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01“……狗雜種,收拾干凈。”……——
高墻內正是方才江鈴兒尋求幫助的人家,不算高門大戶,倒也算是家底殷實的門戶。
而這個引他們進來的少年雖然瘦弱但身姿高挑敏捷且輕盈,江鈴兒注意到他身著粗布麻衫,翻墻的雙手粗糲又遍布許多細小的傷口,顯然平常干不少粗活,應是這戶人家的下人。
果然這個少年將他們引到了后院的柴房處,恰好有陳列滿墻的稻草垛。
“你們藏這兒。”
少年說完轉過身伸手將他們推向稻草垛,倏然被江鈴兒擒住手:
“你是金人?”
天色昏暗,直到到了咫尺前江鈴兒才瞧清少年的面容。
大宋子民多是漢人,尤其江南水鄉養育的人兒,不論男女皆多粉面墨發好顏色,而這個少年頭發焦黃,金人緣何被人叫做“黃頭奴”,便有頭發焦黃的原因。尤其這個少年望向她的雖然臟污的面龐,依稀能瞧見五官是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雌雄莫辨的青澀與英氣,可一雙眸騙不了人。
這雙在月色下近藍灰色的瞳眸,這分明……
是金人的長相。
少年一頓,灰藍色的雙眸定定地看著她:
“我如果是金人,你們現在還能站在這里同我說話嗎?”
話落的同時,前院傳來喧鬧聲,是金兵破門闖了進來。
“搜!”
“一個角落也別放過!”
“是!!!”
一雙杏眸和一雙灰藍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瞧著對方。江鈴兒和少年對視良久,鉗制住少年的手用
力到指骨泛白,手背浮起青筋,是一場無聲的對峙。終在金兵闖進后院前,江鈴兒蹙了蹙眉,松開了鉗制住他的手,帶著昏迷的裴玄躲在稻草垛后。
少年被江鈴兒松開的瞬間踉蹌了一步,看著自己通紅的、火辣辣的手腕,這才發現在那雙杏眸的逼視下,自己竟忘了呼吸,等回過神來心臟砰砰直跳,冷汗浸透后背,大口大口喘著氣。
下一刻眾多手持長槍的金兵闖入后院,為首的金人官兵看到少年大步上前,一把抓起少年的后衣領,迫使他揚起頭面來,喝道:
“你是誰?!”
見到少年明顯肖似金人長相的輪廓,為首的金人官兵也是微微一愣,不過見他臉色發白,驚魂未定的樣子,很快擰起眉頭:
“你怕什么?難道還有旁人在?”
“我……我只是一個小小的馬奴,陡見官爺們持刀闖入,自然……自然怕的很,官爺饒命……”
少年畏縮地將自己蜷起來。
為首的金人官兵本還想再多問幾句,不過上頭催得急,見少年并不是畫像上緝拿的人很快松了他,拿起兩張畫像懟在少年面前,粗聲粗氣道:
“可曾見過這二人?!”
少年看著這畫像上的一男一女,視線尤其在那張女子畫像上的一雙杏眸停駐了一會兒,終瑟縮著搖了搖頭——
透過稻草垛縫隙目睹一切的江鈴兒緊繃的雙肩這才微微塌了些,略微松了口氣,不過她沒有全然放松,而是將視線聚焦在少年身上,觀察著他。
仔細看才發現這個自稱馬奴的少年五官雖然肖似金人,卻也不盡然。金人大多顴骨高,面容粗獷,而他除了發色和瞳色與金人肖似,其余面部線條流暢,是江南孕育的人兒獨有的秀氣。
他……就像是金陵人和金人的雜糅體。
下一秒聽到屋主自前院跑了過來,又急又畏懼道:
“官爺你看,后院除了狗雜種……咳咳,除了我家馬奴再無旁人了……”
金人官兵聽見屋主的話泄氣地狠狠踹了一腳少年的腹部,疼得少年捂著肚子在地上哀聲打滾,叫也不敢叫出聲來,盡數都吞了進去。
這些似乎急于找到畫像中的二人,宅子里里里外外搜尋不到便要輾轉至下一處屋舍搜尋,眼見這群金人終于放棄搜尋魚貫而出,屋主才松下一口氣,又聽見那為首的金人官兵余光掃了眼滿屋陳列的滿滿當當的稻草垛,丟下一句:
“搜干凈了再走。”
地上捂著肚子本疼得打滾的少年驀地一頓,霍然抬眸便見三兩金兵抬手就是將長**進稻草垛內!
從頭刺到尾,這才終于罷手。
為首金人官兵猶嫌不夠,一把抓住屋主的衣領,冰冷的刀刃拍在屋主臉上:
“聽好了,膽敢窩藏這二人就是個死字!相反,若能提供這二人行蹤……不,只要是任何行蹤可疑的人,賞金百兩,記住了!”
屋主面色煞白:“記……記住了!”
金兵這才大步離開,退了個干干凈凈。
“……狗雜種,收拾干凈。”
屋主驚魂未定半晌,終于三魂七魄歸位,匆匆丟下一句便又回了前院,閉緊門戶。
期間馬奴少年怔怔看著稻草垛,直到金人、屋主都走了,落下滿地狼藉也不曾收回目光,傻了一樣盯著稻草垛一處瞧著。
突然稻草垛后抖了下,稻草的碎屑如雪花一樣紛紛落了下來。
江鈴兒將遮擋在她和裴玄身前厚厚的稻草垛推開,吃痛一般捂著胸口輕嘶了一聲,咬牙扯下遮面的東坡巾,從衣領內掏出一串佛珠,其中一粒佛珠有了裂縫,裂成了兩半,落在地上。
她這才發現她與蓮生交換承諾而得的佛珠竟不是一般佛珠,而是有“帝王之木”之稱的紫光檀所制。
幸得有這串佛珠護著,否則……
江鈴兒將佛珠重新妥帖放好回衣領內,倏然一頓,抬眼之間,腳踏迷蹤步瞬間到門檻前,擋住少年的去路,在少年還沒反應過來時,已然單手掐住了他的咽喉,冷聲道:
“急著去哪兒?通風報信換賞錢么?”
見少年還要掙扎,怕驚動前院屋主,江鈴兒另一手去點住他胸前穴道,卻好像點在一片棉花上一般,指尖登時僵在了半空,一臉愕然:
“你…你是女的???”
少年畢竟不是習武之人,奈何怎么掙都掙不出江鈴兒的桎梏,灰藍色的瞳眸惡狠狠瞪著江鈴兒,瞪著她扯下東坡巾后袒露的潔白而平坦的脖頸,咬牙切齒:
“你不也是么!”
江鈴兒:“……”
“…………”
見“少年”還在掙扎,怕再驚動金兵,江鈴兒不由冷了聲:“我不會傷你,別動!”
只聽見少年忽然沒頭沒尾說了句:
“他傷得很重。”
江鈴兒一頓,鬼使神差向后看去——
只見有血珠滲透稻草……
順著血珠看去,裴玄仍昏迷著,俊容沒有絲毫血色,嘴角卻在不斷地……淌著鮮血。
第102章 102不是東西。
江鈴兒長睫陡得一顫,掐住少年咽喉的手陡得失了控制,差點就將他失手掐死了。
“咳咳…咳咳咳……如、如果不想他死的話,最好現在就放了我。”
少年……或者應該說這個有著金人血統的少女臉色一白,灰藍色的雙眸惶急又強裝鎮定地緊緊盯著江鈴兒。
江鈴兒松開了她。
少女得了自由的瞬間,甚至都沒顧上喘氣,腳一沾地就像脫兔一般躥了出去。
其實江鈴兒并沒有將少女的話放在心上,或者說根本無心聽她在說什么。她幾個縱步躍至年輕道人身邊,將年輕道人的頭顱放在自己膝上,雙手帶著或者連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戰栗,極快地摸索了一遍裴玄周身。
沒有傷口。
那只能是……之前受的傷。
還是內傷。
如此重的內傷,自然非一朝一夕而成。她原以為最差最差的情況裴玄或許、可能此生都恢復不了內力,萬萬沒想到他內傷傷重至此,而他一直瞞著她。
他竟然一直瞞著她。
她開始后悔帶他來參加武林大會,應該讓他呆在客棧里的……不,打從一開始她就不該邀裴玄來。
是她錯了。
是她害得他至此……倘若還在大孤山,他還是凌霄派受人敬仰的小師叔逍遙子真人,即便他不愿呆在凌霄派,再不濟,他也還是大孤山下青石鎮最混不吝也最逍遙自在的流氓道士。
斷不會像今天這樣,還要同惡犬爭食,昏迷在這狹小潮濕的柴房內,生死未明……
裴玄全身何止滾燙,面如金紙,她能感覺到他的氣息逐漸微弱了下來,剝離了同心蠱的她已經看不到人身上的三把火,當然所謂的“三把火”就是個可恨的騙局,但不妨礙她感受到裴玄的生命在飛速流逝……
江鈴兒第一次慌了,她抓住裴玄的手搖了搖:
“……喂,臭流氓道士,你別嚇我,你醒醒,醒醒!”
然而裴玄并未回答,只有手無力地從她掌心滑落,落在地上。
江鈴兒:“……”
她幾乎,都聽不到他的氣息了。
江鈴兒抓住裴玄的手還僵在空中,看著年輕道人一張蒼白的沒有絲毫血色的俊容,好像睡著了一般……
江鈴兒嘴唇抿得發白,臉色難看到極點。
“讓開讓開!”
驀地傳來一道熟悉的伴著急促喘息聲的聲音,原來是去而復返的擁有一半金人血統的少女。
只見她懷里抱著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急匆匆跑來,江鈴兒抬眸微微一頓:
“…這是什么?”
“常山、皂莢、瓜蒂、藜蘆……哎,你別問了,邊兒上去!”
說完也不等江鈴兒應答,徑自將她擠到一側。江鈴兒看著她單膝跪在身側搗鼓著她帶來的瓶瓶罐罐,知道了她要做什么,看到她豪邁地將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藥材粉末都混成一團要塞進裴玄口中時,伸手攔住了她:
“你懂醫術?”
“我是獸醫,
專治騾子和馬,阿貓阿狗也治過。”
江鈴兒:“……”
話音剛落的同時,一條狗聞聲而來,親昵地繞著少女打轉,江鈴兒認出來了,居然是之前與她爭奪包子的惡犬。
那惡犬嘴上還泛油光,顯然也認出了她,朝她呲了呲牙。
江鈴兒:“…………”
少女本急著給昏迷的道人喂藥,然而江鈴兒攔在胸前的手好似銅墻鐵壁一般,她難進分毫,尤其看到江鈴兒看著她的愛犬一臉欲言又止的神情,頓了下,樂了:
“怎么,瞧不上獸醫啊?害怕我醫死他?”少女將那打開的瓶罐啪的一聲又合上了,“我馬輕眉也是金陵城小有名氣的獸醫,你瞧不上我……我還不稀罕治呢!”
馬輕眉轉身就走,被江鈴兒拉住,那手腕火辣辣的疼還未消呢,下意識抬手護著頭面,既驚且懼:
“別以為你武功高強我、我就會怕你!若我大叫一聲引來金兵,別說那躺地的人了,就是你也得交代在這兒!”
惡犬也在一側對著江鈴兒嘶吼著,卻沒料到江鈴兒不過抓了她一下很快松了手。
“馬姑娘,請你救他……救救他。”
馬輕眉愣了下,藏在雙手后灰藍色瞳眸飛快眨了眨,遲疑地緩緩放下手,看到江鈴兒跪在她面前,臉色極白,竟瞧著不比躺在地上那個好多少,眼睛很紅,爬滿了朱紅色的蛛絲,嗓音很啞,杏眸直直看著她,一字一句:
“我愿意做牛做馬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能救他……只要你能救他。”
馬輕眉似乎被江鈴兒的舉動驚住,怔愣在原地良久才道:
“……你先起來。”
見人遲遲不肯起來,馬輕眉登時頭大如斗,忙將她攙扶了起來,臨末多看了她一眼,嘀咕了一聲:
“這還是……曾經的江鈴兒么……”——
馬輕眉喂裴玄喝下小半瓶藥罐卻遲遲不見裴玄有何反應,她先附耳在年輕道人胸膛停了一會兒,又把著年輕道人的脈搏,雙眉擰成一團,臉色不大好看。
江鈴兒一直觀察馬輕眉的神情,驀地想起老郎中的話,置在雙膝上的手狠狠攥住衣袖,字字句句仿佛從牙關里擠出來:
“他是不是……藥石罔救了?”
“是……也不是。”馬輕眉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她許久不言是吃驚于裴玄年紀輕輕竟內力之深,“難為他受了這么重的傷還能挺到現在,換作旁人早就不知死多少次了。”
老郎中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江鈴兒攥緊的雙拳,指甲狠狠嵌進皮肉內,緊咬著的下唇,隱隱嘗到鐵銹的甜腥味。
馬輕眉話音陡得一轉:“要治這種不要命的瘋子,就不能把他當尋常人看。”
江鈴兒一頓,抬眸看向馬輕眉,愣神之際,馬輕眉突然下狠手,將剩下全部粉末灌進年輕道人嘴里不說,忽然從袖內拿出針灸的細針,一針直接沒入年輕道人的心脈處!
裴玄驀地嘔出一大捧血!
本就面如金紙,瞬間更蒼白了一度,氣若游絲,隱隱泛著青色。
“你做什么!”
江鈴兒大驚,一掌將馬輕眉推開!
馬輕眉被推倒在地,這是今天受的第二掌了,她吃痛地嘶了一聲,揉了揉陣痛的胸口居然大笑了出來:
“陳年的瘀血,吐了才好!”
一直在馬輕眉身旁著急踱步的惡犬見江鈴兒推了馬輕眉一把,咽喉滾出一道嘶吼聲,驟然撲向江鈴兒!
馬輕眉一愣,幾乎失聲:
“大黃,找死么!回來!”
然而事發突然,就在眨眼之間,只能眼睜睜看著大狗撲向江鈴兒,一口狠狠咬在她的腕上!
江鈴兒眉頭狠狠一擰,面容煞白,卻任由惡犬咬著她的手腕不放,一邊把著裴玄的脈搏,一邊俯身去聽裴玄胸膛的心跳聲,直到聽到那抹微弱的心跳聲傳來才放下心,于此同時那被惡狗咬的袖口登時就紅了。
有血珠滴落,飛濺在稻草上。
馬輕眉怔忡在原地,一時顧不得身上接連被打了兩掌惡毒疼痛,被眼前看到的一幕驚到了:“你……”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怒罵了惡犬,“笨狗,還不松口!”
大黃嗚咽一聲,委委屈屈松了口,退到馬輕眉身后。
而這時江鈴兒發現裴玄逐漸平穩和有力的心跳還有脈搏徹底放下心來,同時意識到自己誤會了馬輕眉,她在心里懊惱地罵了自己一聲,歉疚地要去扶被她推倒在地的馬輕眉,被避了開。
馬輕眉避過她伸來的手,冷冷丟了句:
“不用你扶。”
轉頭帶著她的狗出了柴房,在江鈴兒以為她不會再回來時,馬輕眉又回來了,帶來草藥還有布條。冷著臉走到江鈴兒身邊,想挽起江鈴兒的衣袖卻見長袖和血肉粘連在了一起,只好將長袖撕了,見江鈴兒皺眉輕嘶了一聲,頓了下,嗤笑道:
“還以為你不怕疼呢。”
好像為了泄之前被江鈴兒打了兩掌的仇,馬輕眉下手不可謂不重,剝下那被血淋透的袖管好像剝了層皮一般,江鈴兒頃刻間腦門布滿冷汗,小臉汗津津的更是沒有一絲血色,可她沒再發出吃痛聲,硬是生生咬牙挺了下來。
待褪了袖管,看到被大黃咬下的兩顆汩汩淌血的傷口,馬輕眉略略挑了下眉,最后倒是痛快撒上了藥粉,系上布條,丟下兩個饅頭轉身便走。
江鈴兒看著稻草垛上兩個干干凈凈的白面饅頭,更覺羞愧,在馬輕眉領著大黃將要踏出門時忍不住喊住她:
“你……不怕我是金兵通緝的人?為什么幫我?”
少女沉默了一會兒,揉了揉腰側和胸口,知道江鈴兒掌下留情了還是冷笑:
“奔雷掌果然名不虛傳。”
江鈴兒霍然抬眸,眸色很深:
“你知道我是……”
“整個金陵城誰不知揮金如土、蠻橫霸道的天下第一鏢少鏢主?”馬輕眉揉了揉身側大黃狗的頭瞥了她一眼,嗤笑,“放心,老鏢頭對我有恩,我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救你。當然,你不會對像我這樣低賤的馬奴獸醫,黃頭奴的野種有印象。”
江鈴兒聞言微怔,馬輕眉瞥了她身側的年輕道人一眼,淡淡道:
“他還沒脫離危險,能不能挺過來就看今夜了。”
好像不欲多言,話落便離了去,之后許久未再回來——
江鈴兒守著昏迷的裴玄,裴玄渾身就像炭火一樣,對于照顧裴玄這件事江鈴兒已經是得心應手了。
她尋了些干凈的水,將年輕道人上身扒了個干凈,反復凈身。
又將干凈巾帕浸濕水中,一點點濡濕裴玄因高熱而干涸的唇角。期間馬輕眉來過一趟,帶來了一碗藥渣,可無論如何也灌不進裴玄嘴里。
江鈴兒一點不扭捏,自己蒙頭灌下一口,直接掰開年輕道人的嘴,俯下身渡過去。
裴玄長睫震顫了下,到底沒醒。
就這樣一口又一口喝下一整碗藥。
倒是看傻了一旁的馬輕眉,最后離開柴房都是捂住大黃的眼睛,一步三回頭才戀戀不舍走了出去。
就這么反反復復的忙活了大半夜,這該死的高熱終于有了退下來的跡象,江鈴兒也終于能喘口氣,渾不覺滿頭滿臉都是汗。
她倒在了早就鋪好的稻草垛上,側過頭看去——是沉睡的年輕道人如玉的側臉。
江鈴兒看著裴玄密匝的長睫和高挺的鼻梁發呆。也就到了這個終于得以喘息的時刻,她開始擔心小和尚蓮生的安危。
好不容易找到的皇太子,到手就丟了……
她望著年輕道人俊美無儔的側顏,腦海里想的卻是小和尚與世無爭又軟弱的模樣,喃喃著:
“你醒來后會罵我的吧……”
想著想著,到底抵不過排山倒海般的困意碾壓而來,眼皮一沉,墮入混沌之中。
“好孩子。”
裴玄做了一個夢。
做了一個悠久的、他早已忘卻了的,噩夢。
夢里他不是驚才絕艷的少年天才,自在逍遙的小神仙。不是大孤山下風流瀟灑的相師道士,是傀儡。
是殺人機器。
是一條狗。
一條聽話的狗。
一個面容模糊的少年癱軟在地,兩手并用,尖叫著匍匐著遠離他。
有人在對他說話,是一道漠然的滄桑的屬于男人的聲音。
“殺了他。”
他看到年幼的自己幾步上前,面無表情將利刃貫穿進少年的胸膛。
血刃抽出,少年倒在血泊中。
他站在血泊之中,周圍都是尸體。
那道漠然的男聲終于有了一點點溫和: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
驟然一股熟悉的鐵銹腥味在胸膛翻涌,是陳年的淤血發作、是血腥的暴虐的殺戮之氣叫囂著破體而出,他驀地睜開雙眸闖入眼簾的卻是江鈴兒沉沉的、香甜的睡顏。
他心跳得很快,鳳眸赤紅,鼻腔發出急促的喘息,
怔怔地看著江鈴兒近在咫尺的睡顏,用視線描摹著她側臉的線條,描摹著她密密匝匝的每一根長睫,描摹著她比一般女子更顯英氣的眉、描摹著她的挺翹的鼻梁再到微微泛白的唇……
好半天體內那股早已平靜卻又死灰復燃的暴虐之氣和幾欲躍出胸膛的心跳聲這才平復了下來。
可很快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鼓噪。
他和江鈴兒的距離極近,彼此的呼吸交織在一處,近乎……共枕。
他怔怔地盯著咫尺前江鈴兒略略泛白的唇,心跳如鼓。
渴。
是高熱的后遺癥,好渴。
只要他再進一步就能……
他怔怔盯著,近乎入了迷,魔怔了,著魔般緩緩湊上前,卻在最后一刻戛然而止。
他僵了片刻,倒在江鈴兒身側,翻過身來,盯著墻角的蛛網,大口喘著氣,不敢再看身旁一眼。
好半晌自嘲地輕笑了一聲。
在笑自己。
不是東西。
第103章 103“原來我在你心中是這樣的人。……——
江鈴兒睜開眼時,已是后半夜了。
睡眼朦朧中好像有人摸了摸自己的頭,似乎……是某種安慰,江鈴兒蹙了蹙眉,睜開了眼,側首看去,身側裴玄還在沉睡著。
她真是睡糊涂了……
她這一瞇眼竟睡去了個把時辰,糊涂!
糊涂!!!
江鈴兒連忙探過手貼在裴玄額上,終于不燒了,放下心來長舒一口氣。裴玄的燒是退了,自己反而出了一身汗。
此刻已到了后半夜,夜深人靜,沒幾個時辰便又要天亮了,眼下裴玄仍昏迷著,不方便行動。而她不能再拖。
她不愿坐以待斃,繼續躲下去無異于自投羅網,只會任人宰割,可是裴玄……
驀地那雙灰藍色的眸子又撞進腦海里。
雖然這次有賴馬輕眉的相助,可她無論如何無法相信有著幾分金人相貌的馬輕眉,即便她口中說著承的是老鏢頭的情,可老鏢頭施恩四海,焉知是不是讓她放松戒備的謊言?
可想起今夜種種,馬輕眉雖然個性古怪了些,嘴上不饒人,但忙一點沒少幫,在風聲鶴唳的當下也不懼金人的威脅,可見是個古道熱腸的人。
至少不是壞人。
……賭一把嗎?
江鈴兒正猶豫不決,忽而耳朵一動,腳踩迷蹤步,幾個瞬息躍至屋外,悄無聲息地隱匿在暗處,注視著由遠及近的、勾肩搭背…瞧著十分親昵的兩人。
直到兩人走到月色下,才終于瞧清了面龐——
是馬輕眉和一名金兵!
江鈴兒眸光震顫,咬緊了牙關,腳使輕功無聲地更接近這二人。
只見金人親昵地摟著馬輕眉的腰,那大腹便便的金人甚至戲謔地將銀票塞進她胸脯前。
少女登時笑了開來,指尖勾著那金人的腰帶,引著金人與她前去:
“跟我來嘛。”
而前去的方向——
正是裴玄昏睡的柴房!
眼見馬輕眉即將將金人官兵引進柴房,江鈴兒怒而腳踩迷蹤步閃現至二人背后,右手高抬正要打中馬輕眉背心時——
卻見方才還對金兵媚笑的馬輕眉,在金兵走進柴房后登時變了臉色,左手抽出袖內早已備好的匕首,手起刀落,直直往金兵后背心門處扎去!
“你……!”
在金兵回眸怒視時,馬輕眉極快地抽出插在他背后的匕首,飛快地抹了他的脖,熟練得不可思議,大腹便便的金兵甚至還未來得及發出只字片語便像一座小山一樣,倒了下去!
失去金兵這個屏障,江鈴兒和馬輕眉四目相視、面面相覷,尤其江鈴兒高舉的右手還僵在空中。
江鈴兒:“……”
馬輕眉看到她也是一愣:“你怎么在……”
江鈴兒訕訕地放下手:“那個……我……”
馬輕眉回過味來,灰藍色的瞳眸冷了下來,抬起金兵一條腿,冷冷打斷她:
“……搭把手!”
江鈴兒連忙抬起金人另一條腿,兩人聯手將金人拖去后院更深處,而大黃負責在身后將金人的血跡一一舔舐干凈。
等到了后院的歪脖子樹下,看著馬輕眉將歪脖子樹下厚厚的稻草垛撥開赫然是一個成人高的深坑,而坑內躺著數具金人的尸身!
江鈴兒怔住,馬輕眉掃了她一眼:
“快點。”
江鈴兒這才回過神,兩人合力將金兵的尸身丟進坑內,馬輕眉不知往坑中灑了什么藥粉,遮掩住了濃重的尸臭味,草草蓋上薄土,又重新鋪上厚厚的稻草垛,這才算好。
舔舐好血跡的大黃來討賞,繞著馬輕眉不斷轉圈咬著自己的尾巴,直到馬輕眉丟下一個白面饅頭才乖乖退到一旁。
江鈴兒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顯然類似的事,她們做了不下數次才會如此熟練。
“不放心我?因為我的長相?”
驀地,傳來馬輕眉冷冷的聲音。
江鈴兒一頓,抬眸對上了馬輕眉的雙眼。
那雙在月下灰藍色的眸子,有憤怒,更多的是心傷。
“如果我真想拿你們換賞錢就不會救下你們。還是……”馬輕眉冷冷一笑,沾了金兵血污的匕首被她丟到大黃面前,任大黃舔舐干凈,“怕我泄露了你們的行蹤想殺了我?”
江鈴兒愣了下,猛地站起來:“絕無此意!我是有顧慮,但我從沒有想過殺你!”
“沒想過殺我?可我恨不得殺了我自己!”
馬輕眉話音落下,江鈴兒狠狠怔忡在原地。
只見馬輕眉雙眸赤紅,灰藍色的眸子在銀月下閃爍著仇恨的光芒:
“我娘被金人強搶,含恨生下我,我爹不計前嫌撫養我,為了報仇手刃了賊人!可惜至此聊無音信,為了尋找我爹我娘最后還是郁郁而終……而我生下來就是人憎鬼厭的黃頭奴的野種!狗雜種都不如的東西!我的悲劇全是金人造成的!我比你更痛恨我身上流的血!我恨不得割肉放血,將我身上金人的臟血流干凈了才好!可我不能死啊……”
有淚珠從那雙灰藍色的眸子里淌下來,好像一滴冰晶墜落,馬輕眉外表再堅強也不只不過是二八年華的少女,方才手握利刃的手還在戰栗著,她握緊了戰栗的拳,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我還沒給我娘報仇,我還沒見到我爹,我還未再我爹膝下盡過孝,我怎么能死?我不能死!我活著一日就要拉金人陪葬一日!我要用金人的血祭奠我娘!”
江鈴兒被狠狠震懾在原地,徹底打消疑慮,真心實意道歉:
“是我的不是,我不該疑你……”
江鈴兒最怕別人哭,從前怕袁藻哭,現在同樣也怕馬輕眉哭。尤其馬輕眉同袁藻相仿的年紀卻背負這么多,江鈴兒固然憎惡金人,更心疼她。
忍不住上前擁住她,握住她仍然戰栗不休的雙拳,視線落在被大黃舔舐的沾了金人骯臟血污的匕首上,聲音很平靜,但雙眸異常的明亮:
“別怕,以后我們一起殺金人!”
馬輕眉長睫震顫,嘴巴一扁,在江鈴兒懷里大哭了起來,好像要把半生的顛沛流離和憎惡仇恨都哭出來,江鈴兒任她哭,任她將衣衫打濕。
好一會兒馬輕眉才止住了哭,驀地想起了什么,別扭地從江鈴兒懷里掙出來,偏過頭去,吸了吸鼻子,聲音還是夾槍帶棍的,只有微紅的耳廓暴露了點情緒。
臊的。
“鮮少有人對馬奴這樣……不必你假情假意……”
她從未與人像今日這般親近,即便是她娘……也由于她的由來、她的外貌,憎惡她,甚至甚少與她說過超過十個字。
江鈴兒聞言頓了頓,笑了:
“我又比你好上多少?你雖然是馬奴,可總比我現在人人唾棄討打的帶罪之身好吧?”
馬輕眉一頓,兩人同時笑了起來,終于消除隔閡。江鈴兒將裴玄托給馬輕眉照顧,囑咐天不亮她定會回來。
馬輕眉追問:“你要去哪兒?”
“做我該做的事。”江鈴兒說著
一頓,補了一句,杏眸里的光比天邊的銀月更亮,“將金賊盡數驅逐出去!”——
金陵城門。
與此同時袁藻、甘子實、蓮生順利在不驚動他人的情況下,將巡邏的金兵拿下換裝進城。
少年人天不怕地不怕反而不像袁聞康等人還在從長計議,在眾人還在瞻前顧后時,三人已經混進去了。
當然也占了他們人少反而方便行動的便宜。
一進入金陵城,雖然金兵滿城盤查,他們仗著衣著的便利還有袁藻對金陵城的了若指掌,幾人一直順利的來到了玄武堂在外的別院。
袁藻:“這里是玄武堂的別院情報處,極其隱蔽,一時不會有人尋到此,你們先安心呆在這兒。”
甘子實忙道:“你去哪兒?”
“一直藏在這里總歸不是長久之計,我去一個地方,去去就回。”
甘子實想也不想:“不管什么地方我跟你去!”
不曉得這個來自凌霄派的少俠為何突然如此激動,被搶白了一通,袁藻當下也不知說什么好,嘴巴張了張,到底什么都沒說。
見袁藻愣住,甘子實懊惱地暗罵了自己一聲,低咳了兩聲,裝作無意道:
“眼下到處都是金兵,你一個姑娘家家……”眼見袁藻擰了下眉頭,甘子實當即改口,差點咬了舌頭,“我是說你一個人去不安全!既然……既然我們一道進來,自然應該互相照應不是么?”
沒想到輪到袁藻想也不想便拒絕了:“不行,你不能跟我去。”
甘子實愕然:“為什么?”
“你不是答應了鈴兒姐要保護小和尚的嗎?”
袁藻面色不虞地看著他,打量他的目光隱隱有懷疑,懷疑這小子是不是真的靠譜……
甘子實:“……”
如意算盤落空的甘子實反被噎了下,看了看一直默不作聲落后他們半步的蓮生,自從和江鈴兒還有神秘的番邦青年在城門口分開后,小和尚一直沉默寡言,不是在低聲念叨著什么,就是在閉目養神,不知在想什么,好像周圍的一切全然與他無關似的。
再看看袁藻,已經在調整衣衫,去意已決的樣子,甘子實不死心:
“我們……我們可以一道去!”
袁藻還是搖頭:“不成。”
在甘子實肉眼可見垮下來的神情下,袁藻笑了笑:
“我要去的地方……人多了反而引人注目。況且蓮生小師傅不會武功,少俠又武功高強,由少俠保護蓮生小師傅再好不過。甘少俠不必擔心,這是我生長的地方,我比誰都熟悉,去去就回。蓮生小師傅,就拜托少俠了。”
話落袁藻向甘子實拱了拱手,鈴兒姐的事就是她的事。
況且蓮生小師傅身份特殊,袁藻是真心實意拜托他。
事已至此甘子實也不便再說什么,負在身后的手緊了又緊,在袁藻澄澈而誠摯的眸光下,點了點頭:
“……自然。”
袁藻放下心來,戴上寬大的氈帽,正要急急往東趕去,身后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一個時辰。”
袁藻愣了下,轉過身,是甘子實一張爽朗的面容定定地看著她:
“如果你一個時辰之內沒有回來,我就會去找你。”
不容拒絕的語氣。
話落便兀自抱劍坐在樹下,在樹下的另一側是閉目養神,嘴里不知在念著什么的蓮生。
袁藻:“……”
袁藻有些莫名,眨了眨眼睛,半晌才低低說了句:
“……好。”
轉頭腳使輕功,消失在黑暗中——
這是在金陵城的最東邊,沿著護城河下游一直走,有一條細小的瀑布。
旁人不知,在這條瀑布背后有條暗道,也是天下第一鏢塵封多年的站點密道。
密道另一側就在金陵城外。
天下第一鏢的站點遍布五湖四海,只這唯一的一個修建于地下,直通城外。多年前用于戰時互通書信,而后很長一段時間百姓安居樂業,這條密道便靜置不用了。
更因經久未修,多年前已被棄用。
江鈴兒此刻就在瀑布背后,手里拿著一個火折子,沿著暗道一點點往下走,忽地,驟然兩指掐滅火折子,腳踩迷蹤步,身形如鬼魅,藏匿于嶙峋的怪石后,側過身去,悄悄探出一雙眼。
有人。
還是身著兵服的金人。
江鈴兒咬牙,想不到金人的爪牙居然已經探尋到了這里。
所幸只有一個金兵。
前方似乎是條死路,那金兵也同她一般手里拿著火折子,在打量著什么。
她使輕功悄無聲息接近他,一掌直接擊向他背心后!
可惜瀑布后水光湛湛,江鈴兒一出手就被察覺到了,金兵側過身去,江鈴兒一掌“驚雷”便打在了瀑布后的巨石上!
金兵手里的火折子落在地上,熄滅了。
登時巨石裂除了一道縫,可同時她也覺得右手掌心鉆心的疼,系在右腕上的布巾頃刻紅了。
被大黃咬下的兩個傷口又裂了開來。
江鈴兒不敢多有停留,咬牙將鎮痛都吞了進去,兩人在這狹窄的過道里過起了招來!
一時有青紫電流交錯的“雷鳴”奔雷掌與如弱柳扶風又暗藏堅韌的妙手蓮花掌對了一掌!
掌心相交的瞬間雙方都反應了過來:
“小藻?!”
“鈴兒姐!”
袁藻功夫不敵江鈴兒,被掌風一擊,脊背重重撞在巨石上!
而江鈴兒因腕上的傷,反被“雷鳴”所噬,脊背也撞在了巨石峭壁上!反倒比袁藻受的傷害更重一分。
袁藻低呼一聲,從地上爬起來甚至來不及整理衣裳便來攙扶江鈴兒:
“鈴兒姐,你沒事吧?”
江鈴兒既驚且怒:“裴玄不是說……不是說淳于諢將你帶出去了么?你怎么又回來了?!”
袁藻頓了下,咬住了下唇,松開了攙扶江鈴兒的手,下唇咬了又松,松了又咬,最終是咽不下這口氣,眼眶紅紅的怒視著江鈴兒:
“鈴兒姐,爹不信我就算了,難道連你也不相信我嗎?這不光是你們的家也是我的家!難道只許你們護著自己的家,不許我護我的家么?!”
江鈴兒被吼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回過味來,笑了,兀自扶著峭壁站起來:
“是我忘了,忘了小藻也長大了。”
袁藻愣了下,連忙上前攙扶江鈴兒,急道:
“鈴兒姐,我該死,我不是有意和你發脾氣的……鈴兒姐,你怎么受傷了?”
“不過是被小狗咬了一口,沒事的。”
江鈴兒搖了搖頭,示意沒事。
可袁藻不會讓她這么敷衍過去,連忙解下她腕上纏繞的布巾,看到血肉模糊的兩個骷髏眼傷口倒吸一口冷氣:“這么重的傷還說沒事!”一時又是心疼又是生氣,手上動作卻輕柔的不能再輕柔了,為她清理好傷口再撕下自己的一角衣袂為她重新纏上,“怎么好好的會被狗咬了一口……”
江鈴兒卻還沉浸在發現袁藻長大了的喜悅中:
“你說的不錯,金陵是我們的家,如若我們都置之不理,還能指望誰?!金狗怎么來的,就該怎么把他們趕出去!”
說著牽動了手腕上的傷口,登時輕嘶了一聲,頃刻間逼出了一腦門的冷汗。
袁藻瞪了她一眼:“小心點兒!”
“不說這個了……”江鈴兒搖了搖頭,拒絕了袁藻的攙扶,轉而扶著峭壁,緩緩道,“沒想到我們竟想到了一塊,要護送金陵城數萬百姓安全撤離,必須得開啟天下第一鏢密道。可惜……”
江鈴兒和袁藻的視線同時看向密道里,被封閉的死路。
“天下第一鏢所有聯絡站點均有朱雀堂堂主掌管。可惜朱雀堂堂主葉染秋葉師叔從來不知去向……”
袁藻接過話頭:“而且密道里的機關只有總鏢頭的手諭才能打開……”
江鈴兒眉頭擰得能夾死一只蚊子:“眼下也不知道趙逍那廝的下落……”
袁藻驀地一頓,愣了下,忽然道:
“鈴兒姐,我……可能知道。”
“你知道?”江鈴兒詫異道,忽地想起了什么,連連搖頭,“不可不可,趙逍……已經不是當初的趙逍了,他陰險狡詐又性格多變,我不能讓你去涉險……”
“鈴兒姐,你忘了?趙逍他……已經被廢了功夫了,他傷不了我的。況且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既然要聯絡全城百姓安全出城,此事還需一人助力。”
江鈴兒接過話頭,她何嘗不知道:“金陵太守。”
“不錯。”袁藻點點頭,果然她們完全想
到了一處,“金陵太守還未有消息……想來一定被金兵軟禁,太守府只怕會更兇險……”
袁藻說著說著,余光看到江鈴兒右手手腕才包扎好的布巾又浸出了血花,心中一急,改口道:
“鈴兒姐,太守府還是……”
“我去。”江鈴兒不容辯駁的打斷了她,“太守府只能我去,趙逍那兒……只能交給你了。記住,趙逍這廝早已不是我們記憶中的趙逍了!你只需記住直接用蠻力搶奪手諭,不要和他多費唇舌,記住了嗎?”
在江鈴兒的注視下,袁藻緩緩點了點頭:
“我記住了。”
姐妹兩人約好了時間、地點便分頭行動,袁藻直到離開了才想起來,糟了,忘了說蓮生小師傅的事!
可回頭看,再也瞧不見一絲江鈴兒的身影。
只好想著,下次碰頭再同鈴兒姐說好了。
袁藻也便使輕功匆匆離開。
在她們離開后不久,有道人影自瀑布后探出身來,看了眼兩人相向而去的方向,撫了撫腕間的拂塵,冷笑了聲,從寬大的袖子里拿出一只米粒大小的灰褐色小蟲,放在林間路上,登時小蟲鉆入泥土中,消失無形。
“好孩兒,去吧。”——
金陵秦淮河橋下。
袁藻一路使著輕功,半刻也不肯停歇。可直到接近橋洞下,卻停了下來。
好似近鄉情怯一般,猶豫著緩緩走了過去。
果不其然遠遠看到一人將自己蜷成一團,頹唐地坐在寂黑的橋洞下。
當初趙吉師叔身死的消息傳來……他也是這樣。
袁藻呼吸一滯,極低的聲音似乎怕驚動他一般,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喚了一聲:
“……趙逍。”
師哥——
此刻江鈴兒正在回去的路上。
她一路躲過金兵的眼線,從屋檐上一路使輕功縱躍,終于到了柴房跟前,還未進去便聽到了一道急促的驚呼聲。
是馬輕眉的聲音。
江鈴兒微微一怔,不再遲疑,直接翻窗進去!
“馬輕眉!裴……”
江鈴兒一頓,抬眼便看到大黃低吼著,而蘇醒過來的裴玄居然將馬輕眉壓在墻上……
登時火冒三丈,一把抄過身側馬輕眉研磨藥粉的研缽砸了過去!
“臭流氓道士!”
馬輕眉大驚:“等……等下!”
可惜終究來不及,研缽精準無誤地砸在年輕道人后背上,裴玄好不容易蘇醒又暈了過去。
——
一刻鐘后。
“幸好幸好,幸好沒傷到根骨……”
馬輕眉檢查過年輕道人后背的傷后,長舒了一口氣。繼而向臉色不好的江鈴兒解釋道:
“你……你也太沖動了,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大黃時常會撿些我不要的藥渣吃,今日就誤食了會讓牲畜發狂的藥渣,這位道長是為了救我這才鬧了誤會……”說完也不由疑惑道,“道長哪有像你說的那么……那么色令智昏的人,他明明那么通達曉意,彬彬有禮……”
江鈴兒難以置信:“他?就他通達曉意,彬彬有禮?他可是有前科的人!”
一旁裴玄扶額苦笑:“原來我在你心中是這樣的人。”
江鈴兒瞇著眼冷笑:“下次這廝敢對你動手動腳就告訴我!”
江鈴兒嘴上這么說,但是動作上卻很關心,以掌心抵在他受傷的脊背上,用內功為他運氣療傷。
裴玄嘴上苦笑,眼底卻很受用。鳳眸美目流轉間,蕩漾著淺淺的笑意。
馬輕眉默默旁觀著兩人良久,突然語出驚人:
“敢問道長……不是好好的日月堡少堡主怎么突然從了道?”
話音一出,江鈴兒和裴玄同時愣住,異口同聲:
“啊???”
江鈴兒幾乎結巴了:
“你說什么?他……他不是日月堡少堡主,他才不是紀云舒!況且我和誰伉儷情深?”
說完才意識到,她和紀云舒和離的事確實除了他們,甚少……不,幾乎是沒人知道。
裴玄也一臉嫌棄,頗憤懣:“裴某與馬姑娘無冤無仇,怎么能將貧道和那種人相比?”
江鈴兒:“……”
豈知馬輕眉比他們更驚訝,看向江鈴兒有些歉意,但更多是不能理解。她撓了撓頭,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樣子,嘀咕著:“整個金陵城誰不知道你和日月堡少堡主伉儷情深?我看到你為了這位道長又是走街串巷的尋醫,又是為了他向我下跪,還被大黃咬了,還以為他就是你夫君呢……”
說者無意,裴玄長睫陡得一顫,掀起眼簾,頃刻間那抹促狹的笑意自那張蒼白的幾乎沒有半絲血色的俊容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定定地看著馬輕眉,嗓音還有些啞,鳳眸黑得驚人:
“……你說什么?”
一字一句,低沉的嗓音好像在風沙里磨礪過的樣子。
驀地還未等到馬輕眉的回答,余光看到江鈴兒腕上沁出的血,登時仿佛變了一個人,眨眼間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時,裴玄已然一手執住江鈴兒的手,傾身而去,聲音很淡但字字清晰,不容拒絕。問她:
“怎么傷的?”
一旁本還在發狂的惡犬不知為何忽然嗚咽了一眼,躲在馬輕眉身后,將頭也埋了下去,渾身瑟瑟發抖竟不敢張望。
第104章 104“我要你活著。”——
玄武堂別院。
冷月當空,時不時有云霧漂浮而過,在榕樹下投下斑斑暗影。
少年懷抱著長劍坐在榕樹下,暗影掠過他愈來愈顯得嚴峻肅冷的眉眼,有蟻群馱著腐爛的昆蟲尸體沿著青石板路小心翼翼地繞過少年,蜿蜒爬行……
天下第一鏢玄武堂這別院藏得隱蔽,護院也只有一個聾啞的老奴仆。袁藻只遠遠地向老奴仆點了個頭便走了,再也沒回來。
期間城外紛紛擾擾,奔走相告,而別院內一直很平靜。
越平靜越叫人不安。
老奴仆來來回回換了三次茶了,可惜兩位少年均無心品茗,老奴仆只好將冷茶倒了,又沏了壺熱的。
驀地少年毫無征兆地仗劍起身,踩死不少蟻群的同時隱怒聲劃破膠著的寂夜:
“不行,我要去找她!”
他悔了。
他就不應該答應袁藻,什么一個時辰,他半個時辰都等不下去了!
他動靜太大,驚得老奴才才燒好的一壺熱茶打翻在了地。
甘子實一頓,連忙過去將狼藉收拾干凈:
“哎,對不住……實在對不住。老伯,你也別忙活了,我們這就走了!”
甘子實本就是個急性子,收拾完后,也顧不得老奴仆咿咿呀呀的阻攔,當即大步繞過樹后,看到蓮生龜縮在一角,許是嚇傻了,手里捧著什么念念有詞著,應該是佛經吧,自從出了城門后就是如此。
抱著佛經不離手,哪怕有人為他以命相護,哪怕兵臨城下。
金兵鐵騎之下,民不聊生。他并非初出茅廬什么都不懂的名門弟子,跟著師兄弟們打自下山以來見過不少眾生相。見過有人妻離子散者,渾噩潦倒。見過拋妻棄子者,茍且偷生。也見過女子本弱為母則剛,為了護子女可以以一敵數十名金兵。
他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或舍身故意,或忍辱偷生,或像那日在武道場上殘害同袍背信棄義、吃里扒外的文山真君,可唯獨見不慣蓮生這幅窩囊樣。
他們道士有仇當場就報了,而和尚只會念阿彌陀佛。
袁姑娘一介女流尚可為了全城百姓安危可以只身赴險境,而他們兩個爺們兒龜縮在這里算怎么回事?
算怎么個事兒?!
甘子實忍了忍,沒忍住,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少年和尚的領子提起來:“如果你還是個男人……”
蓮生猛不丁受到驚嚇,懷中的冊子掉落在地,他也好似被猛地驚醒了一般,口中念念有詞被打斷,忙撈起落地的冊子不住的用衣袖擦干凈其上的臟污,昨個下了一場雨,少不得滿地淤泥。
他好是一番清潔,方才仰起頭來,望向甘子實的一雙眸澄澈見底,既窩囊畏懼又冒著傻氣,似是不解。
不解他為何突然如此。
“……甘、甘少俠?”
甘子實:“……”
甘子實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樣,噎了好大一口。
跟江鈴兒的約定只剩一天了,他想不通江鈴兒和那番邦青年為何拼死也要護住這個窩囊的小和尚,僅僅因為《長生訣》?若是因為《長生訣》又為何會交托與他?
他更想不通《長生訣》怎么會在這樣的人手上?
雖然當時烏泱泱隔了老遠,可他也看見了蓮生露出了刺滿奇怪文字的小臂。
不止他,天下人都瞧見了。尤其那金人的走狗文山真君,看到的瞬間,眼睛都亮了,幾乎搶著飛奔過去。
他不明白那是什么,聽周旁眾人的驚呼才知道,那是《長生訣》。
人人趨之若鶩的《長生訣》居然在這樣貌不驚人又怯懦的如驚弓之鳥的小沙彌身上。
甘子實眉頭一擰,正要說什么,忽然耳朵一動:
“……有人。”
甘子實本抓住蓮生衣領的手松開,轉而扣住他的帽檐深深壓下去。
“別出聲。”
下一刻,別院的大門被踹開。
金兵終于還是尋到了這里。
有數十名金兵魚貫而入,為首金兵看到同樣穿著金兵服飾的甘子實和蓮生二人一頓,面朝離他最近的蓮生,粗聲粗氣說了句什么。
說的是女真語,蓮生聽不懂,可即便他聽懂了也無可奈何,在金兵眼神掃來時,小和尚登時渾身僵硬,懷里緊緊抱著那冊子,藏在帽檐下只能窺見一角的下顎煞白煞白的,被嚇得。
金兵登時眉頭擰了起來,更顯兇神惡煞:
“哪路兵?我怎么沒見過你?”
但見那小士兵穿著并不合身的軍服,見他盤問更瑟縮成一團,他正要上前逼近這個連眼神都不敢正視他的小士兵,忽然眼前多了個人,擋在了小士兵面前,雖然也是低垂著頭顱,但聲音不卑不亢:
“我們走散了,這里只有一個老奴仆,沒有異樣。”
小凌霄七子此番下山歷練,除了錘煉武功,體驗人世百態,領略風土人情,一路來也學了不少,也怪金人實在猖獗,甘子實即便不想也會幾句女真語。
好在為首這個金兵官階并不高,也沒有再過糾纏,掃了眼這無甚起眼明顯撈不出一滴油水的別院,再掃了眼那又聾又啞的老奴仆,興致缺缺地撇了撇嘴,當即撤兵離開。
甘子實余光瞧著,緊繃的雙肩略略松了些。
那數幾金兵本已魚貫而出,最末的金兵忽然說了句:
“我看那奴才手上戴著的倒是好東西。”
話落的同時,大刀直直砍向老奴仆,竟要直接剁了老奴仆的手!
老奴仆又聾又瞎并不知發生了什么,只覺得身前又道疾風掠過又霎時停住,緊接著一道滾燙的、腥臭的液體濺到了面上——
是血!
老奴仆雖面有錯愕倒也算震驚,能在玄武堂別院做護院的也不是一般人,倒是一旁的蓮生軟了腿腳,癱在地上。
金兵胸膛被一柄長劍貫穿,長劍抽出,尸身落地時面朝蓮生,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陡得與記憶中無數張望向他同樣死不瞑目的臉龐重合起來……蓮生臉色煞白,竟嘔了出來。
少年第一次殺生,手有些抖,聲音還算鎮靜,他先向聾啞老仆說話,眼睛卻是望著別院外:
“麻煩老伯……處理干凈,我去去就來。”
甘子實提劍,腳踏迷蹤步追了出去。
一刻鐘后,近乎渾身浴血,回來了。
蓮生看著提著劍的、渾身浴血如修羅、步步向他走近的甘子實,一瞬間被血模糊了五官的臉又與這數年來每個接近他只為殺了他的人臉重合起來,蓮生面容煞白,下意識喃喃著:“不……不要殺我……”
抓頭正欲逃跑時,被甘子實一把抓住后衣領提到了里屋。
打了盆水將身上的血污洗凈,見蓮生身上也沾了血污,且蓮生本就灰頭土臉的,甘子實又抓了他來,此時蓮生好似還沉溺在過去的夢魘之中,渾身僵直,像是懼怕到極點,甘子實見他不動,不耐煩地擰了擰眉,當即將他摁在水里清洗。
這冰涼水面刺激了一下倒喚醒了蓮生的神志,終于回過了神,也知道求救了:
“少……少俠……可以了……救命……”
甘子實抓著他的領子撈了起來,不耐煩道:“磨磨蹭蹭的,終于清醒了知道求……”
說著一頓,視線落在蓮生一張毫無血色的蒼白的臉上忽然頓住了。
蓮生嗆了好大一口水,咳嗽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回頭見甘子實盯著他不放,微怔:
“……甘少俠?”
只見少年陰惻惻盯著他好一會兒,忽然莫名其妙來了一句:
“你以后給我離袁小姐遠一點。”
蓮生:“???”
甘子實不再理會他,松開了他后,開始翻找別院內的衣服。
果不其然別院內一應俱全,他先將身上染血的衣物全部丟下尋了件普通的灰色衣衫套上,本也想丟件給蓮生,無意間翻出了件女子的衣物,想了想將女子的衣物丟到了身材較一般男子更為瘦弱的蓮生身上:
“換上。”
走之前將袁藻留下的氈帽復又扣在蓮生頭上,這才別了老奴仆離開——
甘子實就這樣帶著男扮女裝的蓮生一路躲避金兵,一路尋找袁藻。
讓蓮生換上女裝,一來因蓮生的體型較一般男子更瘦弱一些,穿上金兵的服飾不倫不類,反而遭人懷疑。二來既然文山真君和金人遍地在找他這個和尚,讓蓮生換上女裝更掩人耳目。
決定將蓮生做女裝打扮原也是一念之間,可等蓮生穿上女裝才知道他這個決定做對了。
甘子實原只是看蓮生頭頂的氈帽礙眼,沒想到等蓮生洗凈臉后,看他的臉更礙眼。視線從蓮生那張小臉往下落在衣裙上,忽地一頓,眼睛都瞪得圓了些:
“不會穿的……又是袁小姐的衣裳……”
想到此少年臉色更陰沉了一分。
而蓮生渾然不覺,他只要一得空便又翻起那本小冊子,好像著了魔一樣,嘴里不知在念叨著什么。
這會兒滿城都是因金兵的到來奔走呼號的人,甘子實一邊四處張望尋找著袁藻的蹤跡,一邊留心著蓮生的安危。
果不其然這和尚就和紙糊的一樣,被奔走的人撞了開去,而蓮生本走得又慢,做什么都慢,甘子實伸手拉他一把。,反而讓他跌重摔了一跤!
甘子實實在忍不住暗罵了聲:
“真是弱不禁風的小白臉!”
蓮生的手肘在地上磕破了血都沒有放下手中的小冊子。他知道他又被這位甘少俠討厭了,他于任何人都是累贅。不敢麻煩甘少俠,蓮生連呼痛聲也
不敢發出,咬牙捂住手肘站起來,忽然視線向下看向不遠處,頓住了,喃喃道:
“……袁藻姑娘。”
本要來拽他起身的甘子實聞言一頓,此刻他們在橋上,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果然見到了橋下的袁藻,甘子實雙眼一亮,正要呼喚袁藻時,又看到了——
趙逍。
看到趙逍自昏暗的橋洞下緩緩站起來,緩緩接近袁藻……
“混賬!”
以為趙逍要對袁藻不利,甘子實當即手扣在腰間佩劍上,正要上前卻見袁藻主動擁住了趙逍。
甘子實扣住腰間佩劍的手一顫,愣住了。
茫茫然站在橋上,看著橋下的一雙男女,遠遠看去好像一對……
璧人一般——
秦淮河下。
袁藻頭回見到支離破碎的趙逍……是在趙吉師叔的死訊傳來時,他也是這樣將自己藏在橋洞下。
而現在,她又見到了。
袁藻心中一痛,身體甚至領先于意識,一把上前緊緊擁住了趙逍。
一如曾經,她也是這樣緊緊擁住了他,一遍遍告訴他:
“師哥別哭,你還有我,你還有小藻啊……”
而此刻,當她顫抖著喚了聲:“師哥……”
抬眸卻對上趙逍陰郁的雙眸冷冷盯著她,就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袁藻驀地驚醒了,在趙逍冷冷的注視下,近乎狼狽地、訕訕地、懼怕地松開了手,下意識后退,只不過后退了兩步,又強迫自己站定,十指指甲狠狠嵌進皮肉內,死死咬住下唇,強迫自己抬眸迎上趙逍陰郁的雙眸,直接切入主題:
“趙逍……把總鏢頭手令給我。”
見趙逍冷冷盯著她沒有說話,袁藻深吸一口氣,咬緊的牙關幾乎能嗅到一絲淡淡的鐵銹的甜腥味,她逼著自己掃了一眼趙逍垂落在身側,已經被廢了的好似沒有知覺的右臂,冷冷一笑“”
“我知道唯有總鏢頭才能開暗道,但事關百姓……你不給也得給。”
一直冷冷注視著她不言不語的趙逍嗤笑開口:
“不是威脅我么,怎么一副要哭了的樣子?”說著搖了搖頭,自嘲一笑,“你把我當什么人了?”
話落,左手動了動,好似早已準備好,直接將手令丟到了袁藻面前。
不同于其他門派的手令可能是親自撰寫的命令,天下第一鏢的只是一枚小小的銀色飛鏢。
袁藻看到地上的小小飛鏢愣住了,沒想到……會這么順利。
“你小瞧我了。”
見袁藻望過來,趙逍懶懶勾唇,嗤笑了一聲:
“我知你們不齒我和魔教中人勾結,可我趙逍再不濟也是天下第一鏢總鏢頭,鋤強扶弱是天下第一鏢的宗旨,我斷不會違背,更不會勾結外敵殘害同袍!”
袁藻渾身一震,眸光晶亮幾乎懾人,下意識上前兩步:
“師哥……”
趙逍偏過頭去,又是那副陰郁的冷冰冰的不欲與她多說話的模樣:
“去吧。”
袁藻咬住唇,緩緩站定在原地:“……”
好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彎腰拾起小小的銀色飛鏢,就在她要離開時,身后人叫住了她。
“我已經是個廢人了,不必再找我了。放心,我們婚約也就此作廢。”
袁藻腳步一滯,長睫猛地顫動,死死咬住唇,強迫自己不能哭出來。
她沒有說什么,拿過飛鏢便轉身走了,可在走出數尺后又折返了回來,好像乳燕投林一般,狠狠撞進趙逍懷里,力道之大,連連倒退三步才止住。
袁藻緊緊擁著他,自他懷里抬頭,海藻般蓬松烏亮的長發下是一雙好似琉璃般一眼就能望到底的雙眸:
“師哥,我就知道你沒變,你還是你……你等我回來,你還有我,小藻永遠陪在你身邊,我們就像以前那樣,我們永遠不分開!”
趙逍望著眼前少女通紅的熾熱的雙眸,目光閃爍,好一會兒……
緩緩伸出左臂回抱住她——
秦淮河上默默目睹一切的少年,難得沉默了下來。
扣在腰上佩劍的手,后知后覺的,松開了。
袁藻幾乎雀躍著上了橋,看到甘子實時愣住了:
“……你怎么在這?你不是應該別院?蓮生小師傅呢?”
甘子實聞言一頓,側首指向蓮生的方向:
“他不就在……”驀地一頓,手指僵硬地指在半空,郁色一掃而空,看著空蕩蕩的原地只剩錯愕,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那禿驢人呢?”
人呢?!!!——
柴房。
“怎么傷的?”
裴玄抓過江鈴兒的手腕,死死盯著她溢出血跡的傷處。
裴玄一激動胸腔又翻涌起暴虐的殺戮的血腥氣,面上卻不顯,仍是那副病癢癢的蒼白憔悴如病西施的俊容,直直盯著江鈴兒。
江鈴兒渾不在意:
“不過是被狗咬了一口罷了。”
裴玄遠山般的長眉擰起:“……狗?”
裴玄的視線自然而然投向場上唯一的一條大黃狗。
明明是淡淡的一眼,那狗卻好像如臨大敵,全身弓起,畏懼地盯著他,咽喉發出模糊的低吼聲。
裴玄見狀瞇了瞇眼。
下一秒馬輕眉擋在了惡犬面前,訕訕道:
“大黃它不是有意的……”
大黃喉頭嗚咽了一聲,趁勢奔逃了出去。
“是啊,都過去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江鈴兒不愿再多說此事,反而奇怪地看了裴玄一眼,見他的視線居然還緊盯著那狗不放,“你怎么了?喂,很痛。”
裴玄一頓,這才發覺自己抓著江鈴兒的手不放,她腕上的血已然浸透衣衫。
馬輕眉很快取來了剪子和干凈的布條:
“我來重新包扎吧。”
裴玄的第一反應居然是不給。
馬輕眉愣住:“?”
年輕道人仍是那副溫潤如玉又玩世不恭的俊容,自在灑脫,即使僥幸撿了一條命回來,仍是一副天大地大沒什么煩心事的模樣。
可細看下眉宇間多了一絲褶皺。
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出來的陰鷙。
隱隱好像變了個人。
馬輕眉眨巴眨巴眼睛,愣住了。
拿著剪子和布條的手尷尬地僵在空中,一時也不知該怎么安放。
不光馬輕眉覺得怪異多看了一眼,連一向大條的江鈴兒也覺得奇怪,覷著年輕道人,眉頭擰了起來:
“……你怎么了?難不成……又高熱了?”
麻煩。
話落,江鈴兒熟稔地伸過手去探裴玄的額,被他避了開去。
“……我沒事。”
裴玄猝然松了手,退后半步將位置讓給了馬輕眉。只是鳳眸仍盯著江鈴兒腕上的傷不放。
“那就交給馬姑娘了。”
年輕道人向來如此,江鈴兒雖有疑惑,也不覺得如何。
馬輕眉卻覺得背后有雙眼睛注視著她,壓力如山大 ,尤其在她揭開江鈴兒纏繞在傷口上系著的衣袂一角聽見江鈴兒壓低了的輕嘶聲,她手指一顫,頓住了。
感覺身后那道視線陡得凌厲了些,氣溫驟降了好幾度。
可他沒說什么。
只是瞧著,不錯眼的瞧著。
馬輕眉如芒刺背,無聲吐出一口氣,強迫自己忽略身后的視線,專心給江鈴兒重新包扎傷口。
年輕道人冷不丁道:
“馬姑娘。”
馬輕眉抖了一下,最后的結差點系歪了。
不知為何,她有些怕這個道人。
雖然這個道人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
她忽然明白了大黃。
馬輕眉頓了下,才僵硬的緩緩轉過身:
“怎、怎么了?”
裴玄的視線不著痕跡地越過馬輕眉,看向江鈴兒包扎完好的手腕,這才垂了眼簾,緩緩道:
“姑娘之前說過的話……可否詳細一說?”
馬輕眉聞言一愣,后知后覺才明白年輕道人所說為何。
【整個金陵城誰不知道你和日月堡少堡主伉儷情深?我看到你為了這位道長又是走街串巷的尋醫,又是為了他向我下跪,還被大黃咬了,還以為他就是你夫君呢……】
見裴玄緊緊盯著她,馬輕眉下意識屏住呼吸抿了抿唇,正要說什么,江鈴兒率先擺了擺手,開了口:
“沒什么,我們是朋友嘛。”
裴玄默了好一會兒,才低低自嘲一笑:
“……朋友?”
嗓音有些啞。
“當然了。”江鈴兒用那才包扎好的手,打了下年輕道人的肩,露出這兩天來第一抹笑,“如果倒下的是我,你肯定也會為我這么做,不是么?”
裴玄掀起眼簾,濃黑的鳳眸定定看了江鈴兒許久,才勾唇淡淡一笑:
“你說得對。”
江鈴兒回以一笑,便丟下他,轉頭去尋水喝。
她一路跑了回來,還未來得及喝水,當下囫圇灌下三大碗,期間裴玄的視線一直追隨著她,眸色很黑,好像旋渦一般……不知在想什么。
馬輕眉:“……”
馬輕眉不像江鈴兒這般神經大條渾然未覺,她看了看江鈴兒又看了看年輕道人,實在受不了這詭異氣氛,突然想起了什么,轉移話題:
“對了,魔教空嫵和金兵接連兩日未在城中搜尋到你們,憤怒之下打死了不少金陵百姓……”
江鈴兒登時勃然大怒:“好狠毒的人!”
年輕道人收回視線,提及空嫵眉頭微蹙:
“那些個金兵,酒囊飯袋之徒,倒不足掛齒。重要的是空嫵。魔教七大殺手,分上三品,和下三品,空嫵攜兇器古琴,無疑是上三品。你與她交過手,應該知道她的能耐。”
江鈴兒聞言下意識看向自己的右掌,與空嫵對掌的余威還殘留著,指尖竟抑制不住的戰栗……
到現在還心有余悸。
江鈴兒緩緩握緊戰栗不休的右掌,緩緩抿緊泛白的唇。
“江湖之大,有能之士如過江之鯽。可武林又如何之小,統共逃不過這幾人的五指山。北有一柄拂塵震九霄的無崖子真人萬象椿,我師兄,你見過了。南有雙拳定乾坤的馬如蛟,西有萬蠱之王公冶赤,東有一劍九州平的前朝太子宇文無垢,再往下便是魔教七大殺手……”
驟然一聲響,打斷了裴玄的話。
是馬輕眉不小心打翻了藥箱。
裴玄一頓,不再說話,和江鈴兒一道看向馬輕眉。
江鈴兒忙道:“我幫你……”
馬輕眉避開了她的手,連忙將打翻的物件拾起:“不礙事,你們聊吧……我去收拾一下。”
話落便匆匆離開。
甚至還貼心的將柴門合上。
江鈴兒:“……”
不過江鈴兒很快將這個小插曲拋諸腦后,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
江鈴兒很快對裴玄說了與袁藻相遇的事,以及準備夜探金陵太守府邸的計劃。
“事不宜遲,馬上就要出發。”
裴玄一邊聽著,時不時點頭,正準備起身,被江鈴兒摁住雙肩又摁了回去。
裴玄一頓,抬起眼簾,笑了:
“怎么了?”
江鈴兒站在他面前,定定地看著他,鄭重對他說:
“你不用去。”
裴玄密匝的長睫陡得一顫,面上笑意不減:
“……嫌棄我?雖然我現在內力還未恢復……”
提及此,裴玄背在身后的雙手緊緊地攥成拳,用力之大指骨泛白,手背凸起臥龍般的青筋。
豈知江鈴兒聽了他的話竟真的點了點頭。
裴玄頓住,笑意自那張霜白的俊臉上,消失得一干二凈。
本就濃黑的鳳眸更出奇的黑,映著江鈴兒俏白的面龐。
江鈴兒直直看著他,一字一句:
“我要你活著。”
裴玄眸光顫動,正要說什么,江鈴兒又堵住了他的話。
“我此行生死不明,勢必要和金陵父老奮戰到最后一刻!總要活下一個人去找蓮生,找到他,將他帶去他該去的地方,我希望那個人是你。這也是我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不是么?”
裴玄眸色變深,緩緩更緊地握住拳,緊了又松,脊背好像大山傾頹一般驟然仰倒,靠在身后的稻草垛上,嘴角又揚起熟悉的笑。
一副“你贏了”的表情,攤了攤手,嗓音低低的很啞,但很清晰:
“……好。”——
另一邊秦淮河上。
袁藻急了:“不是讓你看著蓮生小師傅嗎!你光顧著看什么了?!”
“我……我……”甘子實梗住,在袁藻的怒視下臉紅成一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他方才還好好的在這兒……”
“哎呀,不說了,趕緊去找!”
兩人像無頭蒼蠅一般焦急尋找。
而在兩人身后不遠處的暗角,一直跟在三人身后的黑衣人終于顯出真容——
是丹霞洞黃袍道士,文山真君。
蓮生認出是文山真君,驚得雙目圓睜,正要大聲呼喚甘子實和袁藻,奈何被文山真君點住了穴道:
“老實點!”
蓮生最后只能眼睜睜看著著急忙慌尋找他的袁藻和甘子實,被文山真君拖著帶入暗巷深處……
第105章 105“人總要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
一刻鐘后。
柴房。
馬輕眉端來白粥推門而入,卻只看到裴玄一人對窗而坐。
她愣了下:“……江鈴兒呢?”
“走了。”
“走了???”
馬輕眉忙放下白粥,望向窗外,只有清風朗月哪有人影?
可見走了有一會兒了。
馬輕眉以為江鈴兒和裴玄吵架不歡而散,可回頭卻見裴玄慢條斯理喝著白粥,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白粥,卻好像在品嘗珍饈一般,甚至還笑臉盈盈,伸手又向她討了一碗:
“勞煩馬姑娘再給我一碗。”
馬輕眉愣了下,忙盛了一碗給他遞過去:“……哦,好。”
“多謝。”
年輕道人道了聲謝才接過粥來,期間沒有半分逾距的地方,對她這樣人人輕視的馬奴禮讓有加,甚至比鎮上的老學究還要講究禮節。
馬輕眉實在想不通江鈴兒為什么要叫他“臭流氓道士”……
接下來,她有些吃驚地看著年輕道人連連喝下三碗白粥,才放下碗筷,看著她笑:
“人總要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
馬輕眉還等著問他要干什么活,忽然見他將碗隨手擲了出去,整整好碗倒扣在門檻處。
馬輕眉:“???”
只見裴玄踱步過去,將倒扣的碗揭開,從其中竟抓出一只褐色的小蟲。
馬輕眉愣住:“這是……”
裴玄盯著掌心的小蟲輕笑了一聲:“還是這么粗枝大葉,叫人跟蹤了都不知道。”
話落的同時,兩指毫不留情碾死了小蟲,遞給了馬輕眉,當做謝禮,笑瞇瞇道:
“這蟲子除了百里尋人無甚大用,入藥倒是極好。”
馬輕眉狐疑地接過,后來才知這只在裴玄口中無甚大用的蟲子可是丹霞洞至寶,十年才能培育出一只。
說起入藥的事,馬輕眉突然想起了什么,提及他體內的陳年瘀血,在她為他把脈時已經被驚到了,年輕道人并非如外表所看沒有縛雞之力,相反有極其可怖的內力。
“可惜靜脈堵塞,想要恢復內力難也不難,只是心病難醫……”
裴玄一邊擦拭著方才碾死小蟲在指尖留下的臟污,忽然打斷了她的話:
“能否請馬姑娘再幫貧道一個忙?”
馬輕眉頓了下,看裴玄神色淡淡,好像對她說的事不感興趣……
不,她是沒想到裴玄竟然渾然不在意自己的事。
這個念頭只是一晃而過,馬輕眉很快拋掉雜念,正色道:
“你說。”
年輕道人慣例彎了彎好看的眉眼,先道了聲:
“多謝。”——
蓮生一路被文山真君帶著,兜兜繞繞的,竟到了整個金陵城最最風流的銷魂處——
勾欄瓦院,風月樓。
風月樓倒是眼下一片難得的、沒有金兵入侵的凈土。
倒不是因為這護院有多厲害,而是魔教空嫵的落腳地在此,金兵賣空嫵幾分薄面,還未搜尋來此。
不過一時不來搜,不等于永遠不會來搜。
文山真君顯然是經常混跡于此的常客,揪著蓮生,不顧護院阻攔,一路暢通無阻直抵風月樓最高層——也是最精致的女子閨房內。
“柳妹子,柳妹子你在哪兒?快出來!”
“哎呀,急什么急什么?急著去投胎呀?這就來了嘛。”
屏風后走來一道婀娜的身影,桃花眼、芙蓉面,步步生蓮,還未及身前便已嗅到了悠然芳香。
柳衣容。
風月樓……不,是聞名整個江南獨一無二的花魁。
往常文山真君一見到柳衣容眼睛都要黏上去,而現在卻只掃了柳衣容背后的婢女一眼,粗聲粗氣道:
“拿酒來!”
婢女看了眼柳衣容,在柳衣容的示意下過去給老道斟了酒。
誰人不知秦淮一絕的柳衣容一夜千金,尋常人到不得她這摘星樓,這酒臭味滿身的老道自然也是登不上來的,換往常柳衣容早就喊護院的將此人趕出門去,可眼下金兵入城,情況特殊,她不愿生事,暫且忍了下來。
好在這老道今兒轉了性似的,并未動手動腳,而是兩眼放光地盯著被他一路拽上來的姑娘——
此刻雙手被縛,垂首倒在地上。
“我當你這牛鼻子老道為何不看奴家一眼,原來是有了新歡呀。”柳衣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走到倒地的姑娘身邊,兩指挑起“她”的下顎,與姑娘如驚弓之鳥的雙眸撞上,頓了下,搖了搖頭,嘆了聲:
“好標志的姑娘……可惜了。”
那倒地的“姑娘”不是別人,正是蓮生。
蓮生不知為何,明明交于宗山真君處理的文山真君此刻居然出現在他面前,還將他擄到了這兒來,此刻他身上的穴道雖然被解了,但是雙手被束,嘴里也塞了布條,柳衣容是他見到的第一個生人,只能拼了命的向她求助。
然而落在柳衣容眼里,只有深深的憐惜。
柳衣容看了眼姑娘含淚的雙眸,余光又掃了眼文山真君那丑陋如黑豬的模樣,心底深深嘆了句,糟蹋了。
隨即毫不留戀的松開了手站起了身。
文山真君見她如此,當下忙放下酒杯,迎過去:
“柳妹子柳妹子,旁人怎比得上你?他……”
文山真君說著一頓,收回了話頭。他自然不會將蓮生是男扮女裝的事情說出來,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只說:“這人可是個寶貝啊,老道我能不能家財萬貫就靠他了!”
他此番敢上這有摘星樓之稱的柳衣容的閨房,也是仗此緣由。
“而我老道的東西,不就是柳妹子的么?只要你伺候好老道……”
說著文山真君伸出一只手去摟柳衣容的腰被不著痕跡避開:“官人說笑了。”
柳衣容一邊捂著唇笑,一邊朝婢女使了個眼色。
婢女收到眼神很快踱步退了出去,
文山真君酒勁上來,大聲嚷嚷著:
“老鴇呢?老鴇在哪?將那小和……那丫頭帶下去,別妨礙我和柳妹子!”
柳衣容眼神冷了下來,在文山真君不管不顧要上前強行摟住她時,屋外傳來婢女的聲音:
“空嫵姑娘來啦。”
文山真君一下驚得酒醒了,四處張望了一圈,忙指著里屋對柳衣容說:
“勞煩柳妹子將那丫頭帶進里屋。”
后面一句是對倒地的蓮生說的:“不許出聲!”
柳衣容也對空嫵畏懼至極,當下沒說什么,依言扶起到底的蓮生躲在里屋后。
就在他們關上里屋房門的瞬間,空嫵走進了房門。
空嫵覷了文山真君一眼:“你找我?”
說著一邊落座為自己斟了杯茶,一邊冷嗤了一聲:
“難為你這老道還活著,還以為你被那些個名門正道分尸了呢。”
文山真君腆著臉獰笑著:
“就憑那些個外強中干之徒也敢動我?就是袁聞康、陸清元、馬三爺聯手也不是爺爺的對手!”
空嫵冷笑了聲,懶得戳穿他。接連兩日的碰壁讓她眉目陰鷙,消磨了她最后一點兒耐心。
她就不信,大活人還能消失了?
空嫵冷冷覷著他,殺伐之氣自小小的閨房內滌蕩開:
“人找到了么?”
“若沒找到……”文山真君第一次不怵空嫵,“豈敢來邀空嫵大人?”
空嫵在魔教七大殺手中排行“空”字輩,是以喚她“空嫵大人”。
空嫵聞言一頓,瞬間有了好顏色。
殺伐之氣眨眼消散無形。
空嫵甚至心情極好地斟了杯茶,推到文山真君面前。
“喝吧。喝下這杯茶,好好說。”
文山真君接過茶開懷大笑,第一次同空嫵面對面坐著飲茶——
那廂蓮生藏在里屋,眼睛透過門縫往外望去——
只見空嫵同文山真君在開懷暢飲,不多時又進來了一人。
那是個瘦高的青年,背對著他們,透過門縫蓮生瞧得并不真切。只能瞧見三人對坐飲茶。
文山真君嗓音洪亮,似有不解:
“空嫵大人,既然尋到了那和尚,又何必執著于江鈴兒?橫豎不過是個……”
“她敢戲耍于我,我要她死!”
驟然一聲怒喝,空嫵手中的茶杯登時化為細粉。
即便是藏在里屋的蓮生和柳衣容也驚得心臟砰砰跳,幾乎要跳出胸腔。
所有人噤若寒蟬,只有那第三人仿若什么事都沒發生,兀自飲茶。
“不必你動手。”那人默了一會兒,忽而笑了一聲,“她自會如你所愿。”
空嫵一頓,瞇了瞇眼,看向那人:
“……怎么說?”
“只要江鈴兒敢打開密道……”那人側首過去,看向空嫵,茶杯被他置在桌上。目露瘋狂,嘴唇上下一碰冷冷吐出四字,“必死無疑。”
那人側過頭來,蓮生也便得以瞧清他的面容……
看清真容的瞬間,蓮生霍然抬眸,瞳孔震蕩——
竟是趙逍!——
是夜。
太守府。
果然不出所料,太守府重兵把守,堂堂金陵太守竟被金人軟禁在此。
江鈴兒腳踏迷蹤步,像只輕巧的春燕,又像只敏捷的黑貓,悄無聲息間逐一解決金兵后,終于探進了太守府邸——
江鈴兒人還未見到,已然聽到一道低沉的、屬于男子的低沉嗓音傳來,好似蒼涼的月光鋪陳滿堂。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①。”
江鈴兒腳步一頓,探進屋內。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馀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左袂②。”
這道屬于男子的嗓音逐漸凄涼,字字句句,好像杜鵑泣淚,字字敲打在心上,動人心脾,江鈴兒不由得放輕了腳步,尋聲走了過去。
那道聲音陡得高亢了起來,帶著難言的如砂礫翻過般的悲壯哽咽聲: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③”
這是岳帥的詩,江鈴兒知道的。
她聽老鏢頭背過無數次,她自然也是會的。
即便是三歲小兒也會的,恐怕沒有一個有血性的宋人不會。
江鈴兒下意識和著那道凄涼的男聲,一齊低聲誦道: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④”
話落的同時,江鈴兒終于走到屋內,也看清了那人。
只見那人站在椅子上,將長長的白綾懸掛在梁上,繞在頸下,系了個結。
窗外冷月無邊,映著金陵太守一張滄桑的、儒雅又沉痛的、涕泗橫流的面龐。
“是我宋某無能……是我宋師良尸位素餐,愧對皇糧,愧對金陵百姓……叫那金人帶兵闖進了城……”
“是我宋師良無用,是我宋師良該死!”
金陵太守話落便將腳下的椅子踢開,頭懸梁的瞬間驟然失重般的下墜,竟然是長綾被人割斷。
宋師良落在地上,茫然無措看向來人:“你……你是誰?”
“宋伯伯,是我。”
來人扯下面巾,一雙杏眸盯著他:
“江鈴兒。”
第106章 106“你是裴道長相好?那我才不幫……
“江鈴兒?!你、你不是和老鏢頭早已……”
金陵太守宋師良看著突然出現的江鈴兒雖然面有驚愕,但并不懼怕。
宋師良和老鏢頭是故交,甚至江鈴兒滿月時還抱過她。金陵城多年來正是在宋師良和老鏢頭的內外治理下富庶繁華。當初老鏢頭和其獨女自戕的消息傳來,宋師良還是遲了一步,等他趕到時,老鏢頭的尸身不翼而飛,而江鈴兒的尸身被紀云舒占著,看著文弱的書生竟奈何不了他分毫,他只能旁觀,眼睜睜看著江鈴兒的尸身竟也同老鏢頭一般詭異的失蹤了。
卻無可奈何。
有愧于老友讓宋師良整整三日寢食難安,竟也病倒了,現下看到江鈴兒第一反應不是懼怕,而是本寂滅的雙眸陡得亮起一簇微光,幾乎失態地握住江鈴兒的雙肩:
“好孩子,你父親呢?既然你無事那老鏢頭他……”
“我父親他……歿了。”
“……歿了?歿了……”宋師良喃喃著,緩緩松了手,又問道,“那你是如何……”
“宋伯伯,其間種種三言兩語難以說盡,先離開了這里再說。”
“可府邸早已被金兵包圍了……”
宋師良說完才發現屋里靜得可怕,話音剛落,屋里一直隱在暗處欲偷跑出去的金兵忽地倒了下來。
江鈴兒放倒了金兵,最后又托著金兵的頭顱將其放倒在地,期間沒有發出一點聲量,就這樣無聲無息解決了屋里外所有金兵,腳踏迷蹤步來到金陵太守宋師良面前,呼吸竟還很均勻:
“可以走了,宋伯伯。”
“……好。”
宋師良恍惚地應著,卻站在原地沒動,腳下是一地白綾。
而他的手還攥著白綾一角沒放。
宋師良多看了江鈴兒一眼,印象里驕縱的少女仿佛變了一個人,冷月的光透過窗棱映照在她眉宇上,眉目間依舊英氣、靈動,卻褪去了曾經的驕矜,化作了堅毅、韌性、果敢。依稀有幾分……
老鏢頭的神采。
宋師良望著她喃喃地開了口:“是我宋某無能,愧對金陵父老百姓……金人早有預謀,內外官僚不是逃竄就是叛變金人,派去知會朝廷的卒役也不知去向,許是被金賊殺了。內外交困,消息傳不出去……倘若你父親還在世的話,斷不會被金人逼迫至此……”
“伯伯可愿信我?”
江鈴兒打斷了宋師良的話。
在宋師良打量江鈴兒的同時,江鈴兒也在打量他。
宋伯伯比記憶中那儒雅又威嚴的模樣……老了許多。
“人人皆道我和父親背信棄義,狼狽為奸,死得其所。”江鈴兒反問他,“宋伯伯也相信我父親會是投靠金人的奸人嗎?”
宋師良想也不想:“我自是不信!”
宋師良和老鏢頭多年交好,也算看著江鈴兒長大,縱然千人萬人言說,他也絕不會信老鏢頭會是金人走狗,背信棄義之人。
“有宋伯伯這句話就夠了。”
江鈴兒彎了彎眉眼,這會兒又成了以往那個驕矜的、好像沒有什么心事,天生沒有煩惱的少鏢主。
她簡短地將她和袁藻的計劃告之宋師良,最后落下一句:
“金人絕無可能攻下這座城!”
宋師良被她眼中幾乎懾人的光芒一震,一瞬間又看到了老鏢頭的影子。
得知是江鈴兒、袁藻兩姐妹聯手,宋師良眉間褶皺撫平了些,終于有了一絲笑顏:
“不愧是將門虎女,難為老夫一大把年紀……不如你們。”
手中無意識攥著的白綾落在了地上——
街道上。
袁藻和甘子實像無頭蒼蠅一般尋了半天蓮生無果。
眼見天邊將要泛起一抹魚肚白,到了和鈴兒姐約定的時間了。
袁藻咬咬牙,當機立斷:
“不行,不能再這樣找下去了,你繼續找蓮生小師傅。”
袁藻說完就轉過身去,猛不丁被甘子實攥住了手腕,少年臉上的急切不似作假:
“你又要去哪兒?”
“我去叫幫手來,光憑我們兩個怎么組織全城百姓……”袁藻說著一頓,看了眼甘子實抓著她手腕的手。
甘子實一愣,松開了手,有點結巴:
“我……”
袁藻收回了手,也收回了視線,不再看他。兀自揉了揉手腕,有些冷淡:
“蓮生小師傅遠比你想象的還要重要,人既是你弄丟的……”袁藻說著一頓,無聲嘆了口氣,還是緩和了語氣,“一定要找到他。”
說完便轉身離去。
甘子實聞言渾身一震,因為羞愧。怔怔看著袁藻的身影消失在青石板路的盡頭……驀地握緊了拳頭,咬牙暗罵了聲:
“死禿驢!”
到底去哪兒了?!!——
與此同時風月樓。
空嫵自是對那膽敢耍了她的江鈴兒恨不得剝皮拆骨入腹,不過瞧著趙逍此刻的模樣……
昨個還春風得意、風光無限的青年,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天下第一鏢總鏢頭此刻握著手中杯,眼神陰狠,隱隱瘋狂……
空嫵掃了一眼他垂下的疲軟的右臂,極輕地勾了下唇。
只怕他的恨更勝她百倍。
雖然不知趙逍為何篤定江鈴兒一定會打開密道,不過也好,省得她去找那丫頭算賬了,橫豎那懂波斯文的小和尚……
不,皇太子才是關鍵。
“不愧是我的好徒兒。”
空嫵放下杯盞,染著猩紅豆蔻的指尖撫上趙逍的眉眼,沿著高挺的鼻梁一直向下,挑逗玩弄著青年優越的下顎。
難得這次趙逍沒有抗拒,他摔了杯盞,抓過酒壺大口大口灌酒,眼里只有一片令人遍體生寒的陰翳。
空嫵眉目流轉間,瞇了瞇眼,笑得更歡了。
松
了手,轉而將她一直貼身的手書給了他。
“給你了。”
一直兀自飲酒的青年終于有了反應,像毒蛇一般的眼神緩緩轉過來,凝在了那冊手書上。晦暗的雙眸終于有了波動。
抓住酒壺的左手肉眼可見陡得一震,手背鼓起駭人的青筋。
“……給我的?”
空嫵托腮,笑容曖昧且玩味:
“怎么,不想要么?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現在是你的了。”
空嫵和趙逍的相識,本就由于趙逍想要習武,他和陸爺、和江鈴兒在武道場上暗中下的陰狠招數都是空嫵所授。
但他想要的遠不止如此。
他要遠勝于奔雷掌的,天下至高無上的武功。
他要《長生訣》。
《長生訣》一式四份,空嫵僥幸得了一份,雖只是拓印本。
既然他想要……就給他咯。
空嫵看出趙逍心動,嫵媚的雙眸不著痕跡地更瞇了一分,帶著嬌嗔味兒似真似假道:
“我知你怨我藏著掖著不愿教你,原先不讓你學……只是因這是《長生訣》的拓印本,焉知地清這廝有沒有在其中動手腳,為師的擔心你嘛。”
空嫵染著豆蔻的指尖撫上趙逍綿軟無力的右臂:
“可現在看你……”
空嫵并未碰到趙逍的右臂,只見他雙手如獲至寶捧著《長生訣》的拓印本,眸中笑意更深了:
“《長生訣》因何為名為《長生訣》,正是因其有枯木逢春、化腐朽為神奇的奇能,想來……你這條胳膊要恢復如常也不是難事。”
趙逍聞言眉心重重一跳,竟一刻也等不了,抓起《長生訣》匆匆離去。
空嫵看著趙逍離去的背影,眼神閃著奇異的光,唇角微勾,飲下最后一口茶。
早在空嫵挑逗趙逍時,一旁的文山真君看得眼都直了,咽了咽唾沫,肥厚湊了過去,殷勤地為空嫵斟上酒:
“嘗嘗這個,這可是上等的女兒紅……”
文山真君話還沒說完,空嫵眼神卻倏地冷了下來,放下茶盞:
“那小和尚在哪,帶我去。”——
里屋。
蓮生透過門縫,看著空嫵、文山真君二人向里屋、向他們的方向走來,長睫陡得一顫。
“我絕不能…絕不能被抓住……”
蓮生喃喃著,茫然四顧,狹小的空間倒是有一扇窗戶,可惜被封住了,任他如何用力也推動不了分毫,只好將目光投到一側的柳衣容身上。
可柳衣容也不過是弱質女流,門外又是聲名狼藉的魔教七大殺手之一的空嫵,他又怎能將人牽扯其中?
耳聞空嫵和文山真君的腳步聲和談笑聲越來越近,蓮生一臉頹然灰白之色,踉蹌地后退兩步,緊緊抱著懷里的《長生訣》。緊咬著牙關,煞白的被咬的殷紅,隱隱能嗅到鐵銹腥氣還有一絲,哽咽。
“我絕不能被他們抓住……我還沒見到江鈴兒和裴玄,還沒將東西親手交給他們……”
“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就行……”
柳衣容捕捉到信息,頗為意外睇了他一眼:
“你認識裴玄裴道長?”
蓮生一愣,抬眸看向柳衣容,眼眶微紅:
“姑娘也認識?”
柳衣容好像這時才仔細看了眼蓮生,是干凈的甚至可以稱得上剔透的,不柔不媚不妖,是清澈的美。
枉她被稱為金陵第一花魁也自嘆弗如。
柳衣容忽然吃味,來氣了:
“你是裴道長相好?那我才不幫你。”
蓮生愣住:“……啊?”
蓮生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身著女裝,柳衣容是將他認做了女子。
蓮生頓時大窘,正要解釋柳衣容忽然又笑了起來:
“騙你的,裴道長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柳衣容本就看不慣文山真君,更看不慣這么美的少女折在如此禽獸之手。更何況眼下金兵臨城,風月樓還供著空嫵這么一尊大佛,她知道文山真君此人色厲內荏,最是口蜜腹劍陰險狡猾之人,雖然口頭允諾,實則大難當頭會是第一個將她們賣了。
柳衣容眼神霎時冷了下來:
“打我。”
蓮生頓住:“什么?我…我不打人,尤其……”
蓮生頓了下,看了眼柳衣容,將后半句話咽了進去。
還是女人。
見蓮生抿緊唇,固執地一動不動的樣子,柳衣容笑了:“磨磨蹭蹭的,窩囊。”
她嗔了一句,在蓮生還要說什么時忽而抬手,極輕地挪動了下身后半人高的花瓶,驀地蓮生背后的墻上便出現一道暗門,蓮生來不及反應便被柳衣容推了進去,連聲音都被盡數吞沒了。
蓮生倒下,雖然墜在一處軟墊上,仍是全身骨骼生疼,他下意識張嘴欲呼痛忽然有只小小軟軟的手捂住了他的口。
是一個梳著總角發髻的女童捂住了他的口,蓮生微微一驚,這才發現小小暗室不光眼前捂住他的女童,還有女童身后諸多,與她年紀相仿或長了她幾歲的少女。
女童死死捂住他的嘴,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能說話。
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他身后。
蓮生順著女童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只隔著一道暗門的閨房里屋。
柳衣容又挪動了下花瓶合上暗箱后,看了眼紋絲合縫又恢復如初的墻壁,心一橫一掌打在封閉的窗棱上,窗棱應聲四分五裂,而她下一秒撞在門框上暈了過去!
驟然的一聲響,空嫵和文山真君皆是一驚,下一瞬空嫵便使上輕功瞬移至里屋,只見柳衣容昏迷在地,窗戶大開,颶風襲來,颯颯作響……
空嫵探身望去,窗外哪還有人。
文山真君落后空嫵一步也見到了一切,他一把抓起倒地的柳衣容,惡聲惡氣:“”
“那小子人呢?人去哪兒了?!”
柳衣容迷迷瞪瞪睜開了眼,額上還洇出了點血跡。
“她要逃,奴家攔著不讓他走,怎知、怎知那姑娘力氣如此之大……”柳衣容說著后知后覺才反應過來,愣了一下,“……什么小子?”
那門窗非內力不能破,文山真君自是知曉蓮生男扮女裝,后悔沒事先將此事告訴柳衣容,更沒料到這看似文弱乃至軟弱卻也識點手腳功夫,千算萬算沒算到,竟栽在這小和尚手里!
文山真君面容扭曲,抓在柳衣容肩上的手力氣之大,竟好似要生生將她肩胛骨捏斷似的,柳衣容一張姣好的面容登時白了,血色盡褪。所幸空嫵一把掐住了文山真君咽喉,窮形極相:
“你敢耍我?”
文山真君松開了柳衣容。柳衣容松了口氣,見兩人沒有絲毫懷疑其他徹底放下心來,看了墻角一眼,小心的退出房外。
文山真君深知掐在自己頸上的手眨眼就能要了自己的命,見空嫵對自己動了殺心靈機一動,連忙道:
“右護法……右護法饒命!雖然叫那和尚跑了,可我知道江鈴兒的去向!我真的知道江鈴兒的去向!只要知道抓住那丫頭,抓住那和尚也是遲早的事啊!”
空嫵不斷收緊的手終是放下:
“帶路!”——
那廂袁藻再次溜出城去,既然要救全城百姓,光憑她、鈴兒姐和甘子實勢單力薄,和城外的群英聯手抗金才是上策。
只是她沒想到的是,到了此時這些人竟然還在為是否強攻金陵城爭執不休。
以宗山真君和馬三爺為首分為保守和激進兩派。
宗山真君憂心忡忡:“萬事以民為本,萬一強攻不成……反倒累了數萬金陵百姓成了金賊手中人質,刀下亡魂如何是好?”
馬三爺脖頸鼓起一條青筋:“可眼下還有旁的法子?!你告訴我還有什么法子?!”
“馬三爺莫急,我們……唉,我們再想想,總有法子的……”宗山真君見勸不動馬三爺,轉而向一旁眉頭緊鎖從未松懈的天下第一鏢玄武堂堂主袁聞康問道,“袁堂主怎么看?”
袁聞康啟唇正要說話,急性子的馬三爺已然等不及了,打斷了他:
“都他娘什么時候了還想想想,等你想好黃花菜都涼了!我看現下就是能救一個是一個!”
當即丹霞洞宗山真君座下弟子反唇相譏:“如此貿然強攻,甭說救一兩個,怕是連自個兒也要搭進去了,豈不是白白送命?”
陸爺冷笑:“我道磨蹭了一夜是在磨蹭什么,原來是貪生怕死罷了。”
丹霞洞弟子當即抽出長劍:“你說什么?你說誰貪生怕死?!”
眼看兩路人又爭執了起來,一旁旁觀許久的袁藻手中高舉手令,終于忍無可忍打斷:
“不必再爭論了!我已經取到了天下第一鏢密道手令,不必強攻,密道從金陵河道下直通城外,只有我鏢門中人知曉。在金兵發現之前,當務之急請大家隨我盡快通知全城百姓為好!”
眾人聞聲望向角落里身材纖瘦的少女,一向靦腆羞澀的少女瞪了眾人一眼,吼了一句:
“這還等什么,走啊!”
眾人都是一驚,包括袁聞康。
袁聞康下意識將“胡鬧”二字咽了回去。
沉默半晌,馬三爺撫掌第一個響應:“好丫頭!爺爺隨你去!”
登時一呼百應,所有人沿著她來時的路小心躲過金兵視線,進入城內靜謐的河道處。
奇怪的是這回城門金兵的把守松散不少,不過袁藻沒有多想,想來也是城內到處著人緝拿江鈴兒和裴玄不得,因此抽調人手支援,倒方便了他們行事。
袁藻顯然早已計劃好一切,她極快將眾人分屬六支,由余下的玄武堂弟子帶領分別出發,挨家挨戶通知全城百姓。期間袁聞康一直盯著袁藻,仿佛第一次認識袁藻,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女兒。
袁藻交代完畢,深深向眾人作揖:
“金陵城數萬百姓的安危就交托于諸位了,請受小女一拜!”
“不可!”馬三爺單手虛虛托了下袁藻的手肘便很快放下,笑罵道,“你這女娃娃好生客氣!都是大宋子民,說什么兩家話?驅逐金人,救我同袍,自是義不容辭!”
馬三爺說完拱了拱手,率先跟著一路玄武堂弟子離開。
眾人依計行事,終于得了空,袁聞康看著袁藻還想說些什么,袁藻搶先說道:
“爹,鈴兒姐只身潛入太守府,我要去尋她。”
袁聞康頓了下,隨即幾近失聲:“…鈴兒?你說江鈴兒她……”
“是的爹,你沒有聽錯,鈴兒姐還活著。此計就是鈴兒姐和我共同商議定下的。”實是時間緊迫,袁藻語速極快,“此事說來話長,我在路上與你細說,對了,同行的還有凌霄派的甘子實甘少俠……”
聽到“甘子實”,小凌霄七子均愣了下,當即道:“我們也去!”
宗山真君一直與袁聞康一道,聞言也道:
“太守府必重兵把守,老夫同你們一道去。”
袁藻看了眼眾人,點了點頭——
太守府。
那廂文山真君、空嫵也來到了太守府。
“右護法有所不知,我這胭脂蟲雌雄一對,可是十年才出寶貝,丹霞洞至寶!有它在,百里內就是化作齏粉也逃不出老道的手掌心!”
“少廢話,這次再讓人跑了。”空嫵涼涼掃了他一眼,“緊著你的皮。”
文山真君登時縮脖肉眼可見的戰栗了一瞬。他訕訕一笑不敢再多言,只盯著掌心的小蟲,冷汗一層一層浸透衣衫。
在他掌心的褐色小蟲便是雄性胭脂蟲。
雌雄一對只要靠近便會有感應,奇怪的是自昨夜開始,這小蟲便怏怏的,反應遲鈍,雖然尋到了太守府處,卻再也不動了,太守府說大不大可要找一活人也不大容易。
尤其身后還有空嫵盯著。
文山真君急得抓心撓肝又不敢表露分毫,忽而見雄蟲蜷縮了一下,當即頓住,雙眸驟亮:
“有了!”
文山真君霍然抬頭,果不其然在他們面前不遠處——
出現一道背對著他們的纖細背影!——
袁藻袁聞康,還有小凌霄七子和宗山真君一行人終于偷摸混進太守府,然而還是晚了一步!
他們于暗中眼睜睜看著文山真君還有空嫵逼近江鈴兒……
袁藻終無法熟視無睹,十指指甲狠狠嵌進皮肉內,正要大聲警醒江鈴兒,忽然被人神不知鬼不覺捂住嘴!
“……唔!”
袁藻當即要回擊身后人,只見身后人自暗中探出半個身,鳳眸極淡的看了她一眼,食指抵在唇上,無聲道:
噓。
袁藻本掙扎的動作當即頓住,微微睜大了眼睛。
裴……裴道長?
第107章 107“蘋香已有蓮開信。”……
太守府。
“膽敢這時出現在重兵把守的太守府救人,除了江鈴兒不會有別人!”
文山真君獰笑一聲,收起掌心的雄蟲,聽見身后空嫵說:
“留活的。”
不用空嫵說,文山真君也不會讓這個小妮子輕易就那么死去,但也不會就此輕易放過她。
他頗有些后知后覺發現……江鈴兒也是頗有幾分姿色的。
是和這陽春三月截然相反的美。
是野蠻的、旺盛的、熾熱的……
叫人想摧毀的美。
雖然她身著男裝,可像他這樣混跡勾欄瓦舍、風月場所慣了的老江湖如何看不出來?
既然身為女子就該溫柔小意、三從四德,相夫教子。學什么江湖中人舞刀弄劍?學什么闖蕩江湖?
那是男人該做的事。
想起江鈴兒將他打暈推下枯井的潑辣勁,方才風月樓里被打斷的興致瞬間又被勾起了。
興許是忘了上回如何被江鈴兒打暈丟進枯井,又興許仗著身后有空嫵坐鎮,文山真君絲毫不怵江鈴兒,甚至自詡是個通情達理的惜花憐花之人,循循善誘:
“畢竟你父親死了,聽說你丈夫也放棄尋你了,無人教你養你,這世道又不太平,當真是好生可憐。不過沒關系,老夫正缺一女弟子……”
他話音一出,那道纖細的背影似受驚的云雀一頓,不過眨眼間,文山真君竟有些急不可耐,幾步上前,出手便是“通臂十三式”之一的擒拿手!
以迅雷之勢似鐵鉗一般抓在那人肩上,板過身來,再逃不能!
“江鈴兒,看你往哪兒……”文山真君一頓,聲音幾乎變調,甚至比眼前女子的聲音還要尖銳,“你是誰?!”
來人轉過身來是張陌生的面龐,姜黃的發絲,較尋常江南女子更深刻的五官,高鼻闊目,重點是一雙近灰藍色的瞳孔……
這分明是金人!
文山真君驚詫:“你是誰?!江鈴兒呢?!”
身后空嫵意識到中計了:
“糟了,太守!”
空嫵眨眼間便消失不見,使輕功往府邸奔去!
文山真君大怒,捏住來人肩,用力之大幾乎捏碎她的肩:
“你是誰,怎會……不,不可能!我的胭脂蟲不會出錯!”
“你、你說的……”右肩被這黃袍道士捏得生疼,少女疼得面上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卻暗藏著一絲嘲弄的笑意。緩緩攤開右掌,“可是這個?”
掌心赫然是第一只早已沒了氣息的小蟲。
文山真君一頓后,額角暴起青筋,另一手高舉,當面就要拍在少女的顱頂前!
“你找死!”
少女嚇得閉上眼,然而文山真君舉了半天的手終究沒有落下。
如此標致的金人女子少有,只能是某個金人高官的妾室,萬萬得罪不起。
而且這一撲空,空嫵定不會饒過他,當務之急逃命要緊!
掐住少女右肩的手忽然松了,少女一頓,小心翼翼睜開眼——
卻見文山真君走了。
準確說是,溜走了。
少女齜牙咧嘴揉著自己的肩,嗤笑了聲。
“他不想也不敢罪金人,更怕被空嫵清算,所以只能逃了。”
裴玄看了袁藻及袁聞康、宗山真君、小凌霄七子等眾人一眼,從暗中走出來,走到少女身邊,少女也正是馬輕眉。
正如裴玄所想,文山真君不想得罪金人,所以并沒有對馬輕眉如何。
“辛苦了,多謝……咳咳。”
青年每說一句伴著一聲悶咳,寬大的布巾兜頭圍面也遮不住如煙霞般病態的紅色攀登至他瘦削高挺的鼻梁下又掩于粗糙的布巾之下。
眾人對悄無聲息出現的青年都有驚疑,不少人認出這個蒙面的神秘人就是武道場上與江鈴兒并肩之人。難聽點可以說是,同伙。
畢竟現在江鈴兒還背負著叛徒、金人走狗的罵名,甚至不久前當眾被趙逍指認,因此江鈴兒為保護小和尚蓮生和空嫵、文山真君對峙的畫面更像是……分贓不均?
可眼下看到袁藻對這青年并無驚疑反而迎了上去,尤其整個武林極少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他們身邊,而他們竟全無察覺。袁聞康和陸爺對視一眼,只能先將心底的疑惑咽進去。
袁藻:“裴……”
袁藻才吐出一字見裴玄面容遮得完好便知他無意泄露
身份,于是將后面的話咽了進去。
裴玄開門見山:“你師姐呢?”
他和馬輕眉不過比袁藻等人早了一刻鐘,也幸好早了這一刻鐘免了袁藻等人無端遭受空嫵的毒手。
不過當他看見是甘子實領著太守宋師良出來時,知道自己終究還是遲了。
宋師良見袁藻、袁聞康等人確如江鈴兒所說如約而至,不由重重松了口氣,而一旁裴玄鳳眸暗了下來,藏于面巾下的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
甘子實看到袁藻的瞬間雙眼便亮了,竟完全沒瞧見他的師兄弟、其余的小凌霄七子,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袁藻跟前,倒豆子似的語速極快:
“袁姑娘,我和江鈴兒已經碰過頭了,并按你說的將手令交給了她……”
“換個地方說話。”
袁藻打斷了他,少年微微一怔點了點頭,臉上的喜色收斂了不少。
幾人很快護送太守宋師良至一處僻靜的農舍,宋師良接過甘子實的話頭:
“為了爭分奪秒,減少死傷,鈴兒姑娘已先行去打開密道。”
番邦青年沉默良久,忽然道:
“她一個人去?”
甘子實點點頭:“不錯。”
雖然青年面上無波無瀾瞧不出什么情緒,雖不過相識半日光景,袁藻還是敏銳覺察出點端倪,忙道:
“鈴兒姐從小在金陵長大,而且那個密道我去過了,不會有事的。”
裴玄聞言沒有說話,因淳于諢的到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兩人知道彼此都沒死不由松了口氣,然而青年緊鎖的雙眉始終沒有松懈下來。
便是向來粗獷心大的淳于諢也覺察出裴玄的不對勁,正待詢問另一邊傳來了不小的質疑聲,裴玄、淳于諢、袁藻等人尋聲看去。
馬三爺一把破鑼嗓,嗓門極大質問丹霞洞宗山真君,要不是陸爺攔著,真當要上前揪住宗山真君的衣領好好問一問他:
“你他娘的不是說要親自料理那廝么?文山真君那狗賊怎么還活著?!”
“實是誤會!我本欲清理門戶,可他…可他向我痛哭流涕、跪地求饒……畢竟同門多年,老夫實在不忍下手,他向我立下毒誓絕不再殘害無辜,老夫才……”
馬三爺這人向來心直口快,當即冷笑:
“誰知道是不是包庇同門師兄弟亦或是,包庇同伙!”
“你!”宗山真君登時脹紅了臉,羞愧難當,“此事確實是老夫之過,多說無益……老夫一力承擔!”
當即挽起拂塵打向自己胸膛處,忽而一道柔中帶剛的拳風掃來,是袁聞康使出蓮花妙手格擋住拂塵,無形中以掌力化去了拂塵的殺氣。
“眼下金兵臨城,正是用人之際,真君既心中有愧何不多殺一金兵,多救一金陵百姓功過相抵?”
宗山真君聞言沉默良久,猝然長嘆:“罷罷罷!便依袁堂主所言,來日老夫定手刃那奸人!”
馬三爺平生最看不慣這些自詡名門正派的偽善之人,狠狠啐了一口。
“……那、那啥。”
裴玄一直循聲看向馬三爺、宗山真君等人的爭執,忽而耳邊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他聞聲看去,是甘子實。
少年見那雙濃黑的鳳眸看過來,不知為何,說不出的熟悉。青年只是平淡地看了過來,可他在這樣一雙瞳眸的注視下不由挺直脊背,下顎微微繃緊,聲音有些艱澀,帶著連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緊張還有沮喪。
雖然當時青年在馬背上昏迷了過去,可能并不知道江鈴兒和他約定,可他還是同青年道歉,低垂的頭顱恨不得埋到地底,拳頭捏得很緊,手背有若隱若現的青筋起伏:
“……對不住,我沒能保護好那和尚,還把他弄丟了……”
“你親口和她說吧。”
甘子實渾身極輕微地一顫,頭顱埋得更深,羞慚的紅爬上耳廓。
“不過……也沒到最糟糕的時候吧。”
少年一頓,霍然抬首,卻見那神秘的番邦青年已經走遠了。
青年頭也不回,只隨意的擺了擺手:
“怎么弄丟就怎么找回來吧。”
少年愣神之后,眼眸剎那晶亮,跟了上去。
那廂金陵太守宋師良書信一封,懇請凌霄七子送往臨安送往朝廷,請求支援。
凌霄七子自然義不容辭,溫承安當即安排師兄弟們中年齡最小的六師妹林夢宛和七師弟李遐前去送信。
六師妹林夢宛:“我不去!大師兄我要跟你們一起守城……”
“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
溫承安驟然一聲吼,少年向來溫文爾雅,極少動怒,更從未對他們唯一的師妹如此嚴詞厲色過,少女驚到了,眼眶瞬間就紅了。
溫承安自知失言,可事態緊張,容不得半點疏忽。能不能活著出去都是問題,哪怕能活下來一個都是好的。
所以即便林夢宛都快落下淚來,少年仍緊繃著一張俊臉,不肯松口。
氣氛便這樣僵持下去。
“我是不是……”
溫承安、林夢宛聞言一頓,看向來人,那神秘的番邦青年。
青年看了看面前肅穆的幾張少年面龐,拿著信封的手撓了撓發:
“來的不是時候?”
番邦青年為他們解毒之恩小凌霄七子自然感激在懷,幾人皆是一頓,溫承安反應過來,尤其番邦青年手中的書信何其眨眼,當即拱手道:
“兄臺所為何事?如有我輩能幫忙的必義不容辭。”
“我想請你們幫我送封信,給張良相。”
聽聞“張良相”,眾人皆是一驚,溫承安多問了一句:
“可是……當朝宰相張胥,張大人?”
番邦青年點點頭:“不錯。”
眾人微微一驚,沒想到這番邦青年不出口則以,一出口就點名當朝宰相?
可看他不像開玩笑,凌霄派同張良相一直有私交,為他送信不難,溫承安雖心有疑惑還是依言伸出手:“定不辱使……”
沒想到那信封臨到手換了個方向,遞到了林夢宛和李遐面前:
“那就勞煩二位了。”
面巾之上僅露出的一雙鳳眸笑眼彎彎,忽地瞥了林夢宛一眼,眼中促狹的笑意一閃而逝:
“為男人落淚可不值得。不過嘛,上一個為男人落淚的……武功突飛猛進,所以哭一哭也無妨。”
林夢宛怔住,還有將懸未落的淚珠掛在長睫上。
愣了好一會兒還是小師弟李遐接過信封,番邦青年點點頭轉身離去。
溫承安又叮囑了幾句,看了一眼還在愣神的林夢宛頓了下,沒來由的更氣了,抿了抿唇,帶著剩下的凌霄七子離開。
所有人連同金陵太守協助袁聞康、袁藻等人前往密道,疏散金陵百姓。直到人群散盡,小師弟李遐猶豫道:
“師姐,你還在生大師兄的氣嗎?”
“什么?”林夢宛愣了下,終于回神,得虧番邦青年的出現打斷了思緒也打斷了她的煩惱,可她抓耳撓腮怎么也想不起來,“……不是,你們真的沒有覺得那番邦人……很眼熟嗎?到底像誰呢……罷了罷了,抓緊上路搬救兵要緊!”——
與此同時空嫵撲了一空,還叫人帶走了太守。
空嫵怒不可遏,生生將太守府門前石獅劈作兩半!
忽地想起什么,冷笑一聲,使上輕功,縱身一躍便消失在薄霧之中。
而那廂文山真君早已溜走,得知江鈴兒、蓮生還困于城中,為了榮華富貴還有活命他瞇了瞇眼,狠下心來修書一封交予金人小卒,千請萬請,務必請他天亮之前送到!——
皇城。
金兵封城,林夢宛、李遐快馬加鞭前往臨安通知朝廷。
所幸金陵、臨安兩地相隔不遠,跑死三匹馬后兩人終于抵達皇城。
林夢宛、李遐本江湖人士,入不得宮門,所幸凌霄派與張良相交情匪淺,順利得見張良相。
在得知金兵攻陷金陵以及親眼得見金陵
太守宋師良的手信后,張良相怒不可遏,當即連朝服也不換了,奔走前殿。
然圣上病重多日,太后有令任何人不得前去叨擾,即便張良相也被拒之門外。
想起金陵數萬百姓深陷水深火熱之中,而圣上卻抱病在榻,他被攔在門外,竟連一面也不得見。張良相胸膛起伏,呼吸漸漸不穩,額角鼓起一根青筋。
林夢宛忽然想起了什么,連忙將袖內手信遞給張良相:“大人,這是……額。”
林夢宛和李遐對視一眼,暗道不妙,居然忘了問那番邦青年的名諱!
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
“一位額、怪里怪氣的青年人,讓我們交托于您的……”
張良相聞言一頓,接過來,展信只有簡簡單單、龍飛鳳舞的一句詞:
“蘋香已有蓮開信①。”
林夢宛瞥了一眼,正尋思著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詞是何意,突然見張良相本不郁的面容眸光大盛,連說三個“好”字,竟喜不自勝:
“好好好!”
第108章 108他正是要逼她這么做——
袁聞康、袁藻、馬三爺、陸爺、宗山真君、凈海方丈、凌霄七子等等兵分三路,一路引開金兵開道,一路疏散引導百姓前往密道,剩下一路由溫承安率領的小凌霄七子自發捉拿反賊,文山真君。
小凌霄七子皆是凌霄派年輕一代的佼佼者,刨去前往朝廷送信的六師妹和七師弟,剩下五名弟子更是人中龍鳳,腳踏迷蹤步穿梭于亂巷中,不僅沒有驚動如羅網密織一般的金兵,還很快從奔逃四散的人群中尋到了那抹姜黃色道袍身影。
見那抹姜黃道袍竄進小巷內,小凌霄七子五人由溫承安和甘子實打頭,其余三人稍稍落后。兩人極有默契交換了個眼神,甘子實性子沖,率先沖上前:
“師兄,交給我!”
“你……當心!”
即便溫和如溫承安也不由暗罵了一聲,卻也只好留在巷口,以防文山真君脫逃。
小巷深處,越往里走越是昏暗,滿墻洇濕的青苔沾著清晨雨露和灰蒙蒙的霧霾,好像一個粘稠潮濕的夢境亦或說泥沼,甘子實眸光一利,執劍上前,還未近身,眼前倏然逼近一柄拂塵,殺氣撲面而來!
甘子實瞳孔微微一縮,那拂塵倏然頓住了,就堪堪懸在他鼻尖前三寸處。熟悉的聲音從拂塵后傳來,帶著顯而易見的驚訝:
“你是……甘子實小友?”
直到拂塵落下,甘子實才看清面前人,喃喃著:“宗山真君……”隨即跳腳,“怎么是你?!文……”
他到這時才發現,文山真君和宗山真君竟有幾分相似。
但從背影來看,竟瞧不出分別,活似一個人似的。
甘子實啞然半天,暗罵了聲:“可惡!”
扭頭奔出小巷外。
巷口溫承安向宗山真君遙遙點了點頭示意后,也施展輕功奔出巷口,沒幾息身影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宗山真君絲毫沒有被小輩沖撞的不愉,撫了撫長須,和善的娃娃臉仿佛天生含著笑意,他在原地頗駐足了一會兒,這才轉過身去,看向小巷深處:
“出來吧。”
小巷深處貓著走出同樣一身姜黃道袍的中年男子,赫然是文山真君。
文山真君瞧見宗山真君先是殷勤地叫了聲“大哥”,隨后啐了一口,朝甘子實、溫承安等人離開的巷口剮了一眼,面色陰冷:
“大哥為何阻我?他凌霄派向來強壓我們丹霞洞一頭,這幾個小崽子我看同那江鈴兒是一伙的,屢次與我作對!大哥,你我兄弟二人何不就此機會斬殺這幾個小崽子,滅一滅他凌霄派的風頭?!”
“糊涂,你以為就此推到金人身上,無崖子那個老狐貍便覺察不出了?天真。”宗山真君淡淡掃了文山真君一眼,向來和善的娃娃臉笑意褪得干干凈凈,只余一片淡漠的森冷,就像他背后爬滿青石的苔蘚、磚瓦滋生的霉菌,濕濕冷冷,無端叫人覺得不寒而栗。
“老鏢頭死前定將《長生訣》給其獨女,否則空嫵為何對她窮追不舍?東南方向,天下第一鏢的通城密道。你要趕在袁聞康等人找到江鈴兒前抓住她。記住,這可能是我們唯一一次抓住江鈴兒的機會。”
提起密道,文山真君一頓,登時想起趙逍那個瘋子,咬了咬牙:
“大哥放心,我這次必定取得《長生訣》!”——
密道。
那廂江鈴兒持著手令趕到密道。
原以為手令會是什么機關密碼,沒想到手令上只簡簡單單四個字——
潛龍勿用。
手令上確實是老鏢頭的筆跡,可除了這四字再無其他。而面前是被巨石堵住的密道口。
她也不敢妄用奔雷掌碎石,萬一密道坍塌了如何是好?
江鈴兒幾乎把這四個字看出花兒來也瞧看不出這四個字究竟和挪開密道前的巨石有什么關系。
她正疑惑著,倏然耳廓一動,偏過頭去,與此同時足尖點地騰空后退,霎時頰邊被削去兩縷碎發,身側的石壁被憑空削去寸長的兩道狹長印記!
而后才傳來極具殺氣,叫人脊背發涼的“錚——”的一聲。
空嫵手抱古琴,素手還撥動在琴弦之上,抬眼掃了她一眼,輕笑了聲:
“還算機靈。”
江鈴兒臉色很差,嘴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渾身像一張拉滿的弓繃到極致。
不光是因為遇到最不想遇到的人,還想到了某種可能。
知曉天下第一鏢密道的人極少,又恰巧選擇在這個時候前來堵她……只能是趙逍將她的行蹤透露給空嫵。
她原以為,原以為趙逍還有那么一絲真情,不是對她,而是對金陵的百姓,哪怕只有一絲真情也不愿山河破碎,故土生靈涂炭。
哪怕對得起他一日身為天下第一鏢總鏢頭的身份,不然他為何會將手令給她?
而這一切竟是為了捉她設下的陷阱……!
手令被江鈴兒死死攥在掌心,頃刻間化作齏粉落在密道陰暗潮濕的泥濘里。
江鈴兒兩手起勢猝不及防,竟搶先攻向空嫵!
空嫵微微錯愕,是極少有人在她手下僥幸逃過一命還敢有如此膽識的,她倒欣賞她這份膽色,臨到頭居然還有些舍不得殺這丫頭。
不過這樣的念想也不過轉瞬之間,空嫵連連彈指虛發,錚錚琴音化作凜冽殺氣似一張網向江鈴兒兜頭襲來!
得虧日復一日負重訓練,江鈴兒現下的迷蹤步可謂爐火純青,身形若游龍一般,再未被琴音所傷。
所幸密道狹窄也限制了空嫵的發揮,尤其她還抱著半人高的古琴,在這狹窄的密道內當真礙了手腳,竟連連讓江鈴兒占了上風。
不過江鈴兒心知自己是憑著對密道的熟悉還有先手優勢暫時占了上風,既然空嫵已經知道他們的計劃,想必大批金兵也在途中,不可戀戰!
江鈴兒蹙了蹙眉,當務之急應該盡快將此時告知小藻她們……
她霎時停住腳步,正面迎上空嫵,兩手起勢大喝一聲推出一掌:
“驚雷!”
空嫵避身隔檔,卻不料江鈴兒不過隨手抓了把泥沙揚了過來!
空嫵狠狠抹了把臉,萬沒想到被耍第二次,本嬌艷的面容扭曲猙獰:
“……你!”
江鈴兒知道能拖到現在已是僥幸,絲毫不戀戰,轉身就跑!
然而轉身的瞬間,來人當胸一掌打在她左肩上,江鈴兒不由連連后退兩步,又退回密道內。
不過一步之遙,就離洞口不過一步之遙。
江鈴兒抬眸,揉著劇痛的左肩,冷笑著:
“舍得出現了?”
在她面前的,是趙逍。
她那日折了他的右臂,又一掌震斷他左手的經脈,雖然廢了他的功夫,可他身為正當壯年男子的力氣還在,一掌打在左肩上雖然不致命,但也足夠痛。
不待趙逍這廝回應,忽而面前傳來一道疾風,一柄拂塵正當面門砸來!
文山真君:“妖女,這下看你往哪兒跑!”
江鈴兒連連避退,前后趙逍和文山真君堵住洞口,后有空嫵坐鎮——好整以暇看著她。
江鈴兒咬咬牙,運氣于掌,忍著腕上之前被黃狗所咬的鉆心的疼痛,不再也不能夠再忍讓,回身一掌“雷鳴”打向空嫵!
在那一掌打響的瞬間,江鈴兒與洞口默默佇立的趙逍對了個眼神。
趙逍略顯蒼白的臉上并沒有大仇得報的喜悅,那雙濃黑陰鷙的雙眸隱隱藏著一絲瘋狂。
那么一瞬間,江鈴兒福至靈心,忽然明白了。
他正是要逼她這么做。
逼她使出奔雷掌才是他的目的。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就在她出掌的瞬間,趙逍、文山真君、空嫵退出密道外,一股硝煙味兒蔓延,緊接著爆炸、坍塌。
倉皇間她似乎看到了一雙鳳眼,一雙熟悉的鳳眼。
一切發生的太快,快到她還來不及思考,一切便陷入了混沌的黑暗中。
密道就在匆匆趕來的裴玄、袁藻、甘子實等人面前炸毀了。
裴玄長睫重重一顫,一路縱身疾馳恍然好似被驟然被抽去周身所有氣力,身形一晃,堪堪站穩。
袁藻愣了下,眼眶瞬間紅了,失聲高喊:“鈴兒……鈴兒姐!”
馬輕眉失力般癱倒在雜草叢生的荒地上,望著眼前的廢墟喃喃著:
“……爹。”
第109章 109“勞煩姑娘再幫一個忙。”……
馬三爺、陸爺、秦香玉:“鈴兒妹子!”
袁聞康、宋師良:“鈴兒!”
“世侄!”
金兵隨后而至,迅速將眾人包圍。
見宋師良要沖進廢墟里,沖到空嫵、趙逍、文山真君面前,溫承安當即攔住宋師良,其余小凌霄七子隨即響應,將宋師良護在保護圈中。
宋師良死死盯著空嫵、趙逍,眼眶微微濕潤,是他對不住老鏢頭,是他對不住老友。
“……我不打緊。”幾乎是從齒關擠出來的話,“此金陵危急存亡之時,煩請各位少俠再前往皇都通報,師良不勝……”
“太守不必多說,那是自然!”
溫承安、甘子實等人對視一眼、最小的兩名弟子默契地隱入人群后。
溫承安收回眼神,看向身側的甘子實,少年向來溫潤的面龐少有的不容拒絕的嚴肅:
“你也一同去……”
溫承安話還沒說完,甘子實人已經沒影了。
溫承安:“……”
他甚至不用想就知道,這廝定又跑到袁姑娘身邊。
果不其然——
“你騙我……你竟然騙我!”
濃烈刺鼻的硝煙味激得少女雙眸通紅,她死死盯著趙逍,眼中是難以置信和深可見骨的陣痛,乃至渾身發抖。
她一字一句,走向趙逍:“你明知…你明知……”
期間趙逍漠然注視著她,嘴角掛著嘲諷的笑。
笑她無知、天真,笑她一如既往的蠢。
袁藻被激得雙目陡得赤紅,高揚起手,趙逍狹長雙眸瞇起,即將發難時甘子實擋在了袁藻面前,也止住了她沒有落下的一巴掌。
卻仍是響起了清晰響聲。
是一老嫗啐了趙逍一口,破口大罵:“混小子,你怎配做總鏢頭!”
不光袁藻、甘子實愣住,趙逍也頓住了。
隨即低低嗤笑一聲,拇指將臉上穢物抹去,抬眸鎖住老嫗。
老嫗本欲再罵,害怕地抖了下,不敢再言。
“孽障!勾結奸人,背信棄義!我替你爹教訓你!”
袁文康怒喝著,橫空打來一掌妙手蓮花掌,可隨即被爭鳴的琴聲擋下!
空嫵染著豆蔻的指尖撫著長琴,看著袁文康卻是對趙逍說:
“做的好,回去好好養傷吧,可不能枉費為師一番苦心呢。”
趙逍掃了眾人,包括怒視他的金陵百姓一眼,嗤了一聲,轉身離開。
袁藻氣不過,一雙妙目通紅一片,怒視著趙逍的背影:
“趙逍!”
趙逍極輕微地停頓了一瞬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袁藻還要去追時,被甘子實抓住了胳膊,甘子實沖她搖了搖頭。
袁藻只好停住,深吸一口氣,緊握的雙拳,指甲狠狠嵌進皮肉內。
另一旁文山真君雖然暗自懊惱又被這群人追上,偷偷溜開。
那廂空嫵和袁聞康對掌,袁聞康不敵被空嫵的琴聲震去三丈開外。
袁藻:“爹!”
凈海方丈、馬三爺、淳于渾:“袁堂主,我來助你!”
空嫵撥弄琴弦,捂唇輕笑:“一起上吧。”
可惜袁聞康、馬三爺、淳于諢等聯手皆不是其對手。
而另一邊,年輕的道人盯著那片廢墟,盯著江鈴兒消失的地方反而出奇的冷靜。
鳳眸如墨般濃黑,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直到身旁傳來女子的哭泣聲,哀求著他:“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爹……”
是馬輕眉。
年輕道人輕輕轉動眼球,好像一潭死水終于被喚醒。
他輕聲道:“你爹是……”
“馬如蛟。”
倏然淳于諢被空嫵一掌打飛至裴玄、馬輕眉面前,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裴玄看著好友滿面的鮮血,長睫極細微地一顫,從袖內取出三枚銀針。
淳于渾本半死不活躺在地上,看到裴玄手上銀針后一頓,驀地瞪大了眼睛,似乎知道了他即將要做什么:
“道長不可!”
裴玄卻置若罔聞,轉而面向馬輕眉,淡淡道:
“勞煩姑娘再幫一個忙。”
馬輕眉眼角含淚,似還未從密道驟然被炸毀的沖擊中回過神,也不光如此。
她不明白淳于渾為何沖她瘋狂搖頭。
裴玄只沒什么表情看著她,補了一句:“如果你想救你爹的話。”
馬輕眉聞言一震,不顧淳于諢勸阻,依言將三枚銀針中的一枚刺入裴玄腦后的風府穴。
銀針入穴的瞬間,年輕道人的長睫如振翅的蝶翼猛地一顫,霍然睜開。
鳳眸湛湛,一抹紅光一閃而過。
——
豆蔻輕撫琴弦,空嫵掃了一眼被她擊倒在地的袁聞康、凈海方丈、馬三爺等人,低低輕笑了聲:
“一個個自詡武林中流砥柱,當真是無用。”
“…枉害性命的妖女!”
袁聞康欲起身回擊卻再也不能。空嫵哪管無辜百姓的死活,而袁聞康、凈海方丈等人不能不顧,因此反受空嫵桎梏,因而幾人聯手卻奈何不得空嫵。
空嫵正嬌笑著,硝煙散去,由遠及近走來一面上蒙著灰布,長身玉立的青年。
雖然來人蒙著半張面,可露出的那半張臉鳳眸湛湛,鼻梁高挺,雖然身著布衣,通身氣質卻高潔出塵,不難看出是一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空嫵見來人頗俊美,本想打趣留他一命,收做入幕之賓,去見他悶不作聲,忽地解開背在身后的包裹長布。
隨著長布解下,冷光掠過遠山似的長眉,和墨潭似的鳳眸。
空嫵看到藏在布下的長劍,嘲弄的笑微微凝滯在臉上。
陸爺向來是個劍癡,第一時間驚呼:“…霜寒劍!是霜寒劍!”
天下第一劍。
溫承安和甘子實對視一眼,各自從對方眼中看到驚詫,尤其是與這“怪異的番邦青年”相處多時的甘子實,喃喃著:
“他……他居然是逍遙子師叔。”
難怪……難怪江鈴兒會使他們凌霄派的迷蹤步。
難怪他手中有他們凌霄派可解百毒的凌霄花籽。
難怪此人說不出的熟悉……
“原來是逍遙子真人。”
空嫵面容恢復慣常的嬌笑,“更沒想到逍遙子居然是……這等的俊俏。做奴家的入幕之賓,我就放了你可好?”
話音未落,倏然撥動琴弦偷襲!
袁聞康:“小心!”
凈海方丈:“真人小心”
溫承安、甘子實:“師叔!!!”
青年面上僅露出的一雙鳳眸平平淡淡,沒有什么波瀾。抬手橫劍一掃。
驀地,琴弦斷了。
空嫵臉色瞬間變了。
第110章 110“所有鏢師聽令,廢總鏢頭,誓……——
“斷我琴弦的……你是第一個。 ”
一番戮戰之后,雙方都沒討到好,甚至青年人還能在護住他人免受琴音的攻擊下還能保全自己……
空嫵連連受挫,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二字來形容了。
“想也知道水融怎會折手于一個女娃娃手上……原來是你。”空嫵頓了下,補了一句,“也只能是你。當世也只有逍遙子有這個能耐了。”
向來嬉皮笑臉,尤其對漂亮女子格外憐惜的青年人卻一反常態,冷光自一雙墨潭似的鳳眸掠過,抬手又是一劍斬下!
空嫵抱琴急急退避,仍是被削去了一縷秀發。
她霍然抬眸,嬌媚的面容扭曲,既驚且怒!
不光是因著秀發被削了去,還因著——
“真人的劍法倒讓奴家想起了一位故人。敢問真人可否認識我魔教七大殺手之一的……潛風?”
青年沒有回答,或者說此刻的他全然沒有聽進去。
他步步緊逼,明明已是早春,劍風卻卷起萬丈霜花,殺氣化作實質直逼空嫵面門!
殺紅了眼。
空嫵竟被連連壓制退讓,凌霄七子好像第一次認識裴玄,第一次認識他們的逍遙子師叔。
溫承安、甘子實面面相覷,皆愕然。
望著裴玄殺伐決絕的身影的同時又升起無限的憧憬希冀,渾身熱血瞬間被點燃了。
“……糟了,不能再讓他繼續下去。”
溫承安、甘子實聞言微微一怔,循聲看向淳于渾。
他們記得這個蒙古青年。
逍遙子師叔當日正是同這個蒙古青年將他們于武道場上解救出來。
卻不知道為什么,眾人皆看空嫵受挫面露喜色,唯獨這個蒙古青年臉色難看得緊。
只見他晃晃悠悠站起來后,抹去嘴角洇出的血跡,咬牙又沖進戰局中!
卻是幫著空嫵、文山真君等人對付裴玄!
溫承安、甘子實登時震怒,立即腳踏迷蹤步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淳于渾,異口同聲:
“你做什么!”
淳于諢反嗆:“別人認不得,難道你們還認不得?!”
溫承安、甘子實微微一頓,這才發現裴玄腦后插著一根銀針。
甘子實愣住:“這是……”
溫承安面色登時沉了下來:“修羅針。”
修羅針。
天帝釋宰元化,阿修羅坐道場。
修羅針可短時間內沖破體內各路經脈凝滯,將內力發揮到極致,非內力雄渾更非常人能承受。
“修羅針”又叫“四更針”。
閻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修羅針本就逆天而為,一根針便要十年壽命。
至多三根。
三根,命喪黃泉。
甘子實驚愕,望著青年肅殺的背影喃喃著:“師叔他……”
淳于諢怒罵:“他娘的知道了還不來幫我!”
甘子實、溫承安登時醒過神,上前協助淳于渾。
然而裴玄、空嫵都是一等一,頂尖的高手。高手過招幾人根本進不了身,一時竟只能在一旁干著急。
風暴的中心,空嫵臉色幾經變化:
“你和潛風到底什么關系?!”
然而裴玄什么也不說,只一味強攻。鳳眸充血,幾乎沒有理智。
現在的他與其說是小神仙,更像是地獄修羅。
幾度將空嫵逼到險境,霜寒劍劍指空嫵咽喉!
勢頭大好,然而一旁的溫承安、甘子實、淳于渾三人卻愈加心急如焚。
修羅針本就逆天而為,以壽命為代價,時間越長對身體傷害越大,甘子實咬牙:
“再這樣下去師叔他……”
淳于諢忽然有了主意:“小兄弟,對不住了。”
在甘子實愣神的瞬間,淳于諢一把抓過甘子實丟向裴玄、空嫵二人!
甘子實:“!!!”
溫承安:“……師弟!”
空嫵勃然大怒:“自詡名門正派也搞偷襲!”
空嫵一面應對裴玄,一面騰出一只手掏向甘子實心窩!
而裴玄看到甘子實不得不收回劍,抓住甘子實衣領避開空嫵致命的一擊。
淳于諢、溫承安對視一眼,同時強攻上前,淳于諢一把抓住裴玄,溫承安同時一把取出裴玄腦后的銀針!
銀針脫離的瞬間,裴玄眉間倏然一皺,眼中紅霧褪去了些。
空嫵愣住,本以為是沖著自己的,沒想到自己人打自己人。
驀地笑了:“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你們……到底在做什么?難不成你倆也想做我的入幕之賓?不過……”
空嫵倒真認真打量起來,纖纖玉指點了點溫承安、甘子實二人:“這兩位小哥可以。”手指又點了點淳于諢,好生嫌棄,“好粗魯的蠻子,你可不行。”
淳于諢:“……”
然而裴玄掙脫了他們。
淳于諢:“道長,事已至此,無力回天。我們先走吧!”
裴玄卻視若罔聞,兀自抹去唇角的血漬,從袖內取出第二枚銀針。
淳于諢頓了下,他向來敬重逍遙子,此刻也恨他的榆木腦袋,忍不住動了怒,怒罵:
“道長!裴玄!我知你要為江鈴兒報仇,可我也知你并不是個沖動的人!報仇不錯,可難道還要把自己的命折進去不成?!”
裴玄本想將銀針遞給馬輕眉,勞煩她再幫一次忙。卻見她泫淚欲泣的模樣,似乎嚇傻了。也不必看淳于渾、溫承安等三人,也是幫不上忙的。
他只能自己動手了。
甘子實忽地跪了下來,聲音哽咽:
“師叔我求你了……走吧…走吧!”
裴玄欲落針的動作一頓。
與此同時文山真君領金兵包圍住眾人以及百姓。
“想跑?你們一個也跑不了!”
話落,金兵長槍從一個孩子胸口穿過。
眾人暴怒。
裴玄霍然抬眸,鳳眼布滿血絲,正要落下的銀針被袁聞康擋了回去。
“多謝逍遙子出手,接下來交給我們吧。”
袁聞康號令天下第一鏢眾人:“所有鏢師聽令,廢總鏢頭,誓死保衛百姓,與金陵共存亡!”
所有鏢門子弟一呼百應:“共存亡!”
“共存亡!”
“共存亡!”——
與此同時,廢墟之下。
江鈴兒艱難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是個怪人向她伸出猶如風干橘皮的手,聲音沉悶如沙礫在耳道滾了一遭。
“江賢弟……”
饒是江鈴兒這番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世面,現下見到這非人非鬼的怪人也忍不住尖叫起來,哪知怪人比她叫得更慘:
“怎么是個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