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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晉江文學城41殿下自己上啊

    中秋那日,淅淅瀝瀝下了一整日的的秋雨,直到申時才歇。

    “今夜不能賞月了!痹教墓o了單衫,引頸探出檐下,望了眼陰沉沉的穹頂,忍不住咕噥,“還擺什么宴席,大家干坐著純聊天嗎。”

    然而牢騷歸牢騷,天子賜請,誰都沒有拿架子卻宴的排面。雙成半拖半拽將她帶回屋內,替她梳妝打扮,“一層秋雨一層涼,王妃多添件衣裳,別到了夜里受不住,染上風寒就虧大了!

    花萼樓在興慶宮西南角,樓前池水泱泱,夜風送水,確實更添一層涼意。

    越棠對興慶宮沒什么好印象,拜孫貴妃所賜,上回在宮里受了好大的驚嚇。不過低落的心情,在親眼見到花萼樓的那一刻,倏忽就消散開了。瓊樓玉宇她也見了不少,但哪怕恢宏如天子聽政的含光殿,也遵循一個既定的范式,花萼樓卻不同,碩大的斗栱層疊累起飛檐,形如展開的萼瓣,渾然是一朵令人驚艷的奇葩。

    在旁引路的內侍察言觀色,適時地湊趣,“京城的樓宇,至多只有兩層高,花萼樓則更上一層。居高望遠,王妃若有興致,可以登上三層樓一觀!

    越棠笑著頷首,一邊登上臺基。進了門,只見樓內鋪金綴玉,燈火粲然,輝煌如白晝,幾乎要晃花了人眼。越棠不由駐足,又一次為天家的尊榮富貴感到震撼。

    正晃神間,有人上前來同她打招呼,“數日不見,王妃別來無恙呀!闭锹逯萦芳业亩判∧镒。

    越棠見到她,驚訝又尷尬,上回太液池畔的宮宴,已是十來天前的事了,杜小娘子還沒有隨父母返回洛州嗎?

    杜小娘子明白她的疑惑,掩唇悄聲說:“阿娘與我暫時不回洛州了,住在樂平坊的舅舅家。今日我是隨雍王妃入宮的,王妃的堂兄與我舅母是表親!闭f著四下望了望,靈動的眼眸顧盼生姿,然后嬌俏地沖越棠眨眨眼,“王妃沒有發現,今

    日入宮的小娘子尤其多嗎?”

    這么一說還真是,越棠打量周遭,云鬢花顏芳菲競艷,太液池那日,都不曾有這樣多年輕漂亮的女郎。

    杜小娘子揶揄道:“說是宮中家宴,真正的皇親國戚卻沒幾位,多是我這樣的,不過沾一點七拐八繞的轉折親罷啦!

    越棠這才遲鈍地反應過來,原來這些年輕女郎與杜小娘子一樣,都是奔著太子來的,今日著場家宴,看來是陛下為太子相看的幌子啊。

    既然如此,杜小娘子那溢于言表的高興勁兒,就讓越棠有些想不通了,她不是喜歡太子嗎?競爭者如云,有什么可開心的?

    杜小娘子卻滿不在乎,“太子妃的寶座,多少人眼熱呀,難不成只等我收入囊中嗎?我既然想嫁給太子殿下,當然做好了與人競爭的準備嘛。不怕被挑選,就怕殿下連被挑選的機會都不給我們!

    哇,真是積極樂觀的愛情啊,越棠在杜娘子身上看到了男子在前朝掙功名的氣概。她十分欽佩,“那我就祝杜娘子所向披靡,心想事成!

    杜小娘子大約覺得與她脾性相投,打完了招呼也不走,拉著她在花萼樓中閑逛,一邊還把聽來的風言風語同她分享。

    “王妃不知道,聽說陛下早兩年便張羅著為殿下選太子妃了,可太子殿下自己卻不甚熱絡,像今日這樣的家宴,若擱在從前,太子殿下是不愿讓各家女郎進宮的,謝天謝地,如今殿下總算是想通了!

    哦,原來是太子自己的意思嗎?越棠勾了下唇,“大概是鬼門關走了一趟,想通了!睕]留神,語氣不大對,引來杜小娘子側目,越棠忙咳嗽了一聲掩飾,“我想上樓看看,小娘子去嗎?”

    杜小娘子對看景的興趣,遠不如對看人來的大。越棠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小娘子在這里等太子殿下吧。”

    登樓后憑欄西望,金扉御闕盡收眼底,晚風灌進廣袖中,吹得衣料獵獵飄飛,越棠長長出了一口悶氣。浮華富貴確實迷人眼,只是稍稍呆久了一點,便壓得人喘不上氣。

    沿著出廊轉悠,南面是宮墻,東面則是龍池,天上濃云奔涌,池面泛著細浪,宮禁有了幾分陰郁的味道咦?

    越棠的視線移到池邊,正對花萼樓的那一面,佇立著一樣無比怪異的裝置,底下是丈余高的基臺,其上固定著數不清的形狀各異的銅鐵,勾連嵌套在一起,沒有任何美感可言。

    越棠困惑不已,誰在那兒丟了一堆廢品?這可是皇宮啊。

    正愣神,廢品邊上忽然現出一個人影,扭頭一望看見了她,笑著揮了揮手。是段郁,越棠回以笑容,今日他果然沒來同她搭話,人群里四目相對,遙遙點頭致意,也別有一番悠長的韻味嘛。

    這時候,遠處傳來一聲銳利的哨鳴,接著花萼樓外也一聲響,仿佛在回應。這是宮中內侍互相傳遞的信號,表示皇帝起駕,就要往花萼樓來了。

    樓中的賓客們得了信,忙斂衣肅容,等候天子駕臨。越棠忙下樓去,混進了人堆里,迎面正好撞見長公主。

    今晚是家宴,規矩便不那么嚴苛,除了皇帝、太子還有二皇子必是在正中的高位上,其余也沒有固定的座次,反正都是皇親國戚,一家人不興非要論個高低。長公主在身邊替她留了位置,問她:“才剛我便在找你,上哪兒去了?”

    越棠端起花盞抿了口飲子,抬指比了個手勢,長公主會意,調侃道:“我見段將軍在樓外晃蕩,還以為他又將你帶走了呢!

    越棠含糊地笑了笑,不解釋也不否認。說起段郁,便叫她想起龍池邊上那堆奇觀,形容了一番,問長公主:“殿下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長公主倒不顯得驚訝,噢了聲,也學她含糊笑著,賣了個關子,“稍后你便知道了,不能說,說了就沒有驚喜了!

    嚯,還有驚喜,越棠被高高吊起了好奇心,有了盼頭,原本百無聊賴的筵席似乎都變得有趣起來。正說著,樓外的內侍揚起調門,拖著長音唱誦萬歲,樓中霎時噤了聲,越棠規規矩矩地垂首站好,聽內侍引皇帝落了座,余光里又劃過一段袍裾,黃地緙絲的云龍紋,稍稍一頓,很快迤邐著走遠了。

    眾人向上首叩拜行禮,起身時,越棠不經意向上瞟了眼。因為是家宴吧,太子一身常服,未冠冕旒,一張臉卻依舊有種撲朔迷離的味道,顯得高深莫測。

    挺好挺好,越棠想,太子殿下就該高坐云端,少管他們這些凡人的事。

    皇帝今日的興致似乎很好,上回太液池畔的宮宴,她幾乎沒怎么聽見皇帝開口,今日則笑聲不斷,與幾位宗親把酒言歡。談笑間說起雍王家又新添了位王孫,引得皇帝羨慕不已。

    “王兄好福氣啊,子孫滿堂,朕等亭之讓朕抱上皇孫,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去!被实鄣恼Z氣很惆悵。

    眾人一時都不太敢接話。后宮子息不算健旺,僅兩位皇子,皇孫更是遙不可及,而身為皇帝長兄的雍王正相反,十來個兒子,最小的還在襁褓中,最大的都已成婚生子。子孫永昌,才有江山萬年,正枝寥落,旁支卻繁盛,皇帝有意無意地點明,不免叫人心里犯嘀咕。

    女眷席上的雍王妃聞言,笑意一頓,忙向皇帝表明態度,“太子殿下未及弱冠,二殿下更是年少,陛下若心急皇孫,不如趕緊為殿下聘一位太子妃吧!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也常盼著聽東宮的好消息呢。”

    皇帝“唔”了聲,頻頻點頭,斜眼見太子無動于衷,十分的恨鐵不成鋼,瞪了他一眼,又轉向雍王妃,“那朕就拜托王妃,多替亭之操心了。”

    先皇后薨逝得早,皇帝一直未再立后,如今孫貴妃又犯了事,后宮沒有女主人,在催太子立妃這件事上,皇帝一人有些力不從心,只得抬出雍王妃這位關系最近的長輩。越棠想通此節,不由感慨杜小娘子找對了靠山,又添一分勝算。

    陛下金口御言,無形之中給各位奔著太子而來的女郎們提了士氣。后來的宴席上,果然見雍王帶著杜小娘子去太子席前敬酒,逗留著說了好一陣話,其余的女郎們也不甘其后,各自由尊長陪著,去太子跟前請個安,問個好,一時間好不熱鬧。

    越棠偶爾瞥一眼,覺得皇帝的舉動十分多余。其實要太子納妃,皇帝看中哪家的門楣,一道圣旨賜婚不就解決了嗎,還大張旗鼓地相看,其它人也沒有這個待遇嘛。比如長公主,比如她自己,禁中一道旨意就封了她作睿王妃,睿王連她的面都沒有見過。

    真矯情,越棠嗤笑了一聲,扭過頭,專心欣賞起春鶯囀的歌舞。

    宴飲花團錦簇地結束了,過后便是各式各樣的余興節目;ㄝ鄻撬闹芙ㄓ小叭铡弊中蔚碾p層回廊,“日”字上半的“口”中,便聳立著花萼樓,下半的“口”,則是一片開闊的廣場,足以容納上千人,或演歌舞,或演百戲。此時眾人可以登高,視野宏闊,也可以漫步至回廊上,從各種角度觀看表演,總之各有各的趣味。

    女眷們三五成群地閑逛,男子們也有聚在樓中高談闊論的,每逢中秋,免不了有對月飲酒、邀月入詩的環節,今年看不見月亮,總是一段缺憾。

    有人不死心,隔上一會兒便瞧瞧天色,可惜始終不能如愿。連皇帝都說:“賞不成月,便早些散了吧,各自歸家,共敘天倫!

    然而有一個人跳出來,至皇帝跟前,朗聲道:“陛下,臣有一議。”

    “哦?”皇帝瞇著眼看過去,“段將軍有何提議啊!

    眾人原本都準備好散場了,忽然被打了岔,不由齊齊側目,想看看是誰閑得發慌。皇帝發了問,眾人才知是近來風頭正勁的段郁,只聽他說:“陛下容臣賣個關子,移步花萼樓外,臣在龍池邊準備了一件寶貝,一定能彌補陛下未能賞月的遺憾,陛下一見便知!

    哇,居然敢和皇帝玩神秘,眾人皆被激起了濃濃的好奇心;实酃恍,說準了,帶頭移步花萼樓西側,眾人也跟著挪出去,分散在樓前正對龍池的空地上。

    這時候才發現,此處不

    知何時支起了兩根長桿,足有三丈來高。兩根長桿大約相聚十丈遠,張掛起石青色的紗羅,幾乎與夜幕融為一體,后頭不知藏著什么花樣。

    越棠站在人群中,猜想著,大約和宴前她在樓上看見的那奇形怪狀的物件有關,沒料想竟是段郁的手筆,暗暗贊嘆他總有奇思妙想。

    越棠既期待,又有些擔心,玩這么大,萬一在皇帝面前玩脫了可怎么辦。

    “吱呀呀——”

    池邊忽然響起一陣聲響,緊接著是嘩嘩的水聲,然后叮咣一頓磕碰,“唰”的一下,眾人眼前忽然出現了無數個斑駁的光點。其中有一團光暈又圓又亮,其余的黯淡許多,四散在各個方向。

    人群一片嘩然,呆看了一陣,看不明白這算什么名堂。隨后小聲議論起來,直到有人一聲驚呼,“快看,好像動起來了!”

    動起來了,那些細碎的光點緩緩移動著,而最明亮的那團光暈從西邊一點點挪上中天,眾人終于看明白了,這是圓月與星空,照映在那層紗羅上。

    光影投在幕布上,全不足為奇,可這樣多的光點有序地移動,仿佛天地被按下了機簧,在眼前加速著演換,滄海桑田不過須臾,有一種被浩大吞噬的微茫之感。眾人暈陶陶望著,像是陷入了一個奇幻的夢。

    然而還沒有完,又是一陣轆轤絞水的聲響,幕布的右上方,忽然又多出了幾道快速掠過的光線。那光線與其余穩定移動的光點完全不一樣,帶著流水一般的光影,從邊緣忽然出現,然后消失在另一角,軌跡各不相同,源源不斷地涌現又消亡。

    “是,是流星嗎”有人驚嘆。

    看到這兒,越棠忽然明白了什么,這是上次錯過的流星,段郁還是硬生生地送到了她面前。這是怎樣巧奪天工的技藝啊,越棠忽然很想哭。

    身邊有人小聲地喊了一聲“王妃”,將她拉出了夢境,垂頭看,是個小女使。

    “有人托奴婢來問王妃,想知道這幕布背后的奧秘嗎?”小女使見她猛點頭,比了一個方向,細聲細氣地說,“王妃若想,就隨奴婢走吧。”

    越棠壓聲問:“是段將軍讓你來的嗎?”

    小女使沒說話,一雙大眼睛撲閃了兩下,算是默認了。

    越棠忙請她帶路,小女使領她向南走出了人群,然后靠近龍池邊,在夜色掩映下,又沿著蜿蜒的池岸又往回走了十來步。從這個角度望去,已經隱約能看清幕布背后的東西了,有一架緩緩轉動的水輪,外層水流不斷傾瀉,內層架嵌著數不清的燈盞,斜后方還有一件更大的物體,可惜看不清晰。

    小女使指了指岸邊一塊半人高的石頭,架起一只手臂,“王妃想站上去嗎?奴婢扶您!

    越棠正有此意,笑著向小宮女道謝,提裙踩上去,不等站穩,便迫不及待向燈影處探看。小宮女慢慢地收回了手,小聲說了句“王妃當心”,越棠漫應一聲,往邊上踱了小半步,然而就是這小半步,悲劇不幸地發生了。

    白日里下了整天的雨,石縫間還蓄著水,夜色正濃,她又不曾細看,這一小步便踩中了濕滑的苔蘚,腳下一踉蹌,“砰”的一聲,都來不及呼喊,就這么扎扎實實地掉進了龍池里。

    完了完了身形崴倒的一瞬間,越棠在心中慘叫,倒不是怕死,岸邊的池水能有多深,只是這么大的動靜,只怕免不了丟人。果然的,才一落水,便觸到了池底,她甚至在站起來還是繼續躲下去間猶豫了一瞬,最后還是決定小命比臉面重要。

    隱約已經聽見岸上的騷動了,有人高呼著向岸邊奔來,越棠苦笑著,想用一種盡量不那么丟人的方式從水里冒出頭。然而用力一蹬腳,足踝處竟然一陣劇痛,她仿佛都能聽見“嘎吱”一聲,骨頭脆生生地錯位了。腳下一軟,整個人就要往池底沉下去。

    怎會如此大驚之下泄了氣,冰冷的池水灌進鼻腔,嗆得她直恍惚。

    意識模糊前的最后一刻,越棠悲傷地想,有史以來溺水的人中,她遭遇池水可能是最淺的了。

    那邊岸上,一時間兵荒馬亂,小女使頭一個發現不對,驚慌地尖叫,距離最近的段郁大驚失色,飛奔而來,樓前侍立的內侍也聞聲而來。段郁不見她冒頭,心慌得都要碎了,一個猛子扎進池水里,下水里撈人。

    池下黑黢黢一片,他抹黑劃拉了兩下,壓根沒碰到人,好在趕來的內侍人人提一盞燈籠,照亮了岸邊的池水,很快便發現了人影,段郁探到池底一撈,內侍們也各自搭了把手,終于七手八腳地把人弄上了岸。

    人群隔得稍遠,一時沒聽見消息,甚至落水的是什么人,一時都沒鬧明白。長公主左右顧盼,忽然發現越棠似乎不見了,臉色驟變,不遠處的太子見狀,三兩步來到長公主身邊。

    “是睿王妃?”

    長公主倉皇地點了下頭,猶不確定,“可能是”正彷徨,便聽見岸邊的呼聲,說人救上來了,還醒著,又有人著急忙慌地去宣醫官。

    長公主直撫胸口,“謝天謝地。”一轉眼,見太子臉色慘白,似乎嚇得不輕,顫巍巍地就要往岸邊去,長公主忙將他拽回來。

    “人多眼雜,殿下別現在過去,就算擔心,也等人后去看望!

    太子沒再堅持,眼神卻始終直勾勾盯著岸邊,似乎要將夜色剜出一個洞來。

    “孤就知道”他啞聲說,“段郁沒有分寸,照顧不好她我就知道!

    長公主端詳他片刻,“段郁不行,那殿下自己上啊!

    太子拳頭緊了緊,他何嘗沒有想過?然而他澀然看了長公主一眼,“王叔”

    “這么簡單的事,殿下都想不明白嗎。”長公主嗒然搖頭,“與其費心尋摸一個可堪托付的人,殿下不如指望自己。這世上,還有比殿下更讓三郎放心的人嗎?沒有了吧!

    第62章 晉江文學城42不知道怎么總結反正戲……

    雙成怎么也沒有想到,中秋之夜,王妃竟是被人橫著抬回府的。

    雙成傻了眼,跟上載輦探看,只見王妃雙眼緊閉,鬢發濕漉漉的,一點兒聲息都沒有。當即她就哭了,一路小跑眼淚飛濺,語無倫次地問抬輦的內侍:“這是怎么搞的?發生什么事了?”

    然而內侍們盡職盡責,提氣凝神保持一致的步調,力求將載輦抬得又快又穩,一時顧不上、也不敢答她的話。

    雙成問不出眉目,只好轉向邁著小碎步綴在隊尾的醫官,“大人,我家王妃暈了嗎?她何時能醒?大人,王妃她會沒事的對吧大人”

    醫官扶了下搖搖晃晃的幞頭,腳下奔忙,險些被門檻撂倒。醫官其實是太醫局的醫正,年紀大了,經不起長途顛簸,等終于安頓好睿王妃,他抹了把額上的汗,立在地心直勻氣。八月十五團圓夜,突然被上頭的命令從家里薅出來,到這會兒還有些懵。

    “這位小娘子少安毋躁!贬t正沖雙成壓壓手,無奈道,“勞煩取些清水來!

    越棠被挪到了榻上,雙成潦草地吩咐女使取水,自己則等不及伏身探看,替她擦拭臉頰上滴落的水珠。她這輩子沒見過王妃如此狼狽的模樣,邊啜泣,邊忍不住念叨:“王妃您醒醒啊嗚嗚這是誰干的王妃,王妃您看看奴婢好嗎”

    想來是她的誠心打動了上天,只聽一聲咳嗽,王妃瞇著雙眼撐開半條縫,有氣無力地呢喃:“好吵啊”

    越棠其實沒暈,先前被救起來后驚天動地一通咳,嗆進胸腔里的水,好容易咳出去了泰半。后來只是胸悶,路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眼下醒來,慢慢撐起腰靠坐在榻上。珠簾上懸著鎏銀熏球,輕煙裊裊,熟悉的味道讓人心平氣順,離體的魂魄歸了位,胸口隱約的不適,好像也不足道了。

    醫正診過脈,去外間開藥方,越棠推了推雙成:“替我去問問大人,沐浴會加重病情嗎?”

    雙成回來告訴她:“大人說不會,但要控制時間和水位,否則可能厥過去。”

    那就好,越棠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埋進熱水里,徹徹底底地洗去了今晚的荒唐。雙成聽她說完遭遇,心有余悸之外,更有一絲不解:“王妃晚上飲酒了嗎?您平常也不是那樣莽撞的人呀!

    “確實飲了些酒,但那不是重點啦!辈辉谀莻場景里,似乎很難描述親眼所見的震撼,越棠咂摸了片刻,“真的很驚艷,連陛下都贊不絕口,我太好奇了嘛,換作是你,一定也會這么做

    的。”

    雙成暗自腹誹,她才不會,王妃從前也不會,分明是段將軍膽大包天,王妃近墨者黑,眼見被段將軍帶著跑偏了。

    雙成苦著臉說:“明日是王妃的生辰,原本要歡歡喜喜回家去的,結果飛來橫禍,連走道都不方便。家主與夫人知道后,該多擔心呀,想來不久便要上門來看望王妃了!

    結果沒有等來爹爹與阿娘,倒先等來了旁人。越棠正攬著雙成的肩,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內寢蹦跶,便聽女使來通傳,“段將軍來看望王妃。”

    “這么晚了”越棠猶豫了瞬,“你替我謝謝他的好意,但請他明日再來吧。”

    女使小聲說:“段將軍請奴婢給王妃帶話,他只想確認王妃沒有事,不會耽誤王妃很久!鳖D了頓,“段將軍是喬裝前來的,在后苑北門上!

    越棠投降了,將心比心,若換做是她,可能今夜也會忐忑得睡不著吧,便松了口,讓人帶他進來。

    次間里有張貴妃椅,雖窄小了些,但一端翹頭后仰,躺著也不至于胸悶,眼下正好合適。她倚在椅上,聽見外面傳來腳步聲,女使將人引進門,很快地又關上門退遠了,越棠抬起眼,卻見那玉皇云海屏風上映出一個人影,躑躅著不肯前。

    “過來呀!彼χ鴽_那身影說,“來都來了,你要站那么遠同我說話嗎?”

    段郁這才慢吞吞踱著步,從屏風后繞出來,越棠指指身前的圈椅,“你坐!

    段郁覺得自己沒有臉坐,把她害成這樣,都怪他莽撞,興致上頭了不管不顧,不夠細致,才將她拉下了水。想想當時池邊看不到人影的情形,他便后怕,怕得心慌手抖。

    他蹲下身,鼓起勇氣仰望貴妃椅上的人,“王妃,今晚是臣不好”

    越棠不想聽那些話,擺擺手打斷他,“你越往身上攬責,越是讓我覺得自己笨手笨腳。”歪著腦袋,輕快地笑了笑,“就當是我運氣不好,我們不提這個事了,行不行?我沒什么大礙,就是時不時咳嗽兩聲,足踝還有些疼,吃幾日藥就沒事了。”

    她說話時眼眸清亮,還是那樣活泛靈動,似乎真的沒有受影響。段郁苦笑了一下,“王妃不怪罪臣就好!

    他的愧怍溢于言表,以至于讓越棠困惑起來,“難道在你心中,我是這么不講道理的人嗎?你費了這么多心思,把這樣美的場景送到我面前,就是為了彌補我上次沒有看見流星的遺憾。我怪罪你什么?我感動還來不及呀!

    其實是因為喜歡,所以小心翼翼,時刻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段郁聽她說感動,終于稍稍釋懷,臉上泛出一點笑意。

    “今晚臣的安排,王妃覺得好看嗎?”

    越棠說當然,“我今日才知道,原來人在看到太過壯美、太過不平凡的事物的時候,因為折服于崇高,會有種想哭的感覺!彼鋈豢聪蚨斡簦爱斎唬部赡苁且驗槟愦髲埰旃牡睾逦议_心,所以我感動得想哭!

    越棠沒好意思說,眾目睽睽之下的大張旗鼓,卻潛藏了只有你我才知道的小秘密,更有種別樣的心神激蕩。她似乎發掘出了一點自己獨特的小癖好。

    段郁簡直心花怒放,嘴上還要謙虛兩句,“其實今晚的裝置,不是臣的主意,那架水運渾天儀是太史令與幾位匠人耗費多年設計的,臣不過添了些裝扮與燈盞,借花獻佛,陛下也知道,大多是太史局的功勞”

    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了,段郁后知后覺地發現,今晚睿王妃言語間的稱呼很不一樣,再沒有稱他“將軍”,口口聲聲都是你啊我的,似乎主動向前邁了一步,拉進兩人的距離感。

    什么渾天儀太史局,頓時都變得不重要了。他且驚且喜,拖著圈椅往前湊近了些,直直望住貴妃椅上的女郎。相識這樣久,這是他第一次放膽子大大方方地打量她,不怕不恭敬,不怕眼神泄露出自己火熱的心思,她是懂得的,并且愿意嘗試著接納。

    微涼的夜,驟然升溫,搖曳的燈光也變得旖旎多情起來。她一手支著腦袋,側倚在貴妃榻上,青絲如瀑儀態萬千,他看出了種前所未有的婀娜嫵媚,幾乎令他不敢直視。

    有一剎那的心猿意馬,沖動之下,段郁握住了她的手,眼神熱切,“王妃,我”一時間語無倫次,然而她沒有抽開手,這給了他莫大的鼓勵,終于將心聲脫口而出,“我心悅王妃!

    她笑盈盈看著他,說:“我知道。”

    “我愿將余生與王妃共度,”他顫抖著,又覆上一只手,將她的手籠在掌間,眼神充滿希冀與渴求,“王妃愿與我試一試嗎?”

    這場景,像夢一樣,掌間柔軟細膩的觸感令他著迷。想要用力握一握,想要用力地擁她入懷里,可是不敢,生怕弄疼她。倏忽間氣血奔涌,深重的渴求無處安放,他忽然起身坐到了她的貴妃榻上,離她近一點,仿佛可以撫平渾身難以言說的躁動。

    然后就聽她輕聲說:“好啊,那就試一試!

    段郁愣了一下,幸福來得太突然,一時被狂喜沖昏了頭腦。好一會兒才回過味來,他笑得不要錢一般,“王妃說什么?”偏過頭去,耳朵湊近她的唇,“我沒有聽清,請王妃再說一遍吧。”

    “沒聽清就算了,當我沒有說過!痹教男χ鏖_他的腦袋,他很快抓住她另一只手,俯身貼近她。

    他聲音喑啞,“那怎么行,我聽見了,一輩子都忘不掉!

    一張臉越靠越近,叫人心跳加速。越棠愈發覺得他不得了,年紀輕輕的人,怎么會有這樣多副面孔。平常飛揚灑脫是他,長輩面前溫順討怪是他,偶爾扮可憐撒嬌是他,而此時此刻,深沉認真得有些勾人的,還是他。

    他目光眷戀,在她臉上流連,一寸寸移過去,似乎要將她深深刻在腦海里。越棠被他看得找不著北,小聲抗議:“你別這樣看我。”

    “你好看!彼曇舻统粒瑓s理直氣壯,“從前不敢看你,現在可以看個夠。”

    近在咫尺的眼神,無聲地廝磨著,氣氛曖昧得無以復加。越棠忽然揚起頭,主動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趁他沒反過來,用力把他推開了,“好啦,夜深了,你先走吧,改日再來!

    段郁怔怔碰了下嘴唇,低頭看自己的手,又不可置信地看向越棠,霎時臉通紅,“你親我”

    “親了呀!痹教淖鹕,端端抱著雙臂,仰著頭笑,“不讓親嗎?那你下次早說,反正今天是收不回來了!币膊坏人磻,又沖他擺手,“你先走吧,我想休息了。”

    段郁被她親得七葷八素,心說怎么會不讓親多想逗留,還有許多的心思懸而未決,可時辰確實不早了。

    他有些遺憾,但更多的是欣喜,今夜的際遇一忽爾跌入谷底,一忽爾沖上云霄,足夠他回味到天明。他柔聲說,“那王妃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甭犓饝,方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聽見他輕輕帶上門,越棠牽起裙角,低頭端詳腫脹的足踝,不一會兒又聽見開門聲,以為是雙成進來,便向她伸出手。

    “快來扶我一把。”

    然而沒有人答應,正疑惑,伸出的手忽然被重重一扯,力氣之大,生生將她從榻上拽了

    起來。越棠一驚,張口就要喊,緊接著卻跌進一個懷抱里,驚叫聲撞在那胸膛上,戛然而止。

    她駭然抬頭,一瞬間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喬裝改扮的太子殿下現身于她的房中,就好像那個馬奴從不曾離開過。

    “殿下怎么會在這里?”

    太子陰沉的目光籠罩著她,“別人可以在這里,孤為什么不可以!

    越棠從巨大的荒謬中緩過神,又氣惱又想笑,“殿下這樣的身份,居然會在外聽人壁腳,像話嗎?”邊說邊扭身,企圖掙開他扣在她肩上的雙臂,然而力氣懸殊,只是徒勞。越棠不滿地瞪他,“快放開我!”

    太子似乎很不悅,薄薄的雙唇緊抿成一線,眸色驟深,箍住她的腰一提拎,向前邁了步,順勢將她推回身后的貴妃榻上。

    想起先前的話,他冷笑一聲,俯身雙手撐在她兩側,“孤不像話?王妃都親段郁了,究竟是誰不像話?”

    越棠噎了下,沒想到他真聽見了,頓時耳根發燙。然而輸人不輸陣,她毫不示弱,“我親段郁怎么了,他說心悅于我,愿意與我共度余生,我說那就試試。男女兩相情愿,我親就親了,輪得到殿下說不像話嗎!

    太子一怔,前面那些話他沒聽見,沒想到內容如此豐富。就這么答應了?對待感情,她如此兒戲嗎?

    “王妃憑什么答應他?”

    越棠只覺匪夷所思,“就憑我樂意,不行嗎!彼鋈挥X得不對,自己為什么要解釋這些,發瘋的明明是他啊!

    她嘗試推開他,用力撞他的胳膊,一邊恨聲說:“殿下當這王府是什么地方,不聲不響溜進來,昏頭了么?別逼我喊人!”

    太子干脆鉗住她兩只手腕,反剪到身后,不許她再掙扎。是啊,他是昏頭了,因為擔心她,所以重操舊業,熟門熟路摸進睿王府,就是想看看她好不好。本來有許多話想告訴她,結果一來,便撞見她與段郁濃情蜜意的場面,他沒有當場沖進來,已經算他好涵養。

    “王妃從前所作所為,就這樣一筆勾銷了?”

    越棠一窒,“什么所作所為?”

    太子低下頭,啞聲說:“王妃說喜歡孤,還說要讓孤侍寢。這些事,是可以輕易一筆勾銷的嗎?”

    越棠一下子紅了臉,“侍寢”兩個字她說過很多次,氣氛到位的時候,完全不覺得不好意思,可此刻聽他從嘴里說出來,有種被雷劈過的感覺。他怎么敢的啊?一本正經地說出口,帶著薄怒,和若有若無的委屈,簡直讓她無法理解。

    她憤憤然,“一筆勾銷不好嗎?不然殿下想怎么辦。難道殿下要將我下獄,治我不敬之罪?”

    “不要答應段郁,答應我!碧幽曀,“嫁給我,成為我的太子妃。”

    她曾許多次離他這樣近,甚至描畫他深邃的眉目,在那雙云山霧罩的眼中,激出浪潮暗涌?伤龔奈匆娺^他眼里有如此多不加掩飾的情緒,那是她曾經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啊

    但是,他這說的都什么話?

    “你讓誰嫁給你?”她呢喃,“來,叫一聲嬸母我聽聽!

    太子嗤笑,“河間郡主與睿王論堂姐弟,段郁不也該叫你一聲舅母嗎。”

    這能一樣嗎?越棠擰眉,“段郁又不是儲君。”

    其實沒什么不一樣的,武皇曾是太宗的妃子,楊妃也曾嫁過壽王,只要有足夠的權柄,身份從來就不是問題。太子曾經猶豫不前,卻也不是因為這個。

    越棠依舊覺得可笑,“然后呢?讓殿下被史官記上一筆,連帶我一起,千年之后依舊被稗官野史津津樂道!彼龁枺暗钕聭{什么覺得我會愿意?”

    心中有氣,他說騙人就騙人,說轉身就轉身,至今都沒有給過她一個解釋,F在見她快樂無邊,又從天而降橫插一腳,憑什么?這狗男人,是不是以為世界就該圍著他轉?

    然而他玩味著她的話,“憑什么”眼神一閃,忽然低頭,吻在了她唇上。

    心跳漏跳了一拍,然后呼吸驟急,天旋地轉。越棠終于想起來推他,然而雙手早被縛住,只能偏頭閃躲。他伸手扣在她腦后,輕易又吻了上去,帶著侵略的意圖,瞬間讓人丟盔棄甲。他的鼻息拂在她臉上,隨著侵略的節奏微微顫抖,她感覺到他壓抑的情緒,很奇怪,心里似乎有個空洞被填滿了。

    她漸漸因循著本能迎上去,回憶中荒唐的片段卷土重來,變本加厲地回應在這一刻。啊,這比她臆想過的感覺還要好,纏綿地嘗一嘗,立刻勾得他方寸大亂。

    他抽開一點身,懸在那兒急促地吸氣。緩了片刻,喉結滾了滾,湊到她耳邊說:“就憑這個。”

    “王妃親他,和親我,是一樣的感覺嗎?”

    越棠目瞪口呆,這時候才知道,原來他使的是這一手。

    “我曾問殿下是不是暗戀我,殿下否認了。”

    他的唇又移到她面前,若有若無地從她的唇上擦過去,“孤說謊了。”他從容地承認,“孤暗戀王妃,王妃曾勾引孤的時候,孤忍得很辛苦!

    又是孤,又是王妃,越棠快要暈過去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正氣凜然的太子殿下,居然會玩這一套。

    “不要答應段郁,做孤的太子妃吧!

    第63章 晉江文學城43他好會啊……

    越棠的傷不重,嗆水后處理得及時,一覺睡醒,胸悶氣短的癥狀便好多了。就是那晚池水涼,寒邪犯了肺,時不時總想咳兩下,咳嗽多了又引得咽喉腫脹,于是一邊甘草干姜,一邊忍冬連翹,湯藥當水喝了三五日,總算恢復了元氣,又是神采奕奕的睿王妃。

    踝骨的挫傷好得慢些,老毛病了,走動起來還是隱隱作痛。段郁日日來看她,頗有些趁虛而入的意思,每每搶女使們的活計。

    “臣來臣來!彼芷鹚母觳,一本正經地去摟她的腰,“臣來扶王妃,王妃想去園子里散散心嗎?”

    越棠笑著拍開他的手,“長這么高,還讓我搭你的肩,那我這條胳膊算是廢了!

    他撲閃著眼,“那臣抱著王妃走吧,臣不介意的。”

    越棠嗔了一聲,到底沒讓他搭上手,自己搖搖晃晃地挪到南窗下去,聽草木搖落間簌簌的秋聲。天氣漸涼,碧空如洗的響晴,陽光卻是淡泊的,有那么點稀薄的蕭瑟況味。然而身邊吵吵嚷嚷,惆悵之感一閃而逝,不成氣候。

    越棠無奈地笑,轉頭問:“你總來我府上,公事都不管了嗎?”

    “臣近來閑得很!倍斡粲`著臉湊過來,端茶捧到她面前,“臣領東宮之命,回京后協助整肅南北衙禁衛,如今事情差不多都了結了,臣的差使又遲遲沒下來,殿下也沒讓臣回會昌!彼麧M不在乎,笑容爽朗,“陛下都不介意臣吃空餉,臣急什么!

    聽他提起東宮,越棠笑意一頓。那一晚太子潛入睿王府,她擔心他故技重施,夜夜命人看緊門戶,果然再未起波瀾。一場荒唐事似乎就這么過去了,可平靜中又有一點異樣,比如段郁,他拒絕了北庭都護府的職事,等待他的會是什么?

    段郁察言觀色,以為她不高興,想來是更喜歡事業有成的男人吧!他便說:“臣聽長公主的意思,會調派臣去兵部任職,臣想過了,爭取五年內遷至尚書,進授光祿大夫,為家小請誥命!

    越棠贊嘆他志氣不小,“我阿爹四十歲時方行官三品,你二十七當尚書,以后就是舉國年輕讀書士子夢里的傳說!

    “誰讓臣出道早,別人十四歲還在乳娘懷里打滾,臣就已經深入大漠砍敵首了。”段郁洋洋得意,總之一切都那么的欣欣向榮,充滿希望。

    忽然想起什么,他又扭捏起來,赧然看了她一眼,“臣前兩日與家里人說好了,等臣成婚后,就從國公府搬出去,我要與夫人自立門戶。”

    越棠訝然,“你同郡主說什么了?”

    段郁讓她放心,他沒提任何人,單只強調了自己的立場,不容商量。郡主娘娘是個好人,但性情濃烈得像觀音身上的油彩,不好應付,他自己都常覺心累,更別說做兒媳了,總之分開好,遠香近臭,逢年過節仍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越棠問:“郡主娘娘答應你了?”

    段郁嗐了聲,攤手道:“我官大嘛,挺直了腰桿子硬碰硬,我阿娘也沒奈何。左右我阿兄肯定是要襲爵的,國公府里還

    有幾個庶出的小子,不少我一個!

    高堂尚在,沒有合理的由頭,獨立門戶總會惹人非議。段郁是從小被放養,散漫慣了,懶得理會那些虛名,自己過得快活最重要,然而見她沉吟著,后知后覺地生出一絲擔憂。

    “王妃介意嗎?其實旁人頂多非議一時,這京城里,永遠有更稀奇的新鮮事惹人關注。何況臣少時頑劣,如今也有人議論臣跋扈,臣在旁反襯,外人一定覺得王妃不容易,豈不更顯出王妃寬厚良善。”

    非議和非議還不一樣,尋常門戶里的稀奇事,頂多被人當成談資,茶余飯后笑一笑,時候一長也就淡了。越棠認可他的話,人生苦短,自己過得快活些比較劃算,可這樣的非議若發生在儲君身上,就是一場綿長的動蕩。儲君不僅僅是一個人,更是一個權力核心的符號,一點點破綻,便可被有心人作出無窮無盡的文章,到時候便不只是名聲受牽連,而是實質性的傷害了。他拿武皇楊妃舉例,可高宗與明皇都是大權在握的天子,東宮沒有任性的資格。

    段郁連聲喊她,越棠這才意識到自己離題萬里,想那個不相干的人做什么!她勉強笑了笑,應和他,“有道理。”

    段郁順勢來牽她的手,“王妃別不開心”然而她正好伸手去支窗戶,機緣巧合地錯開了。

    段郁有些挫敗,還要再貼近,她又“哎呀”了聲,朝回廊上指了指,“我該喝藥啦,就不留你了,你先回去吧,改日等我養好了,我請你出門去賞秋!

    果然女使端著膳盤進來,段郁不便再留,只好悻悻然告辭。有時候也困惑,不知道旁人談情說愛是什么樣,反正與他想象得略有不同。除了那一晚出乎意料的親近,王妃待他,似乎和從前沒兩樣。他呢,恨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杵在她眼里,想到她就心潮澎湃,四散著熱氣。

    或許女郎與男人不一樣吧,段郁撓了撓頭,錯眼瞥了眼花窗,忽見里外廊那頭走來幾個內侍,手上端著各式錦盒,正是去內院的方向。

    他喊住一名眼熟的女使,“是內侍省遣來的人?”

    女使是王妃從周家帶來的親信,搖頭說:“是東宮!

    段郁一怔,“東宮常遣人來送東西?”

    女使四下看了看,輕輕頷首,“近來每日都來,王妃婉言請殿下不必再送了,可東宮仍日日來人,只是不再叫見王妃,只將東西送到庫房,放下便走。”

    段郁停在原地,愣神了好半天。遲遲轉過身去,一樣的來時路,卻忽覺有些陌生了。

    *

    越棠修養了十來日,腿腳重又利索起來。王府里憋了許久,天地間已然換了番顏色,她迫不及待想出去走走。

    “段郁這兩日倒沒來!彼獾嚼葟T下伸了個懶腰,天高云闊,明日一定也是個好天,“我想去瓊山逛逛,明日若段郁得閑,我邀他同去。”

    傳信的人很快帶回了答復,“段將軍說得閑,明日巳正在山門前等王妃!

    讓他大馬金刀立在王府門前太惹眼,山門匯合,確實更穩妥。于是便說定了,第二日早早起身,藕絲衫子柳花裙,扶一支玉釵,打扮完了很滿意,輕盈里帶點飄逸,不與秋光爭色。輕車簡從地出門,只帶上雙成并兩個侍衛,悠然自得奔瓊山而去。

    到了山門上,挑簾下車,準備好了一抬頭迎接段郁眼中的驚艷,結果門前空空,唯有兩側古木對起,高遠又蒼涼。

    “說好是巳正嗎?”她問雙成。

    雙成用力點頭,“沒錯呀,時辰正好,我們并沒有來早!

    那就奇怪了,段郁可不是失信之人,若說好巳正相見,他多半巳時初就在山門前等她了。

    “或許是有要緊事耽擱了!痹教南肓讼耄赜值擒,“先等他一會兒,若還不來,我們自己玩!

    結果才坐下,便聽見匆匆的腳步聲,在車駕前停下,試探著喊了聲王妃。

    聽聲音不對,雙成小心地將車簾掀開一線,眇起一目打量,“你是何人?”

    那人翊衛打扮,叉手行了一禮,“將軍在山中準備了一個驚喜,不便走開,便遣屬下來為王妃領路!

    這倒是段郁的作風,不過越棠沒有這么好糊弄,示意雙成退后,自己從那細縫中打量。

    “你是何人?本王妃不認識你,不會隨你走的。”

    “屬下是段將軍的親信!澳侨嗣α脸鲷~符,高舉著湊到車簾前,“那日溫泉宮鬧刺客,段將軍攜親信上山,屬下便在其中,屬下在湯池宮殿見過王妃!

    這些事都是極其隱秘之事,越棠再看那魚符,確實沒什么可懷疑的,便攜雙成下車,向那翊衛頷首示意,“有勞了!

    翊衛忙說不敢,呵了呵腰,轉身攜她入山門。瓊山離京城有些距離,馬車出通遠門后,還要跑上小半個時辰,是以京中女眷們出游,并不青睞瓊山。越棠上回來還是十五歲上,春日里隨爹爹往瓊山上的香積寺還愿,一晃三四年,秋水碧透,丹楓似海,山間別有一番壯麗風光。

    行到一座歇山頂的朱門前,門上雖沒懸匾額,但那五間的制式就不尋常。越棠訝然問:“這是什么地方?”

    翊衛偏過身,搖了搖頭,“屬下也不清楚!闭f著向前比手,請她進去,“王妃看見前面的石橋了嗎?將軍就在橋頭那間屋子。”

    門后是一個開闊的院子,三尺來寬的渠水打橫流過,其上石橋斜架。層林盡染的底色上,一切人為的造景都是淡雅的,唯獨眼前一點紅墻黛瓦,遙相呼應,簡直像神來一筆,將這山光水色都點活了。

    真好看,越棠不由揚起一點笑意,愉悅地將門推開一線。誰料門邊忽然伸出一只手,拉了她一把,然后“砰”地一下將房門闔在了她身后,動作之快,險些卡住雙成伸出一半的腿。

    “王妃!”雙成驚惶地拍了下門,卻沒來得及拍第二下,很快被人請走了。

    越棠說不上是什么感覺,第一次還會驚訝,次數多了,她甚至有些木然了。

    她試圖將手腕從他手中抽出來,“殿下,段將軍人呢?”

    “孤有緊急的差事派他去辦!碧討寐唤浶,垂頭打量她,很快蹙起了眉,“天氣涼,怎么還穿這么少?”

    越棠說:“要登山呀,走著走著就熱了!彼M量心平氣和,見抽不開手,也好聲商量,“殿下放開我吧,我又不會逃走!

    不會逃走,但是會拒絕他,然后與旁人把臂同游。太子微微勾起唇角,笑得有些譏嘲,緊握她手腕的力道不減,另一手則摟上她的腰,將她帶進懷里。

    “不問問孤,把段郁扔去哪里了嗎?”

    越棠嘆了口氣,“殿下究竟想怎么樣呢,上回我就和殿下說清楚了,哪怕我與段將軍最終沒結果,我也不愿意做什么太子妃,殿下趁早歇了這樣的心思吧!

    關于這一點,太子當日便想不明白,親吻時她分明那般情動,絕不是作假,可她轉頭就干脆利落地拒絕了他,甚至沒有說“讓我考慮一下”這樣的話。這女郎好狠的心,輕輕松松地,就將本能與理智割裂開了。

    他的語調帶著些微的懇求,“你不相信我嗎?我說過睿王妃的頭銜不是問題,我會說服父皇,群臣也絕不敢妄加非議!

    越棠笑著搖了搖頭,“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殿下還有這么天真的想法嗎?殿下憑什么說服陛下,又憑什么堵住群臣的嘴?殿下是儲君,雖然地位穩固,但宮里也不是沒有第二位皇子,甚至就算沒有二皇子,陛下春秋鼎盛,或許不日就會有三皇子、四皇子。殿下若行事太過分了,總會有人看不下去的。”

    這是很現實的顧慮,就算宮中發一道旨,廢去她親王妃的頭銜,宗正寺的譜牒上也明明白白記著,她曾是睿王的妻子。想來想去,他所謂的辦法,無非是給她換個身份罷了。

    她警告他:“殿下別打歪主意,我是不會認旁人做父母的,我這輩子只會是周家的女兒。”

    她言之鑿鑿,可聽在太子耳朵里卻別有一番深意。他撫在她腰

    上的手掌慢慢移到她背上,輕柔地、帶點哄誘意味地摩挲著。

    “連這些都想過了,王妃還說不想做太子妃嗎?王妃放心,孤沒有打算讓你更名改姓,孤的太子妃只會是右仆射周如晦的女兒!

    那他是要怎樣?越棠的疑問到了嘴邊,然而又生生咽下去,她不感興趣,她不想知道。

    “孤是喜歡王妃的!彼讲o瀾的眼睛,因為壓抑多時的渴盼,泛起了微微的細浪。他慢慢俯身,似乎又要貼上來。

    越棠眼明手快,“啪”地一下捂住自己的嘴唇,“殿下我警告你”她含糊不清地隔著手掌叫囂,“你離我遠一點,別想色讠秀我!”

    他腦袋一偏,擱在了她肩頭,似乎是輕笑了一聲。越棠逐漸感到心慌氣短,他寬闊的身形籠罩住她,身后那只手矜持地試探著,有時候克制更勾人,那深蓄在克制背后的放肆,想想就讓人顫抖。

    她略略低頭,氣息急促地在他耳邊求他,“殿下你再不松手我站不穩了”

    太子心頭重重一抖,掌間收緊,幾乎想把人給捏碎。她看了那許多雜書,甚至屢屢在他身上煽風點火,原來是只紙老虎,遠沒有她自以為的那么懂。這種話也敢說,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轉念又想起她才受過傷,或許是不該久站。太子攔腰抱起她,轉身將她放在一張長榻上,自己坐在榻邊,替她脫鞋。

    “你干什么?”越棠縮瑟著。

    “王妃的舊傷養好了?”太子回頭瞥了她一眼,不由分說扯過她的腳踝,“論骨傷,醫官的本事加起來都不如孤一個,孤替王妃看一下。”

    他凝神在她的腳踝間摸索,這場景多么似曾相識,簡直叫人心酸?上О,真可惜,再相像他都不是那個趙銘恩了,這盤菜她既然吃不起,就連看都不要再看了,多看只會平添遺憾啊。

    “殿下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她忽然出聲,澀然說,“我不會再見殿下了,說到做到!

    他手上一僵,回頭望向她,眼底逐漸積起陰郁,“因為段郁?”

    越棠覺得很難過,可這才是正確的事,她必須這么做,“同別人沒有關系,我向殿下解釋過許多次,睿王妃當太子妃,代價太大了,我承受不來,殿下也不必硬吃這份苦”

    “孤偏要!彼埔曀肮孪矚g王妃,以至于輾轉反側,欲罷不能,王妃分明也喜歡孤!彼凵砩蟻恚街氖址旁谀橆a邊,逼問她,“王妃親過孤這里,忘了嗎?”又移至頸間,“王妃扯過孤的衣衫,未竟全功,王妃不遺憾嗎,忘得了嗎?”

    他的聲音深邃入骨,聲聲都是靈魂拷問。

    “在太和宮,王妃給孤下藥,孤苦苦哀求王妃也不放過奴”入戲太深,恍惚間,居然帶出了從前的稱呼。

    越棠心尖直發顫,不確定他是不是故意的。太子似乎察覺了,敏銳地發現這是她的命門,眼神一閃,立刻就變了個人。

    “王妃說過喜歡奴的。”他慢慢從榻沿退下來,跽坐在榻前,神色和語氣都很平淡,一如曾經那個她百般戲弄都不肯折腰的馬奴。

    他重又扶起她的腳踝,握在掌間,細致地推敲著,“奴懂得很多,可以為王妃推拿正骨,伺候王妃左右。王妃既然喜歡奴,就不要趕奴走!

    越棠心中萬馬奔騰,太刺激了,太子殿下朝服端嚴,皮弁金池綴玉,本該在高座上接見群臣,此刻卻面無表情地跪在她面前,手里握著她的腳踝,口中稱奴,說著最卑微的話

    他好會啊!

    “王妃腰疼嗎?奴給王妃捶腰!彼尤贿膝行了兩步,舉止微賤,卻刻意演出一副不屈的錚錚傲骨。

    越棠直咽唾沫,這種反差,潮水奔涌,她要撐不住了。

    曖昧到了極處,幾乎分不清虛幻與現實,直到“砰”的一聲巨響,越棠迷惘地回過頭,看見門上撞進來一個人。

    “段郁!碧勇氏确磻^來,擋在他與越棠之間,冷聲說,“站住,不得放肆!

    第64章 晉江文學城孤不會放手的

    一時間劍拔弩張,越棠從沒見過這樣的段郁。威風凜凜的小豹子炸了毛,目光焦灼,震驚中還有一絲受傷。

    “段將軍,你隨我來。”越棠顧不上他會產生怎樣的聯想,只想息事寧人,先將兩人分開再說,以免他在太子面前說出什么僭越的話。

    她下榻奔向他,卻被太子拽住胳膊。太子將她拖回身后,蹙起了眉,“鞋!

    哦,一雙織瑞草散花的云頭錦履,低頭找,原來被丟到了那鶴膝榻腿后頭。越棠忙去揀,然而這張花櫚木的坐榻腰長腿短,一伸手,竟撈了個空。

    “坐著!碧佣紫律恚瑢⑿瑥拈较马槼鰜,握住她的腳踝,掀眼簾說,“抬腿!

    越棠覺得不自在,一縮腿躲開了,“殿下放手,我自己來!

    太子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眼神不容置疑,越棠只得退讓,硬著頭皮由他替自己將鞋穿好了。

    太子拍拍手,直起身看向段郁,語氣冷淡,“京城來往萬年縣一趟,少說也要大半日,段將軍的差事這么快就辦完了嗎?”

    段郁直勾勾地望著太子,垂在身側的拳頭幾乎要攥出了血,胸膛起伏好半天,最后全化作唇角的一抹譏嘲。

    “臣竟想不到,殿下會將朝政視同兒戲。臣在半道上遇見回京復命的都水監漕史,一問才知,永定渠上壓根沒有失事的漕船,臣愚鈍,不知該領這三百東宮率府兵往何處去,請殿下指點!

    言罷,僵硬地轉頭看向越棠,“臣今早一得命令,便派親信快馬加鞭來告知王妃了,王妃收到了嗎?”語氣寥落又哀切,聽得越棠不落忍,走上前去想帶他離開。

    這回太子沒攔她,結果段郁卻不肯走,反而上前一步,無所畏懼地對上太子的視線。

    “殿下所為,臣能理解,卻不認同。”邊說,邊牽過越棠的手緊緊握住,驕橫將下巴一揚,“王妃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供殿下爭奪的物件,殿下若也喜歡她,就該問她的意思,光明正大地爭取她的心意,而不是仗勢欺人,使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手段。”

    這話已是大大的犯上了,越棠心中惶急,用力去扯他的手,“別說了,我們走吧。”

    太子的視線蜻蜓點水般,在他們交握的雙手上一點。段郁的話他沒往心里去,只是玩味著那句“上不得臺面”。一板一眼的儲君生涯,走到如今這樣,倒也沒什么不好。

    他表示很遺憾,“段將軍此言差矣,孤這么做,正是因為知道王妃的心意。許久之前,王妃就表露過對孤的傾心了,將軍不知道嗎?”

    越棠惱了,忿然喚了聲殿下,不敢相信他會當著旁人的面說這種話。太子調過視線,抬手朝門口一指,一本正經地問她:“不是嗎?王妃捫心自問,推開這扇門前,王妃心中難道沒有一絲懷疑,沒有料到房中等待王妃的人其實是孤嗎?”

    “是我蠢,沒有識破殿下的把戲!

    他淡淡說不,“此處是靜怡園,原是莊宗皇帝為養母頤養天年所建,后來太妃薨逝,便作行宮使用。王妃從東宮門而入,頭頂藻井金龍銜珠,檐上覆琉璃瓦,王妃當時便有所察覺,知道是孤在等你,可王妃仍舊來了,不是嗎?”

    “殿下慎言!”句句誅心,段郁終于不想忍了,一聲怒喝打斷了太子的話,“王妃何辜?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太子漠然地搖了搖頭,“不過是些許的事實,段將軍就已經聽不下去了嗎?若是知道王妃曾在孤身上花的心思,對孤的所作所為,段將軍恐怕要吐血了。”

    美好的女郎自然受歡迎,有情敵很正常,但情敵如此不上道,尤其想到自己還曾為他拼過命,段郁深悔自己一片赤誠之心不如去喂狗。小樣兒,他怒得紅了眼,老子在邊

    關砍人頭的時候,你小子嘴上還沒長毛呢。

    軍營里磨礪出的血性通常被他藏得很好,但男人有了心上人,那就是叫人失去理智的軟肋。剎那的功夫,段郁的拳頭便掄了起來,直挺挺地往太子臉上砸過去。

    冊勛五轉的少年將軍,身手那不是蓋的,一拳下去又狠又準,太子重重地偏過腦袋,緊接著舌尖就嘗到血腥氣。他抬手拭了拭唇角,鮮血順著指尖滲下來,他垂眸看了一眼,冷冷地說:“段郁,孤就讓你這一拳!

    段郁氣笑了,咧著嘴擼袖口,“殿下是要與臣認真較量?”

    這當口,越棠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驚叫著試圖把兩人拉開,“都住手!”言語上嗆兩句還好說,真見了血,傷及儲君,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她擠進兩人中間,拼命給段郁使眼色,“將軍,快給殿下請罪!

    然而氣頭上的人,不能指望他動腦子,段郁的怒火一滯,眼中有驚痛,“王妃說什么?讓我請罪?”

    越棠簡直快急哭了,還企圖安撫他,卻聽太子在身后說不必了。

    “孤說了,讓段將軍這一拳,不治他大不敬之罪!彼麤_段郁一挑眉毛,“還要打嗎?”

    段郁又被他拱得火起,越棠費力地格擋住他的身軀,連聲說不打了不打了。回身瞧一眼太子的傷,傷口觸目驚心,赤紅的絳紗袍上胸前血跡星星點點,越棠腦袋發蒙,這瞞的過去嗎?一旦回宮,傳揚到皇帝耳朵里,得是多大的禍事啊!

    她手足無措,胡亂掏出一塊手巾摁在太子唇邊,帶著哭腔求他:“殿下回鑾吧,趕緊讓醫官瞧瞧傷!

    她眼里滾著大顆的淚珠,茫然的樣子看得人心頭發緊,太子微微嘆了口氣,說罷了。

    越棠松了口氣,連拖帶拽地哄著段郁卻行至門邊,總算邁出了門檻,卻聽身后太子的聲音追出來,“孤不會放手的。”段郁眉毛一擰,越棠只當沒聽見,不許他回頭。

    游山玩水的興致自然是沒有了,走出靜怡園,便調轉方向,打道回府。越棠行在前,段郁不遠不近地跟著,兩人都沒言聲,或許是一樣的心亂如麻,實在不知道打哪兒說起吧。

    轉頭再看山中秋色,心緒凄迷,原本鮮艷的紅葉都不活泛了,迎風呵腰,如泣如訴。

    到山門前分別時,段郁終于喚住她,越棠示意他不必多說,“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與將軍不如都先緩一緩,有什么話,待日后冷靜下來再說吧!避嚭熞宦,馬車便篤篤地上路了。

    越棠上了車只管發呆,雙成覷她的臉色,知道情形不太妙,便也不去問,只小聲提議:“王妃,回程還得大半個時辰呢,不如左近先吃些東西,吃飽了,腦子才能想事兒!

    越棠遲遲哦了聲,如夢方醒一般,忽然說:“先不逗留了,快些回城,我要回去見爹爹與阿娘!

    越棠不知道旁人是如何做兒女的,反正她與阿兄都是報喜不報憂的做派。不愿家人擔心是一樁,有時候也是犯懶,若事情本身已然很困擾了,再從頭到尾細細說一遍,想想就心累,索性埋在肚子里算了,她就是這種怕麻煩的性格?扇缃襁@么怕麻煩的人,偏偏惹上了最麻煩的情債,她不得不和家里人知會一聲。同時也是掂量掂量自己的心,究竟愿不愿意去招惹那長達一生的麻煩。

    到周宅時阿娘正午睡,爹爹捋著胡子迎出來,慈愛的臉上沒有一絲愁緒,“回來也不先打聲招呼,中晌的赤明香甚好,早知便給你留一份!

    家里人都真心疼愛她,越棠原本惴惴不安,一回到家,底氣漸漸足了起來。況且爹爹在朝堂上打拼幾十年,最知道利害,爹爹若說能行,或許真的可以試一試。

    她挽上爹爹胳膊,往書齋的方向走,“元用兄啊,下官有一事想請教!

    “沒大沒小!”周如晦吹胡子瞪眼,揚起的嘴角卻沒下來過。這丫頭三歲上時,曾聽同僚對他說了這么一句話,從此就記上了,學得有模有樣,每常在他跟前賣乖,總愛拿這一句起頭,叫人忍俊不禁。

    還以為今日也就是討巧玩笑呢,沒成想,還真有事問他。周如晦聽完,端著茶盞的手重重一抖,茶水啪嗒晃出來也沒顧上,駭然著去掏耳朵,“千齡你說什么來著,我聽岔了?”

    “爹爹沒聽錯!痹教穆暼缥抿,“我問爹爹,若我要做太子妃,可有什么不那么傷筋動骨的法子!

    周如晦年紀雖大,心思仍轉得飛快,自家女兒懂分寸、知進退,腦子好使沒患失心瘋,那便只剩一種可能了

    “是不是太子殿下他仗勢欺人?”他怒不可遏地拍桌子,“還欺上門單戶薄的寡嫂不是,寡嬸了,當我周家沒人了?”

    檀木桌拍得咚咚響,這時門上走進來一個人,直沖周如晦皺眉頭,“一把年紀了,也不知道收收氣性,亮嗓門拍桌子有用來著?怪道當年人家都說你是靠臉混上右仆射的!

    周如晦這輩子就對夫人沒脾氣,平白被數落,便對插起袖子,訕訕道:“你女兒說要做太子妃,你看著辦吧!

    程夫人倒還沉穩,雖然詫異,仍能平心靜氣地問越棠:“怎么回事,你從頭到尾說明白了。”

    于是越棠打從春日里說起,到上驪山,回京城,再到前日里的中秋家宴。梳理了一通才發現,滿打滿算也就是五個來月的事,情愛居然已經滋長進了血肉里。

    “在睿王府時,我不知他是太子,他住我隔壁院,日日都想相見,那時我有些喜歡他。后來發現他是太子,我便不動心思了,如今他卻說喜歡我。我不想惹麻煩,可又想,萬一呢,若有可能,我也愿意勇敢一回!

    周如晦聽完,先是一拍大腿,“原來那半年多,太子殿下是躲在睿王府了!本o接著又惆悵起來,“這是月老拉錯了紅線啦,有緣無分,可惜了的。”

    程夫人則直截了當,一語點醒越棠:“千齡,先不說陛下會不會答應,太子若要聘你為太子妃,首先這道旨意就擬不起來。亂了綱常倫理,中書無人愿草詔,太子能做什么?將中書令革職嗎?好,就算換上新的中書令,對太子言聽計從,旨意送到門下,照樣原封不動駁回來,太子能將整個朝廷都換人嗎?”

    程夫人見女兒神情,心有不忍,可若不把話說明白,對誰都沒好處。

    “退一萬步說,旨意順利頒布了,只會掀起更大的波瀾。睿王妃的名號永遠烙在你的身上,不論太子用什么樣的方法模糊這個事實,都不可能讓所有人買賬。臺院死諫,太子該當如何?蔑視禮法,有心人甚至可以煽動論罪,到時太子又該如何自處?”

    越棠聽罷,沉默許久,自嘲地笑了笑,“阿娘說的這些,我其實都明白,還以為太子真有什么妙計呢,果然不行,我就說他異想天開。多謝爹爹與阿娘點醒我,這下我就堅定心意,不會再做夢了!

    世間男女一遇到情愛,便容易頭腦發熱,做事一根筋,可那是本性使然,不怨他們喪心病狂。倒是越棠這樣冷靜,反叫程夫人心疼,她摟著女兒安慰:“太子是人中龍鳳,可世上不只有他一位好郎君。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越棠有些難過,但她早就篤信結局會是這樣,所以也不至于要掉眼淚。她只擔心太子不撒手,鬧得太難看,那便不好收場了。

    “段將軍人挺好,本來我覺得他不錯,可現在他因我與太子杠上,實在沒必要,好好的前程不該就這樣耽誤了。”越棠說。

    程夫人很理解,“你夾在中間,確實兩難,不如避一避吧。兩邊都撂開手,冷一陣子,或許就緩和了!

    周家世代簪纓,自是有家底的人家,在京畿尋一處別業不是難事。周如晦接口道  :“就去藍田吧,山清水秀,離京也不算遠,七八十里路,有事隨時能回來。藍田的莊子不比京里宅院差,當年咱周家先祖還與王摩羯做過鄰居,那地界有仙氣!

    于是就這么議定了,回王府便收拾行裝,這一去不知多少日,收拾起來工程十分浩大。

    雙成很沮喪,今早開開心心出游去,沒成想不出半日,便要卷起鋪蓋避出京,著急忙慌的,仿佛逃難一樣。

    轉眼看王妃,卻絲毫不見她難過,興沖沖檢點著行禮,時不時一拍腦袋,說這個要帶,那個也要帶。

    雙成問:“王妃準備什么時候告訴段將軍?”

    越棠臉上笑意不減,眼底卻涼下來,半天才說:“過幾日吧,臨走前再告訴他,否則怕是要鬧得我走不了了。”

    誰知第二日傳來消息,給段郁封官的旨意終于頒下來了,授三品懷化大將軍,行北庭都護府副都護,兜兜轉轉,倒是與最初的安排一模一樣。

    背后多半還是東宮的手筆,越棠無奈嘆息,段郁到底沒能留任京城,她也要去藍田了。溫泉宮相遇一場,互相搭伴走了一段路,留下許多美好回憶,然后在下一個岔口分道揚鑣。人生就是這樣,也沒什么不好的。

    然而段郁對她說:“王妃,臣可以不要封賞,臣向陛下陳情,請陛下發恩旨廢除王妃的頭銜,容臣迎王妃入門,娶王妃為妻。陛下是性情中人,臣幼時,陛下還吃過臣烤的獐子肉,陛下一定會答應臣的,臣不懼太子殿下。”

    越棠沒答應,不想看段郁與太子相爭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她必須承認,她喜歡段郁和喜歡太子的勁頭,確實是兩回事。

    她沒隱瞞,說完笑著勸他:“你別說‘會等我回心轉意’這種話,我不愛聽,誰也別等誰,要是有緣,或許還會有遇上的一天呢!

    只是段郁從王府失魂落魄離開的背影,還是看得人難過。

    難過也不能停留,一切都收拾妥當,第二日如期上路。算是回娘家,不便仗著睿王妃的排頭,于是只帶上兩名女使并四個侍衛,在清晨第一聲鐘鼓聲里迎著晨曦,兩駕馬車駛出春明門。

    一路東行,都是筆直順暢的官道,沿途大多也是豐饒之鄉,酒樓驛館客棧樣樣俱全。越棠反正不著急,車馬悠哉,路過街鎮還會停下來逛逛。

    這日在官渡鎮用過午飯,一行人繼續上路。午后日頭好,馬車融融的暖陽里一路奔騰,叫人昏昏欲睡,越棠一只腳將將邁進夢鄉里,忽然被一下劇烈的晃動搖醒了,頂馬一聲慘烈的嘶鳴,險些沒把她甩出車去。

    什么情況?越棠揉著睡眼,“天子腳下,朗朗乾坤,還有人敢劫本王妃的車嗎?”

    然而現實就是這么的離奇,她把雙成藏在身后,打起車簾觀望,還沒瞧清人影,便聽一聲前方一聲暴喝,“侯!”

    不得了,只見當頭攔住他們的人馬,迅速分成兩列涌上前,將馬車團團圍住,粗粗掠一眼,總有十幾二十人之多。

    “馬車中的人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馬上放下手里武器,接受檢查!”

    車前的侍衛可是見過大場面的,不慌不忙按住刀,高聲回敬:“你們是什么人!”

    “我們是鄉間護衛隊,例行檢查過路車馬,快交出你們的行囊!”喊話的賊首,一個胡子拉碴的漢子,聲音卻很年輕,兇巴巴的表情,但肢體表現又很浮躁,不像是個熟練工,總之一切看上去都很荒謬。

    睿王府的人沒有動,車前的侍衛暗暗回頭,沖王妃擠眼,意思是打嗎?越棠嘴角一耷拉,意思是四對二十,打什么啊。

    對面的賊首似乎是不耐煩了,指揮手下,“把這幾個能打的先捆起來。”然后又沖馬車喊:“別反抗!把行李交出來保你們性命無虞!”

    一邊倒的局面,還有什么可說的,越棠從車簾中伸出一根手指,朝后一勾,“行李在后面的車上。”

    賊首哼了聲,對她的識相表示滿意,興沖沖令人上后頭的馬車搜刮起來。隊形變得混亂了,越棠正警惕地掃蕩可能沖出包圍的路線,忽聽“咚”的一聲,像是個鐵罐從天而降,隨即一陣濃煙沖天,厚重的白煙迅速將車馬與賊人都籠罩了起來。

    賊人瞬間亂作一團,慌張地質問什么人,濃煙將散未散的時候,又聽嗖嗖嗖的箭矢聲,似乎射中了賊人。有人痛得哭天喊地,“別跑,來個人拉我一把!”片刻間,便作鳥獸散。

    周遭安靜下來,越棠與雙成在車里面面相覷,就這么走了?跳下車去查看情況,還真是,四個侍衛被丟在一邊,捆綁得也很潦草,幾個人已經相繼站起來了。

    總之就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打劫,來得突然,去得更莫名其妙。

    侍衛分頭去檢點車馬,準備重新上路。越棠卻琢磨,那白煙和幾支箭又是怎么回事?難道是路過的好心人?四處張望,沒有一點頭緒,算了算了,她搖頭,看來別閑逛了,快快趕路到藍田才是正經。

    轉身回到馬車邊,官道上的白煙漸漸散盡,不經意一瞟,頓時呆住,白煙盡頭似乎有個人影。那人影一步步走近,身形也清晰了,石青的袴褶,圓領直袖,這不是她睿王府的仆從嗎?

    視線怔怔上移,落在那張臉上,還真是他。

    “王妃去哪里?奴陪王妃一起!彼袂榍宓,仿佛剛在園子里澆完花,“奴來護衛王妃左右!

    第65章 晉江文學城刺激

    那嗓音很真實,伸手戳戳他的臉,指尖細致生溫,不似做夢。難道是那白煙里有什么迷魂藥嗎?越棠怔怔別開臉,邊上幾個女使侍衛也齊刷刷望著他,神情是如出一轍的呆滯,哦,看來不是幻覺。

    越棠想過自己一聲不吭地離京,或許會招來太子不依不饒的聲討,但萬萬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見到他

    這算什么,角色扮演嗎?

    越棠盯著那張臉,心中百感交集,一邊沉浸在那份遺失的美好里,一邊又不斷提醒自己,角色是水月鏡花,扮演者才是真實的。

    “殿下啊,我看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痹教闹睋u頭,惆悵過后,只余下驚奇,“殿下費勁千辛萬苦重回東宮,這才幾天,難道是嫌日子不夠刺激嗎?雖然看上去,殿下儲君的地位仿佛是很穩固,但玩忽職守,尸位素餐,依舊很不可取!

    陽光打在他半邊側臉上,在那好看的輪廓上勾出一圈金邊,他微微抬眼,眸中那一輪冰封的靜海,似乎雪色一點點地消融了。面對她的質疑,他清淡地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

    “奴不辭而別,事后想想,行事實在欠妥當,所以奴決定回到王妃身邊,替王妃圓一個夢,也算是奴對王妃的交代!

    越棠說等會兒,“你不辭而別?”不辭而別的人,不是她自己嗎。

    他卻點頭,“在溫泉宮,奴未與王妃告別便一走了之,也不曾給王妃一個解釋。現在就讓奴回來,再陪王妃一程吧,奴想求一份安心!

    越棠古怪地看著他,心想這人恐怕是腦子壞掉了,大白天的,做著顛三倒四的夢。聽口氣,他是想將中間發生的種種一把抹去,強行讓時光倒轉回

    溫泉宮,續上舊事。

    哇,果真是天之驕子,人間要順他心意,天地也得為他倒轉。越棠不想搭理這種毫無意義的狂想,轉過身,招呼女使登車去了。

    “殿下快回東宮去吧,別孤身亂跑又受一身傷,可不是回回都能遇見收留你的好心人!闭f完車簾子一落,便吩咐上路。

    走了一陣,倒不聞異樣,推開車窗觀察車廂兩旁,只見侍衛騎著馬隨行,沒有太子的蹤跡。越棠略略放了心,雖隱約還有些疑影,但架不住困意襲來,一崴身靠上雙成的肩,很快便睡著了。

    醒來后天光依舊大亮,有片刻的恍惚,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待回過神來,越棠清了清嗓子,吩咐車把式,“先找個茶寮歇腳吧”然而車簾掀到一半,整個人徹底僵住了。

    “怎么又是你!”

    可不是,被她撇下的太子端端正正地坐在車前,一手持韁繩,一手揚馬鞭,目視前方眼神堅定。越棠看向邊上的侍衛,侍衛面露難色,羞愧地避開她的目光,“王妃恕罪”

    越棠頓了一下,無力地說算了。能怎么辦呢,他自己堂而皇之地玩起角色扮演,侍衛卻不敢真當他是馬奴,不要說駕車了,他就算要坐在車頂,所有人也只能視而不見。

    好像陷入了死局,越棠望著他的背影,決定與他深入地談一談。

    “殿下剛才說此行是要圓我一個夢!彼闷娴貑枺拔矣惺裁磯,怎么我自己不知道?”

    他沒做聲,回過頭來翩翩望了她一眼,唇邊淺淡的笑意中有羞赧的味道,看得越棠如遭五雷轟。

    他羞赧什么!怎么個意思,她所謂的夢,是指他自己嗎?

    越棠喃喃:“殿下真是讓我大開眼界殿下是最近才變成這樣的,還是我先前看走了眼?”

    然而隨她怎么說,他就是一以貫之地沉浸在角色里,云淡風輕地在那里自說自話,“王妃少安毋躁,奴記得前面有個小鎮,可以停下來休整一番!

    越棠噎住了,氣咻咻問:“殿下是打定主意跟著我了?”不出意料,他仍報以沉默。

    越棠惱得摔車簾,縮身回車里,從雙成手里接過茶盞狠狠灌了兩口。雙成見狀,小心翼翼地給她出主意,“到前面的鎮子上,王妃隨便尋個由頭,遣殿下去買東西,殿下一走遠我們就掉頭上路,把殿下甩在身后!

    越棠慘然搖頭,“他又不傻,何況萬一真出了什么事,我就是最后一個見過他的人,嫌疑最大,我們周家全族都得給他陪葬!

    越棠認清了現實,懶得再抗爭。又一次從車內探出身來,懨懨地說:“我最怕麻煩、怕受牽連,殿下知道吧?殿下實在要玩,我攔不住,但殿下得和我保證,若有差池,殿下的行為不會影響到我。還有,京城,尤其是皇宮中,不能傳出什么風言風語。”

    這下前頭的人終于有了反應,暫時從角色中抽身,以太子的身份,輕輕點了下頭。

    越棠吁了口氣,這保證聊勝于無,只是眼下先這么辦吧。忽然想起了什么,警告他說:“晌午那群濫竽充數的劫匪,演得太差了,而且我不喜歡受驚嚇,不許再發生這種事!

    雙成瞪圓了眼,“原來那些劫匪是殿下安排的?”

    越棠哼了聲,評價道:“拙劣的把戲,平庸的審美!

    就這樣,隊伍里多了個編外人員,王府的侍衛對此很尷尬,不知該拿什么態度面對他。只有越棠,從善如流地接受了這個設定,趙銘恩長趙銘恩短,呼喝他做各種事,似乎本該如此。

    下午在路過的小鎮休整后,一口氣趕路到天黑,抵達了溆水邊上的西洲鎮。從京城到藍田這一路,就屬西洲鎮的規模最大,沿河一條街上商戶林立,酒旗卷展,大紅燈籠瀲滟的倒影墜在水中,仿佛點點漁火,很有一種羈旅的柔情與浪漫。

    挑了街上最大一間酒樓,侍衛與女使們各成一桌,彼此都心照不宣,反正將麻煩丟給王妃去應付。掌柜的見他們陣仗大,親自上前來招呼,熱情地介紹起店里的酒水,然后一溜菜名報得天花亂墜。

    趙銘恩見越棠不言聲,便對掌柜的道:“不拘什么菜,揀拿手的上幾樣,酒水就免了!

    “得嘞!”掌柜連比帶劃地說,“咱們鎮上的特色,客官可要嘗嘗?鮮酸開胃回味無窮,香齏片兒啊,攪團啊,涼魚啊,鄙店可都是最拔尖的!

    越棠托著腮,饒有興致地打量他,看模樣就知道,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對這些民間小吃一無所知。他遲疑了瞬說:“都要!

    掌柜嚯了聲,朝他比個大拇哥,眉飛色舞地走遠了。越棠笑瞇瞇地說:“本王妃眼前容不下浪費糧食,要的都得吃完!

    飯吃到一半,桌邊忽然來了個頭頂丱發的女童,七八歲模樣,臂上挎一只小竹籃,將一朵通草花舉到她眼前,“娘子,給這位郎君買朵花吧!

    越棠“撲哧”一笑,見女童天真爛漫,也樂意同她搭訕,“你怎么問我呀,不應該是同這位郎君說,給娘子買朵花嗎。”

    “可是,”小女童一雙大眼睛在兩人之間轉悠,“娘子身份高貴,分明是這位郎君的主人,主人可以送花給郎君,郎君不敢送花給主人!

    越棠樂不可支,女童雖年幼,眼光已然很毒辣了。便讓她將竹籃放在桌上,“我都要啦,你去問后面那個姐姐要錢!

    小女童樂顛顛道了聲謝,越棠拿過竹籃,信手挑出一支海棠,沖對面的人勾勾手,“腦袋伸過來!

    趙銘恩看了眼那通草花,默然撂下筷子,拿手巾掖了掖唇角,竟真的微微屈身,偏過腦袋由她擺弄。越棠簪完了花,拍手笑道:“別愁眉苦臉的呀,文宗皇帝最喜海棠,每逢殿試,親自為魁首簪花,你若不樂意,那就是不肖子孫!

    趙銘恩淡然應是,“多謝王妃賜花!

    吃罷晚飯,越棠精神尚好,便不急著去客棧,興致勃勃逛起了沿河的夜市。西洲是京城的門戶,匯聚了大批南來北往的商販在此落腳,越棠看上了一只釉彩奇特的梅瓶,“這一定不是中原的東西!

    結果付錢時出了意外,雙成伸手掏錢袋子,卻發現兩袖空空,慌張之下團團轉,越棠讓她別著急,“是不是落在酒樓了?”

    雙成說不會,然而話音沒落,便白著臉啊了聲,改口道:“我付完賬,那掌柜的硬是往我手中塞了包綠豆餡餅,我推說不必,然后”想到這兒忿忿不平,踅身就往回跑,“我找他們去!”

    一行人忙追上她到酒樓,那掌柜的自然是不認的,黑著臉嚷嚷:“黑店?哪個是黑店!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咱們這是正規酒樓,六十多年的老字號,鄉里鄉親日日都看著,哪會干這種偷雞摸狗的下作事。”

    堂上的食客見有熱鬧瞧,紛紛圍過來,替掌柜的幫腔,“是啊,小娘子可不能渾說,就算你是京城人,也不能空口白牙誣蔑我們西洲的品格!

    人群越聚越多,越棠生怕失控,趕忙拉著雙成離開。然而王府的錢到底是丟完了,一行人在大街上面面相覷,今夜要怎么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越棠的視線落在趙銘恩身上。

    “本來我們去驛館對付兩天也湊合,可因為你,我們只能住客棧,你是不是得負點責!闭f著掌心向上,伸到他面前,“別告訴我,你身上也沒有錢!

    趙銘恩掏出些散碎銀兩,放在她手心,“奴有,但不多。”

    越棠看著那些錢犯嘀咕,也不知夠不夠,這西洲鎮的生意人似乎不怎么老實。打眼在街上尋摸,這回決定不選最挑眼的了,干凈齊整就行,結果一問價錢,三間有余四間不足,這怎么住嘛。

    越棠上前同掌柜的打商量,“我們多要幾間房,能便宜些嗎?”從發髻上摸下一把金梳,悄摸推進掌柜的口袋,“這個值四十間房錢都不止!

    掌柜的眼都直了,一邊咽唾沫,一邊遺憾搖頭,“實在對不住,小店只剩三間空房了。”

    侍衛們立即表示可以克服困難,一間房就夠,女使們也表示一間房正好,說著便挎上包袱,一溜煙地跟伙計上樓去認門了。

    越棠瞥了眼邊上的人,他一臉的事不關己,哪怕肩負行囊,風儀也無可挑剔,略顯簡陋的客店都讓他站出了古樸清貴的味道。

    “趙銘恩,你怎么說?”越棠睨著他。

    他的視線移過來,淡淡道:“奴全憑王妃安排。”

    行啊,那沒事了,越棠大大方方地接受了最后一間空房。她想通了,他不是想玩嗎,她就陪他玩好了,怕什么呀!她又不貪求太子妃的位置,最壞的情形就是收獲一場無疾而終的激情,走出來時不得不傷心幾天。但熱愛生命的人不怕傷心,有底氣的人就是這么玩得起。

    伙計將他們引至二樓東首盡頭的房門前,向里比了比手,“二位請,鋪蓋被褥都是新換的,稍后會有人送來熱

    水,二位若需要更多,只管吩咐便是。”

    越棠不假思索地說要,“勞煩多送些熱水來,還要一個新浴桶,越大越好。”雖然她沒錢,但首飾還夠她揮霍好久。

    伙計滿口答應,回身關上門,腳步聲咚咚遠去。越棠沖門邊的趙銘恩笑了笑,“別杵那兒了,進來坐呀。”

    他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失控的痕跡,越棠覺得有趣,是因為聽說她要泡澡嗎?

    從前她費盡心思引誘他,他永遠一臉平靜,她只以為是自己一廂情愿?扇缃袼f喜歡她,那她若再引誘,那平靜的外表下會是怎樣的崩潰啊,真是想想就刺激。

    第66章 晉江文學城驗驗貨

    原以為有些機會錯過了,一輩子都不會再有,興許是老天憐她年紀輕輕守了寡吧!不僅將遺失的玩具送回她身邊,還更多了一重興味。

    這最后的空房甚小,是個標準單間,進門一條柵足高案,并幾張杌子,沿北墻下頭接尾擺著兩張榻,左右挪騰,將浴桶擺好,剩下的地方連轉個身都嫌逼仄。

    越棠伸手撩起一捧水,水溫正好,事不宜遲,她施施然抽開胸前的衣帶,一邊沖趙銘恩挑了挑眉毛,“你坐那里!敝噶酥缸钔膺叺蔫蛔,“面朝外,本王妃不發話你不許回頭,聽見了嗎?”

    趙銘恩一言不發地走過去坐好,說聽見了。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這幽微的夜,萬籟輕悄,將一切細碎的動靜都無限放大。簌簌一片蕩漾的水聲,他聽見她低低的喟嘆,然后懶洋洋地喚了聲他的名字。

    “就這么干坐著怪無聊的,本王妃記得包袱有本書,你拿出來,念給我聽!

    這招她以前就用過,趙銘恩隨手翻開一頁,果不其然看見滿紙辣眼睛的五光十色。睿王妃的品味真是一如既往,就算離京避禍,也阻止不了她在生活的每一個小細節里找樂子。

    趙銘恩啟了啟唇,“從頭開始讀嗎?”

    越棠說隨意,“挑你感興的部分!

    他知道她的用意,索性專揀她最想聽的部分讀;钌愕那楣澔尚煨斓墓澴、平穩的聲調,鼻尖卻很快冒出薄薄一層汗,捏在書頁上的指節也不由蜷緊了。

    她完全不理會他的反應,仿佛全部的神思都在那故事上,幾段話就聽得吃吃發笑,撫掌道:“聽人說書,果然比自己看更有意思!

    趙銘恩頓了下,“王妃,還要繼續嗎?”

    “繼續啊。”清越一陣水聲,她撥弄著,像珍珠在玉盤里輕輕晃蕩。

    又讀了兩頁,鼻尖的細汗漸漸蔓延到鬢角,同時從心底攀上脊背。雖說她的舉動是那樣的刻意,擺明了就是要折磨他,他卻如她所愿,順從地踏入她設下的樊籠,甚至沒有逼迫自己轉移注意力,逆來順受地承受著所有的煎熬。

    如果這是她要到的。

    雨收云散,讀書聲停了,正好越棠裹起一身紗羅踏出浴桶,暢快地吁出一口氣。轉眼瞧杌子上坐著的人,身架子筆挺,衣衫虛虛實實地勒出一段勁瘦的腰,膝頭的書闔上了,手掌虛籠著,呼吸略顯急促,單一個背影,便透出渾身的不舒坦。

    哦唷,他煎熬的樣子可真有意思,好帶勁、好迷人。她果然還是更喜歡趙銘恩,喜歡聽他不驕不躁地婉拒自己的無理要求,喜歡看他面冷心軟地為自己沖鋒陷陣,如今還多了一樣,喜歡看他被撩撥得五內俱焚,卻屈從于她的命令,什么都不敢做的小模樣。

    而不是那個高高在上,滿口孤來孤去的太子殿下。

    越棠問他:“感覺怎么樣?若不高興,本王妃容許你打退堂鼓,今晚你就可以回京城!

    “王妃高興嗎?”他反問。

    越棠笑得心滿意足,“特別高興!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那奴別無所求。”像是緊繃的弦微微松開,聲音帶出震動的余韻,越棠入神地品咂著,哎呀,真是每一處細枝末節都耐人尋味。

    她慢悠悠地穿好寢衣,示意他可以轉過身了。抬腳在浴桶邊輕踹了一下,“來吧,輪到你了!

    這只浴桶反正也帶不走,多用一次都算是賺到。這小小客店的服務倒還不錯,伙計隨叫隨到,麻利將浴桶拖走,很快便清洗干凈送了回來,并附上充足的熱水。

    越棠神清氣爽地斜倚在榻上,一手托下巴,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多么快樂的消遣啊,只可惜手邊沒有鮮果零嘴。

    “脫呀!痹教恼A苏Q,“水涼了洗澡會著涼的,你若生病,誰來給本王妃趕車?”

    他眼神遲遲,許多情緒在其中拉扯掙扎,好半晌,啞著聲問:“王妃要回避嗎?”

    越棠嫌他啰嗦,秋意正濃,睿王府入夜已經燃上暖爐了,羈旅在途沒法事事周全,她只坐了一小會兒,已然坐出了些微涼意。她揚了揚眉,“別廢話,快脫。”

    聽上去真像個殘暴的污吏,恃強凌弱,霸占美好。他終于不再多話,修長的指節在領緣穿梭,一顆顆解開衣扣。外頭的圓領袍敞開了,他慢條斯理地褪下,回身搭在案上,里頭是一件素白的里衣,他側頭望向她,一邊從頸間扯開

    嗨呀,來了來了!越棠貪婪地看著眼前健朗的肩背和胸膛,著實是線條分明,起伏僨張,屋里昏黃的燭光,又將他的皮色暈染得細膩又柔和。這人真會長啊,越棠感慨,身上沒有一寸地方經不起細細琢磨。

    “咕嘟”一聲,越棠后知后覺地發現,是自己吞了口唾沫。

    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但不能讓他發現。連忙擺正了眉眼和唇角,面無表情地說:“別看我,管好你自己!

    他的視線移開了,轉過身來面向浴桶,越棠正要飽覽他正面的全貌,卻驚訝地發現,他左邊胸膛上橫著老長一道疤,白凈膚色的映襯下,更顯觸目驚心。

    應當是在鄞州受的傷,越棠下意識就想問他疼嗎,然而話到嘴邊,又咽下了。見他的手遲疑地搭在腰間,她嘖了聲,終于背過身去,“放過你了,仔細拾掇干凈吧!

    反正該看的都看了,剩下的估計也不怎么養眼,到要用時再說吧。

    帶著一種吃干抹凈的酣暢之感,越棠這晚睡得無比香甜,甚至第二天早上,天光都透過檻墻上的兩扇支摘窗灑到床榻邊兒了,她仍沒有睡醒的意思。

    趙銘恩本以為她是昨日趕路累著了,便由她睡,慢慢察覺不對,挨近榻邊細望,才發現她似乎是冷,一床被子緊緊裹成了只蜷起的蝦。略略扶著她的臉頰扭向外,只見一張通紅的小臉,摸上去微微發燙。

    趙銘恩心頭“咯噔”一下,忙去喚醒她,不敢揚嗓子,壓著聲音一遞一遞地喚王妃。

    好容易等到她迷迷糊糊睜開眼,開口便是胡話,“銘恩啊,來洗澡吧!边得是膽大心細的睿王妃,燒迷糊了也不忘刺激他。趙銘恩僵著嗓音問:“王妃感覺怎么樣?頭疼嗎?”

    她搭著他的手坐起來,茫然了一陣,方才徹底醒過神,在榻上伸展了一下胳膊,也察覺了自己的異樣,一下子扭身猛了,咬著后槽牙吸涼氣,“肩酸,腦袋很沉!

    “王妃受了寒!壁w銘恩迅速地估量了一下,“奴替王妃尋個郎中來!

    她卻說不要,“小毛病,先不管了。今日要抓緊趕路,爭取在天黑之前趕到藍田,我們的錢被偷了,今晚我可不想再住這么小的客棧!

    生了病的睿王妃變得格外固執,說什么都要即刻上路,聽不進一句勸,趙銘恩無可奈何,只好去準備車馬。

    待要出發時,卻聽睿王妃把貼身侍女趕走了。

    “我著涼了。”她甕聲甕氣地說,“你坐后邊那輛車吧,別被我過了病氣!

    侍女訝然:“那奴婢更要照顧王妃”

    她胡亂抓住他的袖口,搖搖晃晃地登車,“不用啦,有他!睕]錯,完全不擔心馬奴會被過了病氣,他身強體壯,陽氣旺盛,最適宜陪伴她這個病人。

    反正王妃最大  ,眾人都聽她的。于是車前又換回王府的車把式,向藍田的方向全力進發。

    越棠耷拉著腦袋,坐在車里不說話,趙銘恩覷了覷她,拿不準她是不舒服,還是不高興。

    “王妃別強撐著,若不適,還是先去看大夫!

    越棠沒好說,其實她只是有點挫敗,昨晚那一通戲碼是想折磨趙銘恩的,結果他好好的,倒精準地把自己整著涼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看來還是道行淺,越棠暗自傷神,扭過頭,倚著軟枕閉目養神去了。

    然而一上官道,馬車飛奔起來,顛簸的車駕立刻將她搖醒了,搖得她頭昏腦漲。越棠睜開半只眼,很有睥睨的架勢,拍了拍身邊的位置,“你坐過來!

    對面的趙銘恩聽話地坐到了她身邊,她想也沒想,一頭扎進他的懷抱里,擰動著,輾轉著,一次次嘗試后,終于摸索到最舒服的姿勢。他是軟墊香枕,是定海神針,兢兢業業地過濾掉馬車的顛簸,讓她坐臥舒適,安穩休憩。

    倚靠得舒服了,但好像還缺點什么,越棠從他懷里抬起頭,輕聲在他耳邊說:“抱緊我。”

    趙銘恩沉默了片刻,方才伸開手臂,虛虛搭在她的肩上。

    “這樣嗎?”

    她捉住他的手,慢慢移到腰上,一邊朝他耳朵里吹氣,“這樣!

    于是他的手停在那里,手勢雖僵硬,手掌的溫度卻灼熱。她還有意見,嬌嗔著,“你怕碰壞我嗎?摟緊一點嘛!

    趙銘恩閉上眼,略略張開手掌,收緊了臂膀,“這樣嗎?”

    越棠品味了一番,隱約有柔情繾綣的味道,不錯不錯,很有那種臉熱心動的感覺了。埋頭在他懷中嗯了聲,“就這樣,別動。”

    然而沒過多久,又聽她嘆了口氣,緊接著懷里伸進來一個東西。趙銘恩垂眸一看,微微變了臉色,“王妃”

    “大意了,忘記準備手爐,本王妃手涼!彼裏o辜地眨了眨眼,“你有意見嗎?”

    沒等他回答,她的手就肆無忌憚地活動開了,打著取暖的名號,行褻瀆之實,結結實實地將他的胸膛丈量了一遍又一遍。她笑得意味深長,“趙銘恩你心跳很快啊!边呎f,邊摁了下堅實的肌肉,“你不會也生病了吧,心得這么快,可能是不治之癥,好可憐啊!

    “奴沒有!

    她哦了聲,手上的動作終于停下來。正當他松了口氣時,她竟變本加厲摸進了里衣,那微涼的指尖卻仿佛有灼燒的力量,所到之處無不燎原。她拖著氣定神閑的音調,越發襯出他的一敗涂地,“緊張什么,放輕松點嘛——”

    她的指尖最后停在那道長長的傷疤上,輕輕地磨蹭著,“當時很疼吧?”

    當時啊幾乎已經全忘了。人就是這樣,哪怕是對過去的自己,也很難感同身受,痛苦會被記憶含糊成一個難以名狀的符號。

    她又問:“從鄞州到睿王府的路,你走了幾天?”

    回顧生死,有淡淡的惘然與滄桑,流淌在這極致曖昧的氣氛中,混雜出一種刻骨銘心的雋永。這一刻的睿王妃與馬奴,也是太子與他的心上人,交織在一起,仿佛將他們的命運纏得更緊了。

    她纏弄了片刻,終于收手了,貼在他胸膛說:“我睡一會兒!壁w銘恩答應著,一動不動摟著她,抬眼望向車頂,心中盤算路程,就這樣斷斷續續地行了一整天。

    好在一切順遂,一輪夕陽掛在西邊山間的時候,他們抵達了周家位于藍田的別業。趙銘恩撼醒她,“王妃,到了。”

    越棠撐起身子,揉了揉眉心,驚訝地發現早晨還很明顯的頭疼腦熱癥狀,一天舟車勞頓下來,居然奇跡般地消退了。

    她心情大好,柔情蜜意地撫了下趙銘恩的臉,“阿奴是本王妃的藥!

    別業粉墻黛瓦,磚雕門樓別致秀雅,與四野清幽的山水相得益彰。小廝婆子列成兩隊迎出門外,見了人便齊齊行禮。

    “王妃安好!鳖I頭的婦人迎上越棠跟前,托著她的胳膊,笑得感慨萬千,“上回娘子隨夫人來,才十五歲,一晃幾年過去,竟出落得這般精神艷麗,大氣華貴,要是在街上遇見,我都不敢認。”

    越棠喚了聲“鄒嫂子”,“您也更顯年輕了,家中一切都好吧!

    別業里不養奴仆,都是從周邊農戶雇來的幫傭,幫著打理宅院,管理周邊的山林田地果園。宅子里事情少,薪俸又優厚,幫傭人口穩定,許多人都是看著越棠長大的,越棠一見他們,便格外感到親切。

    鄒嫂子聽說她著了涼,立時上了心,“您先用飯,我給您煎個小柴胡湯去!

    鄉間不比城里,農戶人家看個郎中少說得花上大半天的功夫,趕著驢車驅馳在田間地頭,太耽誤事。所以像傷風啊發熱啊這類小病,大家都繼承了些祖傳的淳樸智慧,家里常備草藥,主婦們各有自己包靈的良方。

    鄒嫂子麻利地煎了濃濃一碗湯藥,裝上食盒,直奔王妃的小院。到門上,正探頭尋侍女呢,沒成想是個俊俏的郎君出來接手。鄒嫂子呆望他一眼,又望向內室,“你這王妃她”

    趙銘恩也沒解釋,淡聲道了謝,便拎上食盒進門去了。

    鄒嫂子想破腦袋也沒想明白這算怎么個事兒。和專管灶房的李管事聊起來,還是李管事年紀大些,見多識廣,一聽便有了思路。

    “又是近身伺候,又是年輕郎君,相貌俊俏面白無須——嗨呀,肯定是皇宮大內出來的宦官呀!

    鄒嫂子恍然大悟,睿王爺不就是宮里出來的人嗎,這么一捋,果然就說得通了。

    “皇宮大內就是不一樣啊!编u嫂子嘆為觀止,“連宦官都生得這么俊,那先頭王爺得是什么樣啊,果真要咱們娘子這樣的才堪作配!

    于是消息很快在別業中傳開了,傳了一圈,又傳回越棠耳朵里,她樂不可支,轉頭端詳起趙銘恩。

    不然,驗驗貨?

    第67章 晉江文學城再續前緣

    貨必是要驗的,她千方百計地戲弄挑撥,一方面是要懲罰他,另一方面,隱隱也有些許的期待,想看他究竟能忍到哪一步。

    越棠啟了啟唇,笑瞇瞇地喚他的名字,“趙銘恩,你聽說了嗎?宅中人都在傳,你是宮里派出來的宦官!

    趙銘恩正替她剝核桃,金秋頭一茬的新鮮果子,一手拿把斬骨刀,劈開青綠的外殼,輕輕一捏取出果瓤,再拿銀針細細挑去褐衣。睿王府數月的歷練,鳳子龍孫落進平陽,太子殿下長了許多見識,如今學做起這些事來,上手極快。

    聽見她說話,趙銘恩的側臉波瀾不興,手里的斬骨刀不過略略一頓,遲緩的“咚”一聲悶響。

    “王妃信嗎?”

    越棠捏著桃仁,咬了一小口,“傳

    言嘛,不能盡信,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本王妃也不好人云亦云!

    趙銘恩垂著眼簾說:“王妃近來屢次進宮,親自體會過宮中內侍說話行事的風格,奴是不是宦官,王妃想來有自己的判斷!

    哦唷,反正就是相當淡定,完全沒有要證明自己陽剛之氣的迫切愿望。難道是太過自信,所以對這等名聲不屑一顧嗎?越棠暗暗為他叫好,就該這樣,要是和凡夫俗子一樣,急于向她孔雀開屏展現雄風,那他也就不珍貴了,不值得她花這么多心思。

    新鮮核桃瓤爽脆甜潤,滿口生香,越棠邊逗他邊吃了小半碗,吃了個半飽,感覺連午膳都可以叫免。她拈起一瓣喂進他嘴里,指尖蜻蜓點水地從他唇上掠過,“你去吃點東西,吃飽了陪本王妃出去轉轉。”

    趙銘恩猝不及防被她撬開了唇齒,一口核桃都沒顧上嚼,囫圇就咽了下去。她吩咐完,也不等他答話,翩然轉身往里間去,裙幅曳地湘簾微動,裊裊的剪影,一轉眼便瞧不見了。

    趙銘恩艱難地收回視線,心中慶幸,卻又焦灼難耐。這是場一邊倒的游戲,他獻上自己,一邊寄希望于令她欲罷不能,一邊時時刻刻經受著反噬。

    她像是個入了道門的妖精,通過吸食他的靈魂修為漸長,在撩撥他這方面花樣百出。或許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那種百無禁忌背后,還透著一分絕頂的信賴,吃定了他會配合她的把戲,逆來順受接納一切挑戰,絕不會反客為主欺到她頭上。趙銘恩不由苦笑,其實他自己都沒把握,這份信賴還能維持多久。

    今日也是晴朗的天,日頭略略偏西的時候,越棠帶著趙銘恩出門了。有些曬,便不愿騎馬,套了輛翠幄車,照舊使趙銘恩趕車。

    從北邊的小門出去,沿著石子路行了半里地,回頭望,別業的屋宇被遠遠拋在了身后,漸漸縮成了天幕底下的一小片。四周是無垠的田壟,凱風徐徐,偶爾有群鳥掠過,撲騰著翅膀沖上云霄,鳥嘶聲在曠遠的天地間蕩滌回響。

    越棠隨手將車簾撂在銅鉤上,身子探出車廂,懶洋洋地依偎在趙銘恩的背上,腦袋擱在他肩頭,無比心安滿足。

    這世上仿佛僅剩了他們二人,渺如煙塵,分享著彼此浩瀚的心跳。

    “美不美?”越棠悠悠地問。

    鄉野間寧靜悠遠,山水田園如詩如畫,想來桃源不過如是。何況風調雨順的年景,金秋時節碩果累累,何嘗不是另一派國泰民安的升平氣象。

    趙銘恩說很美,略側過頭她:“王妃想去哪里?”

    越棠漫不經心,“隨處看看嘛,走到哪兒是哪兒。”放眼眺望,隨手向西邊一指,“看那麥穗,像一片金燦燦的海。”

    趙銘恩沉默了片刻,茫然地說:“王妃,那是稷啊!

    “是嗎?”越棠也有些迷惘了,可這話若由別人說,她一定乖乖認錯,可這深宮內院長大的太子殿下有什么資格指正她?大家都是一樣的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就不要逞能了好吧。

    反正這是周家的田地,她悻悻狡辯:“本王妃說是麥子就是麥子!

    趙銘恩費力地咽下一口氣,換作旁的事,他一定由她高興,可太子妃往后是要做國母的,五谷乃國之根本,每年三月的吉巳日,天子要在先農壇親耕,皇后則在先蠶壇親桑,介時若發表一些“指稷為麥”的論調,未免要讓百官嘩然吧!

    于是幾日以來頭一遭,他反駁她的話,“王妃怎么會分不清麥與稷呢?麥芒堅硬,筆直如刺,所以才會有‘針尖對麥芒’一說,這顯然不是麥子啊”

    馬車行近了,“麥田”就在眼前,越棠索性跳下車,彎腰在田壟旁察看,很快不服氣地大喊,“你看,這不就是麥芒嗎?”

    “這不是”趙銘恩有些急了,牽馬跟上來,“王妃,奴沒有必要騙您,這真的是稷,莖稈很粗,等再成熟些籽粒會更密集,怎么看與麥子都不一樣。”

    再細看,不得不承認他說得的確更像那么回事兒。越棠心虛地哎呀了聲,說算了,“不重要啦,只要長得壯實,年年豐收,怎樣都好,管它是麥子還是稷呢”

    “半斤對八兩,可快拉倒吧都!”廣袤的田野上忽然無中生有,冒出一把如洪鐘似的嗓音,把越棠嚇得半死,直向后退了兩步。定了定神,才看清那三尺來高的莊稼間站起個人來,隨手扯起一株糧食,向她伸過來。

    “看看清楚,這是黍好嗎!”

    那人赤著上半身,健壯的輪廓,勁道的身條,小麥似的皮色,一看就是田野里的行家。越棠立刻心悅誠服地相信了,接過那株黍,赧然沖那人笑了笑,“多謝指點,受教了!

    她一笑,那人反倒一驚,略帶點痞氣的眉眼顯見地尷尬起來,僵硬地縮瑟起了上半身,滿地找衣裳,“冒犯了,實在對不住”

    他偏過身,顯出背后肩胛骨下一道疤,越棠忽然愣住了,這才仔細探究起他的面容。大太陽籠著他棱角硬朗的臉,柔和了銳氣十足的眉骨與鼻梁,堪堪與記憶深處一副秀氣的面容對上了。

    “你是李家的三郎?”越棠驚呼,“李叔家的小兒子,叔良?”

    李三郎一愣,連衣服都顧不上找了,半晌一揚眉毛,“周家娘子?啊不是王妃娘娘!

    越棠笑著擺擺手,表示不必稱什么王妃,李三郎又驚又喜又別扭,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擱,忍著笑意從田里邁到壟上,面向著她說話,眼神卻很飄忽。

    “我早聽阿爹提起,說周娘子要回來小住,沒想到這么快就遇上了!边呎f,邊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周娘子好嗎?先前沒認出您,周娘子別見怪!

    越棠看著他,心中感慨萬千,他領她上淺灘捉螃蟹仿佛還是不久前的事,可其實呢,那個小小子都長這么高、這么大了,往那兒一站,竟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太陽,她整個人都在他的影子里。

    真是歲月如梭啊,越棠悵然地笑了笑,說沒事,“先前我不也沒認出李三哥,直到見你背上那道疤,我才想起來。”

    李三郎是別業里灶房李管事家最小的兒子,越棠四五歲上便認識他,來藍田一住個把月,偶爾由他領著四處玩耍,他那傷疤也是兩人幼時頑皮留下的。后來再大些,知道了分寸,上外頭胡鬧的時候是沒有了,但每回來常遇上,總笑談幾句,也算是從小到大的玩伴了。

    李家是殷實的農戶,家中子女都上過幾天學塾,不說做文章,起碼讀書識字不愁。念過些詩文的人,輕易便能明白那種難以名狀的惆悵,兩段截然不同的命運,歲月的洪流零星相匯,更多的時候風馬牛不相及,幼時曾有短暫的親近,稱一聲周妹妹、李三哥,其實都是對方的過客。

    沒太多話好說,李三郎卻沒舍得告別,泛泛地問她:“周娘子這回來藍田住多久?”

    越棠說:“不一定,我自己也沒打算!

    仿佛聊不下去了,李三郎看看天,又瞅瞅地,瞥見她手上還揪著那根黍呢,頓時有了話題。

    “田莊自釀的黍酒,就是用這黍米釀造的,和以郁金草浸泡,周娘子在京中喝過嗎?”

    他這么一說,越棠便想起來了,含笑說喝過,“我阿爹甚是喜歡,還起了個名字叫作‘琥珀光’。”

    “眼下不是季節,下次若有機會,我帶周娘子去酒局參觀,那可真正是十里飄香。”李三郎想起先前聽見的對話,指了個方向讓她瞧,“那兒便有片麥田,黍與麥子的區別,周娘子想親眼見識一下嗎?”

    左右無事,好聲好氣又長相上乘的男人邀約,越棠沒道理不答應。她說好啊,“不耽誤你就好。”

    李三郎說不耽誤,這時候終于將衣裳找著了,抄起來披上,回頭見越棠伸手在額前搭起涼棚,意識到女郎嬌嫩怕曬,忙把手邊的涼帽遞過去,“周娘子戴上吧!

    越棠正要道謝,身后忽然有人咳嗽了一聲,這才想起來,光顧著與舊相識說話,可把他忘了。她回頭沖趙銘恩拋了個眼色,“剛才是誰信誓旦旦說那是稷的?還教訓上我了,你也不過如此嘛,一道來呀,你多向三郎學學知識,往后用得著。”

    李三郎順著她的視線一望,只見那郎君白皙俊朗,不過身形也算高大,并不如傳聞中所說的那樣。這世上有這樣的宦官嗎?他有些拿不準了,不過他沒上過京城,或許皇宮人杰地靈,連宦官都格外不同凡響呢。

    反正恭謹些總沒錯,李三郎沖他點頭示意,向前比了比手,“內侍大人也請。”

    那內侍大人臉色愈發的差了,冰涼的視線投向

    他,無端叫人在艷陽下抖三抖。李三郎莫名其妙,脾氣這么差的嗎?無措地撓了撓腦袋,卻見周娘子笑著拍了拍他的胳膊,說,“別理他,你只管帶路。”

    一路往麥田走去,田壟交錯,莊稼間時不時又冒出個人影來,見了越棠雖不認得臉,單看氣派,便也猜著她是京中來的睿王妃,紛紛笑著見禮。反倒是見了一旁的李三郎,笑意也收斂了,頗有點敬畏的意思。

    “大家好像都怕你啊!痹教募{罕地說。

    李三郎不大好意思地說:“他們覺得我兇。”

    他兇?越棠抬眸打量他,這張臉不笑的時候確實有點不怒自威的意思,但再細看,分明眼角眉梢都寫著聽話順從,和兇半點沾不上邊。

    越棠笑起來,“別不是你平常囂張跋扈,下黑手又狠又準,這才招人害怕吧!

    李三郎忙辯解,我不是我沒有,“周娘子別瞎想,我們李家上上下下都是遵紀守法的良民!比欢植蛔∷囊酪啦火埬抗猓坏盟闪丝,“好吧,我我是打過人,不過我只打欺凌婦孺老弱的惡棍。周娘子有所不知,這些雞零狗碎的小事,鄉吏只看誰送了好處,便偏袒誰,縱得這些人愈發囂張。家長里短的齟齬,又沒法去縣衙遞狀紙,我看著氣不過,便揍過那些人幾回,好歹是讓他們收斂了些!

    竟還有這種事,越棠印象中的藍田別業是方外樂土,其實有人的地方哪會有例外呢。她鄭重地說:“回去我就給爹爹去信,他老人家如今致仕在家,清閑得發慌,想必很樂意管一管此處的不正之風!

    李三郎喜不自勝,連連謝她仗義相助。越棠說:“這有什么值得謝的,你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想必平常沒少吃虧,我該同眾人一道謝你才對!

    多好的兒郎呀,越棠略略抬起帽檐,笑問他:“李三哥娶親了沒有?”

    他搖頭,“沒有!憋w快地瞥她一眼,又添上一句,“大約是嫌我兇,我阿爹請人去說親,兩次都給人回絕,后來便懶得管我了。”

    說話間到了麥田邊上,李三郎扯過一根麥子給她瞧,“周娘子看得出差別嗎?”

    兩種莊稼擺在一起,瞎子才看不出差別。越棠有些難為情,“適才你聽見我的話,一定笑死了吧。”

    沒見到人的時候,或許是笑過的,可李三郎斷斷不會承認。偏頭看向周娘子身后那位冷冰冰的侍從,猶豫了瞬,還是招呼他,“這位大人先前其實說得很近了,黍與稷的確像,只是一個莖稈更長些,穗子也更緊實!

    那侍從聽聞后,極為勉強沖他點了下頭,“受教了,多謝。”

    認過了麥穗,重拾了舊友,今日一趟出行收獲頗豐,越棠心情暢快地與李三郎告別。

    李三郎意猶未盡地說:“宅子里若缺少什么,周娘子盡管給我帶話,我替娘子去鎮上尋摸,沒人比我更熟悉!

    越棠說好,馬車動起來,還回首沖他揮了下手,“三郎,回見啦!

    待馬兒奔出幾步,忽然發現涼帽還在頭上呢,越棠忙讓趙銘恩停下,“你下車,去把涼帽還給李三郎。”

    趙銘恩接過涼帽隨手往田壟上一拋,馬車絲毫沒有減速,越棠驚訝,一拳捶在他肩上,“你做什么!”回身看,那涼帽在田壟上骨碌骨碌滾了兩圈,最后耷拉著滾進田里,不消說,李三郎定是找不回來了。

    越棠氣惱不已,“反了你了趙銘恩,不想干了你可以回京城!

    他轉過頭,淡淡地問:“青梅竹馬?”

    越棠叼著水囊,斜眼看他,“可以這么說吧,怎么,有意見?”

    趙銘恩回過頭去,一言不發。青梅竹馬,憑身上一道疤認出來,還管人家叫李三哥,她親生的長兄周立棠得過她幾聲親近的稱呼?還有那什么勞什子三郎,周娘子周娘子地喊,他哪來的狗膽?皇帝一日不下旨收回她的王妃頭銜,她就還是他趙家的人,連他都還沒資格拿周娘子相稱,他算哪個牌面上的人。

    前兩日她吊在他身上折磨他,那種煎熬的滋味,遠沒有此刻讓他感到不快。趙銘恩僵直著腰背,揚鞭策馬,悶聲將馬車趕得飛快。

    越棠察覺了,貼上來反手勾住他脖頸,“哎呀,吃醋啦?”她嬌聲笑起來,“放心吧趙銘恩,本王妃最疼的還是你,就算是青梅竹馬,與你相比,在本王妃心中的地位也遠遠不及。”

    他的地位是憑自己在王府辛辛苦苦掙來的,那李三郎算什么,哪里配遠遠不及,合該沒有他的地位才好。

    越棠見他仍抿著唇沒好臉色,耐心用盡,不想哄了,“下回不帶你出來了,我找李三郎相陪。”

    趙銘恩緩緩出了口氣,方才嗡聲說:“奴知錯了!

    知錯便好,越棠滿意了,探頭瞧了眼方向,指揮他說:“前面拐向南,往山腳下走!

    日頭往西偏,忽然移進了云層后頭,光明燦爛的四野驟然變了種味道,草木上似落了層灰,植被在風中摩挲,蟲蝥聲都透著蕭瑟。

    越往山腳下走,風聲越緊,趙銘恩怕要變天,便問她:“王妃,要回府嗎?”

    越棠說不,然而又道:“有些累了,前面好像有座小廟,過去歇歇腳!

    打眼一望,還真是,山腳下清溪潺潺,邊上一間硬山頂的屋宇,屋前有座香壇,想來是鄉間農戶人家參拜的小廟。走到近處瞧,當中間的門敞開著,內里不見人影,趙銘恩栓好馬邁進廟門,驚訝地發現越棠正坐在南墻下的一張羅漢榻上。

    這通共三間的小廟,正堂上怎么會擺一張羅漢榻?然而更驚訝的還在后頭,只見她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個包袱,揚手丟給他。

    “趕車很累吧?出了汗不舒服,你去外面的溪水里洗洗干凈!

    包袱里巾櫛胰子一應俱全,甚至還有簇新的貼身衣物。趙銘恩遲遲看向她,“王妃”

    “啰嗦什么?讓你洗你就去洗!彼龘Q了個姿勢,舒舒服服靠在引枕上,“別著急,洗干凈些,本王妃在這里等你。”

    趙銘恩似有所悟,隱隱有了猜測,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睿王妃就是有那樣多的奇思妙想,總讓人始料未及,捫心自問,就算讓他來安排,第一次也不會有這種膽量。

    不過究竟是不是也不好說。趙銘恩揣著包袱出去了,幕天席地沐浴寰宇恩賜,這對趙銘恩來說是全新的體驗,好在水流平緩,溪水也只齊腰深。他懷著忐忑的心情清洗自己,一寸也不敢放松,時而有些心急,時而又躑躅不敢前,寧可慢慢地磋磨,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將頭發晾至半干,這才重又邁進廟里去。

    她還在原先的地方坐著,“洗好了?”她拍了拍身邊的座兒,“過來,讓本王妃檢驗一下!

    他看了眼敞開的門,正猶豫要不要去關上,卻聽她說:“別管啦,方圓百丈都沒有人,本王妃吩咐人看著呢!

    趙銘恩略揚起唇,“王妃還真是費盡心機。”

    大約是要發生心中所想之事了,雖然很意外,但此行而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出門前他在東宮下苦功研習了許久,實在不必如此慌。他緊了緊拳頭,像是給自己打氣,終于下決心踱至榻邊,在她身邊坐下。

    然后下一刻,她的腿就橫了過來,擺在了他的膝上。

    “腿酸。”她無辜地沖他眨眼睛,“給本王妃揉揉!

    他依言上手,徐徐替她舒展筋骨,她舒稱了,喟嘆一聲,”

    趙銘恩,你覺不覺得,你我與神佛特別有緣?太和宮里未竟的那段緣分,你想續上嗎?”

    第68章 晉江文學城著實癲狂

    在太和宮,睿王妃將他藥倒在山房里,極盡摸擦剮蹭之事。若不是他搬來長公主做救兵,那一夜,她應當是會得手的。

    趙銘恩眼神渙散地看著前方,顧左右而言他,“王妃,神佛面前應存敬畏之心,不該這樣”

    越棠說無礙,笑得怡然自得,“鄉坤捐了座新廟,此處已經廢棄不用了。況且你仔細看,這兒從前供奉的是月老和送子觀音,神佛樂見其成,不會怪罪你我的!

    趙銘恩愕然打量,果不其然,月老廟里順帶捎上送子觀音,未雨綢繆一氣呵成,飽含著鄉民們最質樸、最實用的生活智慧。

    他沉默了,垂眸全神貫注地揉捏她的腿腳,順著小腿肚來來回回地施力,克制的手法下蘊藏著無窮的力量。越棠饒有興味地觀察著,他還在演,那瀕臨投降的拒絕,引得她無比心癢。玷污清冷、撕破意志,她追他逃的好戲拖到今天,是時候落幕了。

    她忽然說夠了,拂開他的手,抬腳往他寬松的衣襟里探,“衣裳脫了,換本王妃替你按按腰,禮尚往來嘛。”

    趙銘恩如同砧板上的魚肉,大抵知道她的目的,卻猜不到她揮刀的路數。他掙扎著褪下衣袍,撂在一邊,又聽她不留情面地吩咐:“趴下!

    三面圍屏的羅漢榻,長寬都很闊綽,趙銘恩趴伏下去,腰背上迎來一雙靈活的手,纖纖地游走,只是那力道與其說是按腰,更像是在撓癢不是,越撓越癢。指尖肆無忌憚地撥弄著,像是在檢視一匹綾羅,順著斜橫的經緯撫弄每一處暗花。檢視完了,她嘖嘖稱贊,“身材不錯呀趙銘恩!

    趙銘恩想平穩地回應一句多謝,然而聲帶隨著全身都緊繃起來,語調震顫。她的手似乎不滿足于赤裎的上半截了,在腰身邊緣瘋狂向下試探,他難耐地挪動了一下,下意識想避開,結果遭來她的警告。

    “沒有本王妃的吩咐,你不許動!彼糇∷,那一點點分量,其實什么都壓彈不住,但他忍了忍,含糊地應了聲是。

    越棠原本斜著身子坐在榻沿上,扭肩抻直了胳膊,這式樣維持不了多久,便覺得難受。索性上了榻,跪坐在他兩側,從這個角度正好欣賞到他的后腦勺,顱頂圓潤顳骨飽滿,不愧是鳳子龍孫,連腦袋都生得洪福齊天之相。

    越棠信手在他臀上拍了下,那手感和弧度都沒得說,“轉過來。”背面驗完了,正面更有得好瞧。

    他扭捏著,在榻上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越棠的目光在關鍵處一掠,輪廓似乎分明了起來啊她裝作不察,兩膝朝上挪了挪,一只手按在他心口。

    哇,好快,好有力量,仿佛能聽見熱血在這具身軀中奔涌。越棠對上他的眼神,輕佻又嫵媚地問他:“趙銘恩,從前本王妃引誘你的時候,你怎么忍心拒絕的?”

    他略略別開臉,“奴不敢褻瀆王妃”

    “不敢啊?”她玩味著他的遣詞造句,“而非不愿?所以你其實也隱有得意,很享受本王妃的撩撥吧?”

    他咬著唇,話都讓她說完了,他還能辯解什么。越棠卻非要他親口承認,手在他胸膛上一寸寸游過去,刻意帶上點別有深意的節奏,激得他屢屢急喘。像是孤身一葉扁舟,飄蕩在波濤翻滾的河面上,風帆被拉扯到極致,最后的防線只懸于一念之間。

    然而他仍然壓抑著,沒有松口。

    這是越棠最上強度的招式了,赤誠相貼的磨蹭都沖不破他的防線,不得不說他好樣的。越棠俯身,挫敗地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開口說話,趙銘恩!彼炙绷艘幌,“你是不是早就暗暗肖想本王妃?什么時候開始的?”

    她居然親了上來,趙銘恩沒防備,孤舟迅速被浪潮吞沒,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扣上她的腰,然而被她無情地扯開了。

    她捏住他的下巴,笑得邪氣,“把話說清楚前,不許你碰本王妃。大膽馬奴,你是何時開始肖想本王妃的?”問完又吮了兩下,甜潤的氣息狠狠地灌進他五臟六腑。

    夠了他深吸了一口氣,何時肖想,這種事情如何說得清?折磨了這么久,也該讓她滿意了。

    太過于懸殊的力量,只要他愿意,輕輕松便制住了她一切不安分的手段,抄起她的腰猛地起身,上下斗轉,轉眼就將她摁在了榻上。

    “奴不敢覬覦王妃,所以千般忍耐,萬般自抑!彼鏌o表情地凝視她,手上動作起來,順著那惑人的起伏攀援,“奈何王妃手法刁鉆,不肯放過奴,所以奴只好有樣學樣”

    他要是強橫起來,果真沒她什么事了,逆來順受的馬奴終于被她逼得撕開面具,露出了真面目,好反差,好刺激。越棠這才認識到,自己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法和他比起來簡直像玩笑,很快被他鬧得喘不上氣,只能零零碎碎地反駁著,“明明是你自己心意不夠堅定啊還怪本王妃大膽刁奴”

    他沉聲說是啊,“大膽刁奴,不應該受到懲罰嗎?王妃怎么還賞奴這樣?”他邊說邊探索,毫不猶豫地攀上那引人入勝的巒嶂,臉上不動聲色,實際指尖玩出花來,“王妃喜歡奴伺候嗎?”

    越棠已然說不出話了,含情帶的眼波瀲滟地漾過去,漾得他神識盡碎。她精致的一副艷魄帶了點孱弱的韻味,與慣常頤指氣使的睿王妃天壤之別,那份罕見的嬌嫩,本能地激出他深埋的報復心,想要兇橫地碾壓,想要聽她求他放過。趙銘恩發了點狠,手上使力,很快引出她的回應,那調門兒忽高忽低,深深淺淺的哭腔,沒兩下便求了饒,有一搭沒一搭地讓他停下。

    趙銘恩也不好過,那聲音在心底撥弄出更深一層的癢,他緩了口氣,用惡狠狠的語調掩飾失控,“說!王妃喜不喜歡奴?”

    她嚶嚶地說喜歡,“本王妃的馬奴最會裝模作樣了終于不裝了好喜歡哦”

    他緩了緩,換了一側繼續攻城略地,“王妃喜歡奴什么?”

    她說喜歡你身材好,他手上又重重地碾了一下:“和王妃那李三郎比呢?”

    這種時候提起李三郎,沒想到他如此耿耿于懷。百忙之中,越棠抽空回憶了一番李三郎的身段,覺得這話不太好答,于是說各有千秋。

    “王妃說什么?”他極為不滿,雙手一齊上,循著她的反應撩出潑天的浪。大約太狠了,她扭著胳膊上來推他,然而推不動,抗議的聲調漸漸化為了嗚咽。

    那種迷離又忘情的姿態,簡直能讓人溺斃在這一刻。忽然間,那些孰勝孰負的計較,變得一點都不重要了,他不由俯身,滿懷愛意地親上她,親得專心又虔誠,從里到外,引出最深沉的勾纏,勾纏得仿佛靈魂相撞,在空曠無人的四野激蕩回響。

    兩人都有些理論知識,都自以為占上風,直到這一刻才驚覺紙上淺薄。原來遇上了對的人,渾身上下的每一處都有它自己的想頭,自發地就奔向想去之處,什么先這后那的步驟,全都忘到天邊了,緊緊地相貼,重重地解渴,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兒。

    親夠了分開,越棠趁他緩神,勾住他的腿一個翻身,好容易做上了主人。她一下就握住了致勝的命門,隔著貼身衣物,也不影響她來回搗騰得歡實。一邊居高臨下地睥睨他,“小樣,還敢咬本王妃!

    趙銘恩忍著沖動捉住她的手,又一次天旋地轉,輕松將她撂在身下,“記吃不記打啊,王妃。”他悠悠低語,“只要奴愿意,王妃便全無還手之地,從前是奴好脾氣,任由王妃調理,今日便一并算總賬吧!

    他身上只剩寸縷,她的衣衫卻仍完完整整地掛在身上,這鮮明的對比,令他覺得很不公平。他伸手去扯她的衣襟,垂眼一掃,忽覺這樣似乎更有種野性的美,仿佛等不及,所以由它半遮不掩,著實癲狂。

    也算是出其不意地,他發掘了自己離奇的嗜好,熱血上頭,俯身從她頸側一路親下去。在山間留戀往返,再從山蜿蜒著南下,水草豐美,遍地生春。

    越棠茫然睜開眼,見他伏在那兒不知踅摸著什么,忙赧然扯了下他的肩,“別看”然而他沒動彈,反而伸指頭在溪口盤弄了兩下,直令她頭皮發麻。那種感覺說不好,他反反復復地盤弄,她只覺無

    力又興奮,只能無措地喊他的名字。忽然地一下,他的口舌覆上來,愈發靈巧地撥動著,她大驚,想喊叫,然而很快地便被一把浪拍在了沙灘上,喊聲驀地窒在了嗓子里,有片刻的失神,什么聲響都聽不見了。

    他的臉移到了她上方,越棠抽著氣問:“這是什么路數?”

    “管它什么路數!彼税涯,“王妃快活嗎?”

    快活就好啊,不枉他最后一絲為奴的自覺,伺候得她舒服了,終于可以施行終局大計。過程實在很不容易,曲徑幽深啊,哪怕一場疾雨才將小徑沖刷得水流四濺,行進得仍很艱難。半路上她捶打他,嚷嚷著讓他滾,趙銘恩僵著牙關說快了,然而這“快了”,大抵是個虛數,總之最后大功告成時,兩人都有去了半條命之感。

    越棠如釋重負,于趙銘恩而言則是使命達成的狂喜。他食髓知味,恨不能立刻再戰一場,可惜她的體驗不太美好,只得暫時按捺,但沒關系,還有那樣漫長的將來留給他們摸索契合,不急于一時。

    他朝外看了一眼,天上的陰云不知何時散去了,已是夕陽斜照的光景,廟門上落進一道黃澄澄的光瀑,明暗交替間,連狹小的棄廟都顯得靜謐而深廣。

    時光仿佛凝滯住了,越棠不太想說話,伏在榻上閉目緩神。趙銘恩這盤菜終于是被她吃到了肚里,沒有對比,她也說不上口味算不算好,但必須承認,除了最后那一陣兒,整體還是很快活的。

    只是不太想面對睜眼后的情形,不計后果的一場放縱,事后比事前更需要勇氣。然而不遂她愿,身后的人不知何時貼了上來,環著她低聲喚王妃,適才略帶些癲狂的蠻橫與躁動都不見了,語調溫和繾綣。

    “明日便隨孤回京吧,好不好?”

    越棠訝然回頭,嗬了聲說:“才完事就開始稱孤了,殿下的目的性未免也太強了吧,佩服佩服!

    他則大言不慚,“孤此行的目的就是獻身于王妃,孤知道,相較于太子殿下,王妃更喜歡趙銘恩,孤便如王妃所愿,王妃不高興嗎?”

    越棠曾勸自己,陪他玩一場沒什么,或許她對趙銘恩念念不忘,正是因為曾經求而不得呢,若是得手,說不定就不稀奇了,反倒能輕易放下。沒想到他比她的算盤還精,人還沒下榻,趙銘恩就已經死了。

    越棠無言以對,但心意堅定,“殿下的戲既然演完了,那就盡早回京吧,但我是不會隨殿下回去的!

    太子沒料想,哪怕有了肌膚之親,她依舊是這個態度,一時有種白瞎了他的貞潔的屈辱感。

    太子忍著屈辱問她為什么,越棠無奈道:“殿下自己都說了,相比太子,我更喜歡趙銘恩。殿下明明知道,何必再問!

    太子咬著牙說:“孤在群臣面前是太子,但只要你喜歡,在太子妃面前,孤可以永遠做趙銘恩!

    “我告訴過殿下了,我做不成太子妃。”越棠邊說,邊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衣衫,將裙帶仔仔細細地系上,“我是個膽小的人,不愿帶累家人一同冒險。殿下抬愛,我很感激,但不必了,我只想安安穩穩過日子。”

    膽小的人,會事無巨細地設計這一場云雨,在青天白日里縱情任性嗎?太子不相信她的說辭,她分明動心,也有為了快樂豁出去的沖勁。

    “那日在瓊山,孤便說過孤會說服父皇,也能讓你順順利利地成為太子妃。話有些長,當日未來得及說完,本想過兩日再慢慢同你解釋的,結果你倒好,干凈利索地跑出了京,都不給我解釋的機會!

    越棠當日便不信他的話,今日也無動于衷,“殿下不必再在執著了,我問過爹爹與阿娘”

    “孤出京前,曾拜訪過右仆射。”太子忽然打斷他,“孤向右仆射及夫人剖白心跡,已經得到他們的首肯了!

    越棠這才動容,他竟能說服爹爹與阿娘?她駭然問:“殿下別不是仗東宮權勢壓人,逼我周家上下就范吧?”

    太子倒揚唇笑了笑,“這話若叫右仆射聽見,只怕會惱你誣蔑他的人格!

    其實太子的計劃,并不是什么出其不意的妙計,他將婚事當作一樁朝政,布局的乃是將來十數年乃至數代的朝局。

    太子要立睿王的遺孀為太子妃,唯一的阻礙是禮法綱常。中書門下是第一道坎,外朝無人愿意擬詔,那這詔書便不必從中書門下走。

    太子說:“先帝設翰林學士院,便是因不愿總受外朝掣肘,選親信文士充知制誥,直接為帝王草詔,這便是所謂內朝。若再往前一步,在內廷設樞密史,詔書直接送至六部九寺,便可越過宰執,執行內廷詔令——孤上月便向父皇進言,樞密史如今已然履職了!

    第一道坎邁過去簡單,至于令下后遭遇的百官口誅筆伐,這是第二道坎,便要多費些時日,非一日之功。

    “百官也是人,他們在朝為官,為國為民,卻也有家小要養育,總得為自己考慮。先前查鄞州之亂,正好給了孤一個契機,漕運、河道、船工、鹽鐵,這些都要大刀闊斧地整改,而這些又是最耗費銀錢的衙門。孤算過了,國朝明年歲鑄三十萬貫銀錢,至少會有二十萬貫投于此,若銀錢流向的地方,皆是孤的親信,你說還會有多少人閑得發荒,來管孤娶誰做太子妃?”

    太子見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便知道她聽進去了,欣然道:“當然不止于此,譬如世家子弟,坐擁家族累世兼并的土地、廣積的田產,朝廷那一二俸祿,并不很看得上,大約不那么容易被孤收買,可一旦漕運、鹽鐵引都會悉數收回朝中,世族的錢糧命脈大大受挫,便不是那么回事兒了。何況國朝漸興科舉取士,寒門子弟雖還不能與世家分庭抗禮,但孤已請旨父皇,近年多加開恩科,新人替舊人,這總會是大勢所趨。”

    這第二道坎,不是一時之功,但樁樁樣樣已然鋪開。鄞州之亂將往日朝廷脆弱的平衡撕開了道口子,在長公主的協助下,漕運、河道上的積弊逐漸攤開,百廢待興,未來可期。

    至于最后的身份問題,武皇曾于感業寺出家,楊妃以祈福之名得道士度牒,不外乎是借神佛之名,舍舊身得新生。太子覺得太和宮就很好,睿王妃去鍍層金身,有了堂皇的幌子,大家面上過得去,也就行了。

    太子看著她,輕聲說:“一切新貴都會皇權的附庸,孤會成為國朝最有權勢的太子,孤愿意娶誰便娶誰,那王妃,你愿意做孤的太子妃嗎?”

    第69章 晉江文學城王妃是不是怕了?

    九月初七是萬壽節,這是整個秋日里最要緊的喜事。舉朝休沐三日,天下諸州皆令宴樂同慶,到了正日子,在京五品及以上官員命婦皆入禁內,捧觴祝禱圣壽,間或還有外邦使節不遠萬里前來朝賀,延英殿前大陳歌舞,極盡喜慶歡騰之事。

    越棠站在命婦堆兒里,仰望著張燈結彩的大殿,心道宮闈中的生活似乎也不枯燥,貴人們永遠不缺作樂的點子。不出一月,宮中宴飲她都參加三回了,次次不重樣,次次都有截然不同的美的體驗。

    群臣列著隊伍詣闕頌壽,行三十三拜禮,完了由禮官牽引著退至兩掖,便輪到命婦們上場。越棠站在頭一排,邊上是雍王妃與陳王妃,兩位王妃年長她許多歲,大約覺得她無足輕重吧,都對她挺和氣,從殿上退下后,陳王妃主動同她寒暄起來。

    “聽我家郡主說,王妃近來不在京中,回娘家養病去了,如今可大好了嗎?”

    陳王家的郡主?越棠思緒轉了道彎兒,腦海中方才浮現出河間郡主的臉。

    她謹慎起來,輕描淡寫地說:“勞煩王妃垂詢,我一應都好!辈惶岢鼍┑氖,只試探著問陳王妃,“郡主曾來王府尋我嗎?可是有要緊事?”

    陳王妃忙擺手,說不要緊,“先前京中亂了一場,郡主她慌不擇路四處碰壁,多虧最后有王妃指點迷津,才使一家人安穩度過?ぶ鞲心钔蹂亩髑,正好前日里府上添丁,便想請王妃過府去熱鬧熱鬧,沒成想王妃不京中,遺憾錯過了。”

    陳王妃神色坦然,也沒有好奇探究的意思,越棠心中卻仍有些打鼓,河間郡主尋她,只怕沒那么簡單,少不了與段郁有關。

    段郁啊想起他,越棠便覺悵然。她昨夜里才回京,今日便趕著入宮為天子賀壽了,都沒功夫著人去問一聲他的行蹤。北庭何止千里之遙,這一路北上,便是一路往嚴寒里走,山高水遠風雪迢

    迢,再見也不知道是何年月了呀。

    手里端著皇帝賜下的茶湯,越棠在兩掖廊廡下信步閑逛。聽人說萬壽筵席場面浩大又無比冗長,席上眾人少不得時刻警醒,仔細聽著內官唱引,一坐便是一兩個時辰,趁沒開席,正好活動活動手腳。

    延英殿前搭起連綿的彩棚,彩棚底下是無數的編鐘大鼓,只等著為天子演奏壯闊的雅樂。越棠饒有興致地瞧過去,正想走近些細看,彩棚后頭忽然繞出個人來,攔住了她的去路。

    越棠驚得合不攏嘴,“段將軍沒有去北庭嗎?”

    可不正是段郁,數日不見,他依舊是那副容色,唯獨眼底多了兩道淡淡的青影,一見到她,眼中難掩哀傷,“臣臣前些日子被郡主關起來了。”

    原來那日段郁聽說睿王妃離京,當即便要追出京去,朝廷的調令都顧不上了,非得要為自己再爭取一回。結果還沒上路,河間郡主不知到從哪兒摸清了原委,當機立斷就將兒子給綁了,關進國公府里。雖沒法押著他去北庭赴任,好歹能阻止他犯下更嚴重的錯誤。

    分明是很悲慘的經歷,但不知為何,越棠聽著又覺好笑。河間郡主果真是位性情中人,一時沖動之下,自己官居三品的親兒子說捆便捆了,其實從某些方面看,段郁與郡主很有那么點一脈相承的味道。

    段郁則忿然,“太子殿下背后向我阿娘通風報信,把我娘嚇得半死,這才對我下狠手。殿下勝之不武,不是君子所為。”

    越棠沒奈何,說什么好呢,太子勝之不武或許是真,卻與段郁無關。哪怕追她出京的人真是段郁,她也不見得就會答應他。從她將段郁與太子雙雙拒絕起,太子殿下的對手就不是別人,而是趙銘恩。

    這時候無論她說什么,似乎都有站著說話不腰疼之嫌,傷心難過的情緒只能靠自己扛過去。越棠只能同他論論前程,畢竟買賣不成仁義在,她很欣賞段郁這個人,不希望他就此一蹶不振。

    “郡主今日把將軍放了出來,那往后的路怎么走,段將軍心中有打算了嗎?去北庭也好,留在京中也好,將軍總要向前邁一步。人生還很長,不談升官發財光宗耀祖,總要找些讓自己快樂的法子,是不是?退一萬步說,就算將軍什么官都不想做了,也不能在原地停留呀,離開的人就是離開了,一味干等,也等不到旁人回頭的。”

    一席話把段郁說得心肝兒顫,等不到旁人回頭,意思是她終究選擇了太子殿下嗎?

    其實他早有預感,郡主娘娘不會無緣無故就將他松了綁,既然放他出來,一定是得到了確信,譬如太子殿下得償所愿,情敵再也夠不上威脅了,便懶得再管。

    段郁看向她,盈盈一張臉上笑意怡然,目光溫存,飽含鼓勵與期許。他鼻子一酸,眼睫低低垂下來,啞聲問:“王妃,臣真的沒有機會了嗎?”

    越棠最見不得他使這一招,從段郁身上她見識到了,男人扮可憐的本事居然可以這么高。細密的睫毛底下隱隱泛著水光,硬朗的線條分明倔強,卻透著濃濃的落寞,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越棠心中一慟,面對這么一張臉,果然狠不下心。想安慰他,張口結舌又不知怎樣婉轉才好,“將軍,你聽我說”

    然到底沒說出來,身后一道堅決的聲音將她打斷了,“段郁,你沒有機會了。”

    兩人循聲望去,只見太子殿下緩步而來,風輕云淡的模樣,落在段郁眼中就是勝利者討打的姿態。剎那間他的落寞全化為了憤懣,女郎的心意他無法左右,可輸人不輸陣,情敵盡使見不得光的手段,不膈應他兩句就不姓段。

    “殿下別高興得太早!彼~上前一步,橫眉冷眼無限囂張,“王妃才與臣說,人生長得很,余下漫漫幾十來年,誰知道王妃會不會改變心意。今日臣就將話放在這里,王妃若在京城過得不順意了,只要我段某人在,北庭永遠有王妃一個家。”

    越棠聽得臉煞白,撂狠話也得看場合吧,狠命給他使眼色,“段將軍喝醉了吧,若撐不住就趕緊回國公府歇息!

    然而“國公府”三個字也沒能讓段郁緊緊弦,他昂揚又鮮煥的精神頭似乎全回來了,沖太子如斗雞一般。

    太子卻也不惱,負手立在那里像一座高風亮節的山崗,任他雷鳴電閃,反正驚不著他。他垂下眼,拂了拂衣襟上的褶皺,然后看向段郁說知道了。

    “但你所說的情形,應當是不會實現了,王妃她懷了孤的孩子,往后就算她厭棄孤了,她也是國朝的皇后,是國君的生母,不可能有只身去北庭找你的一天。段郁,孤好心勸你,你還盡早死了這條心吧!

    段郁震撼了,“懷懷了孩子?”呆滯的視線移到越棠的腰腹間,瞬間經歷了一場泥石流般的潰敗。這確實是個一錘定音般的籌碼,看來這一年半載的,他確實是沒戲唱了。

    然而在心愛的女郎面前,段郁還是想最后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體面地離去。懷了孩子應該恭喜,雖然他滿心酸楚,笑得比哭還難看,但仍沖越棠說:“王妃要做母親了,臣為王妃高興!

    越棠僵硬地扯了下唇角,“多謝”

    太子偏身擋在越棠身前,接過話說:“孤會照顧好王妃,段將軍不必掛心,早日上路,去北庭為朝廷守疆土,為自己搏功勛吧!

    段郁慘然點了點頭,不甘但認命。再看向太子,心態微妙地發生了變化,甚至能略略為他接下來的不易感同身受,“殿下要立睿王妃為太子妃,這條路只怕不好走,若有什么能用得上臣的地方”他吸了下鼻子,“臣愿為王妃與殿下效勞!

    太子泰然說好,“北庭事宜,過兩日孤會召段將軍商談,今日是天子壽辰,舉國同慶,就不談公事了。”

    段郁終究是告辭了,那背影一搖三嘆,充滿了故事感。越棠等他走遠,方惡狠狠地瞪了太子一眼,“誰懷了殿下的孩子!為什么要造這種謠?”

    太子自知理虧,摸了摸鼻子說:“試試效果!

    越棠起先沒聽明白,反應過來后簡直不可置信,難道他還要繼續散播謠言?

    越棠有些惱了,可眾目睽睽之下不愿與他多有牽扯,撂下一句“你休想”便轉身要走。太子見狀,忙追上一步,低聲道:“孤不會散播出去的,孤只告訴父皇一人。今日延英殿壽宴后,孤便打算與父皇攤牌,向父皇言明要迎你做太子妃。”

    噢,原來是這樣,拿一個虛假的孩子在陛下面前當籌碼。越棠的口氣有些鄙夷,“殿下說有法子說服陛下,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辦法?欺君之罪,我覺得不大好,實在不行還是算了吧,殿下不必勉強。”

    怎么能算了呢!太子沒想到她依舊這么不堅定,于他而言這是頭等大事,可她倒像是可有可無。太子強壓郁悶,向她解釋:“孤向父皇陳情,曉以利弊,并不是拿此事當籌碼,頂多只是推波助瀾一下。”

    其實向皇帝攤牌并不算難事,畢竟周家女郎家世品貌皆無可挑剔,否則當日也不會被禁中選為睿王妃。她是頂好的人選,他娶她的心如磐石,對于朝堂上可想而知的異議,也著手鋪開了周詳的應對之策,在皇帝看來,這或許是沒有必要冒的險,但他此時若再提一提皇孫——險是必要冒的,不如就這么辦吧!父子同心協力把這事促成了,也好早日讓皇孫承歡膝下,皆大歡喜。

    至于欺君誰說一定是假的呢,前些日子的馬奴不是白演的。

    越棠卻仍舊猶豫,“陛下壽辰,你送這樣的賀禮多不合適,小心把陛下氣病了,還是改日再說吧!

    太子心意堅定,說不行。像這種談話事不宜遲,反正根本沒有所謂的好時機,不論何時都是一顆驚雷。他并不畏懼向皇帝坦白,甚至是迫不

    及待,與心上人兩情相悅是件值得驕傲的事,就應該昭告天下,而不是將她藏起來,背地里偷偷摸摸。

    總之打定了主意,今日必要趁著萬壽的喜氣,把事情辦成。

    太子殷殷叮囑她:“最遲后日,宮中應當就有旨意下來,孤一有消息便會告知王妃。王妃在睿王府應當是住不久了,不如早做打算,免得臨時收拾起來手忙腳亂!

    要見諸御前了,這讓越棠惴惴不安,后來萬壽宴上舉酒傾杯,隨眾人齊唱祝禱詞,她念得格外誠心,總有種做錯事的幻覺,只希望皇帝的愉悅多一些,及到太子陳情的時候,多少能抵消一點的驚怒。

    筵席散后出宮回到睿王府,走在熟悉的庭院里,越棠想起太子的話,這王府她是住不久了,不由生出許多不舍。她還記得嫁入王府那日是臘月十七,算來至今尚不滿九個月,春花秋月都沒能看滿一整年,實在是遺憾。

    其實睿王府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富麗堂皇與世無爭,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安樂窩?涩F在竟要走了

    午后起了風,雙成去房里取了件夾袍,拐進園子里,卻見王妃對著一株開謝了的金桂眼淚汪汪,忙拿手巾替她拭淚,“王妃怎么哭了?”

    越棠見她來,愈發哭得傷心了,眼淚拭不干,索性抱著雙成哭了個痛快。雙成拍著她的背,等她哭完了才問:“王妃是不是怕了?”

    越棠確實有些怕了,舍棄手邊實實在在的安定和快樂,投身進一場未知的命運,這不是簡單的事。暢想時誰都自以為勇敢,臨到眼前時難免生怯。

    她甚至開始打退堂鼓,“要不然算了吧嗚嗚嗚我不當太子妃了讓我一輩子在王府驕奢淫逸、不思進取吧嗚嗚嗚”

    唉,雙成覺得她多慮了,東宮的宮門也上鎖,太子妃關起門來過什么樣的日子,還不是隨她樂意嘛!她哄著越棠說:“王妃不喜歡太子殿下嗎?成為太子妃,王妃便能多一重快樂,那不好嗎?”

    確實快樂,太子殿下一體兩面,儲君與趙銘恩各有各的風采,不論是與他斗智斗勇還是水乳交融都很有趣,很讓她上癮。可那一重快樂的代價,是無窮多的麻煩,或許還有傷心失望,快樂與煩惱是不能相互抵消的,都將在她的生命里留下深重的印記。

    哭了一通,哭散了心頭縈繞的離愁別緒,越棠逐漸把思路捋順了。說到底,她本能地熱愛新鮮的人生體驗,睿王府是平緩的小溪,東宮乃至紫宸殿是大江大河,有亂石擊水,泥沙俱下,一路上卻會經過更多的風景。

    越棠從石凳上站起身,氣勢磅礴地一揮手,廣袖在晚風里獵獵飄搖,“走吧,我們往更高的地方去!

    臨到轉角時忍不住回首,那株金桂微微搖動,在深秋中姿態雍容,若睿王還活著,她或許會收獲另一種安逸的歲月吧!越棠眨了下眼,沖金桂微笑致意,然后翩然走遠了。

    過了兩日,禁中果然有旨意傳到睿王府,借著太后忌辰的由頭,命睿王妃奉太后冥福,批真服,修寶供,住太和宮道觀,令所司擇日備禮給牒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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