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靈魂碎片幾乎撕碎了時離,它們爭先恐后地拉扯,企圖將她從陳渡的身體中拽出來,企圖拉她回去。
“快回來吧!”
“你快救救陳渡!”
“陳渡他快死了!”
可就在它們幾乎撕裂她的瞬間,陳渡醒了。
時離的靈魂在脫離他的身體。
時離看到他睜開了眼睛,眼底帶著一絲將醒未醒的茫然。
“陳渡,陳渡!我在這里!”
“我是時離啊!”
“你什么都別做,求你,等我一下,等我……”
時離拼命喊著他,靈魂掙扎著想要接近他。
然而,下一秒,她的靈魂再一次被公寓結(jié)界那股無形的力量吸引著,飛速地被推離,倒退回那不可觸及的地方。
世界在她眼里,模糊成了光影,包括陳渡。
病床,床上的女孩兒,醫(yī)院狹長的走廊,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車流……
時離猛地睜開眼,目之所及是一片潔白的墻壁,熟悉的房間,公寓。
她又回來了。
不行,陳渡還在那里。
她必須阻止陳渡。
時離拼命想穿越墻壁,但結(jié)界那股巨大的力量將她狠狠彈回房間。
靈魂被震得幾乎要散架,頭痛欲裂的感覺讓她難以承受。
腦海中那些碎片般的記憶撲面而來,太龐大、太繁雜,仿佛要將她的靈魂體撐破,然而她不需要時間去消化這些片段。
它們熟悉得就像她的身體,它們是她的一部分,毫無障礙地融入她的靈魂。
時離捂住自己的“腦袋”,勉強站穩(wěn)了身子。心中的悲哀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吞噬了她。
在陰間的那幾年里,她偶爾回顧自己的這一生,總覺得這世界麻木得令人窒息,回頭望去那二十多年只有痛苦與灰暗,毫無眷戀。
就好像被蒙在一個臟兮兮的罩子里。
原來是她記錯了啊。
原來就算這個世界再糟糕,她也依舊執(zhí)著地想要活著。
她比任何人都不想離開。
因為她在等他回家,而他也在奮力趕回來。
等他回來,他們就結(jié)婚……
時離痛苦地咬住了指節(jié),看著書桌上那張打印出來的文檔,那頁他寫了很久的——
《給你的生存指南》。
“時離,見字如面。
不知你醒來時,會是何年何月,可能這份指南已經(jīng)過時了,未來的世界,或許是我所不了解的世界。但我始終相信,你一定很快就會醒來。
除了醫(yī)療與康復(fù)費用,我為你額外留了一些錢,銀行卡就在抽屜里,密碼是你的生日。這些錢足夠你無憂無慮地生活幾年,支撐你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前年,我買下了這間公寓。我希望你在這座城市里能擁有一個安穩(wěn)的歸所,畢竟,人在擁有一處可以棲息的地方時,才更有底氣去迎接未知的生活。
如果生活上有任何難以適應(yīng)的地方,可以去找我的姐姐,她叫舒韻,是市醫(yī)院的一名外科醫(yī)生,她會幫你。
這個世界發(fā)展得很快,當(dāng)你睜開眼,或許一切都會顯得陌生。但請你不要害怕。你是我見過最堅韌、最勇敢、最樂觀可愛的女孩。我向你保證,這些陌生與不安終將過去,未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好好照顧自己,未來,你會有家,會有人愛你,會重新?lián)肀н@個世界,鼓起勇氣,開啟你的新生活吧。
勿念,陳渡。
”
短短一頁紙,他斟詞酌句,刪刪改改了好幾天。
字字句句都是她,字字句句不提他自己,連時離曾經(jīng)窺見的最后那句“我好想你”,都被他刪除了。
如同這個房子里,所有被他清空的,他存在的痕跡。
“勿念,陳渡。”
他希望她勿要念著他,希望她毫無負(fù)擔(dān)地開啟新的生活。
——他甚至沒有提自己離開的原因。
“小陳,你才二十八歲,還年輕,積極采取治療的話,還是有一成治愈率的。但你再拖下去,真就晚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手術(shù)費用是不低,可對你來說,應(yīng)該還能負(fù)擔(dān)吧?你很缺錢么?到底什么錢能有命重要?
癌癥晚期有十分之一的治愈率,而沉睡五年的植物人能夠醒來的概率或許是萬分之一。
數(shù)學(xué)很好的陳渡,小鎮(zhèn)理科狀元的陳渡,霖大計算機系畢業(yè)的陳渡,卻計算不了這簡單的概率。
他放棄了自己。
他把所有的積蓄都留給了她。
他像當(dāng)年那樣,在離開之前,安排好了她。
時離摸摸自己的胸口,依舊空空蕩蕩的,沒有心跳。
似乎一點異樣都沒有。
可她在死后的第五年,想起了一個秘密。
陳渡的秘密。
陳渡愛她。
陳渡超愛她。
愛到,他設(shè)定好的未來是她,拼命活著是因為她,放棄未來也是因為她。
哪怕現(xiàn)在他快死了,最放不下的,依舊是她。
“可是我一點執(zhí)念都沒有,怎么完成啊?”
主管冷冰冰瞟她一眼,語氣卻堅定:“你有。”
時離當(dāng)時沒明白。
原來她真的有。
不得不回來的執(zhí)念,心都空了,卻還是無法割舍的執(zhí)念。
“陳渡,陳渡,陳渡!”
時離拼命地撞擊著公寓四周的墻壁,稀薄的靈魂體卻始終離不開這間公寓。
四周的鋼筋水泥和銅墻鐵壁困不住她,可無形的結(jié)界與桎梏困住了她。
她緊緊閉著眼睛,讓自己鼓足勇氣,她生前死后都怕疼,可沒辦法。
“我得活下去!我要陳渡活下去!”
靈魂體不會流淚,也不會心痛,可每一次撞擊,卻能感覺到靈魂被撕裂的疼痛,時離不知道該怎么描述那種疼痛,她渾身戰(zhàn)栗,卻依舊張開雙臂,固執(zhí)地一遍遍往結(jié)界上撞。
沒有頭破血流那么慘烈。
她只是感覺到自己在無聲地潰散。
從發(fā)梢開始,到胸口,再到四肢。
那種潰散,像是人的肉-體緩慢腐爛,不帶血,不帶聲息,卻深入骨髓,疼得她想大聲尖叫,想跪地求饒,卻連聲音都發(fā)不出。
——地府的熔爐,或許也不過如此吧。
時離低頭看看自己。
她越來越透明了,像是霧氣,在陽光下漸漸消散。
她好像……真的要消失了。
時離難過地嘆了口氣,滿腦子都是陳渡剛剛離開的背影。
她站在窗邊,忽然張開雙手,咧嘴笑了。
“陳渡。”
“陳渡。”
“不管怎么樣,我們終究會相聚。”
——砰!
她聽見某樣?xùn)|西碎裂的聲音,清脆而決絕。
她猜測是自己碎掉了。
原來,靈魂體也會碎嗎?
可她的意識并沒有消散。
相反,她感受到某種無形的枷鎖被沖破,強大的阻力在瞬間崩潰,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輕盈——自由得讓她無所適從。
時離緩緩睜開眼睛。
夜風(fēng)拂面,寒意滲入她虛無的身體。
她看見自己幾乎透明地懸浮在公寓十二層的窗外,腳下是北霖璀璨的夜景,萬家燈火宛如星河相映,高架橋上車流如織,各色光軌交錯,流向無盡的遠(yuǎn)方。
好美啊。
時離在夜色中戰(zhàn)栗。
桎梏不再,靈魂深處的呼救和吶喊終于清晰。
她閉上眼睛,仔細(xì)聆聽那些瘋狂而絕望的呼喊。
“時離,快回來,時離!快回來,救救陳渡!”
她順著它們的指引,任自己的靈魂在空中飄蕩,穿越燈火輝煌的街道,穿越川流不息的車流,穿越那無盡的黑夜。
如同電影慢速播放,她又回到那個人滿為患的醫(yī)院,幽深的走廊,潔白的溫暖病房——
她最終站在了病床邊,輕輕張開雙臂,俯身擁抱那個躺了五年的睡公主。
“嘀嘀嘀——”
床邊的心率監(jiān)測儀急促地報告著異常狀態(tài)。
狂亂的心跳、紊亂的呼吸、沉睡了五年終于歸位的意識……
猶如做了個漫長的噩夢,又仿佛孤身一人走在迷霧重重的峽谷中,終于看到了微弱曙光。
時離艱難地睜開眼睛,視線模糊,周遭是白色的光暈。
她看著床邊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和護(hù)士,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
呼吸機還在掛著,每次呼吸,白色的霧氣便彌漫開來,遮住她的視線。
耳邊是紛亂嘈雜的人聲——
“家屬呢?今天她的家屬沒來嗎?”
“我一個小時之前好像還看到他,人應(yīng)該還沒走遠(yuǎn)。”
“小周,你給她家屬打電話,時離小姐,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時離眨了眨眼,示意她能聽到,她伸出手,無力又顫抖著朝護(hù)士伸過去。
正在撥電話的護(hù)士愣了愣,隔了幾秒鐘才意識到她想做什么,猶豫片刻,將手機遞在她唇邊。
“嘟——嘟——嘟——”
電話被接通。
時隔多年,陳渡的聲音再次落入她的耳畔,溫暖又陌生。
“喂,周護(hù)士,我是陳渡。”
那一刻,時離忍不住淚如泉涌。
她哽咽著張了張嘴,想要發(fā)出聲音,可罷工多年的聲帶卻不聽她使喚,只剩下無聲的抽泣。
幾秒鐘后,電話那頭遲疑著問:“周護(hù)士,能聽到嗎?是我妻子出了什么事嗎?”
他說,妻子。
時離淚流滿面,偏了偏頭,拼命地將嘴唇靠近手機話筒,病房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凝視著她。
“陳……”
“渡……”
她的咽喉像是被火焰灼燒,短短兩個字仿佛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那一剎那,電話那頭突然死一般的寂靜。
隨之而來的是瞬間紊亂的呼吸聲,沿著電話線傳到她耳邊。
時離咬了咬唇,拼盡全力,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來。
“不是說……無論如何……不會……丟下我……”
“你是……想……”
“食言……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