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琴鍵奏響沉默的樂章,模糊了現實與想象的界限。
紀斐言的演奏將原本激昂的曲調以一種柔情的方式呈現出來,像是柏宇杰內心世界的投射,每個音符都充滿了對自由的渴望。
低緩的旋律將感染力從狹小的角落擴大到整個片場,逐漸深入到每個人的內心。
一分半鐘的演奏,串聯起無數瑣碎的片段,將一個故事娓娓道來,再體面地畫上句點。
“卡!今晚收工。”
燈光設備漸次關閉,秦煜時走過去,給紀斐言遞了瓶水:“今天感覺如何?”
紀斐言接過水瓶,輕聲笑了笑:“意猶未盡。”
對紀斐言來說,拍戲是一種精神享受,越是深入一個角色,越是能夠感知作為一個人的完整的情緒。
無論是高高在上的圣父,還是惡貫滿盈的魔鬼,又或者是那些掙扎于善惡之間的扭曲靈魂,都只是拼圖的碎片。
“今天戲份比較集中,會辛苦一點。晚上回去好好休息,明天開始會輕松一些。”
“那秦導,我先走了。”
“懷星在休息室,你可以去打聲招呼。”
“我知道了。”
紀斐言離開后,不遠處一個性感嫵媚的女聲響起,帶著打趣的意味:“這就是你千挑萬選選出來的人?果然很有實力呢。”
前來搭話的女人是當紅小花唐蘇曼,外表約莫二十六七歲的年紀,與秦煜時是大學同學,同樣也是圈內好友,在這部劇中飾演柏鳴聲的女朋友裴詩婧。
“絕對的天賦型演員,”秦煜時注視著紀斐言離開的方向,“他是天生的演員。”
唐蘇曼有些意外:“哦?比紀懷星還有天賦嗎?”
“他的眼神里,有著懷星也比不上的韌勁。”秦煜時的語氣里有著不加掩飾的贊賞。
“和你認識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見你給一個演員這么高的贊譽。怎么,對他感興趣?”
“如果沒興趣,我會找他來拍戲嗎?”
“只是拍戲的興趣嗎?”唐蘇曼饒有興致地看向他,“秦煜時,有時候我真的很好奇,到底什么樣的人才會讓你甘愿摘下尾戒?”
“啪”的一聲,片場最后的燈光熄滅。
秦煜時在黑暗中回答她。
“如果你期待的是這個——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
休息室里沒有開燈,紀懷星將簽名筆收進包里,拉上拉鏈的剎那突然覺得大腦一陣眩暈,倏然間扶住桌沿,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呼吸不知不覺間變得急促起來。
“紀哥,你怎么樣?”助理張惇及時扶了他一把,眉宇間充滿了擔憂。
“我沒事……”紀懷星手指攥緊襯衣胸口,額頭不知不覺間滲出細密的汗珠,“只是最近幾天忘了吃藥。”
張惇立刻走去桌旁,倒了杯溫水給紀懷星。
“紀哥。”
紀懷星從口袋里拿出隨身攜帶的藥瓶,打開瓶蓋,倒了兩粒藥就著水服下,過了段時間有漸漸感到情緒得到平復。
張惇將水杯放到一旁,扶他在桌旁坐下來:“紀哥,現在感覺怎么樣了?”
“已經好多了,”紀懷星語氣緩和了不少,“你不用太擔心我。”
“我只怕沈總會知道……”
“放心吧,我心里有數,”紀懷星抬眸看向他,“上次讓你查的事怎么樣了?”
“確實像你說的那樣,當時的確有其他人出入過現場。”張惇說。
紀懷星的神色變得嚴肅:“找到目擊者了嗎?”
張惇搖首:“暫時還沒有。事情過去太久,查起來需要一些時間,不過已經鎖定了附近的幾個小區,我會盡快找到那個人的。”
紀懷星點點頭:“辛苦你了。”
“這沒什么,”張惇嘆了聲,“你的事情,我怎么也不敢怠慢的。”
紀懷星放下心來:“你先回去吧,這段時間我在劇組拍戲,有什么事打電話給我就行。”
“好,那你保重身體。”
張惇邁開步子走向門外,卻不料拉開房門的剎那,正撞上來和紀懷星打招呼的紀斐言。
他顯然沒想到門外會有人,神色里有一閃而過的慌亂,在認出紀斐言之后,才隱隱松了口氣。
“斐言少爺。”
紀斐言點了點頭:“小叔叔在里面嗎?”
“是啊,紀哥剛到,”張惇笑著說道,“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們聊吧。”
“是斐言嗎?”紀懷星聽見聲音,起身走來,“你不是在片場拍戲嗎?怎么會過來?”
“劇組剛收工,我聽說小叔叔到了,就來打聲招呼,”紀斐言見房間內沒有開燈,很快收回目光,看向他,“打擾到小叔叔了嗎?”
“不會,”紀懷星神色溫柔下來,拉開門,“進來說吧。”
他打開壁燈,房間內一下子敞亮了許多。
“抱歉,剛剛有點急事,所以還沒來得及開燈。”
紀懷星就是這樣一個溫柔的人,哪怕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也會很有禮貌地去解釋。
“是我考慮不周,我應該先打通電話的。”紀斐言說。
“不怪你,是我到得太晚,”紀懷星無奈道,“原以為能趕上最后一場拍攝,沒想到路上堵車,到的時候已經開始拍最后一場了。”
“沒關系,反正也不趕這一場兩場的拍攝。”
“秦煜時說你戲份太集中,不希望你壓力太大,所以才讓我盡量趕回來,”紀懷星眉眼間漾開一抹柔和的神色,“怎么樣,今天拍戲還順利嗎?”
“挺順利的。”
就在這時,紀斐言注意到桌上的水杯旁有一瓶藥:“小叔叔,你生病?”
剎那間,紀懷星的臉色變了。
“斐言!”
盡管紀懷星及時將瓶子攥進了手里,紀斐言卻還是看見了上面的字。
那是一瓶精神藥物。
房間內像抽干了空氣一樣寂靜。
許久后,他聽到紀懷星對低聲開口。
“別告訴沈燮安,好嗎?”
熟悉的話語,與記憶中的另一幕重疊。
醫院門前下著雨,銀色的轎車沖出人行道,鮮血模糊了視線,懷里的溫度逐漸冰冷,指尖觸碰到的鮮血卻燙得驚人。
——“別告訴沈燮安,好嗎?”
那時候的紀懷星,也是這樣對他說的。
眼神里同樣藏著相似的請求。
“好。”紀斐言應道。
就像那個時候一樣,他也回答了紀懷星一樣的話。
他欠了紀懷星許多,他理應償還。
他不想讓人知道,那他就不問。
“小叔叔,我不打擾你了,”紀斐言看了眼時間,“秦導還有事找我,我先過去了。”
“斐言。”紀懷星卻喚住了他,聲音里有著少見的遲疑。
“小叔叔?”
“沒事……沒什么,”紀懷星神色一暗,很快收斂好情緒,“今天拍戲辛苦了,回去早點休息。”
“嗯,小叔叔也是。”
離開休息室后,紀斐言在走廊撞見了來找紀懷星的沈燮安。
沈燮安雖然工作很忙,但永遠會為紀懷星空出時間。每逢紀懷星進組拍戲,沈燮安必定親自接送,就連拍攝期間也會不時來探班,所以紀斐言在這里見到他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沈總。”
聽到這稱呼,沈燮安眉頭微微皺了下,卻很快舒展開。
“懷星呢?”
“在休息室,沈總隨時可以過去,”紀斐言語氣疏離,從他身邊經過,“我先回去了。”
“等等。”
紀斐言停下步子,卻沒有回頭,聲音平靜。
“沈總還有別的事嗎?”
“待會兒一起走吧,正好我也要送懷星去酒店。”
“酒店很近,我自己也可以過去。今天拍戲很累,我想早點回去休息,就不必麻煩沈總了。”
毫不留情的拒絕,讓走廊間的氣氛降到冰點。
“我想我們應該抽空聊一聊?”沈燮安望著他的背影,眼底的情愫不斷地變幻著,“看樣子,你對我有不少成見。”
紀斐言的心驀然一沉。
仿佛微妙的心思暴露在敏銳的視線之下,被穩穩射中了靶心。
他按捺下心底翻涌的情緒,盡可能心平氣和地說:“我想沈總誤會了,只是一點小事,不需要麻煩沈總。”
“是沒必要還是不敢面對?紀斐言,欺騙別人可以,別把自己也騙了。”傷人至極的話,以輕佻隨意的口吻說出,像極了居高臨下的嘲笑。
紀斐言的手指漸漸收緊。
身后的腳步聲靠近,每一步都仿佛狠狠踩在他的心臟上,不留任何余地。
沈燮安在他身后停下。
冰涼的手指觸碰到他的手臂,力道堅定不容反抗,就這么強迫他轉過來面對自己。
“你以前不是挺喜歡我的嗎?”
紀斐言猛地避開他的手,踉蹌著退開一步,抬起那雙漆黑的眸子,望進他眼中,只覺得胸腔下跳動的心臟被切割成無數的碎片。
前生的記憶在這一刻化作無情捅向他的利刃,痛得他呼吸都快要停滯。
“沈總,”他抿緊嘴唇,過了一會兒才說道,“請你自重。”
“自重?”沈燮安嗤笑一聲,像是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你提醒我自重?”
“你是我小叔叔的愛人,我尊重你,也請你……”
手腕突然間吃痛,“啪”的一聲,紀斐言后背重重撞上走廊的墻壁,整個人都被沈燮安抵在了一方角落。
沈燮安挑起紀斐言的下巴,眼神里充滿了輕蔑:“紀斐言,別嘴上說得那么好聽,你真的有把我當做懷星的男朋友嗎?”
他俯下身,貼近紀斐言的臉頰,薄唇似親吻一般曖昧地劃過他耳廓,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意味深長提醒:“過去我和懷星在臥室里做的時候,你不是也聽過好幾回嗎?”
滾燙的氣息噴灑在頸間,讓紀斐言的身體一點一點僵硬住。
強烈的刺痛感讓他咬緊嘴唇,幾乎無法出聲。
原來沈燮安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少年時懵懂的好感,學生時代壓抑的傾慕,以及此時此刻,他刻意的回避。
在曾經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他撞見過太多次沈燮安和紀懷星之間的歡愛,充滿了快意和疼痛的碰撞和呻吟遍布那個家的每一個角落,交錯起伏的喘息聲給了他太多避無可避的遐想。
沈燮安從不避諱,他也沒有資格要求。
因為那是沈燮安和紀懷星的家,而他只不過是一個外人。
他以為只要他永遠不說,只要假裝聽不見、不知道,就可以當做一切沒有發生過。
但他沒想到,沈燮安竟是知情的。
那些刻意抬高的聲音,愈發放肆的糾纏,都是沈燮安刻意為之……
沈燮安知道他聽得見,甚至故意想讓他聽見。
他竭力的克制與回避不過是沈燮安眼里增加情趣的催化劑,能讓他從和紀懷星的歡愛里得到更多的快感。
他以為上輩子沈燮安最殘忍的一面已經足夠讓他了解這個人,以為沈燮安只是因為紀懷星的死才無法釋懷,他沒有想到,在他的少年時期,沈燮安竟是抱著這樣的心思在他面前和紀懷星上床……
強烈的屈辱感給了紀斐言這一刻的沖動,讓他毫不猶豫地推開了沈燮安,巨大的反沖力使得他自己都差點沒能站穩。
沈燮安似乎也沒想到自己能被推開,踉蹌著退后幾步,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紀斐言,你——”
“沈總,我想你會錯意了。我對別人的私生活沒興趣,如果你一定要有人配合你的情趣,我想那個人恐怕無法是我,”紀斐言的眼睛如寒潭般幽冷,“另外,出于對我,還有對我男朋友的自重,希望我們能夠保持距離。”
“你男朋友?是誰?”沈燮安瞇了瞇眼睛,眼底的溫度一點一點降了下來,“聞熾?”
紀斐言眼底劃過一絲怔忪,卻很快冷靜下來,淡淡反問:“這跟沈總無關吧?”
“和我無關,”沈燮安重復了一遍這幾個字,忽然笑了,“是啊……確實和我無關,不過總歸和懷星有關吧?難道你也打算用剛才的語氣跟他說話?”
“如果沈總不在乎讓他知道剛才你說過什么,那么沈總請便。”
這句話后,沈燮安陰沉下臉,眼底的情緒如潮涌,卻始終沒有再開口。
紀懷星是他的軟肋。一直都是。
片刻后。
“紀斐言……看來我是真的不夠了解你。”沈燮安注視著他,眼神分外復雜。
“沈總不需要了解。你我不過是外人,保持分寸感就已經足夠。如果沈總沒有其他事,我想我該回去了。”
紀斐言沒有等他的回應,從他身邊擦肩而過,離開了片場。
外面一片漆黑,只有門口老舊的路燈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身后卻不適時宜地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原來你喜歡沈燮安?”
這個聲音對紀斐言來說再熟悉不過,頓時讓他全身冰涼。
他猛地轉過身,看見秦煜時斜倚在別墅門外抽煙,姿態慵懶隨意。
“你知道沈燮安對紀懷星的感情有多深嗎?”秦煜時問他。
紀斐言沉默許久,回答:“我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沈燮安對紀懷星的感情。
他見過沈燮安在紀懷星死后的瘋狂和殘忍。也是因為這樣深的愛,他被沈燮安折磨了整整四年。
秦煜時撣了撣煙灰,淡淡回憶道:“六年前我們在巴黎拍戲,發生過一場事故,沈燮安沖進火場救紀懷星,差點失去性命。還有在三年前……”
“我沒興趣知道這些。”
無論是他對沈燮安的感情,還是沈燮安為紀懷星做過的事,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是嗎?”秦煜時輕聲笑了笑,“喜歡沈燮安的人從來不在少數。但他們永遠不會把紀懷星當做情敵,因為每個人都知道,紀懷星在沈燮安心里的地位是無法撼動的。”
“秦導也是來嘲諷我的嗎?”紀斐言直視向他那雙深邃的眼睛,只覺得埋在記憶里的那根刺又往深處推進了幾分。
“我只是在提醒你,離沈燮安太近的后果。”
“秦導究竟想說什么?”
秦煜時修長的手指滅掉煙,邁著優雅閑散的步子來到他面前,挺括的身姿在夜色下是如此耀眼,微微上揚的尾音卻比月光更加涼薄。
“與其跟他,不如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