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承諾(正文完結)
春日已盡,院子里的黃花掉了一地,蟄伏了一年的蟬重又鉆出了土,在樹上叫得正歡。
雪雁坐在廊下,用蒲扇小心地將紅泥炭爐里的火燒旺幾分,親手替黛玉熬藥,過了夏至,日頭一天比一天的熱,廊下的風都帶著灼熱的氣息,沒多久,雪雁便滿頭滿臉都是汗,她聽著吱吱叫個不停的蟬,更是心煩意亂。
擼起袖子胡亂擦了臉上的汗,將蒲扇放下,走到外頭的值房,見著歇晌的小丫頭,恨恨道:“都在這里躲懶呢,還不快把這些知了粘走,吵到主子仔細你們的皮。”
一個個小丫鬟噤若寒蟬,色弱著等雪雁出了這無名火,才拿著粘桿去粘樹上的知了,到時候拿去大廚房,加點錢央求婆子們炸一下,好吃的緊呢。
“雪雁,”等雪雁重回廊下,藥熬得正好,她小心地將藥倒進藥盞,捧進了里屋。
“福晉,喝藥了。”雪雁頓了頓,揚起笑容,將藥送到黛玉榻前。
黛玉仍懨懨的,她靠在引枕上,笑著打趣:“雪雁姑娘好大的威風。”
雪雁暗暗嘆了口氣,冷著臉說道:“再不多敲打幾句,一個個都要反了天了。”
雪雁本不是這么苛刻的性子,實在是黛玉這次病得兇險,黛玉本就娘胎里帶了弱癥,最是勞累不得,奈何這幾個月事情全都趕到了一堆,先是五阿哥隨軍出征,再是十一阿哥重病,她家姑娘白天入宮安撫宜妃,晚上還要擔心五阿哥在戰場上的安危,一來二去的,便病倒了。
雪雁只能想法子將郡王府管住,不讓黛玉在病中更多的操一份心。
黛玉自是知曉雪雁的心,遂也不再多言,只接過藥湯子,也不等勸,摸著正是能入口的溫度,眉頭都不皺的飲盡。
黛玉這一病,病了許多日,就連宮中傳來消息,十一阿哥在傳教士的治療下,身子已經大好,都沒能讓她提起勁來。
黛玉倚著床頭,夕陽從琉璃窗而入,將窗下的書桌渡上一層曖昧的金光,黛玉透過琉璃窗瞧著外頭的景色,春日的繁花全部掉落,花木變得綠油油的,只有從地上殘留的幾片花瓣,能見著春日的余韻。
到底,今年的春色,沒能和胤祺共賞。
黛玉暗暗嘆口氣,吩咐雪雁將熏香換成清涼解暑的松針香。
雪雁忙領著人將窗戶打開一道縫,夜風將舊的味道卷起,捎帶著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松針之味,好似是深山之中剛剛下過一場驟雨的濕潤。
都已經勝了,胤祺也該回了。
蟄伏了一年的蟬,從土里鉆出,在樹上縱情地叫著,在這漫天的蟬鳴聲中,黛玉蹙著眉算著大軍的日程。
準噶爾一戰大勝的捷報已經通過八百里加急傳到了京中,京中上下無不歡欣鼓舞,莫說那些將子弟送去軍中賺軍功的貴人,普通的滿人家中,也是滿心歡喜地等著家人的回來。
被惦念著的胤祺,此時正在返程的路上。
較之出發,返程反倒沒那么著急,康熙坐鎮中軍,西路軍與東路軍也與中路匯合,隊伍正是得了大勝,氣勢如虹之時,數萬人走過,瞧著便是威嚴赫赫。
索性趁著這機會,宣揚大清的國威。
康熙干脆下旨,御駕親巡,江山永固。
回城途中各縣城的知縣們,全都提起了一顆心,托著腦袋受了康熙召見,唯恐哪里說錯了話,帶累了全族。
胤祺作為在此次戰役中立下首功的阿哥,被康熙親自帶在身邊,召見知縣時候一個沒落,胤祺也全見了一遍。
說是見到了眾生相也不為過。
有尸位素餐者,有兢兢業業者,有滿心算計者,也有一心為民者,更有蹉跎數載者。
胤祺終究不愿見著人才埋沒,令親衛再仔細查了遍后,為那幾個由于得罪了上司,被打壓埋沒的那幾個人上了舉薦折子。
胤祺剛立了大功勞,正是康熙對他印象最好之時,看見胤祺的奏折,他立即打開,邊看邊點頭,胤祺折子里舉薦的那幾人,有沉默寡言者,有剛正不阿者,也有魯直木訥者,但這幾個人都是有真才實學的,其治下的縣城,盡管位于西北邊陲,百姓倒也能安居樂業。
這些也是康熙看中的人,即使沒有胤祺的舉薦折子,康熙也不會讓他們在此處繼續蹉跎。
只不過,胤祺這個折子,康熙用朱筆寫上一個“準”字,意味深長地笑了。
不知是胤祺自己所想,還是他幕僚提出,若是胤祺自己的意思,那他對胤祺還是低估了。
僅見過一次,便能從回話中推斷出幾人的性情,這份識人能力,實在不可小覷。
不過,康熙摸著人名的手一頓,他突然想起,胤祺幼年是住在林如海府中,林如海這么多年都能好好的待在翰林院,被他倚重,其能力自是有的。
只不過,康熙沒想到,那些年林如海居然真的仔細地教導了胤祺,胤祺更是學到了一身本事。
畢竟早些年里,誰都知道康熙默許了寧壽宮阿哥胤祺不讀書,胤祺并不需要經天緯地之才,也不需要頭懸梁錐刺股苦學,他只需要承歡皇太后膝下便夠了。
他對這兒子,忽略地太多。不論是生擒噶爾丹,還是舉薦官員,胤祺每一處都做的恰到好處,康熙第一次正視起了胤祺,這個被他默認排除繼承的阿哥。
盡管現在康熙并沒有廢太子的打算,但他對太子的一些行為深深不滿,之前是抬舉大阿哥胤褆和太子打擂臺,眼見著太子占據了大義的名分,打的大阿哥節節敗退,這次戰役胤褆又沒有立下多大功勞,再抬舉他,也沒甚作用,不如,再讓胤祺回朝堂,也能給太子一個警告。
胤祺躺著河邊的草地上,望著漸漸跳下地平線的太陽,不經意間打了個哆嗦。
“五阿哥?” 舞文立即拿上單衣,要給胤祺披上,盡管已經是六月的天,西北的夜間依然涼颼颼的,一不小心仍會著涼。
“沒事。”胤祺接過單衣,將那陣不好的感覺甩開,若是胤祺知道,康熙因為這折子,已經盯上了他,他絕對不會這么大喇喇地上道折子。
然而事間沒有早知道,總之,自那次之后,康熙對胤祺愈發倚重,每次出行必叫上他。
這樣同樣隨軍的胤褆,胤祉,胤禛的臉色都不甚好看,特別是胤褆,他仗著自己是長子,自認為是幾個兄弟間的領頭人,沒想到此次卻生生被胤祺壓了一頭。
胤祺嘆著氣,每日隨在康熙身旁,生生壓抑住快馬回京的渴望。
一日一日,葉子更加繁茂,隨著從西北往京中行來,天氣也越來越熱,在暑氣最盛的日子里,康熙一行終于回了京城。
德勝門里,百姓擠滿道路兩旁,迎接著凱旋的英雄,遠去的親人。
歡呼聲沖天而且,整個京城都是喧囂起來,入城的隊伍在城外修整了一日,此時正是精神昂揚之時,不少人從中見著自己的家人,使勁揮著手叫著對方的名字。
胤祺騎在馬上,也被扔了幾個帕子香囊,他側過頭,躲開扔開的東西,視線在兩旁的酒樓茶肆逡巡,卻并未見著黛玉的身影。
這讓胤祺歸心更重,等到康熙入了紫禁城,傳旨讓眾人散去,胤祺顧不上趕來恭維的人,一拉韁繩,便往燒酒胡同的郡王府跑去。
城中不能縱馬,胤祺壓著性子,騎著馬回了府中,遠遠見著胤祺身影的小廝們忙將大門打開,迎接主子的歸府,更有機靈的,撒腿便往后院跑,給后院的主子傳這好消息。
黛玉本是倚靠在榻上,拿著些米粒,逗著鷯哥念詩,突然聽見小廝遠遠在門外的回話,手一松,米粒全都掉到了籠子里,鷯哥喜得撲閃著翅膀,上下飛著,嘴里還不住地說著:“謝福晉賞。”
黛玉忙站起身,便要往外頭跑去,卻只聽見一個含笑的聲音傳來:“福晉賞了什么好東西?”
抬頭望去,卻是胤祺已經回來,他額上是由于跑動而出的汗珠,胸膛起伏平緩著急促的呼吸。
黛玉癡癡地望著胤祺,慢慢慢慢的,紅了眼眶。
正是盛夏,院子里一絲風也沒有,院子里好似被這夏日的烈陽曬的融化一般,黛玉與胤祺對視著,只覺得花草鳥木都不復存在,只有眼前人才是唯一。
黛玉往前走了兩步,一頭扎進胤祺的懷中,感受著他撲通跳動的心,至此才有了實感。
“黑了,瘦了,”纖細的手指順著胤祺瘦削的面龐劃下,哽咽的聲音里是滿滿的心疼。
胤祺張開手,將黛玉緊緊摟在懷中,他深深聞著黛玉身上清涼的香味,在這一刻,戰場上的血腥,廝殺,哀嚎才從他心里消退,只覺得這才是他的歸途。
“玉兒,”胤祺喃喃自語,再無旁語,他的思念,他的痛苦,他的掙扎,全在這二字之間。
黛玉回抱住胤祺的腰身,這一刻,她總算放下心來,空蕩蕩的心被熱意填滿,胤祺走了幾日,她便愁了多久,此時終于踏實下來。
“玉兒,”望著黛玉同樣蒼白消瘦的臉,胤祺同樣心疼難抑,忙放開黛玉,將她扶著入了屋子。
屋子里清苦的中藥味揮之不去,胤祺壓住回來的欣喜,扶著黛玉的臉,仔細看著她的臉色,只見黛玉的皮膚白到透明,病弱之色明顯。
一路上通信不便,自開戰以來,胤祺已經許久沒有收到京中信,便也不知黛玉生病一事,胤祺皺著眉,冷著臉便要將雪雁喚來詢問。
黛玉卻壓上胤祺的手,含情目里水光閃閃:“我這是心病,你回來了就好了。”
胤祺猶自不信,卻只見黛玉眼中含著的那汪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胤滋前段時間病得不好,差點就沒熬過去,我每日在宮中,看著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只能哀嚎的胤滋,總擔憂著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會不會也是這樣,會不會餓了,病了,累了,受傷了,一來二去的,便病倒了,現你回來了,我這病,也該好了。”
胤祺只覺著心如刀絞,他在外頭建功立業,黛玉卻在京中提心吊膽,胤祺將黛玉抱入懷中,熱淚順著黛玉的脖子,打濕了她的衣領:“自此以后,再不分離。”
黛玉緊緊抱著胤祺,失聲痛哭。
許是哭了一場,將郁氣哭散了,許是那癩頭和尚批命原因,胤祺回來后,黛玉果然一日好似一日,胤祺也不去康熙面前獻殷勤,除了給皇太后和宜妃請安后,全然不往宮中去,對于康熙會給什么賞賜,毫不關心,只一心在府里陪著黛玉。
春日的海棠已經錯過,夏日的荷花開得正盛,自黛玉身子好了之后,胤祺每日陪著她游湖泛舟,寫詩作畫,沒有外界憂擾,沒有案牘勞形,唱和應答之間,日子如流水般過去。
這一日,胤祺正陪著黛玉在湖心亭賞著雨打風吹后的殘荷,花枝凋零,荷葉也垂下來頭,風吹來,葉片上攢著的水,啪嗒一聲,掉到水面,泛起圈圈漣漪。
人間有味,正是清歡。
“圣旨到,五阿哥接旨。”正在這時,亭外傳來小廝的通報之聲,胤祺與黛玉對視一眼,收起臉上輕松的笑意,忙回了屋子,換上朝服,設香案,迎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梁九功親自捧著圣旨,笑著念著旨意,卻是康熙處理完朝堂大事,開始論功行賞,他本想讓胤祺再入朝堂,誰成想一回京中,胤祺卻連門也不出,每日只陪著他那福晉,這讓康熙將抬舉胤祺的念頭打消大半,兒女情長難成大事。
只按著胤祺生擒噶爾丹的功勞,將胤祺晉封成和碩恒親王,黛玉為恒親王福晉。
明黃的圣旨擺在香案之前,胤祺與黛玉雙手交握,并肩而立,玉碟上兩人的名字并在一行,生生世世,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