌淡聲問:“誰指使你的?”
老者縮了縮脖子:“這位小兄弟,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既然活的不愿意說,”謝凌的指節扣緊了他的脖子,很好說話地笑了笑,“那我就只能讓死人來開口了。”
“別別別!大俠、仙士!饒命!都是陽家那個客卿指使我這么干的!”老者慌張失措叫出聲。
殷回之:“你說的陽家客卿,是馮忝保?”
老者連連點頭:“對對、就是他!那個人說只要我按他說的去騙陽夫人,事成之后就給我五千靈石做報酬。”
他覷了眼殷回之的臉色,連忙澄清:“兩位仙士,我也不知道這會害死人啊!都是那個黑心的家伙指使我的,我現在后悔極了!”
“既然后悔,那就拿命去賠他吧。”一道低啞的聲音在老者身后沉沉響起。
老者聽到這聲音,瞳孔一縮,討饒認錯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太陽穴就一痛。
幾息過后,他的太陽穴滲出來絲絲血跡,扎進去的銀針又無聲退出,回到了他身后之人的手上。
“兩位是在找馮某嗎?真是好榮幸。”
來人一張臉盡是火燒刀劃后留下的猙獰痕跡,在日光下顯得格外可怖,像見了天的厲鬼。
他曲起食指,在銀針末端輕輕彈了一下,彈去紅白血垢后,才慢條斯理把針插回了腕上綁帶。
不出意外,這人便是馮忝保。
殷回之:“陽應舫身上的蠱,是你下的吧?”
馮忝保絲毫沒有心虛,反倒很高興:“正是馮某。”
殷回之看著他,繼續道:“給陽應舫喂回春丹的人,也是你吧。”
馮忝保意外地咧了咧嘴,啞聲嗬嗬笑起來:“我?我給他下蠱,當然是想殺他,為什么要給他喂藥?”
殷回之:“因為你的目的不僅是讓他死,今天這出好戲,也在你的計劃中吧——”
“你是為了給歐陽昳報仇,故意給陽應舫下蠱,要他死,還要他一家給歐陽昳磕頭認罪。”
他頓了頓,叫出了另一個名字:“葉添,你是受歐陽勖的臨終所托嗎?”
馮忝保,不、應該說葉添——
葉添臉上的笑容消弭,眼底劃過一抹危險,他瞇著眼睛打量了一會兒殷回之的臉。
像是想起了什么陳年舊事,他忽然撫掌大笑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是你啊,小阿殷?你竟然還沒死呢??”
他的語氣里滿是驚奇,像是覺得殷回之還能活著站在這里,是什么曠古驚世的事一樣。
殷回之面上沒有一絲惱怒,輕輕頷首:“是沒死呢。”
殷回之的神情很平靜,但葉添清楚這平靜之下蘊著怨與恨的風暴。
畢竟當年是他應承下歐陽勖的命令,親手往殷回之身上種了蠱。
“我早說了,斬草必不能留根,歐陽勖就是太蠢,腦子跟他爹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葉添嘖道。
葉添口中的“他爹”,便是歐陽勖的父親,歐陽昳的親爺爺,也是葉添的舊主。
歐陽昳的爺爺于葉添有知遇之情,救命之恩,葉添雖然瞧不上歐陽勖和歐陽昳這一對父子,但從前一直在為歐陽家效力。
也正是因為葉添總是態度不敬,后來歐陽勖疑心他有害主心思,把他趕了出去。
沒想到歐陽勖最后竟把兒子托付給了自己最不認可的下屬。
葉添的視線在殷回之和謝凌身上來回微妙地看了看,最后嘆道:“小阿殷,如今你攀上了乾陰鬼域,我很害怕啊,你不會是帶著靠山來找我麻煩的吧?”
殷回之輕輕嗤了一聲,笑意不達眼底,那神態竟和謝凌頗為相似:“葉客卿,你我恩怨是否現在清算,取決于接下來的問題你怎么答——”
“當年歐陽勖是靠什么逼月娘留在歐陽府的,他又到底為了什么目的那么做?”
第22章 鬼面·三 三月楊柳
葉添那張布滿凹凸疤痕的臉動了動:“小阿殷, 你為什么覺得我會愿意告訴你,我看起來很像怕死的人嗎?”
殷回之:“你當然不怕死,但你是個重恩的人。你難道不想知道, 究竟是誰殺了歐陽昳、又是誰害了歐陽家嗎?”
葉添愣了一下, 噗嗤笑出聲:“重恩?”
他搖頭嘆息:“你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天真……你不會覺得,我做這一切, 都是為了給歐陽昳一家出氣報仇吧?”
殷回之皺眉。
葉添:“哈哈哈,好孩子,還是讓我跟你身邊那位談一談吧——”
謝凌歪了歪頭,唇角含著淡笑, 似乎在說:請講。
葉添充滿算計的眼睛瞇了瞇:“域主, 歐陽家的另一個旁系許諾了我不少東西,我才設計了今日這一遭。小阿殷想知道的信息,您又要拿什么來換呢?”
謝凌搭在臂彎上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既然是他想知道, 你該問他能拿什么跟你換才是,問我做什么?”
葉添:“域主, 這么說可就沒意思了。您兩次來富城都是和他一起呢,就算只是個姬妾孌寵, 也要給點好處才是。”
殷回之冷臉上前一步, 被謝凌抬手攔了回來。
謝凌:“你真要和我談條件?”
葉添:“怎么,堂堂鬼域域主, 連談條件的資本都沒有嗎?”
謝凌笑了一聲,點頭:“好。”
葉添剛要開口,就被一道渾濁森冷的力量猛然吸了過去。
冰冷指節驟然掐住脖頸, 他瞪大眼睛,臉頰充血,吭哧吭哧喘不了氣。
謝凌的聲音輕飄飄落入他耳中:“可惜我不喜歡做交易。”
喀——
隨著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斷裂聲, 葉添眼球暴起,掙扎的手僵了一瞬,隨即爛泥般垂落,整個人沒了呼吸。
指節一松,尸體軟趴趴滑落。
謝凌側目,撞上殷回之僵硬的臉色,隨口解釋了葉添的死因:“太吵了。”
這幾乎是不顧后果的舉動了,殷回之忍不住皺眉:“你把他殺了,現在怎么辦?”
謝凌沖他勾了勾手。
殷回之不解地擰眉,步子卻沒猶豫,直接走近。
謝凌無比自然地撈起他的袖子擦了擦手,回答了剛才的問題:“你以為我說讓死人開口是嚇唬那老騙子的嗎?讓死人說實話可比讓活人不撒謊容易多了。”
殷回之:“你——”
“死人怎么開口?”理智讓他先問正事,他忍了忍,實在忍不住,“——能不能別拿我袖子擦手!”
什么毛病。
謝凌仿佛沒聽見后半句:“手抬起來。”
殷回之木著臉把手抬了出來,謝凌伸手與他交錯而扣,另一只手朝地上的葉添虛虛一握。
一股黑氣從葉添額心鉆出來,像得到了某種的召喚般,迫不及待纏上謝凌的手。
殷回之的視線中,謝凌右眼霎時被暗紅侵蝕。
與謝凌對視的他也被這猩紅頃刻吞噬,瞬間失去了意識,再度睜眼,周遭已不是剛才的環境。
謝凌不見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空蕩蕩的右手,輕輕捻了一下,才垂下手,觀察周圍環境。
死去的葉添眼下好端端站著,臉上還沒有那些丑陋的疤痕,又因結丹駐顏看不出真實年紀,稱得上俊秀。
而他就站在離葉添不遠處,但葉添似乎看不見他的存在。
他這是以游魂形態進入了葉添的生前記憶嗎?
殷回之試探著伸出手,去摸門框,果然直接穿透過去。
這里貌似是一個秘密議事地點,窗戶和墻壁做了特殊的處理,用于防備窺視和竊聽。
周圍陳設上刻有極具標志性的朱雀紋樣,殷回之判斷此間在歐陽府內。
念頭剛閃過,門外就走進來一個熟悉的華服男子。
歐陽勖。
和殷回之記憶中的一樣,單看外表,歐陽勖相貌偉正,一身家主氣度,怎么都不像刻薄陰狠之人。
可惜也只是看上去。
“葉添,我交代你查的事怎么樣了?”歐陽勖徑直在主位上坐下,開門見山地問。
葉添回答:“有種蠱叫噬靈蠱,能讓被種蠱者終身停滯在一個低等境界無法突破,但這也只是理論上的,我沒用過,不確定。”
歐陽勖顯然對他的回答不太滿意:“什么叫不確定。”
葉添眉間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不耐,加重了些語氣:“就是我也不知道這蠱種下去能不能被破解。”
歐陽勖沉下臉,看起來不僅對葉添辦的事不滿意,對他這副態度也很不悅,沒說話。
葉添道:“既然要廢了他,何不廢得更徹底些,殺了豈不更好?”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殷回之。
其實殷回之也好奇過這個問題,他曾以為是歐陽勖內心尚存良知,下不去手,現下看來另有原因。
歐陽勖一向不喜歡下屬置喙自己的決定,哪怕葉添是老家主留下來的人,他也動了怒,冷道:“葉添,太沒規矩了吧。”
葉添也陰下臉:“我這么沒規矩,家主不如另請高明吧。”
丟下這句,他轉頭便走。
殷回之原以為這場密談就這樣不歡而散、他不會再聽到什么有用信息的時候,歐陽勖做了一件令他瞠目結舌的事。
——歐陽勖把葉添扯進了懷里。
葉添毫不客氣地掙開,又被扯了回來,半推半就地,兩人抱在了一起。
殷回之茫然立在原地,茫然看著他們接完了一個綿長的吻,又茫然看著他們滾進了里間,隨后一陣陣曖昧動靜從里面溢出來。
雖然他現在是游魂狀態,可以直接穿過墻壁和門,但他實在是……
匪夷所思之余,他又覺得諷刺。
歐陽勖的發妻始終懷疑他娘和歐陽勖有私情,動不動就因此發作,卻不知道枕邊人其實將野食打到了男人身上。
等里間漸漸安靜下來,殷回之才邁步走了進去,葉添攏起衣服坐在床邊,臉色和緩了不少。
“你到底為什么不肯殺他?”
本來這話沒什么問題,但結合剛才發生的事來看,殷回之心領神會地品出了另一層意味。
果不其然,葉添接下來的一句話就是:“你不會真跟他那個娘有過舊情吧?”
殷回之心里一陣惡心,忍耐著繼續往下聽。
歐陽勖皺眉道:“你怎么也問這種無聊的話,你我一起長大,我喜不喜歡女人你不清楚嗎?”
葉添“哈”了聲:“說起來,你們歐陽家的斷袖也是一脈相傳啊,你得小心你兒子了。”
殷回之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天在祭壇里看見的畫皮怪,雖然血淋淋看不出樣貌,但的確是男身沒錯。
歐陽勖沒理會他的陰陽怪氣:“天機閣主說了,他不能死,必須留下他的命。”
殷回之心頭驟然一凜。
天機閣?歐陽勖竟然和天機閣扯上關系?
這個名字在修真界很神秘,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個組織到底有哪些成員,也不知道閣主究竟是什么來頭。
但據傳言所說,天機閣的人,能夠預測未來。
從歐陽勖的話來看,他幼年經歷的那些事,似乎就是這位天機閣主的手筆。
葉添皺了皺眉:“那對母子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讓你和天機閣如此惦記。”
歐陽勖沒回答這個問題,只說:“別讓我為難。”
葉添語氣一下子陰沉下來:“從四年前你和天機閣合作開始,每次我問你這些,你都半遮半掩,你要是信不過我,就別叫我摻和。”
歐陽勖氣道:“你不守規矩就算了,能不能講點道理?我要是信不過你,還告訴你做什么?”
葉添不說話了。
歐陽勖沉默片刻,道:“我不是信不過你,是信不過那個天機閣閣主,此人心思城府太過可怕,又能窺見天機,我怕萬一哪天事情不可控,他要滅口所有知情人。”
葉添靜默一瞬,才道:“你既然知道那人可怕,還要跟他合作,他許了你什么好處?”
歐陽勖眼里涌現出欲望和野心:“一個我無法拒絕的誘惑。”
他捏了把葉添的腰:“況且你以為這好處是我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嗎?此人既然找上歐陽氏,將秘密共享托出,便注定了歐陽氏只能選擇合作。”
葉添道:“你殺了那孩子的娘,這樣算計他,又留下他的命,斬草不除根,你就不怕哪天消息傳出去,他親爹找過來報復你?”
殷回之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胸腔被這短短幾句話壓迫到極致,恨意和殺意同時翻騰。
然而輕飄飄吐出這些話的人早已死去,只留下這段記憶,和一個遲到的真相。
他閉了閉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繼續思考。
親爹?他的親爹?葉添和歐陽勖知道他的父親是誰,并且忌憚……
“你覺得那人會在意自己還有個孩子嗎?我看他怕是都不知道,再說——”歐陽勖眉毛微微下壓,“只要事成,別說他,就算三宗高手一起,也不能奈我何。”
殷回之的掌心陣陣刺痛,死死盯著歐陽勖和葉添的嘴,等他們繼續說。
可對話到這里就結束了。
眼前場景驀地一變。
依舊是在歐陽府內,只是這次外面盡是慘叫,血光之氣彌漫了整個歐陽府。
歐陽勖和所有歐陽家的客卿、死士、弟子,在苦苦支撐,同天夜門門徒死戰。
死士削斷兩個沖上來的魔修,轉頭沖歐陽勖吼道:“家主,擋不住了!”
歐陽勖腹間一道血口,漸漸難支,他扯過身邊死士擋掉一記致命攻擊,卻沒防住左邊。
刀刃迎面劈來,一柄橫插過來的長劍擋住了刀刃。
歐陽勖轉頭,看見突然出現的葉添,有點愣神:“你怎么回來了?”
葉添陰惻惻道:“看來你巴不得我死外邊。”
殷回之記起來,這時候的葉添已經離開歐陽府很久了,卻在聽見消息后趕了回來。
由此可見葉添死前說的并非真話,無論是這人對歐陽氏的忠心,還是對歐陽勖的情誼,都超出了殷回之以為的。
歐陽勖迅速回神,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退到防線后,飛快寫下幾個字,從袖口取出了殷回之見過的那枚扳指,一齊卷了進去,塞進葉添手里對葉添道:“交給阿昳,他會懂我的意思。帶他走密道,等觀瀾宗的人來!”
葉添臉色更沉:“歐陽昳,你覺得我會給你養兒子?”
歐陽勖語速很快:“不,阿昳天資尚可,把他托付給觀瀾宗,不要再管。葉添,沒時間了,天機閣主知道你的相貌,出去后你的臉不能再留。走!”
葉添后槽牙緊了緊,這次沒再刺他,轉身走了。
殷回之眸色陰沉,心下冷笑。歐陽勖的安排看似很道理,只可惜沒算到歐陽昳會斷手。
而觀瀾宗是不收肢體有損的弟子的。
他繼續跟著葉添的視角往后看。
葉添找到歐陽昳,帶歐陽昳從密道逃出去,正好遇上觀瀾宗的平亂隊伍,將歐陽昳托付出去,自己繼續逃命。
殷回之越看,臉上帶著恨意的譏誚與暢快便越淡。
不對。
不對。
歐陽昳從被葉添找到、到被交托給觀瀾宗,肢體都是完好的。
他本該被帶上觀瀾宗,成為一名觀瀾弟子,后半生性命無虞。
葉添離開之后,究竟發生了什么,導致歐陽昳的軌跡出了這種偏差?
可惜后面的記憶都沒能給殷回之答案。
歐陽昳斷了手,沒有跟著回觀瀾,蝸居在后來的陽家。
殷回之想起自己之前在歐陽昳住處看見的那些贊詩。原來那并不是因為歐陽昳心態好,而是恰恰是因為精神狀況糟糕,受了刺激。
葉添后來偷偷探望過歐陽昳幾次,歐陽昳似乎在漸漸恢復正常。
但最后一次見,也就是歐陽昳上山前一個月,這種正常卻戛然而止——人徹底瘋了。
……
雖然葉添的記憶沒法給殷回之答案,殷回之的腦海中的一些東西卻一點點串合了起來。
歐陽昳為什么會斷手?
是觀瀾宗的平亂隊伍中有人對他做了什么?
還是,他在隊伍里看到了什么令他恐懼至極的東西,讓他死活不愿意去觀瀾宗、甚至寧可當個殘廢……
推出來的答案太荒謬,荒謬到殷回之忍不住干嘔,然后下意識瘋狂否定。
所有景象驟然碎裂崩塌,他被強行扯回了現實,眼前陣陣發黑。
“嘔——”
記憶虛境中吐不出來的酸水一齊從胃里涌了出來,他彎腰吐得昏天黑地,直到連酸水也吐不出來,才慢慢從記憶中抽離。
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的手還和謝凌緊緊扣著。
他腦海中恍惚閃過一個念頭:謝凌的手居然這么熱,全然不像平時的涼。
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是謝凌的手變熱了,而是他的手、他的全身都在發冷。
謝凌的手突然用力,將他的發冷發抖的手攥得很緊,將他無法控制的顫抖生生止住了。
溫熱的指腹停在他臉上,將他不知何時落下的冰涼淚水擦去。
殷回之掌骨被攥得發疼,卻仿佛一下從地獄被拉回人間——
他撲進了謝凌的懷里,將臉埋進對方肩膀,無聲哭得渾身發抖。
……
謝凌滯了一下,然后用空出來的那只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師兄!!你這是在做什么——!”
難以置信的少女聲音從身后響起,殷回之本就發悶的腦袋一陣空白,整個人懵在原地。
還是謝凌單手握住他的肩,將他輕輕扶了開來。
殷回之閉了閉眼,看向來人:“……回依?”
符回依原本一臉的憤怒和難以置信,還有耐人尋味的惱火和酸澀,結果看見殷回之難看的臉色和通紅的眼睛時,乍然熄了火。
她轉驚為怒,當即將矛頭對準了謝凌。
一把拔出了腰側的劍,指向謝凌:“混賬魔頭!你對我師兄做了什么!放開他!”
殷回之:“……回依,他沒——”
符回依身后的少年一把將符回依扯了回去,斥責道:“符回依,你是不是腦子不清醒?!你看看那個孽障的手!”
殷回之這才想起自己還和謝凌十指緊扣,像被這句話燙到了一樣,他猛地松了手。
然而為時已晚,褚回錚看起來已經氣得快要拔劍了,怒吼:“殷回之!你當真跟這個魔頭攪在了一起!”
符回依皺眉冷聲反駁:“殷師兄不會!他定是受魔頭所迫!”
“你看他有半點受迫害的樣子嗎?你再來得晚一點,那兩張嘴恐怕已經親上了!”
“褚回錚!你心臟看什么都臟!”
殷回之:“……”
眼見這兩人又要像從前在觀瀾宗一樣,因為他的事吵起來,殷回之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師妹,褚師兄,我——”
褚回錚怒斥:“閉嘴,混賬!”
殷回之:“……”
謝凌輕輕動了一下,殷回之神經一繃,下意識拉住了他的袖子,近乎懇求:“別、別動手!”
動起手來,褚回錚和符回依就是下一個葉添。
謝凌微微偏頭,垂眸看他:“不動手。”
殷回之松了口氣,卻又隱約覺得謝凌的態度有點奇怪。
這人什么時候對外人這么好說話了?
謝凌緩步上前,褚回錚頓時如臨大敵,當即按劍,然而劍沒來得及拔出來,他就發現自己不能動了。
褚回錚又驚又怒,立刻要叫符回依快跑,結果聲音也發不出來。
謝凌方才說不動手的態度很認真,所以殷回之并不擔心,他難得見褚回錚這副吃癟模樣,倒覺得有些好玩,淺淺卷了一下唇角。
太累了,連笑意也只能維持一瞬,稍縱即逝。
謝凌走到了符回依跟前,淡淡垂眼,符回依對上他的目光,后知后覺感到了害怕:“你、你要做什么——”
謝凌抬手,在她手臂上虛虛停留了幾息,魔息繚繞而上。
褚回錚目眥欲裂,符回依緊張過后,卻倏地愣住了。
她的手臂上傳來皮肉生長愈合的癢,最后溫和地歸于平靜。
“受了傷,就別亂跑了。”謝凌收回手,淡淡道。
符回依茫然:“……嗯?”
殷回之的手指無意識蜷縮了一下。
褚回錚暴怒的眼神也淡去些許,只是仍然充滿警惕,緊緊盯著謝凌的一舉一動。
謝凌也掃了他一眼,有一瞬,褚回錚以為他似乎想跟自己說什么,但謝凌什么都沒說,退回到了殷回之身邊。
符回依下意識摸了摸手臂,蹙眉盯著謝凌,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感覺。
就好像,她曾經認識過這魔頭一樣。
謝凌再側目,發現殷回之在出神,輕輕點了點他的肩:“去和你的師兄師妹們說點什么吧,時間不多了。”
殷回之回過神,上前,深吸了一口氣:“師兄——”
褚回錚暴躁道:“別叫我師兄!”
殷回之頓了頓:“褚公子。”
褚回錚眼神一沉:“你當真要徹底叛出觀瀾宗,跟那個魔頭鬼混?”
“事情太復雜,一時半會說不清,”殷回之冷靜道,“褚公子,我想問你一件事,當年歐陽氏被滅門,你應當也在平亂隊伍中,你知不知道歐陽昳是怎么斷的手?”
褚回錚原以為他是轉移話題,很是生氣,聽完問題皺了皺眉:“你問這個做什么?你跟季回雪那么好,他沒同你講過?”
“那個瘋子一聽我們說要帶他回觀瀾宗,就死活不肯,后來半夜拿匕首把自己的胳膊切了下來。”
說到這里,褚回錚像是想起來什么惡心的場面,眉毛皺得更狠。
殷回之安靜了許久。
過了許久,他才輕輕問:
“那天,你有沒有看見——”
“季回雪的手上戴了一枚扳指。”
褚回錚蹙眉想了一會兒,最后不耐煩道:“那么久的事了,誰還記得,況且還是一枚扳指——你要想知道直接問他不就行了?他不是早就下山來找你了嗎?”
那種惡心欲嘔的感覺再度出現,殷回之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紙,許久沒有出聲。
符回依發覺不對,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師兄,你怎么了?”
遠處突然傳來一聲信號符爆開的尖鳴,幾個陌生的面孔和熟面孔混在一起,出現在遠處,望著他們齊齊拔劍,又未敢上前。
信號符是他們爆的,后面估計還有更多人要追過來。
褚回錚唰地拔劍,對著殷回之出了幾招,殷回之堪堪避過,聽見他壓低聲音:
“修真界討‘謝’聯盟追過來了,殷回之,你但凡還有一點判斷力和腦子,就離那家伙遠點!別讓回依為你的事糟心!”
殷回之拔劍格擋:“褚回錚,保護好回依。”
褚回錚一劍刺出:“廢話,要你說。”
“……小心季回雪。”
褚回錚刺空,眉心擰了起來,要問殷回之這話什么意思,卻見謝凌抓起殷回之的手腕,緊接著兩個人都消失在了空氣中-
殷回之和謝凌從反方向離開,然而剛到城邊,就被另一群人堵住了。
這邊來的人,和方才的小嘍啰完全不是一個等級。
靈隱真人站在人墻最前,看著他們的眼神漠然而冰涼,像在看兩個死物。
不久前才讓他渾身發冷的、季回雪那張溫和清俊的面龐,也在其中,他就站在靈隱真人身側。
兩人宛如這天下間最完美無瑕的師徒,白袍勝雪,衣袂翻飛。一個冰冷無情,一個溫和悲憫。
他們身后,是一張張威名在外的面孔,觀瀾諸長老、逍遙門門主……四世三宗……
全都來齊了。
殷回之和季回雪遙遙對視了片刻,對方的面容還是那么擔憂,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他的手指幾乎要攥出血,忽然側首問謝凌:“域主,打得過嗎?”
謝凌低聲笑了:“打得過——但是這具身體承受不了,今天打,明天走。”
殷回之深吸了一口氣,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跑!”
身后百家高手傻了眼,沒想到最近兇名在外的乾陰鬼域域主見到他們轉頭就跑,愣了兩秒,才厲喝:“追!”
富城之西為陸,東為海,北為崖。
他們被逼到了東北邊。
懸崖邊驟風狂吹,往下看是萬丈深淵,深不見底。
靈隱真人錚然拔劍,劍光耀日,他聲冷如昆山玉碎:“孽徒,回頭是岸。”
殷回之歪了歪頭:“原來師尊還認我這個徒弟啊?”
靈隱真人不語。
殷回之笑了笑:“可是我不想認你這個師尊了——靈隱真人,自重吧。”
他扭頭,謝凌墨色的發被風卷起,在空中飛蕩,那張白皙俊美的臉上,水墨一樣的眉眼輕垂著。
在看他。
第一次見時,殷回之覺得對方的頭發像會吃人的黑色藤蔓,像在捕獵的蛛絲。
但此刻,獵獵海風卷起謝凌的發,急速下墜時,自下而上飄搖的發尾撫弄著他的臉。
——像春三月的柳枝。
第23章 鬼面·四 仙骨
水面震顫翻涌, 然后驟然歸于寂靜。
在他們摔入水中的一瞬間,崖上的靈隱真人用大陣封住了水面,想將他們困死在海里。
但再強的陣也有邊界, 只要游出這片被封住的水域, 便能上岸。
可惜殷回之不會游水。
往日有修為傍身時,都是體內靈力自發阻隔水體, 他入水后便能靠憋氣在水中硬生生待上半刻鐘。
眼下唯一可利用的魘在他體外,自然沒有這項功效,他一下水,就被嗆斷了呼吸。
海水濕咸, 灌進鼻腔喉嚨。
他知道此時不能掙扎, 硬生生地克制住了想要撲騰的四肢。
手腕被用力扯了一下,殷回之模糊意識到是謝凌在拉他,可能已經發現了他的異常。
口鼻被一只探過來的手掌捂住。
殷回之知道謝凌的意思是叫他不要吞水, 然而嗆水似有慣性,他根本無法停止, 越想穩住呼吸,反而吸入得更多。
視線被水波切割得支離破碎, 他隱約看見謝凌皺著眉在看他。
殷回之覺得自己要撐不住了, 因為他的思維已經開始發散變緩。
譬如此刻,他竟然在想:初見時在寒潭下, 謝凌是不是也是這樣看著他?
捂在嘴上的手撤開了,手腕再次被扯了一下,眼前模糊的黑影放大, 再放大。
下巴突然被鉗住。
緊接著,兩片柔軟覆上他的唇、毫不猶豫地壓實——
這觸感太過陌生,殷回之茫然了一瞬, 腦中某根弦徹底崩斷,猛然睜大雙眼。
腕上那只手卻好似預判了他的反應,不知何時已挪到他后頸,壓著那方寸皮膚,將他的腦袋穩穩禁錮在掌心。
在殷回之呆滯的空隙里,謝凌用舌尖將他緊閉的唇瓣頂出縫隙,又飛快收回,渡了一大口氣過去。
溫熱的氣進入口腔,沖進肺部,緩解了要命的窒息感,把半只腳踏進閻王殿的殷回之狠狠拉了回來。
缺氧帶來的眩暈昏厥感逐漸消減,唇上的觸感也瞬間剝離。
殷回之僵硬地由謝凌拉著浮在水間,沒再被嗆——謝凌用魘短暫阻隔了水對他口鼻的侵擾。
謝凌淡淡斜乜了他一眼。
殷回之被包裹在濕冷中,身體卻不可自抑地陣陣發燙。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謝凌那一眼的意思,整個人就被拉著在水中急速游梭。
皮膚被高速滑動的水磨得發疼,促使他擰眉,繃緊了唇舌。
這一用力抿唇,腦海里又情不自禁浮現出方才的記憶。
腦子一團亂七八糟,殷回之紊亂地想:謝凌剛剛是不是用舌頭……撬了他的唇?
“……”
謝凌簡直是……
簡直……
殷回之用力咬緊牙關——
簡直是個不講道理的莽夫!
譴責念頭蹦出瞬間,拉著他的手臂驟然加力,將他整個上半身提出了水面。
清冽的空氣涌入肺部,將憋氣嗆水帶來的壓迫感徹底釋放,殷回之大口大口地呼吸,狠狠咳嗽起來。
咳出氣管里的水,殷回之終于緩和了呼吸,沙啞出聲:“你……”
只發出一個音節,他便卡了殼。
謝凌半浮在水面,發帶已經被水壓徹底震斷,烏黑的濕發散著向后捋,骨相分明的臉上,水珠滑落,滾過修長脖頸。
那薄唇還泛著淡淡的粉。
殷回之的手背一下子繃緊了,到嘴的話忘了內容,須臾,偏開目光,干澀道:“……多謝。”
謝凌漫不經心“嗯”了聲,問他:“好了?”
殷回之見他自然到無事發生過的神情,手指微微蜷了一下,梗著脖子鎮定回答:“好了。”
他知道謝凌在等他調整,此處不好久留,否則江如諗他們早晚會追上來。
果然,他剛回答完,謝凌便抽出了他腰間的冰魄劍,凌空而置。
“知晦在附近等著,御劍回去。”
冰魄似乎不滿被主人以外者差使,在空中震了又震,被殷回之皺眉瞪了一眼后才老實下來。
謝凌也看見了他們的小互動,輕輕“嘖”了一聲。
不知道是不是在不爽冰魄轉頭就忘了自己這個舊主。
謝凌先一步躍上劍身,殷回之看看謝凌的前方,又看看后方,一時猶疑。
倒不是他糾結……
金丹結成才可御劍。他在劍上的表現,恐怕不會比在水里好看多少。
謝凌又掃了他一眼。
殷回之的唇下意識抿緊了,他不想被謝凌看出來自己的怯意,硬著頭皮就要踩上謝凌身后那段劍身。
然而還沒踏步,就見謝凌面無表情地后退了半步,將前面的空檔留給了他。
并且什么也沒說。
殷回之迅速地站上去,一只手從后伸出,扶住了他的肩:“站穩。”
話音剛落,冰魄就載著他們沖上百尺高空,甚至撒歡似地打了個旋。
要不是握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殷回之差點被這一下甩下去。
“再亂動就折了你。”他堪堪站穩,聽見謝凌冷漠的聲音。
冰魄倏地安靜。
唔……不是說我,殷回之悄悄地想。
冰魄順從他,更多是因為認了主和喜歡他,但對于謝凌,就是純畏懼了,被這么威脅了一句,整個劍越發老實起來。
殷回之翹了一下嘴角,很不道德地任它被謝凌欺負-
沈知晦在海岸邊越等越心焦,幾乎按捺不住渡海搶人的打算時,才等到了共同乘劍歸來的謝凌和殷回之。
看見兩人都完好無損,他重重松了口氣,趕上前:“尊主!”
謝凌收起冰魄,別回殷回之腰上,才抬眼看他:“急急忙忙的,怎么了?”
沈知晦心道你說我急什么。
他語帶后怕:“我擔心您一生氣跟姓江的打起來,幸好沒有,您的身體已經夠糟……”
謝凌略帶警告地打斷他:“沈知晦。”
沈知晦只好把話吞了回去。
但殷回之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未盡之言,追問:“他的身體很糟糕?”
聯想到之前謝凌說的“今天打、明天走”,殷回之眉頭蹙得更緊。
他原以為謝凌的意思是這具身體無法承受大戰時爆發的力量。但沈知晦的未盡之言,卻是在說謝凌的身體已經出現了極嚴重的不可逆損耗。
是因為那次強行破生門嗎?
沈知晦沒有回答,而是說起了他們離開期間乾陰鬼域發生的事,似乎是想將這個話題挑過去。
殷回之明顯不打算配合,沉下聲線:“說實話。”
沈知晦驀地收聲:“……”
他下意識張唇,又倏然閉嘴,然后愈發沉默:“……”
啊,好險。
差點就分不清東西南北,脫口而出“尊主息怒”了。
沈知晦揉了揉眉心,聽見謝凌的聲音:“殷回之,不許仗勢欺人。”
殷回之側目:“……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謝凌陳述:“沈知晦是我的下屬。”
他特地加重了“我的”的咬字,讓殷回之不要狐假虎威,隨便使喚命令沈知晦。
殷回之卻仿佛沒聽出來,很冷靜地反問:“那我就不是了嗎?”
正聽他們拌嘴聽得津津有味的沈知晦一怔,看看殷回之,又看看謝凌,發現謝凌的表情也有點微妙。
謝凌上前一步,垂眸望著他:“你剛剛說什么?”
殷回之不會篡改自己說出去的話。
他仰頭跟謝凌對視,直白道:“域主,我記得我們出發前,你向我許諾過幾件事。”
“那么,都是你的下屬,為什么你的事只告訴他不告訴我,厚此薄彼?”
謝凌慢吞吞重復:“我的下屬?你?”
殷回之唇角略略下跌:“你反悔了?”
謝凌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掃了他一眼。
“下屬閣下,現在你的主上命令你安靜。”
殷回之:“……”
沈知晦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
在兩位煞神的眼刀同時刮過來之前,他收住笑意,正色問謝凌:“尊主,我們現在回乾陰宮嗎?”
謝凌道:“不急,還有些事。”
殷回之臉上的輕松一點一點褪去。
“有些事”指的是什么,他再清楚不過。
“謝凌,”殷回之問出了之前沒來得及開口的問題,“季回雪和天機閣之間是什么關系?天機閣為什么要害我阿娘?”
謝凌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側目掃了沈知晦一眼,沈知晦立刻同他們拉開距離,并設下了隔音結界。
謝凌反問殷回之:“你不怕是我騙你、故意陷害季回雪離間你們嗎?”
殷回之靜了靜,才道:“并非不怕,是你沒有——那天祭壇里打傷你的鬼面,是季回雪吧。”
謝凌目光沉沉,沒有回答。
殷回之繼續道:“當時我就在想,畫皮怪關在地下近千年,未見天明,怎么會化出季回雪的模樣,連頜下的痣都分毫不差。”
“我甚至懷疑過它能夠窺見別人記憶,”殷回之扯起一個帶著陰郁和譏誚的笑,“可是,它學得又不像。”
“要是看過我的記憶,應該學得很像才是。”
不是竊取記憶,那就只能是見過季回雪本人了。
所有的線索、古怪,都指向了季回雪,讓他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他定了定了一下有些失序的呼吸,問:“你一早就知道他有問題了,是嗎?”
從寒潭岸邊那句玩笑般的“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到后來富城客棧內若有若無釋放的敵意。
“是。”謝凌與他對視,目光卻沒落實,仿佛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你以為誰都像你那么蠢嗎……殷回之?”
殷回之閉眼,將恨意壓下:“……是太蠢了。”
喪母之仇,蠱噬之痛。
竟樁樁件件都和他自以為的、最親近的人脫不了干系。
甚至于,他被帶回觀瀾宗,可能都是季回雪的算計。
太惡心了。
“季回雪的目的不是你娘,是你。”謝凌的聲音乍一聽很平靜,似乎又壓抑著什么,“殷回之,七歲之前,你的天資是不是卓然超群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
殷回之眼睫微顫:“……是。”
驚世駭俗。
阿娘從不許他修習,更未有人教過他,他只是偶爾偷偷看一眼門徒的練習,便頓悟煉氣,直達筑基。
也就是從那之后,歐陽勖和歐陽昳、歐陽家的許多人,看他的眼神都變得復雜而忌憚起來。
謝凌的手按上他的后頸,順著他的脊背下滑,最后停留在尾骨上方三寸:“在這里,有過一塊仙骨。”
殷回之瞳仁一震。
謝凌指尖用力,將那方寸之地按得微微發疼,“你母親死后第二年——它被歐陽勖伙同季回雪剖了出來。”
傳說身懷仙骨者,從出生起便會顯現出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特質,心思純凈,于修煉之道上不會有任何阻礙。
鈍者數十年煉氣,百年也未必能筑基,一生蹉跎在修行上,最后與凡者一樣化為一杯黃土。
天資出塵如江如諗,五十歲結丹,百歲結嬰,兩百年化神……千歲若無法渡劫大乘,也只能隕落。
可懷仙骨者,百年便可飛升無上之境。
關于仙骨的由來,有兩種解釋。
一是上古仙靈之力流落凡身,化作白骨,等待凡身飛升時,便可重歸無上。
二是,世劫將至,仙骨降世與之抗衡,是天道賜給人間的祭品。
但無論是哪種說法,都幾乎是無稽之談,因為除了那些由來不明的野史傳記,根本就沒有正規史冊記載過這種東西的存在。
殷回之惶然地望著謝凌:“……仙骨?怎么會真的存在那種東西、我只是天生靈根比較……”
“只是天生冰系單靈根的話,根本到不了那個程度。”謝凌淡淡打斷他。
殷回之嘴唇慘白。
他知道謝凌是對的。
單靈根雖然珍貴,冰靈根雖然罕見,但放在龐大的修真界,這種罕見就成了稀松平常。
世間最不缺的就是天才。
而這些“天才”也不曾如幼時的他那樣。
殷回之喃喃:“如果我的身體里真的有過仙骨……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季回雪又怎么會——”
他說到一半猛地滯住。
天機閣中人,可窺天機,預知未來。
第24章 不悔·一 不重要
……所以從一開始, 這些人就是沖著他來的,為那所謂的、不知真假的“仙骨”?
為了仙骨,將一個從未作過惡的女人困在一方小院, 受盡欺侮, 最后死于謀害。
為了仙骨,將他的靈根腐蝕, 丹田剖開。
殷回之的指甲深深扎進了手心,聲線難以維持平穩,恨與悲浸透了每一個字:“我阿娘……她知道嗎,她為什么……”
“她知道, 若不是她用秘法壓制了你體內的仙骨, 你可能連五歲都活不過。”
“她也沒法跑,”謝凌道,“歐陽勖拿你的身世威脅他, 你父親是當時修真界人人喊打的天夜門門主——謝殷。這件事一旦暴露,你不會有活路。”
宛如五雷轟頂。
殷回之不可置信地盯著謝凌:“……誰?”
“謝殷。”謝凌字字清晰。
殷回之仿佛被謝凌的話抽走了三魂七魄, 連對痛苦的感知都慢了半拍,只覺得呼吸無比困難。
謝凌伸出手, 似乎想拍拍他的背, 卻被殷回之反應極其激烈地打開了,厲聲道:“別碰我!!”
遠遠綴在他們身后的沈知晦:!
謝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打紅的手背, 不冷不熱地抬眸:“對著我生氣有用嗎?”
殷回之腦海仿佛被倒入了滾燙鐵水,陣陣發疼,他神經質地死死咬住下唇, 深紅的血從被齒尖刺破的唇峰落下,沒入衣襟。
謝凌替他將下巴上的血痕抹去:“你想不想知道,為什么那日你的劍刺穿巨蟒下顎, 失于深潭,最后卻出現在力馳的尸體邊?”
唇間的傷口越來越深,血也越擦越多,謝凌干脆不再徒勞。
“因為季回雪根本就沒有如你以為的在閉關。他要徹底將你控制在手心,將你最后的身份、發聲權力都抹去,所以他用你的劍殺了力馳,將力馳的尸體一塊一塊攪成了泥。”
“如果你當時沒有下山,你會在他的祈求中獲得留下的機會、被囚在后山禁洞思過三年。這三年里,他會每日給你傳音,安慰你,偶爾會在洞中與你抵足而眠。你會將他當做此生最信賴的、唯一的依靠。”
他摸了摸殷回之蒼白的臉頰:“你的一生,從生,到死,都在他的算計和控制中。你的母親、師妹、朋友,都會死在他手上。你在意的一切,都會被他剝奪干凈。”
死寂。
長久的死寂。
殷回之驟然抬眼,雙目通紅:“不,我會殺了他。”
謝凌靜靜地看著他。
殷回之字字帶血:“哪怕跟他同歸于盡,我也會殺了他。”
謝凌溫聲說:“我知道。”
殷回之的唇顫抖:“是嗎?”
冰冷的刃毫無預兆地貼上謝凌的喉嚨,殷回之聲音近乎瘋狂:“那你知不知道,我現在也想殺了你給我娘報仇——”
沈知晦一瞬間瞳孔緊縮,要沖上去阻止,卻被謝凌冷冷掃了一眼。
沈知晦的步子生生止住。
謝凌笑了笑,道:“殺我給你娘報仇——什么道理,殷回之?”
殷回之唇抖得厲害,手卻將劍持得極穩,在謝凌出聲時狠狠逼近了數厘,劃出一條刺目的血線:“謝殷,難道你就無辜嗎!”
謝凌神情里沒有絲毫意外,他冷聲說:“誰告訴你我是謝殷?”
殷回之的劍依舊抵在他喉間,并沒有因為這句帶著否定意味的反問而軟化。
謝凌只道:“我不是。”
“我不信!”殷回之抬眼,惡狠狠地瞪著他,聲音卻帶著哽咽,“……騙子。”
謝凌輕嘆一聲,抬手握住了劍身,掌心瞬間被割破,血順著他腕彎滑入袖口。
殷回之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謝凌沒給他退后的機會,直接用力將劍鋒對準了自己的心口。
“尊主!”沈知晦徹底按捺不住,想沖上前,卻被結界擋住。
殷回之的手抖得更厲害,狼狽地跟謝凌對視,謝凌仿佛打算跟他共同探究一個有趣的問題,認真地問:“如果我是謝殷,你覺得你這一劍能刺進來嗎?”
不、不能。
即便冰魄已經認他為主,但沒有任何一把有靈的佩劍會刺進自己舊主的心口。
殷回之頭痛欲裂,下意識想松手,卻被謝凌一把攥緊了。
掌心是冰涼的劍柄,手背被濕黏的血包裹著,殷回之聽見謝凌平靜的批評:“殷回之,你心太軟,早晚會后悔的。”
手臂被拉著驟然向前,視線里,森冷劍鋒瞬間沒入胸口——
“尊主!!!”
殷回之腦中一陣嗡鳴,愣在原地。
黑色的衣袍慢慢浸出大片血痕,超出布料能吸納的范圍后,又斷線似地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殷回之后知后覺踉蹌著去捂他的傷口,但是捂不住。
血太多了。
謝凌垂眸看他,仿佛被刺傷的不是自己:“不是要殺我嗎,哭什么?”
殷回之咬牙抬頭,眼里彌漫著水霧,眼神卻像恨不得把謝凌生吞活剝了。
謝凌臉上血色在快速流失,卻還有力氣火上澆油地嘲諷:“不讓殺不行,讓殺也不行,殷回之,你可真難伺候。”
殷回之扶住他的肩膀,用手去封他的穴位,可冰魄非凡劍,于事無補,只能倉惶轉身叫人:“沈知晦!”
一直擋在沈知晦身前的結界應聲消失。
沈知晦愣了一下,腦中閃過一個離譜的念頭。
早不撤晚不撤……
……這該不會是尊主的苦肉計吧。
他來不及細想,閃身到謝凌身邊,被謝凌心口那道幾乎貫穿前胸后背的傷口驚了一下,方才的念頭也頃刻間煙消云散。
沈知晦扶住謝凌,快速對殷回之道:“勞煩,將劍拔出來。”
殷回之抬起發僵的右手,將冰魄用力抽了出來,謝凌發出一聲悶哼。
殷回之的唇也應聲顫了顫。
沈知晦立即催動魔息替謝凌療傷,過去許久,血才堪堪止住。他松了口氣,忍不住轉頭,視線劃過殷回之盡是傷的下唇,勸道:
“……殷公子,你和尊主能不能不要動不動就吵架?就算一定要吵架,能不能不要弄得兩個人都這么血淋淋的?”
平心而論,他真的不想看見這兩人中的任何一個受傷。
殷回之齒關發澀,一言不發。
沈知晦看他一副沒聽進的倔驢樣,只好閉嘴,少頃,又忍不住對謝凌道:“尊主,您能不能也別動不動就同一個十七歲不到的孩子計較……”
謝凌很好說話:“可以,那下次讓他捅你好了。”
沈知晦:“……”
兩頭倔驢。
他干脆閉嘴,放棄了跟他們交流,專心給治起傷來。
“對不起。”
殷回之低而輕的道歉聲忽然響起,打破了這份沉默。
沈知晦怔了一下,即使道歉的人是十七歲的殷回之,他也覺得很意外。
謝凌曾在他第一次犯錯時告訴他:“對不起”和“謝謝”,是這世界上最沒有意義的兩句話,讓他以后都不要再說。
他也從未在謝凌嘴里聽到過這兩句話。
沈知晦克制住轉頭去看殷回之表情的強烈沖動,努力假裝自己是個聾子。
謝凌沒說原諒與否,只問:“冷靜下來了?”
殷回之喉嚨哽了一下:“嗯。”
謝凌抬手,將沈知晦身上沾到的血污清理了,才對殷回之說:“下次做事前想想后果,就算我是謝殷,的確拋妻棄子、生而不養,今日你殺了我泄恨,又能如何?只會讓你在對上季回雪時處于更大的劣勢。”
“也不要仗著我現在縱容你,覺得我不會對你怎么樣,就總在我面前任性胡鬧,”謝凌將他唇上的傷抹去,“——沒有什么是永遠不變的。”
唇上的刺痛消失,殷回之微怔,見謝凌抬步欲走,急急抓住了他的袖子。
“……對不起。”殷回之又說了一遍。
謝凌沒回頭:“你是非要從我這得到一句‘沒關系’嗎?”
殷回之的心微微一刺,他狼狽否認:“不……不是,我是想說,您罰我吧。”
謝凌終于轉身看了他一眼:“殷回之,你現在是以什么身份向我求罰?”
殷回之張了張唇,卻聽見謝凌說:“是‘下屬’的話,那我勸你免了。你如果是我的下屬,在朝我拔劍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謝凌:“知晦。”
沈知晦立刻道:“屬下在。”
謝凌:“帶他回乾陰宮,把雪狼妖丹和涅槃化骨丹取上,給他十萬靈石,讓他自己走。”
沈知晦:“……”
這下他要再回不過味來,就真白跟在謝凌身邊那么多年了。
——原來、真、是、苦、肉、計。
這真是……
沈知晦隱晦地瞄了一眼殷回之,發現對方竟然絲毫沒有察覺異常,反而在話音落下的同時一下子繃緊了唇線。
顯然是真的因為謝凌的話緊張了。
他只好睜眼裝傻:“遵命——殷公子,我們回去吧。”
謝凌將自己的袖子從殷回之手中扯了出來,殷回之慌亂地叫了他一聲,亦步亦趨跟在身后,發現謝凌真的再也不理他時,才真正愣住了。
他停住了,在原地沉默地站了一會,突然朝那個身影跪了下來:
“師尊。”
他的聲音不算大,卻絲毫沒有猶豫和拖泥帶水。
“徒兒從前愚鈍固執,困囿于觀瀾,求不得、放不下、識不清。”
“……幸得師尊垂憐。”
“今日對師尊不敬,徒兒甘愿受罰。”
謝凌在殷回之喊出第一句師尊時,便停下了腳步,只是始終沒有回頭。
直到此刻,他才轉身,一步一步,走回了殷回之面前,俯視著殷回之:“話說得挺漂亮——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也敢拜師?”
殷回之靜了靜,依舊垂著頭,畢恭畢敬道:“徒兒……”
謝凌加重語氣:“殷回之——”
殷回之深吸了一口氣,撤下假面,重新抬起頭:“那你傷害過我的親人嗎?”
謝凌:“沒有。”
“你害過我在意的人嗎?譬如回依,譬如那些在觀瀾宗給過我善意和幫助的人。”
謝凌:“也沒有。”
“那么,你說想護我于危難,讓我喜樂順遂,是假話嗎?”
謝凌跟他對視了幾秒,慢慢道:“不算。”
“所以不重要。”殷回之笑了笑,“師尊愿意說就說,不愿意說,徒兒也不再問了——師尊,帶我回家吧。”
謝凌目光落在他乖順的眉眼間,遞出了一只手。
他淡聲提醒:“殷回之,你最好想清楚,不管你今日是真心還是假意,但只要做了決定,就沒有反悔的機會了。”
沈知晦:“……”
貌似、也許……看起來他們尊主也沒有給人想清楚的時間……
殷回之伸出手,沒有將手搭進謝凌的掌心,而是牢牢抓住了謝凌的指節和手掌:“是。”
“師尊。”
他慢慢扣緊,回望謝凌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重復:“做了決定,便沒有反悔的機會了。”
沈知晦在他們斜后方,默默地抹了一下額頭滲出來的細汗。
……這個畫面還真是讓人心理壓力頗大啊。
他心嘆一聲,忍不住開始擔憂:他們尊主今天騙著人家拜了師,等哪天殷回之反應過來不對,乾陰宮恐怕就要鬧翻天了。
第25章 不悔·二 少年心思
靈隱真人座下親傳二弟子, 徹底叛出宗門,轉投乾陰鬼域。
殷回之這個沒什么存在感的名字,一時間在修真界罵聲一片。
無他, 萬萬人想拜師都拜不了的靈隱真人, 他不僅不珍惜,還認賊作師, 能不引起公憤嗎?!
當然,也有零星微弱聲音認為,那乾陰宮是想進便能進的嗎?
能問出這種話的,往往都是公認的意識立場有問題的修士, 但拋開立場來看, 這話也沒什么問題——乾陰宮當然不是想進就能進的。
如今乾陰鬼域改天換日,謝凌所在的乾陰宮儼然成了魔界一言堂、和絕對核心,多少魔修趨之若鶩卻不得門道。
至于他的徒位, 那更是無法肖想了。
靈隱真人雖不喜收徒,但觀瀾宗的規定在那, 有心者還算有一線希望。
可那乾陰域主謝凌,根本就不是個收徒弟的。
眾人不禁思考, 這殷回之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同?讓正邪兩邊的翹楚都被哄得為他打破原則。
但這個問題注定得不到答案, 因為自從謝凌名正言順將他帶回去后,便再也沒有相關消息傳出來。
第一年, 風平浪靜。
第二年春,依舊風平浪靜。
眾人已經快把殷回之這個名字忘到腦后,就算偶爾提及, 也是嘲諷他修為被廢,謝凌帶他回乾陰宮不過是將他當玩物養著。
第二年夏至,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在兩界砸起了驚濤駭浪。
那個一度背叛舊師、棄明投暗、資質下等的廢物, 他、他他——
結丹了!
……
乾陰宮,湯池殿。
池水溫燙,霧氣繚繞,催人欲眠。
侍從看了看時間,淺步上前,走到池邊,傾身道:“少主,時間差不多了,起身吧。”
池中人開口了:“再泡一會兒。”
這聲音介于少年人與青年之間,恰到好處的清朗與溫和,卻又帶著一絲上位者的不容拒絕。
正是才結丹不久的殷回之。
他墨發順垂,散在水中,一雙眉眼已徹底長開,霧氣一氤,很像波光粼粼含著春水桃花的湖面。
但也只是一瞬間的印象,那雙眼看過來時,比從前多了許多鋒利。
侍從知道這位主子看起來賞心悅目又好說話,實際極難糊弄,決定的事誰也動搖不了。
他躊躇半晌,只好為難而忌憚地說:
“可是少主,前日域主來,特意囑咐過我們,不許您久泡藥池,讓我們盯著些……我們也……”
剩下的話,不用多說。
殷回之垂眸思忖了一下,再抬眸時,溫聲道:“拿衣服過來吧。”
侍從連忙點頭,轉身招呼人送上早就準備好的衣服。
殷回之接過衣服自己穿上,依舊不要他們代勞,但也沒像以往一樣直接讓他們下去。
侍從以為他是忘了,便在旁邊先候著。
殷回之系好衣帶,似是隨口問:“對了,師尊他還說什么了嗎?”
侍從努力想了想:“好像沒有了。”
殷回之手指一頓,看向他:“好像?”
侍從于是又想了想,堅定改口:“是沒有了。”
“……”殷回之收回目光,“你下去吧。”
他用靈力將頭發蒸了個半干,理好衣服,推門出了湯池殿。
看見守在門口的人,他略顯詫異,淺淺一笑:“沈護法?”
沈知晦的視線不受控制地往他臉上飄了一瞬,然后頷首行禮:“少主,我來替尊主向您傳話。”
殷回之:“請說。”
沈知晦道:“尊主說他這幾日要去一趟上修界,在此期間,您好好待在乾陰宮,穩固金丹。”
殷回之笑意略收:“哪日動身?”
沈知晦搖頭:“尊主還沒說。”
殷回之想了想,道:“我去拜見師尊。”
沈知晦伸手攔他:“少主,尊主他眼下不在乾陰主殿。”
殷回之皺眉:“那我去后殿瞧瞧。”
“……”沈知晦壓低聲音,“少主,您聽不出來尊主現在不想見人嗎?”
殷回之道:“可他不是大前日才見了舟夜?我出關后去給他請安,他十次有九次都在忙,是不想見我還是不想見人?”
沈知晦一時無言,看著殷回之說不出話。
半晌,沈知晦才輕嘆:“兩年前我是真的沒想到……”
沒想到殷回之拜入謝凌門下后,不僅沒有再跟謝凌發生過爭執,反而真的將謝凌當做的最敬重的師父,奉以為上。
殷回之瞥了他一眼:“沒想到什么,沒想到我會乖乖待在師尊身邊嗎?”
沈知晦自知失言,輕咳一聲,想就此揭過:“……沒有。”
殷回之收回目光,看向殿外枝繁葉茂的梧桐,淡淡開口:“我并非不知師尊當日是在借勢逼我作出選擇。”
“但我也說了,不重要。”
他留下這么一句意味頗深的話,便去拜見謝凌了。
乾陰主殿內縈繞著濃重的安神香氣息,殷回之一進去,深深蹙起了眉,不自覺加快了腳步。
要拐進內殿時,里面傳來了一聲低緩的輕喚:“知晦,替我按一按。”
殷回之步子微頓,然后若無其事地走進去,走到美人榻邊,將手落在了謝凌的額頭兩側,一下一下輕輕揉起了太陽穴。
只按了兩下,謝凌便睜了眼:“怎么是你?”
殷回之動作沒停:“跟沈護法的手法水平差得很遠嗎?”
謝凌闔上眼,回答只有言簡意賅的一個字:“爛。”
殷回之:“……”
他依舊一下一下替謝凌按著,安靜了一會兒,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開口:
“師尊,我發現一件事——沈護法似乎總喜歡盯著我看,是我長得奇怪嗎?”
謝凌睫毛動了動,連眼都沒睜:“錯覺。”
“是嗎?那要是不奇怪,他為什么總盯著我看。”
謝凌終于紆尊降貴地睜眼,目光在他臉上一掃而過,連罵他都懶得,只不冷不熱道:“再廢話就出去。”
于是殷回之徹底收聲了,在幾乎能將人熏暈的安神香中,沉默地替謝凌按摩。
謝凌眉間帶著郁躁的淺皺在時間的流逝中無意識舒緩開,呼吸也平緩綿和起來。
期間沈知晦進來了一次,被殷回之用一個無聲的目光支了出去。
沈知晦退出內殿前回頭看了一眼中央的香爐,發現爐子里的安神香是被人掐滅了的。
而榻上謝凌竟然沒有驚醒。
那就只能是……
沈知晦目光落點停在殷回之泛著淡淡血色靈光的指尖,感到了一絲難以描述的心驚。
看來當初他的想法不僅錯了,還錯得離譜。
十六歲的殷回之并不好騙。
但如謝凌所說,十六歲的殷回之,太心軟、太執拗。
只要真心待他好,便能得到毫無保留的回應,連放在明處的風險也能不顧。
可是……
一山尚且難容二虎,這樣的情形真的能一直維持下去嗎?
沈知晦心中的擔憂不僅沒有消散,反而比兩年前還要深重了-
不知過了多久,謝凌忽然蹙了蹙眉,睜開眼。
殿內光線很暗,窗外竟已暮色昏沉。
太陽穴上的手一頓,隨即一道清淺溫和的聲音在上方響起:“師尊醒了?”
謝凌擰眉坐起,揮袖點亮了殿內所有琉璃燈,一時間,整個主殿亮如白晝。
殷回之隱在暗中的臉也倏地被映亮,露出有些發白的唇,許是燈光太刺目,他瞇了瞇眼,神情有點像沈知晦屋里那只總是倦怠的白貓。
“……好亮。”他低聲抱怨。
謝凌沉著臉看他,像是不知道說什么,但又語氣不佳地叫:“殷回之。”
殷回之努力睜大眼睛:“弟子在。”
“……”謝凌聲音帶了點寒意,“誰準你往靈力摻血的?”
殷回之像是被他的語氣嚇醒了,動了動唇,慢吞吞地反問:“不能用嗎?我看書上說……”
謝凌把他從榻邊一腳踹開,陰沉沉道:“你信不信我明天就讓沈知晦把你那破書房一把火燒了?剛結丹就作妖,你想死?”
殷回之撲通一聲在榻邊跪下,又不說話了。
謝凌看他這副死樣子就煩,還想踹他一腳,結果腦袋像被東西突然鑿了一樣刺痛起來,控制不住地蹙眉閉了閉眼。
殷回之膝行上前,低聲道:“師尊,今日是十五,我怕您受不住才這么做的,別生氣了……”
謝凌沉聲:“沈知晦,進來。”
幾乎沒有停頓,便傳來一道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殷回之才反應過來沈知晦一直守在門外。
沈知晦一言難盡地看了一眼跪在榻邊的殷回之,這次輪到他給殷回之使眼色讓人趕緊走了。
可惜殷回之好像沒太看明白,還杵那跪著呢。
謝凌冷冷掃了他一眼:“沈知晦,帶少主下去,不得命令,不準他再進主殿。”
殷回之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為什么?”
謝凌懶得理他,又叫了一次:“沈知晦。”
沈知晦剛上前,就見殷回之直接站了起來,又問了一遍:“為什么?”
謝凌倚在榻上,看進了他眼里,目光里有明顯的煩躁和忍耐:“你自己清楚為什么。”
這一眼像是直接洞悉了他的所有想法,殷回之蜷了一下手指,話里帶著明顯的刺:“不見不教不理,你要當第二個江如諗嗎?”
這話連沈知晦都覺得太難聽了。
拿謝凌跟那姓江的狗東西比?
他小心翼翼覷了一眼謝凌,果不其然。
話音還沒落下,謝凌的神色便驟冷。
但他接下來的話卻不是對殷回之,而是對沈知晦:“知晦,你先出去吧。”
沈知晦愣了一下,還是躬身告退了。
殿內靜得落針可聞,寂得有些令人不安。
謝凌看著他,冷冷問:“知道我為什么讓沈知晦出去嗎?”
沒等殷回之回答,他就說出了答案。
“——為了給你留臉。”
殷回之的心微微一沉。
“我要當第二個江如諗?”謝凌說完,居然笑了一聲,而后語調急轉之下,“是你又能怎么樣?”
殷回之又露出了那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但只維持了一瞬。
因為謝凌接下來的話直接讓他臉色慘白下來:“殷回之,你這一年來的作態,究竟是想給我當徒弟,還是想給我當暖床的東西?”
殷回之幾乎遍體生寒,搖搖欲墜,琉璃燈極細微的噼啪聲落進他的耳朵里,都像驚雷一樣響。
“你以為你是第一個嗎?以為我看不出來?”謝凌的每一個字都讓他臉上的血色失掉一分。
謝凌扯了扯唇:“還是你覺得斷袖能靠軀體傳染?”
“跪下。”謝凌終于給了他一句不帶嘲諷的話。
殷回之慢慢彎下膝蓋,跪在了他身前。
“你敲打那些人,讓他們不要給我送姬妾孌童,我都可以當做看不見,但你不該一步步試探我的底線。”
“你要是想當我的徒弟,就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給我收起來。”
“要是想當我的禁.臠,現在就可以脫光了躺上來,季回雪你也不用管了。”
殷回之垂在身側的手猛然握成拳。
在長達半指香的狼狽沉默后,他慢慢抬起頭,那份藏在眼底的溫情已盡抹去,只余難堪:
“……師尊,弟子知道錯了。”
第26章 不悔·三 青瑾會
謝凌只是警告一下, 沒打算真讓他同自己生出嫌隙,估摸著他大概已經清醒了,開口:“起來吧。”
殷回之安安靜靜地站起來了。
沒再像以往那樣, 湊到謝凌身邊說些有的沒的。
謝凌見他這樣, 心倒軟了些:“你若是覺得無聊,下次那些人塞過來的, 你收進自己宮里就是。”
殷回之原以為自己今日已經夠可笑了,沒想到謝凌總有本領叫他更難堪。
他仿佛被謝凌當眾又抽了兩耳光,而謝凌興許覺得剛才那算是安慰。
殷回之還是說:“好。”
謝凌微微皺了皺眉,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三個月后便是修真界青瑾會了, 屆時季回雪也會參加, 他年初結嬰,修為在所有參賽者中一騎絕塵,不出意外會是本屆魁首。”
殷回之無需揣測便懂得了他的意思, 靜了靜,問:“若出意外呢?”
謝凌牽起唇角, 很滿意他的回答,幽深的眸子閃過一抹暗紅:“那要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了。”
殷回之垂眼, 重新跪下:“請師尊賜教。”
……
乾陰殿門大開, 沈知晦下意識抬眼,看見殷回之從里面走了出來。
殷回之的表情還是平靜的, 但沈知晦莫名覺得,他與進去之前有什么不同了。
尤其是眉眼間,似乎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消沉和冷寂。
“沈護法。”觸到他的目光, 殷回之很輕地點頭示意。
沈知晦頷首回應,沒多問。
他隱約猜到謝凌可能訓斥了殷回之,但又覺得謝凌沒理由對殷回之發脾氣。
平心而論, 在一些瑣事上,殷回之做得不比他差。
在大事上,這位也沒有表現出對謝凌的威脅,甚至會主動替謝凌清理威脅。
還有什么事能讓謝凌翻臉?
沈知晦兀自想不明白,卻沒留意到殷回之冷淡的眼神忽然帶了點別的什么:“沈護法,你似乎很早就跟在師尊身邊了。”
沈知晦一怔,點頭:“是,少主問這個做什么?”
殷回之自嘲地想,誰知道呢。
他的神態語氣一切如常:“見沈護法對尊主格外尊敬體貼,突然好奇罷了。”
沈知晦那顆對殷回之一向包容度很高的腦袋也隱約察覺出了不對:“嗯?……不是分內的嗎?”
殷回之笑道:“只是有些羨慕,沈護法對我可不曾如此。”
“!”沈知晦臉色微變,壓低音量咳了聲,將殷回之攜到了離殿門很遠的地方。
他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只能委婉地提醒:“我畢竟是尊主的護法。”
殷回之意外地微微睜大眼:“嗯?沈護法怎么這么緊張?”
沈知晦一愣,意識到自己可能反應過激了,也許這位小祖宗根本就不是那個意思。
殷回之眼中劃過恍然,他走近一步,和沈知晦的距離只有咫尺之遙,輕而緩道:“沈護法不會以為我是覬覦……我怎么敢。”
“我只是發現沈護法每次一見到師尊,就看不見我了似的。”
那張沈知晦再熟悉不過的臉,此刻一雙桃花眼輕垂著,似乎是有些失落。
沈知晦心頭微微一窒,明白過來了。
他再度看向殷回之。
十八歲結丹,于是外表永遠都停留在這副少年模樣。
是一個讓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模樣。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青年謝凌時的模樣,對方比他高了半個頭,永遠眉眼陰沉、冷漠嗜殺,拒絕任何不帶利益的親近。
而眼前的殷回之同他一般高,一雙眼干凈得仿佛未受過任何浸染,讓他不忍叫對方失望。
他放軟了聲音,對殷回之說:“尊主當然是最重要的,但少主若是想,也可以將我當做兄長看待。”
殷回之看見他耳畔淡淡的紅。
“……我會待少主再好些。”
殷回之于是判斷:“第一個”應當不是沈知晦。
——畢竟沈知晦看起來更喜歡他
……的臉。
“多謝沈護法。”殷回之斂眉,“青瑾會在即,我先去閉關做準備了。”
沈知晦:“……”
殷回之人已經走遠了,沈知晦站在原地,郁悶地摸了摸鼻子,然后回了乾陰殿。
謝凌已經坐正了,手上還拿著一本書,見他進來,不冷不熱問:“被他耍了?”
沈知晦:“……”
他難得沒立刻應謝凌的話。
“那混賬不是什么好東西,”謝凌翻過一頁,語氣依舊很淡,仿佛口中的“混賬”和自己毫無聯系,“但他多大?你多大?丟不丟人。”
沈知晦欲開口辯解,卻被謝凌用一句話淡淡堵了回去:“還有,知晦,以后不要總盯著他看。”
沈知晦臉上的表情,和幾刻鐘前,站在相同位置的殷回之一模一樣。
只是比殷回之體面了許多。
謝凌不喜歡在這種話題上多費口舌,無事發生一樣合起書:
“這些日子你辛苦了,想要什么賞自己找管事長老批,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三個月后青瑾會你跟我一道。”
沈知晦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失落自嘲,他點點頭:“是,多謝尊主。”-
乾陰殿重新歸于寧靜,沉寂許久的系統突然出現:【你要幫他打敗季回雪?】
謝凌:【我記得你給我頒布的任務是感化殷回之,他現在滿心仇恨,我不應該幫他嗎?】
系統似乎是想說點什么,但最后轉移了話題。
【你已經把他的感化值刷到60%了,你剛剛為什么不干脆順著他。】
謝凌扯了扯唇:【你一開始有說這個任務要我賣身嗎?】
系統凝噎半晌,又轉回了最開始的話題:【你真的要試圖打敗季回雪?可是劇情上……】
謝凌突然好奇地問:【我沒記錯的話,季回雪做那些脫離原劇情的事時,你沒有吱聲,怎么現在突然開始提劇情了。】
系統突然沒聲了。
又過了許久,它才生硬地問:【可是你上次還說會讓他認識到“惡”是不好的……】
它的聲音越來越弱,因為它發現自己似乎被什么鉗制住了。
下一秒,系統尖嘯起來,聲音不再限于謝凌的腦海,而是響徹了乾陰殿:【0011,你瘋——!!!】
謝凌玉白的指節托起一團藍白色的晶瑩能量。
是被他從識海里生生扯出來的系統。
他的瞳孔帶著不正常的猩紅,瞇眼看了看手上的東西。
然后遺憾道:【偷窺了我這么久,還有膽子這么跟我說話,我是真的很意外——你編號是多少來著?】
那團藍白色的能量在他手上瘋狂掙扎、跳動,卻像啞巴了一樣不出聲。
沒得到系統的回應,他低低笑起來:【那么,入鄉隨俗,我給你取個新名字吧。】
泛著暗紅的黑氣一瞬間將藍白霧團吞噬包裹,然后將其送進檐下的鸚鵡體內。
昏昏欲睡的黑色虎皮鸚鵡一瞬間撲騰起來,尖喙張大到近乎撕裂的角度,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謝凌含笑走到檐下,摸了摸它幾乎炸開的翅羽,似是安撫。
他輕輕說:“啞奴,乖。”-
擊敗季回雪,簡簡單單五個字,卻是橫在殷回之身前的一道鴻溝。
他丹田重塑才兩年,要不是謝凌天材地寶不要錢不要代價一樣往他身上堆,將他的靈根養好了,他根本不可能今年就結丹。
且不說根基不穩,即便他是穩扎穩打走到這一步,和季回雪之間也差了太多。
季回雪已入元嬰境,而他才金丹成型不久,就算這三月里他日日藥浴修煉,也最多只能摸到金丹中期的邊。
再往后,只會更難。
謝凌卻說他能做到,理由居然是:我能,所以你也能。
殷回之簡直不知道謝凌哪來的這份莫名其妙的信任。
從前這份信任和優待讓他心里滋生出不該有的期待和喜悅,眼下卻只覺得焦躁。
……甚至怨懟。
他在謝凌建的聚靈陣里練了一天的劍,最后將劍摔到了地上,蹲在墻角發呆。
“亂七八糟的心思”……?
這種亂七八糟的心思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自己也不清楚。
或許是謝凌俯身朝他伸手的那一刻,也或許是環著他的腰墊在他身下、帶他一同墜下山崖的那一刻。
又或許更早。
這種事,誰說得清呢?殷回之自嘲一笑。
謝凌大概覺得他很惡心,一開始明明表現得對斷袖之癖唯恐避之不及,最后卻肖想起了自己的師尊。
他與謝凌接觸近三年,并非不知謝凌不是斷袖,更無心風月。
可他偏偏還是愚蠢,將謝凌的忍耐當成了縱容。
殷回之將額頭埋進膝上,努力將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扔垃圾一樣扔到腦后,開始思考青瑾會的事。
不想還好,一想整個人便愈發被負面氣息包裹,頹喪焦躁到了極致。
……根本不可能。
季回雪手里或許還拿著他的仙骨,多廂助益,他怎么可能打敗對方?
除非、除非——
殷回之抱在腿上的手倏然攥緊,緩緩抬頭。
除非他不再執著于修正道,和魔域其他的魔修一樣,改修邪道。
修真者,修煉的路子似乎數都數不清,但要較真,其實也就煉體和丹道兩大分支。
但若論起修邪道,那就是真的五花八門、沒有一個統一的路數了。
如今邪道之首,是謝凌——他的師尊。
殷回之微微一哂,忽覺好笑:乾陰鬼域域主的弟子,修的是正兒八經的丹道,說出去怕是都沒人信。
他想,既如此,也不必再找別的辦法,謝凌的“魘”便是最強悍、最觸手可得的。
殷回之翻身站起,離開了聚靈閣-
謝凌三年前贈予他的戒圈存在他枕下的機關里,殷回之取出來攥在手心,試著調動里面沉睡已久的“魘”。
他能感覺到,“魘”在觸及他的靈力時,產生了明顯的抵抗,但還是耐著躁動蜷縮于他的手心,聽他指揮。
殷回之不是不知道陰煞之力和怨氣會反噬自身,但古往今來,仍有人前仆后繼,就足夠說明所謂邪魔外道在殺傷力和修煉速度上的絕對優勢。
至于反噬……
謝凌能忍的疼,他未必不能。
殷回之面無表情地將戒圈推上尾指,徑直去了地牢。
因著他的身份,值班守衛根本沒有阻攔,他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地牢深處。
這里是整個乾陰宮怨氣最濃處。
殷回之這兩年其實有心留意過“魘”的構成,也查過不少資料,與他曾經猜測的應當大差不差。
他手上的魘是最好的探測法器。
順著魘的波動程度,他走到了最里面的一間牢房,打盹的獄卒乍一見人,嚇了一跳:“少主,您怎么來了?”
殷回之往里面看了眼,卻只看見另一層厚厚的鑄鐵門,于是問:“里面關的是?”
獄卒愣了一下:“我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犯了大事兒的……”
殷回之尾指上的“魘”越發狂躁,他溫和道:“我能進去看看嗎?”
獄卒有點為難:“這……”
殷回之道:“我只看看,不做別的。”
獄卒連忙擺手:“不是不是,不是不讓您看,是里頭污穢,怕驚擾了您。”
說罷,還下意識瞄了一眼殷回之白凈清俊的臉。
殷回之微笑道:“無礙,開吧。”
第27章 不悔·四 我什么時候說了?
兩層鑄鐵門打開, 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和腐臭撲面而來。
殷回之動作一頓,步子沒邁下去。
獄卒一見便了然,笑著給他遞臺階道:“少主, 人都已經死了, 實在沒什么好看的。”
殷回之:“死了?”
獄卒:“對啊。”
殷回之問:“怎么死的?”
獄卒干笑道:“這個……還能是怎么死的,自從這人抓進來, 尊主來過三回,昨夜是最后一回。尊主走了沒多久,人就沒氣了。”
殷回之抬腳就走了進去。
獄卒:“……”
鋪天蓋地的惡臭闖進鼻腔,殷回之呼吸變得很困難, 卻忘了屏息, 僵硬地看著牢房里的一切。
刑臺上躺著一個人。
不,那已經不能叫做“人”了。
他的四肢都從關節處被折斷,以一種和正常人方向相反的姿態翻折耷拉, 像一只人形的、少了幾條腿的蜘蛛。
兩腿間的東西被割掉了,掛在他臉對面的墻上。
而那張臉, 又被剝了皮、剜了眼珠……
用刑的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吊住了他的命, 表面那層肉已經愈合增生, 看起來已經過去很久。
軀干上少了幾大塊肉,刑臺上還丟著幾把薄如蟬翼的片肉刀……看地上的鮮血泥、腐肉和爛掉的舌頭, 新舊對比,應該就是這兩天的事。
殷回之的胃部一陣痙攣抽搐,身后看慣了血腥的獄卒也捂住口鼻, 不愿多看。
“少主,咱們還是……”
殷回之強行封了自己的三感,走到了那個不人不鬼的東西面前。
眼前在陣陣犯眩, 但尾指上的魘卻像嗅到了獵物血氣的獸,暴躁激動起來。
他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了一下。
又松開。
心臟劇烈震顫,仿佛想從胸膛里跳出來,又仿佛在用行動表達恐懼。
殷回之渾身緊繃,終于下定決心,伸手向怨氣最重的頭顱探去,心中開始默念——
一只手狠狠攥住他的后領,把他向后扯去。
混亂間,鞋底不知道踩到什么圓滾干硬的東西,殷回之胃部痙攣更甚,腿部肌肉失控,直接向后栽了下去。
一只胳膊把他撈了起來,沒讓他摔進那攤血泥里。
殷回之極慢極慢地抬頭,對上了謝凌暴戾、燃燒著怒火的陰冷目光。
謝凌輕輕道:“好有本事啊,殷回之。”
殷回之動了動唇,最后選擇沉默。
謝凌的聲音還是陰森得像要絞了他:“我現在特別想把你摁下去,喂你吃兩口地上的東西,看你能不能老實點。”
殷回之被封起來的三感因為這句話再度生效。
他又開始干嘔,不受控制地趴進了謝凌的臂彎。
安神香的氣息灌進鼻腔。
腿部一陣劇痛,是被謝凌狠狠屈膝頂了一下,捂在他臉上的那只手臂卻沒松,反而更實地壓緊了他的口鼻,把他拖尸一樣地拖出了刑房。
謝凌架著臉色蒼白的殷回之,陰沉側首:“誰讓你放他進來的?”
獄卒抖如糠篩:“尊、尊主,我聽牢頭說管事說、沈護法說、說、您說……乾陰宮里,少主想去哪就去哪……”
謝凌:“……”
殷回之已經緩了過來,他想扯一扯謝凌的袖子,抬手卻又放下。
他扶著墻自己站直了:“……師尊,是我自己要進來的。”
謝凌轉頭:“你覺得我看不出來,還是覺得我就會放過你?”
他看著殷回之:“手里的東西,交出來。”
殷回之在窒息的沉默慢慢攤開了手。
謝凌把那枚戒圈從他手里挖了出來,低頭看了眼,嗤道:“都忘了還給過你這個。”
殷回之空蕩蕩的掌心倏地攥緊,他聽見謝凌漫不經心地問他:“丹道修膩了,想學別的。”
說是問,卻幾乎是陳述的語氣,沒給殷回之留狡辯的余地。
謝凌的態度再明顯不過。
殷回之知道,自己識相的話,此刻應該立即認錯,并保證再也不會動這個念頭。
但他抬起頭,跟謝凌對視,說:“是。”
謝凌眼眸倏沉,指尖把玩的戒圈也一瞬間碎成了齏粉。
“殷回之,我有時候真的很奇怪,”謝凌看著他,“你為什么可以這樣愚蠢、魯莽、自大,又不知好歹——”
謝凌抬起手,指尖輕輕點在他的眉心:“想跟我學?”
下一瞬,山呼海嘯般的□□之痛和幾乎撕裂元神的劇烈頭痛將他整個人吞噬,怨恨的、憤怒的、哀怨的瘋魔的……成千上萬的聲音疊在一起,沖擊著他的耳膜和神經。
殷回之痛苦地蜷縮在地,本能地躲避那只給他帶來折磨的手,瞳孔也出現了一瞬間的擴散。
謝凌收回指尖,像是被他的反應逗到了,好整以暇道:“你不會以為,只要念兩句契語,就能騙惡靈幫你干活吧?”
他唇邊的笑意倏然消失,冷冷吐出兩個字:“蠢貨。”
“你不知道青瑾會不準魔修參加?你現在在干什么。”
殷回之擴散的瞳艱難聚焦,靜了好久,他才低聲說:“可是師尊,我打不過他。”
“……”謝凌皺眉看他。
殷回之喃喃:“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殷回之,我說的是我覺得你能做到,讓你去青瑾會,也是準你光明正大地拿劍指著他。”謝凌冷聲打斷他,反問,“我什么時候說你必須要做到了?”
殷回之怔住:“……什么?”
謝凌不耐地掰起他的下巴,逼他跟自己對視:“如果在這個世界,必須要靠你放棄一切才能打敗殺死季回雪,那我是干什么的?”
“蠢貨。”
他又罵了一遍。
殷回之下頜被捏得發疼,愣愣看了謝凌一會兒,眼睛紅了,慢慢低下頭,將臉埋進了謝凌的掌心。
謝凌沒抽手,任他浸濕了自己的指縫。
一時靜默無話。
殷回之荒地一樣的心口,像被灑進了一場細雨,被火燎過的干枯種子開始重新抽芽。
情緒趨于平穩,殷回之卻沒動,潛意識想多賴一會兒。
但謝凌沒給他這個機會,抓著他的胳膊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
謝凌微微偏頭打量著他:“不過你能有蠢勁這么干,也說明我低估了你的耐力——你跟我來。”
說是讓他“跟來”,其實謝凌根本沒給他反應的機會。
眼前景象一閃,殷回之直接被帶到了一塊石壁上,屏住呼吸才堪堪站穩。
腳下只有方寸大小的平地,往前一步是萬丈深淵,往后是堅硬嶙峋的青黑山體。
周圍爬滿了灌木藤蔓,往下看是青白薄霧,和若隱若現的蔥蘢叢林,細聽似乎還有獸類的低吼。
僅僅是在這站了一會,殷回之的發梢便被悶熱的空氣打濕了。
他下意識貼近身后石壁,側首問:“……師尊,我們要下去嗎?”
說到“們”時,明顯底氣不足。
謝凌皮笑肉不笑地睨了他一眼:“原來你也知道怕啊。”
身側傳來“嘶嘶”聲,殷回之極慢極慢地側目,和一顆蛇頭對上,背脊冷了半截。
黑蛇猛地撲上來,被錚然出鞘的冰魄對半劈開,殷回之驚魂未定地后退一步,踩到青苔,后背撞進了謝凌胸口。
他臉色發白,努力把目光從那血淋淋的蛇身上挪開,扭頭看向謝凌。
“師、師尊,”殷回之穩了穩聲線,轉頭低聲向謝凌認錯,“師尊……我知道錯了,您帶我回去吧。”
謝凌任他靠著,垂眼打量了他兩秒,不留情面道:“不行。”
殷回之還沒來得及說話,肩膀就被一只手重重推了一把,然后整個人翻身摔下了山崖。
謝凌冷漠的臉在視線中越來越遠,殷回之怔怔瞪大雙眼,在失重感中茫然而恐懼地和他對視著。
身下是呼嘯而過的風。
只是這次只有他一個人。
那塊逼仄的石臺、和謝凌的玄色身影都徹底消失不見。
殷回之閉了閉眼,手中冰魄驟然呼嘯而下。
他翻身躍起,精準無誤地落在了冰魄劍身上,眉眼間的恐懼煙消云散,只余沉靜。
只是過了一會兒,他還是頗為失望地輕嘆了口氣。
他掃了眼腳下的冰魄,淡淡道:“就你動作快。”
冰魄大概以為他在夸獎自己,興奮地上下震了震。
殷回之鋪開靈力,探了探方圓幾里的大致地形。
探得很粗略,這些青霧似乎有古怪,他的靈力探下去,有大半都被擋了。
但這并不影響他判斷出這是哪里。
——鼎鼎大名的魔獸山脈,坐落乾陰鬼域,里頭兇獸精怪多到數都數不清,素來有“有去難回”的兇名。
大部分兇名在外的地方都有著與之名氣匹敵的機遇和傳說,唯此處是個例外。
這里的妖獸大都是混沌的低等血統,草木植株也大都是毒物,沒有煉化和藥用價值。
至于什么古跡洞府,更是沒有。
也不知道謝凌到底為什么把他丟下來……
他對這個地方一無所知,與其糾結,不如趁天還亮著,早點找個平整些的地方落腳,摸索一番。
殷回之抬手捏訣,冰魄刺破青霧,急速朝著落點沖去。
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剛落下,這片看似尋常的地面便給他狠狠上了一課——
草皮之下,竟然是一片沼澤!
第28章 不悔·五 九嬰
幸好冰魄就在手邊, 殷回之落地時留了個心眼,發覺不對立刻跳回了劍上。
身下的翠色草皮翻涌動蕩,一瞬間露出底下泥漿和零星白骨, 最后重歸寂靜。
這一片往前全是草皮沼澤, 往后調頭,便只能退回望不到盡頭的叢林了。
殷回之最終落在了一棵樹上。
毫不意外地, 下面一群“驚喜”在等著他。
成百上千條峭壁上的那種黑蛇,正緩緩從灌木叢、樹冠上鉆出來,幽冷地盯著他。
“我這是捅了蛇窩……?”殷回之自言自語地嘟囔一聲。
原本還靜悄悄窺視著他的毒蛇像被這一聲驚動,猛地朝他沖去。
殷回之并沒有閃躲, 而是站在原地, 用靈力在周身設下了一道結界。
很快,密密麻麻的毒蛇將他整個人包進了結界內。
他能清晰感覺到自己設下的結界在被一點一點吞噬。
居然能生啃金丹修士的靈力結界?殷回之有些驚訝。
難怪這地方惡名在外,這里的妖獸雖然血統混沌, 妖丹等級低劣,卻能直接用肉身破壞靈力結構。
思緒剛剛閃過, 他的眼前便徹底暗了下去,看不見光了——此刻單是他頭頂便堆了起碼幾千條毒蛇。
結界只剩下薄薄一層, 殷回之心中默念。
三、
二、
一——
“冰魄。”他冷冷吐出兩個字, 修長指節捏出半訣。
早已蓄勢待發的冰魄驟然幻化出萬千劍影,凌厲劍光將方寸結界映得寒光刺目, 照出無數雙緊盯著殷回之的冰冷蛇瞳。
“絞殺!”
下一瞬,天地驟寒,劍鋒夾雜著冰芒, 罡風獵獵,劍影交錯,將數不清的毒蛇絞成了碎沫。
殷回之立于絞殺陣的正中央, 血沫簌簌而下,被薄如蟬翼的結界擋落,分毫未沾身。
最后一滴血沫落地,結界也消散無形。
冰魄的劍柄乖順偎回他掌心,他用靈力抹去劍刃殘血。
周遭靜悄悄的,殷回之提劍離開了這一片,繼續前進,沒多久又遇到了一群虎頭獅。
依舊是一大群聚在一起,對殷回之這個闖入者群起攻之。
解決掉虎頭獅群,殷回之的丹田微微發燙,似乎有一種奇妙的溫熱在靈脈中流淌。
他隱約猜到謝凌將他丟下魔獸山脈的原因了。
這兩年里,他不是在閉關鉆研心法劍術、就是在謝凌的殿里修煉,有謝凌的引導和藥液的凈化下,他幾乎沒遇到過瓶頸。
雖然成功結丹,但比起同修為的修士,他的實戰經驗還是少了太多。
殷回之低頭掃了一眼滿地的殘尸,心想:這一趟或許會帶來意外的收獲。
相繼捅完幾個獸窩,丹田處蠢蠢欲動的燥熱越發明顯,對于他這種冰靈根修士來說,是一種頗為新奇的體驗。
他停下,仰頭看向前方更高的山體。
魔獸山,山山交錯,根據他這一路以來的經驗推測,越往山脈深處,遇到的獸群級別越高,他現在最多才走到外層山峰。
謝凌把他丟下來,肯定不希望他止步于此。
殷回之幾乎沒有猶豫,很快就定下了一個更深入的目標。
他沒有再御劍,因為到了這個地方,上空已經不僅是青霧籠罩,還有成群結隊的、半人大的獅鷲在盤旋。
殷回之并不想在天上打起來,以免驚動地下的兇獸。
可惜之后的路途,殷回之都沒有再碰到什么獸群,這段難得的平靜路程并沒有讓他放松——這實在太像一種誘敵深入的計謀。
里面大概藏著更可怕的東西。
渡過峽谷、細河、穿越荊棘叢,殷回之攀上了最里的一座山,他站在斜坡上,斜坡前面是一個深坑。
忽然,一道奇異的聲音從深處坑洞內傳來,似嬰兒啼哭。
這種地方活人都未必有,更不可能有嬰兒,十有八九是里面的東西在誘他入網。
但誰捕誰,還不一定呢。
殷回之微微勾唇,屏息凝神,一步一步,踩著柔軟濕潤的草葉,登上了斜坡。
九個碩大的腦袋伏在坑底,在他探身時同時拱起,沖他撕開血盆大口!
更匪夷所思的是,這九顆頭或酷似狼首,或如虎頭,各不相同,每顆頭都能發出嬰兒的啼哭聲,卻長在同一條巨大蛇身上。
“……”殷回之心道,他還真是和蛇這種東西孽緣不淺。
九頭怪身上覆蓋的鱗片堅硬如石,散發著詭異的寒光,原本脆弱的嬰啼越來越凄厲。
傳說妖獸九嬰,有九頭,能作嬰孩哭聲,噴吐水火,以活肉為食,最喜吃人。
殷回之冷漠與那九對豎瞳對視,沉聲道:“想吃我,只怕你還沒這個命——”
冰魄化作萬千劍芒,本體隱于無形,九嬰的尾巴重重甩上去,無數虛影碎裂,山坡震毀坍塌,而殷回之已毫無痕跡地閃到九頭之后。
“墜!”
冰魄真身赫然懸于九嬰頭頂,劍訣大成,劍身如星石隕落,狠狠刺穿了中間那顆虎頭!
九嬰發出憤怒的暴鳴,那顆被刺穿的虎頭耷拉著,剩下八顆腦袋卻沒受影響,高聳著,同時噴吐出烈焰!
蛇尾在坑洞中瘋狂摔打,揚起煙塵草葉,火勢頓時滔天,將樹木點燃。
殷回之薄唇吐出一串訣語,靈氣化冰,肆意蔓延的火海瞬間沉熄。
坑洞中一片焦黑,樹梢掛著寒霜碎雪,不及他的眸色冰冷。
傳說古妖獸九嬰九頭九命,但九顆腦袋中,只有一顆連接心臟。
若不斬殺這一首,哪怕其余八首齊斷,九嬰的實力也不會減弱。
人族以正中為尊,殷回之便習慣性地先攻擊了最中間的虎頭。
但顯然,這不是九嬰的最致命的地方。
殷回之無聲蹙眉:經此一擊,九嬰警惕大增,他一個一個試,若是運氣不好,試到靈力透支都未必能試到正確結果。
他在九條長頸間穿來飛去,目光快速掃過剩下的八顆腦袋。
狼、雕、牛、猙、龍、蜥、蛇、豹——
若單從九嬰的身軀來看,關鍵的那顆頭顱必然是蛇首,然九嬰和九頭蛇相柳的區別,除了妖獸神獸之別,還在于九嬰蛇身并未化全,仍留有退化的爪。
是蜥,蛇的前身!
殷回之手中長劍劃破長空,精確無誤地朝著蜥首刺去。
九嬰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口吐水柱浪濤,試圖將殷回之沖走。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殷回之的劍遠快于它的動作。
巨坑變成湖泊,而冰魄在殷回之的操縱下,已經頃刻間將那顆蜥首絞成三段。
水花狂濺,九嬰在自己制造的湖泊中翻滾,不多時,整個湖就被它的血染成了淡紅色。
它剩下的七個腦袋還是努力挺起,但明顯已經沒什么殺傷力,是強弩之末了。
殷回之執劍飛起,懸于湖上,黑衣袍角隨風獵獵翻滾,瞳淺唇淡,面容文俊似書生,眼神卻凜冽如殺神。
他正要給九嬰一個了斷,體內靈氣運轉倏地一滯。
毫無預兆地——
他從半空中墜了下去。
“撲通!”
殷回之在腥臭的水中茫然撲騰了三下,然后背脊一寒。
七對血瞳半沉在水面,惡狠狠地盯著他。
殷回之:“……!!!”
殷回之第一次發現自己能在水里撲騰得這么快——
這還得多虧了兩年前謝凌把他撿回家,一次次把他丟進水里,又一次次親手撈起來,硬逼著他學會了游水。
他拖著冰魄,狼狽地爬上岸,身后勁風襲來,他本能地往旁邊一滾,險險躲開咬過來的一張嘴。
爬起來的一瞬,殷回之不死心地又試了試靈力。
真的用不了。
他心中閃過什么,猛然抬頭,看向一直繚繞在整個山脈中的青霧。
這霧有問題!
這青霧會神不知鬼不覺地侵入靈脈,封住修者靈竅,而且是先只侵入,最后才徹底封死。
在峭壁上時,這霧便很明顯了,謝凌是沒看出來有問題……還是沒打算提醒他?
就不怕他真的死在這里嗎?
殷回之心頭劃過一抹酸澀,緊緊抿住了唇。
攻守易勢,他能屈能伸地抱起冰魄,狂奔起來。
九嬰本身也受了重傷,在后面窮追不舍,卻始終差一點才能追上。
殷回之毀過一次丹田,沒有靈力加持,體力其實比尋常少年郎要差些,這一番狂奔,氣息已經徹底亂了。
他咬牙,始終沒有停下。
不能死在這。
他還要給阿娘報仇。
他還要讓季回雪付出代價。
……還有人在等他回家。
殷回之感覺自己的心快從胸口跳出來了,眼前突然出現了兩邊岔路,一邊是樹干密集的崎嶇陡坡小路,一邊空曠荒蕪,碎石嶙嶙。
他當即朝著小路跑去,想借地形徹底甩開九嬰。
但一腳下去、踩空了。
身體驟然失去控制,摔到在地,然后滾下了坡。
疾風掠耳,碎石狠狠劃過臉和脖子,殷回之一開始還努力地控制著下落的速度,但最后坡度越來越陡峭,幾乎是垂直而下。
一次翻滾顛簸,額頭狠狠撞上樹干,殷回之的眼前一黑。
“……咳。”
有什么從額頭滑落,糊住了他的視線,眼前一片昏紅。
意識一點點模糊,眼前徹底黑下去之前,他似乎聽到了獸類瀕死的凄叫-
“叮咣——”
“鐺——”
“呼啦——”
不知過去了多久,殷回之被一陣叮叮咣咣的聲音喚醒了。
本來就頭疼,這聲音毫無規律,像是不善庖廚的人手忙腳亂弄出的動靜,他蹙了蹙眉,緩緩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入目是薄薄的軟白紗帳,透過紗帳往上看,是木質結構的房梁,上面有經年潮濕留下的水痕。
殷回之視線下垂,慢慢側過眼睛,看見了在灶臺邊動作的白色身影。
灶臺上的鍋子里似乎煮著什么,那白衣人正賣力地用手里的長柄木勺攪弄著里面的東西。
淡淡的米香混雜著一點燒焦的味道,彌漫在這間略顯逼仄的小屋里。
殷回之提著劍,無聲下了床,屏息斂聲走到了那白衣人身后。
這白衣者是個青年,很高挑,也很單薄,乍一看像二十多歲,細看又像三十歲。
白綾覆眼,似乎是個瞎子。
殷回之眸光冷漠,手里的長劍無聲抬起,向青年頸側架去。
對方攪弄完鍋里半糊的粥,大概也聞到了空氣中的焦味,然后略顯挫敗地蹙了下眉,將勺子輕輕擱下了。
他應該是想把勺子擱回灶臺上的碗里,但沒放準,沾著米湯的勺子直接嗑到了臺面上。
他眉毛蹙得更厲害,趕緊把勺子拿了起來,然后抓起手邊的濕抹布摸索著往下探。
似乎是想擦弄臟的灶臺,但方向歪了,這么探下去,必然會被鍋沿燙傷。
殷回之視線下掃,果然在他手上看見了許多交錯的陳舊燙傷。
——還是個愛干凈的瞎子。
青年的手即將碰到滾燙鍋沿的一霎,殷回之倏地收劍,冰魄的刃劃出一道明顯的破風聲,他一把攥住了青年的手腕,沉聲道:“歪了。”
青年似乎怔了一下,殷回之把他的手連著抹布按到了那塊粥漬上:“這。”
“多謝,你醒了?”青年的頭微微轉了一點,似乎在找他的方向,唇角抿出一個淺笑,“小朋友,才剛醒過來,最好不要舞刀弄槍。”
第29章 不悔·六 在下發誓
殷回之右手握著劍柄, 冰魄背在身后,目光掠過青年覆著白綾的眼:“不是看不見嗎?”
青年無奈道:“可是你揮劍的聲音那么大,我又不聾。”
聽到就對了——殷回之是故意的。
這人外表柔柔弱弱, 看起來還是個瞎子, 卻敢獨自住在這危險重重的深山中,還敢隨便帶不認識的人回家。
要是裝作聽不見, 才是有問題。
殷回之順勢反問:“你不怕?”
對方泰然自若道:“魔獸山中多得是比這更可怕的東西,我既然撿你回來,便不會怕。”
回答得倒是十分坦蕩。
殷回之收劍回鞘:“魔獸山不是個宜居的地方。”
“確實不宜居,但我沒有別的選擇。”青年沒細說, 伸手去探他的額頭, “傷好些了嗎?”
殷回之偏了偏頭。
對方摸了個空,有些不確定地問:“是躲開了嗎?”
他在殷回之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收回手道:“桌上有藥膏, 等下你喝完粥記得涂一些。”
說罷,他將碗和勺遞到了殷回之手里, “你自己盛吧,我不擅長這些細活。”
殷回之接過碗勺, 看了眼鍋里要糊不糊的粥, 明白了:
這鍋粥是煮給他的。
“我不吃。”他淡道。
青年怔了下:“你怕我下毒?”
殷回之說:“我辟谷了。”
青年笑起來,解釋:“這個不是給你果腹的, 里面加了九嬰的心頭血,能解青霧的毒。”
殷回之微微挑眉,低頭看去, 那“粥”的確顏色有異,米湯泛著淡淡的棕黃色。
——就是看起來跟糊過頭了差不多。
加了九嬰的心頭血?
九嬰常年盤踞在這座魔獸山上,它的血能破青霧的毒性也不奇怪。
但殷回之沒動。
白衣青年察覺到他的抗拒, 嘆了口氣:“勞煩,盛一口給我。”
殷回之動了,他從鍋里盛了兩勺,遞到對方手里,貼心囑托:“小心燙。”
“……”青年無奈地搖搖頭,捧著碗喝了一口。
殷回之的目光始終一錯不錯地盯著這人,粥進口的那一瞬,對方苦大仇深地皺緊了眉,艱難吞咽。
喝完向他展示了一下空掉的碗底:“真的沒毒。”
殷回之:“……”
他覺得對方的表情過于浮夸,自己喝了一口后,陷入了沉默。
出于禮貌,他一時沒有評價什么。
良久,才緩聲問:“我感覺似乎沒有效果?”
丹田還是一片滯澀,靈力流轉不了。
青年理所應當道:“自然不是立竿見影,連喝七天才能徹底恢復。”
“……”殷回之動作一頓,慢吞吞開口,“九嬰的尸體在哪?”
“在你滾下來的那片山坡上,怎么了?”
殷回之語氣冷靜:“我仔細想了想,直接喝生血的效果應該更好。”
青年忍不住低笑出聲:“有那么難喝嗎?”
殷回之:“……”
“好吧,我多余問,”青年搖搖頭,“跟我來。”
殷回之擱下碗,跟他走到屋子另一頭的矮柜邊,見他蹲下來,一陣摸索后開了柜門。
矮柜里面放著許多瓶瓶罐罐,矮柜邊的竹筐里還有些未經處理的草葉和艷麗蘑菇。
此人似乎通藥理,殷回之心說。
最上層陳列著七個白瓷小瓶,用生肉塞住了口——生肉應該是從九嬰身上剜下來的,用來給血保鮮。
殷回之輕輕皺了下鼻子。
“都在這了,”青年從柜中摸出一只白瓷小瓶,轉頭遞給他,“給,一天一瓶。”
殷回之沒接:“一共只有八瓶?”
“八瓶很少嗎?這是九頭怪的心頭血,一點點大的心脈,能取出這些,已經很不容易了。”
青年并不惱,白綾以下的半張臉帶著點笑意,包容他這個不懂行的小屁孩。
殷回之只好問得更明白些:“你沒給自己留?”
一共八瓶,一瓶倒進了那鍋一言難盡的粥里,剩下七瓶都給了他。
青年恍然:“原來是說這個——其實其他野獸的心頭血也是差不多的,只是效果略差些,你拿著吧。”
并補充:“這畜生本來也是你殺的。”
殷回之總算找到機會問了:“但我暈過去之前九嬰還沒死,是你給的它最后一擊,你是修士?”
青年靜了一瞬,語氣依舊和和氣氣的,只是聲調低了不少:“算是。”
什么叫算是?
殷回之對這個神秘的青年人產生了好奇,但想著還要在這留宿六日,他沒急著探究。
“多謝搭救,”殷回之微笑,問了個更輕松的問題,“公子貴姓?”
青年似是聽出了他話音里的笑意,也歪頭笑了起來:“我姓姬。”
殷回之若有所思:“你是舟夜的母族中人?”
青年一直稍翹的唇角略微壓平,清雅舒展的眉第一次皺了起來:“你是魔修?”
姬姓在兩界都不罕見,他開口就往舟夜身上猜,被認出是鬼域之人一點不冤枉。
就是聽這語氣,像是不大歡迎。
殷回之裝作沒聽出來,自顧自地走到灶臺邊,盛了一碗焦黃的粥,用湯匙攪了攪,回答:“算是吧。”
青年在原地站了一會,態度急轉直下,沒什么表情地說:“哦,那閣下養好傷便盡快走吧。”
說完,就提起那堆蘑菇草葉,扶墻摸索著走了出去,在門口蹲著擇選,也不理殷回之覺得好吃還是難吃了。
殷回之捧著碗跟了出去。
還沒跨過門檻,就見青年挪了一下腳,從側對著他,變成了背對著他。
殷回之不識相地踱了過去:“你很討厭魔修嗎——姬樞兄?”
姬樞被叫出名字,本來就不太高興的臉徹底耷拉下來了,生氣道:“誰是你的兄?是又如何,你可以重新回去死一死嗎?”
全然不記得自己一開始還在笑盈盈地叫殷回之“小朋友”。
姬姓,乃前乾陰域主舟夜的母族之姓,而舟夜有位比自己年紀還小幾歲的小舅舅,叫姬樞。
這位姬小公子從小是個怪胎,一心想著修正統大道,屢屢離家出走,要不是修真界與乾陰鬼域勢同水火,這人恐怕早就進三大宗求仙問道去了。
不過后來這人被舟夜扔進了魔獸山,“姬樞”也成了個死人的名字。
殷回之淡定地喝了一口粥:“抱歉,好像不能。”
姬樞不再理他。
他也沒勉強,自己把粥喝完,將碗洗了,見姬樞還蹲在那,走過去,牽起拖曳在地的白綾末梢,松松挽了個結。
眼見姬樞又要發作,殷回之解釋:“要掉進毒蘑菇里了。”
姬樞唇邊弧度冷冷:“我的眼睛什么都怕,最不怕的就是這種蘑菇。”
殷回之:“哦,你是因為這種蘑菇才失明的嗎?中毒?”
姬樞將手里的蘑菇扔回筐里:“你什么意思?”
他扭頭“瞪”過來的方向其實不太準,殷回之沒有提醒他,只說:
“你若信得過我,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眼睛,若我無法解決,拿兩朵蘑菇給我,待我出去找醫師問問。”
姬樞別開臉:“不需要。”
殷回之:“好。”
姬樞一愣:“你不堅持一下?”
殷回之:“我們魔修不喜歡那一套。”
“……”姬樞無言片刻,“你說你是魔修,為什么我感覺不到你周身的魔息,反而……”
反而像是有靈氣在體內流淌。
殷回之當然不能說自己是“棄明投暗”來的乾陰鬼域,否則姬樞恐怕真能當場把他掃地出門。
他故作深沉,沒有回答。
姬樞在他的沉默中蹙眉思索,也不知腦補了什么內容,語氣復雜地問:“你是被擄來的修士?還沒來得及碎丹就被丟下了魔獸山?”
不,我是主動來的。
是被丟下來的,但丟我下來的人是為了我好。
殷回之輕咳一聲:“說來話長。”
姬樞的態度溫和了不少,輕哼一聲:“我的粥很難喝?我剛剛聽你放碗的動靜,不是也喝空了嗎?”
“……”殷回之微笑道,“尚可。”
姬樞:“那我明天繼續給你煮吧。”
殷回之四下觀望了一番:“此地倒是清奇,竟無一只妖獸靠近。”
姬樞:“你不要扯開——”
殷回之視線落在屋前的白色粉末上,恍然嘆道:“原來是你在周圍撒了藥粉,姬樞兄,你還通藥理啊?”
他話語里的佩服成功轉移了姬樞的注意力,姬樞清了清嗓子,溫聲謙虛道:“略懂一點。”
按理說接下來殷回之應該跟他就“藥理”這一話題深入探討一下。
姬樞等了半天,沒等到動靜,準備叫一聲對方,才想發現自己連對方的名字都沒問到手。
“你怎么不說話了?”
殷回之已經摸回了床上,支著腦袋看向門口。
青年還在呆愣愣地仰著頭,找他的位置。
殷回之無聲悶笑,朗聲遙遙道:“姬樞兄,我頭疼,想躺一下。”
姬樞:“……兔崽子,你叫什么名字?”
殷回之垂眸,隨口道:“叫我阿回吧。”
他本不想用這個跟觀瀾宗扯不清的字,但有他那個便宜爹謝殷在前,“殷”字在鬼域總歸太引人聯想。
他雖不想跟這位四十多歲還一派天真爛漫的男人扯上關系,但對方救了他,他也不想胡編亂造一個名字來騙人。
可惜姬樞不領情——
姬樞嘟囔:“騙吃騙睡就算了,連真名也不能告訴我嗎?”
“……”殷回之懶得吐槽他那折磨味蕾的“吃”,敷衍道,“在下發誓,這個名字要是有一筆是假的,永世不得超生。”
姬樞大概沒見過這種隨口就拿超生來發誓的神經病,驚嘆道:“我不是撿了個小瘋子回來吧?”
第30章 不悔·七 我當然知道
殷回之在木屋里住了三日, 丹田內的阻塞已消失大半。
通過觀察,他也摸清了姬樞的活動規律。
雖然看不見,但是每天上午都要出去兩個時辰, 采藥制作藥粉, 然后研究那堆顏色艷麗的毒蘑菇。
殷回之合理懷疑他的藥理知識是定居此地后硬攢出來的。
因為姬樞對魔獸山這些罕見古怪的東西如數家珍,對外界常見的藥材卻一知半解。
這日, 姬樞照常提著他那柄小破劍出門,殷回之叫住了他:“我同你一起吧,姬樞兄。”
姬樞略感意外,但還是挺高興的:“那你要跟緊我啊, 我雖然修為不高, 但對魔獸山的地形還算了解。”
殷回之拿起靠在床頭的冰魄:“好。”
再入密林,居然沒幾只妖獸敢往他們身邊湊。
姬樞走了一段,奇道:“昨日來, 還有兩條毒蛇跟著我,差點爬進我的藥筐。今日怎么這么安分?”
毒蛇啊。
他還以為那天就已經把那些惡心東西滅種了呢。
殷回之漫不經心地想著, 嘴上稱贊:“看來你的藥粉效果奇佳。
姬樞的腦袋卻難得靈光了,若有所思道:“我怎么覺得, 他們是在害怕你?”
殷回之裝傻:“嗯?”
姬樞一拍手:“肯定是, 你連那九頭怪都能打個半死,想來修為肯定不低, 所以這些小家伙才不敢靠近你。”
殷回之:“那大概是吧。”
姬樞忽然想到什么:“既然你修為這么高,又怎么會被魔修抓過來——你騙我?”
殷回之無言片刻,慢吞吞道:“……我什么時候說過我是被抓過來的?”
即便姬樞的眼睛被白綾蒙去, 殷回之也能看見那剩下的半張臉上的慍怒。
他抓住姬樞的肩,重重往后退了幾大步:“小心!”
姬樞茫然而緊繃地抿了一下唇,問:“……什么。”
殷回之對著空無一物的前面捏了幾個劍訣, 弄出驚天動地的響聲,緩緩道:“有蛇和獅鷲。”
姬樞的唇色隱隱發白:“死了嗎?”
“死了。”殷回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我們走這邊,繞開它們的尸體。”
姬樞不再作聲,安靜地跟著殷回之換了方向,手里那把小破劍點地的節奏不知所措地亂了。
過了許久,姬樞剛想開口,就聽見又一道劍鳴。
他緊張道:“又怎么了?”
殷回之淡定道:“我的劍察覺到周圍有妖獸,還沒出來,姬樞兄放心。”
姬樞兄放不了一點心。
之后姬樞都沒再說話,那把小破劍點地的動靜都變得小心翼翼了。
前兩日姬樞帶回來的草藥筐,殷回之大致掃了一眼,記得那些東西的模樣,今日也照葫蘆畫瓢采了不少。
眼見著筐快滿了,殷回之提議:“姬樞兄,在下有些害怕,不如我們先回去吧。”
姬樞:“哦……好、好的。”
殷回之禮貌道:“姬樞兄,我不太識路,麻煩你了。”
姬樞臉色一僵:“……嗯。”
殷回之跟著他走了幾步,立刻知道姬樞已經迷路了。
估計是剛剛嚇狠了,忘了記方向。
殷回之倒是記得,只是剛剛才說了不識路,現在又要姬樞調頭,多少有些無理取鬧。
于是他只好跟在姬樞后面,眼睜睜地看著姬樞朝木屋的反方向越走越遠。
殷回之開始思考把人弄暈帶回去的可行性。
終于,他嘆了口氣:“姬樞兄,你好像——”走反了。
他的話音猛地頓住,一把抓住姬樞的衣領,將人拉了回來。
“別亂動。”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很輕,跟之前虛張聲勢讓姬樞“小心”的語氣截然不同。
姬樞估計把這當成了危險性不高的信號:“又有危險嗎?可是你的劍沒有動靜啊。”
蠢貨。
殷回之總算明白謝凌為什么總喜歡罵他蠢貨了。
只不過他有時候是裝的,這個姓姬的是真不太聰明。
他一劍劈開了俯沖下來的獅鷲,落到他那邊的血還沒碰到他就蒸成了淡紅色的霧氣。
另一邊,姬樞被濺了滿身滿臉。
雪白的綾條洇揩點點殷紅,宛若冬雪覆梅。
劈肉切骨的響動清晰無比,濃重的血腥味彌散開。
姬樞的身體晃了晃,殷回之眼疾手快地攙住他,迅速點了他身上的幾處清明穴:“別暈,抓緊我。”
“……”
他沒去看姬樞的表情,而是提著人上了冰魄,在更多的獅鷲俯沖下來之前飛上了低空。
獅鷲再快也不可能快過御劍,很快被殷回之甩到了身后。
他操縱著冰魄,始終和獅鷲保持著數丈的兇險距離。
“阿回……你不怕高嗎?”
姬樞的聲音迎著風,可能是太害怕了,隱隱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殷回之沒上心,盯著前方不到五丈的絕壁,敷衍道:“還好。”
然后一個仰翻,連人帶劍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沖上了山頂。
要不是身后有殷回之擋著,姬樞幾乎要被當場甩飛出去。
想起殷回之從前那副戰戰兢兢的做派,某人幾乎要冷笑出聲。
怕高?不適應?
殷回之恐怕適應得比他當初還快。
身下傳來大片大片獅鷲撞上山壁的慘烈嘶叫,殷回之抓著姬樞的胳膊落到山頂上。
冰魄在他的唇動間悄然折回,乍然化作劍籠,將所有追上來的獅鷲困死在半空,絞成了渣。
一時間,殷回之的金丹似乎又穩固了幾分。
山頂青霧淡淡,寒意料峭,日光透過云層,落在他指尖,化作點點靈光,躍動、消散。
——因果。
殷回之腦海中劃過這兩個字,突然憶及觀瀾心法冊中,觀瀾老祖題在末頁的小字:
因結善果,惡因結惡果。
殺戮為善乎?為惡乎?
他殺了獅鷲,日后若有人再闖入此地,便能少受獅鷲的威脅,這是善因嗎?
可獅鷲殘害的人亦有善有惡,如何清算。
不,無須清算。
世間萬物皆有因果,那是獅鷲的因果,不是他的,獅鷲本身好作惡,而他殺了獅鷲,便是結了善因。
所以……即使身在鬼域,也不是只能為惡。
一霎那,心念通暢,天地靈力無形間和他丹田里那顆金丹產生產生了微妙的感應。
即使身在毒氣四溢的魔獸山,他也感到自己的金丹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從虛虛的一團凝實,體積縮水了三分之一。
里面的靈力卻愈發澄澈充沛。
這還只是未完全恢復時的狀態。
他正想就地打坐,凝氣調息,嘗試直接渡過金丹中期,卻被姬樞扯了一下衣擺。
姬樞臉色有些差:“阿回,這是哪?”
罷了。
不是合適的時機。
殷回之回答:“我也不知。”
姬樞看起來似乎有些怕他了,被這樣敷衍回答,也沒說什么,只半低著頭。
那條用于覆眼的白綾不見了蹤跡,黑而密的長睫垂著,眼皮上有毒物腐蝕過后留下的層層疤痕,看起來并不美觀。
殷回之問:“要給我看看眼睛嗎?”
話音落下,他就看見姬樞的睫毛慌張顫了顫。
“算了,”殷回之無意勉強,“姬樞兄,上來,我送你回家。”
姬樞沉默了一瞬,才低聲問:“在哪邊?”
殷回之操縱冰魄沉得更低,幾乎是湊到了姬樞腳邊:“抬右腳。”
姬樞慢吞吞踩了上去,生疏地不知道該怎么站。
殷回之也踩了上去,沒笑話他:“我第一次御劍,是跟我師父一起,那時我也不會,不比你自在多少。”
姬樞低了一路的頭終于抬起一點,因為貼得極近,視線被擋,殷回之才注意到姬樞竟然比他高了足足兩寸多。
比謝凌還高半指。
但姬樞的語氣完全沒他的身高有威脅性,殷回之聽見他溫溫潤潤的聲音從前面飄過來:“那你當時覺得如何?”
“我嗎?”
殷回之本想敷衍地回一句“不如何”。
但想起當時的畫面,他鬼使神差地回答:“我當時不知道該站哪,又不敢問我師父,然后他看都沒看我,后退了半步,把最安全的位置空了出來。”
他翹了一下嘴角:“其實我覺得他當時是想伸手拉我一把的,但是沒好意思。”
姬樞:“……”
可能是從來沒見過如此厚顏之人,姬樞匪夷所思道:“上不去的是你,你也說他都沒看你一眼,怎么會覺得是你師父不好意思?”
似是意識到自己的話語不妥,姬樞找補道:“興許是你誤會了呢。”
但不找補還沒什么,一找補殷回之反而皺了眉,略有不悅:“他是我師父,我當然知道。”
姬樞:“……嗯。”
殷回之聲音淡了幾分,命令:“頭低下去,站好別說話,姬樞兄。”
姬樞深吸了一口氣,沒低頭:“……嗯嗯、好——”
冰魄“嗖”地一下飛了出去,灌了他滿嘴的風。
“……”
回到木屋,殷回之幫姬樞把背上的筐摘了下來,隨手放到門口。
姬樞先是去柜子里取了一條新的綾帶,系到眼睛上。
然后才走到門口蹲下,在筐里撈了一把,什么都沒撈到,又往下探,摸到了空蕩蕩的筐底:“……”
“阿回,”他慢慢抬頭,語氣不好地質問殷回之,“我記得我摘了十株草藥,你吃掉了嗎?”
殷回之覺得這人的膽子可能是長在那條二指寬的白綾上。
他似笑非笑:“是啊,路上餓了,不好意思。”
話音落下,姬樞不說話了,抱著空筐回歸原處,似乎在生悶氣。
殷回之念了個除塵訣,泛起一陣毫無預兆的困意,于是敷衍道:“別生氣,明天我去采兩筐回來……”
話沒說完,墻角的身影就已經模糊得幾乎看不清了。
殷回之沉沉閉上了眼,元神被一縷強勢而陰冷的力量勾纏住,抵抗不得,難舍難分。
然后他的元神被迫飄離了他的身體,被拖入一片空茫之境。
再睜眼,視線里是謝凌那張面無表情的冷臉。
不知為何,對上這雙烏沉沉的眼,殷回之莫名有些心虛。
“師尊——”殷回之先恭敬乖巧地喚了謝凌一聲。
然后才環顧這片白茫茫的空間:“這是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