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不野看著他們的影子,這才想起回身看看夕陽。這一路他們看到過幾次夕陽了。人在一起,看很多次日出和日落的情誼,是文字無法描摹出的厚重。
木格楞的木色被夕陽印上金沙,小路上沒有什么人,但卻能聽到街邊人家的笑聲。面包的香氣順著風飄過來,曾不野動了動鼻子說:“我請你吃大列巴,現(xiàn)烤的。”
“我不愛吃那玩意兒,能噎死人。”徐遠行盡管嫌棄,還是跟曾不野走了。進到面包店,看到小扁豆正坐在那自己做面包,額頭還貼著退燒貼呢,這樣也不影響她的發(fā)揮。她說要把面包做成鏟子那樣,凍硬梆梆,掛在野菜姨的車尾。這樣野菜姨陷車就能自己鏟雪了。
“他們早上去鏟雪,都沒帶你。”曾不野故意逗小扁豆,后者不可置信地看著絞盤大嫂:“媽媽?”轉(zhuǎn)眼就要哭了。曾不野就捏住她嘴巴:“憋回去。”
小扁豆吸吸鼻子,真的憋回去了,但還是嘟著嘴。曾不野坐在她對面,看到她的小肉手實在可愛,忍不住伸手觸了觸上頭的小肉坑。
倘若在從前,曾不野是無論如何伸不出這個手的,她還記得小扁豆第一次偎進她懷里的感覺,那樣的陌生、別扭,她想將她丟下去。
現(xiàn)烤的大列巴冒著熱氣,口感香甜,老板問曾不野要不要切,曾不野搖搖頭。拿過一整個,掰下一口塞進徐遠行嘴里,自己抱著剩下的啃了起來。
她也建議絞盤大嫂這么吃,因為這樣口感很實在,絞盤大嫂說自己減肥不吃,小扁豆倒是學的快,抱著面包跟曾不野一起坐在窗前,邊看夕陽邊啃。
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實在可愛,絞盤大嫂給徐遠行使了個眼色,大意是這姑娘好,不事兒。出來玩最怕碰到事兒的人,曾不野起初是很嚴肅的,但她行為上卻是一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這很好。
徐遠行嘆了口氣,再搖搖頭,他什么都沒說。群里嚷嚷晚飯開餐了讓他們速速回去,都說這一天太累了,晚上要喝點。喝點么,忍不住把蘇和老母親醬的羊蹄兒拿出來,還有剩下的羊血腸,這都是寶貝,他們惦記一路了。
吃的是中西合璧,牛排、酸黃瓜、盤腸、豬肋排,還有家庭版炒菜,再加上羊蹄兒、羊血腸,簡直是饕餮。酒呢,自然是紅的、白的、啤的都有。
但徐遠行不喝。
趙君瀾給他倒酒,他捂著胃說:不能喝了,不能喝了,感覺胃疼。他躲酒不是一天兩天了,但這么堅決確實少見。
“你不對勁!隊長不對勁!隊長說他今天一口不喝!”趙君瀾對大家喊:“有問題!”
“有事兒啊晚上?”孫哥嬉笑著問。
徐遠行長腿一伸,身體靠向椅背:“喝不動了。胃疼。再喝你們給我收尸吧。”
任別人說什么他都不喝。
曾不野倒是想喝一點。她主動找酒喝的時候少之又少,這時舉著玻璃杯讓趙君瀾給她滿上。
“這就對嘍,喝酒解乏。”趙君瀾說著給曾不野滿上了酒。曾不野聞了聞,挺烈。接著指著徐遠行說:“你不喝你就坐小孩那桌。”
另一桌的小扁豆拍巴掌歡迎她親愛的徐叔叔。徐遠行還真的拿著餐具去了小孩那桌。
他心里有事就不想喝酒,只盼著他們快點吃完,各回各屋。這個過程是很漫長的,應(yīng)該是等到了晚上十點,酒鬼們才散。
曾不野這一天酒量出奇地好,喝了整局,離開的時候走路身子都沒有晃一下。他們住的這家民宿房間不夠,趙君瀾排房時候給她和徐遠行排到了隔壁的民宿。趙君瀾當時是動了一下腦筋的,想幫徐遠行一把。大家都想幫他一把。所以曾不野需要跟大家揮手作別,然后離開這里。
這一晚的月亮格外的亮,這讓她想起很多文學作品里的描述“月光如水灑在地上”。推開屋門,走到長長的寬寬的院子里,走上那條從雪地里清掃出的一條窄窄的小路,一直走到院門口的籬笆木門。推開那扇吱吱呀呀的門,就走到了恩和的鄉(xiāng)間小路上。
窄窄的無人的鄉(xiāng)間路,她披著月光就走了上去。聽到身后有動靜,回頭看到徐遠行雙手插在兜里,安靜地跟著她。
“走走嗎?”她邀請他走走。她實在是沒見過這樣的月亮,也沒體會過這樣的靜謐。她看到他呼吸出的白煙被月光打亮了,心里就透亮起來。
徐遠行走到她身邊,說:“走走。”
“怎么走?”
“隨便走。”
恩和不大,就沿著那筆直的小路走,路邊光禿禿的樹遮不住月光的。野貓出來巡邏,在雪地上踩下一個個梅花腳印,走到某一家的門口,鉆進籬笆,消失了。
他們都沒有說話,因為語言會打破這樣的寧靜,而他們都迫切想從這寧靜之中獲得休憩。又因為雖然他們都不說話,但有時曾不野走著走著就會停下,安靜地看他。
月光溫柔了徐遠行的輪廓,他看起來像有柔光。
他也看著她。
但他不會看太久,因為一旦與她對視,他心里的很多東西就會破土、長高,他按也按不下去。他們的感情來的稀奇,就像沒有颶風的呼倫貝爾的夜晚一樣罕見。但他知道那是真實的,就像這一晚的月亮,也是真實的。
他們就這樣走著,有老人披著衣服出來給院門掛鎖,看到他們在這樣的深夜散步,就用深邃的藍眼睛看一伙兒,然后念叨一句:“搞對象呢!”
徐遠行聽到了,就笑了。這種體驗很神奇,長著那樣面孔的人說東北話。
“可不!搞對象呢!”曾不野學老人講話,走到徐遠行身邊,挎住了他胳膊。夜這么涼,這個動作自然挺不了多久,最后是他握住她冰涼的手一并塞進自己的衣兜里。
他們都知道這一晚會發(fā)生什么,但真的很奇怪,他們都沒有任何迫不及待的心情。比起滾到一起,好像這樣安靜地走在異鄉(xiāng)的小路上也更好,他們的思想在咯吱的走路聲中進行一場漫長的交/媾。
他們走了很久,最終走回他們的民宿。
還是那個木柵欄,推開門進去,走過院子。有人在樓上拉手風琴,他們停下聽了片刻,拉的是《黑眼睛》:我曉我見你,卻非于善時;若是沒相見,我就無憂愁。
徐遠行原本握著曾不野的手用力捏了一下,拉開了門。走過走廊,最旁邊的房間是徐遠行的。這間民宿除了他們和拉琴的老板,再沒別的人了。
路過曾不野的房間,徐遠行并沒有松手。他牽著她一直走,把她帶進了自己的房間。
這個房間有兩面窗,一側(cè)可以看到一條結(jié)冰的小河,一側(cè)可以看到山坡上的白樺林。
曾不野走到窗前看著白樺林,一邊看一邊脫外套、內(nèi)膽、內(nèi)搭,徐遠行也在脫衣服,他對著小河脫。然后他意識到這場面有點過于可笑了,當他把外套丟到座椅上,又想起里面的小盒子,又彎腰去拿。站起身的時候,曾不野從他身后抱住了他。
他意識到他是非常渴望這個擁抱的,于是回過身去擁抱了她。
他們緊緊抱著,快要喘不過氣似的,但都不想松開。曾不野貪婪地呼吸徐遠行的味道,她不懂怎么會有人外形那么粗糙,但味道卻這么干凈呢!她也不明白,他們明明都經(jīng)歷過人事,也有過極其親密的接觸,但現(xiàn)在卻都有些局促呢?她甚至聽到徐遠行在沖澡的時候鎖上了衛(wèi)生間的門。
出來以后她沒有經(jīng)常洗頭,澡也只洗過幾次。她體驗到了人在極寒時候的懶惰,那是滲入到每一個細胞的懶惰。所以當她沖了澡出來,她干癟的細胞好像又吃飽了水。她頭發(fā)濕漉漉的。她甩了甩,水落到徐遠行的肩膀上。他就拿過吹風機幫她吹頭發(fā)。
他可真有耐心。
她自己都沒有耐心把頭發(fā)吹干,每次都是囫圇了事。他卻認真。手指嵌入她的發(fā)間,一小把一小把地吹。最后再一起吹。
這樣的溫柔和耐心讓曾不野很受用,她搶過吹風機放在一邊,起身抱住了他。手伸進他的衣服里,緊緊貼在他背上。又踮起腳親吻他的嘴唇。
“這跟我想的不一樣。”她說。
“你想的是什么樣?”
“在我的想象里,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進/入了我。我的體溫已經(jīng)很高,呼吸急促,不出意外,我…”
曾不野想說我或許會高/潮了,但徐遠行吻住了她。他的嘴唇狠狠按在她的嘴唇上,不像在親吻,好像要吃了她。吃她的嘴唇、舌頭,還有下巴。曾不野甚至無法呼吸,巨大的眩暈席卷了她。
她跌進了被褥之中,但很快身體與之豪無縫隙,因為徐遠行同時壓了下來。
他像一座山,完完全全將她罩在了身下。那種壓迫感也是一種性感,她不自覺地摟住他的脖子,她的舌尖根本舍不得離開他的嘴唇。
她想跟他長長久久地親吻,她喜歡親吻他,喜歡那親吻帶給她的流竄的熱意。那熱意讓她弓起身子,但又被他壓塌下去,她只得環(huán)住他。
“你為什么不喝酒?”她問他。
“我喝完酒記性不好。”
她就看著他,等他繼續(xù)說下去。他捂住她的眼睛說:“我想記住今天的一切。”
曾不野的心顫抖了一下。
那種綿密的痛感蔓延開來,她說不清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她想用行動驅(qū)趕這種感覺,所以她的手去尋找他。他毫無預(yù)兆地喘了一聲。
曾不野就接住了他的喘息,她仍舊看著他的眼睛,真誠地說:“它很壯觀,超出我的想象。也可能我的想象太匱乏。可惜我不太熟練,是這樣嗎?”曾不野不喜歡為人服務(wù),卻主動握住了他。
她的手微微轉(zhuǎn)著,接著他的手覆在她手背上:“這樣。”
曾不野輕聲笑了。
徐遠行沒有飲酒,但眼睛通紅,像一頭野獸一樣。他的理智處于崩潰邊緣,緊緊盯著曾不野的眼睛。突然埋首下去,從她的脖頸開始。
他徹徹底底地親吻她,掌心和嘴唇到的每一個地方都值得她稱頌。
當他離開她,用牙齒扯包裝袋的時候,她微微睜開了眼睛。他很緩慢,但她仍舊倒吸了一口冷氣,幾乎帶著哭腔說:“慢點好嗎?慢點。我太久沒有過了。”
徐遠行額頭的青筋暴起,但他停下了。他知道她需要適應(yīng),他也是。他們都太久沒有過了,身體停滯太久感覺像新的,那么敏感,那么清楚。
就像很久沒有愛上什么人,再愛一個人,那種感覺那樣新奇、深刻。
她是溫暖的、潮濕的,他是滾燙的、熱烈的;他們是恩和的月亮,清楚的、明白的、干凈的、徹底的。
曾不野好喜歡徐遠行愛她的方式,她覺得自己很貪婪。她想被他征服,也想征服他。她仰視他的時候,他會俯身抱她;她俯視他的時候,他總看她的表情;她背對著他的手,他又會捏著她的下巴迫她轉(zhuǎn)頭吻她。
她不知道這一夜怎么過的這么快,好像把過去幾年空白的日子都要彌補了似的。
第二天清晨,曾不野是被恩河的晨曦叫醒的。徐遠行房間的兩面窗,一面看出去,是赤霞鋪在河面上;一面看出去,是晨曦灑在山坡上。滿是雪的白樺林,風一吹,雪就飄,那么好看。
她幾乎整夜沒睡,又被晨光叫醒,但她竟然覺得不累。睡夢中的徐遠行伸出胳膊把她攬進懷里,埋進她頸肩。然后他們一起睡了一個回籠覺。
兩人一起睜眼的感覺很神奇,曾不野起床的時候一直在回味。那畫面好像很熟悉,好像他們一起睡了幾十年,每天都一起睜眼一樣。
出門的時候徐遠行坐在那不動,曾不野上前拉他:走啊,去吃早飯,然后出發(fā)了。
“我不走。你先去吧。”徐遠行說。他知道自己的致命弱點,他太重感情,一旦開始,他就很難走出。所以他總是受傷害。因為怕受傷害,所以他不再開始。他懷念這個房間,懷念昨晚發(fā)生的一切。原來他也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在一切還在繼續(xù)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懷念了。
離開恩河的時候,曾不野去買了兩個大列巴。熱乎乎的大列巴,咬一口噴香。她坐在駕駛座上啃著大列巴,喝著熱的鮮羊奶,聽著頭車播報。
這一天他們將從恩河出發(fā),途經(jīng)室韋口岸、臨江村、老鷹嘴,最后到達莫爾道嘎。全程170公里。
他們將在呼倫貝爾的土地上,一直向縱深而去。這也就意味著,他們的旅程即將結(jié)束了。
路過那家民宿的時候,曾不野正啃著面包,她看到那個兩面窗的房間,罕見回頭望了一下。
那真的很美好。
恩和,真希望我能再回來。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