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多年精心保養(yǎng),這一世到了晚年,敏若的身子還是頗康健,她親眼看著二十年里山河日月迅速變幻,看著這片中華大地重新冠上人民共和國之名,看著瑞初重新規(guī)劃行省。
她看到律法嚴(yán)明,不偏不私,公正待人;看到愛新覺羅氏與高門著姓不再高人一等,中華之民不分高低貴賤自由平等;看到鐵路鋪遍全國、芽芽領(lǐng)銜科學(xué)院、舒窈與知遠(yuǎn)兩代領(lǐng)銜火器研發(fā)院,這片土地的發(fā)展足可傲視世界群雄。
瑞初一生未曾生育,卻精心培養(yǎng)許多晚輩,并在她中晚年加以歷練。敏若閉眼前,瑞初已近七十歲,她的一輩子,才真真正正是仰俯無愧天地,所以無論大清舊貴在心中如何罵她、恨她,天下間還是有更多的人敬仰她、信賴她,誠心祈禱她身體康健享百年壽。
蒙古被重新規(guī)劃行省時,容慈已然年邁,恬雅也到了退休的年紀(jì),是卓瑯擔(dān)大任,她做事穩(wěn)重妥帖、細(xì)致入微,鎮(zhèn)在那片廣袤草原上,不給鄰國絲毫覬覦算計之機;又深愛百姓,未曾負(fù)靜彤對她的期許,真將一腔心血與一生光陰都用在了茫茫草原上的子民身上。
容慈她們一生辛勞,晚年或是姊妹同聚游山水,或是自在享受天倫之樂,并不出奇。唯下一代里的芽芽,她當(dāng)日是為脫身才入道門,瑞初掌權(quán)之后,她便歸為自在身。
安兒和潔芳也曾詢問過她的想法,可想要再覓良緣,芽芽對此頗為坦誠,直言想要效仿瑞初,又委婉地表示再謀婚配,然后經(jīng)營夫妻感情、孕育子嗣,實在是耽誤她搞研究。
看她一副誓要帶領(lǐng)科學(xué)院的伙伴們007卷生卷死的卷王樣子,敏若心內(nèi)感慨萬分,但芽芽好大一人了,心智健全、性情堅定,此刻的她是深思熟慮后方做下如此決定,敏若也不覺得幾十年后的她會為此后悔。
芽芽早早就在長輩們身上,學(xué)會了“堅定”與“擔(dān)當(dāng)”四字。
于是敏若又出手幫了芽芽一把,重出江湖開導(dǎo)了對芽芽的終身大事憂心忡忡的安兒一頓。
安兒倒不是非逼著芽芽成婚,只是擔(dān)憂等芽芽老了,他與潔芳也都離開芽芽了,芽芽要怎么辦。
結(jié)果額娘、媳婦、妹妹個個都站芽芽,弘杳本來是跟他一個鼻孔里出氣的,結(jié)果不知何時也被他額娘籠絡(luò)了去,實在是令家中最操心的男人(安兒自封的)落淚。
幸而弘杳那小子還算靠譜,發(fā)誓只要他活著一日,便必會關(guān)心照顧姐姐,也定會教導(dǎo)兒女要關(guān)心孝順姑姑,安兒思忖兩日,覺著小兒子也算靠譜人,才算放下心。
彼時敏若其實已經(jīng)不大管晚輩的事了,也就因為事關(guān)芽芽,才令她甘愿出手。
芽芽對此萬分感懷,又因親眼見敏若身體日漸衰老,而難免感到心酸。
她也是敏若晚年養(yǎng)老莊子的常客,有空閑時便會過來探望敏若,以敏若洞察人心的本事,又怎會看不出芽芽心中所想?
這日芽芽休沐,早晨來的,在書房幫敏若整理書籍,敏若在窗邊擺了張?zhí)僖巫绱抵猴L(fēng),隨口與孫女玩笑,道:“等瑪嬤去的那日,你可記著告訴你阿瑪姑姑,瑪嬤這些書都是要留給你的,叫他們不許和你搶。”
芽芽眉心微蹙,她多年歷事,雖然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埋頭做研究,但也實打?qū)嵳七^權(quán),替瑞初鎮(zhèn)過場子,身上威嚴(yán)也非常人能比,眉心一蹙,樣子還是很嚇人的。
不過在敏若跟前,她也不敢真做生氣的模樣,便只蹙著眉,頗為幽怨地望著敏若,嗔怪道:“生死之重豈可輕言?瑪嬤您可不要嚇我。”
“我以為你這些年讀的那些道經(jīng)典籍,便是教你清靜自然,看透生死的。”敏若拍了拍芽芽的肩,溫聲道:“我如今享壽也有八十余,一生享盡晚輩福分,已非常人可及,又親眼見山河變幻,看著你姑姑心愿得償,心中也覺萬般圓滿。”
這是一句實話。
四十三年的謹(jǐn)慎算計步步驚心,換來如今的自在悠閑,于她而言也算圓滿。
芽芽卻聽不進這些,她眼圈微微有些紅,可憐巴巴地蹲到敏若身前,“那您就不想等著看弘杳家的孫兒嗎?那可是您的重孫啊。”
敏若笑了,道:“你這話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多不好了。弘杳家那小子不都已經(jīng)娶親了嗎?”
她抬指點點芽芽的鼻尖,笑吟吟道:“瑪嬤是要告訴你,不要為瑪嬤擔(dān)憂,也不要為瑪嬤傷心。若真到那一日,瑪嬤也只是過完了這一生的圓滿,要帶著這份圓滿,回到自由的來處去了。”
芽芽原本含淚聽著,聽到最后,又不僅怔怔地為那句來處而茫然,敏若只輕輕地笑,最終芽芽只能將此歸于她瑪嬤的浪漫心性——畢竟如今看來,她瑪嬤屬實是他們?nèi)胰凶钣形娜孙L(fēng)雅情懷的了。
聽聞她姑姑少年時也是點茶合香樣樣精通,昔年在江南聯(lián)詩做賦也富一時才名,可惜如今萬般公務(wù)纏身,再無風(fēng)雅閑心了。
敏若不管芽芽心里正想著什么,她只是側(cè)過頭去,透過窗眺望遠(yuǎn)方,目光溫和、眉目平靜,比之早年要求自己做到的從容閑適,如今她是連渾身的氣場都溫和起來,再無半分昔年的戾氣與時時刻刻需要算計的緊繃。
芽芽怔怔地望著她,覺得自己好似再看一幅畫。
縱使遲暮,更是美人,眉目間的那種和煦靜好,令人舍不得移開眼。
她輕輕依偎在敏若懷里,低聲道:“我不管那些,瑪嬤您定是要再陪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好個不講理的弘晈院長。”敏若忍俊不禁,點點她的眉心,“我看吶,哪是什么能獨當(dāng)一面的科學(xué)院院長,分明是個不講理的小磨人精。”
芽芽在她懷里蹭了蹭,“就不講理!”
敏若輕笑一聲,靠著藤椅抱著她,手指懶洋洋地有一下沒一下摩挲著芽芽的背,二人都不再說話,只有和煦溫暖的春風(fēng)從屋外吹來,吹動庭院中的柳枝,帶起簌簌聲響。
敏若眉目舒展,深愛此刻的歲月靜好。
敏若此生堪稱長壽,活到子孫滿堂,親手抱了來孫,送走了書芳,又送走了黛瀾。
黛瀾的身子不好,倒是比書芳還多堅持了兩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還堅持每日早起打坐誦經(jīng)。她病勢深重,身體衰弱清減得厲害,顴骨凸起,眼中的清明精神卻半點未退。
她近兩年常年抱病,情況時好時壞,臨終之時身邊人也未能察覺出什么,倒是她自己似有所感,卻并未聲張,依舊是早晨寅時起身,洗漱整理、打坐誦經(jīng),而后用過早點,靜靜等到紅日高升,便拎著一壇酒,慢悠悠地去找敏若了。
為了保養(yǎng)身體,她已經(jīng)忌口多年,忽然見她拎著酒來,敏若屬實愣了一下,回過神來,便是呼吸一滯。
她怔怔望著黛瀾好半晌,扯起嘴角,說不清是哭還是笑,聲音倒是壓得很平靜,“喲,我說今兒早晨云彩怎么那么紅,原是有人高抬手,允我開忌了?”
黛瀾道:“你我共飲。”
她平靜地注視著敏若,敏若深吸一口氣,而后一笑,道:“我便叫人整治酒菜來。”
黛瀾一貫寡言,酒后也從未失儀過,今日酒后,難得話多了起來。
她先與敏若碰了下杯,難得笑著,道:“今日一算,與姊相識已有六十余年。這些年來,多蒙姊教導(dǎo)關(guān)愛,黛瀾心中感念不盡,無以為報。”
敏若忽有幾分出神,她想,上一次聽到這樣的話,是什么時候?
——是書芳離開她和黛瀾的時候。
她嘴唇動了動,竟有一種制止黛瀾讓她不要再說下去的沖動。黛瀾沒等她開口,已干脆地飲盡一杯,又斟一杯酒,自顧與敏若碰了一下,“圣祖皇帝崩逝后,能與姊結(jié)伴游歷,行及五省,閱數(shù)十地風(fēng)土,我之幸也。此杯,仍敬姊。”
而后沒給敏若任何反應(yīng)的空檔,立刻又飲盡一杯,再斟一杯,強行碰杯。
敏若張張口,無語又無奈,道:“土匪啊!”
黛瀾沖她微微一笑,清澈的眼中帶有幾分認(rèn)真之色,輕聲道:“倘所謂前世今生之言為真,那我愿來生還能與姊為友,或干脆為同胞姊妹,把臂同游,走遍中華大地。”
敏若聽了,只覺有什么東西噎在她喉嚨里,讓她嗓子、心里生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緩了好半晌,才顫著手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而后啞聲道:“亦為我所愿也。”
黛瀾輕輕揚唇,難得的眉目俱笑,容色老去又如何?仍舊動人。
敏若握緊了她的手,許久也舍不得撒開,卻半個字說不出來。
倒是黛瀾十分鎮(zhèn)定地拍了拍敏若的肩,道:“我也去了,姊姊珍重。”
然后當(dāng)夜便安穩(wěn)闔目睡去,她將一直以來小心保存的母親留下的道袍穿在了身上,玉簪束發(fā),再未睜開眼。
黛瀾生前遺囑要火化,敏若親自主持了她的身后事,未假他人之手。
骨灰入江,隨水流奔涌,奔向天涯海角、天地盡頭。
操持過黛瀾的身后事后,敏若大病一場,而后身體逐漸虛弱起來。
隔年開春的時候,安兒與瑞初、應(yīng)婉、蓁蓁她們能來的都來了,聚在這處敏若養(yǎng)老的莊子里,蘭杜與烏希哈早兩年便走了,只有蘭芳還顫巍巍地守在敏若的身邊。
法喀與海藿娜,也早已攜手,去做了泉下夫妻。
海藿娜臨終時對敏若說,“愿姐姐勿以我事悲,余生歡喜長樂,福壽康寧。”
她去后不到一日,法喀亦隨她而去,臨終未見敏若與兒女晚輩們一面,只留下一紙書信,信中叮囑敏若“姐姐日后當(dāng)珍重身體,入秋天寒,早晚添衣。愿來生還能再續(xù)血緣,法喀想再為姐姐遮一世風(fēng)雨,也愿輔助姐姐成就一番事業(yè)”。
敏若環(huán)視四方,容慈、繡瑩等年長姊妹都已過世,她活到今日,堪稱長壽,只是長壽,似乎也有長壽的不好之處。
她輕聲道:“我死后,化我尸骸,臟山上林中,與蘭杜、踏雪為伴。勿使陪葬豐厚,兩枝畫筆、一盒檀香陪我,足以。”
安兒雙目含淚,悲聲擠出個“是”字,敏若摸摸他的頭,又摸摸潔芳,而后輕聲對瑞初道:“容額娘自私一回,這處莊子,額娘私心想留給你們兩個,想念額娘的時候,你們兄妹便過來住一日。只是不要長久地沉溺在悲慟當(dāng)中,你要打起精神,勿要忘了,你肩上扛著的是什么?”
瑞初眷戀地貼在她手臂邊,忍著淚輕輕點頭,敏若摸摸她的頭,又溫柔地輕撫她的脊背,目光虛虛落在窗外,不知看向何方。
她道:“莫要為額娘傷心,要當(dāng)額娘只是回家了。這輩子,額娘活得太累、太累了……不要傷心,瑞初,你要記著,額娘后半生的快活,是你、是你們給的。”
人生的前幾十年里,日日夜夜、無時無刻不在算計,這樣的日子,她實在是過夠了。
但有后幾十年的自在悠閑彌補,看著如今這世道,她又會覺著,這輩子過得也沒那么差。
譬如前兩年,她已沒有那么急切地希望閉眼之后能夠回到家了。
這里也有了自由民主的社會,再沒有了高高在上可獨斷人生死的皇帝,沒有對女人數(shù)不清的壓迫。
但此刻,望著淚眼婆娑的兒女,她卻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
她不在了,爸爸媽媽怎么辦呢?
她還是……想要回家啊。
疲倦感陣陣涌來,敏若閉上眼,吸了口氣,又振作精神,看向屋里其他的孩子們。
他們也都不年輕了。
蓁蓁、雅南、舒窈……她們懵懂無知時便被送到了敏若身邊,如今各個已是鬢發(fā)花白、滿面銀霜,但此刻在敏若眼中,她們雙目含淚的模樣,瞧著還是可憐兮兮的。
她用盡最后的力氣,告訴她們:“你們,都是我的驕傲。”
“老師!”蓁蓁終于忍不住悲泣出聲,敏若久違地有了一種通身輕飄飄的感覺,聽著滿屋的哭聲,她抱著不舍、坦然,與一點要拆禮盒的期待,安穩(wěn)地閉上了眼。
她若能意識清醒地再睜開眼,幸也。
若是不能,如此活了一生,也算圓滿。
——
醒來的第三天,躺在醫(yī)院不算柔軟的床鋪上,嗅著空氣中的消毒水味,看著醫(yī)院雪白的墻壁,敏若深感自己以前真是太不是人了!
怎么可以一直毀佛謗道呢?
啊,佛祖——甭管是佛祖道祖哪個祖,回家的感覺真好啊!
小空調(diào),小電梯,還有小可樂,小辣條……嘿嘿,都不能吃。
她第一次穿越之前是出了場大車禍,車禍確實挺大,結(jié)果也非常慘烈——她現(xiàn)在雖然還活著,但躺在床上,四肢沒有一個敢動的。
在穿越回來之前,她已經(jīng)做了好幾個月的植物人,身上的骨折經(jīng)過數(shù)次手術(shù)倒是都長好了,但后續(xù)復(fù)健還需要自己努力。
問,一夜之間從一個能夠自如行走的健全人變成什么都做不了的半廢人是一種什么體驗?
敏若:還是誠心誠意地感謝佛祖的體驗。
管他殘不殘廢疼不疼,回家了是真的啊!
看桌上,她的大鳳梨、大西瓜、大芒果、大草莓和大車?yán)遄印F(xiàn)在外面數(shù)九寒冬,都是反季食品,在清朝的時候條件實在是有限,后來條件倒是提高了,但反季水果種植的技術(shù)也沒那么普遍,等真正能夠推廣種植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醫(yī)生的叮囑下戒掉許多水果吃食了。
忽然成為一個健康人呃……青壯年的感覺,真是好啊!
謝媽提著純凈水回來,便見敏若躺在病床上傻笑,心里頭好笑得緊,又忍不住嗔她:“傻笑什么?”
“看到媽高興!”敏若臉上仍是笑瞇瞇的,眼睛彎成了月牙,但看著謝媽鬢角的斑白,心里卻有些酸澀。
謝媽眉眼不禁又柔和一些,走過來摸摸敏若的頭,小聲道:“醫(yī)生說你今天可以吃點帶味的了,你爸回家給你煲湯去了,吃雞湯小餛飩,好不好?”
其實現(xiàn)在敏若日思夜想的都是重慶火鍋麻辣燙……沒辦法,上輩子到后期忌口忌得太嚴(yán)重,吃的都是些沒滋沒味的清淡飯菜,實在是太想念重口味了。
不過她爸爸回家煲湯說得通,可沒有做餛飩的手藝,所以餛飩多半是她爺爺包的。
爺爺包的餛飩……香啊!
敏若乖巧地對著她媽稍微點了點頭,謝媽看著她,只覺心都化了,輕輕摩挲她的鬢角,道:“好寶貝,你快些好起來,咱們?nèi)コ凿萄蛉猓锾鞎r候你蕭姨送了半扇好羊肉來,如今還在冰箱里凍著呢。”
謝家人口多,往年秋天都是成只訂羊肉,然后三五不時地聚會,一個月不到就能把肉吃完,今年到現(xiàn)在都沒吃完的原因,無非是在敏若身上。
敏若眼光一黯,低聲道:“是我讓你們擔(dān)心了,媽媽。”
謝媽用力搖搖頭,輕輕摩挲女兒的額頭,低聲道:“你留在奶奶書房里的東西,我們都看到了。雖不知究竟是什么緣故,可好歹我們有了個盼頭。如今你能醒來,便是上天對媽媽最大的恩賜。如今這一關(guān)過了,我們敏若往后,必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你大姐給你聯(lián)系了最好的醫(yī)生,咱們馬上就能開始復(fù)健了。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陪著你,你往后都好好的,好不好?”
那年,她在書房里留下的東西……他們真的看到了。
敏若忍著眼角的酸澀,輕輕點了點頭,應(yīng)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