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溫暖巢穴
傅讓夷的信息素紊亂癥狀還在反復,情況時好時壞。于是當晚,李嶠就幫忙將他安排到單人特護病房,接受半封閉治療,期間盡可能地避免與人接觸。
祝知希是唯一可以隨意進出的人,一開始他以為是因為性別,無信息素,只要進去時做好攜帶信息素的消除工作就好,每次他都猛猛噴消除劑,甚至還想買幾瓶放家門口。
但后來他才知道,其實是因為他是傅讓夷出現(xiàn)反標記現(xiàn)象的源頭,也是治療里最重要的一環(huán)。
“我和之前那位大佬聊過了,傅讓夷這個情況屬于典型的反標記現(xiàn)象,但還好,不算特別嚴重,也沒有像之前那個Alpha一樣出現(xiàn)精神失常的狀況,這可能是因為傅讓夷自身的精神力和痛苦耐受力要高于一般人。”
李嶠的最后一句,像一根細細長長的針,沒入祝知希的心口。
痛苦耐受力……他寧愿傅讓夷沒有這樣的東西。
李嶠并不知道傅讓夷這次出現(xiàn)意外的原因,但他是清楚的。在倒計時所剩無幾的日子里,傅讓夷表現(xiàn)得平靜、鎮(zhèn)定,一直在想辦法滿足他的心愿。祝知希甚至都相信了,他可以接受這件事,可以好好地過自己的生活。
說不定再過幾年,這段婚姻、這短短幾十天的陪伴,也都可以被放下。
直到發(fā)現(xiàn)傅讓夷休克,祝知希頭腦瞬間空白,那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傅讓夷根本不可能放下。
他只是習慣性用沉默應對痛苦的侵襲,直到崩潰為止。
“那怎么辦?”站在病房外,祝知希問李嶠,“有沒有什么好的治療方案呢?那個大佬那么厲害,應該有辦法的吧?”
“AB之間的反標記現(xiàn)象在臨床上是特別罕見的,如果是Omega就好辦很多,提取信息素作為藥物進行反復剝脫,有點像針對A的‘標記清洗’,但是B沒有信息素啊,想要徹底清除是不可能的。”李嶠說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你也別擔心,你們的情況和那個案例又不同,你們又不打算離婚,人專家說了,短期內(nèi)半封閉治療,先把信息素指標穩(wěn)下來,重點在于減少和反標記對象的分離,多接觸,多安撫。”
那這不是和易感期差不多?只是焦慮抑郁大于對欲望的需求吧。祝知希聽完,松了一大口氣。
“包我身上!”
住院第一晚,傅讓夷睡得并不好,盡管他一聲不吭,可睡在小床上的祝知希能感覺到,他呼吸聲很沉,一直輾轉(zhuǎn)反側(cè),檢測儀器中途發(fā)出好幾次中度警報。
后半夜祝知希睡著,卻模模糊糊感覺到一只手撫摩他的臉頰、鼻梁,還有眼皮,時間很久。他醒不過來,卻覺得那就是傅讓夷,因為左手無名指的戒指,那觸感不會錯。
是害怕這一切都是夢嗎?所以放心不下,半夜也要下床來檢查?
可是一到白天,傅讓夷又格外正常,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焦慮,甚至還會勸他回家補覺,問他在展覽期間請假是不是不好,吃飯時堅持自己動手,還幫他擦嘴角,甚至會開玩笑。
在祝知希回來時,傅讓夷說:“你噴得太少了。”
“什么?”祝知希一聽,立刻抬起手臂,東聞聞西聞聞,就好像他真的能聞到信息素似的,“沒消除干凈嗎?”
“嗯。”傅讓夷用一只手掰著膠囊,一本正經(jīng),“一股甜膩膩的黃油味。”
“真的?誰啊,誰的信息素這么沒禮貌留我身上?真煩人。”祝知希甩完鍋,立刻起身,準備回到門口隔離區(qū)補噴,沒想到被叫住了。
傅讓夷輕笑了笑:“嗯,沒禮貌的奶油紅豆鯛魚燒。”
“啊?”祝知希一愣,下意識摸了摸嘴角,“你怎么知道我剛剛吃了這個……”
傅讓夷下巴抬了抬:“小票露出來了。這么好吃嗎?買了十個,一個也沒帶回來?”
祝知希低頭一看,還真是。
“那是因為我突然好餓,一下車就聞到了,排了一會兒才買到的,一口氣全吃完了。本來我是要給你帶的,但是李嶠說不可以。”他把小票塞回去,人也坐回到椅子上,肩膀一松:“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傅讓夷坐起來些,靠近他,朝他嘴角伸手。祝知希還以為自己嘴上還沾著紅豆餡,但下一秒,傅讓夷的食指就戳上他的唇邊。于是他的嘴角就被動上揚了。
“不好笑嗎?”他微微歪頭,望著祝知希,“你好久沒有大笑過了。”
祝知希忽然有些委屈,下意識癟了嘴。但很快他就調(diào)節(jié)過來,拉住傅讓夷的手晃了晃,沖他笑:“你好起來,我就會很開心,開心就會笑啦。”
然而第二晚,傅讓夷狀況也并沒有好太多。祝知希知道,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天亮之后沒多久,雪球就要離開了。
因此他也睡不著。
傅讓夷不能離開病房,也不能再受刺激。于是一大清早,祝知希自己悄悄離開,回到婆婆住院的地方。原以為她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應該還睡著,誰知去了他才發(fā)現(xiàn),婆婆竟坐在病床上陪雪球玩球。
但雪球已經(jīng)沒有力氣咬拽了。
“我知道它快不行了。”婆婆說,“我能感覺到,所以不敢睡覺。”
她說著,又問:“你怎么來這么早?要好好睡覺啊。”雪球也跟著發(fā)出嗚嗚聲。
祝知希笑著說:“我就是……突然特別想雪球啊。”
明明倒計時已經(jīng)消失,可他卻好像還能隱約聽見那聲響,一分一秒,流沙般逝去。越是靠近,他越難過。
“小希,你能不能幫我去買一份早餐?我突然有點想吃湯包。”婆婆說著,從枕頭下面拿出錢包,抽了一些紙幣塞到他手里。
“現(xiàn)在嗎?”祝知希有些為難,但也不知道怎么解釋,“要不再等等?我……”他望著雪球逐漸渾濁的眼睛,不知該說什么。
“現(xiàn)在吧。”婆婆看向他,露出平靜的微笑。她仿佛一個寓言故事里的先知和智者,對一切早有預感,不會受困于迷津。
“小希,都會有這一天的,人也一樣。”她銀白的發(fā)絲在燈光下閃爍著淡淡的微光,“正是因為有死亡,人們才能意識到,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很寶貴的幸福啊。”
于是,在這個涼爽又美麗的初春清晨,祝知希又哭著吃掉了十顆湯包。每咬一口,新的人生領(lǐng)悟就像滾燙的淚水一樣溢出來,被他吞進身體里。
見過動物大遷徙,也看過企鵝從冰川上排隊跳下,幫受傷的母豹接生過,也給小猩猩喂過奶粉,但這些充滿生命力的體驗,都沒能消除他內(nèi)心深處對死亡的恐懼。
然而,一場荒謬又奇妙的的生命倒計時體驗,一只小狗的離世,卻給祝知希帶來了缺失二十年的死亡教育。
媽媽你看,這是一只很好的小狗。它是新來的,你要幫我照顧它哦。
那天上午他回了一趟家,給雪球擺了一張小桌子。桌子上鋪了它曾經(jīng)待過的白色毛絨袋子,擺上了小狗零食和水果。
然后他收拾了好多東西,大包小包,搬家似的回了傅讓夷的病房。
傅讓夷看上去比他平靜多了,竟然還倚在床頭讀文獻。不過祝知希一回來,他也被這架勢給唬住:“這是干嘛?”
他看到了熟悉的卡其色的帳篷布。
祝知希仰起臉,笑嘻嘻說:“你在病床上睡不好,所以我把你的巢搬來啦!”
傅讓夷還是很懵,但本能地要下床幫忙,被祝知希摁住。
“你就一只手,昨天還在用呼吸機呢,你省省心吧。”祝知希袖子一卷,三下五除二就搭好了帳篷,又把行李箱攤開,從里面取出兔毛毯子和衣服,一一鋪在里面。
最后,他拉著傅讓夷鉆進去,陪著一起躺下來,摟住傅讓夷,笑得很甜:“歡迎回家。”
這里的帳篷缺了星星燈,比在家時昏暗,病房里亮堂堂的白晝,此刻變成了一個卡其色的“夜晚”,在昏沉的視野里,祝知希清楚地看到了傅讓夷凝視他的雙眼,柔軟得像水,小狗一樣的眼神。
“喜歡嗎?”祝知希往他懷里蹭了蹭,鼻尖快要貼上,“這樣會不會比較安全?”
傅讓夷沒有回答,蹭了蹭他的鼻尖,吻了他。
這是倒計時消除后的第一個吻,輕得好像蜻蜓點水。僅僅一兩秒,虛弱的蜻蜓就打算離開,但祝知希勾住了他的脖頸,手指輕輕拂過腺體。
“要多進行令Alpha有安全感的接觸……李嶠說的。”
傅讓夷盯著他,說:“接吻前就別提他了。”
第二個吻也輕輕落下,比剛剛更久一點。他們像是回到了曖昧期,借著續(xù)命的由頭,一步一步突破親密的界限,親吻,擁抱,只是安撫的對象顛倒過來。
斷斷續(xù)續(xù)地親了好多次之后,傅讓夷將臉埋進了祝知希柔軟的頸窩,深深地吸嗅,然后呼出長而深的氣息。
他沉聲說:“倒計時停止的時候,正好是早上的8點25分。好巧。”
祝知希怔住了:“和你的生日一樣的數(shù)字……”可是他怎么會知道倒計時停止的具體時間?
傅讓夷抵著他的鎖骨:“那個時間天已經(jīng)大亮了,剛好有一道光斜著照了進來,就落在我身上。”
“可能是它在和你說再見。”祝知希拍著傅讓夷的后背,輕聲說,“不要傷心,看到你難過,它在天上也會著急的。”
傅讓夷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又說:“其實已經(jīng)很好了。”
“嗯?”祝知希沒明白。
“本來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它了,以為它也不會記得我。”傅讓夷抬起臉,看著祝知希,“可是它竟然一直都記得,最后還能見上一面,看到它長大的樣子,還陪著它玩了很久,雖然是夢里。這樣就夠了。”
祝知希聽得心頭一酸,抿了抿嘴唇。
傅讓夷吻了吻他的額頭:“而且,你還在這里。”
他的語氣聽上去理智又豁達:“接受別離是每個人都需要面對的課題。天平的兩頭都是我希望留下的,但萬事難兩全,所以小狗跳了下去,它好像在告訴我,這是一場演習,讓我好好珍惜。”
人生在世,失去是必然,但死亡會將活著的人栓得更緊。
祝知希點了點頭,又問:“傅老師,你有看過《晦澀悲傷詞典》嗎?”
傅讓夷搖頭。這一聽就是會百分百吸引祝知希的書名。
祝知希解釋說:“我們平時不是會有很多傷心的時候嗎?情緒是很復雜的,現(xiàn)有的詞匯根本不夠表達。于是有一個人,他結(jié)合了各種語言,創(chuàng)造出來很多精確表達各種悲傷情緒的詞。其中一個,我印象特別深刻。”
“是什么?”傅讓夷問。
“一種咒語,用來紀念深愛的人或事物的離去,念出來,就好像在正式地和它們告別,把這些美好的記憶留存在過去,然后走向新的生活。”
祝知希說完,清了清嗓子,聲音很低、很輕地念了出來:“Solla, Solla, Solla.”
傅讓夷眼角微微泛了點紅。他靠上祝知希的額頭,學著他的樣子,認真地重復了一遍這咒語:“Solla, Solla, Solla.”
這一刻,他們仿佛回到孩提時代,褪去成人的故作堅強,變回兩個畏懼死亡的孩子,這個溫暖的巢穴相互依偎,互念咒語,完成了一場特殊的慶祝儀式,然后擁抱,沉沉睡去。
這是這么多天以來,他們睡過最安穩(wěn)、最香甜的一覺。
護士進來做檢查時,看到病房里的帳篷也嚇了一跳,還以為走錯了房間,靠近后,彎下腰,她看見了面對面摟抱著的兩人,松了口氣。
“手不會麻嗎?”她小聲自言自語,不忍心叫醒,決定晚點再來。
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天都黑了,祝知希還窩在傅讓夷懷里呼呼大睡,直到護士小姐進來,輕聲把他叫醒。他腦子都是懵的,頭發(fā)也睡得亂七八糟,就這樣暈乎乎地離開了帳篷,跟著護士小姐出來。
“是有什么事嗎?”他關(guān)上門,輕聲問。
還沒等護士開口,他就聽到一個聲音,嚇得肩膀都抖了抖。
“還問有什么事?我倒是想問問你。”
一轉(zhuǎn)身,他就看到祝則然擰成麻花的眉頭:“大祝,你嚇我一跳。又怎么了?”
“又怎么了?”怕吵著病人,祝則然直接拉過腦袋睡得跟鳥巢一樣的傻弟弟,到走廊盡頭靠窗的位置,才繼續(xù)道,“你給我發(fā)的那個郵件什么意思啊?我這幾天忙得頭昏腦漲的,才看到,那視頻你什么時候錄的?什么倒計時,死不死的,都是什么玩意兒?”
“嗯?”祝知希抬手,抓了抓臉頰,“視頻……”
祝則然繼續(xù)叨叨:“還讓我給爸看,你想讓我嚇死他啊?神神叨叨的,祝知希,你不會是信了什么邪.教吧!”
視頻!
祝知希忽然倒吸一口涼氣:“我忘了取消那個定時郵件了!”他追悔莫及,抬手拍打自己的腦瓜子。
祝則然愈發(fā)看不懂了,但還是伸手抓住了弟弟的手腕:“停停停,本來腦子就有點問題了,還打,真打成智障了。”
祝知希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只好胡編亂造,試圖糊弄過去:“那個……我前段時間去報名話劇選角來著,那個角色吧,馬上要死了,然后試鏡的情景就是臨死之前給親人留一個視頻……”他說完,擠出一個笑臉,露出小兔牙,“怎么樣,我演得好吧?”
“好個屁。”祝則然不客氣道,“演點兒吉利的吧。”
祝知希連連點頭:“行,我去演善財童子,你演我的財神爺!”
祝則然氣極反笑。看他這樣,也松了口氣,看到視頻時他嚇得不輕,二話沒說就找了過來,還以為自家傻弟弟這是沒了小狗,大受打擊,直接精神失常了。
看來還沒到這程度。
“你吃飯了嗎?”祝則然沒好氣問。
“沒呢。”祝知希搖頭,“你快給我點,我要吃牛排。”
祝則然:“……我欠你的。”
盡管如此,他還是打電話給助理,讓他訂了祝知希愛吃的西餐,餐廳沒有外賣服務,需要等助理取了餐再送來。
“再去別的餐廳買點清淡的,病人適合吃的。”
掛了電話,祝則然朝病房的方向瞥了一眼,說:“我那個體弱多病的弟婿,還好吧?”
“他哪里體弱多病了?”祝知希立刻維護起來,“他胸肌比你大。”
“胸大就健康?”祝則然冷笑一聲,“庸俗。”
“你不庸俗。”祝知希翻了個白眼,“嫂子不長那樣你上趕著拿你的臉碰瓷人家手掌心?”
“祝知希你!”
祝知希吐吐舌頭:“別這么生氣啦,氣壞了身子更抓不著狐貍啦。”想到反標記的事在AO之間更常見,他忍不住提醒,“你可得注意自己的身體,別跟我家傅老師一樣,突然厥過去都沒人知道。”
“管好你老公就行。”說到這個,祝則然又想起什么,冷笑一聲,“你猜我昨天接誰電話了?”
“誰?”祝知希眨眨眼。
“傅讓夷他爸。”
祝知希莫名:“他給你打電話干嘛?”
“讓我?guī)兔s叔叔出來吃飯,他們傅家的企業(yè)最近好像出了點事兒,想找咱叔幫忙解決,這事兒我之前就聽說了,傅家還忙著轉(zhuǎn)移財產(chǎn),想把小兒子送出國去。”祝則然說著,眼神中透出一絲輕蔑,“沒想到他電話都打我這兒了,多奇怪啊,我也沒慣著,直接就說:呦,出這么大事兒呢,怪不得你家老大都住院了也沒人來看一眼。”
祝知希聽完,也和祝則然擺出一模一樣的表情:“然后呢?你幫他們了?”
“我說了個活話,說可以幫忙問問,畢竟他們是傅讓夷的爹媽。”
祝知希卻說:“那也不必,以后別管了,事情只要不牽扯到傅老師就行。”
兄弟倆正聊著,走廊忽然走來幾個人,穿得倒是普通,可儀態(tài)卻很不尋常,步伐驚人得一致,尤其是領(lǐng)頭那位,看上去四十歲左右,模樣板正,表情嚴肅。
祝知希只是瞥了一眼,但一回頭,發(fā)現(xiàn)祝則然一直在盯著看。
“你看什么呢?”
祝則然瞇了瞇眼,語氣有些驚訝:“這不是……孫秘書嗎?”
“孫秘書?”祝知希并不認識,但他知道,能讓祝則然詫異的人,絕對是大人物。
“穿著便服差點兒沒認出來……他怎么來這兒了?”祝則然很是納悶,嘀咕著,見對方在其中一間特護病房前站定,抬手準備敲門。
他愣住了:“那不是傅讓夷的病房嗎?”
作者有話說:
天堂的雪球揮舞著小爪子:所有人,Solla,Solla,Sol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