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日光下人影重合。 ◎
景泰廿三年秋匈奴犯境, 北境燃起狼煙。長安皇城未央宮內君臣連夜裁定出兵計劃。后由太尉夷安長公主進行細化,三年內四赴雁門督戰。至景泰廿六年夏,終于再次控制北境。
匈奴選擇這個點出兵, 乃試探之意。
畢竟大魏四方邊境, 西羌在開國前便已經平定,女帝時期統一了南燕和東齊,周邊小國陸續來降,如此北境的匈奴便成為唯一的對手。
大魏女帝勵精圖治, 生殺予奪, 早已傳遍四海。然同她君威一起揚名的,便是她一副羸弱不堪的身子。
敵不過只能盼著熬過她的,原不止當年南燕的李朔一人。譬如這會的匈奴便也有此意,但匈奴顯然要比李朔有志氣許多。
先聞女帝壽數難永,再聞女帝得藥救命,繼而扳著手指算其天命。
景泰十六年傳出的十年壽命,在景泰年廿三年時, 已經過去七年。而這一年亦是女帝得藥救治的第一年, 匈奴便在這會舉兵犯境。
卻未想到, 十年之期到達之時,女帝并未因身疲力竭耗干心血,反倒是先發制人的匈奴獻上降書送來人質。
這年夏,女帝在未央宮前殿閱過太尉帶回的協議,將卷宗丟在一旁,饒有趣味地看著匈奴使者送來的王子,招手示意他上前。
匈奴王子尚不足二十,濃眉深目,身姿魁梧,是個區別于長安五陵年少的異域兒郎。女帝坐在御座上,含笑看著他。
這是早朝時候,除了養病休沐的太傅岳汀,滿朝文武都在?磁凵裆,不由為太傅捏了把汗。
廿三年,太傅夜闖椒房殿,一刀砍去巫溪王子一條臂膀。群臣私下談論,叫好者贊太傅為公剛正直諫,暗嘲者嗤其爭風吃醋假公濟私。然太傅舉止不足掛齒,女帝的態度才是最重要的。
女帝并未對這事多言,只是此后巫溪王子未再能入椒房殿,而后陸續來降的各國質子也未有再入聞鶴堂者,皆入住了北闕甲第。
女帝身邊,唯太傅一人。
這三年來,百官中十之八|九對其已經真心折服。其人討女帝歡心是一回事,文武兼備鞠躬盡瘁亦是另一回事。與匈奴作戰的三年里,凡是交戰時期,他都堅持在中央官署值守,以便第一時間掌控軍情。兩次重大戰略布置,亦皆出其手。于內,讓女帝平安渡過了最危險虛弱的三年,雖沒有徹底根治舊疾,但總算有所控制。于外,有效的縮短了北境戰事的時間,減少國庫損耗,減輕民生壓力。
亦是這般殫精竭慮,方在今歲三月里,聞得北境戰局扭轉即將收尾后,撐著的一口氣松下病倒,數月來都在椒房殿休養不曾露面。
是故百官看女帝這會容匈奴皇子上了丹陛已在九階之內,多有覺得帝心難測。
何論,真要比之,岳汀如今于國于君的功績,還是比不得當年的蘇相。
尤其是聞女帝一句,將“衣襟解開”,滿殿朝臣更是瞠目結舌。年長的數位九卿近臣陪侍女帝多年,識得其心性作風,這會基本覺出異樣。
帝心難測是真的,帝心敏銳殺伐更是真的。
當是匈奴作怪,要觸霉頭了。
果然,那王子原來春風得意的面容僵起一層寒霜,愣在一處。
“朕聞匈奴第三子胸有七痣似北斗,部落傳之大吉,視之祥瑞。今以祥瑞奉我天|朝。朕不獨享,卿解衣與我百官共賞。”
江見月從御座下,笑盈盈走向頓在第八階丹陛上的少年,看他額角生汗,面色鐵青。
“陛下——”殿中匈奴使者的話語將將出口,得女帝眸光示意的御前禁軍已經持長矛挑開王子衣衫。
胸膛上,勺形七痣赫然其上。
“確是北斗模樣,朕開眼了!迸勖犰汲嘀檩p晃,笑道,“轉過去,與朕諸卿瞧瞧!
堂上天子已近不惑,同少年王子尤似兩代人,話語出口乍聽帶著兩分慈和,神色也少了年少時的銳利,多出一絲寬和。
似瞧少年羞澀模樣,更是步下丹陛,伸手扶他轉身。
卻聞少年嘶的一聲痛呼。
“這痣難道不是先天既有,如何朕摸一摸便使王子如此苦痛?”江見月抬手將他推下丹陛,頓時禁軍四下圍上,連著同來的匈奴使者都被一同橫刀脖頸。
殿中一時靜下,見隨侍女帝身側的太醫令上去查驗,片刻復命道,“陛下,此非痣,乃近日所烙印爾!
所以此人根本不是匈奴奉為祥瑞的三王子。
所以是匈奴戲耍女帝,不尊大魏也。
頓時,匈奴君臣顫顫,大魏群臣激憤。
女帝回來御座,目光落在使者身上,“兩軍交戰,尚不斬來使,朕放你回去。你同呼赫莫說,朕看在兩國百姓面,給他個機會,重新將三王子送來!
“今歲冬朕不見匈奴人,匈奴便見朕兵戈!
至此,朝會散。
女帝養病三年,除了一些重大節宴偶爾出現在世人面前,其他都在椒房殿,鮮少處理政務。這是三年來頭一回朝會連著政務一道處理的,依舊干凈利落,半點沒有因養病千日而神思遲緩。
數位三公九卿位上的高官舒出一口氣。
畢竟岳汀此人從南燕歸降而來,且入朝不過三四年,如此得女帝器重,難免惹人深疑。有臣子更是認為相比聞鶴堂那些個少年郎,這岳汀才是真正狐媚惑主的那個。后見他操心國事,雖稍有改觀,但卻又憂另一重心,恐岳汀趁女帝病重之際竊國。畢竟,皇太女在他手中教養,軍務由他全權指揮,若是真有此心,根本防不勝防。
而今見女帝尚且神思清明,殺伐果決,自然將提了許久的心放下。
此間,對岳汀意見最大的便是薛謹,暗里曾不止一次借著給女帝請安的機會,支開岳汀,苦心勸諫,讓她不要過分將權力放出去。
譬如這會,女帝御輦正要往后廷坐寐門拐去,他便又追了上來。
“小師叔。”江見月靠在輦上,抬手虛扶了他一把,示意免禮。
薛謹亦上了年紀,然眉間尚留年輕時的氣宇特質。一窘迫尷尬時,白皙的脖頸便紅上一截,雙手搓指頭能搓出聲響。早年間教她玩九連環,玲瓏塔,自個算錯秩序時沒少這幅樣子過,簡直能將指腹薄繭搓干凈。
“師叔繭子又厚啦?”江見月探出身子打趣,“說,何事讓我堂堂一國廷尉這般羞澀難開口!”
薛謹目光游離,拱了拱手,又緩了片刻方道,“陛下,不知岳大人身子好些否?臣、臣想拜會他!
“作什?”江見月聞言挑眉靠回輦上,“不會是說不動朕,要從他處下手吧?”
“臣——”
“朕知小師叔一心為朕,但朕可不敢讓您見他,滿朝文武就屬您最不待見他!”江見月努力壓下嘴角,咳了聲,“說來也是,小師叔為何對他頗多意見?”
“他、陛下不覺他舉止多有仿之……”薛謹頓了頓,轉口道,“罷了,如今臣對他無甚意見,為往昔態度想同他致個歉,乃臣小人之心了!
江見月坐在轎輦中,手里小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你要給他致歉?”
*
“他要給我致歉?”椒房殿中,蘇彥靠在榻上,正就著江見月的手用藥,聞言差點嗆到。
“你受的住嗎?”江見月給他拍著背脊,笑道,“是不是比他成日排擠你更滲人!”
“排擠我,也是因為我!毙蒺B了百十來天,蘇彥并沒有恢復多少,一點咳嗽急喘便激得他面上浮起一層病態的潮紅,只是提起往日親友,他的星眸中還是會凝出久違的神采。
江見月坐在榻邊看他眼中稀薄的光,人有些出神。
蘇彥久等不到她的湯勺,便自己從她手中接過碗盞飲了,放下碗盞時見她整個眼眶都紅了,眼中蓄滿了眼淚。
自從他病了,她便總是哭。很多時候,也不是哭泣,就是忍不住落淚。
她說她害怕。
她怕什么,再明顯不過。
她的病,有醫藥可控可醫。但是他除了病,還有衰老。他們本就隔著十余年光陰的距離,在他步入人生的后半段,而她又得藥調養后,彼此的差距仿若更大了。
她怕敵不過天命,怕他走在她前頭,怕他再度離開她。
她抵在他胸膛說害怕,他便尋不到話語來寬慰。
這世間,光陰不可逆,生死不可改。
想了許久,他說,“皎皎,我每頓藥都好好喝的。過些日子,就好了!
小姑娘哭得抽抽搭搭,小雞琢米般點頭。
兩月后,丹桂飄香,楓燒云霞。蘇彥終于緩過來,可以下榻。
江見月沒讓他去尚書臺理政,依舊關在椒房殿。
蘇彥再安靜的性子,也耐不住常日無事,幸得靖明時不時過來向他請教課業。然中秋后,小公主代帝前往建章宮主持為期半月的祭祀,蘇彥便更無聊了。
江見月道,“你關了我三年,我這才圈你多久?”
蘇彥對著爐子猛扇了幾下,“這也要比!”
“我的粥要是糊了,信不信我關你十年八載!苯娫鲁种痪頃鴥裕捳Z涼颼颼飄過來。
蘇彥眼前黑了黑,莫名想到當年被關抱素樓的日子,手中蒲扇慢慢緩了動作。
許是這日粥熬得特別香稠,江見月被伺候的舒心,入夜看著他恢復了大半的面色體態,許他明日出宮散心。
“小師叔又尋了我兩回,你去看看他吧!苯娫屡吭谔K彥身上,親他滿身的傷痕,“要不要派隊禁軍給你,到時小師叔莫說致歉,許會打你一頓!”
“禁軍去,事便大了!碧K彥笑過,將她抱下來,合被睡去。
說容他一日散心,然蘇彥一去兩日未歸。
第三日午后,方離開廷尉府。薛謹一路相送,面上眼中可謂情緒豐富至極,殘留著未散的喜怒哀樂,只是在跨出廷尉府見到門口一架馬車時,一下煞白了臉色。
是一架普通的雙騎馬車,不普通的是駕馬的車夫乃禁軍首領。
“小師叔!”馬車簾帳被侍者掀起,端坐里頭的婦人盈盈喚他,目光如刀似劍投過來,“廷尉府如今權力是愈發大了,后廷的人也敢沒日沒夜地拘著!”
薛謹瞥一眼身邊忍笑的男人,嘴角抽了抽,拱手道,“陛下哪里的話,臣豈敢同您搶人,正要給您送回去呢!
話落,識趣地領人回府,不礙人眼。
“下來,我們走走!碧K彥在車駕旁伸出手,“去抱素樓如何?”
江見月提裙下車駕。
日光下,人影重合。
婦人道,“今晚我不想回宮!
男人頷首,“那住潮生堂!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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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榮嘉篇之一念起◎
我叫江呈星。
阿母說, 我是大魏最尊貴的公主。
說這話時,我約莫三四歲,按理是還不太能記事的年紀。只是她說的次數實在太多了, 便有了印象。
有一回, 出于好奇,我問阿母,“那皇姐呢,她是先皇后的女兒, 父皇的第一個孩子, 不該是她最尊貴嗎?”
阿母美麗精致的面容上,神色一下僵硬起來,有些尷尬地笑了下。
“你阿母的意思是,你在她心里最尊貴!卑樵谝慌缘耐庾婺肝桕柗蛉吮劝⒛干妻q許多, 接過話來。
“那為何我的名字是星星,皇姐是月亮,星星沒有月亮大, 也沒有月亮好看!蹦暧椎奈遗俑鶈栴}。
阿母這才開口, “你是妹妹啊,就是沒有月亮大。但是星星眨著眼睛,月兒彎著笑臉,都很漂亮。”
這樣說也對,我聽了很開心。
我的名字是阿母取的, 她出身長安五大門閥之一的京兆陳氏,很有學識,比寒門出身的父皇要識文斷字許多。
見月呈星, 聽來便是姐妹親密和睦的意思。
阿母原是父皇稱帝前的妾室, 但和主母李氏很要好, 給我取這樣的名字倒也合理。
李氏身體不太好,又長了年歲,唐氏粗鄙,是故在父皇的這三個妻妾中,阿母很受父皇寵愛。尤其是阿母當年射殺了前郢皇帝趙征,為圣懿仁皇后報了仇,以京兆陳氏女、江氏未亡人之身份迎父親入了長安皇城,如此愈發榮寵加身。
當是這種種緣故,她方覺的自己女兒尊貴無比。
我實乃子憑母貴。
大些,我自也能懂這期間的道理。
只是不能理解的是,阿母在論起皇姐時,總有些不自然。譬如,回想前頭她給我解釋那會,臉色便不太好看。彼時,我摸著她隆起的胎腹,和弟弟說話,抬頭看見母親煞白了臉,呼吸急促。
而且,有那么兩次,我躲開乳母的嘮叨,去阿母的寢殿尋她。小小的身子窩在窗臺下,隱約聽得她與祖母在談論皇姐。
有一回,尋我的乳母和姑姑們的聲響驚動了屋內的阿母和外祖母。外祖母神色還好,阿母撫著胎腹卻是顫顫微微。
我問,“阿母,皇姐怎么了?”
外祖母攙扶阿母坐下,轉頭含笑道,“你阿母說天涼了,你皇姐在宮外開府,恐奴才們不盡心,想著要提點一下!
阿母關心皇姐是好事,但她怎么發抖呢?
我上去拉住阿母的手,她沖我莞爾一笑,摸著我后腦的手冰冰涼涼。
她顫抖的最厲害,雙手最冰冷的一次,是傳聞皇姐被先皇后附身,奔跑在馳道上,夜扣宮門的時候。
那日父皇宿在阿母殿中,我已經睡熟了,隱約聞得黃門急報。
非君走御道,夜闖禁中,皆是禁軍可以先斬后奏的死罪。但是眼下禁軍不敢動手,一來皇姐手無縛雞力,二來她穿了一身青衣,盤婦人髻,配一根銀簪。
“青衣銀簪,是蘭娘早年常做的裝扮。是蘭娘……”
我被吵醒,哭著要尋阿母,乳母便將我抱去。阿母捂著就要臨盆的肚子守在被褥尚溫的榻上,等到父皇被左右扶回來,等到父皇兩眼放空,喃喃低語。
阿母原本握著我掌心的手便抖個不停,指尖如寒冰。我本依在她身側,忽覺身下黏黏的。低頭看,是阿母的血從她襦裙中洶涌流出。
她被嚇得流血了,差一點就生不下阿弟。
我也被嚇倒了。
但我被嚇倒是因為看見阿母流了好多血,聽她叫得太厲害。那阿母呢,她是被什么嚇倒的?
皇姐嗎?
應該是的,印象中每次提起皇姐,她總是神色異常。
但皇姐有何可怕的?
我分明覺得她很可憐。
她才十歲就出宮開府了,她的阿母死的特別慘,她嫡親的手足也去了,父皇也不怎么管她。少府欺她無權無勢無人可依,總是克扣她的東西。
因為我的阿弟體弱,太仆令說是皇姐命格的緣故,父皇又把她禁足了。除夕夜,未央宮中那樣熱鬧,她卻被鎖在府里,不可以出來。
我想要是換成我,可能就傷心死了。
所以,實在想不通,阿母怎會怕她!
而且皇姐是個很好的人。
這話雖是表舅父說的,卻是我自個驗證的。
阿母自從有了阿弟后,便鮮少理我。
我是子憑母貴,阿弟是讓母憑他貴。自然,阿母便愛重他些。
世道如此,女子總不如兒郎。
是五六歲的時候吧,皇姐不知做了何事,難得的得了父皇歡心,贊她為女中典范。阿母也突然改了性情,哄逗阿弟之余,讓我去尋皇姐玩,多向她學習。
我也確實孤單,阿弟碰不得,阿母又不再陪我,便聽話去尋皇姐。原也尋不到,聽說她整日在府里讀書禮佛,鮮少出來。
我就說她可憐吧,十多歲花骨朵一樣的年紀,讀書便罷了,卻伴在青燈古佛旁,染一身刺鼻的辛辣香氣。
但是父皇說,那是皇姐的孝心。
父皇這般說了,阿母便又催促,說了讓你好好學著些你皇姐。父皇聞言很高興,我便輕輕點頭。
平素見不到,節慶宴會上能碰上。
我第一次親近皇姐的時候,是在明光三年的冬至宴上,她將將被父皇贊譽為女中典范,被很多高門女郎圍著說話。
我還小,一個人擠不過去,就不遠不近地仰頭看著被圈中間的皇姐。她在笑,但看起來好像不是真的開心,因為她的臉白白的,細眉若舒若蹙,果然沒一會她便拂開人群吐了起來。正好是面對我的方向,我手里端著一盞牛乳,嚇得退后了兩步。
她被人扶去偏殿,我偷偷跟了上去,把牛乳給她喝。
暖呼呼香噴噴的牛乳,是我最喜歡的。喝下去整個人都舒坦開心了,皇姐應該也會喜歡的。
果然,她接了一飲而盡,我正得意,想問她好不好喝,還要不要。但她比我先出聲,讓阿燦送我回去。似不愿多與我說話。
我便有些委屈,我還沒她正經說上一句話。
但也不要緊,宮中多宴會,我總能見到皇姐。
皇姐不愛說話,都是我主動尋她。
我和她說話時,她也會笑。給她牛乳和甜漿,她也愿意喝。端午節我還送她一個五色手釧,她伸手讓我給她戴上。為此,我開心了好幾日,那是我自己編織的,丑的不像話,她卻一點也不嫌棄。只是她從不送我禮物,我想許是少府又克扣她東西了,想到這些我便有些難過。但好在表舅父護著她。后來再見面,我朝她走去,她就會俯下身抱我。
其實我知道,她抱不動我太久,因為相比我肉乎圓滾,她特別瘦。
我聽說她以前走丟過,回來以后就養不胖了,她有病,身體很不好。關于她走丟的事,我好奇問過表舅父,“皇姐丟在哪了?是在宮里走丟找不到回寢殿的路?還是在北闕甲第,跑到朱雀街去了?”
大概我還小,對距離沒有概念,只見表舅父看著我,含笑搖頭,“她走丟很遠,很久,要是早點……”他輕輕嘆氣,眼中滿是疼惜。
皇姐抱不動我,我還是想粘著她。
雖然她胸骨嶙峋,咯得我有些疼。但是她抱得很穩,身上香燭的味道也變得很好聞。我趴在她肩頭時會想起我阿弟的樣子。
那會,他占據了母親的全部,自然肩頭不再有我的份。
明光四年,上林苑狩獵的時候,我再次縮在皇姐懷里,趴在她肩頭,轉身看見前面被父皇抱著、母親哄著的阿弟,心想等狩獵結束,便和他們說,我要搬去皇姐府上,和她住一起。
只是未曾料到,這場狩獵,讓江氏所有人、乃至天下人的命運都發生了變化。
這個愛兒郎重兒郎,覺得女子不如兒郎的千秋世道,出了一位女帝。
皇姐君臨天下。
而我奉母命就藩。
我才七歲,在長安皇城的錦繡堆中長大,我認識的人都在這里,我不要去那樣遠的地方。
再說,我為何要去那里?
我要和皇姐在一起。
但是阿母堅持,母命不可違。我去求皇姐,她如今是天子,一言九鼎。但皇姐說她以孝治國,不敢違逆母后。
我只能離開。
長安一別十四年,我初時三月一封信寫與阿母,寄與思念。前后四年,共十六封。然無一有回信,便再未提筆。
四年,停止了深夜的哭泣,扼住了瘋漲的思念,熟悉了陰平風貌,我也能夠慢慢走出離愁別緒,接受這個遠離長安皇城的封地,后來不久又遇見了年少愛慕的人。即便后來的后來方見世事荒唐,實乃遇人不淑,然那個少年到底慰藉過我孤獨,給我深刻的希冀和企盼。
再后來歸國回朝,我已近而立,皇姐也已至中年。她待我一如幼時,我依舊是尊貴無匹的榮嘉長公主,如愿住在了當年的端清公主府,還與皇姐玩笑讓她偶爾下榻此間,了了我幼時想與她同榻的夙愿;式泓c頭應好。如此,我在長安城中也可謂炙手可熱,權勢煊赫。
因為即便我的生母聯合前朝宗親毒殺太子賜死,被除名宗室,然我不僅沒被牽連,身份卻更尊榮了。因為我被寄名在圣懿仁皇后膝下,同皇姐成了更親密的手足。
這些都很好,我也沒有不知足。只是不知是否居在此間,離宮闕甚近,我總是不經意遙望長樂宮。
我幼時長大的地方,陳氏后半生終老的地方。
早年的那點疑惑,在心中又開始滋長。
她到底怕皇姐什么?
她如何會結合前朝反父親的帝國?
又到底為何那樣狠心,同幼女生別離,至此不肯見?
皇姐,前朝,帝國。
這樣的字眼盤旋的心頭,我便知曉自己不可多想,不可多思。但是止不住啊,朱檐飛廊在眼前,從她墳上吹來的風在耳畔回響,縱是不介意真相也難釋懷怎就莫名淡薄的母女情意?
我做錯了什么?
是故,景泰廿六年,在皇姐度過十年危機之后,我向她請辭,要求遷往陰平封地。
我給了緣由,在那里的時間比這長,我想回那里。
皇姐沒有挽留,她以陰平為中心闊我封地,贈我珠寶金銀無數,還說我可隨時回長安。
我重新回來陰平,學著太常的樣子,尋人辦起學堂,為皇姐的新政添磚加瓦。府中也養著一些幕僚打發時辰,好多都是她送的。她說我可以選一人以白首,也可擇多人以歡愉,都成。反正我是大魏最尊貴的公主。
日子平靜而有意義,我以為會就此過一生。
直到景泰廿九年,我回來陰平的第三個年頭,府里來了一位老嫗,直言要見我。
人帶了進來,細看,竟是素節。
阿母當年的貼身侍女。
如今已過花甲,白發蒼蒼。
她說自覺大限將至,趕來完成主子的遺愿。
她的主子,不就是我生母嗎?
我頷首,“你說吧,若我能做,自當盡力!
不想,老嫗卻只是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說是有一公侯人家,這日小妾出門散心回來,聞其母來訪,遂趕回院中。卻偷聞其母與一人商議,要除去這家的家主。小妾暗思,欲除家主不就是除去她之夫君嗎?于是惶惶逃開,不幸發出聲響驚了屋中說話的人。急亂中見本家主母從遠處走來,頓生一計,出聲喊之,奔于她處報信,如此移花接木,金蟬脫殼。
后其母出,自當偷話者乃主母,下令殺之。主母身懷六甲,被長刀貫胸,一尸兩命,其尸身懸于城樓,慘絕人寰……
“后來……”我在難以言說的震驚中截斷她的話,問,“后來、后來可是主母長女知曉生母死因詳情,知曉兇手何人,而那妾室遂終日惴惴不安,聞其名見其身而心顫膽寒?”
老嫗垂首不語,半晌頷首又道,“主子送走您,堅持讓您千里就藩,實乃用心良苦,她以十余年不見不問之生離苦,撫平陛下之怨恨,更為保全殿下爾!
這些年,我也猜測了一些,然如此聽聞真相,到底默聲良久。
良久方問,所以她之遺愿為何?
素節便將一封信奉給我。
“恐人挑撥,恐社稷危,便不怕我知曉,與姐不睦嗎?” 我展信閱完,心緒難抑,半晌沉沉回坐榻上,復念信中數語,呢喃自問。
卻聞老嫗道,“婢子來時,將此事此信俱報陛下矣。這處亦是主子吩咐,主子一點心思,盡付此間了!
我抬眸看她。
她繼續道,“陛下準了,還讓婢子帶來一句話!
我依舊看她,等她的話。
陛下說,“她富有天下四海,但只有你這么一個血親了,她很想你!
我一動不動看著她,許久覺得臉上涼濕一片,一邊笑一邊小心收起了信,趕在四月清明回了長安。
城郊楊柳依依,春風十里,我在夷安堂姐的引領下,給一座無名墓上了三炷香。
歸來未央宮見皇姐,我們都沒論往事。
我與她說了我辦的學堂,她送我兩樣東西。
一個五色手釧。
她說,“抱歉,你送朕的那個,朕找不到了。但朕記得它的樣子,試著編了一個。幼年不總說朕不給你回禮嗎,現在給你!
我伸出手,勞她給我戴上。
眼淚噗噗索索地掉。
那會阿母防她害她,她哪敢贈我東西,以做把柄!
還有一物,乃一個泛黃的平安符,上書“元豐十五年八月初十”。
皇姐說,這是一個婦人的慈心。
我不太理解,她讓我回去問素節。
是夜,素節捧符反復看,老淚縱橫,“元豐十五年八月初十,主子去大慈恩寺祈福,祈的兩個平安符,一個留給自己,一個贈給了即將臨盆的先皇后,盼她平安生產。”
我聞后無話,只輕輕頷首,又看那封信。
【吾兒親啟:
展信盼好!
經年分離,得兒之信十六封,卻從未回之,愧矣。然思來念去多時,終是提筆書此信。
凡爾閱之,自當已知曉全部因果。一語言之,你皇姐生母死于卑劣的人性,而你生母則死于殘酷的政治斗爭。
故,至阿母死,直你觀此信,恩怨已了結。
這般不堪之面目,原不欲與爾知曉。然為二人,方撕開遮羞經年之面具。
一為你皇姐,恐有人借吾之死挑撥你,再累其社稷危;二為吾己身,到底俗人多私欲,欲奢吾兒之諒解,欲圖吾兒之愛意,欲盼吾兒之余生——
見月呈星,手足和睦。
景泰十二年秋,母絕筆】
皓月當空,清輝滿地。
我于窗前再讀此信,將那枚平安符藏于衣襟,貼于胸口,隔無邊夜色與母閑話,“皇姐待我很好,我很平安,很愛她!
也,很愛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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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靖明篇之不負君◎
我是大魏的第三代帝王, 但我并不是文烈女帝的親生女兒,我是她從育嬰堂領養的孩子。
也就是說,我是個棄嬰。
這一點, 是在我七歲那年, 文烈女帝親口告訴我的。
那一年,是景泰廿一年,文烈女帝在建章宮中養病,長安皇城由彼時的執金吾方貽掌控。
陽春三月, 文烈女帝身子稍有好轉, 私服出宮散心。我和夷安長公主陪侍她一道。馬車幽幽,一路賞花聽鳥語,去了城郊的育嬰堂。
育嬰堂,是昭承太子薨逝后, 文烈女帝以他的名義在長安近郊建立的專門收養棄嬰的地方,說是為他攢功德。
我清晰記得那會她和我說的話。
她說,“太子年幼夭折, 身為儲君于國于民并無建樹。但他天性純善, 敏而好學, 若是能夠承襲國祚,定可以造福天下百姓!
她牽著我的手,走在育嬰堂的林蔭道上,看著一個個或大或小的孩子們,常日蒼白的面龐浮起笑意,垂眸與我繼續道,“如今他便已經做了一件造福朕和這天下的事。”
林蔭盡頭有涼亭,日照充足,她帶著我坐下來。
我好奇地看著她,見她眼角泛紅,目光慈和,微笑與我說,“便是將你送到了朕身邊。”
育嬰堂中收養的孩子十中七八都是女嬰,剩下二三即便是男嬰也多有殘疾。這不是建立者文烈女帝決定的,是這個世道決定的。
千百年來,世人皆重男輕女。
育嬰堂中收養的孩子都是襁褓嬰孩,有主動放在門口的,有堂中侍者按時去周邊撿回的。這些孩子中,基本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身患殘疾或者父母無力養活的,一類是想要男兒偏生女,如此被丟棄的。
是故堂中女嬰甚多,女帝在擇選的時候便將大部分的目光都盯在了女孩身上,進行考量。
是故細想,我也極有可能是哪戶人家想要兒郎,卻讓他們失望的那個。
世人當難以想象,他們大多數所厭棄不喜的,偏是那個女兒身的九五之尊看重的。
文烈女帝所行多悖常理。
譬如,按照我這般身世,當永遠隱瞞,不讓我知。
但她卻告訴了我。
我幼時不曾多想,直到景泰廿九年,她讓榮嘉長公主知曉了其生母陳氏同她的種種恩怨,我忍不住問,“左右那老嫗大限將至,君母何必要讓姨母知曉,徒增她與您離心的風險?”
她道,“那我們如何保證除老嫗外再無旁人知曉?縱無旁人知曉,焉知你姨母自己心中不疑不惑?還不如讓她曉得,攤開說明了,彼此安心!
我便是在那個時候悟到她當初對我坦白真相的意義。
是啊,縱使我的身世只有她與夷安長公主曉得,但是待我長大,我會不會好奇我生父何人?如此,會不會去查聞鶴堂的檔案?若是聞鶴堂檔案有疑,我會不會再有旁的念想?我又會不會因為心中存疑不踏實,生出雜念,累傷旁人?譬如夷安長公主的后人,恐他們間尚有知情者?
人心難測,世事難料。
誠者,永遠是最有力量的。
后來大了,執掌山河后,又有了更深的體悟。
實乃文烈女帝,那養我造我的女君,她太愛這社稷蒼生了。
唯恐這天下多生動亂,便在自己能夠掌控的時空中,盡可能地清除隱患。
而她實在是位善謀人心的帝王。
彼時同我講了身世,便又問我憂不憂,怕不怕?
怕不怕有一天她覺得我不夠好,便會不要我?她會在這育嬰堂上百孩童中重擇他人?
我那會才七歲,似懂非懂的年紀,多少是怕的。
甚至回去后在夢中驚醒,醒來看見她守在我榻邊,持著帕子給我拭汗,端來茶水給我醒神。
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她便上榻陪我聊天。
她說不要怕,如果我能完成一樁事,我便是大魏永遠的公主。
我著急問她是什么?
她輕輕撫拍我胸口,似慈母哄稚子,柔聲細語,“殺了執金吾!
我又一次震驚。
執金吾方貽,不是她最寵信器重的臣子嗎?
甚至有可能成為她的皇夫,枕邊人!
世人都知,他們相識于微末,扶持走過長路。
她說,“來日,朕與你細細說。如今,你聽話便可!
我自然聽話。
于是那年冬,我一箭射殺方貽。
史官如斯載:景泰廿一年末,靖明公主射殺執金吾方氏,除佞臣,清君側,朝野俱驚,天下譽。
我聽的懂這話,是說世人都在贊揚我。
我好高興,完成了君母的任務,是大魏永遠的公主了,不必再擔心她會不要我。然當我將這樣的話,雀躍著在只有彼此二人的寢殿說起的時候,她卻眉眼冷淡地看著我,并不滿意。
我靜下聲來,低垂頭顱,緊咬唇瓣。
許久,屈膝跪在地上,向她認錯。
她搖首,“朕不覺你有錯,只是失望你不曾悟出此間道理!
我再叩首,“兒臣這會悟了。君母不會不要我,因為您身子不好,沒有太多時間再去培養新人。而兒臣也不該如此眼皮低淺,盯著區區公主位。公主算什么,兒臣是要承君母衣帛,襲大魏國祚,為儲為君的。如此,方不負君母往昔教養栽培,不負君母今日嘔心鋪路。”
話畢,我沒有聽到她的話語,只在低垂的視線里,看見她向我伸出手,我將小手放入她掌心,抬眸見她笑靨。
她牽著我,走向萬人之巔。
景泰廿二年,我被冊立為儲君。
亦是在這一年里,我們親密無間。
一來,她病重的厲害,我盡心隨侍左右。二來,她在病重中與我簌簌低語,講她的往昔歲月。
我便徹底看見了遺憾未曾有幸參與的她的前半生。知道了她早夭的孩子,了解了她摯愛的男子,看到了她那些殘酷又始終值得懷念的時光。
而到最后,她卻只是說,“你看,你是棄兒,我是乞兒,但是我們都遇見了極好的人。禍兮福兮!”
在盡心養育我,給我鋪好了前路后,她又將自己赤裸裸展示給我,將她不為人知的血腥面,軟肋處,全部付于我。
無非要我安心做個好皇帝。
她氣息不勻,話語哽咽,似傳達一種使命,傳遞一份責任,“請一定做個好皇帝!
交代完國事,她方敢陷入私情。
她在渾噩中開始反復念起一個人。
和我說他千般好。
甚至與我道,我的今日,也有他的功勞。
她說,“當年他救了我,教養我,與我說,這世間對愛意恩德最好的回報,不是還于施恩人,而是繼續贈于下一個微弱者。傳承而后發揚。”
她說,“幫我記住他!
“他是誰?”我問。
蘇彥。
罪臣蘇彥。
竊她國,殺她子,被落筆在史書上,將她孤零零丟于人世的罪臣蘇彥。
于是,我在她刻骨的思念中,在蘭臺的史冊中,看見一個罪臣的風骨和氣節。
羨慕她曾擁有過這樣一位郎君,羨慕她的時代有過這樣一位臣子。
遺憾我不得見,不曾識。
但我確實可以幫她去銘記,讓世世代代去記住他。
我在她病榻前鄭重應諾。
她想他想得最厲害的時候,將自己當作他,把我當作她自己。
她活成一件他的遺物。
偏她這件遺物,并非無意識,隨時有著自己的思想和舉止。
廿二年秋,她發兵伐燕,一手攻外境,一手引內賊。
伐燕順利,內賊也除的干凈。
我后來想,她能讓賊寇掉以輕心,入她局中,所借大半是她的病體。她無所不用其及,哪怕是自己一副殘破虛弱的身子,也能為她反復利用。
縱觀我前半生,沒有見過比她更虛弱又更有力量的人。后半生,當也不會有。
她這樣的人,本就世間少有。
或許就是稀而貴,蒼天都不忍再苛責她。
景泰廿三年,她的神明重回人間。
在做了我八年的神明后,終于恢復了凡人的面貌。
我看見她周身的冰雪面具碎裂掉落,身體里的血液重新涌動,她從神座佛龕上走下來,擁有人間煙火氣,會嬉笑怒罵,會愛恨貪嗔。
我第一次看見岳汀同她的接觸,是在椒房殿的門口,他沖入內寢,而我卻被她忠心耿耿的太醫和手足攔住,說是由他們去。
尤其是榮嘉姨母,她說,他是她的藥。
第二次見,還是在椒房殿。
早春二月的清晨,寒意彌散,他從君母的寢殿出來,身上披了一件大氅,隱約露出緞面中衣。
我不是頭一回見到侍奉君母的兒郎從她殿中出,但他和他們完全不一樣。他的舉止神態,家常從容。
不似過客,更似故人。
他沒有他們年輕,沒有他們俊朗,沒法與他們比較。也確實不能比較,自他出現,阿母再未傳召過旁人。
許是當時一面心中晃神,便多看了他一會,鬼使神差問他劍法道理。
不問便罷,問后愈發覺得親近和敬佩。
他竟可以一語道出君母所授的劍法妙訣,教授的方式比君母還要自然流暢。
一點好感油生,我便時有接觸他。
本來,他也是我的太傅,很多時候都伴著我。
只是我更喜歡看君母和他在一起的樣子。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君母同宣室殿、尚書臺上的女帝完全是兩個人。
這會她只是椒房殿中一個尋常的嬌嗔婦人,握一卷書冊,扣著桌案使喚他添茶,或是在用過湯藥后藏起兩顆山楂蜜餞,掩著袖子含入嘴里。
他坐在我一側,伴我讀書,看我憋不住笑,回頭無奈看君母,“勞陛下不要擾殿下!
君母便挑眉,施施然起身,“朕給你們騰地方!
有一回,我到椒房殿交課業,我是按時到的,卻久不見阿母。
青|天白|日,烈陽當頭的晌午,我等了許久又不見宮人,便入內寢尋阿母。
殿門外,聞得床榻枝丫,呼吸纏綿,還有男子一點沙啞的聲響,“……不鬧了,我還得去尚書臺……”
“再、再一會!”婦人氣息粗喘。
那年我十一歲,原是被嬤嬤們教導過閨房事了,沒有太震驚。真正讓我吃驚,不慎撞在廊壁,腦袋鼓出一個大包的是我又聞了一聲婦人的話語。
是歡愉至極里中從靈魂發出的呼喚,“師父——”
而男人喘息中應她,“我在!
我捂著腫起的包,昏脹中靈臺陣陣清明。
終于明白如何這岳汀可以讓聞鶴堂偃旗息鼓,如何可以讓君母走下神壇,如何可以輕而易舉取代她的摯愛,如何熟悉這椒房殿、未央宮的一草一木每一條石子小徑!
岳汀,他是君母的師父,是她死去的愛人。
他就是蘇彥。
后來我鼓起勇氣問了君母,君母一邊夸我聰慧,一邊彈著我腦袋上的包,道是再不許我隨意出入椒房殿。
這話不必她說,我也很識趣。
只是我生出一重貪念。
確切地說,早在前兩年,同君母和太傅的相處中,便已經起了妄念。只是知曉那人便是蘇彥,這一點念頭便更強烈了。
但我還是有些不敢,畢竟他們好愛昭承太子。
于是我在景泰廿九年,我的及笄禮前夕,君母問我要何禮物時,方鼓足勇氣說出了口。
“我已經喊了您十五年君母,能不能往后年歲許我喚您阿母?”
是在椒房殿的水榭上,春光瀲滟,湖水粼粼。
太傅在不遠處垂釣,我在水榭中陪君母調香烹茶,她問了話,我便這般開了口。
我跪在她膝畔,努力保證,“兒臣會做一個好皇帝,會永記您的教誨,會以天下先,會以百姓貴,會……會聽您的話!
我不知道該怎樣讓君母在賜予我無尚權力后,再賜予我平凡的親情。
世人永難企及的地位,我唾手可得。
世人生而有之的情感,我生而不存。
我貪這情感,瘋一般渴望這情意。
于是,一遍遍磕頭。
終于見得那只手在我身前伸出,將我扶起。
她摩挲著我肩膀,眼中蓄著淚水,長睫一眨便如珠落下,“阿母將這千鈞擔子壓在你身,本也不知有何可補償你的,你這點要求自是可以應!
“阿母!”我伏上她肩頭,得寸進尺,“那我能不能、能不能再要一個阿翁?”
“這與我無關!彼ν崎_我,目光落在不遠處垂釣的男人身上,“你自個去問他!
那男人聞我話,卻是看也不看我,只將魚竿提起,將釣來的魚放入筐中,方慢里斯條道,“我的妻子是你阿母,那我還能是你什么!”
我們一家的秘密自不為外人曉。
只是在景泰三十年的泰山封禪后,當阿母改年號“沉璧”后,相比百官俱驚,我要平靜許多。
泰山歸來,阿母的身子又開始不太好。便將政務慢慢挪到我手,她同阿翁前往建章宮養病。
于是,有些事群臣便通過我遞話。
譬如有部分臣子,并不同意將年號改為“沉璧”,要我勸阿母收回成命。理由再明顯不過,此二字,乃罪臣蘇彥之表字。
一國之年號,如何能用一個罪臣的字!
我頷首應是,反問,“一國之年號,如何能用一個罪臣的字?難不成陛下昏庸了嗎?”
群臣不敢接話,只道“陛下英明!
我再次應首,“是啊,陛下英明!
宣室殿中臣子面面相覷,朝野中百官低語紛紛,坊間市集里眾說紛紜。
慢慢有人會過味來。
罪臣蘇彥,其罪或許莫須有。
只是阿母并未再有旁的旨意,朝中也無人再論年號之事。唯有在這年冬,太史令蘇澤向我提出乞骸骨。他還未到乞骸骨的年紀,只說身子不好。后來聞他離開了長安,去往益州,當年的南燕,似是探尋些什么。
我也不曾多問。
在這以后,蘇氏的子嗣,不論男女,要么入朝為官只入蘭臺作太史令,修編國史;要么閑云野鶴行走天下記錄大魏的山川風貌,只是他們都會去往益州,找尋岳汀的來路,拼湊岳汀的生平。
這是很多年后的事了,阿母阿翁都已不再,是非功過留于后人評。
而憶起他們的離去,我在懷念之中總是羨慕又覺珍貴。
阿母去往建章宮后,便在那處住了許多年。因為那有一眼天然溫泉,可助于她的調養。我在每月的頭五日,都會去建章宮匯報政務,看望他們。
沉璧四年,春日里的一天,我將將到達承光殿外宮門口,便見阿母從殿內奔出,提起裙子尋阿翁,邊跑邊喚他。
阿翁在庭院制作羊角燈,聞聲一邊讓她慢些一邊去迎她,直被她撲了個滿懷。
“跑甚,你看看你,喘成什么樣!”阿翁有些惱。
阿母卻一點也不介意,面上眼里的笑愈發濃艷,只拎著一縷頭發與他看,“我有白發了,我終于生出白發了。”
她開心得像個終于等到糖果的小女孩,阿翁卻在無聲中落下大顆眼淚。
世人都求青春永駐,都恐朱顏辭去,青絲成雪。唯她,盼著生白發,求著能與阿翁共白首。
阿翁,早在十余年前,便已兩鬢微霜。
而這年冬,阿母舊疾發作的格外厲害。北麥沙斛成倍用下去,激起她一陣陣隱忍的呻|吟。再又一次昏迷數日清醒后,她不肯再用藥。
從太醫到宗親如榮嘉姨母,夷安姨母,再到近臣如溫太常,薛廷尉,最后到我,誰勸都無用。
所有人都將希望寄托在阿翁身上,他若開口阿母定是愿意聽的。
卻不想,沉默多日的阿翁,沒有勸她,同意了她的意思。
我很是不解,壓著聲響質問他。
他的目光流連在沉睡的人身上,平靜道,“她吃的苦夠多的了,沒必要再吃了。”
他說不讓她再吃苦,便當真一切由她。
冬日里,圍著火爐給她切蜜瓜;春日里,帶她去近郊踏青,回來路上買一包酥餅給她。夏日的時候,他給她買了一匹駱駝,駱駝喝羊奶,他便烤鮮嫩的羊肉與她用。九九重陽,陪她一道飲菊花酒。
只是,他自己,按太醫署醫囑一頓不落喝下每一盞藥,兩日一次把平安脈,隨時進行針灸調養。
阿母趴在案上看他用藥,凹陷的雙眼凝出一點笑意和神采,亮晶晶的,低聲細語,“謝謝你,師父!
終其一生,她還是最愛喚他師父。
沉璧七年秋,大魏山陵崩,阿母崩世于建章宮,時年四十又八。
山河縞素,舉國節哀。
阿翁沉默又平靜,為她斂衣,看她封棺,送她入陵寢。
后以丞相身領百官為她定謚號。
經天緯地,勤勉道厚曰文;業成無兢,光有大功曰烈;故阿母謚號文烈,廟號太|宗。
阿母去后,阿翁亦不再用藥。
三月后的一天,長安迎來初雪。
昏迷數日的阿翁突然清醒,從病榻起身,沐浴熏香。太醫令與我都看出,是回光返照之態。
我扶著他,給他理衣簪冠,問他可要去看看阿母與阿兄?
他搖首,只輕輕拍著我的手,讓我像阿母一樣,做個好皇帝。
是夜,風雪纏綿。
他輕裘緩帶,提燈赴渭水,獨坐渭河畔,仰首望月,一夕乃薨。
我送他入景陵,與阿母合葬。后整理他遺物,得一卷書簡。
觀字跡,是阿母的手書,上頭記載了許多關于阿翁的事。從元豐年間,到明光年間,再到景泰年間。
截止于景泰廿二年。
景泰廿二年,我記得清楚,是她為我鋪好路,病重之際。
上頭書:你走后這些年,我一人獨行,不敢說這十年為君種種,算得上是一個好皇帝,唯愿不負你教誨。
后面是兩行新字,乃阿翁筆跡。
乃云:重回你身邊的這些年,我什少言愛,不論是否是一個合格的愛人,唯愿余生所伴,不負你情深。
又一年,蘇氏云游四方記錄山川風貌的后人回來長安,我遂讓他們手抄書簡,后將原書封于蘭臺編入國史。
手抄則流于坊間。
如此,青竹簡上,野聞書中,都會流傳他們的故事。
而我,會承他們的道,繼他們的心,勇敢走下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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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花好月明人團圓。 ◎
【一、我有更多時間來愛你】
元豐九年春, 淺陽碎金,春江漸融。
長安北闕甲第的蘇氏府邸正將縞素逐一卸下,上任太尉蘇志至欽病逝于去歲冬,如今五七已過,除了守孝的至親,其余人都除服換妝。而身為蘇氏嫡次子的蘇彥,這會也換了常服,正在堂中辭別母親。
自三年前蘇志欽從蘭州返回,舊疾沉疴,茂陵長公主便讓年僅十三歲的小兒子從抱素樓出,入尚書臺聽政。原定三年后正式出仕,效力朝廷。不想蘇志欽去得這般快,一來少了對孩子的幫扶,二來涉及守孝。然眼下四方群雄并起,民不聊生,朝中并無可用之才。茂陵長公主遂讓蘇彥起復出仕。
“阿母是讓你以國事為重,你阿翁自也不會怨你。然你也不必如此著急,且歇一歇,養好身子再赴涼州也來得及!
蘇致欽喪儀禮結束當晚,十五歲的少年許是連日守孝,染了風寒,當晚便起了高燒。原以為只是尋常小病,不想一連昏迷了大半月,宮中太醫令,城中名醫看了個遍,尋不出緣由,就是醒不過來,將茂陵長公主急得一下蒼老了好幾歲。
索性在半月前的一日醒了,請醫查看除了脈象稍浮并無大礙。少年底子康健,休養至今便已基本痊愈。
面如朗月,眼含星子,又是一副蕭疏清舉、湛然若神的好模樣。
“孩兒已經大安了!碧K彥攙著茂陵的臂膀,從堂中出來,邊走邊道,“阿翁交代過,永成侯江懷懋是可用之才,只是勇武有余,謀略不足。而今上任的太尉高閔已經喪身他劍下,孩兒且早些前去監察安撫的好。”
“阿母若是不放心,孩兒邀了阿姊與我同往,她可以照顧孩兒!蹦缸佣嗽陂T口車架前停下,茂陵正詫異,抬眸便看見蘇恪坐在馬車內。
“阿母你看他,自個扎在公務堆里,還非得拉上我一路伺候他,府里多少奴才婢子由著他帶走!”蘇恪在車廂內跺腳,狠狠剜了蘇彥一眼。
“風餐露宿,你阿姊哪能照顧你,不給你添亂就不錯了!泵晗蚺畠赫惺郑疽馑聛。
“我就說阿母不會讓我去的,我且要照顧阿母的!碧K恪挑眉下車,親親熱熱挽上母親的手,對著蘇彥道,“賭輸了,回頭將一金送來我房里!
蘇彥點頭笑了笑,同母親阿姊拱手作別,彎腰上馬車。
車夫揮鞭駛向長街,蘇彥在拐道口落下車簾。
未幾,母親和阿姊的身影消散在眼前。
細想,七歲前的蘇恪是個溫婉嬌憨的性格,并不張揚跋扈,眼高于頂。后來人慢慢長大,性子方愈發驕縱蠻橫,原都只當是長公主愛女寵溺之故。
誰能想到竟是披起了一張掩蓋原本性情的皮具,在往后數十年一點一滴長入血肉中。
蘇彥原想趁著自己赴任邊地的檔口帶蘇恪離開母親一些年頭,畢竟相比母親心系趙氏皇室的執念,蘇恪目前還沒有那樣深刻。
但顯然,這般緊迫的時辰下,難以說動她。左右無妨,他占著先機,防著便是。而眼下,他有更緊要的事要辦。
一場風寒一場夢。
前世漫漫一甲子的人生,全部涌入年少的胸腔臟腑里,他重生在十六歲這一年,真好。
出了長安城上了官道,他便換馬疾奔,不斷催馬向前。早春二月的風,還帶著積雪的寒冷,陣陣撲割在他面龐,卻絲毫沒有讓他放緩速度。
日落日升,月隱月現。
過扶風,抵天水,路金城,至隴西……在十數日的快馬加鞭后,蘇彥終于滿面風塵抵達蘭州。
“我們在這處歇一歇,然后再入涼州酒泉郡!彪S侍的護衛一行聞這話,并未有疑惑,畢竟都不是鐵打的身子,且要去見那傳聞中閻羅一般的江懷懋,總得氣定神閑些。
然蘇彥卻只在做了短暫的修整后,便領著李肅等數人前往蘭州牧府邸。
偌大的州牧府,已經人去樓空。
另一邊打探消息的暗衛也趕來回話,道是三日前這處城郊確有流寇出沒,還同一支護衛官宦人家的兵甲打斗起來,然流寇乃對方數倍之多……
蘇彥沒有聽完屬下后面的話,只催促領去交戰地,然后吩咐所有人以此為中心,往東南方二十里內搜遍所有屋舍,廟宇……凡有人跡處皆不可遺漏。
如此,在第三日晚間,在一處乞丐群居的破廟里,他終于找到她。
才過三周歲,虛虛四歲的幼女,蓬頭垢面,摟著幾根稻草縮在墻角昏睡。相比前世相遇時已經歷經了兩年的流亡苦難曉得會奮力求生,這會她更小更弱,只會在睡夢中抽噎著喊“阿母”。
蘇彥脫下身上衣袍將她裹起來,拂開她面上污漬殘草,戰栗指腹在她淚痣摩挲。幼女睜開惺忪睡眼,似受驚的小貓,顰蹙著稚嫩的眉宇盯看眼前人,嗚咽中又是一聲“阿母”。
這一眼,這一聲。
少年便知她不通前事,不識他。
沒什么要緊的,我們比前世更早相遇,我有更多時間來愛你。
【二、可喚沉璧或是七郎】
此去涼州酒泉郡,還有三百里路程,在簡單的驗傷梳洗后,他便馬不停蹄地送她回母家。這會,他還比不上她的生母能給她更多的安全感。
酒泉郡的永成侯府中,在他五日后抵達時,自是愁云慘霧。永成侯將將四歲的長女丟了,永成侯夫人急火攻心暈了兩回。
已經擁兵二十萬,不久前才斬殺了新任太尉的江懷懋,這會還能親自出來接見這位長安而來的少年刺史,完全是看在當年蘇志欽的一點提拔點撥之恩上。
前世也是這個緣故,蘇彥記得很清楚。只是今生在接風宴上,永成侯強撐的兩分客套在酒過一巡后,徹底變成滿心感激。
原因很簡單,蘇彥開門見山,道是一路而來聞侯爺府上走丟女兒,恰巧路上救得一女童,不知是否是府上千金?
江懷懋掩著不知女兒面貌的尷尬,請出虛弱不堪的夫人辨認。
于是,蘇彥便只得由著小姑娘從他身邊毫無留念地撲入母親懷抱,由著婦人將他的姑娘抱入懷中,抱去后宅。
于他往后歲月,見一面都極難。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覺得還不如前世。
前世,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在蘇氏府宅的門口,在抱素樓的小徑上,日出送他上朝,日中等他歸去,日暮晚間他背起她走在月色下,她提燈趴在他肩頭,話語低低道,“師父,你會一直背我嗎?”
哪里像如今,她依在母親懷中撒嬌,坐在父親膝頭偷酒喝,同夷安等一干女郎捉蝴蝶,放紙鳶,這都算了。也不知從哪日起,就認識了幾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小兒郎。今日攙起跌在地上的一個,給他擦著小手,哄道,“吹吹就不疼了!泵魅战恿肆硪粋男童的小木劍,同他一起比劃,比劃完了還掂起腳尖給他拭汗,“帕子臟了,你洗凈了再還我!
蘇彥從睡夢中醒來,太陽穴突突得跳,頭疼,連著心臟都疼。
耳畔縈繞著她前世在建章宮病榻上的話,“來生,我不要餓,不要冷,不要一身病痛……所以,你要早點來接我!
“我是早了!”少年長嘆了口氣,合衣躺下,卻聞叩門聲。
夏日平旦,天微微亮,四歲的小女郎白皙的面龐上騰起兩團瑰麗云霞,是健康的顏色,一點汗珠從額頭滑落,經過兩頰,似嬌花染晨露,濃艷晶瑩。
蘇彥蹲下身看她,好好的女兒家,就該這般養在手中,哺以蜜露甘汁,無憂長大。
幸得早些找到你。
“蘇刺史,您能給我修一修這個嗎?”小女郎眨著又大又圓的眼睛,兩手從后背伸向前頭。
少年低眸,一瞬間面掛寒霜,伸手接過尺長的小木劍,抬首又是春風化雪的模樣,“當然!
他一手輕輕柔柔牽著小姑娘,一手持著木劍就差要將它一把折斷。
偶爾他們也是有接觸的,就譬如這等時候,小姑娘遇見了天大的問題,便會跑來尋他。
“蘇刺史最厲害了,什么都會!彼舆^修好的劍,對著他雀躍,笑靨如花,又湊身道,“蘇刺史,您上回送給我的跌打止疼藥還有嗎?”
“你練劍受傷了?傷哪了?”蘇彥翻起她袖子,又看她面頰脖頸,將人抱起前后轉了一圈,就差要脫她衣裳查看,只自己控制下來,抱她坐回榻上,去一旁箱籠中尋藥。
“我沒受傷,是韓四哥哥前頭跌了一跤!
小姑娘脆生生的話語傳來,少年將已經找到的藥重新丟回箱內,“用完了!
“那好吧!”小姑娘拎著木劍向他作揖致謝,略帶失望地走了。
蘇彥盯著她背影半晌,認命地抽了口涼氣,追上去,“找到了,還有一瓶,給你!
“我就說蘇刺史是最厲害的,我要什么都能變出來。”小女郎扯了兩下他的袖角,又覺失禮,拱手再度感謝,“我最喜歡蘇刺史了!
盡管這會“喜歡”二字不是少年想要的喜歡,但是看她多開心啊,少年便也很開心。
他留了她一會,問,“前些日子,你阿翁說你仿佛不怎么喜歡現在的名字,喚你總不應,與我商量讓我給你重起個名。玉兒,也很好聽,怎就不喜歡?”
論起這樁事,小姑娘卻搖了頭,“我沒有不喜歡,但就是還想要個旁的名字。蘇刺史,您能給我取名嗎?阿翁說你讀書多,知道的也多!
蘇彥看著她,努力壓平嘴角,“當然可以,我還以教你讀書,過了今歲你便五歲了,可以開蒙,你愿意跟我讀書嗎?”
小姑娘點頭如搗蒜。
是故,在兩個月后,小姑娘四歲的生辰禮上,蘇彥為她取名“見月”,小字皎皎。
諸人問她喜歡否,她眨著一雙湖水般清涼的眼睛,“喜歡,皎皎喜歡。”
“這丫頭與你有緣!苯瓚秧畬χK彥道,“正好今日,將拜師禮一并舉行了。”
江見月滿懷期待。
蘇彥卻是笑意僵在面上,神思滯了一瞬。
“我知蘇氏行伍立世,詩書傳家,乃天下文武翹曲,蘇刺史可是看不上小兒?”江懷懋想起不久前,看蘇彥開私庫賑災,獻計防御西羌,原很是敬佩,欲與其結義金蘭,不想被他以家中規矩為由拒絕,這會又見他這般,難免覺得是高門世家子弟看不上他們寒門之流,當下心中有些不虞。
不料卻聞蘇彥道,“皎皎天資極好,又勤勉有加,能得此愛徒,實乃在下之榮幸。不過是方才想到家父,一直還想收一位資質佳的女徒,卻至臨終未曾如愿!
他目光從江見月身上劃過,回來江懷懋處,“若是將軍不棄,且讓皎皎入我阿翁座下,自然阿翁已故,依舊由我教導!
蘇彥雖然麒麟之才久傳在外,但眼下到底一介十六歲兒郎,同蘇志欽之名望無法相提并論,能拜其為師,自是比拜蘇彥更有顏面。江懷懋焉有反對之理,當下便同意了。
“那皎皎以后喚蘇刺史師兄嗎?”這日散宴后,小姑娘便去他院中讀書。
庭院深深,秋陽微醺,透過窗牖灑進來。
蘇彥翻開書簡,端正她的身姿,然后回來自己案上,溫聲道,“我都直呼你名字,公平起見,你也喚我表字便可!
“沉璧。”蘇彥笑著與她說。
小姑娘蹙眉,“不是二十加冠方有字,你怎么這么早便有了?”
這聰明細致的腦子即便重來一世,也半點不會更改。蘇彥挑了下眉,確實他還不曾加冠,于世人前還未有字,是他自個前世記憶作祟。遂面不改色道,“我阿翁生前為我擇取的,只是還不曾叫開,且先告訴皎皎!
得人秘密,自是歡愉,小姑娘笑盈盈開口,“沉璧!
蘇彥心頭滾燙,“我族中齒序排第七,手足至親也喚我七郎!
江見月長著一顆玲瓏心,“蘇七郎。”
【三、讓你久等了,師父。 】
重來一世,很多事因蘇彥的預知而得到更改,但也因此,蝴蝶振翅,更多事隨之而變。
轉年元豐十年,原該在這年夏,由他和江懷懋共同謀劃出征西羌,茂陵長公主卻因為病重思念兒子,將他提前召回,遂剩得江懷懋一人帶部下征伐。
蘇彥歸來,見母親并沒有信中所言那般嚴重,佯惱道,“阿母豈可以自個身子玩笑,您說思念七郎,七郎自然回來!
前世他是元豐九年過了中秋后離開長安的,今生為尋江見月早走了大半年,正值父親離世不久,是故信中所言母親思念成疾,他是信且愧的。
只是這會見茂陵康健模樣,到底一句過之,未再多言。他離開涼州時,原做好了準備,將一枚蘇家軍分符令交于江懷懋,可隨時調遣那處的三萬蘇家軍。
也為此,在江懷懋的煌武軍險勝西羌,將他們逐出涼州以西三百里時,天子趙征得茂陵獻計,以雷霆之勢抽調拱衛京畿的兩萬兵甲奔赴涼州。如此可斷江懷懋入西的精銳退路,亦可圍捕其家人以作后備之用。
京畿調走兩萬兵甲,一來是實在無兵可用,二來想著那處還有三萬蘇家軍,茂陵原想讓蘇彥直接領兵接應,但回想蘇志欽抱素樓中話,一時還是不完全放心,遂將蘇彥調虎離山。卻不曾想到蘇彥早早做了準備,人在長安,將令卻交給了江懷懋。
如此天子軍隊當真賠了夫人又折兵,同時徹底激起江懷懋反心。元豐十年秋,從涼州一路挺進,至元豐十一年冬,兵臨長安。
與前世一樣的時辰,茂陵長公主薨逝于杜陵邑,只是死前獨傳小兒子,未再令其發毒誓,只以槁木般的手揪其領,扇其面,痛斥不配為她之子。
少年跪于榻前,字字無愧無悔,“阿母心念趙家皇室,為族盡忠自是無可指摘。然卻不見皇室宗親醉生夢死,天子權貴昏庸無道,天下滿目瘡痍,民不聊生。民與君,當是民貴君輕。恕七郎不孝,無法再效力此等君主。”
“阿母若當真在意天下民生,是否當與阿姊再說些什么?趙氏氣數以盡,您何必再搭上她的一生!”
茂陵的眼中從不甘憤怒到驚詫震驚,最后終于沉沉嘆了口氣,“我與你阿翁在最后的十年里已然分道揚鑣,如今我認輸!
她撐著一口氣,自嘲地笑了笑,“去把你阿姊喚來吧,我、與她說一說!
元豐十一年末,茂陵長公主薨逝。同年年底,趙氏皇室交出傳國玉璽,獻降稱臣。蘇彥以世家首領的身份開城門迎江懷懋入長安。
如此,相較前世,江氏提前四年得天下,國號依舊為魏,年號明光。
明光元年,江懷懋冊封發妻李氏為皇后,長女江見月為端清公主。
翌年,皇后誕下一子,封為儲君。因國中未平,多戰亂,江懷懋定國本后一時間并未開后宮,只說容后再論。
而今生歲月于江見月而言,平靜順遂許多。
她自入長安,便入抱素樓學習,從童年至年少豆蔻,將近十年時光,都與蘇彥形影不離。
縱是不記前事,卻依舊無比喜歡粘著蘇彥。許是蘇彥先同她分享了自己表字一事,后小姑娘若遇人事,若心中有事,皆頭一個與他言說。
從涼州的風物小吃,到長安的芳草群嵐;從夷安的志向到薛謹自制七巧方忘記步驟,她都絮絮講給蘇彥。蘇彥總是聽得認真而專注,看她稚嫩面容慢慢蛻變成少女柔美嬌靨。
他對她唯一的一回失去耐心,是她十歲那年,與他說父皇要給她定親。畫師送了許多少年郎的畫像讓她擇選,她偷偷抱來抱素樓,讓他幫忙挑選,邊說邊一張張展開。
卻不想,蘇彥看都沒看,沉聲道,“沒一個適合殿下。”
小姑娘撲閃著一雙漂亮的杏眼,“你怎曉得的?我瞧著他們誰都一樣,誰都行,但好像又誰都不行!
“就是誰都不行!碧K彥搖著手中折扇,似在拼命扇滅騰起的火焰。
彼時是明光五年,他剛接了領兵增援漢中的旨意,不日就要出征。
緩了片刻,從案上下來,半跪在小姑娘面前,鄭重道,“皎皎,你相信我,這里沒有一個適合你的,待我出征歸來,我定為你擇一個你滿意的夫婿!
小姑娘頷首,“我想要一個同七郎這般的,成嗎?”
(我喜歡像師父這樣的。)
隔世的話語回蕩的耳際,蘇彥揉著她后腦,五指勾纏在她柔軟又豐茂的長發中,忍不住與她額間相抵,“自然成的,我會挑一個和七郎一般無二的與你。”
小姑娘偏頭靠在他肩膀,“七郎身上的香真好聞,皎皎在夢里也聞過!
蘇彥一去大半年,救下長兄蘇斐,平定漢中之地。
去時秋風卷落葉,瀟瀟馬嘶;歸來楊柳依依,黃鸝鳴歡。
他原想的很好,等班師回朝,便向江懷懋求娶公主。以他的身份地位,于公于私,江懷懋都不會拒絕的。
他們之間,除了年歲上的一點差距,再無其他。然這點差距在利益和情意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于公,太子需要助力,長姐嫁給他士族的首領,是最好的聯姻。于私,他們知根知底,皎皎幾乎是他一手養大的,這些年他們從未分開過。
又值此番他得勝歸來,當是請求賜婚最好的時機。
卻不想,入了扶風郡,方聞端清公主于正月已經定親。雖不知定下的駙馬何許人也,但是她自個挑的,前兩日陛下已經傳旨朝野,端清公主定了人家,原定五月的曲江宴就此取消。
曲江宴,乃公主擇婿之宴。
蘇彥尤覺晴天霹靂,只換簡裝策馬疾行。
百里路程,一個晝夜,他在翌日清早抵達長安城郊。
東方既白,霧靄沉沉,公主的車架出現在城門前。城門是關著的,如此便是再此侯了許久,入夜未歸。
她為何在這處等他,是與他說不愿嫁人的無奈,還是終于擇了自己喜歡的情郎之歡愉?
蘇彥勒僵下馬,腳似千鈞勒懸,想快走卻又不敢前進,只一步步艱難走向她。亦不知她何時下的車架,杏眼蒙霧,眉間隱傷,萬水千山在眸光中流轉,欲說還休。
但到底還是她先開的口。
她說,“蘇相,孤代帝來此犒賞您。你,跪聽圣旨。”
蘇彥看她半晌,跪下身去。
“今洛州蘇氏第八代子嗣,齒序七,彥,鐘祥勛族,秉教名宗,文武皆備,人品貴重,擇以尚公主見月,擇日完婚。”
宣讀詔書的是江見月本人,然聽召之人卻是半晌沒有反應。直到少女俯身近低語,“蘇相是不愿接旨嗎?”
“臣,領旨謝恩!碧K彥怔怔回神。
少女卻沒有退身,只將圣旨給他,在他雙手接過的一順,她柔軟溫涼的指腹輕輕握上他手背,依舊溫聲細語,“讓你久等了,師父!
【四、花好月明人團圓】
四年后,明光九年,十五歲的端清公主下降丞相蘇彥。同年冬,天子崩逝未央宮,太子繼位,改年號宣平。
新帝年僅八歲,設四大輔臣,還是當年的四人。
雖較之前世,江見月母親康健,手足按在,但朝中雍涼一派和世家門閥的矛盾始終存在。
新婚的前兩年,亦是新帝登基不久,蘇彥忙得不可開交,江見月鮮少住公主府,多來都在潮生堂。
這輩子換了身份,她的志向便落在了修書上,成日與書簡為伴,不亦樂乎。反是蘇彥回來,每每捏著眉心窩在她肩頭輕嘆。
“可是覺得阿弟與我不可同日而語,頗讓你費心!苯娫鲁种黄窈喦盟X袋。
“論資質,幾人能如你!”蘇彥抬眸,眉眼溫柔,似從妻子片刻的溫存中恢復了精神,挪開書簡,抱人回內寢。
“不點香了?”江見月仰躺在榻上,雙手圈著他脖頸。
那香是用來避孕的,新婚兩年多,他念她年紀小,身子骨嫩,一直不敢讓她有孕。
“過完年,你便十八了!碧K彥深深淺淺吻著她,呼吸漸重,“我們要個孩子吧!
江見月溫柔又熱烈地回應他,到最后卻面龐濕涼,兩眼通紅,蘇彥吻干她眼淚,低聲道,“是不是想長生了?”
江見月咬他肩頭皮肉,泣不成聲。
轉年五月,江見月被診出兩個月的身孕?v是長子難忘,夫妻二人都是明事理之人,知曉相思無用,更不能在孕中多感傷,影響另一個孩子。
只是婦人孕中情緒反復,博學冷靜如蘇丞相,也有偶爾招架不住的時候。
入秋后,江見月胎動厲害,夜中多夢,蘇彥便睡得比她還淺,但凡她有所呻|吟喘息,便如幼時般或給她念書,或撫背脊哄睡。
這日,原睡得還算安穩,卻聞她一聲接一聲抽噎。
蘇彥連忙將她喚醒。
江見月睜開眼,看眼前依舊英姿勃發的青年,辨清今夕何夕,只推開他自己撫著胎腹背過身去。
“皎皎?”“蘇彥在她身后,不敢靠近不敢遠離,小心翼翼地喚她。
“睡著沒?”片刻,他微微湊近些,想看一看她模樣。
“我做夢了,夢見你不在我身邊。”小姑娘的聲調極盡委屈。
“我不在你身邊,能在哪?”蘇彥聞人開口,松下一口氣。
孕中多夢,正常。
“你尋桓氏去了,你們要成親了!”哭聲被壓抑著,隱忍著。
“我……”
“兩輩子,你都和她有婚約!”
桓氏,這是百八年前的事了。
蘇彥知道這會沒法解釋,棄甲投降,絞盡腦汁道,“明日你想喝什么口味的粥,我給你煮!”
小姑娘撫著肚子,身子抖的更厲害,哭聲愈大。
才智過人、文韜武略的蘇丞相已經不知所措,尤覺一顆心碎成渣子。半晌,伸手攬過她肩膀,欲要抱入懷中。
“別碰手,不是手臂,腿——”小姑娘縮成一團,拽著他的手往下去,“腿抽筋了,你快揉啊……”
這年長安在臘八迎來初雪,他們的孩子便也擇了這日到來。
起初是凌晨時分,江見月被腹部陣陣緊縮抽痛擾醒,她生養過一次,知道這種感覺。但大冷的天,她不想動彈,便自己打著圈圈緩了大半時辰,左右不著急。
寅時的時候,終于有些撐不住,扯著蘇彥袖子喚醒了她。
“師父,我要生了!边@輩子,她鮮少喚他師父,但每回喚他,都足矣讓他心神蕩漾,或是潰不成軍。
這會,更是醍醐灌頂。
蘇彥眉心跳了跳,披衣起身,將她抱去早已備好的產房,喚來穩婆醫官。
他一貫持重,這日在榻前陪他,握著她五指的手卻抖得比她還厲害。破水后,江見月抽回手,嫌棄道,“你出去吧。”
蘇彥僵著不走。
江見月緩過一口氣,“那你別碰我,我怕你暈過去!
周遭侍者低垂眸光,忍笑只作不知。
未幾,太后也過來了,將蘇彥推了出去。
蘇彥去而又返,“我就在屏風外,不走!
薄霧冥冥,風雪初停,一聲嬰孩洪亮的哭啼劃破天際。
這年冬,江見月平安誕下一個兒子。
襁褓嬰孩,都是一般模樣,江見月看著康健強壯的孩子,撫他眉眼呢喃,“你阿兄那會,嗓門都不及你一半響!
才出月的孩子,原是人都辨不清的,但江見月卻覺得他在朝自個笑,能聽懂自己說的話。
“皎皎,你給他起個名字吧!碧K彥逗著孩子。
“這會費不動腦子。蘇相取吧,我來挑!
“那我取乳名!碧K彥笑道,“正名等你養好身子還是你取,辛苦生的。”
外頭初雪新降,乃瑞雪之態,兆來年豐厚。
蘇彥道,“就瑞兒吧,簡單吉利!
江見月頷首,只輕輕點著孩子胸膛問,“阿翁起的名字,瑞兒喜歡嗎?”
孩子虛闔著眼睛,小嘴扁了扁,忽就哭出聲來。
夫妻兩愣了下,乳母過來道是小公子醒了兩個時辰,是喂奶睡覺的時辰了,遂抱去哺乳安撫。
江見月回頭看蘇彥,“我怎么覺得,兒子不滿意你取的名字?”
蘇彥給她遞披帛的手忽頓,“怎么可能!”
時光如水流,細細潺潺。只是到底身在帝王家,處于權力的中心,這輩子雖比前世順遂些,但也非一帆風順。
宣平十年的時候,十八歲的少年天子受安定、中山二王挑撥,也曾對蘇彥不利過。
那年蘇彥出征東齊回朝,卻被下令要求在長安城郊三十里駐軍扎營,第二日卸劍棄甲,步行入朱雀門。黃門傳旨當日,江見月被天子傳召入宮赴宴,彼時安定、中山二王皆在。
如此,便是再明顯不過的意思,這是一手控制了江見月,一手引蘇彥入城,要么他交兵權換回妻子,要么長公主大義滅親保全自己,左右就是要蘇彥的命。
嚴妝華服的長公主,施施然赴宴,一如往昔無數次出入昭陽殿一般。卻是在酒后三巡,再次給兩位皇叔倒酒時,冷眼看著二人酒盞從手中落,酒水四濺里七巧流血。
少年天子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臉色煞白,一個踉蹌跌在地上,四肢發軟看著皇姐持酒盞步步逼近。
他當從未見過,亦從未想過,他嬌蕊牡丹般的手足,竟是如此殺人如宰雞,半點不眨眼。撫他冕服十二章紋,眼中嫌棄又倨傲。
更是半點想不通,她是如何看出二王之心,竟能先發制人的。
唯見她俯下身來,喂酒就要入口中,遂拼命掙扎。卻被她一手箍住下頜,拽起推去御座,聽她話語落下來,“這張椅子,皇姐既讓你坐了,你便安安心心地坐著,皇姐保你萬世流芳。若是再起歹念——”
她讓過身子,讓他足矣看清地上二王的尸體,“此二人之今日,便是你之來日!本票K在他唇口晃過,最后被婦人灑向地面。
她松開少年,理衣撫簪,“你姐夫還在城外,你是接風請他赴宴,還是要他卸甲請罪,想清楚!”
江見月出入宮闕,如入無人之地。
后來很多年,四海皆知,大魏的鎮國公主,名為公主,實為陛下。
當然,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眼下,長公主夫婦姑且家事都不順,也不夠意氣風發。
實乃新生小兒,讓他們費盡了心血。
瑞兒什么都好,身子也康健,甚至還同江見月一般長著一個迷人的淚痣。就是仿若聽力不太好。每每喚他,都不作聲,七八月大,都能咿咿呀呀開口說話了,但是就不回應人。
尤其是蘇彥,每回一喊他“瑞兒”,他便蹙起眉頭,連著眼神都挪開,不欲看他。蘇丞相麒麟之才,兩世兩朝為相,就沒被人這般嫌棄過。
如此又是一年冬雪至,孩子周歲抓鬮。面對鋪陳了一榻的物品,他毫不猶豫揀了一支兔毫筆。
眾人皆笑談,不愧為詩書大家的子嗣,小小年紀便抱起了筆桿子。
江見月引他來案前,一邊輕拍他,一邊抬眸與蘇彥道,“以后你教他吧,就不知他肯不肯讓你教,也不知為何打小就惱你……”
江見月絮絮叨叨說著,蘇彥卻沒有回應他,只側坐在案,看著年僅一歲的孩子有模有樣地握筆蘸了水漬,在桌案書寫。
年幼無力,但是握筆姿勢正確,落筆字跡也無誤,是完全正確的字眼。
“皎皎!”蘇彥一雙星眸蓄淚,哽咽出聲,示意妻子看案上。
江見月有些詫異地看過去,慢慢也變了神色。
桌案上,小兒清晰寫著兩字。
長生。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到這就大結局啦,感謝寶們一路陪伴。這個故事起于2020年,一晃四年過去了,期間寫過一本《女帝和她的丞相大人》,本以為告一段落。但是總覺不夠圓滿,最后還是重新列綱,嘗試劇情流和感情流的結合,前后廢稿就有二十幾萬字,雖然呈現出來的數據依舊不盡如人意,我個人也一度郁悶灰心,但是寫到最后,更多還是釋懷和感激。我寫了一個自己喜歡的故事,很愛故事里的人,也很愛一路陪伴的你們,感謝你們也愛它陪它。
后面應該會回歸感情流,寫個兩本,畢竟劇情流實在太費神,我可能兩年才能出一本。最后可以的話,寶子們記得評分哈,預收有《與君同》《欲買桂花同載酒》。比心!
感謝在2024-04-09 23:53:13~2024-04-12 22:44: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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