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田家在東京都的舊宅是典型的英式裝修風格。
典雅的木質家具。天鵝絨的椅面。復古風的墻紙。以及墻上掛著的油畫。一眼望去,充滿童話氛圍。
以諸伏景光敏銳的洞察力,自然不會錯過加厚的玻璃窗,以及書柜后和床底的暗格。他不知道暗格里具體藏匿著怎樣的武器,也不打算擅自探究,這樣顯得很不禮貌。
總而言之,這些微妙的細節,為看似華麗溫馨的居所增添了幾分危險氣質。
居住了一段時間后,諸伏景光已經逐漸習慣這里的陳設,但依然保持著一種輕手輕腳的謹慎,以防觸發某些隱蔽在角落里的機關——“像只警惕的貓一樣”入間冬月這樣調侃他。
“這些是我媽媽的設計。”她說道。
“很厲害。”諸伏景光嘴上感嘆了一句,心中對那位去世多年的鶴田夫人的身份有所推測。
但他沒有追問下去。因為看到她出神的面容帶有傷感之色。
他總是體貼她,不想觸及她的傷痛。
懷念的情緒是能傳染的。諸伏景光也回想起了往事。
高中時,年少的自己和zero曾找到這座舊宅,試圖調查“鶴田花歌”的下落,但因為無法撬開復雜的門鎖,最終沒能進來。
后來上了大學,他又來過幾次,抱著一種“或許有人回來居住”的念想。
再之后,組織覆滅,這兩年為了避風頭,他和冬月漂泊不定,沒有定居的地方,直到鶴田花歌奇跡般醒來。
那天,諸伏景光又一次看見了戀人的眼淚。但這次終于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出于極度的喜悅。
由于被a藥停滯了時間,鶴田花歌的外表看起來還是高中生的年紀。
“花歌需要一個固定的居所,重新開始上學。”冬月說道,“她一直很想過豐富多彩的高中生活。”
于是,他終于有機會走進鶴田家這座舊宅,探尋冬月曾經生活過的痕跡。這讓他對她有了更多的了解。
…………
“想吃什么?”諸伏景光站在玄關處問道。
臨近傍晚的時候,他們和zero見了一面,在咖啡館。可惜zero有急事處理,不能與他們一起吃晚餐。
回來后,發現家中無人。花歌留言去了附近的同學家,還沒有回來。
入間冬月隨手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漫不經心地說道:“隨便,什么都可以。”
看來是不太餓。諸伏景光想道。
十分鐘后,廚房的灶臺上,一鍋熱騰騰的湯底正在慢慢熬煮。透明的高湯在火焰上輕輕沸騰。
系著居家圍裙的大廚熟練地將烏冬面放入沸水中,面條在熱湯中迅速舒展,如同舞者在舞臺上輕盈跳躍。
“需要打下手嗎?”
諸伏景光循聲轉過頭。
只穿著輕薄衣裙的女人不知何時晃悠到了廚房里來,正雙手環抱在身前靠在門邊,笑瞇瞇地望著他。
需要打下手嗎——他回味了一下她的語氣,心知她是被香味吸引,突然又有了食欲。
他笑了起來:“不用,很快就好了。”
她眨了眨眼睛,“哦”了一聲,然后上前幾步,從身后抱住他的腰,將下巴擱在他肩上。
柔軟的身體緊貼著他。這感覺,好像一只矜持又擅長撒嬌的貓掛在了他背后,而他是任勞任怨的貓奴,負責做飯供養家里的貓祖宗。
晚餐做好后,兩人如往常般坐在一起分享美食。
飯后,冬月開了一瓶清酒,一副頗有興致的樣子。他便也陪她小酌了幾杯。
暖色的燈光下使她的面容顯得比平日更柔和,鬢發略顯凌亂,有種馥郁慵懶的嫵媚。
她單手撐著臉頰,望著他,另一只手輕輕晃著酒杯。
“我和零君這樣子,你不吃醋嗎?”
近在咫尺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上揚的眼尾泄露出幾分好奇和調侃之色。
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諸伏景光一時沉默。
他知道她和zero之間關系曖昧,今天見面時,兩人的言談舉止也明顯超過了朋友的范疇。
不止zero,她和萊伊也沒有完全斷開聯系。
“我不想糾結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他平靜地說道。
要說一點都不在意,那是謊話。但諸伏景光更加傾向去理解背后的原因。
入間冬月性格冷靜又強大,但也并非無懈可擊。他自信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心底深處也有著柔軟的地方,而且十分戀舊情。
從童年時代起,她就在不斷失去,又在組織里經歷了各種殘酷的磨煉和任務。孤身一人在組織里生存,她需要身邊人的情感支持,無論性質是什么。
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得到的愛,是我保持清醒的力量。”
正面的精神力量,就像救命的繩索,能拉住人的理智,使人不至于墜落黑暗深淵。作為公.安警.察,諸伏景光見過太多罪犯,對這個道理有著很深的感悟。
為家人報仇也好,拯救妹妹也好,冬月要做的事太過艱險,因此才會不擇手段,利用能利用的一切,包括愛情。
沒有后路,因此每走一步都是危機重重,不得不殫精竭慮。他能體諒她的不容易。
“這么大度嗎?”她笑了出來,神色像是有些意外。
諸伏景光思索了片刻,斟酌著言語,慢慢說道:“由獨占欲引發的嫉妒,是不必要的負面情緒,我會用理性去克制……我不想讓它影響到我們之間的感情。”
每個人對愛情的定義都不同。在他的感情觀中,真正的、成熟的愛情不是占有和控制,而是信任和包容。
他不是幼稚的小男孩。而時間會證明一切。
“那立場呢?”她今晚的態度是少見的直白和追根究底,“你沒有過矛盾嗎?”
有。當然有。
只是他從未宣之于口罷了。
事實上,比起可有可無的嫉妒,她犯罪者的身份與他身為警.察的職責使命之間的矛盾,其實是更加難以平衡的東西。
他曾經為此煎熬過,但命運推動著他選擇了私心。
“從那天起,我就決定放下所有的包袱,珍惜和你相處的每一刻。”
聽到這樣一句充滿真誠的告白,冬月卻沒有露出感動之色,反而放下酒杯,輕輕嘆了口氣。
她意會到他口中的“那天”,指的是他身份暴.露的那天。
平安夜,她以強硬的姿態,帶著他一起逃脫組織的追殺。她沒有告訴過他,自己曾經做過一個關于天臺的夢。
現在回想起來,倘若當初沒有冒著風險伸手拉他一把,恐怕今日他們就不可能像這樣坐在一起了。
“你這個人,溫柔到有點殘忍,總是不把自己的痛苦和犧牲當回事。”
說出這句話時,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仿佛在打量什么易碎的寶物一樣。
諸伏景光一怔。
她繼續說道,“所以,為了防止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又要犧牲自己,我要一直看著你。”
這句宣言聽起來很是霸道,卻勝過她平日里所有甜言蜜語的情話。
諸伏景光向來心思敏感,很容易就能體會到其中隱含的擔憂。
“以后不會了。”他認真地說道,“別擔心。”
聞言,冬月只是搖了搖頭。
在這個殘酷又詭譎變幻的世界上,她不信保證,不信承諾,永遠只信自己的力量。
大概是酒意上頭,她臉頰泛著粉暈,紅唇輕輕揚起,笑容明艷又帶著幾分罕見的任性孩子氣。
“無所謂,你是我的。”
說完,她低下頭,貼著他的胸.口,傾聽那里鮮活的心跳聲。
她又輕聲重復了一遍:“你是我的,沒有誰能奪走。”
——你是我的,所以我會保護你。哪怕是死神,也不能擅自將你從我身邊奪走。
諸伏景光聽懂了她未盡的言語。
并非是在宣誓物理意義上的所有權,事實上,她尊重他的人格,也支持他的理想和信念。
她只是不想失去他罷了。
強烈的獨占欲,實際上是強烈的保護欲,不過是愛的一種表現形式。
他的女孩,既擁有極致的溫柔,同時又充滿熾熱的暴烈。
正因為她擁有的東西太少,心中的愛太過濃烈,恨才會如此極端,以至于剛強而決絕地選擇復仇。
而她這份愛的投射范圍,如今也將他包含在內了。
早已痊愈的失語癥仿佛又復發了片刻。諸伏景光能聽到胸腔里自己的心臟正在失控般跳動,就像被她伸手攥住了一樣。
他沒有想過被這樣強烈的偏愛。從八歲起就成為孤兒,他是懂事的養子,是被排擠的“小啞巴”,是集體內部的“老好人”,是必要時候犧牲自己的忠誠的特工。
但是在冬月面前,他的生命是第一選擇。
她在追求者中選擇了他,會想盡一切辦法保護他。
這種被需要、被重視的感覺,怎能不令人感到幸福?
她總說他治愈了她,但或許恰恰相反,其實是她在治愈他。
“好,我是你的。”
溫柔的嗓音回蕩在耳邊。
冬月抬起頭。面前的男人抬臂將她擁入懷中。
他的手指順了順她亂落披肩的長發,手指輕撫過她的臉頰。親昵的吻隨即落下。
她雙手回抱住他,輕輕撫摸他的頭發。柔軟的發絲穿過指間。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夜色變深了。
城市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夜霧里。天穹高遠無垠,清冷的月牙旁邊,有銀白的星辰陪伴著,一同灑下溫柔的光輝。
他的呼吸很熱。一寸一寸的輕吻落在她的皮膚上,她沉浸在這種溺愛般的對待中。
第一次親近的時候,冬月就發現,他很在意她鎖骨下方的那道傷痕。
“一點小小的舊傷罷了。”當時她隨意笑了笑。
從前壓力大的時候有自殘的壞毛病,偶爾會把煙頭燙在這里。因為總是燙在同一個位置,導致傷痕消不掉了。
很淺的一道,不仔細注意看不出來。
她從來沒覺得自己的傷疤丑陋,這些都是成長的痕跡,是她的一部分。只是他的眼神,那種不自覺流露出來的憐愛之色,總是讓她心情微妙。
她不討厭這種同情,只是略感不習慣。
今晚也不例外。
傷疤處傳來的觸碰,輕盈如羽毛。或許是今晚對談后心意相通的緣故,她有一種靈魂浸泡在溫水中的感覺。
溫柔是可以穿透時間的。
那個曾經在深夜里依靠自殘維持理智清醒的孤獨少女,她的疼痛在多年后被一個男人用親吻撫慰。
這種治愈感,是名為愛的東西才能帶來的命運的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