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我自然是來接你。”
阮窈抱著栗子在啃,實有點兒費牙。
他們在這荒敗城隍廟中藏了三天,能找著的吃食不多。重云昨日弄了條魚,又用石頭取火湊合著烤熟,其余時候,則只有松果可以吃。
經此一遭,她發辮亂蓬蓬的,臉頰也沾著兩塊塵土,擦了幾次也擦不干凈。
“這些叛軍幾時才會走?”她不停地嘆氣:“如若衛軍不來,我們豈非要一直躲下去。”
重云不似她那般苦惱,抬眼看一看她,嗓音平靜:“公子必然會設法找你。此刻還無消息,興許是暫且遇上了什么事。”
“他或許會以為我死了。”阮窈眉頭緊蹙:“那一晚的情形……死個人真就像切西瓜般容易。”
“不必多想。”重云言簡意賅:“除非是見到了你的尸首,否則他不會放棄。”
聽著倒像是某種安慰,可阮窈簡直想要揪頭發了:“你不是會輕功嗎?真的不能帶我走嗎?”
此話一出,重云臉上的表情幾乎可稱之為無奈。他沉默了一瞬,才說道:“并非是你想的那種……輕功。終歸是要落地的,若是遇上鄰近株守的叛軍,又無外應,未必能輕易脫身。”
語罷,他眸光微沉,注視著她。
一旦落入敵手……必定是欲死也不能得,絕不可妄動。
見她悶悶不說話了,重云只好拾起一顆被她攏在裙上的栗子,用手磕開了,復又遞給她。
重云去外頭探聽動靜的時候,阮窈就縮到暗處那座破敗神像下,合著眼歇息。
她知曉他并不會走遠,倘若出了什么變故,立時就會回來喚她。
入夜后,北風尤為冷冽。涼嗖嗖的風夾著沙土,不斷撲打廟宇破敗的窗。
阮窈睡醒了,拿眼盯著面前這座日游神的泥塑像。像前散著幾支腐化得幾乎瞧不出原樣的香,也不知奉了有多久。
步伐聲響起的時候,她下意識坐直身子。
重云沉穩輕巧的步伐聲她是聽慣了的,可這一回,他顯是急切不少——
“公子來了!”
她聞言揉一揉眼,確信并非是自己聽岔,連忙爬起來,話語里難掩雀躍:“他在哪兒?”
然而透過這幾絲昏淡月光,阮窈卻瞧見他臉上并無欣喜。
重云眉目沉郁,沒有答話。
他似是在猶豫什么,可最終咬了咬牙,還是緊抓住她手腕:“隨我走。”
*
寒氣透過厚重的衣衫,直往人骨頭縫里鉆。阮窈坐在馬上,仍裹著來時那件斗篷,雙臂和兩條腿卻凍成了冰柱,直打哆嗦。
他們原先那馬早尋不著了,這匹是方才從半路撞見的叛軍那兒奪來的。虧得他們走運,不過是幾名傳送軍信的尋常兵卒,而非全副武裝的大軍。
重云告訴她,他在外圍草木上察覺到信標,沿路總算尋得裴璋安插在鄰近的人手,方知他自身也陷入圍剿中,尚且未能脫身。
他自然要去護住公子,卻也罕見地猶豫了一瞬,不知是否該將阮窈帶去。然而如今沒有人手,倘若將她孤身一人留下,倒還不如與公子在一處。
跟隨他們未必不能甩脫追兵,可若被撇在此處,她絕無可能活命。
“這怎么可能找得到他?”阮窈望著茫茫夜色,實在是忍不住:“這片山郊大得很,怕是還未碰見他們,便先撞到叛軍了!”
她話語才落下,重云忽然低聲道:“到了!”
阮窈愣了愣,下意識仰起頭——
遠處正有幾團火光涌動,在風里胡亂躥躍,幾道模糊人影隨之被映照出,似乎還有一輛車駕。
重云神色凜然,握住韁繩的手指驀地一緊,不斷催壓馬,逼得馬匹四蹄猶如離弦之箭,徑自朝火光處狂奔。很快,阮窈耳畔只剩呼嘯的風聲,五臟都仿佛顛移了位。
就在他們策馬趕上馬車的一瞬,她好似聽到了重風的聲音,不知他低聲說了句什么,周遭火把驀地熄滅。
阮窈眼前冷不丁一黑,心中也下意識覺得不安。還不待她出聲詢問,重云長臂一攬,她整個人瞬時被拋進了馬車里。
一路本就被顛得七葷八素,阮窈這會兒心更是跳得飛快,連脊背也繃直了,僵著手就想去攀抓車壁。
直至鼻尖飄入熟稔的藥味——
緊接著,細碎的親吻小心翼翼落下,不斷啄著她的額頭與鼻尖。
仿若是為著確信什么,而后又轉為視若珍寶的歡喜,卻無任何情/欲的味道。
車簾被風卷起,借著灑入車廂的月華,阮窈看清這張咫尺之間的臉孔。
面頰如玉,眼眸里閃著一點亮光,黑潤潤的,像是一片落滿星辰的湖。
她的心臟先是猛然一縮,而后漸漸平定,慢慢落回原處。
阮窈嘴唇動了動,四肢仍處于僵硬中。裴璋察覺到了,伸手撫摸著她的脊背:“沒事了。”
她后背被一下一下地輕拍著,這安撫也好似落在她的心上,令她連話語都不禁在顫,眼睛也有些發酸:“你怎么會在這里?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裴璋只是笑了笑,仿佛是說著什么極尋常的事:“我自然是來接你。”
“你的手受傷了。”阮窈很快留意到他臂上簡略包扎過的痕跡,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句。
“并無大礙。”他說完,抬手扶著她的鬢發:“你可有哪里不好?”
阮窈很快搖頭,忽地想起來什么,忍不住抬起袖子,又去擦面頰上的灰土。
可她衣袖本身也帶著泥,這樣胡亂擦了幾下,反倒將臉擦得更花。
裴璋沉默了一會兒,本是想提醒,然而見她鼻尖上都沾了灰,盯了她許久,最后還是沒有忍住,喉間溢出低低的笑聲。
他肩膀和胸膛都在微微發顫,阮窈也看見了他略彎的眼角,及眸底一抹隱隱水光。
“你笑什么?”她不明所以,面露疑惑。
裴璋含笑不語,抬袖想要替她擦,可他自己衣衫也是同樣狼狽。
見阮窈盯著他手臂上的傷發怔,他低下頭,又吻了吻她亂糟糟的頭發。
*
阮窈心里害怕被拋棄,也同樣有些害怕會被裴璋怪責。
要先行去盛樂是她自己提的,可不想隨軍更像是個幌子,她不過是不愿被逼著在他與霍逸之間立刻做選擇。
霍逸那日送別她,分明就看穿了她,知曉她的心仍在游移不定,也因此而不悅,幾乎就快要發怒。
可他能看得出,難道裴璋就看不出嗎?
她的私心自私而淺薄,那些護送她的兵士固然是為戰爭而死,卻也可以說是為她而死……
想到此處,阮窈心緒有些低沉,不安感令她緊緊抓住裴璋的衣袖,竟連往日乘車時常發作的暈癥也不藥而愈。
車駕在靜寂無聲的山林間向前奔馳,馬鞭如驚雷般抽下,引得馬蹄急如驟雨。
就在她幾乎要以為他們已經脫險的時候,數支銳利的羽箭卻忽然夾著疾風釘在車壁上,更兼有銳物刺穿皮肉的*悶響,嚇得她渾身一僵。
與此同時,車外也騷亂一片,沖殺像是陡然就到了近前,甚至有腥熱的液體濺上車簾,哀嚎聲和拼殺聲令她耳朵都在生疼。
馬匹猛地嘶鳴起來,隨后有什么重物沉沉墜地,車駕霎時間失去了方向,如無頭蒼蠅一般胡亂奔竄。
混亂中,阮窈腦袋險些磕上車壁,幸而被裴璋扯了一下。而他似是早就有防備,眼見馬車已然失控,他毫不猶豫,攬抱著她翻身向車外躍下。
下一刻,車廂就被數支亂箭所穿透。
裴璋身量高大,阮窈被他護在懷中,隨后是一陣天旋地轉,她恍惚感到他身軀一顫,低低悶哼了一聲。
摔下地后,她一睜開眼,裴璋面色蒼白,正在喘息著撐起身,另一只手臂仍在護著她。
不遠處有兩方人馬正在拼殺,重風則持劍擋在他們身前。
阮窈顧不得小腿上火辣辣的痛,連忙爬起來,見裴璋皺著眉按住手臂,她又手忙腳亂去扶他。
裴璋所帶的人并不多,可叛軍人數要碾壓數倍,只得由侍從拼死攔住兵馬,阮窈則被他抓著往鄰近的山林中跑。
夜間的野路并不好走,阮窈險些就被荊棘和石頭絆倒。二人起先是拉著手,然而她漸漸感到裴璋喘息聲愈發重,途中踉蹌了一下,面色白得嚇人。
彼此都心知肚明不能停在此處,可他步子越來越重,甚至于要伸臂扶著樹。
寒風吹過臉頰,冷硬得像是有刀子在割。月光凄凄冷冷,透過光禿禿的樹杈照在地上,形狀猶如張牙舞爪的惡鬼。
“我們不能留在這里!快些……”阮窈急切催促他。
誰也不知叛軍會不會從別路繞行過來,且他們有馬,縱使此處是樹林,可冬日萬物凋零,她與裴璋定是萬分顯眼。如今要么只能另尋藏身之處,要么就索性繞離出去,換旁的路走。
裴璋又跟著她走了數步,忽然停住步伐。
阮窈幾乎急得快要跳起來,就見到他喘息著低下頭,黑沉沉的眼眸盯著她,毫不猶豫地說:“……不必管我了。”
“你怎么了?”她意識到有哪兒不好,心里猛地一顫。
見她茫然無措,裴璋似乎想要安撫她,可阮窈只聽出了無可奈何:“窈娘……我的腿不太好。”
“聽話,不必再管我。”他輕聲說著,不過區區幾個字,胸膛仍在劇烈起伏:“……找位子躲起來。”
“重云會去找你。”他嗓音愈發顯得啞。
阮窈看著他蒼白的臉,眼前忽然一片模糊。
第92章 “你不能死在這里……”
他們身后是一片熊熊烈火,被風吹得四處亂竄。
血腥味不斷撲進阮窈的鼻尖和嘴里,濃得化不開。似乎正有一具殘尸懸停在她發上,幾欲令她作嘔。
遠處的追兵密密麻麻,在夜色里像是一大團蛇蟲,不知何時就會猛然向她撲來。
他們身側連一個護衛也沒有了,此時停下腳步,不過是在等死。
她眼眶泛紅,雙腳仿佛站在滾燙的鐵板上,愣愣盯著他。
裴璋扶著樹,肺好似在被火焰炙烤,每一次呼吸都灼熱而痛苦。
見阮窈杵著不動,他啞著嗓子正想開口,眼前人卻抬手抹了把眼淚,一聲不吭就轉身跑了。
前方不遠處是條岔路,很快,裴璋就望著那方裙擺掠過地上的月光,匆匆從他視野里消失。
頭也不曾回。
他心臟劇烈地跳動,一下比一下沉,手臂上傷口也早撕裂了,可已經感受不到痛。全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體溫隨著滲出的血不斷流逝。
裴璋說不出來是何滋味。
如今狼狽至此,實在是不好受。然而比起這具羸弱肉/身,心底暗處的苦澀像是不可遏制的暗流,將他神魂活生生地剝離開。
“暗中跟上她。”
裴璋的嗓音啞而疲乏。
他的確未曾帶多少人手,可也不至于蠢到連半張底牌也不留。這僅剩的兩人一路暗隨,除非有他的指令,否則絕不會輕易現身或是離開。
隨著他的話語,道旁連綿的枯樹后迅速現出兩道黑影。
然而還不等暗衛動身,緊接著,急切的腳步聲再度響起,慌促地向他們跑來。
暗衛豎起耳朵,手指下意識撫上腰間佩刀。
聽聞這個聲音,裴璋閉了閉眼,忽然極低地笑了一聲。方才的鈍痛尤未散去,可心中這會兒又變得綿軟……軟得幾乎要跳不動。
“……不必去了。”
很快,阮窈怒氣沖沖跑上前,眼里有點濕,但沒有流淚。她臉臟兮兮的,下巴也繃得很緊,眸光卻明亮得像是秋日湖水。
見到裴璋真還在原地,她拳頭都握緊了,二話不說就去拽他,怒聲道:“就算走不動,你爬也要給我爬著走!”
她開口時還是兇巴巴的,然而說到一半,鼻尖不知怎的有些發酸,連帶著嗓子也啞了:“你不能死在這里……不該死在這里……”
裴璋安靜地聽著,而后,一雙溫熱的手扶住了他的臂。
柔軟,微顫,卻扶得很緊。
阮窈實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她已經急得像是熱鍋里的螞蟻。
就在她忍不住要罵人時,裴璋終于開了口,嗓音很低,又帶著幾分柔:“……好。”
她個子不過才到他肩下,攙扶著他總歸有些吃力。二人喘息著往林深處去,這般艱難走了大約一里,他們尋到一處隱蔽的低矮山洞。
幸好最令阮窈害怕的事情沒有發生,她毫不猶豫扶著裴璋藏進洞,又讓他倚靠于山壁暗處坐下。
山洞內一片漆黑,他們躲在深處,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只能聽見彼此急促的呼吸聲。
阮窈也累得雙腿發軟,這會兒暫且脫了險,總算能夠略松口氣,一身熱汗隨之冷下來,中衣黏糊糊地貼在背上。
“疼嗎?”裴璋嗓音很低,手掌虛虛撫上她的腿。
“不過是磕了一下……”阮窈想要搖頭,忽然想到此處太黑,他并不能看到,便伸手想去握住他的手掌。
然而先前隔著衣衫尚不覺得,直至此刻碰到裴璋,她才陡然察覺到了異樣。
他掌心很熱,熱得有些古怪。
阮窈摸索著用手指去探他的額、他的唇,然后摸到了一層細細的汗,接著是他溫熱的嘴唇,唇上燥得起了干皮。
她的手忽然有些發顫:“你發燒了……”
這一夜她的心神都緊緊繃著,此刻又似是聞著了淡淡血腥味,心中頓時一慌。
裴璋周身都在發燙,卻又時不時打著寒噤。冷熱交替間,人愈發暈暈沉沉,只得靠咬舌尖來維持神志。
見阮窈驚慌,他想要出言安撫她,可還不待說話,眼前驀然一片昏黑,耳邊只聽得見嗡鳴聲,隨即沉沉栽下,就此暈厥了過去。
*
這一連串的變故讓阮窈沒了法子,她不敢出去,只能守在裴璋身邊。他臂上傷口還在朝外滲血,衣衫也臟破得沒個樣子,看著比她還要凄慘上許多。
阮窈扯下裙裾上的布料,草草包扎了一番。
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她的雙目幾乎已然習慣,能夠稍稍看到些近處的事物。裴璋氣息微弱地閉著眼,長眉緊鎖,可額頭熱度遲遲不退,沒有半絲將要醒來的模樣。
山洞外久無聲息,她也不知是什么時辰了。這半夜漫長得像是半輩子,她心中既有些害怕天亮,卻也害怕天久久不亮。
手掌覆著他滾燙的面頰,阮窈咬了咬牙,站起身來,試圖在這山洞四周尋找水源,哪怕是結了凍的積水也好。
這一回與以往不同,何時才能獲救還不好說。如若裴璋一直這樣發高熱,即便死不了,怕是也要燒成傻子。
她圍著這洞穴轉了半圈,再往深處去時,耳邊忽然聽到了隱隱約約的水聲。阮窈幾乎懷疑是自己聽岔了,她回頭看了一眼正安靜倚靠石壁昏睡的人,又費力把他往暗處藏了些,才又循著聲音走過去。
愈往下方走,這水聲便愈清晰。山穴內別有洞天,似是某種天然生就的石隙,曲曲折折。
直至滴答滴答的水聲幾近觸手可及,阮窈探出腦袋看去,眼睛陡然睜大。
*
再爬上來的時候,阮窈裙角被扯得七零八落,布料都浸滿了水,令她連步伐也不禁變慢了。
然而到底是掛心裴璋,她半路險些被絆倒,幸而堪堪扶住山壁,摔倒是沒有摔,可手掌卻被蹭掉一層皮,痛得她險些低呼出聲。
好不容易匆匆跑回原處,阮窈卻陡然愣住,呆呆望著山壁那塊凹處,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凍成了冰。
原先依靠在這里的人,不見了。
她腦袋轟地一下炸開,心都好像要從胸腔里蹦出來,顫著聲音去喚他。
“裴璋……”
她忍住眼淚,嘴里低呼他的名姓,卻又絲毫不敢揚高聲音,生怕引來什么不該引來的人。
阮窈下意識覺得他是被人抓走了,甚至是被人殺了。如若是獲救,裴璋絕不會扔下她,絕不會一言不發就留她一個人在這個漆黑的山洞里。
冬日晝短夜長,她顧不得掌心火辣辣的痛,只想要哭罵為何天色還不亮。然而心里越是慌張,就越是走得磕磕絆絆,幾次都險些摔著。
直至快要接近出口處,前面忽然傳來些動靜,似是有什么人急急也朝她走來。可這步子凌亂,半分不似他往日的沉穩和緩,阮窈下意識便感到陌生,繼而害怕起來,想也不想就又往后面退。
那道身影高大而消瘦,見她要跑,似乎更是加快了腳步,隨即踉蹌一下,整個人恍如玉山將頹,猛然摔在地上。
阮窈遲疑了一會兒,大著膽子多看了兩眼,這才驀地回過神來,連忙上前蹲身去扶他。
“你去哪里了?”她被嚇著了,話語里難免有怨氣:“怎的不出聲,我還當是誰……”
裴璋自知狼狽,仍在費力地撐著手,雙臂微微發抖。直至一雙溫熱的手臂再度扶抱上來,他動了動唇,嗓子被燒得沙啞極了,幾乎要發不出聲音來:“我醒來見你不在……”
“你以為我又跑了?”阮窈盯著他的臉,有濡濕的發貼在他額前。她忍不住替他撥開,低聲道:“我只不過是去找水。”
她說著,想要扶他起身。而裴璋像是某種小獸,慢慢用臉頰在她掌心蹭了蹭。
阮窈的手掌被他鼻息一燙,下意識想要回縮,可又生生停住了,轉而將手心輕輕貼在他的額上。
一熱一涼,卻嚴絲合縫。
下一刻,她聽見一句極輕的話,低啞得像是囈語一般。
“并非是……跑。我害怕……你被人抓走。”
阮窈想著方才自己所感知到的恐懼慌張,眼里忽然一熱,連視物都變得有些模糊。
這一番折騰下來,她費勁浸過水的布料丟了大半,連找也沒法子找。
裴璋由她扶著,勉強倒還能走。阮窈與他說了下方的情形,二人便緩緩下到石隙中。
分明是在寒冬,這山洞底處卻并不算冷。一泉池水正緩緩氤氳著白氣,池中偶有氣泡,噗嚕嚕往水面上冒。
口鼻間呼著濕潤潤的水汽,讓人連四肢的酸痛也不覺緩和上幾分。
她取來水,令裴璋飲下,又打濕衣料幫他敷額。
二人略略擦洗一番后,阮窈從袖袋里翻出在城隍廟時未吃完的松果,互相分吃,以補充體力。
山洞下連天光也不得見,更不知時辰是幾何。
湯泉邊本就溫暖,她被裴璋抱在懷里,二人肌膚相貼,更覺著熱,忍不住推了推他。
他病中正睡著,只皺眉哼了一聲,將她攬得更緊,甚至將臉埋到了她的頸窩里。
阮窈漸漸也困得睜不開眼,睡意朦朦朧朧涌上來,最后迷糊睡去。
第93章 “你今日是不是吃什么藥了?”
再醒來的時候,她四肢隱隱作著痛,又酸又漲,周身身松軟得像快棉。
一絲天光入洞,湯泉白霧氤氳,深深淺淺的光線在眼里糅雜著,令她有一瞬的迷茫,不知今夕是何夕。
坐在水邊的人影略顯模糊,墨發傾瀉而下,似是只著了件白色里衣,正微微低著頭。
她揉著眼爬起來,裴璋很快便察覺到,側過臉看著她。
“醒了?”他話語里有一絲淺淡笑意,嗓音仍帶著沙啞。
待阮窈走近了,一眼便瞧到放在石頭上的吃食。松子、鳥蛋,還有她并不識得的果子。
“是重云嗎?”她極快就反應過來,這些東西只能是從外頭送進來的。
裴璋點頭,輕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坐下。而阮窈下意識就探過身子,去用手背輕觸他的額——
熱退了。
然而他瞧著仍是虛弱,輕咳幾聲,眼角便微泛著紅,發絲也披散在肩頭,濕漉漉的。
阮窈遲疑了一下,問道:“外面……怎么樣了?”
“仍有叛軍尚未除盡。”裴璋頓了頓,仿佛尋常也說話也須得費力氣:“不出意外……再過幾日便可離開。”
她有意令自己不去回想昨夜的血腥與火光,低聲問:“你為何會將自己搞成這樣?其他兵士呢?”
裴璋低下眼看她,平靜道;“大軍要去駐守盛樂,我能夠帶在身邊的人不多。”
阮窈聽了愈發不解,皺起眉來:“那你來這里做什么……”
他眸光緩緩落下,在她發辮上凝了凝。她下意識抬手去摸,腦袋上除去頭發,只剩下一條臟兮兮的發帶。
阮窈不明白他的意思,盯了他一會兒,目光里忍不住流露出一絲狐疑。
若非她親眼瞧見兩軍交戰,幾乎又要以為是裴璋在算計著什么,否則他這樣的人,怎會以身犯險,使自己如此狼狽。
他似乎猜出她在想什么,沒有出聲,而是從衣中取出什么,緩緩向著她攤開手掌——
膚色蒼白,而絹花嬌紅。
只是花瓣早變了形,甚至連花蕊也被壓扁了,不復往日被簪于她發上時的鮮妍。
阮窈下意識疑惑道:“怎么……”說到一半,她驀地愣住,剩下的話語也戛然而止。
裴璋并沒有要瞞住她的理由,輕聲道:“這絹花被叛軍送到營中,我以為……你出了事。”
她順著他的話想下去,不由得啞了口,目光卻無法從他手掌上移開。
絹花的紅成了這片暗色里唯一的鮮亮,令她眼眶都有些發酸。“你是個傻子不成?他們行事不正并非是一次兩次,若我真落在他們手里,你這樣涉險也……”
也未必有用。
然而望著裴璋烏黑的眼睛,她聲音不由自主地愈來愈低。
他睫羽顫了顫,輕聲道:“從偽君子變成傻子……也未嘗不可。”
阮窈忽然覺得有些后悔,可一顆心還是被他的話沉沉拉扯著,猶如浸在一壇子濃醋中。她張了張嘴,想要努力將這股酸澀咽下去。
有人待自己如此的好,她應當感到歡喜才是。然而裴璋當真是偏執得像個瘋子,可也偏偏是這樣一個瘋子,才會不論生死,都不肯放開她的手。
阮窈眨了眨眼,似乎眸中也進了霧氣,他的面孔隨之變得朦朧。
彼此糾葛至今,愛與恨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了。
像是二人同在山寺所度過的那場春天,雨水如絲如縷,綿綿不絕。她越用手去拂,雨線便落得越密,將她渾身淋得濕漉漉。
裴璋眸中映著一池波光,并不催促她,可又分明在等待著什么。
她忽然為自己無可回避的心軟而感到煩悶,不禁惱聲道:“這都是你的錯……”
而后對上他蒼白的面色,阮窈又說不下去了。
緊接著,她便聽見裴璋緩聲接過話:“……是。若非是我,你便不會在驛站受襲。若非是我,你也不必設法躲去盛樂,是我迫你在我與他之間做選擇。”
聽著他的話,她也不知為何,淚珠漸漸在眼里打轉。
裴璋頓了頓,漆黑的眼里閃過一絲無奈,語氣里含著安撫,輕聲道:“窈娘,是我的錯。”
滿腹心緒都被他全然看透,眼前的人,卻再不似從前那般居高臨下問詢自己。
意識到他當真在向著自己認錯,阮窈手指忽地攥緊了,然后微紅著眼,別開臉去。
*
憑借透入石隙的幾絲天光,他們勉強分辨日升月落。
重云不知從何處尋了點燭火來,總算不至于兩眼一抹黑,勉強可以辨物。
阮窈問過兩回軍營的事,在確信兵士不得不北上預先戰備后,神色難掩失落。
在這洞穴下待了兩日,說不上多苦,只是夜里睡得不好,連帶著一顆心也怎么都定不下來。
裴璋告訴她,此番來尋她之前,他便著人遞送書信給有所交情的望族求援,且薛將軍所率的兵馬亦會途經此道回盛樂。叛軍早是強弩末矢,否則何須以她的名頭裝神弄鬼。
他們藏身于此,快則三五日,慢則半月,必定會有接應。
阮窈從他的話里聽出撫慰之意,然而即便是這樣,她卻若有若無地察覺到,裴璋雖則對她極盡安撫,可也并非真如表面上那般平靜。
她素來要比他性急,而他常像是一潭沉寂無波的池水,如今卻也隱隱添了好幾道暗流。
她猜測著,裴璋興許是因戰事而焦心。他到底是將領,如今兵馬遠在盛樂城外,而他們不得不被困在這兒,他較之自己,必然要心切得多,便也乖巧地不再問。
無趣到幾乎要發瘋的時候,她就唧唧咕咕不斷同他說話。
自然不是什么重要的話,多是些瑣碎的絮叨,她用這種方式來疏解情緒。可裴璋暗暗藏好的急躁,仿佛也會在這時反過來被她所慰藉,繼而抱住她,輕吻她的額頭、鬢角。
他退了熱,手臂上的傷口也總算沒有再滲血。阮窈也悄悄為自己鼓勁,畢竟二人此刻的處境還不算太差,一切應當都會好起來。
手掌與小腿的傷口漸漸不再那么痛了,她便生出想要沐浴的心思。
可泉旁就這么大位置,如今又與他朝夕相對,她沒法子驅趕裴璋,但也不愿讓他端坐在一旁看。
直至等到夜里,他入了眠,阮窈才悄悄然爬起來,輕手輕腳褪了衣衫下水。
破口染了水仍有些刺痛,所幸只是皮外傷,冬日里也不必擔憂感染。
她抬手解去發帶,滿頭青絲散落而下,還帶著幾絲涼意,激得她縮了縮肩膀。
下一刻,阮窈忽然聽到些動靜。
意識到是腳步聲的時候,她趕緊回過頭,連忙把身子縮在水里。
“你怎么醒了?”她實在郁悶得很,這會兒只露了個腦袋,盯著前方熟悉的身影。
燭火自然是熄了,阮窈瞧不清楚裴璋的神情,也不知曉他要做什么。
隨后,他默不作聲便開始寬衣,很快也舉步踏進泉里。
阮窈想要別開臉時,已是晚了。她的目光要遠遠快于此時腦袋里的反應,臉頰很快就漲得通紅。
裴璋身上寸絲不掛,卻仍是神態自若的。他從側面貼上她,墨發散落在肩后。
“為何不喊我?”他似乎還略有不悅。
水面上不斷蕩著漣漪,阮窈看了他一眼,有些惱,可也無奈得很:“你不是洗過了嗎?你洗的時候,我可沒有吵擾你。”
不知是因著水溫,亦或是別的,裴璋耳尖微微泛著紅,聞言,慢條斯理地道:“我擔心你出事,自然要陪伴你。”
這分明是胡說,可又用著如以往一般和緩溫文的語氣,頓時讓她啞然了一下。
阮窈而后瞧見他黑眸里那點笑意,好似當真頗為愉悅。
許是二人鉛華洗盡,裴璋披散著頭發,除下連日以來的肅色衣袍,身體赤/裸,竟顯出幾分天真的意味來,不似往日持重。
她不再掙了,而是緩緩仰起眼,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臉頰,低聲說道:“我有一事要問你。”
裴璋隨之將臉貼于她的掌心,發絲拂過她的肩,有微微的癢意。他沒有出聲,而是低下眼來盯著她,在等待她發問。
“我問你……”阮窈眼睛一眨不眨看他,嗓音放得很輕:“你……父親的病,與你可有干系?”
他眉間并無訝色,靜靜回視她。黑沉沉的瞳仁望不到底,二人離得近了,反因為光線昏暗而愈發瞧著幽深。
裴璋唇邊仍浮著一絲極淺的笑,可那笑意不達眼底,便只顯得寒涼。
他沉默下來,卻并沒有否認,也沒有要哄瞞她的意思。
“是因為你父親當初先對你下手嗎?”阮窈忽然覺得不安,連呼吸也不覺間變快了。
裴璋垂下眼瞼,嘴角含著笑,可目光漸而變了意味,逐漸有幾分說不出的陰冷。
“父親讓我娶溫頌。”他語氣輕飄飄的:“我并不愿意,而后……便中了毒。”
她聽得皺起眉來,幾乎難以置信:“僅僅是為此?他可是你父親,怎會因為婚事就要殺你?”
裴璋神色平淡:“自然不止是這一件事,我尚且年幼時,他便疑心我的血脈。”
阮窈想到馮荑被他父親逼死的事,一顆心跳得越來越快。可她想不明白,既然如此,裴筠又為何還會允許他長大,允許他掌權,且將他教養得光華奪目。
士族中人之所以數百年來一榮俱榮、生生不息,血脈自是重中之重,絕不可忍受有一絲混淆。
對上她驚愕的眼神,裴璋又笑了笑:“起初他想殺了我。可后來……我做的足夠好。不論是于家族,亦或是為人子,從無一絲錯漏可供人指摘。”他頓了一下,眼睫顫了幾顫:“裴氏需要有繼承大任的少主,他也需要一個孝悌忠信的長子。”
他似乎在回憶著某些久遠的事,唇邊的笑也轉為冷寂,像是有什么東西被火焰燒為了灰燼:“二十年來最為溫馴的孩子,羽翼漸豐,不肯再溫馴下去。這對父親而言,是一件極難忍受的事情。”
阮窈被他的這些話炸得腦子有些發木。“可……可他并沒能殺死你。”她后背微微僵直,在水中扶著他的手臂。
裴璋溫聲道:“本是為了控扼我,而非是殺,所以才用了罕見的毒。若我肯低頭,他便會賜予我解藥。”
重逢至今,阮窈都沒有再過問這件事,只因他的腿又好起來了,且從洛陽來到北地尋她,自然是沒有大礙。然而此刻見著他的神情,她又覺著自己興許是猜錯了,這解藥恐怕仍舊沒下落。
見她沉默不言語,裴璋直直地盯著她,幽黑瞳孔上覆了一層朦朧的白霧。“若我未曾猜錯,此事是霍逸告知于你。”
他說著,唇角勾起一抹幽微的笑:“在你心里,我也是一個喪心病狂的怪物嗎?”
裴璋似乎并非是在譏諷,可這笑容泛著一絲說不出的僵冷。他手掌也仍攬著她的腰,即便身在水中,阮窈也察覺到他正微微發著抖。
二人呼吸離得很近,她低下頭,許久都沒有吭聲。
裴璋盯著她,可阮窈一直未曾抬頭。一張嬌小臉孔幾乎要與這片暗淡水波融在一處,眉目如月色般朦朧,竟令他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他的心臟忽然收緊了,且能無比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沉而緩,幾乎慢得快要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她慢慢說了兩個字。
“……傻子。”
阮窈停了一下,才又啞聲道:“我若是你,縱是低頭又如何?性命與康健才是最最重要的東西……總好過讓自己數年苦受病痛折磨。”
她眼眶發紅,可看向裴璋的眼神,卻并非是厭憎與嫌惡。
他愣了一下,定定望著她,忽然有一股熱流從心口上涌出,令他緊繃的身體漸漸舒展開。
裴璋悶悶笑了一聲,低聲道:“是嗎?”
阮窈正想要點頭,他卻低下臉來,與她額頭相抵,嗓音淡而清晰:“你不會。倘若你當真如你所說,那時便不會忤逆我,亦不會拼死要逃開。”
他去吻她的唇瓣:“窈娘……你與我,是同樣的人。”
阮窈承接著他的吻,也忽而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心尖上酥酥麻麻,又在輕微地發顫。
細密的吻隨之落到她的耳垂上、脖頸上,連帶著水下誘哄一般的觸碰,她渾身肌膚都泛起粉紅色,分明并未溺水,卻越發喘不過氣來,只能難耐地用手臂勾纏住他。
直至被抱離出溫熱的水,阮窈被略涼的空氣激得縮了縮,又被他放到堆疊起的衣袍上。
她雙腿分折如蝶翅,隨著他的唇舌,很快便不再覺得涼,連眼角滲出的淚也仿佛滾燙。
阮窈朦朧著眼低頭望下去,像是有一團明明滅滅的火,正變著花樣炙烤她。
裴璋退開些許,他唇邊還染著瑩亮的水色,見有淚珠掛在她眼下,便傾身去吻她。
阮窈神魂極快地回來了,見狀連忙避開,臉頰燙得快要燒起來:“你……”
“窈娘……”他極低地笑了一聲:“為何要嫌惡自己?”
“我明明是嫌棄你……”她望著面前人微紅的眼,聲音極小地抗議。
裴璋聽了也絲毫不惱,只是將她腿抵開。
霧氣繚繚繞繞,落在阮窈含淚的眼里,竟也覺得輕浮惱人。她顫顫地纏住他,不肯松開,咬著唇,可仍有零碎的哭吟溢出來。
從前多覺他溫柔斯文……必定是自己一直以來都迷糊了。
她有些恍惚地想著,直至又被扶坐起來,望入他幽黑的眸,似是一雙上等黑玉,波光流轉。
裴璋發出的情動聲令阮窈耳熱不已,身子也不由自主緊縮,便更讓他低低喟嘆,似是難耐,又似是愉悅。
事畢之后,她渾身都覆著一層薄汗,發絲濕黏,連嗓子也啞了。
裴璋比她先平復下來,又俯身安撫地輕吻她。
阮窈腰肢和雙腿都被磋磨得酸軟,想要起身與他分開,卻又被他拉住。
她身上沒有什么氣力,悶聲悶氣地道:“你今日是不是吃什么藥了?以往也不是這樣……”
然而他幾乎被這句話氣笑了,似笑非笑地又攬住她:“是在說我往日做得不夠好嗎?”
阮窈看著他的臉色不好,連忙起身想要解釋,裴璋一言不發地按住她。
這一回被拋起得更厲害,她眼里滿是迷離的水光,五感獨剩下濕濡與炙熱,忍得淚珠子不斷往外浸。
直至她像是被浪潮推至最高處的小舟,只能茫然地緊抓住他。
可這一回再落回去的人,不僅僅是她。
裴璋似是晃了晃,繼而卸去了所有力道,身子也軟下來。
阮窈陡然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回事,下意識就去推他。
可他一動也不動。
第94章 不必再做個溫文君子
“……裴璋?”阮窈啞著嗓子喚了他兩聲。
毫無回應。
她心上一沉,連忙咬牙推開他,接著撐起身,探向他鼻息的手指忍不住發顫。
指尖感知到低緩的氣息,她又俯身,附耳去聽他的心跳。
意識到裴璋只是暈厥過去了,她面色陡然變得古怪,簡直忍不住想要抬腳踹他。
阮窈匆匆穿好衣衫,皺眉看了他一眼,實在覺得有辱斯文,只得扭過身子,恨恨去尋他的衣裳。
她原先還猶豫著,是否該去外面找人。只是這事實在難以啟齒,她只好蹲下身,搖著他的肩,又低頭在他耳畔喚他。
裴璋轉醒的時候,清冷臉頰上沒有半分血色。然而阮窈在此之前,從未見過他臉上現出這種可稱之為是懊惱的神色。
他閉了閉眼,用手不斷揉著眉心,散發垂落在臉側,她仍能瞧到他蹙起的眉。
阮窈眨了眨眼,有些想笑。
她紅光滿面地蹲在一旁,身上衣裙雖說破破爛爛,卻穿戴得很齊整,發辮也匆匆忙忙編了個大半。
裴璋則衣衫凌亂,撐臂躬身坐著。他本低著頭,忽然察覺到了什么,抬眸看向她,很快便瞧出她正在忍笑。
他目光微微一沉,阮窈卻半絲也不再怕,反倒笑得連眉眼都彎起,渾身都在發顫。
裴璋沉默著,并未起身,而后將額頭抵在她不斷抖動的肩上,慢慢嘆了一口氣。
“并非是我有意要笑你……”她眼下掛著笑出的淚花:“是這件事實在……哪有人聽了能不笑的?”
直至她終于笑夠了,裴璋才面無表情地皺皺眉。
阮窈忽然意識到,那個聽了并不想笑的人,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他臉色瞧著實在有些差,她又想了一下,伸出手拍拍他的肩,好聲好氣安慰他:“無妨,你不過是連日以來太過操勞,是我不該笑你,日后也絕不會再笑了。只是,你下回莫要再如此……”
裴璋不緊不慢地看了看她,繼而也不知在想什么,面色到底和緩了幾分,又問道:“下回?”
她意識到自己說錯話,臉上隨即微微發燙,別開臉去,不吭聲了。
*
離開此處的這一日,遠要比她預想中來得早。
不見天日的感覺實在是不好受,洞穴里又過于昏暗,阮窈不知曉裴璋的性子能不能熬得住,可倘若這回是她獨自一人被困在這兒,恐怕再待上幾日,離發瘋也不遠了。
再一次見到重云,她心中難免歡喜,湊近了些,問他可有受傷。
然而才邁出去兩步,阮窈就被裴璋給拉住。他手上拿著旁人剛遞上來的斗篷,緊接著,就用冬衣將她裹了個嚴嚴實實。
重云仍是一身玄色衣衫,面色還有些蒼白。他眸光略微在她臉上一凝,極快又低垂下眼:“不過是些皮外傷。”
來得人馬不少,阮窈很快被帶到車上。
經此一難,她如今真心覺著馬車也很好,再不像從前那樣東挑西揀了。
在要離開之前,阮窈用手掀起車簾一角,望著這片蕭索的山林。她甚至在地上瞟到疑似血跡的暗色,下意識便要沿著血跡望出去。
裴璋一直留意著她,見狀抬手將車簾放下,又把她抱在懷里,淡聲道:“沒事了。”
阮窈大約也能猜著,遠處會是什么。她沒有吭聲,心神緩緩松懈了下來,轉而又想到自己的阿兄。
他那時受傷不輕,若按照原先的打算,傷好之后本是要隨著霍逸行軍的。可眼下連裴璋也不知曉阮淮人在哪里,二人斷了聯系,興許又要分道揚鑣也未可知。
想到此處,她低低嘆了口氣。
**
前來接應的人,是安邑周氏的少主周彥。
周氏祖上算不得什么望族,過往與裴家也談不上交情,然而數月前他與裴璋曾聯手剿圍叛軍,如今收到求援,也甘愿為他所用,未曾多猶豫便領著駐軍趕過來。
周彥沿路與謝應星所帶的人馬相遇,很快合圍住一支正在搜剿他們的叛軍,而后又被裴璋的暗衛所察覺,幾方人手這才會合。
周彥和謝應星瞧見裴璋氣色不好,也知曉他素有舊疾,原是做好了他只在后方謀劃的準備。
可不知為何,他卻執意要領兵親自截殺,最終逼得這伙叛軍無處可逃,還斬獲何啟最后一子的頭顱。
當時被叛軍扔出來的女子早不見了蹤影,至于這些滿嘴污言穢語、在裴璋面前侮辱過阮窈的人,若是死了倒還算命好,但凡有口氣在的,全被挖去舌頭,嘴成了血淋淋的黑洞,再不能出誑語。
如今父親已死,裴璋也不再依托裴氏而活,不必再像過往那樣,處處非做個溫文君子不可。這樣陰狠的毒計險些就傷到她,倘若不是他放心不下,讓重云暗中跟隨,后果定是不堪設想。
他多年來自詡自持,可每每想及此處,心底的恨意就難以消除。
裴璋手下的人將殘尸棄于山崖下,卻不知是被哪個兵衛無意察覺了,最后此事也沒有瞞過周彥。
二人再議事的時候,周彥望向他的眼神都與從前不同,目光里染上一絲驚疑。
裴璋面容蒼白,神態卻若無其事,仍是不疾不徐地向他交待軍務。
*
阮窈昏昏沉沉臥在馬車里面,半夢半醒間,下意識往自己身側摸。
可惜她只抓了一手微涼的空氣,緊接著就清醒過來。
裴璋已經有好幾日都不在這兒,她心中難免不安,又無人能夠訴說一二。重云雖守著她,卻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極少露面。
阮窈也不禁會想,他身子當真還經得起這般折騰嗎?那夜驟然暈過去固然讓人發笑,可如今他不在身邊了,她又忽地煩躁起來,再也笑不出。
思來想去更是坐不住,阮窈索性掀起車簾,探出腦袋想去瞧瞧外面的動靜,就聽重云在車外說道:“公子回來了。”
她很快跳下馬車,重云似是本想要攔,然而見她著急,最后還是退了回去。
時氣越來越冷了,沿路四野寥闊,入目處多是凋枯的樹,臉也被這風刮得生疼。
阮窈快步朝外走,險些撞上一大群剛回營地的兵士。
他們牽著馬,馬上馱著一具血糊糊的東西,面目不清的頭顱則掛在馬鞍下,她只看了一眼,胃里就翻騰著犯惡心。
聽聞前朝征戰,兵將多以人頭論功行賞,甚至用骨骸來修筑樓臺。當今天子性情溫厚,不至于如此,可倘若是敵軍中頗為重要的主將謀士,尸首必然會被爭相搶奪,甚至有兵士不惜為此大打出手。
阮窈立刻藏身于樹后,低下臉去,不愿再看那殘尸。
有路過的將士瞧到那抹裙擺,愣了一下,探著頭就去張望。身旁人扯住他,粗聲粗氣道:“看什么?”
“有女人……”
“與你我無關,這是裴先生的愛妾,剛從外頭被救回來,不可冒犯。”
聽見裴璋的名字,起初探出頭的那將士加快步子,也不再亂看了。
裴璋更過衣,才被身邊將士簇擁著走回來。他掃到樹后藏著的影子,停下步伐,眸光漸而變得柔軟。
旁人也留意到了,有相熟些的低聲哄笑兩句,他也不惱。
見旁人陸陸續續走了,阮窈探頭瞧了又瞧,才提著裙擺跑向他。
暮色昏黃,光線乍明乍暗,映照著她的面容,亮盈盈的眼好似夜風中的芙蓉,獨為他而盛放。
見多了她見著自己便要逃,像此刻這樣奔向他而來的樣子,實在是少,故而裴璋難得沒有上前,只是安靜地看著她走近。
阮窈有些不高興了,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來此處接你,怎的你瞧見我了,仍是一動不動?”
裴璋拉起她的手,溫聲道:“正因如此,才想著多看你一會兒。”
她被他手上的涼意激得一縮,裴璋意識到了,正欲松開,可阮窈所并沒有抽出手,反是下意識回握住了他。
“將士們似乎很尊崇你。”她方才聽見了外頭的對話,那幾人很快便離開了,果真連多看一眼都不曾。
裴璋并非武官,戰事也與朝堂不同,出身高貴放在軍營里,反倒更易招致偏見與憤懣,更莫說他性情淡漠,理應為武士所不喜才是。
他聽見阮窈納悶的話,看了她一眼,便猜到她的意思。
“算不得是尊崇我。”裴璋同她解釋道:“將士們并不在意將領是何人,只期盼能夠攻無不克、加官進爵,且傷亡愈少愈好。沿路來多是如此,其他小事便無足輕重。”
他語氣平淡,說得卻是極傲岸的話。
阮窈不由聽得皺眉:“戰無不勝……即便是神仙也未必能做到。”
說完之后,她又不禁后悔了。雖是實話,但也著實有些不吉。
然而裴璋卻點了點頭:“不錯,勝敗為兵家常事。”
直至回到馬車上,阮窈忽然發覺他的手掌仍是涼的。她的溫熱并未能覆上去,反使得自己的手也有些冷。
她摸了摸裴璋的臉頰,只覺著他又消減了。
“既然叛軍已是強弩末矢,你還不回洛陽嗎?”阮窈忍不住問道:“你身上的毒不是還沒有解嗎?”
裴璋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攬抱住她,臉埋入她頸窩里,鼻尖還嗅了嗅。
忽然壓下的重量讓她身子向后一晃,他再開口時,嗓音輕得像是一聲喟嘆:“窈娘是在關心我嗎?”
他話里倦意濃重,使得阮窈心里一軟,用手臂撐住身子,沒有去推開他。
“還未到回洛陽的時候。”
見他并未明確答話,阮窈沒有吭聲,思緒卻漸而飄散開。如今性命暫且無虞,可一直待在軍中,又怎是長久之計……
興許是察覺到她的走神,裴璋有意用臉頰貼著她,輕輕蹭她的頸側,又像小貓小狗一樣嗅來嗅去。
鼻息拂過,肌膚略泛著癢意,阮窈怕癢,便向一旁躲,臉也莫名有些發紅:“這是車上……你好不知羞。”
他笑了笑,與她額頭相抵,眼珠黑潤潤的,眸底也漾著波光,卻半分冷意也沒有了。
“愿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余芳……愿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
他嗓音清潤,字字都好似浸著春雨,低低拂下來,纏得她耳尖發燙。
見她臉紅,裴璋更是眼含笑意:“……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
阮窈原是因為他的肉麻而不自在,忽然聽到這一句,忍不住小聲嘀咕:“哪有人要做旁人的鞋呀?這真是……”
“有何不可?”他神色坦然,繼而探手要去握她的腳。
阮窈不肯,一面躲,一面笑著要去踢他。
二人笑鬧片刻,直至她腳尖不小心踢到車壁,差點疼得眼淚都涌出來。
繡鞋最終還是被裴璋脫去,踢疼的那只腳由他握在掌中輕揉著。
“你為何要躲?不然我怎會踢到車壁……”她不滿道。
他語氣略顯無奈:“我并未躲。”
阮窈啞然了一下,又惱道:“破詩以后再不許念了。”
他笑了笑,低聲哄勸道:“那便換一首好詩念。”
“不許再念詩……”
“那便不念。”
她還要再說些什么,很快又被裴璋俯身吻住。
*
肅州之圍已解的好消息,在他們抵達盛樂前便傳到了軍中。
霍逸帶著三萬兵馬前去增援,半路就先行派出幾隊輕騎暗中截下糧草,想方設法斷了敵軍的重要補給。
這場鏖戰終結于八日之后,殘余胡人仗著快馬得以脫身,而何啟卻徹底成了棄子,再無任何倚仗,連同冀州刺史俱被射殺于城樓下。
這場反叛的結果像是一個笑話,可戍守于肅州的兵馬同樣傷亡慘重,百姓更不必說。
江山不論是否易主,首當其沖被碾為泥土的只有平民百姓。縱使反賊伏誅,千千萬萬條枉死的冤魂也永遠回不來了。
還不等他們與駐守在盛樂城外的大軍會合,重云先快馬加鞭迎了徐醫師過來。
而徐醫師身后,還跟了一名高鼻深目的異族人。他頭發是卷曲的棕色,身形頗為高大,且滿面憤憤不平,對著重云則更是敢怒不敢言。
阮窈看到了,扭頭疑惑地問裴璋:“他不是胡人嗎?怎么會在這里?”
裴璋若無其事地道:“請他過來為我診脈而已。”
見這胡人顯是受了逼迫,阮窈忍不住搖頭:“他并非自愿,又怎會盡心竭力?”
“無妨。”裴璋嗓音平靜,纖長睫羽掩住了眸色,她瞧不出他到底是什么表情。
阮窈本想隨他一同進帳,重云卻忽然上前來:“阮娘子,你的兄長也來了。”
她聞言眼睛一亮,下意識就想著要去見阮淮。
裴璋看了一眼等在外頭的兩名醫士,轉而摸了摸她的頭發:“去吧。”
“只是莫要走得太遠,若是想我了,便回來尋我。”他笑了笑,神色溫和。
阮窈記掛著自己兄長,應了一聲,匆匆忙忙跟著兵士離開了。
第95章 并非是愛,也并非是恨
阮淮傷得不輕,那時臥病在床,只能留在營地里。后來知曉裴璋帶著人手去尋阮窈,他恢復一些后又四處打聽,才與徐醫師一同來尋她。
二人各自經歷一番磨難,好在都沒出什么大事。
阮淮從前厭憎裴璋,然而如今說起來,至少沒有再一上來就罵他。
“明知是陷阱,且兵馬也無法帶走,他還是按信上所說的位置連夜去尋你。”阮淮神色復雜地盯著阮窈:“何啟陰錯陽差死在了霍世子手里,而裴璋因為你以身涉險的事也到底瞞不住,這平叛的軍功多半是要拱手讓人了。”
阮窈沉默了一會兒,忽地問了句:“世子可知道這件事嗎?”
阮淮頷首,如實道:“世子也萬分焦心,戰前仍在找人四處搜尋。只是那時軍情告急,他必須要領兵去解肅州之困,抽不出手來。”
阮窈緩緩點了點頭,這道理她自是明白的。
當初霍逸帶她騎馬出城,連與農夫談起耕種之事都是十分熟稔。他比任何人都更為渴望結束戰亂,邊關百姓才可安居樂業。
“世子是最為關心戰事和民生的人,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肅州城破……”
也只有像裴璋這樣的瘋子,才會為了留住她,親手將匕首放入她掌中。也只有他,才會在大戰前夕不顧性命,背離軍隊來救她。
提及到戰事,阮淮皺緊了眉:“肅州之圍雖解……盛樂卻是難辦了。長平王重傷臥病,手下兵馬折損也不少,如今竟是原本平叛的大軍在城外牽制胡人。”
阮窈也聽說了敵軍意欲攻打盛樂的事,只好安慰他道:“阿兄不必過于憂心,世子想來很快就會帶兵回盛樂馳援。且胡人數月來敗仗不少,氣焰早不似從前那般囂張,未必敢輕舉妄動。”
他神色凝重地點頭:“但愿如此。”
*
營帳內,裴璋神色平靜,緩緩將絨毯重又搭在雙腿上。
多羅摩沉著臉收回手,胡人漢語說得不好,咬字生硬,可任誰也能聽出他的沒好氣:“沒得救了,等死……”
話音未落,重云一言不發抽出佩劍,多羅摩只聽耳邊嗡的一聲響,驚嚇之下險些咬破舌頭。
“照實說便是。”
重云聽見裴璋發話,才冷著臉松開劍。
多羅摩憤憤然看了他一眼,小聲道:“這毒沒藥,尋常人撐不到三年。你這六年用各種法子吊著命,可氣神早是耗盡了,神仙也難救。”
“有解藥則另說。不過……”多羅摩冷笑,“七年前那一戰,高定城池幾乎被你們那位長平王搗毀,藥方自此絕跡,殺了我我也變不出。”
他被帶下去之后,重風慢慢在榻前蹲下,還未開口,眼睛已是有點紅了。
“這胡人的話真假難辨,可不論如何,公子應當回到洛陽去。北地過于冷寒,不適宜養病,且回了洛陽,總還能找著未曾請過的良醫……
親耳聽聞醫士對自身不久于世的判詞,于裴璋而言,并非是頭一回了。他示意重云起身,卻沒有應答他的話,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帳簾之外。
已是小雪時節,今歲卻遲遲未落雪。如今再想要回洛陽,時間也早是不夠了。
“我不會回去。”裴璋低垂下眸,因著消瘦,下頜的棱角也愈發分明了。
貫來的風雅隨之消減,且唇邊毫無笑意,清雋的眉眼便透出幾分凌厲之色。
相較于留在此處,回洛陽才當真是安然等死。然而此回只能以命相搏,是輸是贏,他也不得不仰仗著天意。
裴璋不顧自己身邊臉色蒼白的兩個侍衛,而是留下徐醫師在帳中。
他沉默了許久,徐醫師越發忐忑,手心已然濕透了,才聽見他緩聲道:“可有何種湯藥,一旦咽下,便會使人盡可能不痛苦地快速斃命?”
裴璋往日出言,總是簡明的,并不容人質疑。如今語氣溫文,竟是帶了幾分少見的猶豫,似是有何心事,正猶疑不決。
徐醫師心里一驚,幾乎以為裴璋是要自戕,猛地仰起頭看他。
榻旁帳幔的暗影投下,恰落于他眉眼間,像是覆了一層陰云。
被他目光鎖住,徐醫師忽然又感到幾分不寒而栗,不敢再多言,而是深吸口氣,低聲道:“稟公子……衛胡邊境生有一種草,名喚落回,效用便是如此。”
裴璋漆黑的眼望著他,也不知在想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道:“是嗎……”
*
叛軍一事平息之后,裴璋便很少再出現于人前了。
軍隊有條不紊地向盛樂進發,除去某些必須由他裁斷的軍務,剩下的時間,阮窈哪怕只是一刻不在,他也要打發了人來尋她。
阮淮同樣在軍中,阮窈時常會去同阿兄待在一處,然后就會見著裴璋的人也跟過來,像木頭樁子般杵著等,卻也不敢出聲催問什么,就眼巴巴瞧著她。
阮淮見此面色便是不好看,低聲拉過她問道:“他可有強迫你?”
“并不曾有。”阮窈如實說道。
“我從前隨阿爹去洛陽,倒也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那時瞧著還是仰之彌高,可如今只覺得此人過于陰冷,與你實在是萬分不般配。”阮淮搖了搖頭,即使知曉裴璋對阮窈有相救之恩,仍是忍不住去勸妹妹。
阮窈聽完,眨了眨眼,也不禁回憶起頭一回見著裴璋的時候。
那時摘折花枝辛苦制香,想要以此攢些銀錢,她時常是忍著怨言在做。后來因為折花而遇上漫天大雪,凍得四肢發麻,便只好縮在存竹樓的檐下避雪。
天地間一片靜謐,他隨著茫茫雪色執傘而來,神姿高徹,猶如風塵之外的人。
她當真沒有想過,自己會與他糾纏至深,以至于單單用愛或是恨都無法再說清。
想及此處,阮窈也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她回去營帳看他的時候,還隔著有段距離,便瞧見裴璋竟也出了帳,似是正在道旁等她。
入冬后的風一日寒過一日,若無必要,他是極少站在外頭的。此刻身上披了件深青色的厚重氅衣,一張臉因為寒冷,遠遠瞧上去也是蒼白如玉。
這半月來,裴璋的身子實在不大好。她依稀記得,去歲冬天他也是病了一大場,然而眼下并非是在洛陽,他整日病懨懨的,自己跟在他身邊,自然也歡喜不起來。
裴璋也望見了她的身影,隨后向她走來。阮窈不由加快了步子,待跑到近前,才有些埋怨地說道:“你怎的出來了?”
裴璋像是并沒聽出來阮窈話里的怨怪似的,拿黑潤潤的眼睛望著她,輕聲道:“窈娘說好陪我午歇,可醒來之后你便不見了,我自然要來尋你的。”
他如今總是好聲好氣與她說話,再不像從前那般不容商榷。可阮窈卻時常覺著,他這是捏住了自己的命脈呢,就像生病的稚子,總要比調皮時招人憐。
二人一同進了帳,裴璋在榻上坐下,微仰著頭,又伸手扯她衣袖。
他眸中映著情動,阮窈面頰隨之發熱,順著他的手俯下身。
今日有洛陽而來的信箋被送到營地,是陸九敘所寄。阮窈十分好奇,裴璋便將信交由她來拆讀。
她接過信簡,正要打開封泥,重云先送了湯藥進帳。
“這苦藥每日灌下去,怕是沒病的人也要喝出病了……當真有用嗎?”阮窈聞見這藥味便忍不住皺眉,抬手在口鼻旁扇了扇:“那胡人大夫我瞧著總是不大靠譜,前不久還偶然撞見徐醫師與他鬧口角,也不知道嘰里呱啦在吵些什么……”
裴璋若無其事咽下藥,連眉頭也不曾擰一下,聞言笑了笑:“他們師從不同,用藥手法也差異頗大,有爭執再尋常不過。”
阮窈已經知道他體內的毒與胡人有關系,心中多少也寄著些希望,便不再多說,展開手中紙張。
叛亂如今已算是平息,然而胡軍像是燒不盡的野草,時氣愈嚴寒,他們愈會為了搶奪冬衣糧草而瘋狂暴戾。
邊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洛陽也實在沒有什么好消息。
兩個月前,年僅七歲的八皇子因病夭折。陛下為幼子哀慟,亦為戰事而焦心,入冬后染上了風寒,龍體至今仍不大好。
三皇子死了幼弟,卻恍如無事人一般,甚至還偷偷新納了侍妾,因此惹得陛下大發雷霆,自此更是重用起四皇子。
阮窈念至此處,亦覺著這位三殿下十分荒唐,眉頭隨之蹙起。
裴璋瞧出她的不悅,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卻涼得阮窈又是下意識朝后一縮。
他手指緩緩收緊,眼睫顫了顫,沒有再碰她。
“裴琪……”阮窈雙眉越皺越緊,一目十行地掃過余下字句,忽然冷笑道:“你這堂弟當真是心術不正,恨極了你。”
“發生何事?”
她看了一眼裴璋蒼白如紙的面色,又有些猶豫起來,不知要如何開口,便將信遞到他手上。
洛陽忽然有傳聞不脛而走,說的正是裴璋弒父一事。不論是裴筠臨死前留的那布條,還是裴璋那時在道觀里禁足,都被人大肆添油加醋,連同他與阮窈的諸多舊事也一應被重提。
陸九敘設法調查過,得知流言皆是由裴琪讓人傳出,顯見得是要毀了裴璋的名聲,連家族顏面也不顧了。
阮窈盯著裴璋身邊還未來得及被收走的藥碗,心中忽然為他感到不平。
倘若父母生來便是如此,難不成就要為了所謂孝道而千依百順。是他父親對他出手在前,非要說,也不過是棋差一著罷了。
裴璋面色如常,慢條斯理又將信折好,顯見得并不在意這些,反倒又來安撫她。
帳中點著火盆,烤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二人又小聲說了許多話,阮窈漸漸有些犯困,眼睛也睜不開了,不出一會兒,便伏在榻旁,手臂枕在臉頰下面,睡得呼吸均勻而輕柔。
裴璋本想抱她上來,然而見她睡得香甜,索性取出紙張,提筆描畫她的睡顏。
他心神專注,故而畫得很慢。
直至有血嘀嗒一聲,落在紙張上。
裴璋頓了頓,眼睜睜便看著猩紅的血漸而擴散開。
不多時,又是一滴。
第96章 “你愛我……只愛我,也只能愛我”
阮窈正在睡著,幾滴液體乍然濺到手背上,還微微發著熱。
她皺了皺眉,睡意惺忪睜開眼,猛地望見一片刺目的血紅。
畫卷垂落在榻上,筆墨被血污得什么也瞧不清了。裴璋竭力想要轉過身去,然而他撐在臥榻上的手臂發著抖,仍有血不斷從口鼻中涌出,將指縫和手背也染上殷紅。
阮窈愣愣看著,腦袋里一陣發空。她下意識想要給他擦,手指卻止不住地發顫。
“怎么回事……”
裴璋有些艱難地抬起手,似乎想要如往常一般來安撫她。可不待碰到阮窈,他上身便脫力似的朝她栽去。
她緊緊抱住他,衣裳和發絲上也很快沾上腥熱的血。
重云帶著徐醫師趕過來救治,阮窈蒼白著臉,成了此處最為茫然無措的人。
只是不論自己怎么問,他們都是守口如瓶。她站在榻旁,眼底忍不住變得模糊一片,也分明瞧見重風重云與她一樣,同樣紅了眼。
不好的預感一點點被放大,幾乎瞬時就淹沒了她。
阮窈當夜便在暗處攔下徐醫師,見他不說,她也顧不得那么多,掏出防身的匕首就逼問他。
徐醫師與她也算是熟識了,談不上害怕,又瞧見阮窈泛紅的眼,就止不住嘆氣,還是對她說了實情。
“原先指望那胡人大夫,可沒有解藥,他也是束手無策。如今想法子用各種藥吊著命,大概是藥性過于兇急了,才引得公子吐血……”
阮窈十分安靜地聽著,忽然問了句:“他早就知道了?”
然而不待話音落,她又覺著自己所問不過是一句廢話。
徐醫師也被她問得一愣,不明白是何意。
阮窈嗓子發澀,喉間像是堵了什么東西,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還有多久?”她啞聲問道。
“……不出一月。”徐醫師低聲答道。
*
裴璋早前便決意要去軍中,如今病中昏迷,旁人也不敢不按他的話來辦。
直至抵達盛樂,他中途被人灌藥,才恍惚醒過來。發覺守在身邊的人并非是阮窈,裴璋頭一句話便是啞著嗓子問她。
阮窈得知裴璋醒了,也還是縮在阮淮身邊出神。她面色發白,手指緊攥住衣袖,不知是在想什么。
重云如今守在裴璋身邊寸步不離,而重風性情溫厚,見她連去也不肯去,只得憋住滿腔怒火離開。
阮窈心中憋悶,誰也沒有說,就獨自出了門。
正值數九寒天,地上結了許多霜凍,連河面也浮著薄冰。
她裹緊斗篷遙遙望向遠處,入目所及,天地皆是一片灰白。
城中氛圍不算安定,百姓們也都知曉大戰將臨,人人臉上都是惶惶之色。
按說盛樂位于大衛最北邊,城內居民見多了交戰,不至于如此驚慌才是。可多年鎮守在此的長平王病重,無法再指揮軍士,更莫提霍逸還帶了兵馬支援肅州,如今仍未回來。
百姓們猶如失了主心骨,這樣冷的天氣里,仍有不少人聚集在廟宇中。
廟里煙熏火燎,人人虔誠跪在拜墊上,垂著頭不斷低聲禱念。阮窈只不過待了一會兒,便滿耳都是如是我聞,仿佛連衣袖也跟著沾染上佛門香火。
高臺之上的佛像鍍了金身,低眉垂眼,正微笑著俯瞰人間。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眾生無一不是在烈火中受種種錘煉,興許未能等到百煉成鋼的那一日,苦難就會先一步降下。
周遭念誦經文的聲音像是不斷浮沉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淹過她,拍打著她的雙耳。
阮窈立于周遭俯身跪拜的人群中,忽然想起徐醫師的話——他說裴璋已然時日無多,或許再過上幾天,便藥石無醫了。
她見過太多回他病弱的樣子,卻從不覺得他當真會死。像他這樣機關算盡,又目空一切的人,怎么會容許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
她那時顫著手指,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紙張。畫上所描之人被血污得模糊不清,卻一眼便知他是在畫自己。
這抹浸染而開的猩紅無法再從她腦中抹去,都在夢中都要纏繞著她。
裴璋當真是個可惡至極的騙子,連死到臨頭也不對她講實話,從前竟還好意思大言不慚地指斥她……
阮窈咬牙切齒,不斷在心里咒罵他。直至一陣冷風刮過,還未燃盡的香灰隨著風吹到她臉上。
她鼻尖通紅,眼睛也被這風熏得發酸。
“騙人精。”阮窈抬袖去抹眼睛,不肯讓眼淚掉下來。
*
說不清是了為什么,她在這廟里待了許久,直到天色有些昏黃了,才轉身想要回去。
剛出廟門,她就一眼瞧見了街邊停駐的馬車。阮窈步子頓了頓,沒有停下,只當自己未曾看到。
重云快步追上她,低聲道:“上車。”
她低頭加快腳步,不理也不睬,重云卻不與她多說,一聲不吭就攔腰把她抱起來,迫著阮窈上去。
“放開——”她自然是不肯,惱怒地去掙,緊接著便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
“窈娘……”往日最熟悉不過的兩個字,如今聽著卻十分虛弱,央求似的低低喚她。
她掙扎的動作不由一滯,緊接著就被抱進車里。
裴璋發絲披散,連梳都未曾梳,身上的衣袍愈顯寬松,就這般斜斜靠在馬車中。他面上透著股蒼白的病色,正勉強朝她撐出一縷笑意來。
車簾隨之合上,這一片狹小空間,唯剩下她與他彼此相對。
“窈娘……”裴璋俯身欲來拉她的手,阮窈下意識向后避讓,他身子隨之晃了晃,便往一旁傾去。
她終究沒能眼睜睜看著,只得伸手去扶住他的臂。然而阮窈指尖不斷發顫,縱使隔著衣衫也無法掩飾。
見她如此,裴璋緩緩靠在她肩上,虛弱嗓音里能聽出幾絲哀怨:“縱是同我置氣,也莫要離我這般遠……”
阮窈胸口起伏了幾下,紅著眼問他:“那我且問你——你為何要瞞著我?”
他沉默片刻,話語里帶著無奈:“……我自知本就未必能留得住你,若再時日無多……恐怕你兄長亦不會許你待在我身邊。”
阮窈愣愣地聽完,幾乎有些咬牙切齒了。
“世上怎會有像你這般自私至極的人……”她心里生出一股悲憤,可吐出的字卻漸而轉為哽咽:“你不是曾說過,定然會尋到解藥嗎?若你壽數將盡,為何還要想方設法令我……令我對你……”
裴璋直直盯著她,漆黑瞳仁里覆上霧蒙蒙的水氣,毫無氣血的嘴唇也動了動。
隨著話語,她眼底漸漸氤氳出淚花。
“對你……動情……”眼淚頃刻間滾了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
任憑過往再如何神姿高徹,他這回病下來,也折損得只剩憔悴了。
裴璋分明不是個好人,可她卻如此真切地為他感到哀慟。他的生命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日漸漸消逝,而阮窈的心尖上,也像是被什么鑿出空落落的洞,冷風呼呼往里刮,疼得她連肺腑都在顫抖。
她不想再哭,因為過去已然為他哭得太多。于是她默不作聲抹去眼淚,可緊接著又有淚珠往下落,溫度近乎于滾燙,更令她收不住淚意。
聽聞動情二字,裴璋瞳孔微微一震,所有的動作都頓住了。他抬起眸,笑意從眼中溢出,連睫羽都似乎顫動得有幾分歡欣。
“你愛我……”他嗓音輕柔,近乎像是某種滿足的喟嘆。
“那又如何?”阮窈抹著淚,怨憤無比地盯著他:“我是對你有了情意,可情意是世上最不要緊的東西。”
“等你死了,又怎還能管得到我……戀慕我的郎君從來都不少,我會忘了你,再嫁給旁人。我會與別的男子生兒育女,還要攜著他去給你祭掃……”
阮窈終于忍不住了,嘴上說著刻薄的話語,可眼淚卻不斷往下落,最后喉頭哽得再發不出聲來。
她是到了這樣的時候,才恍恍惚惚明了過來,原來自己也是喜愛著他的。可她不該喜愛他,也不想喜愛他。
于是她嘗試去追溯這絲讓她感到羞恥的情意,最終卻是徒勞無果。似乎是由記憶而生,卻又不知所起,就這樣隱晦而堅實地扎根在心中。
縱使他根本就不是彼此初見時那個端方君子,縱使他手上甚至沾有自己父親的血腥,縱使他的算計讓她一度恨不得他去死……
可往事不可追,如今一切都過去了。她的確希望他好好活著,而不是死在這個滴水成冰的冬日里。
裴璋的指尖發顫,冰涼的指腹不斷拂去她的淚:“你不會。”
“窈娘……你不會另嫁他人,也不會與旁人生兒育女……”他嗓音低啞,一遍又一遍地緩聲復述著。
裴璋的眼尾也隨之發紅:“你愛我……只愛我,也只能愛我。”
阮窈眼淚漸漸停了,聽見他不斷自語,抽噎了一下:“……瘋子。”
他沒有否認,仍是直勾勾地盯著她。
這一生短短二十余年,實在沒有多少愉快可言。他過去從不覺塵世有何值得眷顧,可如今卻也貪戀起眼前這溫暖來。
如今見她傷心至此,這不舍更是濃烈了數倍,永不愿與她分離。
若能活下去長相廝守,自然是他心之所向。可倘若不能……
裴璋輕撫著阮窈的發絲,極緩慢地閉了閉眼。
而擱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正微不可見地發著抖。
第97章 唯有她……才肯憐惜他
兩日之后,城中忽然下起罕見的大雪。雪勢紛亂宛如鵝毛,風霜也像刀劍一般逼人。
不到三日,連河水也全然凍住,天地間唯余一片慘白。
這場白災來得猝不及防,又急又快,信兵也恐是死在了外頭。
霍逸早就領兵想要從肅州折返,沿路卻多番不順,一直遭受異族兵士伏擊。如今雪路難行,就此與城中斷了聯系。
援兵久久不至,北下的胡人與其他異族兵馬本就倚靠帳篷而活,可帳頂承受不住這樣的積雪,漸漸有人被陸續凍死。
他們原先還忌諱著長平王父子,而今一個重傷,一個被雪攔截在外無法增援,很快就在這場大雪的催逼下舉兵攻打盛樂。
守在城內的兵士尚有容身之處,可外頭苦寒之至,沒有柴火與冬衣,他們戰敗是死,不戰也是死。這一腔怨氣與恐懼都化為滔天戰意,瘋了一樣地要攻下這座城。
大雪約莫是在裴璋預料之中,他早前便讓人備下草木灰與池鹽,如今用來化雪,以免影響軍士走動。
糧食他也在戰前就下過令,讓百姓設法囤積,連莊稼也迅速覆上了落葉干草,以*免被這酷寒霜雪所凍壞。
在這兵荒馬亂之中,除去縹緲的神佛,人人都會試圖去尋找一個可以仰賴的人。
從前是長平王,如今又自然而然變為了裴璋。不論是因著他的出身才能,亦或是以上從容不迫的種種舉措,仿佛只要他仍留在城中,援兵就一定會到,這座城池也不可能被輕易攻破。
即使裴璋北下……本是為了平去冀州之亂,而非是抵御外族。
長平王是霍逸之父,他年歲不輕了,去歲遭遇伏擊,一條腿都被馬匹生生踏斷。他知曉霍逸因為馳援肅州而帶走大半兵馬,眼見著是趕不回來,縱使無法站立,仍是穿起戎裝讓人扶著去城樓。
不待登上去,長平王就見到了同樣不能行走,被迫坐在輪椅上調兵的裴璋。
二人目光相觸,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臉色驀地發青,連嘴唇也顫了幾顫。
裴璋消減得幾乎是形銷骨立,臉色蒼白如雪,神色卻仍是平靜的。
長平王緊緊盯著他,以為他會與自己說些什么。可他良久都沉默不語,只是垂下眸,望向遠處如同黑云般的異族兵馬。
在裴璋的謀劃之下,衛軍以寡敵多,擊退異族兩萬兵馬。可經此一役,衛軍同樣是傷亡不小,若援軍無法趕到,形勢只會變得愈發艱難。
城樓下冷硬的積雪被鮮血所浸透,遠遠望過去,赤紅一片。軍士的殘肢無法收斂,先是被凍成青白色,漸而變成泛著紫紅斑紋的冰尸,密密麻麻堆積著。
裴璋連續兩夜都沒有回來,阮窈不敢去城樓附近,甚至開始害怕出門。
一旦想到他本就沒有多少天好活,仍要為了戰事不斷抽離自己的生息,她的心肺就猶如插進一把刀,胸中隨之被攪得血肉模糊。
阮窈再一次見到裴璋時,他身軀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郁的倦意,似是想要對她笑一笑,可卻連話都說不出來,便昏睡過去。
他們并沒有放棄,徐醫師和多羅摩如今就住在隔壁屋子里,一旦裴璋有什么事,便可以立即照應到。
種種湯藥仍像流水一般送進來,她心底里也總還抱著一絲希望,想著也許哪日睡醒,他的病就好了。她也絕不會承認,昨夜夢中,也是這樣一個寂靜的雪夜,而他就靠在她懷里,悄無聲息地死去。
阮窈沒有法子睡安穩。夜半時分,她聽見裴璋在低低囈語,立時就醒了過來。
“是哪兒痛嗎……”她輕摸了一下他的臉頰,想要如他以往安撫自己那般安撫他。
可裴璋似乎只是說夢話了。他蹙著眉,嘴唇微動了動,嗓音沙啞而模糊。
“窈……”
她聽清楚了,眼眶微微發熱,嗓子里好像堵了什么東西,又澀又苦。
翌日再醒過來時,阮窈下意識就朝身側摸,可臥榻邊竟是空落落的,哪里還有他。她心里一驚,連忙爬起來,連鞋襪也沒穿好,便跳下床去尋他。
匆匆推門跑出去,她正欲出聲呼喊裴璋的名姓,就在廊下望著了兩個人影。
院外風搖庭樹、雪下簾隙,碎雪在石階上凝住了,像是落了一地細白的花。
重云一身玄衣,正蹲在輪椅前,仰臉與輪椅上的人說著什么。
裴璋靜靜地坐著,薄雪映著他一襲淡色衣袍,淺淺淡淡的白,仿佛輕呵口氣,這身影便也要隨著細雪消融了。
察覺到身后的動靜,裴璋側目,漆黑眼眸里浮出一抹笑意,示意重云推他過去。
阮窈見他動,下意識便迎上去。然而她許是才醒不久,不知怎的,剛跑下階梯,便感到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
徐醫師說,阮窈只是尋常發熱,恐怕前兩日受了凍,加之心神不寧,夜里又沒有歇息好,這才一時間昏了過去。
她睡著的時候尤為安靜,身子在被褥里窩成一團鼓包,滿頭青絲貼著側臉,柔柔傾瀉而下。
裴璋臉上那抹慌亂逐漸褪去,心跳也漸而沉下來。
他有些費力地俯身,想要抬手去撫她的臉頰。然而想及自己手指素來冰涼,她卻還發著熱,裴璋指尖一頓,又向回縮去。
“公子……”徐醫師嗓音壓得極低,告知他道:“前些時日公子所需的毒藥,已經制好。”
裴璋垂下眼,緩緩接過他所遞來的小巧瓷瓶。
“此藥……可苦嗎?”
徐醫師怔愣住了:“這……屬下、屬下也不知。”
話音落后,他亦失笑自嘲,只覺著自己如今也是糊涂了。
阮窈迷迷糊糊中,聽見有人不斷在旁輕聲交談。她蹙了蹙眉,想要凝神去聽,然而又實在困倦得很,只得把腦袋埋進被窩里。
說話聲停了,而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終是沒有在睡著。
察覺到阮窈醒來,裴璋輕聲喚她:“可覺得好些了?”
她沒有立即出聲,好一會兒,才啞著嗓子說:“……我夢見阿娘了。”
阮窈撐著手坐起來,面頰因病而泛著一抹紅。
“是美夢嗎?”
她抬起眼望著裴璋,眸中像是覆著一層霧氣,水盈盈的:“嗯……我與阿娘在瑯琊郡那座老宅子里,我爬去樹上摘果子,不小心摔著了手。可那果子酸澀極了……最后只好全扔掉。”
阮窈說到一半就笑了起來,眉眼微微彎著,臉頰上的紅暈也仿佛更深了。
裴璋盯著她的笑容,沉默了一會兒,柔聲道:“窈娘……可有什么心愿嗎?”
她病得腦袋有些暈乎乎的,聞言只是晃了晃頭:“……故土難離……等戰事結束了,我要回家。我要回瑯琊郡。”
他手指忽地蜷在一起,還不待開口,又聽阮窈悶聲道:“那日我在寺廟里……旁人都在掛祈愿綢,我便也去掛了。本來想多掛幾條,那僧人卻不許……”
提起心愿,阮窈似是有些不樂意,小聲向著他嘀嘀咕咕。
她還病著,服過藥后,很快又裹著被褥,沉沉睡去。
裴璋低聲向重云交代了兩句,他聞言一愣,幾乎要以為是自己耳誤。
臨出門前,重云面色實在不好看。出屋對著滿眼的雪,他慢慢搖了搖頭。
……公子真是瘋了。
重云依照吩咐的話,去了那座寺廟,將所有許愿綢都摘了下來。他并不識得阮窈的字,只得帶回去交予他。
天光既黯,房里的白爐子火光映照,天地間一片靜謐,仿佛焦灼的戰事也暫且遠離了。
裴璋細細看著這些紅綢布,不知翻了多久,才挑擇出寫有阮窈字跡的那一張。
他低下眼,專注地去細辨她所寫下的每一個字。
然而這紅綢上最先所寫的……竟是他的名姓。
隨后還跟著一排小小的字——
“長命百歲,無疾無痛。”
爐子里傳來輕微爆響,火光映入他的眸,明暗起伏。
裴璋手指慢慢收緊,幾乎要把這紅綢捏出褶皺來。然而他直勾勾盯著這兩行字,忽然又小心翼翼,抬手重又展平。
好似這并非只是綢布,而是某種如珠如寶的珍稀之物。
他心中像是多了一根瞧不見的絲線,緊緊纏住心臟,微微有些麻,卻很酸澀。
裴璋仍記得初回見她時,女子淋了滿身的細雪,正從檐下探出頭瞧他。一雙小鹿似的眼,黑白分明,并無羞澀,反倒透著幾分古靈精怪。
她說自己鞋襪濕了,他那時眸光微微一凝,便極快地移開。
那座山上有許許多多座佛像,千百年來高坐神臺,卻并未給予他的母親一絲垂憐。
也未曾給予他。
唯有她……才肯憐惜他。
裴璋在火爐旁坐了半晌,直至聽見阮窈在喚他。
他輕輕抬手,將徐醫師給的瓷瓶擲入火中。
*
這場大雪漫無邊境,似乎不會再停了。
敵軍暫時還未攻進來,可城中傷兵愈發多,嚴寒使得萬物蕭條,甚至有兵士在失血后活活被凍死。
整座盛樂仍在苦苦等著援兵,但四下除了寒冷的冰雪,就只剩敵方烏壓壓的兵馬。死在城樓下的人越來越多,尸體凍久了,肌肉比冰還要脆,甚至稍一觸碰便會折斷、破碎。
剩余不多的將士人人面帶凍傷,手指凍得紅腫潰爛。無望與苦戰使人心變得脆弱,一觸即潰,再沒了剿滅叛軍時勢如破竹的銳氣。
薛將軍一路跟隨裴璋,即便從前不知他有重病,如今卻人人都能看得出來。
“援兵不至……這座城池只怕是守不住了。”他神色慘淡:“裴先生本就是為平叛而來,若是……實不值得。如今可還有留在城中的必要?”
裴璋沒有說話。
這兵士是由他從洛陽領出,如若他退……興許不出三日,城池必破。
“將阮淮帶到此處來。”
薛將軍離開后,裴璋低聲告訴重云。
鏖戰多日,阮淮的模樣也好不到哪兒去,整個人筋疲力盡,額上不知是被何物所傷,血漬有些嚇人。
見著裴璋,他臉色仍是不好:“找我過來所為何事?”
裴璋嗓音微弱,似是連發聲都顯得費力了。
“我會讓重云將阮窈送回洛陽。”說完這句話,他停了一下,側過臉咳了幾聲:“你……可要與她一起離開?”
第98章 以情入道
他當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毒藥本也是為她而備。
在他死后,憑著她的性子,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會漸漸忘了他,再與旁人恩愛結發。
他曾愛憐無數回的紅唇,會向另一個人索要溫柔。水盈盈的眼,也無法再望向他。
萬般情緒侵襲著他的靈臺,令他幾乎嫉妒得發狂,眼底也隨之猩紅一片。
若他注定埋骨于此,她又何必要離開?
萬物一府,死生同狀,她既屬于他,彼此就應當血肉相依、永不離散。
只是……當真走到這絕路前,裴璋又忽然覺得不舍。
黑夜與白晝不斷交替,他卻沒有一刻不在被這副身軀所折磨。無法好好活著,更不甘心就此等死。
一切皆是虛妄,他更是不信什么九天神佛,可笑至極。
然而如今卻有一個同樣不信神佛的人,為了他而傻乎乎執筆跪拜,許下近乎荒誕的祈愿。
長命百歲,無疾無痛。
漫天神佛恐怕無法降下這樣的垂憐,更不會回應她分毫。
可他的胸膛內一片溫熱,這毒——大抵是已經解了。
她便是他唯一的藥。
世人有以身入道,也有以死入道,他或許……是以情入道。才甘愿成全她,將她所求的一切都拱手奉上。
*
阮淮不肯離開,自愿要留在城中與百姓共進退。
裴璋神色平靜寫完手札,將從不離身的私章、佩玉等物交予重云。
他須得為她安置好余生。
面對數萬胡軍也未露一絲難色的裴璋,此刻卻緊皺著眉:“若江南叛亂已平,便離開洛陽。”
倘若他所料不錯,洛陽也未必會太平……她無法掌握政權,能夠遠離那些士族,未嘗不是好事。
“遇上棘手的事,就去尋陸九敘。”他虛弱極了,可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只是不斷啞聲將所有安排告知重云。
阮窈服了安神藥,正被裹在斗篷里,安然睡著。
重云將她抱到裴璋面前,他垂下眸凝視著她,輕輕摩挲她的發絲,想要銘記這烏發從指縫間穿過的觸覺。
她羽睫輕覆,秀氣的眉微微蹙起,臉孔還透著幾分粉紅,是難得的恬靜。
裴璋不由笑了笑,極輕地,在她發上落下一吻。
窗外的雪仍在下著,阮淮慢慢紅了眼。
重云抱起阮窈離開。她所穿衣裙和斗篷皆是淺云色,裙裾松松散落開,輕微晃蕩著。
裴璋安靜地注視她,直至他們漸行漸遠,再望不到。
他別過臉去咳了幾聲,然后拭去唇角的血,緩緩閉了閉眼。
*
如今城池被圍,城外有不少敵軍的營寨,想要再乘馬車出城是不可能了。
苦戰多日,城墻都被破壞了不少,要繞開最為關鍵的城樓,也唯有毗鄰冰河的南門可冒險一試。
重云擇出最為精良的馬匹,深夜見機出城,一小支守衛隨后掩護。
阮窈昏睡中也被馬顛簸得不住皺眉,而后低吟幾聲,更往他懷里縮。
駿馬疾馳,重云終是忍不住回頭,極快看了眼漸漸遠去的城池。
緊接著,他手指緊握韁繩,眼中浮起一抹若隱若現的水光。
阮窈再醒來時,已是三日后。
冷風吹在臉上,仍像是銹鈍的刀子在割,可雪卻停了。
馬匹沿路奔離盛樂,途中換過一次馬,他們已然快要抵達平城。
重云的面頰被冷風吹出凍傷,嘴唇上也全是干裂的皮。他沒有要瞞著她的意思,寥寥幾句便將前因告知。
阮窈愣愣聽著,腦子里好似被人塞了一團亂麻,連口齒都不利索了:“就……就我和你?”
他沒有說話。
阮窈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她恍恍惚惚回過身,目力所及之處,厚重的陰云低低墜下,山巒也一片死寂,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們了。
慢慢有眼淚掉出來,砸到重云的手背上。
他默不作聲給她抹去,低聲道:“天氣太冷,你在外面哭,臉會凍壞的。”
她嗚咽著,將他抱得更緊。
*
連綿戰火使得這片土地無法喘息,曾有的秩序被毀去大半,盛樂始終沒有消息。
阮窈每日都在默默禱祝。
禱祝風雪會停歇,增援也會如約而至,救這座城池于水火中,也救她最親近的人……于水火中。
直至積雪融盡,他們終于在晉陽聽聞到軍報。
盛樂歷圍二十日,裴璋領著一萬不到的殘兵抗敵,最后無計可施,只能呼召城中老少男子皆以農具御敵,兩軍死傷無數。興許是上天眷顧,雨雪在城破前終于止息。而后因為風雪延誤的援兵自肅州趕來,最終大敗胡軍。
不計其數的人在這個冬天死去。
洛陽裴氏的長公子本就身患重疾,加之連日操勞戰事、油盡燈枯,殞命之時,仍身處城樓上。
“當真是讓人扼腕,這般舉世無雙的人物竟死在盛樂……朝中是無人可用了,陛下明知這裴公子是病弱之軀……”
“你說話可要仔細著,人死不能復生,戰事眼見也是要平息了,還說這有何用?何況這些世家中人尸位素餐已久,本就該擔起重責……”
重云眼眶泛紅,聽著這二人似乎知曉得不少,起身就追上去想要再問。
阮窈呆呆地坐著,總覺得是自己耳朵聽岔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反應過來。瞧見重云追出去,她也精神恍惚地跟著,卻在下階梯時腳下一空,右邊膝蓋狠狠磕在地上。
她整個人都摔麻了,木然著無法站起來。
重云扶她時,阮窈四肢發僵,整個身子都靠在他懷里。
“我不相信……”她嗓音嘶啞。
察覺到她手臂在發抖,重云只當阮窈是傷心過度,也垂下頭去抱住她,說不出話來。
“他這樣的人……怎么會讓自己等死。不論是誰要殺他,他都絕不會甘愿赴死……他總會有辦法的。我不相信……”
她鼻音很重,聲音幾乎哽咽了,似乎在強忍著什么。然而說完之后,重云感到阮窈連肩膀都在抖,溫熱的濕意緩緩在他衣襟上暈開。
可他此時喉間發澀,也無法張口去安慰她。
他紅著眼,脊背彎下,扶住她的手掌不由自主發顫。
*
人道洛陽花似錦……偏她來時不遇春。
重返洛陽城,阮窈的心境天翻地覆,再與過往不同。
她從重云口中得知,阿娘曾在弘農郡染上疫病,這才被裴璋接至洛陽。而阿娘養病的那陣子,也正是自己不顧一切逃往北地的時候。
好似是某種輪回。
他再也不會來抓她,她也不必再逃,這不是自己曾經求之不得的嗎?
她想起那時在燕照,自己陰錯陽差為他擋過一劍,裴璋起初約莫也是不在意的。
后來她對他只剩畏懼和厭惡,他卻又總是揪著此事不放,無數回在床榻上摩挲、親吻那道疤痕。
如今,她才忽然有些明白了。
原來于人心而言,最珍貴之物——是已失去。
她絞盡腦汁去回憶他的壞,可卻只想得起些好時候。
譬如雨天里永遠斜向她的那柄傘,譬如墜下馬車時,護住她的那只手臂。
又譬如她發熱的那幾日,簾外是靜謐的雪,屋中紅泥小火爐,裴璋執著她的話本,坐在榻旁輕聲念給她聽,眼眸里含著幽幽笑意。
種種只道是尋常的過往碎片,如今都成了吉光片羽,只極偶爾的入夢來。
然后……永不復現。
阮窈膝上摔出兩道破口,流了許多血,連里衣也浸濕了一塊。趕路多有不便,她便悶不吭聲地忍著,直至那條腿沒法子彎曲了,才被重云察覺到。
重云為她處理傷口,見到高高腫起的患處也是心里一緊:“為何不說?”
“沒有傷著骨頭……并無大礙。”阮窈臉色蒼白,鼻尖又透出微微的紅,話語堅毅。
重云從未見過阮窈如今的樣子。
伴隨著裴璋身死,他們同樣無從得知阮淮的下落。過去那個時常撒嬌使性的小姑娘,好似一夜間失了蹤影,怎樣都不覺著苦,只一心想要回洛陽。
從猶如煉獄的北地回到洛陽,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夢中是風沙與濃腥的血,而洛陽城中冬雪漸消,道旁杏樹發出尤帶幾分嬌怯的新芽。待到春來,枝梢杏花如雪,定是極美的景致。
回去曾住過數月的宅院,侍者告知阮窈,她的阿娘去了西街聽戲。
她筋疲力盡坐下,相較起阿娘的閑情,她與重云一路多是餐風露宿,此刻與野人無異。
沐浴更衣后,侍者將她膝上傷口另行包扎好,便退下去了。
竹簾錯落著垂下,日光映過來,篩出一地虎紋形狀的光斑。
木柜上放有玉白色的小瓷盆,其間植著四季海棠,花蕊搖曳。
阮窈一動不動坐著,盯著這盆花。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起,裴璋……竟也在他屋宅中放花了?
她眼眶發澀,慢慢地眨了眨眼。
祁云很快被人請回來,一見著她便嚎啕大哭,比上回還要傷心。
阮窈眼睛也發紅,卻到底沒有隨她一道哭得天荒地暗,而是拍著背心安撫她。
“阿娘,沒事了。”
重云沒能安心歇息,很快就按照裴璋指示將一切都辦好。
得知裴璋所留給她的遠不止是重云,阮窈茫然了片刻。
他們許久前的確談論過屋宅,可……那不是笑談嗎?
除去少數屬于裴氏的宅院,剩余權屬歸為她所有的宅子,約有八座。
五座在洛陽及洛陽四郊,江南亦有幾座,住下十個她也是綽綽有余。
而裴璋從前置辦的商鋪良田,如今也已辦妥,盡數交予給她。
也許瑯琊郡的老宅她是回不去了,可從此以后,她也不必再寄人籬下、四處流離。
阮窈張著嘴,愣了好一會兒,有些無措:“可我……我不懂商鋪該如何經營。”
“這些事宜多年來是由公子心腹在負責,往后他會效忠于你。”重云靜靜看著她:“只是……”
他頓了頓,又低聲道:“公子還說,若你愿意花心思研習,凡事都握在自己手心里,那便更好不過。”
阮窈緊緊咬著下唇,眼中忽地綴滿了淚。
第99章 至今也無法相信他死了
春寒料峭的時節,裴璋的死訊也被傳回洛陽,一石激起千層浪。
過往那些荒誕且駭人聽聞的傳聞,在絕對的生死面前,漸漸鮮少再被人提及。
他的離世,除去裴氏之外最哀慟的人,恐怕就是深為信重他的圣上了。
自從端容公主薨逝,陛下龍體便一直欠安,如今更是難以起身,不得不暫時輟朝。
陛下年事已高,這一病又病了許久,很快,民間也流言四起,就連平民百姓也會竊語私議,揣度著太子之位究竟會落在哪位皇子頭上。
阮窈知曉裴璋的意思,也明白久留于洛陽未見得好。
然而叛軍與胡兵雖是退了,民間大小起義卻未平息,白焱教也時不時四下尋釁作亂。
洛陽到底是天子腳下,如今也愈發與其他城郡割裂開了,仿佛蒙著層花天錦地的幕布。
商鋪之事說不上容易,虧得鋪子內多年營運,早有整套嚴明章程,否則她這樣的外行陡然來翻看簿籍,必定一頭霧水,更遑論是掌事了。
夜里乘車回到宅子,明月正當空。
檐下點起數盞昏黃燈火,正隨風微微搖曳著。
沿路花圃還能瞧出從前被人搗騰的痕跡,她曾胡亂播撒過種子,也不知是其中哪一株,如今竟又發出細嫩的枝芽來。
阮窈那時候被迫住在這兒,心里不痛快,又不敢真張嘴同他叫嚷什么。
明知他喜歡整潔,她偏拿把鏟子,將這花苑從里到外挖得亂七八糟。
裴璋不會因為這種事同她惱,多是好整以暇地隨她去。
有一回暑熱未褪,他見她折騰出一額頭細汗,才讓人帶自己過去,慢條斯理為她凈了手,還破天荒端來冰食給她吃。
只是不許多食,阮窈三兩下吃完,再怎么說也沒有第二碗。
她緩慢蹲下身,盯著這枝新芽,看出了神。
*
陪阿娘去法云寺上香這件事,阮窈是十分不情愿。
然而祁云不住地說,她這回能平安歸來,非得去廟里還愿不可。而后又哭天抹地,指斥她不知心疼自己一片慈母心。
阮窈被阿娘哭得頭疼,最后萬分無奈,只得老老實實隨她出門。
法云寺比鄰著一條繁華街道,守有不少專為香客摸骨看相的算卦先生。
阮窈穿戴考究,又是一身待字閨中的富家娘子模樣,立刻便有眼尖的圍上來招攬生意,撿著好話說。
“娘子這是大喜之相呀!不得了……”
她步子更快了,身旁的祁云卻悄悄然回頭,看了一眼那人,竟問了句:“何喜之有?”
算命先生眼睛一亮,連忙說道:“這位小娘子額心紅鸞之氣縈動,眉梢云霞之光環繞,不出百日必有天賜良緣……”
阮窈聽得無語凝噎,再見祁云當真有幾分相信似的,連忙拉她走:“阿娘從前不是不信這些嗎?如今怎的還迷信了……仔細被人騙。”
她不悅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喜慶的話聽聽又有何妨?你那時候失蹤,我實在沒有法子,也來此處找人算過一卦,如今不也應驗了。”
阮窈想到自己那時從洞房憑空消失,也不由啞然。
見她沒吭聲,祁云又幽幽嘆口氣:“事到如今,你跟他一場,也還算他有點良心……只是你與他到底無名無分的,你也別犯傻,倘若有合適的男子,還要早做打算才是。”
她被裴璋接來洛陽,可對此人仍沒什么好感。總歸人也不在了,自此后恩怨一筆勾銷,向前看才是正事。
“齊慎就不錯……出身差是差了些,對你卻是真心的,至今還未婚配呢。”祁云小聲嘀咕。
阮窈難得沉默了下去。
這名字如今再聽來,實在是陌生。
上過香后,她隨祁云去后街采買物件。
正在道旁走著,四周忽然響起輕微的沙沙聲。毫無預兆地,這驟雨轉瞬就下大了,打在石板路上,濺起惱人的水花。
馬車停得遠,二人也都沒有帶傘,只好狼狽地躲到旁邊檐下。
祁云連連嘆氣,幽怨極了:“出門時分明是個晴天,怎的說下就下了,洛陽這天氣當真是不好……”
雨勢好一會兒都不見小,冷風吹得阮窈直縮肩,卻也無可奈何。
她今日原本該要去鋪子里,誰知臨時改了主意,重云只好替她跑一趟,否則也不至于被雨困在這兒。
正在此時,對面樓閣里走出一名瞧著像是小廝的人,竟是前來為她們贈傘的。
“阮娘子。”他恭敬地微低下頭。
“你是何人?”阮窈疑惑地問他:“我并不認得你。”
“我們公子是娘子的故人。”
見他并不直說,阮窈心中不喜。
然而祁云凍得都在打寒顫,眼睛一直盯著這傘,她猶豫過后,還是收下了:“……多謝。”
執著傘離開的時候,阮窈忍不住回頭,恰好在樓閣上望見一個男子,頓時怔住。
這人立于檐下,穿了身玉白色的衣衫,一張秀逸面孔,說不出的熟悉。
二人目光相觸,他勾唇一笑,灼灼盯著她,只令她感到一股強勢的侵略感。
阮窈面色不禁微微發白。
……竟然是裴琪。
一到馬車,她先讓車夫將傘還回去。
半刻后,車夫人是回來了,可手里仍拿著那兩把傘:“娘子說的那棟樓閣,上頭已經沒有人了。”
*
彼時在裴府,阮窈栽在裴琪手里,而后又騙了他。
這怎么能算是故人……仇人還差不多。
她身邊如今有重云相護,還有裴璋留下的其余人手,可仍是忍不住擔心起來。
陸九敘也曾在書信里提到過,種種流言皆是由這裴琪讓人刻意傳揚。
“這人顯而易見是不安好心。”回去見到重云,阮窈緊皺著眉頭:“他那時抓到我,說什么若我肯指認……公子,他就放我走。”
說起這些與裴璋相關的舊事,她心中澀然,音調也隨之變低了。
重云冷笑了一聲:“四郎君自小就嫉恨公子才學,不愿屈于人下。可他本身是個庸人,從前出事還不是指著公子替他擺平。二房的人本住在瀘州,終究不會在洛陽久待。若公子名聲盡毀,裴氏遲早是會落到他手上。”
他頓了頓,緊接著更是目露不屑:“從前陛下賜下文書墨寶,四郎君也是要搶的。”
阮窈默不作聲聽著,忽然緩緩說了句:“……還有人能從裴璋手上搶東西?”
他聞言哽了一下,又看她一眼:“公子本也不想要罷了。”
*
未過幾日,城中夜來風雨,淅淅瀝瀝的,幾乎將馬車竹簾也打濕了。
阮窈正伏在車窗下出神,有幽咽的哭聲從車外傳來,時斷時續。
她撥開車簾,下意識循聲望去,見到三三兩兩的百姓,此刻聚在河堤旁燒黃紙。
“是自發祭拜公子的平民。”重云在車外低聲告訴她。
這幾人中,甚至還有身穿孝服者,不斷低語著什么,哭聲讓她心里一顫,連帶著胸口也發悶。
他們雖未成婚……但她或許也該為他服孝。
然而阮窈心底至今也無法相信裴璋死了,總覺著他不過是先將她送回來,而他則一定還會有別的法子……
她撐了傘下去,眼望著那黃紙在雨棚下悄無聲息燃盡。
直至這些百姓都走了,阮窈才轉身要回車上。
“窈娘。”
這聲音在雨中聽來,甚至隱約有幾分像夢里的人。
……可并不是。
她沒有理睬,而是自顧自上了車。
裴琪一身白衣跟上來,途中還踉蹌了一下,臉色薄紅,烏黑的眸中浮著染著水霧,在車下望著她。
盯著這張與裴璋有幾分神似的臉孔,阮窈緊緊攥住衣袖。
他似乎醉了,渾身都是濃濃的酒味,繼而朝她笑了一下,居然就也往車上登。
重云在車駕前,見狀冷著臉攔下他:“四郎君請自重。”
裴琪回頭看了一眼,他所帶的數名護衛便圍了上來。
“……四公子請上車吧。”阮窈盯著外頭的人,忽然開了口,嗓音分外嬌柔。
她向重云微不可見地略一點頭,他立時會意,緩緩退開兩步,復又去駕車。
裴琪在車中坐下,馬車很快便開始駛動。
他聲音還帶著微啞的醉意,目光卻直勾勾的,不斷在她臉頰、脖頸之上流連:“看來我兄長死前……將你照顧得很好。”
“有話不妨直說。”阮窈透過微濕的竹簾,暗中留意外頭的動靜。
裴琪似乎極輕地笑了笑,溫潤而微醉的聲音忽然含上一絲惡意。
“……他如今不在了……你一個女人家,又要怎樣度日呢?”
阮窈指尖猛地攥緊了,嗓音也變得有一絲冷:“四公子言下之意是?”
他驀地湊近了,溫熱且帶著酒氣的鼻息噴在她頰旁。
“裴氏族人終生都不會接納你,而我可以……替兄長好生照料你。兄長從前再得陛下重用,也半點名分都不能給你。但你若跟了我,往后便不一樣了……遠要比同他在一起時好。”
阮窈聽得呼吸都滯了滯,肌膚隨之泛起密密麻麻的小疹。
而裴琪的目光中有種近乎狂熱的亢奮,簡直像是中了邪一般。
她幾乎下一刻就想呼喊重云過來將他扔出去。
然而見到裴琪狀似癲狂的模樣,再咀嚼著他的話,阮窈還是強忍下惡心,試探著問他:“……大公子不能給我名分,難不成你就可以嗎?你與他皆是裴氏郎君,家規也自然是一樣的……”
他迫切想要證明什么似的,又笑了一下:“讓你知曉也無妨,我如今并未住在裴府了。”
許是見她神色毫無波動,裴琪又說了句:“待得三皇子……”
他醉眸微醺,然而說到一半又似是清醒了幾分,猝然停了嘴,不再往下說了。
裴琪含著笑打量她,眉梢緩緩浮起一絲促狹,語氣里是十足的惡劣:“兄長素來病弱……你與他在一處又怎能盡興?不如讓我和你……”
馬車已經駛出一段距離了,夜晚的街道寂靜無聲。
阮窈無法再忍受,氣得渾身都在發抖,不等他話說完,抬手就是一耳光甩在他臉上。
她用了十成十的手勁,裴琪的臉頰也立即紅腫起來。
他被這啪的一聲脆響打蒙,片刻后臉龐扭曲,整張臉都漲紅了。
還不等裴琪開口,阮窈就尖聲道:“重云,給我把這個畜生綁起來!”
第100章 “……我是四皇子的侍妾”
戌時已過,陸府中仍燃著明燭。月華沿著長廊幽幽灑落,透出幾絲冷寂。
案上文書堆疊如小山,陸九敘撐著一只手,不住地揉按額角。
“太后以宮中混入刺客之名,暗中換下羽林衛十四名將領,又調西軍入宮換防……如今洛陽瞧著還算風平浪靜,可宮中早是風聲鶴唳了。”
蕭寄指尖掐入掌心,沉聲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父皇于三日前驟然暈厥,可太醫院診來診去,還是只診出一句風寒侵體。
“只是我細查過御前侍奉的人,并未被調換,私下也不曾查出異狀。就連張院判近*身侍奉至今,也沒能找出什么不對勁來。”
陸九敘沉默了一下,低聲道:“從前他們倒還忌憚裴氏幾分,可如今……伯玉不在了。”
他盯住盞中了早已冷澀的茶水,神情沉郁:“萬一陛下有何不測……殿下不可不防,且要早做整備才是。”
蕭寄提起筆,在輿圖上圈點出兩處,眉頭緊皺:“霍逸此番奉旨回朝,兵至之前,宮中必要有大變……可我惟有祧廟兩千精兵可供調用。”
“西郊皇陵尚有八百人在戍衛。”陸九敘提醒他。
話音才落,忽然有侍衛在外叩門。
二人下意識噤聲,陸九敘問道:“何事?”
“一名女子在府外求見……她自稱是大人的故交,姓阮。”
陸九敘一愣,坐直了身子。
*
阮窈被侍者帶進來時,發髻亂糟糟的,連衣襟都似是被人扯破了,一見著陸九敘便淚眼汪汪。
屋中兩個男人皺眉起身,不省人事的裴琪也隨之被帶進來,而后被重云扔到地上。
阮窈沒有料到四皇子也在,心中略定,面上卻愈發楚楚可憐,作勢便要下拜。
果不其然,她被迎上前的陸九敘攔下。
“這是怎么了?”他盯著裴琪,難掩驚疑之色。
她很快就淚盈于睫,哽咽著說道:“懇請四殿下和陸郎君救我!若非公子將重云留在我身邊,今日恐怕就……”
雖說裴琪未曾碰她一根頭發,卻不妨礙阮窈好一番添枝加葉。
這人行事陰毒,她若是忍氣吞聲,日后還不知道會被怎樣揉搓。陸九敘與蕭寄皆是中正之人,又掌有權柄,自不會看她受人羞辱。
且裴琪那些言語也實在下流……二人面色鐵青地聽完,命人取披風過來,讓她掩住外衫。
“他還說什么,待三皇子日后……他便也能扶搖而上,讓我委身于他,總比從前跟著大公子好。”
阮窈聲音發顫,鼻尖都紅了。
而蕭寄聽了她的話,面沉如水,與陸九敘對視了一眼。
“謊話連篇的下作毒婦……”
沒人知曉裴琪是何時轉醒的,他四肢仍被縛著,一張臉一陣青一陣白,顯見是驚怒至極。
“裴四公子請慎言!”蕭寄厲聲呵斥他:“難道是阮娘子平白無故將你從府邸綁來此處?你兄長尸骨未寒,她既為伯玉愛妾,你又怎能做出這種穢行?”
裴琪眼睛赤紅,目光泛著凜人寒意,死死瞪著阮窈。
迎上這道怨毒的目光,她似是被嚇著了,默不作聲往重云身后躲,引得陸九敘都擋在她身前安慰她。
蕭寄見著她懼怕的模樣,搖了搖頭。
連日來風波不斷,可如今不論因公因私,都是無法就此放裴琪回去的。
眼瞧他連綁都沒能松,就又被陸九敘叫人帶下去,阮窈低垂下眸,掩住眼底快意。
時局正是動蕩,且裴琪那些侍衛又見過阮窈,如今牽扯到朝政,陸九敘也不好把話說得太明白,只是叫她近段日子先莫要回城郊那宅院住。
蕭寄記得她與瑟如是故交,二人商議了一下,問她是否愿意暫住王府,也好同瑟如作伴。
阮窈敏銳地察覺出什么,正猶豫著,便見到重云悄然對她微一點頭。
于是她沒有拒絕蕭寄的好意,又叮囑重云去將祁云也接過去。
阿娘獨自住在那兒,她總是放不下心的。
*
與瑟如自建康一別,已近兩年未見。
二人原也算不上朋友,如今時過境遷,再想來昔日為裴璋而爭執落水,舊事當真漫隨流水,覺來恍若一夢。
瑟如懷著身孕,且月份不小,見到阮窈,連眼睛也瞪大了。
王府內再沒有旁的姬妾,她眉梢眼角都被滋養出芙蓉色,身姿豐潤如春。
阮窈望著她與蕭寄,便會克制不住地想起裴璋。祁云見她神色落寞,也不再抱怨為何大半夜換住所,而是嘆了口氣。
王府內戒備森嚴,到了深夜也點著通明燈火。廊下護衛聽聞任何動靜,下意識就會去扶佩刀,身上鱗甲隨之發出沉悶的聲響。
阮窈有一回夜里睡不著,出來廊下透透氣,險些被嚇了一跳。
祁云是到了哪兒都能吃好睡好,而瑟如肚子大了,近來愈發少眠,二人便偶爾聚在一處夜話。
瑟如不太瞞她:“若那把龍椅換了三皇子坐,蕭郎定是難得善終……”
見她面色一片蒼白,阮窈也只好寬慰她:“四殿下如今才是民之所向,他不會有事。”
“可要是他當了皇帝……”瑟如嘴唇動了動,喃喃道:“我不過是一屆伶人出身,任他再喜愛我,也定是要另封官家女為皇后。”
女子在孕中和生產后最是容易郁郁不樂,阮窈是聽說過的。
然而瑟如說的話也并非是錯……她努力不被拉入情緒的低谷,眨了眨眼:“未來會如何你又怎知道?可這孩子到了十月,卻定然是要出生的。所以你只管把自己身子養好,莫要胡思亂想,船到橋頭自然直。”
這些話不過是安慰人罷了,阮窈嘴上說得平常,眼皮卻驀地狠跳了一下。
*
待到墻下杏花如雪,她們已在蕭寄這兒住了快一個月。
懸著的心漸而沉下去,阮窈琢磨著想尋個時間,去陸九敘那兒打聽打聽裴琪怎么樣了。
夜里下了點雨,她看了會兒書,正欲熄燈,屋外猛地傳來一陣雜亂聲響,緊接著便是伴隨喊殺的刀劍聲。
聯想到蕭寄接連幾日都沒有回來,阮窈立即反應過來出了事,慌忙穿上鞋去找阿娘,就在門外撞上重云。
幾個女眷都住得很近,祁云和瑟如也是臉色發白,一行人不知所措地跟隨親衛朝后院退。
“發生什么事了?四殿下呢?”阮窈忍不住去問瑟如身邊親衛。
“宮中發生叛亂,殿下去城外領兵了!”親衛急聲:“幾位娘子莫慌,前方有早就備好的密道可通往安全處。”
阮窈極快回頭看了眼,府門方向多出無數火把,幾乎映紅了半片夜空。
鐵器與哀嚎聲讓人心驚肉跳,為了不叫人追過來,兵衛將燈籠都熄了,四下頓時一片黑沉。
王府實在不小,沒了燈火,瑟如又大著肚子,不論如何也走不快。阮窈緊緊拉著祁云的手,兩人手心里全是滑膩冷汗。
忽然間,一隊人馬似是從別路穿出,繼而發現了他們,揚聲大叫:“在這里!”
他們不得已一分為二,數個親衛去迎擊追兵,女眷則繼續往另一條路奔逃。
黑暗中,不知是哪兒射來的暗箭,狠狠釘在祁云腳旁,嚇得她魂不附體。
阮窈拉著阿娘跑得更快,意識到有什么東西破空朝她而來的時候,她背脊忽地一寒,腳上像是灌了鉛。
可想象中的痛楚并未到來,反倒是重云悶哼一聲,然后身軀劇烈一抖,用自己覆著她的后背。
阮窈下意識扶住他,手上隨之摸到溫熱的濕意。
“你怎么樣?”她聲音都在發顫。
二人不得已停下,可重云并不回答,反倒是顫著手去推開她,示意她走。
祁云在旁連聲催促,阮窈眼眶發紅,卻不論如何也不肯松開手,扶著他就跌跌撞撞向前跑,哽咽著說道:“你怎么這樣傻?他讓你護我,你就真不管自己的命了?”
夜色濃塵如墨,她只能瞧見他一雙烏黑眼眸。
“這次并非是為了公子。”
重云的話語低得像是一聲嘆息。
阮窈愣了一下,眼淚繼而奪眶而出。
察覺到身后出了事,原本守著瑟如的兩名親衛沒有法子,迅速過來接應,從她手中接過重云。
她掌中沾了不少血,一顆心狂跳不已。
正在此時,阮窈身側響起一陣急促腳步聲,緊接著,她渾身都僵住了。
寒芒閃過,她頸間被人橫上一把森涼利刃,刀尖在月光下泛著青色的冷光。
大批人馬由后追來,蕭寄的親衛見她被制住,咬了咬牙,毫不猶疑地迅速退開,頭也不回跑了。
阿娘的哭叫聲似乎還在耳邊,很快,她就被火把重重圍住。
兵衛皺眉打量她。
阮窈臉色慘白,拳頭在衣袖里握得死緊。
*
這些人舉止粗魯,卻沒有殺她。
她被蠻橫地拖進馬車,手臂猛地撞到車壁,疼得半邊身子都在發抖,卻生生把痛呼咬牙吞了回去。
馬車在黑夜中疾馳,直至兵衛將阮窈押到皇城一處廢殿,她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是被誤認作了蕭寄的妃妾。
廢殿里還有另外一對主仆,女子衣著華貴,發上和裙上卻沾滿污泥,妝容也哭花了,正縮在屋角瑟瑟發抖。
阮窈被推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在地。
殿門下一刻便重重合上,隨即傳來沉悶的落鎖聲。
殿內沒有點燭火,她用肩膀摸索著去觸碰墻壁,然后緩緩坐下。
地磚冰涼刺骨,阮窈手臂撞傷處也是一陣濕涼,不斷往外滲著血。
女子哭哭啼啼的,問她身份時,連聲音都在發抖。
她沉默了一下,澀聲道:“……我是四皇子的侍妾。”
阮窈自然也不情愿這么說,這會兒更是連腸子都悔青了。
三皇子的人馬把她們關在這里,顯然不會是好心,恐怕是想用家眷來挾制蕭寄。
然而不論蕭寄成敗與否,她們只怕都逃不過一死。
想及重云為她擋得那一箭,阮窈眼眶發熱,心中隨之涌出一股酸麻的熱流。她強打起精神,重又爬起身,四處查探這間屋子。
支摘窗緊緊閉著,她嘗試撞了撞,可也是被鎖住了。透過細密的縫隙,阮窈隱隱望見了一大片流動的波光。
這廢殿之外……似是有座湖泊。
女子一直在啜泣,哀凄聲被夜風推得很遠。
阮窈被哭得頭疼,正想說她,忽然間,門鎖咯嗒一聲,進來了一名兵衛。
黑暗使得她瞧不清此人面目,晦暗的臉上唯有眼睛燃著灼灼亮光,不斷在三人身上游移。
阮窈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心臟一陣狂跳。
這男人笑了兩聲,上前一把拽住那侍婢,拖著就朝外走。
侍婢聲嘶力竭的尖叫聲愈來愈遠,最后毫無預兆地戛然而止。
女子再哭不出來,而是渾身如篩糠般癱在地上。
阮窈也驚出了一后背的冷汗,手腳陣陣發軟。
*
月落日升,而后又是一夜。
她們被關在此處,全然不曉得殿外是何狀況。
其間有宮女送過一次簡陋飯食,阮窈提出要行方便,她就一聲不吭端來恭桶。
用過之后,她低聲下氣同那宮女說好話:“還請姐姐留個恭桶在屋中吧,晚些入了夜,若我們有哪兒不舒服,也省得鬧得難看,還攪擾旁人……”
阮窈話說的婉轉,宮女愣了一下,她也不知想到些什么,目中忍不住露出一絲嫌惡,卻沒有拒絕。
這時節乍暖還寒,總還有些涼,夜里她們只能蜷縮在屋角。
阮窈就在窗邊,到了夜半,忽然隱約聽到些動靜。
夜風嗚咽地吹,落在地磚上的月華被窗欞篩成古怪的光斑,黑暗中望過去,幾乎像是猙獰的鬼爪。
她心里正發毛,就聽見了急促如催命的腳步聲。
那名宮女打開門鎖跑了進來,急聲催促她們起身。
與此同時,雜亂的步子在殿外響起,是兵士鞋靴踏在磚石上的響聲。
阮窈呼吸一滯,直勾勾盯著宮女手里的燈。
還不等另外一個女子起身,她就猛地朝那宮女撲上去,瘋了似的去搶那燭燈。
阮窈下手又急又狠,攥著宮女頭發就把她往地磚上死命一磕,然后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將燭燈擲向帷幔。
紗布沾了燈油,一點即燃,她毫不猶豫扯下這紗幔丟到門旁,火舌很快就順著檀木門往上竄。
見阮窈要點火燒了這廢殿,那女子在一旁看呆了。
“走水了!走水了!”幾個兵衛驚慌失措,嘴里不干不凈地怒罵著,連忙去叫人手。
可這火勢蔓延得極快,帳幔轟然爆開,一時竟無人敢迎著火沖進來。
阮窈顧不得手臂上撕裂的傷口,轉身就朝窗子爬。
“你這個蠢人!你是要害死我們嗎?”那女子尖聲叫道:“這窗子是上了鎖的!我們——”
話未說完,阮窈抓起恭桶,費盡全力朝支摘窗砸了下去。
嘩啦一聲,木窗欞應聲而碎。
“不想死還不快跑?”她惱怒不已,見那女人還在地上坐著,忍無可忍地罵了句。
阮窈說完再不管她,迅速翻出窗,腳尖剛落在墻角下,眸光便映出前方不遠處的熊熊火把。
她早就想好了要如何應對,頭也不回就朝那片湖狂奔。
此刻暮色正濃,宮中本該鴉雀無聲。然而凄厲的慘叫與兵器碰撞的轟鳴交織在一起,霎時就從四面八方朝向她涌來。
阮窈喉嚨發緊,不再猶豫,一頭就扎進了湖水里。
夜里光線昏暗,她又善于鳧水,岸上隨后包過來的追兵根本無從再抓她。
阮窈不敢多停留,拼了命地朝遠處游。
如今仍是春季,湖水寒涼侵骨自不必說,可她也是被逼到了極處,硬生生咬牙強忍。
她們被關了兩日了,這會兒深夜忽然要被帶走,外頭又嘈雜響聲不斷,定是宮中又生出什么變故。
不論是被迫淪為人質挾制蕭寄,亦或是要去赴死,她便是拼著性命不要,也總得為自己爭上一爭,斷斷沒有束手就擒的道理。
然而她接連兩日都未曾好好寢食,如今游得久了,實在是吃不消,不禁開始害怕自己會腿腳抽筋淹死在這里。
湖面一片黑沉,仿佛茫茫無盡。
阮窈心中焦急不已,直至瞧到湖中心靜靜停泊的一艘小船。
游得近了,才見這船上施欄循,采繪華煥,約莫是宮中貴人平日游湖所用。
她緊緊咬著牙,伸臂抓住船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去,整個人都癱軟在船艙中,緩了好一會兒,才漸而平定下呼吸。
阮窈實在疲累極了,卻不能歇息,更不敢歇息。她發絲和衣衫濕得能夠擰出水來,寒森森地貼著肌膚。
岸上有火光不斷閃爍著,她隱隱見到數名兵士正在殊死相搏。
血腥氣仿佛順著夜風被吹了過來,只聽撲通一聲,斷斷續續有人落在水中,隨后再無動靜。
阮窈不愿再看下去,縮到了船艙最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嘈雜的聲響終于停住,有些聽不清了。
忽然之間,她聽見一陣細微的水波聲,像是正有另一艘小船,正向著她所在的方位劃來。
阮窈渾身都繃緊了,她摸索著,悄悄砸碎艙中插花用的瓷瓶,拾起一塊,死死攥在指縫間。
那船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直至挨著她所在的船停下。
她臉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凈,而后聽到一陣急促腳步聲。
阮窈藏在一片黑暗里,同樣瞧不清外頭,只隱約在艙口看見一道高大的身影。
她僵著背,捏住瓷片的手有些發抖。
在這男人靠近她的那一剎那,阮窈默不作聲,猛地便抬手往他頭頸處刺。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這人抓住了。
“我……我是四皇子的侍妾。”她手被人抓著,心里懼怕到了極點,只得顫著聲音說道:“不要傷害我,否則……”
對面的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嘆息了一聲,可又分明充滿了無奈。
在這片漫無邊際的夜色里,他嗓音很輕,卻令阮窈整個人都呆住了。
她手里的瓷片忽地落了下去,啪嚓一聲,碎裂開來。
“……窈娘。”
裴璋喚了她一聲,而后俯身,雙臂緊緊擁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