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凱旋歸
芳蘇怔然,連腳下的步子都緩慢了許多。
她細細地回憶著當時的景象,目光又落在計云舒和她身后的琳瑯身上,只一眼她便憶起來了,驚訝地捂住了唇。
見狀,計云舒與琳瑯相視一笑。
“美人到底還是想起來了。”
“原來那是娘娘,臣妾不懂事,還望貴妃娘娘恕罪。”
芳蘇作勢要下跪賠罪,計云舒忙伸手攔住了她。
“美人搞反了不是?該是我多謝美人那時沒處罰我們,后來還在陛下面前替我們求情呢。”
雖然那時宋奕打定了主意要罰她,她的求情未起作用,但這份恩情計云舒還是記下了的。
聞言,芳蘇頓時羞紅了臉,似乎有些無地自容。
“娘娘…娘娘可莫再說這話了,這可要臊死臣妾了。”
芳蘇自然也憶起了當時的具體場景,只覺羞愧極了,也對計云舒的寬宏豁達自愧不如。
同時,將過往的細枝末節一齊串聯起來的她,也漸漸悟明了那時自己不知道的事,心生感慨。
原來如此,原來陛下早在那時便瞧上了貴妃娘娘,那些宮人嚼舌根的謠言也是真的。
那時貴妃娘娘拒絕了陛下,陛下心生怨憤,借阿滿之事公報私仇,這才非要將貴妃傳來她的宮殿受罰。
所以后來天子堂前狀告儲君,借逆王之事出逃讓陛下大肆追捕的也是這位貴妃娘娘。
乃至那駭人聽聞的死而復生,只怕也是她為了擺脫陛下而使的計謀,只是不知因何又落回了陛下手中。
往事抽絲剝繭般層層浮現在腦海中,芳蘇不自覺重新審視了一番眼前的女子。
形如白璧,氣若幽蘭,清透縹緲如世外仙。
雖和善純良卻不失鋒芒,又有最堅韌的心性和最剛直的傲骨,這世間從沒有過這樣的女子,倒也難怪陛下對她一往情深了。
說話間,二人便到了分岔的宮道。
芳蘇又再次瞧了眼那一臉和藹地請她先走的女子,垂首含笑:“那臣妾便去了,娘娘慢走。”
“好。”
計云舒笑盈盈地瞧了會兒她纖姿的背影,也帶著琳瑯回了宮。
約莫半個月后,宋奕率領軍隊一路順暢地到了喀城,眼下已改名叫涼州了。
宸王宋池和雍州涼州刺史早已在城門外整兵列隊恭候了多時,宋奕的鑾駕一到,幾人便恭恭敬敬地下馬接駕。
宋奕翻身下馬,朝幾人揚手,清默的目光落在一身金色甲胄的宋池身上。
“多年未見,池兒倒是壯實了不少,可見涼州的牛羊確實養人些。”
他伸手拍了拍宋池的肩,笑著調侃。
宋池難為情地笑了笑,打趣道:“何止壯了,還黑了不少呢,皇兄瞧瞧我這臉,這脖子。”
“黑些好,黑些才像個將軍呢,你瞧車勇,他就比你像。”
宋奕說著朝側頭身后瞥了一眼,宋池這才瞧見車勇身旁站著的寒鴉,不由得一驚。
“寒鴉?你怎么來了?”
寒鴉淺淺彎唇,上前拱手見禮:“末將寒鴉,參見宸王殿下。”
宋奕瞟了眼驚詫的宋池,朗笑著往城門里走。
“外頭風沙大,進去再說。”
當夜,整軍布局完的宋奕提筆寫下了兩封報平安的信,交給了驛站信使讓其快馬送回京師。
一封送到了慈寧宮,另一封厚些的則送到了關雎宮。
彼時,計云舒正用書信同趙音儀大略商量著鶴聲書堂在京師周邊分建的事宜。
收到宋奕的來信,她大略地掃了眼那洋洋灑灑的兩頁信紙,見是主要是報平安的便沒太在意,瞧完就順手擱在了案邊。
“琳瑯,明日咱們去趟皇后娘娘那兒。”
她收拾了手邊趙音儀的信件,吩咐琳瑯。
女子學堂是她的心血,分建到大淵各地也是她一直以來的去期盼與念想。
這樣大的事情,信上一句兩句的說不明白,還是見面商量更清楚些。
計云舒一出宮門便有幾名手持金令的黑衣人無視宮門守衛徑直跟了上來,她在車廂內聽見幾聲沉悶的馬蹄聲,便掀開窗牖瞧了瞧。
只一眼,她便收回了目光,又懶懶地倚回了軟靠上。
想來是那宋奕吩咐的,不過也罷,不攔著她出宮便謝天謝地了。
鶴聲書堂。
計云舒一路走來只覺煥然一新,堂內比起那李彥在時不知敞亮氣派了多少,可見將那蛀蟲給踢了是極其正確的決定。
照例隨著小廝來到思逸堂,一盞茶的功夫他便將趙音儀給請來了。
“云荷你來了!”
趙音儀提著裙袂一臉欣喜地進了門,又轉頭招呼那小廝:“阿壽,快去將我曬的青棗干兒拿來。”
那名喚阿壽的小廝憨笑點頭,忙匆匆跑去拿了。
“青棗干兒?娘娘還會做青棗干兒?”計云舒挑眉瞧她。
趙音儀低眉淺笑,回道:“不授課時閑著無事,我便會帶冬霜去城外的林子里打棗子。做起來容易的很,只挑了核,拿糖漿裹上一裹再曬干便成了。”
話音落,小廝便拿著一木盒跑了進來,她忙接過打開遞給計云舒。
“味道還不錯,來,你和琳瑯嘗嘗看。”
計云舒先給琳瑯遞了幾個,自己再嘗了口,只覺味道確實不錯,甜而不膩,連她這個不大愛吃甜食的人也多嘗了幾口。
見狀,趙音儀笑得眉眼彎彎:“你既愛吃,那我讓阿壽去取些來,你帶回去慢慢吃。”
“那敢情好啊!我跟琳瑯可有口福了!”計云舒偏頭與琳瑯相視而笑。
吃的差不多了,二人開始商量起分建女子學堂的事。
聽計云舒說在大淵各地都辦女子學堂,趙音儀蹙眉道:“大淵共十二個州府,二十六個郡縣,若要每處都建的話,費時費力暫且不說,最緊要的是咱們手里的這些銀子遠遠不夠啊。”
計云舒莞爾一笑:“銀子的事兒不必擔心,我自有辦法,不過娘娘的前半句話確實說到了點子上……”
說到這兒,她的漸漸斂了笑。
“京城的學堂是那李彥辦的,他雖人品不行,可到底是經商買賣的老手,這才將學堂辦了起來。可這三十六處同時要建,咱們上哪兒去尋這么多能辦這事兒的人呢?”
聞言,趙音儀揉了揉眉心,自問自答起來。
“不若交給當地知府知縣?……可那李彥都能貪,更莫論那些有實權的貪官了。”
她雖否定了,可卻給計云舒提供了些思路。
“可以派給知府知縣,但咱們要派人去督工,只不過這樣的話得需陛下的旨意才能有威懾。”計云舒道。
“這是個法子,眼下父親監國,倒也不好驚動征戰的陛下,我去同父親說便是,那么派哪些人去督工呢?”
計云舒挑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這個我盤算好了,便從這些年及第卻未授職的女進士中挑選三十六名家在京城的,這樣也不怕有膽子大的會攜款潛逃。”
“待事成之后,我便說服陛下,來日晉封以這一批女進士為先,如此一來定有不少人自愿請纓。”
聽到這,趙音儀的眼睛亮了一瞬,心覺這確是個好法子。
“那可還需要我做什么么?”她又問。
“玉璽在趙太傅手中,娘娘只負責讓太傅大人擬旨便是,選女進士去督工的事我來辦。”
至此,趙音儀再無二話,商議妥當后二人又聊了會兒所需的花費,琢磨出了個大概的數目計云舒便回宮籌銀子去了。
好在有宋奕的私庫作后盾,她倒也沒花什么精力,只是苦了來私庫巡查的高裕了。
他瞧著已被搬空了大半的庫房,驚得目瞪口呆。
“先帝賞的南山冰玉呢?!還有那半人高的金佛陀呢?!”
高裕急得來回轉,下意識地以為遭了賊,氣得他一度要喊禁衛軍來抓賊。
“公公,不是賊……是前段日子貴妃娘娘帶人來搬走的,說是缺錢用。”門外的小太監瑟瑟道。
高裕一怔,想起來是宋奕主動把鑰匙給了計云舒,一時敢怒不敢言,只得在心中暗自惱罵計云舒。
當真敗家!把他們陛下從小到大積攢下的私房錢全霍霍完了!
計云舒自是不知高裕的這番抱怨,她正忙著選合適的女進士去大淵各地做督工。
有優先晉封這一誘人的條件,自愿前去的京中女進士不下百人,人一多,自然就要精挑細選了。
整整兩月計云舒才挑出了三十六個品性毅力俱佳的女進士。
期間,她又收到了兩封宋奕從涼州傳來的信。
內容與前兩個月來得信大差不差,無非是問她這一月過得如何,或做了些什么,有沒有想他,再同她說些自己在涼州這一月的見聞,末尾照舊是一句云兒安。
計云舒閉著眼都能猜到他寫得什么,后來收到索性不瞧了,徑直與從前的信一齊堆在桌案上。
她本是沒想過給他回信的,卻不想趙音儀那邊出了岔子。
趙太傅認為她無理取鬧,想一出是一出,說什么也不愿擬旨。
計云舒沒了法子,只好寫信給遠在邊關的宋奕,讓他寫封親筆信授意趙太傅。
信送至涼州城外的軍營時,宋奕正坐在御帳中因久久攻克不了固馬關而煩心。
固馬關一破,便可劍指北狄的都城——樓蘭。
樓蘭一滅,北狄便不復存在。
帳內眾人皆知其中利害,可偏用盡了各種法子就是攻不下,故自是沒人敢抬頭瞧宋奕那難看的臉色。
“報!京師貴妃娘娘來信!”
詭異的氣氛被帳外這聲中氣十足的傳報聲被打破。
聽見是貴妃娘娘的信,眾人皆不約而同地去瞧那御座之人的臉色,果見那方才還眉頭緊鎖的人此時眉目舒展,目露驚喜。
“拿進來。”
宋奕徑直拆了信,瞧之前,幽芒的利眸似警告般地掃視了一圈眾人,幾人立時垂了頭。
“接著商量攻關對策。”
他冷冷說完,便低頭瞧信。
見通篇無一句念他的溫情話,宋奕有些失望,自嘲般地扯了扯唇角。
他呆愣愣地瞧了會兒信上熟悉的字跡,闔眸掩去內里的落寞,將那信紙折好塞進了衣襟中,復又開始同幾人布戰。
深夜時分,他才應計云舒所言,提筆寫下了給趙太傅的信。
寫完后,宋奕并未停筆,又給計云舒單獨寫了封信,依舊是從前一樣的內容,只這回末尾處多了一行略帶委屈埋怨的字。
闊別半載,戰場兇險,云兒當真半點不曾擔憂過朕的安危么?
宋奕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加上這句抱怨的話。
許是他思念太甚,而今好不容易收到她的信卻絲毫不見她的關心,一時來了情緒,便這么稀里糊涂地加了上去,弄得自己像個怨婦一般。
對,就是怨婦。
宋奕捏著信,以手覆面,扯出一個苦澀的笑意。
孤燈獨影,他寥寂地坐了半晌,啞聲喚來信使。
“來人,送信。”——
轉眼又是中秋佳節,與以往的熱鬧不同,宮里冷清了許多。
趙太傅擬的旨意已經傳到各地的知府知縣手中,三十六位女進士也由侍衛護送著去了大淵三十六個州府郡縣,想必今年年底各地的女子學堂便能陸陸續續地開建了。
總算是了了心底最后一件事,計云舒連帶著瞧這鳥籠一般的皇宮也順眼了起來。
正悠閑地哼著曲兒,給春壺里的玉簪花修剪枝椏時,琳瑯拿著封拜帖匆匆而進。
“娘娘,國舅爺又來了,說是中秋節想與您一敘,求您見見他。”
計云舒莞爾一笑,接過拜帖瞧了瞧,心道他這些年在國子監念書識禮實是有些長進了,連拜帖都知道下了。
每年重陽節和清明節他都派人傳話說想進宮瞧瞧她,卻無一例外被她拒絕。
原因無他,想晾著他,讓他知道因顧家小郎一事自己對他心有不滿,以此來壓壓他的氣焰,磨磨他的性子。
如今瞧這得禮溫順的模樣,想來是自省得差不多了。
“讓他進來罷,再去吩咐膳房多做些菜,今日中秋,我留他用個膳。”她收好拜帖,吩咐琳瑯道。
不多時,琳瑯將云菘領進來了,他立在琉璃簾外,規規矩矩地下跪行禮。
“臣云菘,給貴妃娘娘請安。”
計云舒愣了愣,旋即笑道:“起來罷,瞧著是生氣了,連進來瞧姐姐一眼也不愿了。”
云菘抿唇,從前青澀的少年如今變得沉穩了不少。
“姐姐說笑了,我已至弱冠,如何還能同以前那般無禮,擅闖姐姐的內殿。”
好小子,眼下同她說起男女大防來了,瞧著國子監那些四書五經是真沒少念。
計云舒同琳瑯相視一笑,掀簾而出,將地上跪的筆直的云菘扶了起來,輕拍了拍他的肩。
“你大了,也懂事了,從前的事誰對誰錯,想必你也有了一番自己的思量,姐姐也不再多言了。”
“今日中秋,你留下用了膳再回去罷。”
云菘默了一瞬,應聲頷首。
姐弟倆多年未見,又是中秋佳節,原本該熱熱鬧鬧的,可這一頓膳卻用得極其安靜。
大多時候是計云舒問,云菘答,之后殿內復又陷入沉寂,靜得只剩碗筷碰撞的叮當聲。
計云舒只覺隱約有些不大對勁,從前他那樣一個活潑愛說話的人,為何如今變得這樣沉悶了?難道念書還能改性子不成?
“菘兒,可是國子監里有人欺負你?”
除了霸凌這一條,她想不出其他了。
聞言,云菘一頭霧水。
“姐姐何出此言?我在國子監與同窗關系甚好,無人欺負我。”
見他疑惑的模樣不似作假,計云舒松了口氣,忙問他如今怎么不大愛說話了。
云菘糾結了片刻,沉聲緩緩道來。
“同窗師兄弟們大多已中舉及第,更有名列一甲紅袍加身者,可我到如今卻連個秀才都沒考中。”
計云舒愕了一瞬,只覺哭笑不得。
她還道是出了什么大事才改了他的性子,卻不想是成績不如人,自卑了。
清了清嗓子,她溫聲開導。
“菘兒,姐姐也很平庸,所以姐姐沒有資格,也不會強逼你去考什么功名,你不必覺得有什么對不起的,你能平安快樂地過一輩子,姐姐便滿足了。”
“當然,你若是自己想爭口氣,覺得沒有功名臉上無光,那姐姐也尊重你,只是勸你莫要將功名看得太重,被一個死物裹挾了自己的喜怒哀樂,那就不值當了。”
“你還年輕,考不上再考便是了,國子監藏龍臥虎,你比不上他們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多給自己一些時間,寬心些,總有一日會考上的。”
一番話又將云菘給說沉默了,臊眉耷臉的。
計云舒一眼便知他心里還郁悶著,倒也沒再多言,只讓他自個想清楚便是。
這種事,旁人的勸告只是隔靴搔癢,還得他自己想通了,方能真正解了心結。
用完膳,計云舒又同他聊了會家常,叮囑他天涼加衣,夜里念書莫要太晚了諸如此類的。
瞧著天色差不多了,便起身送他出了宮,方走出關雎宮門,便被他攔下。
“就送到這兒罷,秋風涼,姐姐快些回宮罷。”
說罷,他長身微躬,得禮地后退兩步,轉身離去。
“娘娘,國舅爺瞧著當真不一樣了,從前糊涂莽撞的,哪會有這樣多的禮數。”琳瑯望著那雋瘦的背影發嘆。
計云舒淺笑著回應:“是啊,確實同以前不一樣了。”
看來這宋奕是有些本事的,將他送去國子監還真沒做錯——
三秋將盡,元冬始尹。
窗外的海棠樹只剩枯黃的枝椏,偶有飛來的鳥雀立在枯枝上嘰嘰喳喳地叫幾聲,又振翅飛走。
計云舒坐在明亮的窗前,摩挲著那厚厚一摞信封出神,神情有些沉重。
以往每個月宋奕都會來信,上回他來信抱怨她不擔心他,她便回信好好哄了哄,又叮囑他安心作戰,所以不存在他賭氣發惱這一茬。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他連續三月只字未回呢?這很難不讓她多想。
難道是失了手?攻打不成反被人端了老巢,全軍覆沒了?
想到這她倏然臉色發白,只覺胸口悶得慌,又默默地安慰著自己。
不會的,不會的。
京城十萬精兵,加之雍州冀州二十萬,又有宸王在呢,無論如何也不至于此。
再說了,若情況當真那樣危急,便早該有人回京報信增援了,哪會如現下這般安靜?
她不該自己嚇自己,不該。
這般想著,計云舒心里好受許多,她數了數手里的信,整整八封,將其理好工整地放進了屜子里。
事實證明,計云舒是杞人憂天了,因為就在這個月底,她又重新收到了宋奕的來信。
信上說樓蘭已破,北狄已亡,他們不日便會班師回京。
看見這個天大的好消息,計云舒長舒了一口氣,暢快的心情也在此時沖淡了她對那太后的不滿。
她將信交給琳瑯,讓她去慈寧宮報個平安。
這一年的除夕似乎喜事格外多,前有宋奕滅北狄,后有蔣輕舟成親,計云舒且樂呵不過來呢。
“欸,沒成想啊沒成想啊!這蔣姑娘是何時同衛大人摸到一處去了?”
計云舒瞧著蔣輕舟送進宮的喜帖,笑得見牙不見眼。
琳瑯一聽這話可就來勁兒了,要知道她每日里除了同計云舒廝混,干得最多的事便是與她那些宮娥小姐妹扯談宮里宮外的八卦。
一聽計云舒不知道,她一臉興奮地給她分享。
“娘娘不知道,蔣大人和衛大人同在大理寺任職,是日久生情的呢!而且奴婢還聽說……”
講到此處,琳瑯壓低了聲音,嘴都咧到了耳朵根,小臉還有些異樣的紅。
“聽說是蔣姑娘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主動問衛大人喜不喜歡她,竟沒想衛大人也紅了臉,小聲地說了句喜歡,之后二人有沒有……便不得而知了。”
計云舒愕然地瞧著琳瑯擠眉弄眼,滿眼驚惑:“不是?你知道得這么詳細,她倆坦白心意時你不會在一旁瞧著罷?”
琳瑯立時收了笑,正色道:“怎么可能啊娘娘!我有個同鄉在司器局當差,她常跟她師傅出宮去,這才從外頭聽來的。”
計云舒哦了一聲,又瞧起手中的喜貼來。
她沒瞧錯,這蔣姑娘是個大膽的,不同于這個時代的大膽。
三日后,蔣府。
目光所及之處,皆掛著大紅的綢緞,張燈結彩,鼓樂齊鳴,一派喜氣洋洋。
門前車馬絡繹不絕,賓客爭相慶賀門外立著的精神矍鑠的老人,一時人聲鼎沸,盛況空前。
“貴妃娘娘到——”
隨著這一聲尖細的嗓音,沸騰的人群立時安靜了下來,皆有禮有序地讓路見禮,蔣函也忙理了理衣裳,躬身相迎。
一架小巧秀麗的馬車緩緩駛來,停穩后,琳瑯率先下了車,伸手立在車下。
緊接著,一只纖白的素手伸了出來,計云舒一襲淡緋色窄領宮裝,款款掀簾而出。
“臣蔣函,恭請貴妃娘娘金安。”
計云舒徐徐抬手,溫婉一笑:“蔣大人請起,諸位也起來罷。”
“謝貴妃娘娘——”
“我帶了幾套頭面首飾來給蔣姑娘添妝,煩蔣大人帶我去見見她。”計云舒笑道。
蔣函受寵若驚,連聲道謝,恭恭敬敬地引著她往里走。
繞過雕梁畫棟的影壁,過了垂拱花門,便到了蔣輕舟的閨房,她甫一進門便瞧見一身鳳冠霞披的蔣輕舟給自己行禮。
“快起來快起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講這些虛禮了!”
計云舒將她扶起,拉著她的手上下不錯眼地打量,笑吟吟贊道:“今兒個可真是天上的仙子下凡來了!連咱們這些凡夫俗子也能得見仙顏!”
蔣輕舟被夸得有些難為情了,忙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衣袖讓她別說了。
計云舒愣了愣,轉頭一瞧才發覺屋子頭還有一喜婆和幾名妙齡女子,想必那些女子都是她的閨中好友,也是今日來給她添妝的。
她忙斂了神色,不再肆意說笑,轉頭吩咐琳瑯打開首飾匣子,將那套東珠點翠頭面和兩只累絲芙蓉金簪遞到了她手中。
“娘娘這,這過于貴重了。”
蔣輕舟不依,伸手欲將匣子塞回琳瑯手中,卻被計云舒按住。
“你這樣那我可要惱了,這是我的心意,我大老遠地從宮里趕來,你卻要我帶回去,可不傷我心么?”她正色勸道。
蔣輕舟沉思了片刻,立時改口:“那,那這兩只金簪我收了,那東珠點翠頭面娘娘還是帶回去罷,屬實僭越了,我真不敢收。”
計云舒無奈,只得妥協依了她,隨后拿出了那只金簪替她戴上。
“來,時辰差不多了,我替你簪上。”
銅鏡中,蔣輕舟眉如遠黛,面若桃花,屬實明艷動人。
計云舒立在她身后仔仔細細地瞧了會兒,心生感慨。
那衛蘇她也見過幾回,生得也是溫文爾雅儀表不凡,二人倒是郎才女貌,般配得緊。
正兀自想著,門外來人說新郎來接親了,屋內眾人立時動了起來。
計云舒忙退到了角落,以免礙著她們手腳。
“娘娘,咱們不跟去正堂瞧瞧熱鬧么?”琳瑯低聲道。
“罷了罷了,我一出去,衛家人怕也要戰戰兢兢地朝我見禮,我還是不出去擾他們歡喜祥和的場面了。”
吉時到,蔣函淚眼婆娑地瞧著女兒上了喜轎,臨了臨了,還跟到轎子便細細叮囑。
“輕舟,嫁了人就是大人了,可不能再像從前那般鬧騰了。”
“還有啊,日后若是在衛家受了委屈,只管回來告訴爹,爹去幫你出氣。”
賓客們哄笑了幾聲,心道這老御史氣性還真大,一點兒也不給來接親的衛家人面子。
衛蘇并未在意旁人,立時翻身下馬,行至蔣函身邊撩袍下跪,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頭。
“岳父大人放心,在我衛家,輕舟可以做她任何想做的事。夫妻一體,無論何時事,我都會站在輕舟這邊,絕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我心昭昭,天地可鑒,若有半句假話,便叫我命喪黃泉,永世不入輪回。”
蔣函擦了擦淚痕,忙將衛蘇扶了起來,目露不舍。
“好好,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去罷,帶輕舟回去,莫要誤了吉時。”
這門親事他原是不同意的,只因他覺輕舟心性尚小,還不足以為人婦。
但輕舟執意要嫁,這衛家小郎又是同朝為官知根知底的,他這才松了口。
衛蘇頷首,躬身作揖:“岳父大人保重。”
說罷,他轉身上了馬,帶著迎親隊伍漸漸遠去。
眼見著外頭的動靜差不多了,計云舒才帶著琳瑯緩緩走出,欲來向蔣御史告辭。
聽見她要走,蔣函忙挽留:“娘娘難得出一回宮,便在敝府吃了薄酒再回宮罷。”
計云舒聽他那濃重的鼻音便知他哭過,女兒出嫁,自是難受,她便更不好多留了。
“今日是蔣姑娘大喜,我本不該推辭,可陛下吩咐過不讓我在宮外久留,自然不好忤逆。”
她搬出宋奕這張大旗,蔣函自是不敢置喙,恭恭敬敬地送了計云舒上車離去——
開了春,班師回朝的鑾駕也進了京。
圣上二次親征殲滅了宿敵北狄,這樣振奮人心消息一傳開,京城內的官道上便被百姓擠的水泄不通,還得依助將士們沿途開道。
烏泱泱的黑甲兵簇擁著那玄金的鑾駕蜿蜒在皇宮外的官道上,百姓們簇擁載道,歡呼稱贊不斷,萬歲聲不絕于耳,雀躍與自豪縈繞在每個人心尖。
短短一盞茶的功夫,京城內萬人空巷。
從去年初春到今年初春,整整一年的光景,計云舒與宋奕才復相見。
和一年前出發時一樣,宮門外有人在候著迎接,只是這回卻少了計云舒。
隨著一聲洪亮的號角聲響起,隊列整齊劃一地停下。
宋奕卸了那身玄金甲胄,一身墨色立領暗紋常服,自那五爪金龍嵌頂的帝王鑾駕中掀簾而出。
太后一見那消瘦了一圈兒的人便急急地迎了上去,心疼地撫著他那棱角愈發分明的臉。
“奕兒,你在外受苦了……”
宋奕深沉的眸光掃視了一眼迎駕的人群,王公重臣皆有,獨獨不見計云舒。
他微微擰了眉,心下生疑,卻不得不先安慰他母后。
“母后,貴妃呢?”
見他三句話不離計云舒,太后自是黑了臉,沒好氣道:“哀家哪兒知道啊?又沒往她那兒去過……”
宋奕沉了眸,行至趙太傅身邊詢問了幾句朝中事務,便撩袍匆匆趕到了關雎宮。
“陛下到——”
計云舒才喝了藥,正歪在貴妃榻上緩著昏沉的腦袋,迷迷糊糊地地聽見這一聲喊,她才反應過來今日是宋奕回京的日子。
“琳瑯,扶我起來罷。”
許是鼻塞,她原本清淩的聲線此時帶了些鼻音,突兀得很。
她扶著琳瑯的手走出寢殿,宋奕恰好急急奔進來,二人一打照面,他顯而易見地松了口氣。
“云兒,朕回來了。”
他滿心歡喜地身前人攬進懷中,積壓了許久的思念在這一刻倏然迸發,洶涌如潮水,讓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覺越箍越緊。
計云舒本就咳嗽,眼下喘不上氣,愈加一發不可收拾了。
宋奕高興過了頭,這才發覺出計云舒的異常,忙松了手替她撫背順氣。
琳瑯也適時端來一杯熱茶,扶著她坐回了貴妃榻上。
“好好的怎么病了?”
他輕撫她略顯蒼白的臉,瞧著便不似康健模樣。
計云舒慢慢地啜飲著盞中的熱茶,翁著嗓音,有氣無力道:“前段日子夜里著涼,染了風寒。”
聽著那濃重的鼻音,宋奕不自覺蹙眉。
“竟這樣嚴重了?可尋了太醫來瞧瞧?”
“尋了,藥也吃了幾副,比剛病那幾日已好上不少了。”她擱下茶盞,指尖輕揉著太陽穴。
聞言,宋奕更心疼了,伸手替她攏緊斗篷,攬著她貼近自己胸膛。
“朕不在,云兒受苦了。”
計云舒未回應他的自言自語,怕過了病氣,她掙扎著欲從他懷中出來,手肘不慎頂到他的肋骨處時,她聽見他很輕的一聲悶哼。
她愣了愣,隱隱意識到什么,忙抬頭問他是不是受傷了。
宋奕眸底的異樣轉瞬即逝,朗笑道:“受了點兒小傷,眼下差不多好全了。”
計云舒靜靜地瞧了會兒他肋下的部位,肅色瞧他:“當真好了?”
“自然是真,不行你瞧瞧。”
說罷,宋奕解了腰帶,敞了外衫和中衣,露出了左肋下一道小拇指長的劃傷,黑乎乎的,似乎已經結了痂。
見確實是個小傷口,計云舒顯而易見地松了口氣。
下一瞬,她倏然意識到自己方才在擔心宋奕,臉色有些不自在。
略一抬眸,只見宋奕正眸光晶亮,眉眼含笑地盯著自己,那股不自在愈發濃郁了起來。
宋奕自是也瞧出了她方才對自己下意識的擔心,只覺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觸涌入心間。
溫暖滿脹,妙不可言。
他熾烈的熱忱與愛意,終究是將眼前的萬年冰山,燙出了一道只屬于他的裂縫。
“云兒……”
他輕握住計云舒微涼的手,溫熱的手掌覆上她柔軟的手背,情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清絕的側臉。
計云舒被那直白熾烈的視線盯得頭皮發麻,不自覺撇過了臉,淡聲道:“天涼,陛下還是快些將衣裳系好罷。”
“云兒是在害羞么?”
聽得那清冷中帶了一絲悅意的嗓音,計云舒偏頭瞟了眼他,利落地將手抽了出來,縮回了衣袖里。
宋奕也不惱,清笑了聲,低頭不疾不徐地理好衣裳,攬著她歪在了貴妃榻上。
“太醫說了,我這病可是會傳染的,勸陛下還是離我遠些。”
宋奕聽了這話,禁錮在她腰間的力道更緊了些。
“那便傳給朕罷,朕樂意。”
計云舒撇頭瞧了眼背后那無賴的人,輕哼了一聲,索性閉了眼不搭理了。
身后,宋奕見她閉目小憩倒也沒再喋喋不休,半支起腦袋,垂眸瞧她恬淡的睡顏,彎唇淺笑。
闊別一載,他魂牽夢縈了許久的場景,終又真實地浮現在眼前,叫他心安落意,再無他求。
此后,任海枯石爛,地老天荒,只他二人琴瑟一生,便足矣。
瞧著瞧著,宋奕緩緩俯首,眸光深深,于她眉心輕輕印下了一吻。
琳瑯見狀,悄悄地給鼎爐中多加了銀骨炭,而后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留以二人溫存的時光。
病來山倒,病去抽絲,前前后后養了二十來日,計云舒的風寒才算大好。
病好這日,宋奕莫名其妙地用條絲帶蒙上了她的眼睛,說要帶她去個地方。
她被宋奕牽著朝前走,眼前黑漆漆一片,可耳邊傳來的嘰喳鳥叫聲和那撲鼻而來的熟悉花香,還是讓她立馬便猜出了自己在何處。
她在心底好生嘲笑了一番宋奕,心道他故弄玄虛了這么久,卻被自己輕易識破。
這人怎么打個仗回來變這么蠢了?就憑著她對荷園的熟悉程度,他該連同她的耳朵和鼻子一齊塞上才成。
正嘲弄地想著,宋奕倏然停下了。
細微的帛料摩擦聲響起,下一瞬,眼前的絲帶被人取下。
計云舒鴉羽般的眼睫微微顫動,待適應了日光后,她緩緩睜開了眼,隨后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呼吸都滯緩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紫藍色花海,夢幻絢爛,宛如仙境落入凡間。
藍紫色漸變的花朵一株簇擁著一株,在春風中搖曳生姿,帶給人的視覺沖擊與那些或粉或紅的尋常花朵全然不同。
是獨具一格的艷麗風情,攝人心魄的嫵媚妖嬈。
“這就是……樓蘭美人?”
計云舒陶醉其中,不自覺地彎腰去細瞧手邊的樓蘭美人。
花瓣是別樣妖艷的藍紫漸變色,花蕊是粉藍色漸變,正中的花心則是嫩粉色,確實與研畫坊的那名回鶻畫師說的別無二致。
她好奇地俯身輕嗅了嗅,果真半點兒花香都沒有,想來花香要到夜里才會散發彌漫開來。
宋奕溫柔地瞧著她饒有興致的動作,眉眼含笑:“如何?云兒可還喜歡?”
計云舒直起了身子,立在花海中與他對視,不答反問。
“陛下真的將人家樓蘭的花一株不剩地全搬來了么?”
“人家的?”
宋奕恣意地朝她挑眉,負手倨傲道:“朕打下來了,那便是朕的。”
話雖狂妄了些,可成王敗寇,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轉過身朝里走了些,方才還納悶呢,這小小的荷園是如何容納下這上萬株樓蘭美人的?眼下便完完全全瞧清里頭的玄機了。
這已經不是以前的荷園了,說是鑿破重建了也不為過,宮墻大拆,不知從外頭何處又劃入了一大塊空地。
“那兒原來是什么地方?”她指著遠處的花圃問宋奕。
宋奕順著她指的方向瞧去,朗朗一笑。
“那是紫宸宮的后殿。”
關雎宮和紫宸宮幾乎是相鄰,荷園毗鄰著紫宸宮的后殿。
那時移栽樓蘭美人空地兒不夠,他便將兩邊的宮墻砸了,從紫宸宮的后花園和后殿各劃了一片地進荷園。
“啊?你把你的宮殿給拆了?”計云舒目瞪口呆。
宋奕含笑睨她:“是啊,朕又不住紫宸宮。”
計云舒一時無言以對,心想也是,反正他是準備賴在關雎宮一輩子了。
宋奕饒有興致地瞧著她那副凝噎的模樣,修長勁瘦的指節輕彈了彈她的腦門。
“怎么?想趕朕走啊?”
計云舒捂著腦門瞪他一眼,撇下他朝花道里面走,冷嘲熱諷道:“我哪兒敢啊,這關雎宮是陛下建的,陛下不趕我走便謝天謝地了。”
“又惱了不是?說出這樣刁鉆的話來。”
宋奕大步追上去想牽她的手,卻被她靈活躲開,他只好無奈賠禮。
“好了莫惱了,都是朕不好,不若你朕讓你彈回來,可能消氣?”
計云舒站住腳,回頭瞧他,杏眸晶亮:“我可沒陛下這么小氣。”
“好好好,是朕小氣,云兒莫跟朕一般計較。”
朗聲說罷,他攬上她的腰身,朝花海深處走去。
“園子西南角還有呢,朕帶你去瞧瞧……”
盈滿春意的荷園中一片靜謐安然,紅杏鬧枝頭,雀鳥爭相頌。
春光微淡,日頭下,并蒂茶花開得正艷,花瓣后,是依偎漫步的一玄一碧兩道身影。
清風徐來,二人的衣角在春風中翩躚纏綿,最終隱入花海深處,消失不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