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秉淵和葉湑幾乎同時頓住腳步,二人相視一眼,眸中皆是一片茫然。
這是又起了哪門子的幺蛾子?傅秉淵拉著葉湑,扒拉開看熱鬧的村里人,站在了吃瓜的第一線,這一看不打緊,哦豁,被圍在中間受眾人指指點點的,可不就是前些日子找葉湑麻煩的葉家堂哥葉文和他娘葉二娘嘛,這地上,竟然還倒了個女子。
女子衣襟被扯下,露出半個雪白細膩的香肩,束發(fā)松散,胡亂地披在肩頭,姣好的面容上泣涕如雨,一瞧便是受了莫大的冤屈,有好色者直勾勾地盯著泄了春光的女子,眼神中是毫不掩飾的猥瑣和輕薄。
葉湑眉宇一皺,褪下自己的外衫,別過臉去,眼眸望向他處,摸索著給女子披上,遮擋住她裸/露在外的肌膚,女子面帶謝意地看了他一眼,緊了緊身上的衣衫,扭頭又看向葉文,膝行幾步,抓住葉文的衣褲,梨花帶雨地哭訴道,“郎君,是你說要迎妾身過門的,妾身和腹中孩子苦苦等了你好些時日,為何你不來尋我了?”
傅秉淵意味深長地看了女子一眼,將“管閑事兒”的葉湑拉到自己身側(cè),只見被糾纏的葉文一腳踢開面前的女子,絲毫不顧及她腹中還懷著自己的孩兒,“你在胡說什么!我何時說過要迎你過門!”
“郎君何出此言?分明初四那日,郎君知妾身懷有身孕,便拉著妾身的手,信誓旦旦地說要為妾身贖身,這春紅樓的妹妹們和宋媽媽都聽見了!郎君緣何酒醒之后說出口的話不作數(shù)了?”女子掩面啜泣道,聲音不大,卻讓在場的人都聽了個清楚。
猶如一石落水,女子的這句話瞬時激起了千層浪,雖說這村里都是老實巴交,沒見過多少世面的莊稼人,可有誰不知永安鎮(zhèn)上的春紅樓,那里的姑娘們一個個身嬌腰軟,婀娜多姿,說起話來,聲音似雀鳥似的婉轉(zhuǎn)動聽,瞧眼前這女子,就連哭起來都如捧心西子般楚楚可憐,直叫人聽了,心都跟著揪著疼。
有懂人事的漢子眼神止不住地往女子身上落,被身旁的婆娘死勁掐了把胳膊上的嫩肉,才嘶哈著收回目光,婆娘們盡管不齒這勾欄女子,但相比下,對旁個人家的腌臜事兒更有興致,一時之間,人群中議論聲起。
“哦呦,都說葉文去鎮(zhèn)子上讀書要考秀才,原來是去喝花酒了...”
“可不哩,瞧著人五人六的,內(nèi)里那么多花花腸子...”
“呸,真是人不可貌相...”
葉文臉漲得通紅,聽著四周圍一聲高過一聲的陰陽怪氣,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剛知道紅玉有了身孕那會兒,他的確高興壞了,想著從家里拿了錢,要給紅玉贖了身子迎她過門,可剛一張口,他娘葉二娘便發(fā)了好大一頓火,哭鬧著若他要娶勾欄女子為妻,自己便吊死在房梁上,好給葉家的列祖列宗謝罪。
葉文哪里敢再提此事,連春紅樓都不敢在踏足,他娘更是掉頭就尋了媒婆,去隔壁村李獵戶家提了親,本想著將此事糊弄過去,可誰知...可誰知紅玉就這么找上了門,還叫村里人看了他葉家的笑話。
“哪里來的下賤胚子,敢攀咬我兒,我兒分明是日日在書院苦讀,連春紅樓是何都不知道,也不知是懷了哪路子的野種,竟也好意思栽贓到我兒身上!”葉二娘斜睨了一眼紅玉,語氣里盡是刻薄。
“嬸子,您罵我可以,我自知身份低賤,配不上郎君,可我腹中孩兒確確實實是郎君的,不信,您看。”紅玉從懷中掏出一把小金鎖,舉到葉二娘面前,“這是郎君給妾身的定情信物,您總該是認識的吧,”
葉文臉色倏地煞白,張著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原本看熱鬧的眾人一并湊上前去,呵!這小金鎖可不就是葉文滿月的時候,葉家老太太找人專門給他打的,自葉文光著屁股滿地跑的時候便帶著,村里長輩誰人不知?
傅秉淵下意識地望了眼身側(cè)的葉湑,記憶中,葉老太太嫌棄葉湑是個哥兒,打出生起就不曾看顧他一天,更甭說找手藝人打小金鎖了,況且,這高橋村不算富庶,能打得起金鎖的又能有幾戶人家?
他見葉湑咬牙死死地盯著紅玉手上的金鎖,估摸是想起幼時那些不太高興的事情,他抬袖揉了揉葉湑的腦袋,將人往自己個兒跟前拽了拽,繼而揚眉望向葉文,陰陽怪氣道,“呦,葉文,這不是你的小金鎖?頭著那日我揍你時,還瞧見你帶來著,怎地就到了人家姑娘手里了?可不是喝多了酒說了葷話許諾了些什么吧?”
葉文腳底一陣陣發(fā)軟,整個人跌坐在地上,渾身汗毛凜凜,胸口如同壓著千斤重的巨石,每呼吸一下都十分的艱難,他攥了攥拳頭,手心里全是熱汗,哆哆嗦嗦地更是開不了口。
“咋滴,葉文,人姑娘都尋上門來了,你還躲恁娘后面吃什么奶呢?那么大個人了,只管爽完提上褲子,不顧人姑娘死活了?”傅秉淵目露鄙夷地睨了他一眼,聳肩嗤笑道。
眼瞅著葉文臉色青白,難看極了,他饒有興致地低眉看向跪倒在地上有幾分虛弱的紅玉,“姑娘,俺們村里都是講公理的人,有什么冤屈你盡管說,實在不行,就把俺們村長叫來給你主持公道,你放心,茲要是你句句屬實,絕不叫孬種鉆了空子去。”
“妾身在此先行謝過這位公子。”紅玉微微頷首,沖著傅秉淵欠身致謝道。
話落,她上前扯住葉文的衣角,失聲戚戚道,“郎君,妾身不圖旁的,妾身今日來,實乃想要來給自己和肚中孩兒討個公道,不管如何,妾身只想問你,你說迎妾身進門,這話還算不算數(shù)!”
葉文猛地后退幾步,掙脫開紅玉的糾扯,他戰(zhàn)栗不止,良久才從齒縫間憋出幾個字,“我...我不曾說過要娶你過門之事,你...你休要胡說,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他嘴唇抑制不住地發(fā)抖,以至于說出口的話都咬字不清。
傅秉淵雙臂抱懷,對葉文的失態(tài)愈發(fā)想要嘲諷一番,卻見葉二娘擼起袖子,一把扯住紅玉散落的頭發(fā),將人硬生生地從葉文跟前扯開,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道,“你個小賤蹄子,淫/窩里千人騎萬人睡的賤骨頭,我兒子清清白白一讀書人,怎叫你起了歪心思,一盆臟水往我兒身上潑!”
葉二娘罵起人來,嘴實在是臟,帶孩子的婆娘都下意識地捂住自家孩兒的耳朵,莫叫他們學了這些腌臜話去,傅秉淵眼底難掩嫌惡,他皺起眉頭,撇了撇嘴,“行了吧,這明眼人,誰看不出來是您那清清白白的兒子去青樓里鬼混,哄騙得人家姑娘有了身子,又始亂終棄,有這閑工夫給你兒找補,還不如趕緊回家拿兩個錢,好補償補償這位姑娘。”
葉文本是瑟縮在葉二娘身后,只等著他娘將紅玉趕走,聞聲,一個箭步?jīng)_上來,雙手緊攥住傅秉淵的衣襟,手臂上根根青筋暴起,發(fā)紅的眼眸死死地盯著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叫她來的!”
傅秉淵聳了聳肩,一臉無辜道,“葉文,你要說這話可就沒意思了,我同姑娘不過萍水相逢,我一時看不下去,替姑娘說兩句公道話罷了,就這也能被狗追著咬?”
葉文怒極,緊攥拳頭高高揚起,還未落下就被葉湑握住手腕,將其一個猛勁推開,踉蹌著后退好幾步才堪堪站穩(wěn)。
傅秉淵看著瘦小如豆芽菜一般的葉湑直挺挺地擋在他跟前,眼眸不由得睜大,嘴角不自覺地浮現(xiàn)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只聽葉湑冷哼一聲,語氣里皆是不善,“既是你自己所作所為,緣何怨得了旁人,如今不見你好生善待人家姑娘,竟狗急跳墻胡亂敗壞他人名聲,你良心何在?”
葉文被葉湑的幾句話,質(zhì)問得一愣一愣的,支著手啊啊了半天,聲音愈顯無力,他本來是想籌錢給紅玉打胎的,可是錢都被他娘攥在手里,一分也不給他,那次他同葉二娘去葉湑家要老太太的養(yǎng)育錢,打的就是想摳出葉湑的三十兩禮金給紅玉的主意,可誰知啃上了傅秉淵這塊硬骨頭,錢沒要到,還白受了一身傷,紅玉打胎的錢更是沒了著落,他環(huán)顧四周,目之所及處都是村里人的揶揄和譏諷。
“呸,我說月初那會兒,他捉急忙慌跟隔壁村里李獵戶家的閨女訂親事作甚,感情是著急抬人進門吶...”
“缺大德的玩意兒,這不是坑人家李獵戶家的閨女!”
“何止是李獵戶家的清白閨女,這孽債不是都已經(jīng)尋上門了!”
葉文的脊梁被戳彎了腰,他蹲坐在地上,腦袋低低地垂著,竟是連紅玉都不敢看一眼,遠遠地,有村里人吆喝村長葉廣鄉(xiāng)來了。
聞聲,傅秉淵便拉著葉湑退出了烏泱泱的人群。
“誒?咱們就這么走了嗎?”葉湑只當傅秉淵要替那姑娘尋公道,不想他拽著自己,頭也不回地就往村里走,再不管身后閑事兒。
傅秉淵將掛在肩膀上的背簍向上托了托,定定地看著嘴唇微張,一臉茫然不解的葉湑,禁不住咧嘴一笑,“廣鄉(xiāng)叔的脾性你又不是不了解,有他在,還怕那姑娘能吃了虧?今個兒你折騰了一路,也是累了,還是早些回家歇著去吧。”
這么一說,葉湑只覺渾身涌上來一股子倦意,他打了個哈欠,扭頭看了眼姍姍來遲的葉廣鄉(xiāng),想著這人話糙理不糙,有村長在,葉文定然難辭其咎。只是這宵小無端攀扯傅秉淵,讓他很是不爽,葉文此舉,肯定是記恨下聘禮那日,傅秉淵叫他在大家伙兒跟前失了面子,但因著這事由自己而起,葉湑覺得多多少少是自己拖累了他。
遂晚飯后,趁著天色還未暗下來,他從院里摘了些新鮮的蔬果,盤算著給傅秉淵送去,也算是謝他今日請自己吃的那頓午飯。
打老遠,他瞅著傅秉淵站在河堤上,低眉頷首,同一人有說有笑,聊得歡生,他在河沿邊兒頓住腳步,想著等會兒過去,莫打擾了他們,可誰知,不過一時半刻,正說著的倆人齊齊扭頭,朝他這邊望過來,偏偏這一扭頭不要緊,葉湑猛然瞪大眼睛,愣愣地看向傅秉淵身后之人,眼神中透著難以掩飾的震驚。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