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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耳洞 “可朕偏要浪費又如何?!”……

    馬車從北城門駛回宮中, 碰巧與那輛金色華蓋馬車一前一后,都到了玄禮門。

    入了玄禮門就是內宮,馬車一律不得入內, 御輦早已備著迎候圣駕。

    浩浩蕩蕩的御駕在前, 謝瑾輕聲一咳, 示意車夫先靠邊避讓。

    裴珩身著帝袍步下了馬車。

    他在人前的帝王派頭一向很足:身形頎長高挑,威嚴中透著一絲玩世不恭的冷傲,卻也不容直視。

    可回宮這一路,他的余光總停留在別處。

    正要抬步乘輦, 裴珩猶豫了半分, 還是沒忍住掉頭轉身, 快步走到了那輛不起眼的馬車旁。

    幾日都沒說上話,一上來, 裴珩竟像變了個人, 仿佛連話都不大會開口講了。

    他倒抽冷氣,喉間微哽,將半聲“哥”吞咽了回去,才肅聲喝令:“皇兄, 下來。”

    車內的謝瑾微凜, 抬手緩緩掀簾。

    裴珩看了他一眼,氣勢又稍弱了些:“你下來,同朕乘一輦回宮。”

    謝瑾指尖緊捏著車窗簾子, 卻面無鋒芒,語氣也是不冷不淡的:“我回弄月閣, 與皇上不順道。”

    “朕知道!”裴珩沒由來暴躁了下,又強行耐住性子:“弄月閣反正沒轎子接送,從玄禮門到弄月閣, 光靠你兩條腿得走多久?天都得黑了吧。”

    謝瑾仍面不改色:“慢就慢些。宮中尊卑有別,我既是弄臣,就——”

    他話還沒說完,裴珩臉一黑,就直接掀袍登上了馬車拽人。

    自上次裴珩在宮外遇險后,伴駕隨護都增派了幾倍。玄禮門外此時烏泱泱的,全是人。

    謝瑾一慌,不敢太過抵抗,只得先低聲認輸:“……好了,我自己會走!”

    于是兩人就共乘坐一輦,行于宮道。

    輦內不算寬敞,柔軟的帷幔遮擋晃動,他們一路都保持著規矩生分的距離,什么話也沒說。

    偶有幾次對視,兩人也都心照不宣,彼此視若無物一般。

    御輦很快就停在了陵陽殿,該分道揚鑣了。

    裴珩不甘愿就這么下輦離開。

    自他袒露了心思后,謝瑾對他明里暗里抵觸回避,好不容易才有這獨處的時機。

    于是他暗中打量著謝瑾,幾番欲言又止。

    謝瑾也察覺到他的目光,蹙眉看了他一眼。

    那股奇怪的感覺再度暗中涌動,一時將兩人扯得很近,又拉得很遠。

    還是裴珩先開了口,明知故問,刻意寒暄:“你今日,去送康醒時了?”

    “嗯。”謝瑾回得很淡。

    “你送了他什么?”裴珩也看見了送禮的這一幕。

    “一支筆而已。”謝瑾如實答。

    “那他非抱你做什么?”

    裴珩這幾個問題看似都問得漫不經心,卻是連環套一般,步步緊逼。

    謝瑾忽覺得自己像在被審問,無奈輕嘆,垂眸冷淡道:“沒什么,臨行送別友人,一時感傷而已。”

    “哦。”

    話到這份上,裴珩知道不能再往下問了,否則顯得自己心眼太小,只會讓謝瑾更加看輕。

    于是暗自忍耐,裝模作樣整理起衣袖,將那些卑劣陰暗又見不得人的心思都藏了起來。

    “皇上還不回陵陽殿么?”謝瑾輕聲提醒。

    上次打的那一巴掌已經不疼了,裴珩不想長什么記性。

    他借著方才熟絡起的話頭,又極力舒展眉心望向謝瑾,嘗試再進一步示好:“這鸝鳥釘,朕幫你摘了吧。從今往后,就不要再戴了。”

    謝瑾微怔,抬手摸了摸右耳。戴得太久,連他自己時常都快忘了耳上還有一枚鸝鳥釘。

    “皇上怎么突然提這個?”

    “因為……”裴珩眉梢垂落,懨懨地較起真來:“朕不想再聽你說什么尊卑有別。”

    他心尖上的人,理應比自己還要尊貴。

    謝瑾眉心微動,頓了頓,便問了句:“那沒有弄臣身份拘束,皇上可否允準我住到宮外?”

    “不行!”裴珩幾乎急得脫口而出,眼底盡顯占有之欲。

    哪怕聽他這么說說都不行。

    謝瑾猜到會是這個答案,神情微落,又釋懷一笑:“既如此,那這鸝鳥釘摘與不摘,與我而言,沒多大分別。我耳骨上的耳洞已很難復原如初,要是沒了鸝鳥釘作掩,反而看起來會有些奇怪,沒必要非得摘下。”

    況且耳上這洞是裴珩親手破開的,沒記錯的話,那日也是他第一次把謝瑾當弄臣羞辱。

    于謝瑾來說,這絕非只是一個耳洞。

    裴珩見他并不領情,喉嚨里像是卡著把鋒利的刀子,每說一個字都會容易發疼,蹦出來的字又硬又冷:“所以,你是不是還記恨著朕?”

    謝瑾睫羽微顫,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裴珩胸口劇烈起伏,又忍不住咬牙激切問:“你心底一直記著朕做的那些蠢事,所以是不是朕現在怎么想方設法地討好你,哪怕只求你一點點真心,你都無動于衷是么?還是說,你一旦知道了朕對你的心思,便借著這份心思,恃寵而驕,想要用此報復朕?!”

    謝瑾指尖用力得發白,面上故作無恙:“……我的確不值得皇上浪費心思。”

    裴珩聽言,青筋驟然暴起:“可朕偏要浪費又如何?!”

    說著,裴珩便“唰”的拔出了隨身佩戴的匕首,猩紅雙目一冷,居然直接將那尖刃朝內,要往自己的右耳狠狠扎去——

    “你做什么!?”

    謝瑾見狀陡然心驚,便什么也顧不上,撲過去要爭奪那把匕首:“阿珩……!你瘋了!”

    爭執之間,那把匕首不慎飛出了輦外,“哐當”幾聲掉在了地上。

    嚇得外頭的宮人大驚失色,不明所以,慌慌張張跪了一片。

    謝瑾的反應已經夠快了,可耐不住裴珩動的是真格!

    他的右鬢角還是被劃出了一道細長的血痕,一滴血珠正沿著他的下顎滑落。

    謝瑾盯著他的血痕,被嚇得臉色煞白,回過神來便厲聲訓斥:“你到底想做什么!?要真失手再傷了龍體怎么辦?你是大雍天子!你知不知道,你的命自始至終都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

    裴珩脫力往后一坐,見他至少還在意,忽得逞冷笑:“朕想不了那么多——”

    “那你到底……!”

    裴珩轉眼間又添了幾分無辜和委屈,抱住了他的袖子:“哥,朕不死,朕還舍不得死呢……不過是想以牙還牙,在朕耳上也刺個洞出來,好替你出了這口惡氣。”

    謝瑾皺眉一震,只覺得他不可理喻,一把甩開了他:“你真是……瘋子!”

    最后顯然還是不歡而散。

    謝瑾先離了御輦,氣得頭也不回,丟下裴珩就獨自往弄月閣的方向走。

    ……

    姚貴已聽說了殿外鬧出的動靜,可親眼見到裴珩回來時,還是吃了一驚。

    他今兒的臉色比那天夜里還要差,上次好歹只是個巴掌印,這次竟直接流了血、破了相!

    一眾宮人皆戰戰兢兢,也不敢多問多說。

    與上次打砸發泄不同,今日裴珩似是累了,渾身沒勁,只將自己關悶在殿內處理政事,不吃不喝,也誰都不見。

    可到了次日晌午,送去的膳食還是原封不動,一口都沒吃。

    姚貴也實在心疼看不下去,躊躇了會兒,還是打算進殿勸說:“皇上,您都累了一夜,不如歇會兒?”

    “滾。”裴珩牙縫里迸出殺意,伏在案前,頭也不抬。

    姚貴膽寒,還是硬著頭皮彎腰道:“皇上,奴才是個閹人,沒處過相好,不過也知道這討人歡心嘛,得投其所好,沒法硬來。”

    裴珩聽到或與謝瑾有關之事,便將怒意斂了幾分,挑眉看他:“你且說說,怎么個投其所好法?”

    第72章 糕點 “你是不是,故意哄騙朕?”……

    今早, 探馬信使按例送來軍報,目下四路大軍已集結,戰火很快就會從兩州燎至整個中原。

    其中還有封信, 經人一路轉送至了弄月閣。

    是魯瑤親手寫的。

    謝瑾這幾日都沒睡好, 沒什么精神, 可見到這封信上的內容,他眉心緊鎖,又不得不操心費起神。

    魯家軍首次成為前鋒出征,第一關要攻下的就是巴嶺, 而此地險峻, 是出了名的窮山惡水, 常年山匪橫行。

    北朔軍在兩州一戰中折損了元氣,又得分頭應付四路大軍, 他們因此出了個餿主意, 有意將獄中的山匪放歸,用以挾制雍軍,也禍害慘了當地百姓。

    結果便是魯家軍到了巴嶺半個多月,卻還未與北朔正面交過鋒, 盡幫著百姓抓匪了。

    信中還附帶抄送了張巴嶺的地形陣營圖, 應與送到裴珩手中的是同一份。

    “殿下,今日膳房送來的點心。”這會兒,靈昭捧著一盤糕點放到了謝瑾手邊。

    每日午后膳房都會送點心過來, 謝瑾淡淡應了聲,沒怎么在意, 便繼續研究地圖。

    過了會兒,他也覺得肚子有些空,便順手拿了塊綠豆糕, 咬了一口。

    不想咬了這一下,謝瑾臉上當即就浮現了異樣。

    他勉強將那口中糕咽了下去,咳了咳,忙又喝了一大杯水漱口,才將那股奇怪的味道沖淡。

    靈昭也走了進來:“殿下怎么了?”

    謝瑾面上還有些苦澀:“沒什么,今日膳房這綠豆糕的味道有些古怪……可能誤將糖放成鹽了,還放多了。”

    靈昭不信御廚會出這種差錯,便也拿起一塊嘗了一口,結果她那張木然冰冷的臉蛋上頭一回露出了表情,難吃得直接吐了出來。

    “咳、咳。”

    謝瑾忍俊不禁。

    靈昭黑線:“奴婢這就去膳房換一盤來。”

    謝瑾忽留意到了什么,忙叫住了她:“不必。”

    他捏起方才被自己咬過的那塊綠豆糕,觀察片刻,竟從中抽出來一張薄薄的紙條,上面寫了幾個小字。

    [昔日之謬,悔之不及]

    是裴珩的字……

    謝瑾一怔,頓時猜到這綠豆糕為何會如此難吃了。

    他又去掰開下一塊,果然,還有字條。

    [朝朝暮暮,萬般思量,系兄長一身]

    [心心念念,重游舊地,唯祈君一諒]

    [不見,不歸]

    ……

    謝瑾看得心旌搖晃,呼吸漸重,看完后,又立馬就將這幾張紙條攥在手心藏起,一陣難為情。

    靈昭其實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到窸窸窣窣的響動,與謝瑾逐漸不安躁動的呼吸聲。

    她頓時警覺道:“殿下,這糕點中莫不是藏了什么暗器?”

    謝瑾掩飾不及:“不是……靈昭,沒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殿下。”靈昭便也沒多問,順便端起了那盤難吃的綠豆糕,打算拿出去扔了。

    謝瑾又忙攔住,輕聲商量:“這盤糕點,還是先留下吧。”

    靈昭不解:“殿下,還要吃?”

    謝瑾不自在一咳:“嗯……”

    靈昭直言不諱:“此物難以下咽。”

    難以下咽他方才也咽下去了。

    謝瑾低笑自嘲,說:“好歹,是片心意。”

    ……

    這個季節御花園壓根沒有什么景致可賞,傍晚時分,謝瑾還是持著那枚金玉令,前往舊地赴約。

    他從小就聽母后說過,上京皇宮中的桃花是一絕。

    建康皇宮的這幾株桃樹都是從北邊移植過來的,水土不服,無論怎么悉心栽培,都長得不好。一年四季總是三三兩兩,枯枝殘葉,沒幾日盛開的時候。

    謝瑾來時,裴珩早到了,正站在那還未凋零的桃葉下。

    兩人隔著稀疏的樹杈遠遠對望,視線觸碰的一剎那,還是容易尷尬生冷。

    裴珩清了清嗓,故意抬起目光看向額前的葉,手賤一把扯了下來,又不大自信問:“朕做的綠豆糕……是不是很難吃?”

    謝瑾是個體面人,慣來會給人找臺階下,思量回味了下,說:“……也沒那么難吃。”

    “當真?”裴珩驚喜挑眉。

    他聽到這個評價就已心滿意足,不枉他連著好幾夜關起門來跟膳房學藝,才做出那幾塊看起來還像樣子的綠豆糕。

    “嗯……”

    謝瑾有些敷衍不過去,又岔開話淡淡說:“不過皇上這招不太穩妥,若是我吃了一口便扔了,沒看到里面的字條邀約,皇上今日豈不是該空等了。”

    裴珩低眉,有幾分無辜:“既然不難吃,哥為何吃一口便要扔了?你是不是,哄騙朕?”

    謝瑾怔了下,眉眼不由輕輕一彎,得體服軟道:“好吧,是我說錯了話,不應當有這個設若才是。”

    裴珩許久沒見謝瑾這樣笑過了,宛如一株破冰面而生的青蓮,顧盼生姿,引得周圍流光為之瀲滟。

    他看得失神,不由喚了他一聲:“哥。”

    謝瑾下意識轉頭看他,不慎又與他的鼻尖觸碰在一塊。

    就在這時,枯林之中竟飄來一股清香,像是將青竹掰開的新鮮汁水味兒,又摻了被桃花瓣腌入味的春雪。

    這味道是獨一份的清雅高潔,卻容易令人生出妄念。

    裴珩嗅得分明,后知后覺,那是從謝瑾衣領子里泄出的香氣。

    換做從前,他早將人扒光了,狼吞虎咽將那香吃得一干二凈

    可今時不同往日。

    心有顧忌,便會克制忍耐。

    裴珩喉間發緊,煎熬著按捺下虎狼之心,沒去湊近細聞。

    他只能寄希望于御花園里的風再懂事識趣一些,好將謝瑾的香氣盡數擁入自己懷中,一絲一縷,都不要浪費。

    謝瑾當然不知他在想什么,可也覺得當下與他這般過于旖旎繾綣了。

    冷風拂過,他的耳廓又不聽使喚地一陣發燙。

    于是他稍稍抬起額頭,保持出一段距離,卻又撞上了裴珩的視線。

    裴珩眼中的情意要溢了出來,喉結不住滑動,輕聲呢喃:“哥,我想——”

    謝瑾忍著沒再看他,可他能真切感受到裴珩目光中流淌著的,是情和欲。

    欲望簡單,他們已為彼此疏解過很多回,得心應手。

    可欲望是被那情帶出來的,情在欲之前。

    裴珩其實不虧欠自己什么。

    謝瑾單純是承不住這份情。

    “皇上——”他深吸一口氣,有意打斷了他。

    裴珩話到嘴邊,情緒就硬生生停了,宛如泄氣。

    謝瑾:“今日我來赴約,其實也是有一事相求。”

    裴珩稍愣,望著他預感不好,可還是耐著性子:“什么?”

    謝瑾將溫情悄然藏起,稍稍凝重幾分:“我想去趟巴嶺,助魯家軍解決山匪之患。可以的話,明日就出發。”

    第73章 私心 “避你……并非是對你無意。”……

    “……你要走?!”

    裴珩面色驟然沉了下來, 呼吸一滯,喉間克制著壓低聲音:“你明知道,朕舍不得駁你……除了這個, 其他什么都會依著你——”

    謝瑾看著裴珩, 亦不覺生出憂容, 他眉梢輕落,避開視線不緊不慢道:“皇上今日應當也收到了西南前線的軍報。巴嶺匪患一日不除,魯家軍就無從進攻滿州腹地,這是他們作為前鋒部隊的第一仗, 也是打開中原西南戰局的關鍵一戰。山匪是塊狗皮膏藥, 若是八萬大軍空耗在這個關口上, 拖得一久,勢必會影響全盤作戰計劃。”

    “朕知道匪患要除, 可也不該是你跑大老遠去除!這事你若放心不下, 朕可以安排旁的人前去支援。”裴珩緊繃著下頜說,背后五指也忍耐般嵌進樹干,不一會,指縫里就全是硬巴巴的樹皮碎渣。

    謝瑾:“少時我曾隨陸九達將軍剿滅過贛州一帶的匪寇, 算有些經驗。何況, 我如今在宮里,也是閑人一個。”

    裴珩氣息一急,忙道:“你若不喜歡閑著, 朕大可勻一些朝政出來,你高興時便做一些, 累了便不做,這樣不好么?”

    他心急嘴快,說出這話后又覺得不大妥當, 生怕謝瑾會覺得自己對待朝堂之事過于兒戲,又將他當成了籠中雀——這是謝瑾的忌諱。

    于是他忙患得患失解釋:“朕說這話……并無輕賤你的意思。”

    “我知道。”

    謝瑾溫和的語氣里似有安撫之意,將裴珩的急躁撫平了不少。

    他的眼神卻還是清泠泠的,道:“只是如今朝中黨爭止息,冗政冗官之弊皆有好轉之勢,有皇上和譚相在,六部各司其職,內政已清明了不少。宮里頭如今有我沒有,差別不大,而時隔多年與北朔戰局全面拉開,前線才是最焦灼的地方,多一個人總能多出一份力。”

    “不過皇上說得對,朝中能者眾多,剿匪未必非得我去。可我此時想離開建康,除了想幫魯家軍、想幫滿洲的百姓,也的確夾帶了我的一點私心——”

    “什么私心?”裴珩一凜。

    人人都有私心,可謝瑾鮮有,就算有,也從不在人前顯露。

    什么事值得他冠上“私心”二字?至少裴珩沒從他說起過。

    以至于在這個節骨眼上,裴珩很容易就生出敏感與嫉妒,往前一步逼問:“難道,你是為了魯瑤?!”

    “你還喜歡她?”

    “你喜歡過她?!”

    謝瑾愣了幾下,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惱:“……不是,都不是。”

    裴珩暗松了口氣,疑慮這才徹底消散:“那你為何非得親自去巴嶺?你有什么法子對付山匪,告訴朕,朕派人替你辦妥便是,何必要長途跋涉?”

    又貼得太近了。

    謝瑾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就緊貼在了樹干,無路可退了。

    他默了下,面色惻然,暗攥著拳,又生出一份坦蕩:“為了,避你。”

    裴珩瞳孔微震,謝瑾的回答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可他的心還是止不住一陣絞。

    “如此傷人的話,皇兄本可以不說……”

    他眼底哀怨又故作瀟灑地一掃而空,自嘲似的苦笑:“不過,說出來也不打緊。反正朕早想好了,這輩子,除非朕死了,都不會死了這條心——”

    謝瑾擰眉望著他,清冷的眸子也被勾起了情意,生出了一絲圣人不該有的憐惜,唇珠輕抿:“避你……并非是對你無意。”

    裴珩又是一震,渾身都沒法動了。

    謝瑾有些不好意思:“皇上沒有錯,反而是我優柔長戚,看不清自己的心,亦不知該如何與皇上說,又說些什么。”

    聽他親口訴說著自己糾結不確定的情意,裴珩霎時就已心如擂鼓。

    謝瑾睫毛微微顫動,垂了下來:“我惱的是我自己,借此機會暫時離開建康,也是私心想理一理自己的心。”

    這番話就足以讓裴珩欣喜若狂,至少,謝瑾的“私心”是為了自己。

    裴珩忘了來之前不得動手動腳的自我告誡,一把用大掌把住了謝瑾的腰,炙熱的氣息拂過他的面頰:“看不清也不要緊,朕等得起,可以慢慢等……”

    謝瑾皺眉無奈:“我可能等不起。”

    裴珩還未細想他這話的意思,謝瑾就反應過來自己失言了。

    他一時心慌意亂,為了掩飾這句疏忽,生怕被裴珩察覺出什么端倪,便立即設法補救,抬起下巴就在裴珩的面頰落下了一個吻。

    果不其然,裴珩思緒當即被抽空。

    他們從前的任何一個吻都要比這個火熱癡纏百倍,可都沒有當下這個吻來得珍貴。

    在裴珩看來,這個吻或是為了臨行告別,或是為表歉意,甚至還可以是求情……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謝瑾都贏了,裴珩沒有辦法再拒絕他的請求。

    謝瑾也忘了從他的懷中掙開。

    兩人不知怎么的就完全抱在一起,彼此喘息著,依靠著,眷戀著。

    至少眼下的溫情是真真切切的,哪怕他們說不清楚這份溫情是從何而來。僅憑兄弟手足之情,恐怕還不足夠。

    “什么時候回來……?”

    “一切順利的話,明年春天?”

    謝瑾將話哽了會兒,還是心軟,想給他一點盼頭:“到時,我再告訴皇上我心中所想,好么?”

    寒風簌簌穿林而過,裴珩已然香氣滿懷,可他還是貪婪,舍不得明日這股氣味便彌散了。

    他只得將謝瑾抱得更緊,更緊,恨不能將他箍進自己的骨血里。

    “那明年開春,開春朕就要見到你。”

    “好。”

    “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

    第74章 擒賊 除此之外,多了一絲不該有的羈絆……

    子時剛過, 兩匹快馬就披著寒涼夜色,疾馳離開了建康皇宮,往西北而行。

    謝瑾走得急, 沒讓裴珩再相送, 怕耽擱時間, 也怕一來二去,彼此間再生出道不明說不清的愁緒來。

    他此行是輕裝上陣,身邊也只帶了靈昭一人。

    日夜兼程,馬不停蹄。

    他們三日就趕到了懸河, 滿州與兩州交界處多險山環繞, 馬道不暢, 于是又臨時改行水道乘船北上。

    估摸最快再有兩日,便能到巴嶺境內, 與魯家軍匯合。

    登船后謝瑾本可以稍事休息, 但他這一路越往北行,心思就越沉,終不得放松精神入眠。

    譬如這艘船上就皆是逃難的流民,鬧哄哄的, 凄厲的哭聲、喊叫聲此起彼伏, 令聞者肝腸寸斷。

    靈昭取了干糧拿給他吃。

    謝瑾大抵是有些暈船,沒什么胃口,只喝了點水, 又對她說:“靈昭,等會你將我們的食物分些給船上的百姓, 不過須留心,以免他們哄搶生亂,再受了傷。”

    靈昭沒什么表情, 眨了下白瞳應道:“是。”

    沿途兩岸山色烏蒙陰森,月光泛冷,死氣沉沉地照映在河面上,倒是與船內奔命罹難的慘狀呼應上了。

    謝瑾目光不由向船外看去,思緒拉遠,無端有些傷感:“此河名為立新河,據說曾是懸河分支中最為秀麗的一脈。我少時隨大軍沿經此河,時值懸河大戰,上萬無辜百姓罹難,血河里漂的都是浮尸。不想今日舊地重游,還是未能睹其原本的風光,不知將來是否還有機會——”

    靈昭低頭掰分著干糧,好像沒在聽,也沒有說話。

    謝瑾回頭看了下她的眼睛,頓生歉疚:“抱歉。”

    靈昭并不在意:“奴婢雖看不見,但心不盲,知道建康城外是怎樣的人間煉獄。”

    謝瑾稍愣,想起來問:“上次聽你說起過,你是云州人?”

    靈昭點了下頭:“老家是云州的,不過家中貧窮,弟弟妹妹都餓死了,后來母親重病,父親就將奴婢賣到了建康。本來要賣要給商戶做粗使丫鬟,但人販子說我眼盲心靜,是個殺人的好苗子,也能賣個更高的價錢。”

    靈昭說這些話的時候,平靜得還是沒有多余的神情。

    謝瑾早知靈昭不是個普通丫鬟。

    一個眼盲之人能同常人一般行動自如,還能騎馬,僅憑超然的聽力還不夠。

    謝瑾沒見過她出招,但想來其身手至少不比殿前司差。

    否則,裴珩也不會放心她一路跟來。

    謝瑾緘默,沒再多問靈昭的身世,也沒問她后來是如何脫離殺手幫派,被裴珩選中進的宮。

    他一直明白,陰霾籠罩之下的亂世,上位者縱有千難萬難,又怎抵得過世間黎民百姓之苦?

    所以哪怕大雍和父皇待他不公,他也沒什么時間自憐自艾,心甘情愿要將自己這短暫的一生都傾注于扭轉亂世中。

    這注定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理想。

    只是,除此之外,還多了一絲不該有的羈絆。

    謝瑾忽想到那個人,再度抬頭看向明月時,心境似有些微妙的不同了。

    ……-

    魯家軍營大帳,鐵盆中炭火燒得正旺,一頓“噼里啪啦”作響,使得帳中氣氛愈發焦躁。

    “憋屈,真他娘的憋屈!將軍,我們在北朔鐵騎前都不曾這般憋屈,竟被那幫土匪耍得團團轉!”

    “他們今日提出的條件,分明就是在向我們下戰書!這口氣我們咽不下——!”

    “……”

    底下將領痛罵不休,群情激奮。

    主帥之位上的魯直面色深擰,始終一言不發。

    魯家軍共有八萬精兵,卻與巴嶺這幫匪寇僵持了近一月不下,是魯直事先也未曾料想到的局面。

    巴嶺山匪善武好戰,又有上好的兵械,且熟悉這一帶險峻復雜的地形,難強攻,更難抓捕。何況還有北朔當地官府衙門的暗中支持煽動。

    魯家軍幾次剿殺無果,誰知山匪就蹬鼻子上臉,提出了更過分的要求:要他們送魯瑤上山為妾。

    一旁的魯瑤終是氣憤難捱,持劍痛罵道:“這幫下三濫的癩皮狗,欺人太甚!不如我今日就直接領兵上山,炸了他們的老窩!”

    “瑤兒,站住!”魯直喊她。

    話音剛落,外頭就有將士來報:謝瑾到了。

    謝瑾來時,正與魯瑤撞了個正著。

    魯瑤信任謝瑾,只得先冷靜下來,回到營帳中聽他如何說。

    謝瑾察覺到帳中氣氛不大對,行了禮后,沒有坐下。靈昭也按規矩站在他身側。

    “諸位將軍,敢問是發生了什么事?”

    他們都知道謝瑾此行的來意。

    有將領便脫口直言:“還不是那幫山匪!巴嶺西寨今日傳信給我軍,說愿意接受大雍招安,條件是他們寨主陳利生要娶瑤將軍為他的第十一房小妾!殿下您說,這不是赤裸裸的挑釁是什么?”

    謝瑾聽了也微微皺起眉,清俊的面容添了分冷意。

    魯直起身朝謝瑾行禮,嘆了口氣:“末將無能,殿下一路舟馬勞頓,還未歇息片刻,就得開始勞心了。”

    謝瑾忙道:“魯將軍多禮言重了,皇上命我前來,本就是為了此事,早些料理完,我也好早些回建康。且在我看來,山匪并不比北朔軍好對付,諸位將軍也不必太過自責心急了。”

    眾人皆茫然,試問:“殿下此話何解?”

    謝瑾穩聲說:“對付北朔軍,無非靠硬拼和智取,齊心對抗即可。而匪寇起勢,是民意沸騰的惡果,多緣于朝廷之失。大雍多年偏安一隅,滿洲百姓等得心寒,他們又被迫屈居于北朔人統轄,處處受北朔官府苛待,百姓過不了安生日子,只能被逼上山作亂。北邊各州或多或少都有此類情況,只不過巴嶺一帶地勢復雜險要,適合賊匪窩藏,才漸漸聚集起了大量山匪。剿匪要緊,但更要緊的是如何穩人心,自然比單純打仗殺敵更難——”

    人心不定,民憤不平,就算將巴嶺夷為平地,禍患還是會綿延不絕。

    眾將領認真聽著他的話,若有所思,也不似方才那般心氣浮躁了。

    魯瑤憂心道:“瑾殿下所言有理,可我們也試過招安勸降,結果便是山匪愈發囂張不知收斂,甚至提出了納妾此等荒唐的要求!”

    謝瑾望著營帳中懸掛著的地形地圖,沉著思忖片刻,說:“朝廷與滿洲數十年的信任要重建,并非一朝一夕,只憑些金銀好處就能輕易收買,招安的法子恐怕還須另行斟酌。不過——”

    “不過什么?”

    謝瑾淡淡篤定道:“這樁婚事倒是可以先應下。”

    “什么……!?”

    帳中大驚,難以置信從謝瑾口中會說出這話!

    魯瑤也怔住了,面紅緊抿著唇,忍著不吭聲。

    “謝瑾,你究竟是何居心!我們瑤將軍是巾幗豪杰,連皇上都不愿嫁,她又怎能嫁給區區一個土匪頭子當小妾?倒是你,反正是個低賤弄臣,倒不如把你嫁給山匪!”

    有人拔了劍,就要架到謝瑾脖子上。

    可劍鋒剛一靠近,就被靈昭一指輕輕彈開,直接將那人逼退了幾步。

    場面一時混亂,眼見真要打起來——

    “休得無禮!在軍營之中逞武斗氣,蔑視軍紀,成何體統?”

    魯直厲聲呵斥,又深吸了一口氣,道:“且聽殿下將話說完——”

    謝瑾朝魯直一拜,又走到中間,朝其他將領鞠躬行禮,謙聲道:“諸位莫急,這只是一招緩兵之計。擒賊先擒王,先前瑤將軍的信我認真看了,巴嶺山脈橫跨東西長四百余里,因此各路山匪各自為營,盤踞了不少大小勢力,其中以西寨和東寨為首,各有上千人之多,且聽聞兩方日素有恩怨。”

    “他們多為目光短淺之徒,想納瑤將軍為妾,不過是為了助長威風。在下覺得,不妨將這消息添油加醋傳給東寨,屆時送親隊伍招搖上山,將花轎往中間一放,東寨必會有人來搶親。一來,可借此引雙方交戰,消耗賊寇兵力,以便我們下一步盤算。二來,也可順勢摸清他們的盤踞之所。”

    帳中眾人聽完,面面相覷,仍有顧慮。

    魯瑤在魯家軍中深得人心,是魯直的接班人。拿她作賭注籌碼,他們還是覺得不甚穩妥。

    魯瑤見狀,先說服了自己,便站出來聲援謝瑾道:“即是為了大局籌算,我愿意聽殿下的辦法,盡力一試!”

    謝瑾朝她一笑:“多謝將軍。不過此計確實冒險,既是由我提議,不如就由我來入轎扮作新娘——”

    第75章 擒王 哥,朕很想你。

    非緊急的軍報都是每三日往御前送一次, 近來則改為了兩日一報。

    今日恰逢暴雨,探馬信使因此在路上耽擱了半日。

    天色已很晚了,裴珩臥榻久未入眠, 聽到信使到了, 又連夜披衣起身, 匆匆去外殿閱看軍報。

    “皇上恕罪,卑職今日遲了!”信使已將軍報呈上,跪在地上請罪。

    裴珩沒搭理他,只繃著精神關注著手中情報, 眉頭不由漸漸擰起:“他這是要以身入局?還扮……!”

    他繃著下頜, 緊捏著信:“魯直到底是怎么辦事的?魯家軍都死光了是不是?!”

    探馬信使只負責傳送軍中情報, 旁的主帥沒有囑托,并不知情, 于是愣在地上不知該如何作答。

    裴珩一想到謝瑾要穿著大紅嫁衣入那虎狼之窩, 便一陣心火難抑。他面沉如潭,憋著一股氣快步走到御案前,提筆便要擬詔阻止此事。

    可他稍冷靜下來,想到這消息已是兩日前的了, 等御詔送到巴嶺, 多半已來不及。

    且就算能及時送到,謝瑾也未必會同意自己為了私念,干預他的全盤計劃。

    裴珩思量片刻, 還是心煩意亂地將沒寫完的御詔揉成了一團廢紙,然后取了張新的信箋, 稍穩心緒,提筆作了封家書。

    [只此一次,不準再以身犯險, 此計了結,即刻回信報平安。哥,朕很想你。]

    ……

    嫁衣是從附近的鎮子上臨時采買的,款式簡單,布料粗糙,色澤也比不上宮里頭的綾羅綢緞鮮艷。

    可謝瑾一穿上,竟襯得這身衣裳也金貴了起來。

    他本就唇紅齒白,用清水洗了個臉,無需再施粉黛,而后用紅繩束起了卷發,又取過魯瑤的梅花佩劍別在腰上,妝便成了。

    謝瑾這身出嫁行頭雖是女子樣式,可在他身上毫無違和之感。若不加紅蓋頭遮擋,也不會覺得他真像個女人。

    看久了,倒讓人心領神會到菩薩“男女同相”的意境。

    連帳內婢女也忍不住跟靈昭嘀咕:“噯,你家主子長得可真好看,就是可惜你……”

    靈昭冷冰冰的不為所動:“我不可惜,可惜的另有其人。”

    婢女聽不懂,只覺得她怪怪的,也不敢再多問。

    “瑤將軍覺得如何?”謝瑾轉過身詢問魯瑤。

    魯瑤看得怔了,詞窮不知該如何形容,只笑著說:“好看。非得挑毛病的話,就是殿下的身量還是不容易藏。”

    謝瑾低頭打量了眼自身裝束,又看向了自己的十指,想到了什么,問:“瑤將軍可有手上佩戴的飾物么?樣式越浮夸的越好。”

    魯瑤想了下:“應是有的,先前我們從北朔那俘獲了幾箱珠寶,里頭就有不少名貴首飾,不過殿下要這些作甚?”

    謝瑾一笑,穩聲道:“聲東擊西,方能揚長避短。酒色財氣耽人心智,山匪別的未必真貪,但一定貪財。”

    ……

    魯家花轎要抬到西寨的消息,已傳遍了巴嶺。

    吉時一到,鑼鼓嗩吶歡天喜地,一路驚走了山道兩旁的野雀小獸,沿途卻暗藏殺機。

    以免山匪疑心,送親抬轎的不過十來軍士,花轎旁跟著的也是魯瑤的婢女。

    從遠處看不出任何破綻。

    謝瑾特意吩咐走得慢些,在山上多繞了會兒,花轎才落在了約定的地點。

    西寨的人已等了許久,為首穿披紅甲的便是他們的寨主陳利生。

    “魯老將軍若是舍不得嫁女兒就不嫁,何必磨蹭推諉,我是做劫殺營生的,可從不強娶女人!”

    那陳利生約三十五六的年紀,生得一副兇神惡煞又浮浪多情。

    他驅馬上前,舉止放蕩不客氣,想用斧柄挑那花轎簾子驗驗貨。

    一旁婢女忙上前阻攔:“寨主見諒,我們抬著轎子山路難走,況且不熟路,一開始還走岔了。”

    陳利生目光露出陰森寒色,瞪了那婢女一眼。

    謝瑾虛聲一咳,婢女只得故作怯怯退到一旁。

    他便繼續挑開了轎子,只見里頭端端正正地坐著個玉人,身上所有肌膚都被婚服嚴嚴實實遮擋,僅那露出那一雙纖細白皙極漂亮的手。

    倒有幾分欲蓋彌彰的美感。

    而且那手一看就是美人的手,上面戴滿了鑲嵌著寶石的戒指和金玉手鐲,貴氣滿目。

    陳利生如豺狼的目光直勾勾盯著謝瑾珠光寶氣的雙手,一時都未留意到,這新娘的身形比尋常女人要稍大一圈。

    “喲,是個美人!還是個貴人——!”

    陳利生被迷花了眼,喜不自勝,轉頭便沒了怒氣,得意笑了起來。

    婢女怕再下去容易被識破,又低聲勸阻:“我家小姐好歹是堂堂將軍府的嫡小姐,寨主心急,可也得講禮數不是?”

    陳利生心情大好,這才放下轎簾,抬手一喝,讓手下從魯家軍手中接過花轎,準備抬回自家營寨。

    山路崎嶇,轎子晃得厲害,搖得謝瑾面前的紅蓋頭一晃一晃,側臉若隱若現,惹得人浮想聯翩。

    聽寨主說里頭是個“美人”,時不時就有小山匪透過簾子窺探。膽子大的,甚至想將腦袋直接探進來,一睹新婦真容。

    餓狼環伺。

    謝瑾在轎中巋然不動,微屏著呼吸,手握佩劍,時刻留意轎子外的風吹草動。

    下一刻,便聽得風聲疾掠。

    緊接著,有一隊人馬先從山道旁沖了出來,截住了接親的道路——

    “是東寨的!”

    須臾,殺喊聲勢愈大,從四面而來!

    “不止……大當家,其他寨子好像也來人了!”

    陳利生見勢不對,往地上啐了一口:“他娘的,聞著肉香就敢聯合起來壞老子的好事!”

    巴嶺各方勢力本來錯綜復雜,誰也不服誰,各寨間有矛盾摩擦,也是常有的。

    可今日陳利生的西寨儼然是成了眾矢之的!

    若說雍軍受制于地形,無法在巴嶺一帶施展手腳,可土匪間相斗,便不存在這個問題了。

    東寨的人一時腹背受敵,陳利生也殺得左支右絀,力不從心。

    他無意間回頭,就看著那大紅花轎穩穩當當、紋絲不動立于混亂之中,里頭的人不驚也不叫,如坐山觀虎斗一般……他身后不覺冒出一陣冷汗。

    “艸,我們都中了雍軍的奸計!退!”

    陳利生氣急敗壞,就拿大斧莽撞沖了過去,怒沖沖地一把從里面拽出了人,才發覺這新娘是個男人,竟比自己還要高一些!

    他一下慌張失措,怒火登時又躥起:“誆我?……你不是魯二!你是誰!?”

    “陳寨主,對不住了。”

    謝瑾文質彬彬,卻在這番混亂殺戮的場合中分外沉著冷靜,仿佛事不關己,一切又在他的意料之中。

    眼見撐不住圍剿,又有人要追殺過來。

    陳利生咬牙痛罵,沒空多想,只得先將謝瑾粗暴綁著丟上馬背,便領著殘兵往自家營寨逃。

    總不能賠了夫人又折兵!

    ……

    巴嶺各寨今日都折了不少人,除了為了爭搶西寨的花轎,還因當中混入了幾名喬裝打扮的魯家軍,趁亂挑撥,引發了一輪輪的廝殺混戰。

    轉眼間,尸橫山野。

    待到他們回過神來,那花轎早已空蕩蕩,半個人影都沒有了。誰也沒討得好處去。

    陳利生馬不停蹄逃回到寨中,喝了一大碗烈酒壓驚,仍一陣后怕心驚。

    他怒氣難遏,將酒碗狠狠砸在地上,便呵斥人將謝瑾帶上來。

    可一抬眼,他發現那人身上繩索不知何時已解了,還是他自己從容走上來的。

    陳利生緊握斧柄,打量謝瑾手中的劍,挑眉狐疑呵道:“你有這身手,一路上為何不反抗?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謝瑾穿著那身嫁衣挺拔站著,君子之風依舊,說:“我不過是魯家軍八萬將士中的一員,能隨陳寨主入寨,是以誠相待,也是膽大妄為,想為陳寨主當一次說客。”

    陳利生斜眼相視:“說客?瞧你是個讀書人,能跟我們這幫土匪說什么?”

    謝瑾:“大雍進軍滿洲,得先以巴嶺為據點,若您若能攜部下投誠歸隊于魯家軍——”

    “慢慢、慢!”

    陳利生不耐煩打斷了他,張狂大笑:“老子過慣了快活日子,傻了才去給大雍朝廷那幫廢物賣命?”

    謝瑾氣度依舊從容:“在山上為寇,能否日日快活順意,陳寨主心知肚明。如今北朔想利用你們對抗魯家軍,才暗中拉攏支持,可魯家軍一旦從滿洲境內撤走,或是來日聯合其他軍隊強行推過滿洲,陳寨主可想過,會面對何等境遇?”

    他說著,將手中的戒指和手鐲一個個緩慢摘下,看似漫不經心地放在陳利生眼前的案幾上。

    陳利生此人看似粗鄙,可偏執冷血。似乎只有這樣,他才有耐心聽完。

    “威脅老子?”陳利生皺眉直勾勾盯著那些寶物,確有幾分松動。

    “不敢,”謝瑾朝他一笑:“在下只是惋惜,陳寨主英雄豪杰,卻屈居于小小山林中。如今新帝重用武將,大雍氣象已與先前大有不同。新帝決心收復中原失地,陳寨主尚能在巴嶺這樣的險惡之地統領一方,到了軍中,當有更大的作為。”

    “新帝?”陳利生眼底露出一絲嘲諷:“說得倒是好聽,可惜了,老子當年被逼得上山,正是拜這位大雍新帝所賜。”

    謝瑾神色微微一滯:“莫非,您還與皇上有舊怨?”

    陳利生翹著腿,扯起浪蕩不經心的笑來:“舊怨算不上。不過年輕時家境還算殷實,在建康做過幾年醉生夢死的浪子。不湊巧,皇上當年還是楚煙樓中的小倌,就被老子玩過——”

    第76章 失智 他承認自己做不了圣人。

    謝瑾的心猝然一緊, 未察覺自己的臉色也跟著暗了幾分。

    他微壓嘴角,沒去接話。

    可不知陳利生是因痛恨朝廷,還是單純為了炫耀, 一時來了勁, 嗤聲往下說:“別看他如今是皇帝, 坐在金椅上呼風喚雨的,他那會兒最多十二三歲,還沒翻身成太子,不過是條沒爹娘養的賤命。只要花了錢, 哪怕是路邊乞丐, 都能脫了褲子欺踩上他的身——”

    謝瑾還是沒說話。

    只是冷冷掀起眼皮再度看向陳利生, 發現此人的五官雖不算丑陋,可那下垂的厚重眼袋又黑又紅, 像是常年縱欲過度的痕跡, 活脫脫一個喪心病狂的淫邪之徒。

    實在令人作嘔反胃。

    謝瑾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生來悲憫眾生,心胸寬闊,從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也極少厭惡人, 更從未如此輕易的就對一個人心生厭惡。

    裴珩真被他給……

    謝瑾不敢往下細想,心口又是一抽。

    可陳利生說著說著,真津津回味了起來:“不過嘛, 我記得皇上小時生得確實漂亮,比楚煙樓里大多數的姑娘還要漂亮, 又比姑娘帶勁。他那時身子還沒長開,那身體跟小雛馬一樣漂亮,動起手來也比女人方便多了, 呵,你是不知我們將他脫光了,拿鞭子可勁抽打的快活滋味——”

    陳利生眼尾露出了一絲低俗不堪的意趣。

    謝瑾覺得頭皮發麻,幾乎失語:“你們……?”

    陳利生坦然嗤笑:“他雖長了副美人面孔,可到底是個男孩,力氣從小就大,我一人哪能玩得盡興?花了銀子,不得叫上幾個兄弟一起享受享受么——”

    謝瑾的指甲深嵌入掌心,看似不冷不淡,卻用力得快要出血。

    望著陳利生輕描淡寫,又十分得意地將裴珩的過往當做談資,還未證實真假,謝瑾有了一種被激怒到快要失控的感覺。

    他生平頭一回有這種感受。

    就好像有頭陌生的野獸從心底鉆出來,一下一下用猛烈沖撞在他骨血里的教養束縛,然后再試圖一點點啃噬他的冷靜。

    可他到底是謝瑾,最能隱忍。

    大局當前,他尚保持著淡漠的理智,也并未顯露:“所以,說這么多,陳寨主還是不打算下山投誠了?”

    陳利生見他面上清冷不為所動,皺眉不快:“怎么,你覺得老子是吹牛騙你?”

    謝瑾口氣嚴肅了幾分:“事關皇上,也關乎寨主自身,還望慎言。”

    “老子敢作敢當,慎什么狗屁言?”

    陳利生冷笑著,又暴躁起來:“他裴珩又是個什么好鳥,不過是命硬罷了,僥幸讓他當上了皇帝!他就是個睚眥必報的孬種,當日老子想好好疼惜他,結果被他反捅了一刀,他當上太子后,就下了通緝令趕盡殺絕!要不是躲到北朔的地盤,占山為王,老子早死了!”

    屋內默了半晌。

    “如此,的確是可惜了。”謝瑾的聲音從喉間深處傳出來,悶悶的,聽著斯文,可透著一股鮮有的冷意。

    陳利生不知謝瑾平日是怎樣的,也并未在意。

    此時他發泄了一通,緊張的情緒反倒漸漸放松下來。

    他這才又重新打量起謝瑾的姿色,不由瞇著眼,眼袋鼓囊,放出幽光,里頭盡是下流的意味。

    “美人,魯家軍既然舍得送你上山,你就是枚棄子,他們不會費力氣再撈你回去。你雖比不上魯二的身份高貴,不過嘛——”

    他色瞇瞇的目光毫不收斂,拎斧朝謝瑾走了過來,齜牙譏誚說:“不過你今日害我死了那么多兄弟,美人,你說說看,你該怎么伺候討好爺,才夠你在寨中多活上幾日的?”

    謝瑾已沒了說客的誠意與耐心。

    他此刻清冷矜貴的目光對上陳利生,又視若無物,朱唇輕啟:“惡賊,死不足惜。”

    這句話說得很淡很低,卻莫名很有氣勢,宛如天神在下判決。

    陳利生心中不禁一駭,又猥瑣笑了起來:“美人,都什么時候了,還大言不慚講你們那套沒用的道理?”

    陳利生一向視人命如草芥,色欲生膽,伸手要去拽住謝瑾,想先泄憤將人輕薄一番。

    可一湊近,他看到了什么,不由怔了下:“嘖,你這耳洞……怎會打在如此奇怪的地方?”

    謝瑾臉上沒有表情,卻有意透露了幾個字:“宮里打的。”

    陳利生腦中此時轉得飛快,恍然一悟,大驚失色道:“你、你是謝瑾……!”

    若此人真是那位大殿下謝瑾,那么……

    陳利生細思極恐,心中暗罵不好,就在這時,外頭聽得轟然一陣坍塌的巨響。

    吃過上午的虧,他又陷入了某種恐懼之中,極易一驚一乍,一下就放開了謝瑾:“什么聲音?!人呢!人都去哪了!”

    過了會兒,才有人進來通傳,慌慌張張,面容如喪考妣:“大當家,是雍軍!……好多雍軍殺進來了!我們前寨的布防已經撐不住了!”

    陳利生險些沒站住:“你說什么!?”

    ……

    山賊難殺,地形是首要因素,狡兔往往又有三窟,難以找到他們的藏身之所。

    謝瑾這一路上暗中留下了標記,魯瑤又帶著人早埋伏在山間,只等著時機一到,便順利沿著那些標記追尋到了西寨的主寨。

    陳利生的人在搶親時已折損了一些,手下士氣還未恢復,哪知不到半日光景,就又看到了魯家軍直接殺到了自家老巢。

    就算是訓練有素的精兵,也吃不消一日之內三番四次的重擊。

    有了前番的鋪墊,魯家軍對付起這幫土匪,猶如破竹之勢。

    很快,西寨就潰不成軍。

    轉眼就到了傍晚時分,暮色降臨,余下的殘兵也被收拾得七七八八。

    魯瑤這才與謝瑾匯合。

    “殿下沒受傷吧?”

    謝瑾收了那柄梅花佩劍,擦干凈后還給魯瑤:“沒有,多虧將軍來得及時。”

    他又看向了地上奄奄一息的陳利生。

    陳利生在拼殺時已中了一箭,但還未死絕。

    他嘴角往外冒著鮮血,還不停地“咿咿呀呀”張嘴說些什么,似乎是在向謝瑾求饒求救。

    魯瑤知道謝瑾心慈,生怕他真的要放過,忙勸阻道:“殿下不可,此人作惡多端,多年來勾結北朔官府迫害當地中原百姓,劫殺勒索商隊,他身上少說得背了上千條人命!”

    謝瑾眸子清冷,淡淡應道:“嗯,我知道。”

    魯瑤怔怔地看著他走到了陳利生旁邊,還是有些擔心:“殿下……”

    謝瑾沉靜地蹲下了身,下一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竟用五指一把緊握住了插在陳利生心口的那支箭。

    “你……是……你是……謝瑾!你……怎能……殺……”

    陳利生口中一時都被鮮血堵滿了,哽噎著再也說不出話。他痛苦瞪大眼看著謝瑾,恐懼得在死生邊緣掙扎起來,四肢亂蹬。

    怒意仍不斷地在謝瑾的指尖聚集。

    他一時生出了個令自己都心驚的念頭。

    謝瑾不是沒殺過人,他也曾在戰場上斬將搴旗,殺敵無數。

    可這次尤為艱難,連呼吸都在胸腔鼻尖一陣陣地發緊,因為他比誰都清楚,自己是在泄私憤……

    他也嘗試阻止自己反常失智的行為,可只要一想到當年的裴珩經歷著怎樣的折磨,背負著怎樣的絕望,他就恨不得加倍奉還,以牙還牙。

    他承認自己做不了圣人。

    終于,謝瑾絕厲地將那支箭從陳利生的心拔出——

    到底是失了分寸……

    剎那,一股鮮血直直噴濺。

    不過一瞬,人就死絕了。

    第77章 勿念 他今夜不得不反復質問自己。……

    回到軍營后, 謝瑾大抵是精神放松了,難以抵擋的疲乏之意旋即襲來。

    可一躺進褥子中,他又神思不歇, 輾轉難眠。

    是夜昏昏沉沉, 謝瑾半睡半醒間做了個夢, 倏忽睜眼又醒了,就望見那封信還放在木桌上。

    信是謝瑾今一早收到的。

    他當時忙著跟軍中將士制定對付山匪的詳細計劃,沒來得及回。待到事了,他又不知該如何回復了。

    反正難再入眠, 謝瑾披氅起身走到了桌邊, 又拿起那封信。

    裴珩開蒙晚, 他的字算不上好看,這筆鋒落處還藏著幾分急躁。可不難察覺, 他寫信時定努力端正著一筆一劃, 好讓字跡看起來賞心悅目一些。

    見字如晤,謝瑾腦中能立刻浮現出他寫信時的神態動作。

    他心思反倒更沉了,研磨提筆,就打算給裴珩回信。

    經這一日后, 謝瑾發現自己并不了解裴珩的過往, 只是同外人一樣,將裴珩流落在宮外的那十五年輕率概括為“受苦”二字。

    可,又是什么樣的苦呢?

    裴珩小時伶仃孤苦, 無人幫襯,他一個人又是如何挨過那些苦頭的?

    謝瑾對此所知甚少, 可能都沒有姚貴了解得多。

    且在世人眼中,似乎只要苦盡甘來,所有苦就都是值得的。圣賢書亦是如此說的, 什么天將降大任,必苦其心志,勞其體膚一番。

    謝瑾是被儒學訓導出來的規矩人,對此種道理也一直深信不疑。

    可他今夜不得不反復問自己,從前陳利生之徒打在裴珩身上的那些鞭子,于他而言到底有何益處?

    裴珩所受的那些屈辱,當真都是有用的么?

    一想到這,謝瑾胸腔涌上一股難安,他有許多話想問裴珩,可思來想去不知從何問起,因此也不知從何處落筆。

    轉眼見天色將明,曙光驅散夜間的涼意,已有將士出營操練。再不久,探馬信使就便要取信發往建康了。

    謝瑾思量百般,最后只寫下一行:[事情辦得很順利,我也一切安好,皇上勿念。天冷了,記得添衣。]-

    軍中紀律森嚴,比不得在宮中。

    魯直雖不會同要求手下將士那般要求謝瑾,可謝瑾自覺恪守著軍中規矩,與將士們同吃同行。哪怕幾乎一宿沒睡,他也沒再多歇,這會兒就打算前往大營議事。

    謝瑾來早了,人還未到齊,一進帳中,先看見了一個熟悉親切的身影。

    “醒時?”

    當著一眾陌生將領的面,康醒時有些拘謹,可快走到謝瑾面前時,還是按捺不住笑意:“瑾哥!”

    康醒時黑了,人也瘦了一圈。不知是他身上這副輕鎧,還是這兩月隨軍在戰場上歷練的緣故,令他看起來都成熟了不少。

    只有露出虎牙笑時,依稀還似從前。

    謝瑾心中略有感慨,也對他笑了笑,說:“我記得你當初隨軍時,是分到震洲將軍麾下的,現在不應在惠州么?怎么來了巴嶺?”

    “前些天定安軍已攻下了惠州席城,不過,這一仗的代價實在慘烈,死了好多人……”

    康醒時說著目光便沉了下來:“總之,定安軍需在惠州休整一段時日,于將軍得知巴嶺山匪棘手,便撥派了六千精銳過來支援魯家軍,我也便跟著一起來了。”

    謝瑾輕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戰事本就殘酷,一開始心里有過不去的坎也正常。慢慢來,不必逼自己太緊。”

    康醒時一愣,望著謝瑾,又笑了起來:“說起來,瑾哥當日也算是一語成讖,沒想到,我們這么快就能重逢相見!”

    謝瑾笑而不語。

    不知為何,聽到康醒時說“重逢相見”幾個字時,謝瑾欣慰的不是當下,而是肖想出了來年春天的景象。

    ——許久才回過神。

    很快,營帳中人齊了。

    經昨日西寨一役,魯家軍上下信心備增。他們順勢摸清了西寨附近的營寨,制定了詳盡的進攻路線,打算從巴嶺以西為起點剿滅匪賊。

    謝瑾坐在椅上認真聽著,手里捧著熱茶,從頭到尾不發一言。

    魯直聽完也拿不定主意,覺得這些法子都不盡如人意,便側身彎腰征詢謝瑾:“殿下覺得,方才這三條進攻路線,哪個更為切實可行?”

    茶涼了,謝瑾放下茶蓋時,似在思索別的,答非所問:“魯將軍,如今軍中還有多少軍糧?”

    魯直微微一愣,答:“殿下放心,軍糧是充足的。除了當前軍營中的現糧,就近往南二十里的廖縣與郭家莊還有兩座糧倉,至少能讓八萬大軍撐到明年五月,尚有富余。”

    謝瑾聽言頷首,溫聲說:“那么,請恕在下冒犯直言。此時不宜強攻巴嶺,這三條路線,都不可行。”

    眾將士不禁竊聲低語。

    他們原以為除掉陳利生的西寨,會是一個好的轉折,可沒想到,這些作戰計劃竟被謝瑾全盤否了!

    魯直見謝瑾有所顧慮,又說:“殿下有什么話,但說無妨。”

    謝瑾起身,不緊不慢道:“陳利生的西寨剛被滅,山上此刻勢必人人自危,各寨猶如驚弓之鳥,他們必定加強了警備,不會輕易出巢行動。而巴嶺除了東寨和西寨兩個大寨,其余數十個寨子皆相對分散,強攻之下,稍有不慎,就會陷入之前尷尬難堪的局面——”

    有副將站了起來,不耐質疑:“那殿下覺得要如何?這幫土匪胃口都大得很,不會輕易接納我們招安條件,若是不攻,難道坐以待斃嗎?”

    “是啊,我們軍糧是充足,可再跟這幫匪賊斗下去,軍中人心也經不起拖耗啊。”

    謝瑾從容應答:“并非不攻,而是在進攻前,得多做一步準備。”

    “什么準備?”

    謝瑾:“開倉,放糧。”

    他這四個字說得清晰篤定,使得眾人駭然一驚,或震怒,或不解,亦或面面相覷起來。

    “要白白將我們的軍糧送給那幫土匪!?這怎么行……”

    謝瑾沒有解釋,也沒有將話挑明說透,任由底下爭吵議論。

    魯直也遲疑挑起了眉,可他轉而與謝瑾一對視,爭議聲中,忽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當即作主下令:“按殿下說的照辦,即刻派遣軍士前往廖縣與郭家莊,各運糧千石至巴嶺,即日起向境內百姓放糧——”

    ……

    次日,夜。

    探馬御史將建康的消息傳到大營主帳后,又到了謝瑾帳前,將一封用金色帛絲包著的信箋遞交到他手中。

    謝瑾正忙著要事,掀開簾門,見到那封包裝得過于精致,甚至有幾分花里胡哨的信時,眉間添了幾許無奈。

    他還是接過了信,握拳尷尬一咳,淡淡問那探馬信史:“后日去建康傳信,還是你當差么?”

    信史點頭:“回殿下,正是卑職。”

    謝瑾站在夜色寒風中,面容端肅:“那你見到皇上時,麻煩替我口頭傳個話。探馬千里加急傳的是前線軍機要務,不容出半點差池,讓他不要再——”

    謝瑾忽噎頓住了,不知該怎么跟外人道這“假公濟私”。

    “殿下讓皇上,不要再什么?”

    謝瑾的面頰于凜冽中微紅,作罷道:“算了……你這兩日也辛苦了,去歇息吧。”

    “是,多謝殿下。”

    進帳后四下無人,謝瑾才敢拆開那金帛信封,不想里頭的信竟有厚厚一沓!

    還以為是朝中發生了什么要事,謝瑾一緊張,忙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

    結果洋洋灑灑上千字,居然是裴珩這段時日的所見所聞,從朝堂逸聞到衣食起居,事無巨細……什么雞零狗碎都要放在信里講。

    謝瑾記得自己的回信中沒說什么特別的,只是報平安和“天冷添衣”而已。

    怎么引得裴珩話閘大開,有閑工夫寫這么多字?

    謝瑾漸舒了口氣,又有些惱,直到看到最后一行,他的氣才消了。

    [朕還是想你。]

    第78章 回信 翹首盼春歸,以慰相思意。

    魯家軍要開倉放糧的消息, 很快便遍了巴嶺。

    他們張出公告,只要經簿冊登記,無論是百姓還是劫匪, 每人每日皆可前往鎮上領取定量的米糧。

    滿洲不是富庶之鄉, 窮山惡水, 多發地動之災,常年又經匪賊強掠,其中又以巴嶺一帶最為貧苦,這些年活活被餓死的百姓不在少數。

    許多人因吃不上飯, 只得上山投靠匪賊, 提起刀來, 又對曾經的父老鄉親反目劫掠,如此惡性反復, 以至匪患愈演愈烈。

    眼下入了冬, 糧食就變得更為稀罕了。

    即使是山上那些所謂的大寨,也未必人人都能分而食得一口米粥。

    康醒時作為新入職的軍隊文官,原是跟著定安軍過來歷練的,不成想在分發糧食一事派上了用場。

    他曾跟戶部的人學過檢籍之法, 也會核算賬簿, 起初遇到百姓哄搶,也是他變通想出對策,穩住了秩序。

    替謝瑾分擔了不少。

    今日巴嶺鎮上下了點小雨, 寒涼入骨。謝瑾一身素衣,撐著傘低調來到了臨時搭的糧帳前。

    他打扮得樸素, 起來與當地百姓無異,可一放下傘,露出一頭烏黑昳麗的卷發, 氣質溫柔出塵,沿途的人們便忍不住往他身上打量。

    而一正面瞧見謝瑾的臉,他們又猶見神佛一般,虔誠低下頭,生怕冒犯圣人。

    “醒時,你這邊可還順利?”

    康醒時正忙得不可開交,見到謝瑾來,著急做完手頭上的事才抽身騰出空來,咧嘴笑說:“還成,就是領取糧食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了,有時候人手不夠。”

    謝瑾將傘收了,放在一邊:“有匪賊下山了么?”

    康醒時便取過一本理好的冊子遞給他:“如瑾哥所料,前些天他們興許是在觀望,疑心我們是否有詐,不曾現身。可從昨日起,就有山匪陸續喬裝打扮成百姓來領糧了,他們自作聰明,冊上登記用的都是假名假籍,可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謝瑾接過來仔細翻看,溫聲贊許:“做的不錯。還得再辛苦幾日,徹底打消山匪的疑慮戒備。”

    聽到夸贊,康醒時笑著撓頭,可又皺眉擔憂起來:“不過瑾哥,這次魯家軍內部倒是對分發軍糧的意見分歧很大,我聽說還有將領跑到魯將軍帳中鬧,會不會……”

    謝瑾寬慰笑說:“軍中若不鬧開,怎能讓山匪坐享其成后,再掉以輕心?”

    康醒時恍然,可還是有幾處想不明白。

    謝瑾就耐心解釋給他聽:“意見分歧,對別的軍隊許是致命隱患。可魯家滿門從軍,軍中的左膀右臂,皆是魯直及其父輩一手栽培提拔起來的族中親人,只這幾日意見不合,不至于亂了軍心。而且想拔除匪患這顆根深于巴嶺多年的毒瘤,不得不有所犧牲——”

    “原是如此!”

    就在這時,只聽得糧倉旁看守的士兵忽高聲一喝,“站住——!小子往哪跑!”

    謝瑾循聲看去,只見一個八九歲的男孩懷里抱著幾袋米,神色慌張地向人群外拼命跑去。可還沒被逮到,他因跑得過急,腳下一栽,就往地上摔了個結結實實。

    袋口一松,白花花的米粒“嘩啦”散落了一地。

    男孩望著地上滾跳的白米,愣了一愣,當即委屈得要落淚,可轉眼抬頭看到高大冷面的軍士站在自己面前,害怕得不敢吱聲,硬生生把眼淚逼了回去。

    謝瑾快步走了過來:“怎么回事?”

    士兵退了半步,稟告道:“瑾殿下,康大人,他趁我們的人忙著分發糧食,對孩子沒有防備,居然直接搶了糧就跑!”

    謝瑾見那小男孩渾身臟兮兮,一雙圓溜溜怯生生的眼睛,不敢抬頭看人。

    一看就是窮苦人家出身。

    謝瑾蹲下身,用袖子先擦了擦他的臉,柔聲詢問:“小兄弟,別怕,這些糧食不用錢,你為何要跑?”

    男孩聽到這聲不由呆呆抬頭看了眼謝瑾,失神片刻,又驚恐低下頭,垂著眼睛,不住低聲啜泣起來:“我、我知道……可我一個人領的糧,不夠……”

    一旁士兵呵斥:“小小年紀就如此貪心,怪不得手腳不干凈!”

    謝瑾抬手示意他住嘴,又關切問男孩:“你家中,可是還有別的親人?”

    男孩怯怯的:“爹娘死了,只有,我和我哥……”

    謝瑾:“那你哥哥呢?他沒來嗎?”

    男孩眼眶忽一酸,忍著哭意,斷斷續續道:“我哥病得很重,他起不來……他為了養活我,兩年前跟土匪上了山,后來不知得了什么病,那群土匪不肯給他請大夫,也不要他了,就把他扔下了山……”

    謝瑾心中悲憫,微微一愣。

    至此,那男孩的淚水再也憋不住,簌簌而下,嚎啕大哭起來,不停往地上磕頭:“大人,我哥……我哥他快死了!……我不是故意要搶……我、我只是不想看我哥死!想拿米給我哥請大夫……”

    謝瑾猝然一慟,不覺被什么觸動了,心頭鈍痛,忙用寬厚溫暖的手掌攔住他的額頭。

    此時一旁隊伍中,就有人冷言相譏:“這小孩真是不懂事,這年頭,誰家中沒餓死過幾個人?要都像他這樣搶,和土匪有什么區別?”

    “可不么,他哥就是土匪,定做了不少壞事,要真病死,那就是因果報應!”

    “……”

    “沒,沒有!我哥他是好人!他不會得報應的……不會的……”

    那男孩百口莫辯,聲音卻越來越小。他在冷漠的指責聲中無地自容,一時連哭都不敢發出聲音了。

    雨又下了起來,謝瑾面色略沉,重新撐起傘,將那孩子暫時帶離了此地。

    康醒時看了眼謝瑾,便主動說:“瑾哥,這事要不交給我來辦吧,你別操心了。”

    謝瑾點點頭,叮囑道:“別為難他,請軍醫去到他家中看看。”

    “嗯,我知道。”

    ……

    謝瑾并非宅在深宮閉戶不出的富貴之人,他從少時隨軍出征,曾游歷中原九州,見多了人間疾苦。

    可今日之事,不知為何卻令他有些掛懷。

    待到康醒時回來后,謝瑾又去專門問了情況。得知那男孩哥哥得的是癆病,已病入膏肓,就算暫時開了藥,恐怕也挨不過年關了。

    謝瑾一想到那男孩無助的模樣,難消心中郁結。

    夜深人靜時,他坐在桌前,忍不住將之一一寫到了信中,不知不覺,竟也傾訴了三頁之多。

    月夜疏涼,墨跡久未干透。

    謝瑾惘然,望著那信箋猶豫半分,心中微動,還是不由提筆添了一句作結:[翹首盼春歸,以慰相思意。]

    第79章 心愿 “我想和皇上一起,回上京看看。……

    年關將至。

    雖正逢戰時, 建康百姓也已張羅著慶賀新歲,街頭巷尾都透著洋洋喜氣。

    裴珩從不盼著過年,每逢大小節慶, 宮里的那些繁文縟禮就令他頭疼。

    可他又盼著這年能快點過去, 才好冬去春來。

    年底朝中事忙, 裴珩是夜還在長昭殿與人議事。此刻收到信,他攥袖撣去信封上的寒霜,便迫不及待當著眾人的面拆開。

    正是謝瑾前日寫的那封。

    裴珩從小沒受過多少善待,故而骨子里冷血如斯。

    世人皆苦, 再可悲可憐的人和事, 于他而言, 不過都如浮云一瞬,不值得浪費一絲悲喜, 甚至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可經謝瑾筆觸傾訴, 在信中得知那對兄弟的遭遇,裴珩眉心微擰,心思不覺跟著沉甸了。

    竟有幾分感同身受。

    而看到最后一句時,裴珩周身又驀然一震, 心頭熱血滾燙, 當場要被一股強有力的喜悅給擊昏了頭。

    他生怕是這兩日疲乏過度,思念成疾,出現了幻視。

    于是深吸了口氣, 他又打開那信,反反復復仔細讀了幾遍。

    [翹首盼春歸, 以慰相思意]

    真是相思之意!

    哪怕不曾點明是何種相思,哪怕只有寫信提筆的那一瞬,也足夠了……

    他也是想自己的!

    須臾, 裴珩嘴角快咧到了耳根,連腳下都變得飄飄然了,未與朝臣再吩咐幾句,就興沖沖離了長昭殿。

    他魂也丟了一半,連邁那每日必經的門檻都能絆著。

    “噯喲,皇上可當心吶。”姚貴見他這副反常模樣,在旁提心吊膽的。

    等到裴珩入了殿,揣著那信坐下,激動勁頭稍平復了些,姚貴才岔開話道:“皇上,太后身邊的人今早過來傳話,問上元節皇上可否要去靈福寺禮佛,新年伊始,為大雍祈福,也好陪太后娘娘在寺中小住幾日?”

    裴珩如視珍寶地將信折疊收好,又漫不經心:“禮佛?朕不去。”

    前朝諸事纏身,裴珩沒空去燒高香、拜大佛。

    且他從來不信這些神佛之說,若不是袁太后這兩年禮重佛教,虔心向佛,他甚至想將朝廷撥給各大寺的香火錢都克扣下來,挪作軍用。

    何況上元節那幾日,還與謝瑾約定回建康的日子相近,他得在宮里等他。

    姚貴應了聲:“是,那奴才去回了。”

    裴珩忽想到了什么:“等會。”

    姚貴又忙彎腰回來。

    “朕記得,這靈福寺是不是在建康的西北方向?”

    他七八年前隨父皇去過一次,早就記不太清了。

    姚貴機靈笑著:“回皇上,正是。靈福寺坐落在萬清山,與允州有交壤,而允州與滿洲相鄰,那自然離巴嶺也更近一些——”

    他知道自家主子心心念念著什么,趁著他今日興致好,便大膽揣度他的心思。

    離別之苦是肝腸寸斷的,自家皇上從前沒經歷過,經不住熬,如果能早兩日見面也是好的。

    裴珩心思一動,果然沒惱:“成,那你讓人回話給太后,再通知禮部去著手準備吧。”

    說罷,他已提筆在信紙端端正正寫下“靈福寺”三字,要與人重新約定重逢會面的地點-

    巴嶺山匪刀尖舔血,多數人也就是為了討那一口飽飯吃。

    而今他們有部分人白拿了十數日的米糧,未見到雍軍有任何行動,就漸漸放下了防備,甚至堂而皇之,成群結隊地下山。

    不過也還有不少山匪不肯輕信雍軍,不肯下山,可又眼紅。

    聽說,有寨子前兩日就因爭搶幾袋糧食,起了內訌。

    謝瑾沉得住氣,時至今日,仍按兵不動。

    轉眼,明日便是新歲了。

    巴嶺窮苦,此地百姓們過年也一向清冷寂寥,今年卻因能飽餐幾頓,各村鎮里都添了年味。

    今夜除夕,謝瑾還讓人特意買了許多煙火鞭炮來放。

    那絢麗的煙火劃亮如墨的夜色,似夢一般,不由令人心中升騰起幾分不真實的溫暖。

    魯家軍一如既往操練,不曾懈怠半日。除了晚間給將士們加了餐,今日似乎并無什么特殊。

    魯瑤此時領兵回來,見謝瑾站在那瞭臺上,便下馬走了上去:“殿下好興致,整個巴嶺的百姓都跟著您飽了眼福,連我也沾了光,許久沒看到這樣漂亮的煙火了。”

    謝瑾回身含笑,沒說什么,淡淡的視線又往巴嶺山間的方向瞟了眼。

    魯瑤愣了下,才意識到這奪目迷人眼的煙火,也是他盤算剿匪中的一步,愣了愣問:“所以這是……?”

    謝瑾謙和笑道:“到了年底,年味一濃,更容易讓人懈怠麻痹,心生惰意。小伎倆而已,若是不成,就當是給巴嶺百姓討個平安吉祥的新年彩頭了,也算應景。”

    魯瑤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山間,她握著劍柄,馬尾上的紅帶隨著寒風飛舞,目光多了幾分堅定:“殿下放心,明日我們定能一擊制勝,還巴嶺百姓一個安定。”

    明日是大年初一,也正是魯家軍打算收網的日子。

    他們這段時日在暗中鋪墊了許多,萬事俱備,只差這最后一擊。

    這段日子,魯瑤和魯家軍所有將士都一樣,心中都憋著股勁。

    這一戰是魯家軍作為前鋒部隊的開山一戰,雖然難,可只要咬牙挺過去,西南戰局他們就算贏了一半。

    彼時,軍營中響起了一陣雄渾嘹亮的歌聲,是將士們在齊聲放歌,辭舊迎新。

    歌聲激昂慷慨,又無不透著對故土親人的思念。

    魯瑤也聽得心頭一熱,對謝瑾笑了笑:“不過話說回來,新的一年,殿下可有什么心愿嗎?”

    謝瑾也聽到了歌聲,沒多想道:“大雍早日收復中原,朝廷回到上京吧。”

    魯瑤笑著打趣:“這是所有大雍將士的期望,也是天下百姓的期望,可既是心中所愿,殿下要憑心為自己想點不同的,新年么,總得有新盼頭不是?”

    “心中所愿?”

    謝瑾的確很少想過自己的所愿所求,甚至是漠視。他從來都是將世人的期待,當做自己的期待。

    所以自己才會在裴珩展露愛意時,那樣無措。

    謝瑾皺了下眉,似乎絞盡腦汁,才好不容易想出一個,說:“那么,有生之年,我想回上京看一看。”

    魯瑤覺得他這心愿有些怪異,可又說不上來到底是哪怪。

    下一刻,她又被眼前景象吸引:“殿下,看,好漂亮!”

    一朵巨大煙花于低空中熱烈綻放,流光溢彩,霎時照得巴嶺大地一亮,也點亮了謝瑾清冷的瞳仁。

    除夕的意義到底是不同的,于分別之人來說更是。

    他怔怔望著這新年的夜空,思念之情忽也從心底升騰而起,又如流星墜下,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愿望。

    謝瑾的心漏了幾拍,竟有些難以抑制的情愫,將那心愿重說了一遍:“若有機會,我想和皇上一起,回上京看看。”

    第80章 立春 “立春將至,我與人有約。”……

    大雍延始二年, 正月,魯家軍兵分七路突襲巴嶺。

    時值新歲,各寨中人心渙散, 山匪不愿戀戰, 竟沒抵抗過半日, 就潰不成軍,繳械投降者更不在少數。

    滿洲境內沒有北朔強軍鎮守,北朔官府又內皆是尸位素餐的文官,魯家軍鎮壓匪賊后, 就趁勢掉頭破城。

    自此, 滿洲半境已入雍軍的庇護, 巴嶺腳下各鎮村百廢待興,恰逢新年, 也算是一番新氣象。

    發往朝廷的軍報描述此戰時, 不過寥寥數行字。

    可只有親身歷經此戰的人,方能體會這數月來的憋屈苦楚。

    自打了這場勝仗后,魯家軍上上下下忙得更是腳不沾地,既要安置流民, 又要清點各寨人員財物, 還得收拾北朔衙門留下的一堆爛攤子。

    為此,謝瑾又在巴嶺多停留了小半月,沒日沒夜操勞, 將幾樁要緊事安排妥當后,才準備回程。

    夜里, 靈昭收拾起了行囊,謝瑾則在一旁整理書信。

    魯直恭敬在外行禮,入內見到此景時, 不由心生惋惜:“這年還未過完,殿下便要走了么?”

    帳內炭火生暖。

    謝瑾摞齊那厚厚的一沓信箋,才起身去迎:“魯將軍來了,請坐。”

    魯直撐肘在炭火前坐下,不免憂心一嘆:“巴嶺是攻下了,可關乎民生,還有許多未盡之事,殿下能再多留幾日也好。”

    謝瑾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為他沏了杯水,道:“魯將軍不必憂慮,一些事我已交代給醒時,朝廷很快會派遣得力官員赴巴嶺上任,組建各級府衙,安定百姓。將軍需思慮的,還是按原計劃如何往西南進攻,不過我想,接下來的每場仗都不會輕松。”

    魯直頷首認同,對此也有預料:“滿洲窮苦險惡,北朔朝廷一向不看重,才會放任匪寇橫行,又試圖以此鉗制我們。而今我們破了這道卡,占據了滿洲半壁,北朔不會再坐視不理,聽聞胡圖賽已從惠州領了五萬鐵騎過來,很快就會有場硬仗要打。”

    說著魯直取劍鞘就地畫了幾筆,作成地圖:“殿下且看此處——”

    謝瑾依言看去,便與之談起下一步的作戰計劃。

    不知不覺已二更天。

    魯直是個軍癡,與謝瑾聊得投入,這才想起時辰晚了,問:“對了,殿下打算何時動身往南?我好派人護送殿下一程。”

    謝瑾忙道:“不必麻煩,我有靈昭陪著,明日一早就走。”

    魯直一愣:“殿下怎的如此著急?”

    謝瑾眼底籠起一絲不可察覺的暖意,望向那炙熱火苗,目光卻陷入似水的柔和中:“立春將至,我與人有約。”

    ……

    翌日一早,主仆二人便離開了魯家軍營,沿著來時的水路返程,前往萬清山。

    兩岸風清云渺,視野開闊。

    謝瑾依欄立于船頭,不知為何,竟比來時還要難安。

    不過不同的是,此刻他心中有忐忑,有悸動,甚至還有一絲道不清說不明的喜悅。

    “殿下,喝水么?”

    謝瑾淡淡“嗯”了聲,接過靈昭遞過來的水壺,飲了一口。

    靈昭接回水壺,耳廓微動,頓下了,忽問:“殿下是在緊張么?”

    “嗯?”

    “殿下的心跳得比平日快。”她很平靜地告知。

    謝瑾微凜,連自己都未察覺,不大好意思地捂了下心口:“是么……”

    好在靈昭不多話,也沒追問他究竟在緊張什么,否則謝瑾自己也答不上來。

    難道真是因為要見裴珩,與他……

    就在這時,忽聽得船上傳來一陣驚叫。

    但見一只巨大的白鷹撲騰著翅膀,直直俯沖下來,囂張凌厲地踩過甲板上的人群,又振翅朝謝瑾撲飛過來——

    船上有人在罵:“哪來不長眼的畜生!?”

    “這大鳥還會傷人!都避開!”

    那鷹一襲白羽溫潤,可卻強勢兇猛。

    只一眼,謝瑾就想起了烏蘭達魯。

    所幸未等那白鷹近謝瑾的身,靈昭聽聲辨位,已將掌中的壺蓋迅疾飛了出去,擊中了它的翅膀。

    白鷹當即一掉,可并不甘心,在空中盤旋了兩圈才飛走。

    “殿下沒事吧?”

    謝瑾沉肩:“沒事。”

    靈昭又說:“方才有東西掉了。”

    謝瑾經她提醒,才發現甲板上有張字條,正是那白鷹所留下的。

    他彎腰拾起,拆開一看,眉心微蹙。

    靈昭警惕:“是什么?”

    謝瑾鼻尖抽了絲冷氣,道:“有人約我在下個碼頭見面,說有要事相告。”

    ——是關于裴珩那日赴譙麗公主約的真相。

    信上雖未署名,可寫這信的必定是個北朔人。

    他們的鷹能尋到船上來,至少是掌握了謝瑾的行蹤,無非是礙著在大雍之境,不敢明面對峙。

    “殿下要去嗎?”靈昭沒有情緒地問,聽憑謝瑾作主。

    事情已過去近半年,謝瑾的確尚存疑慮。

    謝瑾眉頭還擰著:“我剛助魯家軍收復巴嶺,他們心中不平,多半是想施詭詐之計。”

    何況裴珩想說時自會說,不必由外族人開這個口。

    他該信他。

    風中已有了幾許春意。想到此處,謝瑾心底陰霾一掃而空,又多了絲期盼,溫和篤定一笑:“不去了,趕路要緊。”

    ……

    御駕擺到靈福寺已有三日。

    幾年前裴珩隨父皇入寺禮過佛,他生性懶散又不信佛,多數時候都在禪房睡覺,面子上的事自有謝瑾代勞。

    可如今他反倒沒了自由,齋戒朝拜,樣樣都得他這個皇帝來領頭。

    袁太后敬佛,見裴珩難得來一趟,又不肯讓他偷懶。

    一早焚香拜完,裴珩又得領著百官跪坐在大殿金佛前,聽懷真主持誦經講學。

    這本是極莊重肅穆的事。

    可裴珩心思全然不在這,昏昏欲睡間,又有些如坐針氈。

    不知過了多久,姚貴貓著身子進來,到他耳邊低聲傳話:“皇上,人到了。”

    裴珩一下醒了,差點要不顧場合起身動作。

    一旁的袁太后捻著佛珠,有些奇怪地輕瞪了他一眼。

    裴珩才裝模作樣是跪得累了,換了個姿勢重新坐下,借機往后一瞥。

    就看到謝瑾剛趕到寺中,沒去歇會兒,就按禮佛規矩入了列,直接跪坐在了最后排的軟墊上,與眾人一同聽經。

    兩人數月不見,偏偏是在這樣的場合,還隔著那么多人。

    裴珩的脖子像是長歪了一般,僵著掰不過來,借著那三分余光,想往后窺探。

    可人太多了,佛祖跟前,他什么也看不見。

    于是乎,空靈莊重的經文在大殿中回響,聽得裴珩愈發心浮氣躁。

    他恨不能立刻起身。

    可若真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如此做,勢必只會令謝瑾難堪,況且他還不確定,他此行回來要與自己說的是什么。

    裴珩只好強行忍住那股子沖動。

    又足足過了半個時辰,和尚們才將那又臭又長的經文誦讀完。

    裴珩當即說乏了,要回屋歇息,遣散了百官。

    袁太后一回頭,才發現謝瑾已到了,喜出望外,先裴珩一步走到了謝瑾面前:“阿瑾,這一路上可還順當,累壞了吧?”

    謝瑾看到她,也微微一笑:“還好,兒臣不累。”

    袁太后滿目心疼打量他一圈:“巴嶺是個凄苦地方,你在那定是吃不飽穿不暖的,瞧瞧,又瘦了。”

    母子二人閑話交談了幾句,熟絡感情。

    袁太后搭著謝瑾的手往禪房的方向走:“阿瑾,路途倉促,今日還沒用過膳吧?你要不先到母后那歇會兒,吃點齋食。”

    沒走幾步,她發現裴珩不知什么時候從后面跟了上來,細眉輕蹙:“皇帝不是說乏了嗎?”

    久別重逢,裴珩視線直直落在謝瑾身上。兩人的目光只那么一撞,炙熱滾燙,生生要勾出黏膩的情絲來。

    謝瑾怕被袁太后發覺出什么,只得先低頭挪開了。

    裴珩這才回過神,可視線仍然沒從謝瑾身上移開,此時此刻,他膽大妄為,竟連謊都懶得撒了:“朕來找皇兄。”

    袁太后微愣不解:“阿瑾剛回來,皇帝找他做什么?”

    她也不知,兩兄弟的關系何時變得這般融洽了。

    謝瑾見話風不對,忙硬著頭皮解釋道:“母后,巴嶺匪賊雖滅,可當地情況復雜,有些事……兒臣還需跟皇上當面稟報。”

    裴珩見他居然為了自己說謊,微怔了下,壞笑就從眼尾溢了出來。

    巴嶺的情況,魯直早在發給朝廷的折子中都說的一清二楚,已沒什么可交代的了。

    僅這兩句謊,就令謝瑾的脖子快紅透了。

    他編不下去,暗睨了裴珩一眼。

    裴珩這才附和:“是,朕找皇兄,的確是為了商談巴嶺要事。”

    袁太后到底是脾性軟,最能體諒人,無奈輕嘆:“也罷,國事要緊,那你們先去談。過會兒得了空,再來母后這,別讓阿瑾累著身子就行。”

    ……

    靈福寺是座大寺,僧人本就眾多。

    御駕親臨后,又多了近上千名護衛與宮人,一路上紛紛朝裴珩行禮。

    裴珩與謝瑾一前一后走著,似是有意避嫌,亦或是久別后不知從何說起,一路上也沒話。

    可兩人的腳步都不由漸漸加快了,走著走著,連氣息都急促了起來。

    山寺清幽,還有早春的桃花瓣灑在道上。

    他們中間似有一條無形的線,緊密牽連著彼此,無需言語,就能互通心意,連氣氛都微妙了起來。

    謝瑾走得渾身熱了,連耳尖都紅了。

    他對靈福寺也不大熟悉,沒留意走到了哪。

    直到他們轉身入了一間佛殿,抬頭便見那金身佛祖矗立于蓮臺上,慈眉善目,又十分威嚴。

    謝瑾停下腳步,稍怔:“這是?”

    “……這兒沒人。”裴珩快速關上了門。

    他眼底也紅了,積壓了數月的思念之情便再也克制不住,一把緊抱住謝瑾,便不顧一切地先與他吻在了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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