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滾!”
大小姐的全力輸出告一段落,李篤的記憶卻在靜默中忽然退回到二十一年前,那時她還在南方,蟬鳴的夏季,雨水和德國小蠊多得人頭皮發麻。
李小蘭帶她跋涉過污濁四溢的棚戶區,坐了很久的公交車去南城的市中心。
其實都不用到市區,棚戶區隔了幾條街道就能看到這座城市光鮮亮麗的一面。
但李小蘭大概怕她自己尋路找回去,所以能走多遠走多遠。
市中心跟棚戶區確實不同,下的雨像珍珠,一顆一顆潔白圓潤的水珍珠滴滴答答滾落地面,停下來時便拼湊出成片的泛著漣漪的鏡子,倒映出熱帶雨林般絢麗的高樓大廈,一張張雨水潮氣蓋不住明媚的臉,以及一條將天穹攔腰截斷的橋。
李小蘭和李篤在一座天橋邊下的車。
那天橋好長啊,水面的倒影甚至看不到它的盡頭。
李篤仰頭看,看了很久。李小蘭左右四處看,也看了很久,最后順著她的視線拉她上天橋。
高處的視角跟下面是不一樣的。
每一級臺階的風景都不一樣。
這個城市太大了,太忙了。
越往上走,地面上的人越像螞蟻。
蕓蕓眾生皆螻蟻。
但到了天橋上,螞蟻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熙攘擁擠的人群。
天橋上不僅有行人,兩邊還擺著各種各樣的小攤,后面的攤主有打傘的,有穿雨衣的,剛剛好組成人墻,阻擋了視線。
李篤在人來人往中好奇地看著那些披風戴雨的攤主和堆在他們膝蓋前的雜貨攤。
有賣電話卡的,賣皮包的,賣首飾的,算卦的……居然還有叫花子。
市中心原來也有叫花子。
叫花子清一色的破帽破線衣破褲子,有捧搪瓷杯的,也有面前擺著豁口碗的,還有坑坑洼洼的小鐵盆,杯碗瓢盆里多多少少都有錢,最多的那個是夾在兩根手臂里的小鐵盤,李篤一眼掃過去就算出數目來,比李小蘭打一天工多多了。
要是李小蘭這回沒回頭,做叫花子也不錯,李篤想。
她看向李小蘭。
李小蘭同樣在看那個夾著小鐵盆的叫花子。
那是個跟李篤差不多年紀的小孩,有手臂但是沒手,膝蓋以下只有褲管,沒腳,整個人趴在一只裝了輪子的平板車上,頭發原本應該是打了結,被雨水沖得一綹一綹,亂七八糟糊在臉上。
黑乎乎的臉上有雙黑黢黢的眼,眼角堆著棚戶區的雨,跟市中心一點也不配。
李小蘭忽然狠狠地跺了下腳,拽著李篤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小蘭沒回頭,李篤回了,看著那個小叫花子,咂了下嘴,心里居然怪遺憾的。又走了幾步,不遺憾了,心想,你等著,我有天肯定要跟你一樣加入丐幫。
李篤再也沒回那座天橋,也沒能跟天橋上那位小小的丐幫銷售精英做同行。第二天蒙蒙亮,李小蘭背著她去了醫院,見了一個叫方愛軍的人。
可是啊……
藏在心里的話竟也會一語成讖。
李篤恍惚明悟,原來從那天起她就是個叫花子了,這么多年她一直在乞討。
路過的誰都能看出她衣衫襤褸、形容不堪,可偏偏只有她以為自己是個小隱于野的絕世高手,挖空心思耍著猴戲,還以為自己多高明。
真可笑。
令人……
令貓作嘔。
方規無暇顧及快要碎了的李博士,貓在旁邊一聲一聲干嘔。
這貓是個人來瘋,平時不管她她活得比誰都健壯,一旦多看她兩眼,關心她兩句,她立刻就喘上了。
幫貓把身上的毛理干凈,貓就醞釀著吐肚里的小毛球——但看起來這貨肚子里好像沒什么存貨,方規一眼不錯地觀察了她半天,她就裝模作樣嘔了半天,結果只嘔出一口白沫。
方規捧手心里仔仔細細觀察了一會兒,找到了一根……大概率是她自己沾上的。
“別裝了。”方規沒好氣地拍貓頭。
從毛發光澤和入手的噸位來看,方規估摸著貓平時伙食挺好,可能太好了。
貓喉嚨里呼嚕一聲,扭頭往自己爪子上吐了口口水,抹臉,抹完臉看天花板看地板,注意到兩腳獸還盯著她,忽然吭咔一聲,接著干嘔。
方規服了這戲精,“慣的你。”
后面的李篤不防被這人聲喚回現實,慢慢坐起來。
“圓圓?”
大小姐對貓比對人上心多了,哪怕知道貓九成可能是裝的,也要再觀察一會兒,隨口應了句:“干嘛?”
李篤也不知道叫大小姐干嘛。
她有好多話想說,想說她沒裝,但大小姐確實挺慣著她。
想來想去,話都吞了回去。
只想叫她。
“圓圓。”
方規真不想理這一大一小兩個神經病嬌氣包,起身就近去廚房洗手。
李篤比貓先追上。
“圓圓。”
方規不樂得看她一眼,“有事說事,沒事滾。”
李篤往后退,退到門口想起來問:“滾去哪兒?”
方規沒看她的臉,不知道李博士這是故意討打還是又習慣性窩囊上了,氣不打一處來。
才一抬腿,余光便看見貓竄進來,硬生生收了,“你不是要帶貓去醫院嗎?”
李篤還沒回話,只見圓墩墩的貓身一個橫向漂移,什么角度進來的什么角度滾出去,靈活得醫生見了指定發愁。
“算了,先別去醫院了。”方規甩了甩手上的水,“去買化毛膏,貓草也行,不知道是不是真積毛球了,這幾天勤給她喂點。”
李篤木訥地:“哦。”
轉身去開防盜門,握上門把手又想起來問:“化毛膏就叫化毛膏嗎?要什么牌子的?貓草一塊兒買嗎?”
方規沒說話,她總感覺李博士的三連問有種很強的既視感。
她好像刷到過類似小視頻,臺詞和人物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彈幕一堆“啊是是是,我家那位也這樣”、“我老公也這樣,湊合過唄”*、“讓男的干點活真是不夠生氣錢”的評論。
李篤看大小姐的臉色莫名陰沉下來,小心翼翼地又喊了聲:“圓圓?”
方規一手按住突突直跳的額角止住沒來由的聯想,一手指門外:“滾!”
……
方規沒等李篤回來就走了。
她洗完手去看手機,發現尤總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聯系不上人,改用微信喊她趕緊去公司,說她和客戶正在回公司的路上,客戶點名找小方總。
但客戶什么來歷她沒講。
方規沒多想,揣上手機去樓下掃了輛單車,自行車快蹬冒煙了緊趕慢趕到公司,尤薇和客戶還沒到。
不過也是前后腳。
剛去衛生間洗了把臉,經過門廳恰好看到尤薇和一個戴著漁夫帽的男生出電梯。
看那人走路的姿勢有點熟,方規腳步頓了下。
她認出那人,正想離開現場的同時,那人也認出了她。
看她想走,那人急忙揚起手喊道:“阿姐!阿姐是我啊,耀宗,方耀宗!”
方規停下來,挑起一側眉:“別叫我阿姐,我跟你可沒什么關系。”
“阿姐阿姐阿姐阿姐……”方耀宗快步走近,到方規面前兩臂張開,看樣子想來一個擁抱。
尤薇及時把方規拉開,“跟你說了見客戶,衣服都不知道換一下的?”
方耀宗搶著接話道:“阿姐見我穿什么都行,能再見阿姐我就很很很高興了。”
方規依稀記得方耀宗比她小四五歲,但看他言行舉止,似乎已經有了豐富的社會經歷。
不過再豐富,帽子摘下來還是一張胡子拉碴也遮不住年少輕狂的臉,一張嘴還是那個當年把兩個姐姐氣得離家出走的小王八羔子。
方耀宗有兩個姐姐,方亞男和方想南。
方規剛學會叫這兩個姐姐的名字,方亞男方想南就和父母搬離了方家大院。原因很簡單,比起兩個女兒帶來的安穩生活,父母更想要一個傳宗接代的兒子。
方亞男和方想南都很喜歡方規,比起寄托了父母全部希望的弟弟,她們更喜歡并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方耀宗剛出生的那兩年,倆人還經常有事沒事去大院。
那時方規上小學,方亞男和方想南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初中,上高中的方亞男一三五晚上回來給方耀宗洗尿布,上初中的方想南則周二周四幫上夜班的父母看孩子。
方想南有時候會把小孩帶到大院,因為她實在照看不過來,員工宿舍樓的左鄰右舍她不熟,還是大院里的人熟一點。
大院里的姨姨們幫忙帶一會兒,方想南還能把作業寫了。
方規不喜歡這個離開方想南懷抱就時時刻刻哭個不停的小怪物,方想南每次都在最外面那一排,盡量不吵著方規。
后來方亞男沒考上大學留在家里專職替父母帶孩子,方想南才算解脫。
小王八羔子的混事兒多了去了,現在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成興公司的客戶……方規心里罵了句世界真小,轉念一想,她自己不是也在成興公司里干銷售么。
就是不知道方耀宗過來找她是不是成興安排的,以及這倆人有什么打算。
去會議室前,方耀宗先去了衛生間。
尤薇這才有空跟方規介紹他來歷:“這位方總是‘奇趣大觀潮玩’的創始人,看不出來吧?一個系列的盲盒一季度吸金八千萬。老成讓我專程去接的,可我也沒想到人家是專程來找你的。”
“真是成興安排的?”方規擰起眉,“那他為什么不跟我說,他知道我在你車上。”
兩三句話功夫,方耀宗從衛生間里出來了。
方耀宗不把自己當外人,不停盛贊方規上次那手連環單玩得多漂亮,對個中細節了如指掌。
換別的客戶方規倒愿意跟他商業互吹,可對著方耀宗,她提不起興致。
方耀宗車轱轆話說完了,另起話頭說阿姐不愧是方家大小姐,完美繼承了方愛軍同志的商業頭腦。
方規剛從褲子口袋里掏出硌胯骨的手機,啪地將手機往桌上一扔,面無表情道:“你再提方愛軍,我跟你就真沒話聊了。”
方耀宗嘻嘻一笑,兩手放在膝蓋上晃著身子道:“阿姐別生氣嘛,我也是太久沒見阿姐了,收不住。要是惹你不高興了,你……你就打我,好嗎?”
方規快被他惡心壞了,拿起手機看了眼屏幕,正要假借電話走為上計,卻發現解了鎖的屏幕上浮出李篤的名字。
李篤剛給她打了兩個電話。
方規正好離開,“你們慢聊,我回個電話。”
電話只響了一聲對面便接通了。
方規忍耐著方耀宗帶來的焦躁問:“怎么了?”
“沒什么。”李篤的聲音很輕,“我打算告訴她們。”
方規:“?”
方規腳趾頭沒動一下就反應過來李博士想做什么:“你瘋了?這種事情你有什么好跟人家講的。”
李篤的聲音里居然帶了幾分笑意:“要講的,我已經和沈總見面了。”
方規氣血上涌腔調頓時變了:“你受什么刺激了?你別亂來!你不準——”
“嘟嘟——”
李篤放下手機,視線回到對面:“我有信息要披露。”
沈曉睿擺出愿聞其詳的姿態。這好像是李博士第一次主動約見,沈曉睿意識到這次見面或許不尋常,于是拋下手頭工作第一時間赴約。
她做足了心理準備,且很有預見性地放下剛剛端起的咖啡杯。
“我在四歲的時候設計給我的生理學父親服用過量安眠藥,在他熟睡后,我在房間點火并將房門反鎖。我全程有意識、并清楚知曉這些行為導致的后果。”
第42章 [太陽][太陽]
李博士果然語不驚人死不休。
盡管做足心理準備,沈曉睿本能地卻想抓住什么東西,于是她端起剛放下的咖啡杯。
危地馬拉安提瓜頗具野性的酸苦在口腔中肆虐良久,未能等到熟悉的回甘。
透過純粹心理作用導致的微微虛化的空氣,沈曉睿不禁打量起李篤。
她的視線似乎被桌面因震動而輕微移位的手機吸引,神情漠然,好像并不關心自己披露的信息可能帶來的種種影響。
沈曉睿對李博士的認識存在遞進過程。
起初,她只是對熱排放轉化課題本身感興趣,如李博士所言,雇主很看重能夠扭轉舊技術對生態環境損耗的研究。
沈曉睿最初談的也只是課題的轉化成果。
李博士本身并非典型的創造者或領導者,在她身上幾乎找不到鋒芒和熱情,反而有淡淡的厭世感——這種氣質沈曉睿不陌生,許多陷入瓶頸或找不到目標的探索者都會有,還好大多是暫時的。
而在物理世界、意識世界失去方向,或是對萬事萬物運轉的認識過于深刻的思考者與洞察者,通常是持續性的厭世。
如果只是一個厭世的天才,即便李博士的研究課題再合雇主的胃口,李博士本人也很難從沈曉睿這個入口通過,繼而進入雇主的視野。
沈曉睿了解自己的雇主,她喜歡招攬愿意改變世界的人。識別這樣的人很難,不僅要看她做的事、說的話,還要有一些非常不經意間展現的……屬于創變者的特質。
兩億報價讓沈曉睿正視了她先前只當做賣家的李博士。
她對自我的認知十分清晰,包括自身的價值、項目的價值、對手的價值。
其實在梁教授給出初步分析之前,沈曉睿便隱隱有所察覺。
李博士會讓這些價值互相對抗,她甚至讓自己也作為對抗的元素。
真正促使沈曉睿大費周折將李篤從項目持有者轉為創始人乃至所有者,是她在報價后那狀似無謂的一句話:
——“不會是最好的企業家。”
但會是最好的研究者,科學家,或者創變者。
沈曉睿有種預感,李博士會在某個領域大放異彩,也許就是她現在的課題。
因此,對李博士的評估才如此繁瑣、全面。
兩次談話下來,梁教授推測李博士有一個很不美好的童年。
而她的對抗是在保護自己。
原生家庭和悲慘童年是導致心理疾病的兩大誘因,很難講是近年的科普宣傳強化了這種印象,致使越來越多的人不恥于暴露性格弱點——畢竟可以將性格弱點歸因于二者。
又或者,它們真的能讓人的靈魂變得殘缺。
手機再次震動時,李篤驀地移開視線,雙手扶上膝蓋,準備起身。
沈曉睿在心里嘆了口氣,她沉默了太長時間,這給了對方不太好的信號。
她搶先拿起了李篤的手機,握著手機,沒有立刻給出去。
沈曉睿問:“那么你同樣有必須這樣做的目標動機,對嗎?”
她不算隱晦地傳達出強烈偏向性,而后不緊不慢地將又一次震動的手機遞給對面,“等你處理完手頭上的事情,再給我答案,好嗎?”
李篤垂眼看了片刻,接過手機。
但她也只是隨意滑動了幾下屏幕,便把它背面朝上放回去。
再開口,李篤聲音如常,既沒有音調的變化,也沒有情感色彩。
“我的生理學父親和我的母親是近親結合,他長期家暴我的母親,這是動因。”李篤說,“至于直接動機,他想送我母親去賣|身。”
杯沿碰上唇部,沈曉睿輕輕啜了口咖啡。
好苦。
沈曉睿顯然是在思考這種情況下比較適宜的措辭,李篤不在乎,給了對方幾秒鐘消化時間,她接著說:“我懷疑他沒有在那場蓄意縱火中喪生,他的死亡應該是那之后,有可能是在我十五歲……不晚于十八歲。你們可以在調查時順便搞清楚。”
如果方愛軍的消息來源不是方規,最大的可能是李小蘭。
不過李小蘭經不起刺激,所有能聯想到縱火事件的蛛絲馬跡,都能讓她恐慌癥發作,人事不省。
李小蘭沒有足夠的能量向別人傾吐這件事。
所以,還存在一種微乎其微但合乎情理的可能性——李大沒死。
李大不僅沒死,他還找到了方鎮,或者,方愛軍找到了李大。
這都不重要。
“你應該著手應對將來的輿論風險。”李篤說,“相關的證據早已湮滅,我會給你提供我出生地的地址和一份名單,你可以派人去調查。你要……你將拿到不少于三份證詞,證明我的母親和我長期遭受虐待。”
李大在鋼廠的名聲臭不可聞,是鋼廠職工大院避之不及的潑皮無賴,還有人懷疑他害死了從小收留他的伯父伯母,且強迫他的堂妹和他結婚,所以“下崗潮”甫一興起苗頭,他就成了第一批被拍死在沙灘上的下崗人員。
一個下了崗的地痞流氓,揪著李小蘭的頭發讓去賣也不是為了補貼家用,而是給自己買酒喝。
李篤用撿了大半年的瓶蓋打了三斤燒刀子,買了兩盒火柴,然后去藥房買了安眠藥。
她至今慶幸李小蘭有幾個俠肝義膽的好鄰居,明知管李大的家事會被李大纏上,但還是有奶奶和阿姨站出來,堵了李大的家門,這給李篤留出了去買東西的時間。
因此,李篤認為他死了職工大院只會拍手稱快,未必愿意主動給警方提供有效線索,否則李小蘭帶她南下的過程不會那么順利。
“我給你提供另一份名單,去找我母親在愛軍機械廠的同事,我母親的身上存在人為造成的多種舊傷,而且精神輕微失常。一旦這些材料準備齊全,無論對我,還是對我將與你共事的雇主,都能夠一定程度降低負面影響。”
沈曉睿問了一個她認為至關重要的問題,“你母親也參與到縱火了嗎?”
李篤沒有正面回答,在沈曉睿耐心的等待中,她提出一個請求:“如果有可能,幫我找找我的母親,或者,幫我確認她是否還在人世。”
沈曉睿也沒有直接答應:“嚴格來說,你還不是我的同事,李博士。”
李篤微微笑。
分別時,沈曉睿問:“剛剛的電話,是打給你那位重要關系人嗎?后面的電話和信息也都是她?”
這事兒沒什么好隱瞞的,李篤“嗯”了聲。
是圓圓。
她沒接電話,方規改發信息,看起來是語音轉文字,中間有幾個錯別字。
「說了就說了燒了就他爹的燒了,讓一個四歲小孩子放火燒的能他大爺的是什么好東西[發怒]。行吧這事兒就這么著。狗約的成辛把方耀宗叫來找我還不知道要作什么妖,等我再去會會他。」
「嗯哎等下,你不是說那個那個公司資源背景都很好嘛,那剛好讓她們替你擺冰這件事。擺不平咱不跟她們玩了。啥也不是!」
下面還有一條信息,是中間沈曉睿讓她處理事情時她最先看到的一條。
李篤視線飄向上方,頂部用戶昵稱欄四個字,兩個「沒」。
沒規沒矩。
李篤不喜歡「規」前面的「沒」字,也不喜歡它后面的「沒」。
她點開那只仿佛要撓人的貓,點開修改用戶備注。
先刪掉兩個「沒」,然后刪掉剩下的兩個字,再填入兩個符號。
把「沒規沒矩」改成了「[太陽][太陽]」。
[太陽][太陽]:「硬氣點兒李博士!不準擺爛,敢擺爛別回來見我!」
第43章 “你想……嗎?”
方規說方耀宗的到來沒有預告,好像一個NPC憑空降臨,出現的節點在她剛闖完興機公司,過于巧合而顯得刻意。
尤總不完全贊同。
尤總說倒單那事兒過去一陣子了,闖興機公司則是早上才事發,現買機票飛過來沒這么快的,估計是真有業務需求。然后因為小方總早上剛犯事兒,成興不想讓方規接觸這筆業務,才有意隔開,奈何方耀宗對“阿姐”一往情深。
方規聽得進人話,但對方耀宗拉不起一點好感,聽到后一句,梆梆給了尤總兩拳讓她住嘴,“你就看著好了,這小子準沒憋好屁。”
方規喜歡不喜歡表現得特別明顯,她愿意為了開發一個新客戶天天泡人家公司跟前臺、行政甚至保安處得像酒肉朋友,但她要是不喜歡一個人,說話夾槍帶棒,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
偏偏方耀宗真是個混種,方規這邊都把“莫挨老子”付諸于行動了,方耀宗還追到工位上“阿姐阿姐”地喊。
波波認出了方耀宗,興奮得兩眼放光,抱著老雷的胳膊問知不知道他是誰。
老雷不認識。
波波:“那可是一代團長RIO!光圈老祖!活的圓夢大神!”
老雷扒開波波黏在他身上的手,“波波啊,說點哥哥聽得懂的,成嗎?”
波波眺望方耀宗的眼神儼然拉絲:“你不懂,RIO是我們吃谷人的信仰,一個團,只要有RIO,湖景海景夢情,沒有RIO搞不到的谷子。”
老雷:“……”
波波瞻仰了方耀宗不短時間,結果發現他心目中的大神竟然是方規的舔狗,圍著方規轉來轉去,頓時撕掉一層濾鏡,郁郁寡歡地丟開了老雷。
老雷反倒起了興趣:“那小伙子到底誰啊?很厲害嗎?”
波波無精打采道:“RIO,谷圈團長界大神中的大神,創造了一個月開37個固團12個散團零跑單的戰績。列表親媽至少五千個,廚力一般的真進不了他的團。好多官方主動找他合作。奇趣大觀就是他自己的牌子,合作的設計師都老某特愛某電的燙圈太太,收割力……”
眼瞧著波波恢復激情洋溢,老雷卻再度遭受文化沖擊,想說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艱難擠出一句:“你們二次元喲……”
波波見方耀宗顛顛兒地去茶水間給方規抱了一堆飲料回來,還挨個擰開瓶蓋,嫉妒得變了形,憤恨地撕扯假綠植的假葉子。
“你們二次元就不該入侵三次元。”
方耀宗愛丟人現眼那是他的事,方規管不著。
但他硬要貼上來,那就很討厭了。
方耀宗左手茶派右手寶礦力,嘴里問著阿姐喝哪個,胸口卻快要貼到人身上去。
方規抽出一支削尖的鉛筆戳在他下巴上,被鉛筆尖頂著,方耀宗不得已后退。
方規另一只手拽下方耀宗的漁夫帽,眼珠子一轉,跟一直往這邊看的波波撞上,鉛筆在手中旋了半圈,筆尖指向波波。
“方耀宗,那兒有一個你的粉絲。”方規豎起鉛筆,筆尖接著指向天花板,“抬頭。”
方耀宗不明所以地抬起頭。
方規扯起嘴角:“看見沒,360度無死角攝像頭,成興最喜歡監控員工辦公,你一舉一動攝像頭里都能看到。你在會議室還行,沒有攝像頭,這里不一樣。你是不是挺值錢的?那你覺得你不值錢的樣子放出去值不值錢?”
方耀宗放下飲料,拿回漁夫帽戴上,繼續嬉皮笑臉,“我是太久沒見阿姐了,我高興。阿姐,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吧。我跟你談業務,給你一筆大單做,好不好?”
方規心里雖然膈應,但她討厭人不討厭業務,沒問“有什么業務不能在會議室談的”,看方耀宗那邪性的笑,心知肚明問也白問。
她露出比方耀宗真心實意的笑容,“大單?行啊。你去安排餐廳。成興倉庫里有楊梅酒,你拿兩壺去地庫等著,我一會兒下來。”
方耀宗跟中舉的范進似的手舞足蹈歡呼起來,一溜煙小跑去倉庫。
見人走,尤薇從會議室踱步出來,問:“你把客戶趕走了?”
方規一手滑鼠標,一手轉鉛筆,忙里抽空回尤總:“沒,約了晚上吃飯。”
尤薇問:“你為什么這么討厭這位方總?”
方規朝尤薇勾勾手,示意她離近點,小聲說:“這崽種混得很,純純一混世魔王,禍全他闖的,打全他兩個姐姐挨的。他大姐沒考上大學,二十歲被父母逼嫁,彩禮錢全拿給這小子買進口玩具手辦。他二姐考上大學,父母不想掏錢,方愛軍給贊助的學費生活費,也全讓這小子偷走了,他爸還夸他干得好。我們當時都說這小子長大了肯定吃公家飯。”
結果不僅沒吃公家飯,年紀輕輕居然成了千萬量級的品牌創始人。
“現在是不是黑心黑肺的人比較容易賺錢?”方規疑惑地問,“怎么這小子還能賺到大錢?”
尤薇慈愛地摸摸她的腦袋:“時間差不多了,你收拾下東西,待會兒咱們陪這位方總吃飯的時候,你多跟人請教請教。”
方規把鉛筆放回筆筒,“讓波波也去。”
尤薇沒問讓波波去的緣由,方規想起什么又問了一嘴:“波波會開車嗎?”
波波是個本本族,最后不僅喊了波波,還喊了老雷。
走前,方規找徐熙晨借了根棒球棍。
徐熙晨因為經常深夜回家,在辦公室備了不下十根棒球棍。
徐熙晨東西交得蠻痛快,交出去了緊張地問:“你好像是去和客戶吃飯吧?帶這個干嘛?”
方規掂了掂棒球棍的重量,滿意地點點頭,在徐熙晨滿臉的關切中高深莫測地晃晃食指:“業務沒談成之前他不是客戶,他是達力德思禮*。”
徐熙晨噗一下笑了,站起來抱了抱方規:“小方總大戰邪惡德思禮,沖鴨!”
尤薇在電梯間看到棒球棍愣了下,“不至于吧,你不是……”她瞥了下旁邊的老雷和波波。
方規把棒球棍舞得虎虎生風:“有備無患嘛。”
尤薇說不至于的時候死活沒想到棒球棍那么快就用上了。
方規叫波波是認為波波跟方耀宗有共同話題聊,叫老雷則是讓老雷開車帶方耀宗。
但方耀宗一定要和她坐一輛車。
方規剛上尤薇的帕拉梅拉,方耀宗就開了后車門。
方規深吸了口氣,掂起棒球棍往后一戳,戳歪了,擦著方耀宗的頭皮打在車頂,“我要跟尤總商量怎么對付你,你去坐那輛。那輛原來是成興的座駕,不比尤總這輛差。”
方耀宗頭一歪,躲開棒球棍的同時屈身上車,一屁股坐下來,“阿姐你好狠的心,我給你送單子你還要對付我,弟弟好難過哦。”
“我再說一遍,不準叫我阿姐。我跟你沒有半毛錢關系。”方規將棒球棍頂到他臉上,“下去!”
方耀宗看向尤薇:“我想開發新的營銷模式,要很多種不同款的單品做測試,單開產品線不現實,我現在能想到的比較理想的方式是3D打印,至于我自己購買設備還是找人合作,我沒決定好,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這是從機場接到方耀宗到此刻,尤薇聽到的唯一一段跟業務直接相關的話。
方耀宗的表情不無挑釁。
二十出頭的年紀就能把生意做到千萬量級,方耀宗必然有兩把刷子,前面不管是故意挑逗還是存了別的心思,這會兒方耀宗算是把真刀拿到了臺面上。
方耀宗沖方規挑眉弄眼:“今天這車我坐定了。阿姐,你陪我也陪定了。”
尤薇的臉還沒徹底冷下來,耳旁先一聲冷笑,方規打開車門,拎著棒球棍一步跳下車。
徐熙晨給方規的是一根32英寸的棒球棍,80公分多一點,手臂自然放松的狀態下,球棍頂端正好觸地。
鋁合金棒與水泥地面摩擦發出的聲響令人頭皮發麻。
尤薇用總控打開右側后車門。
方規拉開門,雙手握緊棒球棍,重重掄了上去——
夯在了方耀宗匆忙逃開的座椅上。
真皮座椅“噼噼啪啪”綻開一條裂縫,迸出一團填充物。
方規收了棒球棍,手背蹭了蹭好像被填充物崩了一記的額角,笑容燦爛:“方耀宗,你知道我現在什么處境,我光腳不怕穿鞋的,你敢再找死試試?”
尤薇:“……”
尤薇心疼地看著皮開肉綻的座椅,想說什么又怕小方總更急眼。
……誰能信這貨有火就不分場合發啊。
尤薇默默打開左側后車門。
方耀宗連滾帶爬下了車。
棒球棍都快敲到人腦袋上了,尤總自然也不敢讓小方總陪方耀宗吃飯,怕吃到最后吃上了牢飯,于是路過李博士公寓順道給人放下來。
“你……你先回去休息,讓李博士給你煮點綠豆湯,消消氣。”
方規沒所謂,尤總讓她回去休息她就扛著棒球棍下車,順便帶了壺楊梅酒。
小方總一下車,尤薇立馬給李博士發信息讓她小心。
結合下午的信息,李篤不難猜到八成是“達力方”惹大小姐不開心了,于是將自己的狀態調整到一級戰備。
但沒想到她打開門時,大小姐的心情看起來居然不錯。
“喲,李博士,出息啦?”方規放下棒球棍,看著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李博士,還挺順眼,“談好了?”
李篤點點頭,“沈總答應協助善后。”
“好。”
方規進廚房給自己倒了碗楊梅酒。
別說,好久沒喝,饞。
李篤由著她喝,看大小姐的臉色由白轉紅,小心翼翼地問:“你想……”
方規喝完了一碗正在倒第二碗,沒聽見,也就沒搭理她。
李篤去衛生間洗了手,回來板板正正坐好。等大小姐放下碗,又喊了聲:“圓圓?”
酒勁兒微微上來了,方規轉過頭看她:“干嘛?”
“你……想不想……”李博士吞吞吐吐像個卡殼的機器人,視線飄忽不定,最終不知為何落在了她腹部下方,“你想……嗎?”
方規:“?”
第44章 這還不想?
催發激素分泌并影響特定欲望的因素有兩個,一是酒精,二是亢奮的情緒。
尤薇專門發信息警告小方總心情非常不好,結合圓圓進門就喝酒的行為,李篤認為推測她產生性方面的欲望是合理的,不合理的是作為被定性的工具,自己不應該主動詢問。
于是李篤平靜地接受了圓圓翻白眼反鎖臥室門的回應。
尤薇在信息里還建議她燒綠豆湯,給孩子敗敗火。
李篤翻看剛填滿的冰箱,找到了更好的選擇。
“你往里面放了什么玩意兒?黃連?”煮好放涼的粥,方規只喝了一口忙不迭拽過垃圾桶呸呸吐。
李篤攪了兩下粥碗,舀出一塊兒切成丁的綠色蔬菜,“苦瓜。”
“神金。”
方規推開碗,去廚房漱了口,拿了兩片面包,叼起面包邊看手機邊往臥室走。
“興機公司的客戶是……”經過客廳時,聽李篤慢吞吞地說。
方規的腳步隨之慢下來。
李篤把一勺浮著細密苦瓜丁的粥送進嘴里。
方規盯她。
李篤目不斜視。
方規湊近了看她。
李篤端起碗就著碗喝粥。
方規端起自己那碗苦瓜粥“當”地放到李博士面前。
李篤說:“環智醫療。”
方規飛快地在手機搜索欄打下一長串拼音,屏幕斜給李篤看。
“圓環的環,智慧的智。”李篤指點她選擇正確的漢字,“環智醫療的可能性比較高,同樣高的還有中馳衛正和艾尚明醫療。”
后兩個拼音聯想都有,足以證明均為具有一定影響力的大企業。
方規無法抵御李博士散發的智慧光芒,挪著凳子一點點靠近,充滿求知欲地問:“怎么查出來的?黑進成興公司后臺了嗎?”
李篤獨自咀嚼苦瓜,眼觀鼻鼻觀心,心想圓圓確實少了點法治觀念,“利用黑客手段入侵商業系統、竊取商業機密屬于違法行為。”
“我不會黑客手段,跟我沒關系哦。”方規手下連開三個網頁,挨個搜索,“我只會搜公布出來的信息,哇哦,百科官網都有哦,都是優秀企業,普通網民一定查不到它們的黑幕。”
李篤充耳不聞,余光看著,補充道:“此外,還有邁科療、言和……”
方規停下翻網頁的動作,“還有啊?”
李篤一口氣又報出六家企業名稱。
智慧的光芒隨每一個報出的名稱減弱一成,剛好湊夠十個,李博士報菜名似的報完,滅了個十成十。
方規撇撇嘴,腳踢凳子挪回原位。
李篤捧起第二碗苦瓜粥。
大型醫療企業多了去了,雖然李博士把目標縮減到十個,但跟一開始報出第一個時的心情完全不一樣。這相當于把人提到珠穆朗瑪一覽眾山小,然后一腳踹進泥坑,糊了兩眼泥。
刺撓。
方規嘟噥了一句“煩人”,霍然起身,“我去找成興問明白。”在這兒陪李博士招貓逗狗沒意思。
“這十家是市面上所有近八年產品名錄里有那16款醫療器械的企業。”李篤不緊不慢地說,“如果你認為成興可能要丟掉這個客戶或者被這個客戶丟掉,那么就是企業內部發生比較大的關鍵人士崗位變動,環智醫療、中馳衛正和艾尚明這三個可能性從高到底分別是65%或35%、55%或45%和30%或70%。”
方規沒聽明白,但李博士一拿出這種聽起來很精確表述也很嚴謹反正挺唬弄人的數據,她便不由自主地坐下來。
“為什么有‘或’?”
“環智醫療一位董事上個月剛剛升任一家通信企業總經理,他在環智醫療的任職時間為兩年六個月,與成興創辦興機公司的時間不符,不過環智醫療官網一篇社會責任報告里提出,與一家民企深度合作多年,共同探索增材制造在醫療行業的應用,且官方媒體有這位董事和成興的合照。
“艾尚明醫療的董事長前年年底辭職,去年年底低調入職一家外企,全家已辦理好移民手續。他曾就職的兩家公司和愛軍機械有業務往來,與成興在愛軍機械的時間線重疊。”
“中間那個呢?”方規看了眼手機,“中衛持正,怎么說?”
“中衛持正的情況有點復雜,他們一位獨立董事的履歷與興機公司總經理柴永強存在重疊,這位獨立董事最近剛因為涉嫌內幕交易被處罰。而他的前前任于興機公司創辦前半年就任,曾在十五年前帶隊視察過愛軍機械,獨立董事屆滿后轉為董事,任職兩年后調任中衛持正上級單位。”
李篤以職務為指代,沒有明確說出名字,但這已足夠。
方規摩挲下巴,若有所思道:“所以中衛持正的可能性反而最高。”
李篤說:“我依據相關性檢索綜合多種因素篩選出的這些,也有可能都不是。”
方規作勢起身:“果然還是找成興問清楚吧。”
“找成興前要不要先把達力方解決了?”
李博士用一句話——準確地說,一個詞——再次牽住了方規。
李篤念“達力”的發音很有意思,念的是英文版原名“Dudley”,雖然有意識把中間的爆破音吞進去一截好和后面的字無縫銜接,但還掛了點余韻。方規直到看了電影才搞明白,原來李篤講故事時的“達德利”就是電影里的“達力”。
方規想說李博士又拽上洋文了,可沒說出口自己先笑了。
想起方耀宗小時候那樣,她就忍不住笑。
大家都笑方耀宗,偏偏他最可笑。
方耀宗五六歲就很有達力德思禮的雛形了。父母寵壞的腦子、囂張跋扈的性格、肥碩的身軀。有陣子大院里的姐妹們都罵方耀宗是豬,方規率先跳出來說不能這么罵,太侮辱豬了。
豬雖然胖,但除了排泄物每一斤都有每一斤的做法和吃法,不像達力方,每一斤都是排泄物沒有完全成型的樣子。
方規從來沒想過侮辱一個胖成球壞出膿的天生惡種有什么不對。
哪家正常孩子五六歲專頂女生屁股把人頂翻的?
往前數,兩三歲還放他進大院時,不管到哪家都是看見什么都搶,搶完咣咣一頓砸,說他兩句立刻失禁攻擊。方想南后來寧愿半夜偷跑出來在大院保安亭補作業,都不敢再把這孩子往大院帶。
方亞男更別提了,年紀輕輕被父母逼著嫁給一個大她整一輪的老光棍,結了婚伺候完老的,還得去隔壁樓伺候方耀宗,不然方耀宗就到她夫家門口繼續失禁。
好在方想南有能力時果斷帶姐姐直接去了國外,方耀宗和父母不久后也搬離方鎮。
這么一算,*有近十年了。
方耀宗現在看起來沒小時候那么“球”,或許是長高的緣故。方規是因為他不岔開腿走路就要夾著大腿肉的羅圈姿態認出他的。
這樣一個人長大改頭換面變成新銳品牌創始人,一口一個“阿姐”,說要給她送大單……
方規把自己頭割下來都不信。
不過挺好奇他年紀輕輕靠什么賺了上千萬,才耐著性子陪尤總看他表演。
后面她自己演不下去了,故意找機會嚇唬他。
方規錯神想了篇往事,李篤已經列出了方耀宗的弱勢項。
“方耀宗的「奇趣大觀」系列玩具手辦,原創設計只占到四分之一,其余都是找畫師約稿畫的熱門角色的二次創作,其中部分向版權方購買了商用許可,但有一小部分沒有。所謂原創設計也是一些自帶粉絲的畫師的作品,但他沒有履行與畫師的合作協議,已經有三位畫師發表過聲明了,不過聲明中有些關鍵內容模糊不詳,可能雙方都有些見不得人的割韭菜目的。
“除此之外,也有人去外網查證版權方是否授權給「奇趣大觀」。已經有一家漫畫工作室在官網發布公告,稱未授權給任何非本國機構。
“另外,他還有騷擾網友的事例。”
方規剛在臥室里也在搜方耀宗的黑料,搜到的遠沒有李博士這么詳細,蔚為壯觀,“跟成興搞到一起的果然沒一個屁股底下干凈的。”
李篤說:“漫畫工作室近些年日子不好過,他們未必不想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但跨地區侵權案前期成本較高……”
方規聽得懂她的意思,擺手道:“這我管不著,方耀宗沒在業務上傾軋我,我就不在生意上搞他。”
李篤點頭,圓圓講究一碼歸一碼。
“他在這個時間點找你談業務,不見得真是上門送生意。有可能是想趁熱打鐵,拿購置新設備作噱頭,圈投資商一筆。”
方規說:“我沒打算跟他談什么業務。他愛找成興找成興去,他敢惹我先給他腦殼敲碎……哎等下,我得給尤總打個電話。”
就那么愛尤總嗎?李篤想到了,沒問。
方規這通電話的時間可不短,打完還在里面忙活了一會兒,等她出來,李篤都躺下準備睡了。
客廳燈關了,方規下意識放輕腳步,貓似的小跑到沙發旁邊,對準李博士的腦門“吧唧”親了一口。
“我真喜歡李篤的腦子。”
親完開開心心又回了臥室。
李篤翻了個身,平躺換側躺,瞥見餐桌下面的楊梅酒壺。
劉姨每年釀楊梅酒,大部分被成興拿出去做人情,為了突出自釀,一貫用的是裝油那種白色塑膠壺,看著廉價,實際密閉性不錯,放車里隨帶隨走,路上不怕磕碰。壺身半透明材質,晚上拎回來這壺兩斤裝,消下去約莫5公分的高度,大約四兩。
這還不想?
可能是……酒喝得不夠多吧。
圓圓一般都是一斤起。
李篤又翻了個身,背對楊梅酒。
也不想讓圓圓喝太多酒。
唉。
第45章 這話李篤愛聽。
惦記尤薇昨晚電話里答應她套方耀宗的賺錢秘訣,方規等了尤總一上午,結果尤薇下午快下班才進公司。
方規拎著包進了尤總辦公室。
尤薇才從冰箱拿出一瓶礦泉水,見小方總進來,丟給她,自己又拿了瓶,“我先喝口水。”
方規看著她一口氣喝了半瓶不帶停的,等不及地問:“昨晚聊得怎么樣啊?我看波波今天一早過來就把他桌上「奇趣大觀」的手辦全撤了。”
尤薇笑了,“昨晚聊了半宿,最大的收獲是把波波徹底聊脫粉了。”
說了一句繼續喝水,手指向對面的椅子,示意她坐。
方規坐是坐了,坐下來扶著桌沿往尤總邊上挪。
尤薇懂,小方總性子急的,遂直入主題:“方耀宗本質上做的是以粉絲為基礎的社交經濟,數字藏品也在做,還在網上發行什么奇趣幣,都是你們Z世代的新奇玩意兒。賺也是賺你們Z世代的鈔票。哎,不過現在消費結構Z世代確實占主力,抓住這部分消費者,鈔票是好賺的。……你不會在搜Z世代吧?”
尤總視力好到沒朋友,而且不掩飾自己窺屏。
方規快速瀏覽了Z世代的含義,手指滑動,眉頭也跟著上上下下。
“我就占個出生年份,這里面跟我寫的啥也不沾。”
Z世代,又稱“互聯網世代”、“二次元世代”、“數媒土著”。這代人出生在網絡信息時代,深受信息科技產物影響,而且活動也在線上居多,所以消費行為自然也是數字內容占大頭。
方規暫時沒想通為什么有人會花上萬買張卡片,也不理解一個原價四五十塊成本價甚至不超過十塊錢的小玩偶最后能賣到數萬元甚至幾十萬——至于完全誕生在網絡不存在實體更沒有任何監管的虛擬幣更刷新了她對于貨幣的理解。
卡片和手辦就是「奇趣大觀」的主要商品類目,說白了還是玩具。「奇趣大觀」上季度賣得最好的一款單品,是一只表情兇惡粗看有點恐怖細看十分瘆人的長牙猛犸象,連獠牙帶尾巴統共手掌長的一只青灰色Q版猛犸象,標價69,賣了近十萬只,而限量的兩種形態,二手交易網最高掛到了12萬一只,有只6.6萬的上周成交了。
這讓方規更不解。因為過不了一年它就一文不值。
從小方總對IP衍生品這一類新鮮事物的陌生及下意識的抗拒來看,她的確不太像Z世代。
“人為自己喜歡的東西買單很正常。消費,要么滿足使用價值,要么滿足情緒價值,總歸離不開這兩項。”尤薇說,“使用價值或許在其次。而情緒價值也不完全來自商品本身,它本身的社交屬性能為擁有者帶來社群賦予的認同和追捧。”
方規想起不久前林爽剛踩的坑,“私域社群。”
“比私域社群更……”尤薇斟酌了下措辭,“無腦。”
方規:“啊?”
“私域社群還要培養粉絲忠誠度,還要給粉絲上課,這玩意不用。”尤薇進一步解釋道。
“比如一個人現實里面沒什么朋友,網上朋友一大群,如何長久與這些朋友保持粘性,如何獲得這些朋友的認可甚至崇拜,其實跟現實里面與朋友相處一樣,都需要費腦子費心力。如果有一個東西只要擁有它,就能讓很多人留言點贊,那么不管這東西有多貴,自然有人為它買單。方耀宗抓住了這部分人的心理。
“‘猛犸’賣得好,除開「奇趣大觀」給它做的設定確實切中了挺多二次元的內心世界,讓他們覺得‘猛犸’是自己的化身,還有個原因是方耀宗自己也下場炒。他是個老‘倒爺’了,知道怎么把一個東西炒到天價。先找托制造這東西很熱門的假象,然后搞饑餓營銷,中間再摻雜一點目標客戶群體的故事。說白了,前代網紅產品「某茶」的套路,被他搬到二次元玩了。”
說到「某茶」方規就懂了,“營銷嘛。”
“對。方耀宗參考的是泡某某特。營銷方向帶了點收藏屬性。”
方規倒也研究了泡某某特,也不對她的口味,聽尤薇講了半天,腦子轉得太快太雜,眼光不自覺發直。
尤薇看她不像沒聽明白,倒像在想事情,有意等了一會兒,把這次的課上完:“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社交消費,我們這一代還有人集郵,再往后九零初的誰搞集郵?我媽那一代喜歡收藏紙質書,一本書那真是收藏到棺材里帶走。Z世代不一樣,智能產品更新換代快,社交短平快,收藏屬性短平快,這些快就需要類似于‘猛犸’這種易于流通的情緒商品承載。”
給小方總上了半天課,講了半天方耀宗,尤薇逗她:“昨天那一棍掄得解氣嗎?”
“點我呢。”方規聽出尤總的潛臺詞,撓撓耳朵,“修理費要多少呀?”
“我上午剛把車送到4S店,那邊的人說要換得整套換,這種保險難報銷,估計大部分得自費。報價單還沒發給我。”
“嗯,不管多少都我賠。”方規說。她動的手,就算尤薇不找她,她自己也要問的。
尤薇好懸問出一句“賠得起嗎”,想想今天是發薪日,也聽說小方總今天去財務室了,有心思看她怎么應對。
方規翻翻包,翻出來三百二十四塊五角。
有零有整帶硬幣的現金一把推給尤薇,小方總乖巧地并起貓貓手。
“喏,全部家當。”
尤薇瞧著五角硬幣都覺得稀罕了,狀似牙疼地吸口氣,“剩下的怎么辦?”
小方總罕見不好意思地對了對手指尖,“你不著急,我慢慢想辦法,總歸少不了你的。著急的話……”
尤薇問:“今天不是剛發工資嗎?你應該有不少獎金的。”
方規:“花掉了花掉了,沒花掉的都在這兒了。”
尤薇開玩笑逗她的想法多一些,指著包里讓內側夾袋鼓囊起的一卷鈔票,“那不是還有嗎?”
方規皺皺鼻子,“不是我的。”
應該是李篤塞進來的。
昨天到飯店門口她把包翻了個底朝天沒看到這么一卷。
再逗下去搞不好傷孩子自尊了,尤薇把錢塞回方規甚少離身的包里,“逗你的,方耀宗是公司客戶,維修款我找老成報銷。”
“也是。”方規想了想,成興招來的惡心玩意兒他得負責,“那我出一半,先付個定金。”
把整錢拿出來給尤薇,留了零錢。
尤薇佩服小方總這敢作敢當的性子,便不再跟她掰扯,“行,我不急,到時候你有了再給我。”
方規給尤總比大心:“愛你么么噠。”
尤薇最受不了小方總泛濫的愛,推她出門:“下班了,走了走了。”
經過幾樁不大不小的事情,尤薇大概摸清了小方總的路數,“把攤子支起來”之類的話她說了不止一次兩次,思考問題的出發點也好像在琢磨參透其背后的商業邏輯。
捎小方總的那段路上,尤薇問:“你真打算自己創業?”
方規搖頭:“不是創業,是做生意。”
尤薇:“有區別嗎?”
“創業要資金,技術,商品,這些我都沒有。”方規說,“所以我直接做生意。”
“你這說的是漢語連起來就讓人聽不明白的話倒挺像Z世代的,”尤薇笑,“不過確實,你沒有資金,也做不了高管什么的……給成興打工賺的錢你是不是也看不上?”
“仨瓜倆棗,不夠利息錢。”小方總一本驕傲。
“你要不也研究一下自媒體。”尤薇隨口說,“我朋友圈有個老板……公司經營不善破產了,還了兩年債,把還債過程還有應對銀行、機構催收的經歷發到網上,居然也積累了不少粉絲,現在自媒體成他主業了。每天就幫粉絲出主意對付催收,還有分享正能量,定期帶帶貨,收入也不錯。日子總要過的嘛。我以前還沒什么概念,看他朋友圈才知道我國現在負債人口已經用「億」計量了,不包括房貸的。”
方規沒聽出尤總安慰她的意思,以為是給她出主意,“負債老板的粉絲也大部分是負債的吧?先攏堆火吸引人過來抱團取暖,然后扒人家衣服?太損了,不要。”
尤薇一想,啞然失笑,看了下左右,道:“過這個路口我把你放下了。”
尤總回家不往這個方向,她今天去市區辦事。
剩下幾百米,方規不是不能自己走,點頭說“好”。
剛進小區就看到李博士從快遞自提柜的方向過來,懷里抱了兩個快遞盒。
李篤離進公寓的大門近,在門口的臺階下等她。
這段距離夠方規從包里掏出那卷鈔票,到李篤跟前,一聲不響塞進她褲子口袋。
李篤沒問為什么不收,到樓上洗干凈手,見方規在客廳里坐,拿出手機打開一個界面送到她面前:“新單位預付的薪酬到賬了,數數。”
全英文界面,李篤敢讓方規看,是因為賬戶余額的格式全球通用。
一長串數字就算了,前面貨幣符號還是美刀。方規哼出一串后鼻音,忍住了沒陰陽怪氣。
大尾巴狼李篤。
搞了半天前段時間凈給她裝呢。
還說什么新單位嫌她開價高……
呸。
圓圓情緒全表現在臉上,李篤看了會兒,看得人快要咬她了,忙說:“醫科大的違約金我是找你借的,現在我有能力還了。我明天去開張卡,你拿著用。”
方規這下忍不住了,“我又沒說讓你還,我說那么一堆,你就聽見這句了嗎?”
“一碼歸一碼。”李篤說,“我要了評估組組長的聯系方式,她是一位很優秀的組織行為學家,心理學方面也頗有建樹,我近期會和她交流一下……‘缺愛’的問題。”
李博士說得坦然,都不像李博士了。
方規從李篤臉上眼中找不出作妖的跡象,勉為其難道:“也不用辦卡。口袋里有錢我存不住的。我要用的時候找你好了。”
這話李篤愛聽。
方規看她莫名蕩開的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拿起自己手機給尤總發語音:“尤總,我有錢啦!你報價單出來直接找李博士。”
李篤:“……”
第46章 “我養你。”
「奇趣大觀」或者說方耀宗這個客戶,尤薇做主分配給老雷和波波跟進,方規沒意見。賠償尤總的費用由李博士買單,這事兒在方規這里就算了結了。
至于尤總找李博士線上轉賬還是線下面議,方規也不在意。
尤薇跟李博士約了線下。
見了面,李博士的第一句話是問:“她最近在忙什么?”
雙方心知肚明這個“她”是誰。
“小方總忙業務呢。”尤薇不無揶揄,“你倆天天住一塊兒,你連她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問話的人不考慮對方心情,被問的人也不至于當做攻訐,李博士表情欠奉,語氣不變:“不知道所以問你。具體忙什么業務,可以介紹一下嗎?”
天天忙得人影不見一個,難般見一次幾乎認不出來她,原來白白嫩嫩的大小姐變成了黑黑瘦瘦的外勤銷售。
上次取消的屏幕共享授權也沒說恢復,李篤每隔兩天都要拷問自己的原則,然后用理智說服情緒不要做不理智的事情。
至少圓圓現在每天還回公寓。
“在跑市區的口腔醫院,具體哪幾家不知道。”尤薇說。
“成興的設備效果達不到醫療器械要求的精度吧?”李篤問。
“遠著呢。”尤薇說,“我最早進這家公司也想過從醫療領域入手,了解過技術參數后就放棄了。”
增材制造在醫療領域的落地使用場景比較多,特別是在口腔科和骨科,應用相當廣泛。但醫療領域要求的打印精度、打印材料、軟件服務,以及廠商服務商的醫學背景都非常高,「信誠興達」最高端的桌面級打印設備也無法滿足醫療的精度要求,更別提配套服務所需的專業背景。
于是尤薇索性將醫療行業排除主要目標客群。
不過當時聯系過的一些醫院、私人診所的名單還在客戶庫里,不知怎么讓小方總發現了新賽道,一頭扎了進去。
尤薇一向鼓勵手下的銷售人員放心大膽去開拓,去嘗試,大不了就是撞南墻,但在嘗試過程中積累的經驗、學到的知識、獲取的信息、訓練的直覺可是一個尋常單子換不到的。
而且一項產品應用到哪些領域,有時候并非由生產者決定,消費者和使用者往往能發現更多用途,有很多案例表明生產者有時鎖定的目標客戶群體實際并非真正的消費群體。
小方總一沒有業績考核壓力,二沒有生活壓力,她愿意去嘗試尤薇也愿意給她時間和空間。
更何況——
“這孩子挺拼,思路也活,思路太活了。她有種很敏銳的商業直覺你知道嗎,行動力還強,好多我原來以為辦不成的事情到她這兒就……很簡單辦成了。”
尤薇講起小方總眉飛色舞,她越來越欣賞這個差點兒被她拒之門外的銷售新人。當然小方總也不能簡單地以銷售的身份來定義,她做的很多事情包括她想問題的方式不拘泥于銷售理論,沒有銷售人員那種潛移默化根植于意識的服務理念,更不是奔著解決問題去的。
但要怎么定義,尤薇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到準確的標簽。
對一個昵稱是「沒規沒矩」的人,沒辦法用標簽。
“小方總早晚成大事,”尤薇感慨道,“希望是在財經頻道而不是法制頻道看到她。”
李篤對尤總的熱切不是很能共鳴,她抓住尤薇短暫停歇的間隙,提出另一個問題:“你們后來討論過興機公司嗎?”
尤薇略顯遲疑地搖搖頭,忽而一笑,笑容有點無奈,更多是無意識的寵溺,“這家伙做事有點三分鐘熱度的,一件事說不管就不管了。”
李篤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問尤總要報價單和費用明細。
尤薇把電子版的單據發給李博士。
“座椅?外力擊打?”對維修單上標注的損傷原因,李篤不無詫異。
“棒球棍打的。只差十公分不到就掄到方耀宗腦門上去了,小方總沒跟你說?”
尤薇手機里存有視頻,一并發給李博士。她那天只記得警告李博士小方總心情不好,沒講具體原因。
李篤當時也沒問,這會兒看了視頻才知道方規這一棍打的,但凡再偏十公分,沒準兒真要上法制頻道。
視頻只有畫面,沒聲音,方耀宗的嘴臉足夠令人作嘔,可是能讓方規下狠手……
李篤將視頻定格在方規下車前,那時棒球棍已經懟到方耀宗臉上了,“方耀宗說了什么?”
尤薇從對面換到李博士身旁,把進度條往前拖回看了遍。
回憶方耀宗的言行舉止,尤薇也皺眉,“這個方耀宗真是典型油膩男,他一直叫方規阿姐,方規不讓他叫,他又說他有大業務,讓方規陪他。這種男的多了去了,就愛手上嘴巴上占點便宜,到哪兒都想讓人尤其是女孩子舔著。小方總沒給他開瓢算他運氣好,也算小方總運氣好。”
李篤一言不發。
尤薇見李篤,主要還是想跟她多聊點小方總:“我最近跟老成談好,可能就要著手準備離職了。小方總這邊,她說她想做生意,做什么生意她也不說。我在老成這兒能幫她就幫她,我走了就不知道后面的人對她怎么樣了……”
尤薇說尤薇的,李篤在感受自己的憤怒。
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詮釋“憤怒”的憤怒。
有那么一段時間李篤聽不到任何聲音,耳內只有一片尖銳的爆鳴。
“……我也問過小方總,她是不是跟方愛軍鍛煉過,有時候你很清楚就能感覺出她的思維絕對不是打工人的思維,而是企業主的。”尤薇還在說,“她說沒有,方愛軍就沒打算讓她繼承愛軍集團,從不讓她摻和經營,方愛軍說管理公司太復雜了。她還說她對方愛軍的江山也不在乎,我有時候真忍不住想,如果方愛軍帶著小方總及早接手經營,愛軍集團在小方總手里未必不能做出一番新成就來,可惜啊,浪費了一顆好苗子……”
不是的,李篤一邊在心里無聲反駁,一邊冷靜地處理自己的憤怒。
一直到十一歲生日后一個月,方愛軍仍經常帶方大小姐參加各種商業活動,有時候也會跟她講生意經。廠里大事小事,方愛軍總會帶上她。
很長一段時間,所有人都默認方愛軍的江山將由方規繼承——小小年紀就能在人群中響亮喊出“方愛軍拖薪,你是無良壞老板”的大小姐,總歸不會虧待員工。
十一歲生日宴上,方愛軍亦在一群高管前說等明年這時候讓方規進公司,交代這些高管做好準備。
方愛軍只有這么一個孩子,方愛軍是孤兒,沒有別的親戚,愛軍集團不給方規還能給誰。
李篤也這么想。
變化發生在方規十一歲生日后的某天。
一夜之間,方愛軍掀翻了對方規的未來規劃,決心把他的女兒養成一個頭腦簡單無憂無慮的洋娃娃,且很快付諸行動。
那年有什么大事件?
方家大院一夜之間驅逐了除方愛軍之外的所有男性,異姓姐姐們的父親統統被驅出方家大院,倉管、保安、門衛……也在當夜換成女性。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人在屋檐下,沒人去找方愛軍問究竟。
除了程文靜,活著的人里,只有李篤知道發生了什么。
李篤還記得大小姐睡熟,她從樓上躡手躡腳下來時,方愛軍的拐杖將為人父的恐懼和憤怒狠狠戳在地板上。
他的身后,是瑟瑟發抖無聲流淚的程文靜。
——“她才十一歲啊!她就是個孩子啊!他怎么敢?!”
李篤站在樓梯拐角,回想大小姐和她分享的經歷。
大小姐說方愛軍今天帶她去參加某位合作方的壽宴,宴會好無聊,但是有很多漂亮的小姐姐唱歌跳舞。
說那個合作方對方愛軍很重要,方愛軍對那人畢恭畢敬。
說那個合作方很喜歡她,抱了她好幾次,方愛軍都吃醋了,喊程姨帶她出去玩,后來宴席沒結束就帶她走了。
大小姐恐怕至今都不知道,方愛軍不是吃醋,是恐懼,和憤怒。
和李篤現下如出一轍的憤怒。
方規確實不知道。
方規今天很開心,她前前后后蹲了快一個月,終于再次蹲到了何氏口腔醫院副院長何疏影,并且當面跟她互加了微信。
上回方規便是在等這位何副院長時等到了沈曉睿的好友申請,何副院長口頭上說回頭加,誰知轉頭把她拉黑,還跟保安說不許讓她進何氏醫院。
方規想去的地方,還真沒誰能攔住她。
這不就讓她逮到了。
何疏影直言怕了她了,何氏口腔是私立醫院,出入都是精英階層,一個小姑娘整天神出鬼沒算什么。
但何副院長是真忙,趕著出差,加完微信匆匆忙忙地跟方規約了周五。
方規不擔心何副院長爽約,到樓下給何疏影發了條微信,一來確認時間段,二來確認何副院長有沒有拉黑她。
拉黑也沒關系,繼續蹲。
何疏影回得很快,周五下午兩點到三點。
方規心情好,心情好就想來點兒酒,楊梅酒又被李博士扔了,但沒關系,她自己在樓下買了兩罐啤酒。
提著啤酒上樓,開了玄關燈接著開客廳的燈,燈火通明下坐著一個仿佛入了定的木頭人。
方規在木頭人前面來來又去去,木殼子忽然無聲無息綻開來,蹦出一句話。
“圓圓,我最遲月底搬市區,你和我一起去。”
開罐啤酒發出細微的氣泡破裂聲,方規一點兒沒聽出李博士語氣中的異樣,李篤隱藏得很好。
方規對瓶吹了口啤酒:“我才不跟你一起去,我還跑業務呢。”
李篤說:“成興公司的工作不要做了。”
“干什么?”方規有心跟李博士開玩笑,“李博士有錢了,想包養我啊?”
李篤說:“我養你。”
方規想了想,“可是我要還債哎。”
李篤說:“我會想辦法還債,我有能力幫你還債,可能需要一定時間,但我有能力。”
方規挑眉:“4.7億,你確定?”
李篤毫不猶豫:“我確定。”
方規問:“有什么條件和要求?”
李篤說:“沒有,你不用再出去工作,你想做什么都行。”繼續做無憂無慮的大小姐最好,不要接觸任何臟東西。
李博士的神色太嚴肅了,嚴肅中還有些莫名的……讓人喉頭微梗的東西,方規忍不住想逗逗她。
方規拿著一瓶啤酒坐在了李博士的腿上,雙手環住她的后頸。
她剛喝了幾口啤酒,冰鎮啤酒讓她呼出的氣息略微發涼。
她緩緩靠近。
鼻尖對鼻尖的剎那,方規在李篤的眼底看到了熟悉的磷火般的冷光,很深很深,可她在另一雙渾濁的眼睛中看到過,所以她一眼認出來。
方規搖搖頭,盯著李篤眼中那兩簇冰冷的火焰,唇邊浮出一抹笑,聲音卻是冷的,和剛從冷藏柜拿出來的啤酒一樣冷。
她一字一頓:“我、不、要。”
第47章 手把手地安撫自己取悅自己。
方規今天心情很好。
這種好源自于一次微不足道的成功,通過自己的堅持、不要臉,以及堅持不要臉而獲得的成功。
沒有依靠任何其它東西。
單純靠她自己的堅持。
何疏影沒認出她。
方規也沒告訴何疏影她是誰,現在在哪家公司,做的什么工作,為什么找她,僅僅因為堅持和一點點與陌生人交往的策略,就為自己爭取來一次談話機會。
方規喜歡這樣的成功。
至于談話的主題、目的、效果,方規沒想。
她是吃了三次何氏口腔的閉門羹后,忽然樹立起來的目標。
她要見何疏影,無論如何都要見何疏影。
何氏口腔是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批私人診所,或許是最早定位只為有錢人提供服務的私人口腔診所。
方愛軍是何氏口腔的忠實客戶。
方規的印象里,何氏口腔一天只接待一位客人,帶著客人在漂亮的洋房和花園里像老朋友一樣閑聊,品茶品咖啡。從頭到尾除了進手術室,整個過程不會給人任何“到了醫院”的感覺。
口腔是很私密的部位。
有些人很在意自己的形象。
但是看牙反而是最破壞形象的事情,鉗子扯開一個人的嘴,再威嚴不可侵犯的形象也成了一塊任人宰割的皮。
丑陋又無助。
何氏口腔之所以受到像方愛軍這種有錢人的青睞,正是它以極佳的私密感保護了客戶脆弱的自尊。
一個客戶的年費幾乎都夠開一家普適性診所了。
基于高昂的收費,很多東西老何院長都采用有錢人喜歡的方式,比如手工打磨替換的機體、模型,每一顆假牙都用對待藝術品的方式雕琢。
在某些圈子里,只要說是何氏口腔的客人,便能收獲溢于言表的認可和贊揚。
方愛軍就喜歡這樣。
跟買一個丑到可怕的手辦就能獲得的認可一樣,架不住它確實戳中了人們內心隱秘的需要。
方規還記得最后一次來何氏口腔,不巧碰上了何疏影和老何醫生的爭吵現場。
何疏影說父親這種模式不長久,何氏口腔從曾祖父到父親已經三代了,到她是第四代。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變化,老客戶流失嚴重,新客戶杳無蹤影。老客戶的年費不足以覆蓋滿足老客戶所需花費的成本。
爭吵破壞了何氏口腔的靜謐,方愛軍帶著方規掉頭離開。
但方規很長時間都記掛著何氏口腔父女的分歧和爭吵。
現在看,何疏影終究戰勝了父親老何醫生。
何疏影把面向圈層特定客戶的何氏口腔做成了面向市場特定客戶的何氏口腔醫院,這中間肯定有一些機會——有一些她可以參與進去的生意。
方規腦子里有模模糊糊的想法,但她沒有深思,她暫時不想做太詳細的計劃。
計劃成形的那一刻,它就失去了意義,因為結果已然呈現:要么成功,要么失敗。
方規非常期待周五與何疏影的見面。
雖然她也不知道跟何疏影具體談什么。
管它呢。
總而言之,成功的喜悅讓方規非常開心。
開心到李篤說了瘋話,她第一反應居然不是離開,而是逗李篤玩。
她不喜歡李篤眼里那兩簇跟方愛軍一模一樣的磷火。
有些人或謂之曰“愛”。
狗屁。
方規喝光了手里那瓶啤酒,轉身拿起另一瓶。
另一瓶是黑啤,買來嘗嘗鮮。
轉身的動作在李篤的腿上完成。
李篤不知什么時候換的沙發相當寬,很舒服,反正李博士睡得很開心。
方規坐在李篤腿上也很舒服。
黑啤入口居然是甜的,兩三口便蓋住了上一瓶的清苦。
方規仰頭連灌下七八口,幾乎喝掉半瓶。
她隔著衣服摸摸肚子。
還好,沒有發脹的感覺。
但是有點熱。
她回來第一件事是洗澡,洗完換了李篤的大T恤,李篤穿上也很大的大T恤,過她大腿一半。
所以她外面沒再穿別的褲子。
熱的不只是外面這層皮膚。
一瓶半啤酒下肚,啤酒花成功與“成功”的喜悅勝利會師,引發了某種一旦發作亟需紓解的感覺。
方規憑感覺帶著搖晃、扭動。
“怎么會突然要帶我一起走呢?”
方規想不通,她歪頭看李篤,歪的程度很深,耳朵幾乎碰到肩膀。她順勢在肩膀上蹭了蹭被頭發絲勾到的耳廓。
李篤本來準備好了說詞,她不能明說是方耀宗的行為讓她看到了某些危險的、骯臟的可能性,她想告訴圓圓,賺錢途徑多的是,她可以一一展示給她看。
然而察覺到她組織語言的跡象,方規搶先開口:“前年這個時候我主動找你讓你帶我走,你怎么說的?”
嘴巴永遠比腦子慢三拍的李博士被她的問題封緘。
“前年的這個時候,事情還沒那么糟糕,我還沒有被哄著騙著被逼著簽下那么多字,你回方鎮,我去鎮上找你,我想讓你帶我離開泥坑,帶我去國外,你怎么說的?”
第二瓶500ml裝的黑啤也喝得差不多了,方規繼續仰頭灌,剩余的酒水比她預想中多,她的動作也大,一些酒水順著下頜流下來,很快洇濕了衣物。
李篤當然記得自己說了什么,不久前她被迫復習過,“我說我要跟醫科大解約,違約金很高。”
“不是。”方規搖搖食指,“是我在喝了好多酒哭著求你帶我走……”
她的視線自動追隨自己搖晃的食指,反應過來后方規自己笑了笑。
“我那時候嚇到你了吧?”
沒有比現在更嚇人。
李篤閉上了眼睛。
方規沒拿酒瓶的右手伸向背后,揪起衣服。
松松垮垮的大T恤連空空如也的酒*瓶一同扔去地板上。
方規說:“你知道那時你看我的眼神有多陌生嗎?不過也不能怪你,我自己看鏡子也認不出里面的人是誰。”
愛軍集團在李篤回方鎮的一個月前已有徹底崩盤的趨勢,好巧不巧,方愛軍第二次上人工膜肺。
真正兵荒馬亂的時候,方愛軍不頂用,律師不頂用,高管不頂用,偌大的愛軍集團早就千瘡百孔,只剩下一個被刻意養成花瓶的方家大小姐。
“你知道催收嗎?”方規問。
包括銀行在內的金融機構會把債務催收工作委托給第三方,那些催收人員很多都有案底,他們會不分白天黑夜追著債務人,用各種方式彰顯他們的存在感。
“我手機每天被爆死機,他們用軟件還是什么東西的持續給我發信息,就那種虛擬號,罵我是個喪盡天良的狗雜種,罵我應該去賣身還債,說除非我跟方愛軍一起進棺材,否則要把我賣到緬北。
“你到方鎮我去找你的時候,這種事情剛剛開始,他們去大院敲門,在門上刷紅漆,我已經受不了了,我當時沒告訴你你不帶我走我就會被他們搞死。
“但我沒被他們搞死,我又過了兩年這樣的生活,啊,其實現在也還在繼續,還好我早就學會屏蔽垃圾信息了。”
說話也好,回憶過去也好,李博士越來越清晰的痛苦也好,這些都敗不了方規的性致。實際上,李篤的神情越是懊喪她反而越快意。
算報復嗎?
方規不知道。
她也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過去兩年暗無天日的生活讓她許多情緒或者感覺之類的東西鈍化了。
她不再關注一件事的原因、經過、結果,只在乎自己某時某刻的感覺。可能是酒精帶來的,有些時候她對時間的概念也不是很強,沒有打標記就不記得某件事到底發生在哪一天。
一件事發生了,自然會有它的結果。
方規不在乎結果。
再壞的結果能比無力回天的愛軍集團更糟糕?
不可能。
那么干嘛讓它們影響自己的快樂呢?
不僅不能被它們影響,還要學會自己尋找快樂,制造快樂。
方規拉著李篤的另一只手往上。
用手指捏著她的手指手把手地安撫自己取悅自己。
李篤的額頭上很快滲出細密的汗珠,木頭人一般的李博士也會呼吸急促,發出連她自己亦未曾察覺的吟聲。
李篤當然有難以自已的時候,當她的自由意志冒頭,方規會用眼神警告她,然后拿開她的手。
方規自己也長了手,無非是自己的手帶來的感覺不如陌生物體強,但也不是不能湊合。
能湊合就不用一個不聽話的工具。
她自己來。
李篤快瘋了。
方規看得出來。
額角暴起的細小青筋,眼角滲出的生理性淚水,抿直的唇,繃緊的手臂線條……
可是跟她有什么關系?
其實有點關系的,在幾次明顯因失控而重得深得仿佛要嵌進體內的動作后,方規快到了。
她連忙把李篤空著的那只手按回胸前,然后急匆匆地去找她另一只手,調整到她想要的頻率和力度。
結束的那一刻,方規不可避免地失去重心倒向前方。
她就那樣靠在李篤身上恢復,展露著后頸和脊椎一串深邃的凹陷和嶙峋的突起。
身體累得不想動,嘴巴卻閑不住。
“你現在能說出你養我的話……這段時間你愿意用以前的態度對我,是因為你沒見過過去半年的我,窩在出租屋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
方愛軍死后,方規翻遍了遺留的賬本、報告、總結……所有封存在董事長辦公室保險柜的紙質材料。
她用了一年時間逼自己在各種形式的追債追責以及法院通知中學習她能找到的金融、財務、管理等等一切有關公司經營的知識,最后她發現這是一個根本無力回天的死局。
然后她逃到了申城,躲進一間林爽幫她租的小房子里渾噩不知終日,等待命運和法院的雙重宣判。
“你們這些人啊,不愿意改變自己不愿付出自己,就給別人修修剪剪,修剪成只能依附你們的廢物……可這個廢物廢到一定程度,變得不好看了,變得不是你們想要的樣子了,你們就很嫌棄,恨不得劃清界限離得越遠越好……”
恢復得差不多,方規坐起來,拍拍李篤的臉頰,“好了,按摩器,你的工作結束了。”
李篤眼中的紅色沒退干凈,嘴唇卻蒼白,幾無血色。
“想起來了吧?你以為我喝醉了我不記得,其實我記得很清楚,不然我為什么說你是按摩器?”方規笑著說,“我喝醉了問你,你一直把我當你的什么人,我又要把你當我的什么人,你自己說的,讓我把你當成一個按摩器,你只是一個按摩器。”
“我照做了。”方規抓起剛被自己扔到一邊的T恤,頗無奈地嘆口氣,“那你看,我也不能讓一個按摩器養著我呀。你說是不是?”
方規直起身套衣服。
靠山山會倒。
靠樹樹會跑。
何況一個按摩器?
方規準備抽身離開,卻發現失策了。
跪太久,膝蓋麻了。
李篤及時抓緊方規的手腕拉住她,另一只手則圈在她后背,“你是我的……”
那兩個字她忽然說不出口。
方規緩了會兒,掰開李篤的手,晃晃悠悠站起來。
還行,沒摔。
不知道是不是恐慌癥發作,李篤半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個字。
“李篤,你喜歡太陽。”方規看著她,有點嘲弄,還有點憐憫,“可是太陽怎么能被你關在家里呢?”
第48章 你目前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什么?
何疏影最近焦頭爛額。
……不。
從去年三月初第一次感受到焦慮情緒到如今,或許不能再用“最近”作為狀語描述它的持續時間。
何疏影六年前接手何氏口腔的經營,經過近三年籌備,何氏口腔診所于三年零兩個月前正式升級為「何氏口腔醫院」。
從診所轉型醫院意味著巨大改變:服務范圍擴大,醫療團隊擴充,設施設備升級,上線數字化管理系統,增加行政人力、財務、市場部門,開始和有關部門、相關不相關的社會組織往來,承擔起一部分社會責任……諸多變化不一而足。
最直觀的變化反映在呈幾何級增長的成本,還有那“郎心似鐵”頭也不回的老客人。
諸多變化在何疏影的預期內,她接受老客戶流失,接受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全年無休,換來“何副院長”的頭銜,醫院所有證照上的“院長”后面都寫著父親何顯之的名字,但醫院所有人都知道她才是做主的那個,內部文件及官方許可的文件中,何疏影的名字后有一個“代”的字樣,代表著她代何顯之行使院長權利,她才是何氏的未來。
與父親抗爭多年,何疏影堅定謀求改變,改變是對的,這家傳承自曾祖父的診所需要改變,不然它會在自己的手上終結。
口腔醫院掛牌后,依靠近百年的客戶名單,何疏影輕松叩開了多家外企的大門,成為外企員工牙科報銷的指定機構。
有了外企客戶積累,何疏影又開拓了幾家互聯網公司,半年內新增在冊客戶數量超過了過去九十年何氏口腔診所的客戶數量總和。
面對何疏影的志得意滿,父親先是貌似不屑一顧的緘默,后譏嘲她仍然踩在老子的肩膀上,醫院的生意不還是靠著老子的積累。
對此,何疏影認為父親只是死守“老克勒”的驕傲,不愿承認她的勝利,不愿承認游戲規則已經發生改變,“新貴”正在淹沒“老錢”。
為上層階級服務是何氏口腔誕生伊始便拿捏起的“腔調”。
曾祖父是國外進修回來的牙醫,專門服務租界的外國領事、教士、董事,后來客戶群體擴大到“老克勒”,但也止于老克勒。
一口“精致的牙”向來屬于階級和身份象征,服務對象從一國領事下沉到那些在洋行工作、住在漂亮洋房、開著小汽車的“老克勒”,這已是曾祖父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的妥協了。
但時代在變化,時代始終在變化。
何氏口腔并非一直延續至今,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公有化政策實施,何氏口腔被并入公立單位,直到改革開放,曾祖父才終于拿回“何氏口腔”的招牌,和這座本屬于何家的洋房花園。
何疏影在這座洋房花園度過了安穩的童年、少年、青年,一步步見證它所在的區域從私密、靜謐、尊貴轉向開放、喧囂、紛雜。
步入中年,她終于成為這座洋房的主人,并終于在洪流末端趕上時代發展。
醫院年尾總結時,何疏影躊躇滿志。
可她才得意不過幾天,疫情來了。
何疏影一直認為如果沒有疫情,她和醫院不至于一次次陷入窘境。
醫院起步便遭遇疫情打擊,依靠父親那幾位尊貴的超級VIP客人,撐過了疫情之初最艱難的時光。
喘息之后,醫院在何疏影的操持下,按照她的設想穩步發展。
何疏影堅持何氏口腔需要改變,改變是一條正確的道路。
然而在一切將要好轉時,突如其來的靜默擊碎了繁華虛景。
今年情況更加惡化,外企大量撤出。
那些有時像朋友一樣過來喝杯下午茶的外國客人一個接一個離開申城,回到甚至十年數十年未曾返回過的故鄉。
失去這些客人,何氏口腔打不過那些資本澆灌的、誕生之初便迎合大眾市場的連鎖機構。
何疏影沒有坐以待斃,她參加講座、義診,嘗試與保險公司合作,開發新的渠道。父親何顯之仍是金字招牌,他在業界的口碑和聲譽尚存。
她并非在做無用功,四處的活動使新客戶陸陸續續進來,然而無法填補老客戶離開的缺口。
雪上加霜,父親昨天打電話通知,不允許她再打著何顯之的旗號拋頭露面,他的幾位老朋友已隱晦表達不滿。
那幾位老朋友曾在醫院最艱難的時期慷慨解囊,某種意義上也是醫院的投資人。
如果他們離開,醫院只會死得更快。
回顧過去六年……不止六年,從她第一次和父親爭吵,已過去足足十年。這十年間她所做的一切都險而又險地踩在某條邊界線上,沒有犯過不可饒恕的錯誤。
一些短暫但耀眼的成功證明她的思路和方向都沒錯。
可是為什么她看不到希望,看不到轉機?
何疏影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張名片,名片放在一個不顯眼但她早晚能看到的位置。
「信興達您值得信賴的3D打印服務專家
客戶代表方規」
何疏影皺皺眉,秘書怎么又把這張名片放上來了?
何疏影考慮過增設3D打印科室,那些大型連鎖口腔醫院早就用上了3D打印,她知道有些醫學院校甚至已經開設了相關課程,世界變化太快了。
她接到過推銷電話,也和一些上門的銷售聊過一兩次,但昂貴的設備成本和后續的軟件服務費令她望而卻步。
正當何疏影要把名片丟進垃圾桶時,秘書敲門,“何院長,您預約的客人到了。”
何疏影在繁亂的記憶里搜索了兩秒,想起她是答應過誰今天下午兩點見面。
她疲憊地點點頭。
還沒說出“讓她來”,一個又黑又瘦的女生從秘書身后跳出來,也喊了一聲:“何院長。”
何疏影有一瞬間的空白。
她為什么會約這樣一個女生?
對方熟稔甚至親密地沖秘書眨眨眼,非常自然地拋出一個飛吻,而她那向來不茍言笑的秘書竟也回以有跡可循的微笑……
何疏影看了眼仍貼在掌心的名片。
她有種模糊的聯想,隱隱約約想起了一個往她擋雨刷塞名片被她現場逮到的推銷,一個電話里聲音沙啞語速飛快的銷售,但那個頭發遮眼不修邊幅的推銷員和面前扎起丸子頭露出明媚面龐的年輕女性……兩者之間存在出入。
秘書一如既往淡漠地沖何疏影微一頷首,關門離開。她跟了父親二十年,耳濡目染了父親的脾性。
何疏影對這個明顯日曬出來的黑皮女生倒是不至于眨眼就忘,她私下讓保安驅逐過不止一次,但每次這人都能從意想不到的角落鉆出來,她對這個本應讓普通人自慚形穢的別墅區很熟悉。
可是醫院還能擠出升級安保系統的費用嗎?何疏影絕望地想。
對于女生的忌憚讓何疏影無法端起基本的禮貌,她直白地問:“你是誰?你想談什么?”
女生背著手,環視院長辦公室,無端有種視察的姿態,好像她以前來過這里,正透過新的裝潢回望舊時風采。
何疏影為自己油然而生的想法啼笑皆非。
這間辦公室原來屬于父親,祖父,曾祖父。
風格基調由曾祖父定下,每次修繕時也都保持曾祖父的格調。
何疏影不喜歡它。
整座建筑,變化最大的就是屬于父親、祖父的院長辦公室。
網羅陽光的巨大落地窗并無改變,除此之外,書房般的氛圍絲毫不見蹤影。原先繁復華麗的木質天花板被改造成冷硬簡潔的淺色吊頂,充滿古典風味的古董家具換成了出自著名設計師之手的時尚單品。
處處透著低調但昂貴的簡約,是新時代的審美。
女生忽略了她前兩個問題,沒做自我介紹,她在何疏影從意大利訂購的弧形沙發上落座。
“你目前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什么?不要說錢,錢能解決很多問題,但沒有錢是最大的問題,略過它。”
何疏影:“……”
女生自顧自地展開話題:“新老客戶的不兼容?客戶流失?營銷成本太大?和連鎖機構相比,完全不存在的競爭力?”
何疏影的表情從不耐煩和迷惑漸漸轉為不悅,“你到底是誰?”
“好吧,那我換個問法。”女生轉回去看何疏影,鼻翼兩側幾顆暴曬出的雀斑微微漾起,“醫院是不是快經營不下去了?”
她的眼神明亮,符合她這個年紀應有的精氣神,但過于明亮,像手術刀的反光,鋒利刀刃折射出象征危險的森冷。
理智告訴何疏影這場談話該結束了,可是直覺——父親斥責為“女人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直覺”——讓何疏影用保守的防御姿態等待對方后一步行動。
看到她抱臂后靠的姿態,女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除了兩側過于尖利的虎牙,它們簡直像父親親手打磨的完美藝術品。
“現在向何院長介紹我自己,鄙姓方,你手里那張名片也是我的,不過你可以把它丟進垃圾桶了。”
女生這樣說著,把一張手寫的名片放在書桌上。
龍飛鳳舞兩個大字:
方規。
第49章 含著一口酒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忘了第幾次來何氏口腔時,方規便嗅到了那股行將就木的死氣。
隨兩任何院長的秘書屈阿姨去院長辦公室的路上,死氣愈發濃重。
盡管這是家新修不久的醫院,可方規就是在短短三百米的道路上看到了它日薄西山的枯敗。
按洋房來說,它的建筑面積不小,兩千平方。但作為容納兩個客戶群體的醫院,要把對外開放的營業區域和專供超級VIP客戶的私享區域分開,便顯得局促——兩個區域也無法完全獨立,服務二者的醫療團隊和后勤團隊總有重疊的部分。
近一個月的觀察下來,何氏口腔的問題真不少,管理疏漏首屈一指。
“首先是保安,負責門衛的保安做不到應查盡查。可能是延續了以前的傳統,VIP客戶不希望嚴密防衛——他們一貫把何氏口腔當做自己的私人領地。一輛好一點的車,即便第一次來,報上何院長的名字,保安就會放行。”
方規側面解答了何疏影關于她為什么能夠輕而易舉進入醫院內部的疑問。
“然后是工作人員的行為規范。”
護士、實習醫生、后勤人員在這座仿似蜂巢的建筑的一個小小巢穴做著大部分時間散漫自由的工作,只要豎起耳朵,總能隔著墻壁聽到短視頻的音效。
“不過一旦忙起來,他們確實很忙,手忙腳亂的忙。”
離配合默契差十萬次團隊協作。
“你有沒有注意過走廊上那些顯示屏?”方規問。
何疏影面沉似水,她不想任由一名年輕女性對她的醫院極盡挑剔之能。但她同樣不想去思考為什么她還會給對方自己愿意聽下去的暗示。
“宣傳視頻居然還打著前年的時間戳。”方規不無諷刺,“二樓西側衛生間還貼著元宵節的剪紙畫,馬上就中秋節了啊何院長。”
數肉眼看得到的管理疏漏能數上一刻鐘,沒必要。
客觀環境可以改變,而且最容易改善。
關鍵在于掌舵人。
種種跡象表明,何疏影早已亂了陣腳。
何副院長每天的行程都排得很滿,總是匆匆忙忙地外出,這種忙碌使她無暇沉下心來關注內部已然暴露的種種問題。
讓她顯出力不從心的恍惚。
過去一個月,方規至少在何疏影的視野里出現過六次,近距離攀談過兩次。第二次在車庫前和何疏影說上話時,何疏影卻沒能發現方規已經跟她打過電話見過面,一絲一毫覺得她眼熟的跡象都沒有。
或許這得歸功于方規把自己曬成煤球。
然而即便是現任何副院長的秘書屈阿姨,也在第二次看到方規時便認出她——你是方先生的千金吧?
屈阿姨說她看到名片沒想起來,看到那兩顆小虎牙便想起老何院長這位特殊的小客人。
方規請屈阿姨為她保密,不要告訴何副院長她的身份。屈阿姨爽快答應了,而且做得很好。
但是屈阿姨知道她是來推銷還愿意幫她——把名片放到何副院長桌上,讓保安記得放行,有時候還會給她水果甜點——不免令方規感到意外。
“人心向背,內外交困。”方規說,“如果目前的情況持續惡化,我想不到醫院不關張大吉的理由。”
何疏影鼻翼翕動,先天后天的涵養教養阻止她惡言相向。
有幾個瞬間何疏影真的想。
這些問題難道她自己沒想過嗎?她開始工作時,這個年輕女人沒準兒還沒開始換牙。
用得著你指手畫腳?
辨識出惱羞成怒的臨界點,方規笑了笑,這次沒露出虎牙,“我想何副院長找過咨詢機構,找過專家,咨詢過挺多人的意見。醫院籌備工作也是找咨詢機構幫你搭建的框架,對嗎?”
何疏影眼皮一顫。
“遇到困難,總是往外尋找出路,有更多的客戶就好了,有更多的資金就好了,影響力再大一點就好了,找專家來幫我就好了。”
何疏影給老何院長打下手時,方規確實還沒換牙,所以她清楚何疏影不需要一個年輕人盯著她的弱點不放。
“但是你真的需要更多的客戶、更多的資金、更大的影響力嗎?你真的需要一群背會一百個名詞就敢假裝業內專家的咨詢顧問指導你如何脫離困境嗎?”
何疏影也不需要一個年輕人在她面前故弄玄虛,她拿起固話話筒,撥下保安部的內線號碼。
“咨詢顧問有什么用?他們最擅長的模板化套路化運作,不管你抱著什么樣的訴求找他們,他們最終的目的都是把你肢解,敲骨吸髓。你開張時找他們,會成為他們協助企業轉型的典型案例。你遇到困難找他們,萬分之一的僥幸,你順利渡過難關,那么你會成為他們扭轉乾坤的實證。但大多數時候你過不了讓你病急亂投醫的那一關,因為他們會在幫你評估分析提前掂量你值幾錢幾兩,拆出你的黃金骨,在你不知道的時候物色買家,把你打包賣掉。他們不會失敗,因為你會成為他們協助客戶實現‘平穩著陸’的案例。”
老話講破船尚有三斤釘,咨詢機構那群豺狼禿鷲看一見這船破了,想的不是如何修補,而是怎樣能抓一把釘到自己袋子里。
愛軍集團就是這樣,方愛軍花了不菲的咨詢費從國外請來一幫所謂的頂級咨詢師,可他們做了什么?
全程奢華級的出差標準,方方面面的配置要到頂級,然而冠以高級合伙人頭銜的領隊只是去醫院和方愛軍握了握手,留下一群毛都沒長齊的實習生寫報告,自己拍拍屁股去度假——哦,度假的經費也找愛軍集團報銷。
評估報告附送的賬單金額足夠從醫科大買十個李博士。
不過那筆錢的三分之二咨詢機構沒有拿到,最早起訴愛軍集團的也是這家。
“與其讓幾個大學沒畢業的實習生幫你寫評估報告,寫解決方案,你不如考慮我。”
方規把桌面上的新名片翻了面,后面是一行還算工整的數字,她的新號碼。
“我可以幫你解決目前最緊迫的危機。”
對此,何疏影的回應是:“劉經理,帶兩個人來我辦公室!現在!馬上!”
被保安“護送”離開何氏口腔,方規的心情沒受到絲毫影響,臨走前劉經理專門去門亭拿了水果給她,她也給了保安一人一包煙。
方規沿著何氏口腔出來的馬路慢慢走,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遮住了陽光,高溫便也不那么可怕了。
不過,經過一家隊伍排出店外的冰激凌店,方規忍不住停下來,加入排隊長龍。
李篤給她買了新手機,辦了新的手機號,下載了常用的幾款APP,支付方式統統綁定了李篤新辦的卡。
毫無疑問,日常生活肯定增添了便利,所以方規沒拒絕。
對李篤也有好處,李博士可以隨時掌握她的行蹤。
方規剛讓店員掃完碼,新手機的微信彈出李篤的信息:
「結束了嗎?」
「我到附近了。」
「3-5分鐘到冰激凌店。」
三條信息彈出來,方規小票都還沒拿到手。排了二十分鐘才排到柜臺,方規看了眼菜單,果斷加了另一種她想吃的口味。
李博士從一輛看上去就不那么低調實則相當華貴的商務車下來,中午接李博士的也是這輛車。
和理科大的解約流程還未完成,尚待后續交接,李博士已享受上了新東家的福利。
“沈總派的,給我用一天。”注意到方規的目光在車身停留了兩三秒,李篤說,“你想要嗎?我讓沈總去申請。”
方規斜睨李篤一眼,懶得說話,把咬過一口的巧克力冰激凌遞給她。
李博士雙手握著冰激凌,好像那是什么易碎品。
這玩意兒不易碎,易化。
車都開出這條馬路了,李博士仍一臉嚴肅地看著被咬出豁口的巧克力球,好似無從下口。
眼看融化的巧克力就要滴到李篤手上,方規彎腰抿了口。
她直起身時,李博士如夢方醒,馬上往嘴里送,那架勢頗有生怕再晚一秒就沒了的急迫。
方規:“……”
神金。
“我剛剛去看了公寓,還不錯,隨時可以搬,等我和學校交接完再搬也可以。”李篤說,“公寓離工作的地方挺近,走路五分鐘。不過那邊在裝修,我要居家工作一段時間,我也可以去沈總的辦公室工作。”
方規沒搭理她,專心吃冰激凌。
“離何氏口腔挺近的,不堵的話,開車過來只要十分鐘。”
李篤拐彎抹角拋出詢問,想知道她接下來是否要在何氏口腔工作。
方規聽出李博士話里的意思,騰出一只手解鎖手機。
何疏影會不會選擇她,方規無從得知。
沒關系。
何疏影不行,她就去找下一個,她每天穿梭在不同的寫字樓宇、園區、商業街,處處嗅得到枯木朽株的死氣。
她總會找到一個情愿“死馬當活馬醫”的客戶。
但如果有可能,方規還是想選擇何疏影的何氏口腔作為她的起點。
為什么?
女兒和父親的戰爭,方規希望女兒獲得最終的勝利,女兒必須勝利。
何疏影電話打過來時,方規在看李篤喝酒。
沈總送了一瓶紅酒,李博士也想嘗鮮,費勁巴拉打開瓶塞,給自己倒了淺淺一指。
但李博士不知道紅酒需要醒酒,倒進杯子往嘴邊湊,似乎認為酒香還不賴,仰頭灌。
方規一手支著下巴,笑瞇瞇地看她,“好喝嗎?”
李博士含著一口酒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未經氧化,單寧的干澀可不是一個很少喝酒的人能夠承受的。
新手機在桌面上嗡嗡震動,方規看了眼號碼,不慌不忙地滑動接聽,同時叮囑李博士:“咽下去。”
眼瞧李博士戴上不摻水分的痛苦面具,方規心情很好地將手機送至耳邊。
“何院長?”
何疏影那邊也像喝醉了,聲音沙啞,吐字含糊:“你明天什么時候有時間,我來找你?”
方規沒有立刻回答,她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悠悠地晃著杯身,“何院長意識清醒嗎?”
何疏影清清嗓子,自嘲地笑了聲,“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
“那等何院長清醒了再給我電話吧,拜拜。”
放下手機,方規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李篤一閉眼,艱難地咽下了那口酒,立刻沖向衛生間。
水流聲持續了有一陣。
出來時,李篤臉色通紅,眉頭皺得想夾死蚊子。
方規扔掉手機,目光從李篤泛紅的面頰移向她懸著水滴的手指,仰頭喝下第二杯未經充分氧化的紅酒,頭一偏,視線點在沙發上。
第50章 “你不想要更多嗎?”
看到李篤筆直地坐在沙發上,雙手像擔心沾染上細菌似的懸在半空,方規發出一聲嗤笑,介于愉悅和譏諷之間。
既為李篤的順從,也為她一貫的順從。
方規差不多能算到李篤會讓她在幾分鐘時到達,然后結束。
李博士睿智的大腦怕不是裝了套按摩器程序,精確記錄她喜歡的頻率、位置、力道,一次兩次之后,不用她口頭指揮,只是呼吸快了一拍慢了一拍,程序便會分析她到了什么狀態,根據她的反應及時調整模式,或快或慢,全憑她意愿。
從十八歲第一次開始,很久以后……直到兩年前,李篤親口說出“你就當我是個按摩器”,方規終于幡然醒悟,停止自欺欺人。
原來一直以來李篤對自己的定位都很清晰,她只是滿足任性大小姐私欲的工具。
李篤很少有——幾乎沒有——逾越“工具”職能的舉動,她從來不會主動去尋找、挖掘讓人進一步被原始欲望俘虜的樂趣。
那雙方規很喜歡的手,也沒有一次真正進去過,它們只在外面活動,避免給脆弱的部位帶來損失以及潛在的衛生問題。
李篤說的沒錯,她確實是履行職責的按摩器,忠實聽從指令,也從不篡改指令。只在使用者未能很好地把控它、指揮它時,方才茫然無措地泄露出少許隨心所欲來,又或是,一絲不易覺察的滿足和竊喜——這也是把人掌控在手里了吧。
方規安靜的時間略久,李篤仰起臉,恰到好處地表現出疑惑,和懷疑自己會錯意的惶恐。
某些人就是喜歡把吃苦受辱當成別人在乎她的證據,方規心想,她有什么辦法。李篤愿意挨,她心情好又有時間,也不是不能逗一逗。
李篤鐘愛沙發,方規也喜歡。
狹窄的活動區域限制了一些動作的幅度,卻也無形間讓一舉一動傳遞的觸感增添了分量。
這次,方規沒像前幾次那樣后背懸空,只憑李篤的雙腿支撐。她盤腿坐在李篤身側,趴在她肩上,一手掀開她一片衣擺。
感受到李博士僵直程度升級,方規隔著衣服撓了撓她,繼而順衣扣攀援而上。
李博士買衣服不講究質量,家居服扣子松得一扯就散。
人繃得更緊了。
攀扯幾枚衣扣的功夫,方規注意到李篤腦門、鼻尖一層細密的水潤,也可能是洗臉后沒擦干。
李篤很白,跟常年不見光沒太大關系,單純皮膚白。
鎖骨以上和鎖骨以下看不出色差,高緯度人種的天然優勢。
白得反光。
方規在令人目眩的白光中停下動作,手心手背翻過來覆過去,抓起李博士的手比了比,不滿地哼出鼻音。
雖說是勞動人民的保護色,可白云黑土的對比過于慘烈。
“防曬霜在背包側袋,防曬噴霧在外面那層。”李篤聲線端得四平八穩,“做好防曬,減少陽光直曬,用不了一個月你就能恢復。”
圓圓也很白,但她是容易曬黑曬傷的類型,夏季一不注意,三五天就能曬成一個小煤球,好在恢復也快,一旦過了紫外線最強的那幾天,十天半月就能恢復成白白嫩嫩的大小姐。
方規勾開衣領低頭看了看沒被曬黑的部位,認為李博士所言甚是,順了毛地點點頭。
發絲掃在李篤臉上、脖子上,她不自覺向后瑟縮。
撥開衣物時,李篤輕輕按住方規,目光流露出一絲哀求,想讓她停下來。
這種時候方規一般不怎么碰她,唯有神迷意亂的時候會像一只踩了尾巴的貓,又抓又撓,李篤總是默默受著,實在抓得狠了才把她捉進自己掌心里。
有幾次方規也想讓李篤感受這難以言喻的快樂,但察覺到她的意圖,李篤便及時轉移她的注意力。
李篤不要,方規不勉強。
大小姐才不上趕著伺候人。
方規其實也不愿有意識主動地去碰李篤,感覺不太好。
總讓她想起李篤恐慌癥發作的樣子。
平時叫一聲就馬上出現的李篤,恐慌癥發作卻像一具失去靈魂的空殼子,人明明就在眼前,魂魄已經飛向了她恐怕這輩子也無法抵達的浩瀚宇宙。
方規不喜歡那樣的李篤。
今天不一樣。
方規對自己性趣愛好的探索達到一定境界,她知道觸碰哪些部位會讓自己更快樂,它們平時不顯,但在某些時候皮膚仿佛有自己的意識,叫囂著渴望。
于是她準備依葫蘆畫瓢,逐一在李篤身上驗證它們是否有共通的愛好。
拜*李博士所賜,方規把身體的欲望和情感分得很清楚,所以她不會帶有任何負擔和取悅的想法挑弄對方。
她只是為了自己開心。
只是覺得這樣做應該會很有意思。
因為方規也長了眼睛,會看,也長了耳朵,能聽。
看李博士一貫清明的眼蒙上薄薄水霧,聽她全然失衡的呼吸節奏,這些都讓李博士變得像個人,而不是披著人皮的機器。
大小姐想要,大小姐得到。
方規粗魯地讓李篤暴露在燈光下。
這當真是一個極度考驗對自我接納度的狀態。
李篤不安地垂下視線,飛快閉上眼睛,仿佛自己的身體多么不堪入目。
方規說不清她喜不喜歡李篤這難講是羞赧還是厭棄的表情。
可是看李篤難捱的模樣挺新鮮的,指尖從皮膚上滑過去,都不用刻意挑撥,便能激起一片片鳥肌。
呼吸紊亂,眼角泛紅,但沒有特別明顯的抗拒,肌肉線條是放松的,李篤不排斥。
方規也喜歡,雙手不夠用便上牙咬的喜歡。
貓在臥室里發出震天的呼嚕聲。但呼嚕聲蓋不住急促呼吸中斷斷續續的模糊人聲。
她真喜歡李篤的聲音,哪怕是黏黏膩膩叫她“圓圓”。方規正要將自己也送上去,指腹卻不期然被凹凸不平的印記阻擋,她疑惑地停下來,彎腰想湊近看。
李篤在那一刻清醒過來。
那一刻出自本能的閃躲不似表演。
方規一把捏住了她胸前的要害。
“圓圓……”
聲線的抖動過于明顯,方規置若罔聞,推著李篤的肩膀讓她扭過身,目光印在了先前感觸到的印記上。
那是一道道傷疤。
肋側,后背,都有深淺不一的疤痕。
有的明顯是燙傷疤,有的像刀疤。
李篤怕疼。
但她身上那些尋常不會曝露的部位遍布傷痕。
方規不想去確認胸口的煩躁源自于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突然變得沒意思,她憤恨地咬上李篤的鎖骨。
李篤將沉悶的痛呼封鎖在喉間,伸手抓住方規。
方規反手圈著李篤手腕,指尖在她手背緩慢拂過,直到她頸間最脆弱的地方停下。
“方愛軍什么時候拿你放火的事情威脅你的?”方規問,“你離開方鎮?還是沒回方鎮?還是你再回方鎮?”
李篤不言語。
“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原諒你。”方規說,聲調逐漸尖利,食指和拇指加重了鉗箍的力度,“你說的那句話,你不愿意看我的眼神,就是在打我耳光,還不是一個。”
再不通人事的大小姐,也不可能永遠全然空白無知。
方規知道這種逼近原始欲望的互動,無論深淺、形式,通常伴隨著情感,無論主流、非主流,無論與大眾觀念多么不相符,它終究是一種情感表達方式。
她不相信李篤對她沒有感情,所以她帶著最后一筆可以自由支配的錢去找了李篤。
愛軍集團的負|面|報道出來,方想南最早聯系她,說可以幫她出國。方想南能那么早帶姐姐方亞男逃離方鎮,方規提供了所有物質、非物質的幫助。姐妹倆能在國外站穩腳跟,也離不開方規的遠程支援。
方規和方想南說不用,真的不用。
她有李篤。
可惜李篤也沒用。
方規到方鎮那家酒店時,李篤的狀態不太好。在恐慌癥發作的邊緣搖搖欲墜。
她好像受到了非常大的驚嚇,超出她理解和認知范圍的驚嚇——就因為剛見面時李篤那駭人的失魂落魄,方規才沒有徹底掉進無底洞,而是躺在深淵底下給李篤找了理由,她想,李博士一定遇上了無法解決的難題,所以才連學校都待不下去。
……沒準兒是見了鬼。
想想堂堂醫科博士居然見了鬼,那跟世界坍塌有什么區別?李博士恐怕是屁滾尿流回方鎮的吧,在被李篤用一個可笑的理由拒絕后,方規靠這個異想天開且促狹的猜測堪堪撿起了二兩自尊。
可自尊只讓她不再回憶和折磨自己,并不代表她可以原諒李篤。
方規曾把自己放置在情感的一端,但它們太重了,李篤沒接起來,所以它們掉進了萬丈深淵。
她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回想那時蒙受的恥辱。
像被李篤重重扇了兩耳光。
“任誰打我、罵我都行,但不能是你,李篤。”
方規捏著李篤的下巴,強迫李篤直視她。
“說。”
“我進賓館房間,方愛軍就打了房間電話。”
齒縫間擠出一句話,李篤緊緊抿起唇。
她要怎么承認她未能經受方愛軍的威脅,方愛軍讓她不要再和方規聯系,否則他會向學校披露這件事。她怎么敢去承認她第一反應是怪責方大小姐為什么要把這件事告訴方愛軍。
還真是鬼。
陰魂不散的方愛軍。
李篤反過來撫著方規的背,讓她從激怒的顫抖中平息下來。
圓圓生氣時整個人都像憋了一口氣地發抖。
方規用手肘撞開李篤,自行平復氣息。
李篤的手指太涼了,她不喜歡。
“順帶一提,我認為李大沒死在那場火里,我請沈總去查證了。”李篤覷著她的臉色,小心翼翼開口。
“誰關心李大死沒死。”
方規不耐煩地說。
都是無法改變的前塵往事,過去了就過去了。
眼前的快樂更重要。
方規拽掉自己身上礙事的衣物,貼得更緊一些,卻發現除了手指,李篤身上的溫度高得嚇人。
哈……
說不上倆人誰在為誰傳遞溫度。
但很快就熱了回來。
方規扶著她泛紅的肩,跨坐在她的大腿上,含住李篤一只耳垂,氣聲問:“你真的只想做一個工具,做我的按摩器嗎?”
李篤說不出話。
大腿上一片濕潤。
而方規正握著她的手向下,向下,卻不是向著她自己。她如何在不受理智所控的汪洋中思考,不掉進這一目了然的陷阱?
方規用兩根手指一起挑起了她的衣物。
耳鬢的廝磨宛如親吻。
氣流拂動。
“你不想要更多嗎?”
話音挑動了聽覺神經,李篤無意識側過臉,干裂的唇瓣小幅度張開,幾乎以為自己將要迎來一個親吻。
方規卻毫無征兆地退開。
“我要看你……”
四個字拖出令李篤神魂連同尾椎骨齊齊悚然顫栗的長度,方規一抬下頜,視線落在她覆在小腹的手上。
“自己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