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咯噔一聲響。
像是沒寫作業的學生被班主任當面翻開了作業本。
紀斐言頓時有點掛不住臉:“我……不小心踢到的。”
這個智能機器人還不到他膝蓋高,安安靜靜待在他的視線盲區,一聲不響,他就是想不踢到都困難。
秦煜時按了下智能遙控器,機器人立刻爬起來立定站好。他順手關上大門:“剛才在臥室照顧lucky,才讓roby來開門,沒想到你這么暴力,上來就給它一腳。”
“lucky?roby?”
紀斐言正對兩個名字感到好奇,就聽見臥室里一陣鬧騰,一只白色的比熊破門而出,直接朝他飛撲過去!
“lucky!”秦煜時厲聲呵斥了一句,比熊在半空中急速拐彎,撲進了秦煜時懷里。
“汪汪汪!汪汪!汪!”
比熊在秦煜時懷里冒出腦袋,沖著紀斐言叫個不停。
“這就是lucky?”紀斐言沒想到lucky會是一只狗,更沒想到秦煜時會養狗。
“兇是兇了點,不過不咬人,”秦煜時摸了摸它的小腦袋,“跟哥哥打聲招呼?”
“汪汪汪!”
“我能摸摸它嗎?”紀斐言抬眼看向他。
“摸腦袋,不然它會生氣。”秦煜時提著它的腋下送到紀斐言面前。
紀斐言伸手摸了摸那顆圓溜溜的小腦袋,lucky被摸得舒服,縮起兩只小飛耳,很快就不叫了,反而伸出粉色的舌頭想要舔他的手指,于是立刻又被秦煜時抱回來訓斥。
“lucky,”秦煜時沉聲道,“不準鬧。”
lucky一聽這話,果然不敢鬧了,乖乖趴在秦煜時懷里,無辜的大眼睛眼巴巴望著他,生怕惹得他不高興。
“好了,跟roby去臥室,”秦煜時把lucky放下來,用手指點了點它,再三告誡,“不許咬沙發,知道嗎?”
“汪!汪汪!”
剛才的智能機器人聽到秦煜時的命令,立刻挪動著滾輪到秦煜時面前,把lucky帶回了臥室。
客廳一秒變得清靜。
紀斐言從那兩道身影上收回目光,看向秦煜時:“你的管家叫roby?”
roby是秦煜時《完美面具》里智能機器人的名字。
在這部電影里,沒有人能夠理解主角異于常人的精神世界,唯一能與之交流的,就只有主角在星際廢墟撿到的機器人roby。
紀斐言突然注意到秦煜時客廳的墻上掛著許多的相框,都是《完美面具》電影中的畫面。有些鏡頭角度極其刁鉆,呈現的畫面宛如通往一個個詭譎世界的入口,讓人感到觸目驚心。
相框里的每張照片上都印有電影里的臺詞。
——“roby不是垃圾,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一只眼睛,和我一半的靈魂。”
——“你和我加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個體。”
——“因為你在盡頭等我,我才會穿越冰冷長夜與漫漫余生。”
紀斐言高中時很喜歡這部電影,因而摘抄過其中一些句子,這些臺詞對他來說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聽過這個名字?”
“我看過那部電影。”
“是嗎?”秦煜時挑起眉梢,突然間有些好奇紀斐言的觀后感。
《完美面具》是他的成名作,但那已經是六年前的作品,六年前紀斐言才16歲,剛剛初中畢業,又因為紀霖風離世被接去紀懷星家里,無論是學業負擔還是家庭變故都不會讓秦煜時想到紀斐言竟看過那部電影。
“很精彩的精神世界,通過主角的眼睛將視角和鏡頭完美融合,現實與虛幻世界的極限對照,”紀斐言眨了眨眼睛,“不過,我認為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哦?”秦煜時聲音微微上揚,唇角勾勒出不易察覺的弧度,“說說看。”
“我覺得,主演的表現不夠極致,”紀斐言直視向他目光深處,“到最后幾乎是事故性的災難。”
這句話后,秦煜時眼底劃過一絲怔忪,看向他的眼神不知不覺間變得凝重。
——“秦煜時,我真的演不下去了……我他媽是人!不是真的有病!還是說你巴不得我有病?你找個瘋子陪你拍吧!”
——“沒有人會認可你的,這個世上除了你自己,沒有人會接受你的拍攝理念。”
曾經的片場事故歷歷在目。
當時的主演在殺青之后徹底放棄了拍戲,從此與他形同陌路,再無聯系。
最終《完美面具》以半成品的姿態上映,盡管主演的演技曾遭到少數影評人的詬病,依舊不影響票房大爆,成功證實了哪怕主演不必做到極致,也足以虜獲觀眾的心。
這六年來,沒有人敢用這么糟糕的話語來形容那部電影,紀斐言是第一個。
客廳里的空氣似乎因為紀斐言一句話而凝結成冰。
片刻后,一聲輕笑。
“紀斐言,不怕我生氣?”
“只要你還在乎這部作品,就不會對我生氣。”
秦煜時的眼神諱莫如深:“可惜現在說這些已經毫無意義了。”
影片已經上映六年,取得的成績也足夠驕傲,現在再去討論所謂提升的空間已經不可能再改變什么。
他不可能再去拍第二遍《完美面具》,就像走過的路不能回頭。
“其實……”紀斐言頓了頓,態度真誠,“就算是這樣,那依然是我最喜歡的電影。”
秦煜時菲薄的唇微微上揚:“不要以為我會因為這句話就放寬對你的要求。”
紀斐言也笑了:“如果我想要的是這個,那么剛才我應該少說兩句。”
秦煜時眉梢眼角帶了幾分玩味:“紀斐言,你知不知道你有時候說話很容易得罪人?”
“只對你說,也會嗎?”紀斐言抬起頭來看著他,語氣和眼神都無比認真,不像在開玩笑。
秦煜時竟被他一句話問得無言以對。
紀斐言雖然早已成年,但畢竟還沒從電影學院正式畢業,和秦煜時之間又差了整整六歲,還是他的摯友紀懷星的親侄子,所以在秦煜時眼里,從來都是把紀斐言當做晚輩看待。
然而就在剛剛那個剎那,紀斐言看向他的眼神,卻讓秦煜時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這是一個二十二歲的成年男人。
在某些話題上,他們之間并不存在絕對清晰的界限。
一些對話只屬于禁忌的夜晚,和放肆想象的故事。
一旦不適時宜地發生,便免不了刻意的曖昧與動機不純的引導。
秦煜時的眸色往下沉了沉,狹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射一片深邃的陰影。
這一回他沒有再回答他的話。
沉默間,似乎有危險的情緒在空氣里暗暗涌動,朝著不可預知的方向肆意蔓延,像宇宙間彌漫的星云,席卷著行將到來的風暴,熾烈卻無聲。
他避開了那個答案,看了眼腕表上的時間,對紀斐言說:“去書房吧。給你講講劇本里不懂的細節。”
秦煜時的書房寬敞明亮,同客廳一樣收拾得無比干凈,并且充滿了更加強烈的個人色彩。
倚立在墻邊的玻璃櫥柜分為三層,最下層是電影方面的專業書籍,上面兩層擺滿了秦煜時從業以來獲得的所有獎杯,櫥柜頂部則用來陳列斯諾克臺球的競技獎杯。
書桌一側堆放著整齊劃一的劇本,緊貼著銀色的筆記本電腦,右邊還散落著幾張新人演員的履歷表。
全景落地窗旁,黑色的施坦威鋼琴安靜地佇立在墻角,像一個沉默知心的老朋友。
東西雖多,卻收拾得異常整潔,每個家具都一塵不染,不禁讓人懷疑秦煜時是不是有潔癖。
紀斐言留意到堆疊在最上方的劇本,紙頁被保存得完好,封面上印著四個大字:完美面具。
六年前,秦煜時的成名作。
據說當時的主創人員很多都是秦煜時的摯友,其間默契就已經是其他電影劇組所不具備的。
也正因為如此,圈內才會流傳著“完美無可復制”的說法。
秦煜時從桌上那一沓厚厚的劇本中找出《替罪證詞》的劇本,在沙發上坐下來:“對哪一段有疑問?”
“我不明白黎永眠為什么要在柏鳴聲的房間里自殺。他明明知道傷害柏宇杰的人是柏宇杰的父母,而不是柏鳴聲。”
秦煜時抬眸看了他一眼:“你看過黎永眠的日記嗎?”
“看過。”紀斐言說。
在黎永眠的日記里,提到有關他的所有過往,基本可以劃分為三個部分:被繼父性侵,被精神病折磨,和主治醫師柏宇杰相愛。
一生沒有自由的柏宇杰最敬愛的人就是作為鋼琴家的哥哥柏鳴聲,黎永眠知道這一點,所以經常會去聽柏鳴聲的演奏會,每次回來都對柏宇杰說起。
“你覺得柏鳴聲很無辜是嗎?”秦煜時微笑著問他。
紀斐言沉默片刻,點頭。
柏鳴聲是因為父母長年的偏心才會性格扭曲,執著于證明被愛。他沒有殺人,也沒有遷怒過自己的弟弟,卻最終因為對父母的絕望而認罪,死于獄中。
“那如果我告訴你,當年害死黎永眠母親,間接導致黎永眠繼父性情大變,性侵黎永眠的人,也有柏鳴聲呢?”秦煜時淡淡道,“還記得劇本里兩個細節嗎?柏鳴聲的女朋友裴詩婧鎖骨上有一個情侶紋身,可以據此推測出柏鳴聲紋身的模樣。而陳光華在邊境捕獲的犯罪分子,身上的紋身和推測出的一模一樣,意味著柏鳴聲和犯罪團伙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聯系。”
“可是黎永眠的日記里并沒有寫到被柏鳴聲迫害,甚至自殺的一星期前他還去聽了柏鳴聲……”紀斐言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間回想起來,在黎永眠最后一次去聽柏鳴聲演奏會的那段回憶里,黎永眠看到了柏鳴聲身上的紋身,卻突然間崩潰,在洗手間折磨了一整晚。他很有可能是發現紋身和當年的犯罪團伙一樣。
“柏鳴聲是柏宇杰最敬愛的人。黎永眠曾經拼了命逃離的家,最后卻是他唯一能夠藏匿心跡的地方,那個地方只有他和柏宇杰知道。在日記極有可能被柏宇杰看到的情況下,你覺得黎永眠會容許自己讓柏宇杰看見柏鳴聲的真面目,毀掉柏宇杰追逐多年的信仰,讓他僅有的精神支柱徹底崩塌嗎?”
“你的意思是,黎永眠不僅想嫁禍柏宇杰的父母,也想要自己報復柏鳴聲?”
“他恨柏鳴聲,恨他的繼父,也恨命運的不公。在一個人的恨意達到巔峰的時候,有時很難說清楚自己更恨誰,也很難權衡一個理智的選擇——是賭柏鳴聲坐牢,還是柏宇杰的父母坐牢。”
秦煜時起身,走到落地窗邊的鋼琴旁,修長的手指觸碰到黑白琴鍵,緩緩按下第一個音。
像故事的最后,柏宇杰模仿自己最敬愛的柏鳴聲,奏響柏鳴聲在演奏會上彈奏過無數次的鋼琴曲,勃拉姆斯的《間奏曲》。
“聽過那句古話嗎?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黎永眠萬沒有想到,柏宇杰還是猜到了真相。”
“他用死亡給了自己永恒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