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準哭!
何院長用一個非常漂亮的價格把自己賣給了沈總,洋洋得意地給方規打電話。
“臭小鬼,搞咨詢的也不全都那么面目可憎嘛。Sherry就蠻好的。我承認我最早對她抱有偏見,這得怪你。”
方規揶揄地問她:“沈總的奶好喝嗎?”
見過帶禮物上門的,沒見過拎兩瓶牛奶來的,沈總挺細心。
何疏影看來沒聽出“有奶便是娘”的潛臺詞,居然一本正經地說:“好喝的,Sherry好細心哦。托朋友專程從愛必達黃金牧場空運的。她還說下次帶紐麥福牧場的。”
方規:“……嘖。”沒救了。
聽得出何院長心情很好,她的分享欲極強:“反正這個價格我未來三年不用再愁客人,只要專專心心做我專業就好。Sherry承諾幫醫院提供財務和管理上的規劃建議。哦對了,你之前說的歷史保護建筑維保基金Sherry也提到了,她有認識的政府官員,可以協助我們申請。這樣下來,每年成本又減少一部分。”
車上溫度適宜,李博士殷殷切切一會兒看一眼一會兒看一眼,方規索性閉上眼睛假寐,只放一只耳朵聽何院長為沈總歌功頌德。
何疏影說除了醫院的財務優化,Sherry的重點是幫她打造成為真正的明星醫師,客群主要面向上流階層,但不會做何顯之那么卑微的服務業者。Sherry將為她量身定制針對精準客群的營銷方案,不用太遷就客人,也不會服務太多客人,她有充足的時間鉆研醫術,和業界頂尖專家互相交流,未來某一天,她也可以像父輩那樣制定行業標準,或成為某個流派的開山鼻祖。
一言以蔽之,Sherry的用心程度令何院長一掃前面對她的誤解,甚至感覺受寵若驚。
“Sherry為我做得太多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謝她了。”何疏影不無惆悵地說,“我剛剛在想,她花這么多心思,最后萬一……呸呸呸,不能這么講。”
可別替沈總操心,方規嘴上沒說心里說,沈總那么花力氣是因為她可以從你身上賺到至少十倍的錢啊我的何院長。
一幅畫、一只花瓶、一本手稿、一串不知所云的代碼,只要形成市場,找對買家,就能隨隨便便賣到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價格,何況一個門檻極高的專家醫師。
人為什么不能成為商品呢?
人本身就是商品。
精力、體力、時間,形象、信譽、社交網絡,統統都是商品。
只要找到合適的買家。
方規幾乎能猜到沈總怎么打造一位自帶流量的口腔科專家。
中秋酒會將是“何疏影”這件商品的首秀,接下來,“何疏影”這個名字將伴隨等身的榮譽和光輝履歷在一個又一個極小的圈層滲透——沈總應該會很快給何院長安排高難度手術,或者給哪位舉足輕重的權貴做一臺錦上添花的手術。
再之后,何院長的行程表將不再屬于屈秘書。
“……不過我又想,Sherry總不可能做折本生意。但我想這三年,我可以沉下心來好好想一想以后醫院的路怎么走,也許我能在這三年里學會經營管理,或者……找到一個適合醫院的經理人。”
何疏影這話倒讓方規有點刮目相看了,“沈總的奶真不錯,我們何院長智慧這長得真是立竿見影。”
“臭小鬼!”何疏影嗔怪道,“你什么時候能像Sherry那么好講話,我就勉強自己喜歡你一點。”
“別,不需要。”方規敬謝不敏,“好啦,趁你還沒徹底變身牛馬,好好玩兩天吧何院長。”
何疏影千回百轉地長嘆一聲,“你去山里要多久啊?”
方規說:“快的話一兩個星期。”
李博士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方規撓了她兩下,省掉了后面的話。
何疏影頓了頓,沒等到慢的話要多久,便說:“那這段時間產生的業績就不能算你的了哦。”
方規笑起來,“已經跟沈總學到了嘛。”
“跟你們兩個機靈鬼斗智斗勇,怎么也要學到點東西的呀。”何疏影有點驕傲,隨后語氣中隱隱透出感傷,“等你回來了我幫你把虎牙修一修好不好?”
方規舌尖抵上一側虎牙:“那要看何院長出什么價格了。不過憑我對醫院財務狀況的了解,這兩年恐怕你都修不起。”
何疏影:“……是我幫你修牙!”
方規:“我求你了嗎?”
何疏影:“……你就是個討厭鬼。不跟你講了,我要去和Sherry共進午餐。”
方規:“嗯嗯,新歡比較重要。”
這通電話方規笑著接笑著掛,就好像李博士的笑容全部轉移到她臉上,一路沒消下去過。
李篤替何疏影問出那句話:“慢的話多久?”
方規掰著指頭算半天,不耐煩算了,“我沒有屈秘書和艾麗斯,我不要做行程。”
李篤糾糾結結地說:“劉姨那里沒網,下雨信號還不好……”
方規斜了她一眼,“不方便李博士實時監控了是嗎?”
說到監控,用衛星的話也不是不行,L&S的資源庫里就有精度極高的衛星,但她用什么名義去申請呢……李篤想了一秒鐘沒想到合適方案,無精打采地“嗯”一聲。
知道圓圓去找劉素娟,和得知一去就要一周起,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
而且聽口氣不止一周兩周。
聽到耳旁一聲涼意涔涔的笑,李篤慢半拍地補充道:“不是監控,就是看看你。”
方規哄孩子駕輕就熟:“我是去辦事情的嘛,你乖乖上班。”
李篤還沒生出試探圓圓底線的膽量。說起來,嘗到“軟”的好,“硬”的能不挨還是別挨了。L&S很重視員工是否遭受家暴,稱得上零容忍,要解釋那不是家暴,得費不少口舌。
李篤說:“那國慶節放假我去找你?”
方規現成的理由丟回去:“劉姨那里沒網,下雨信號也不好。”
意思是國慶節也不一定回么?
李篤嘆氣。
“嘆氣老得快,今天是小李同學,明天就變老李同學了,噫。”方規拍拍李博士手背,然后把這只一直在她手上摸摸索索的爪子拎開來,實在看不下李博士的愁眉苦臉,多說了兩句,“申城太熱了,我去山上涼快涼快,避避暑。這個夏天給我熬壞了,真的是……李博士你什么時候發明隨身空調?”
圓圓不耐熱,今年還好,沒犯苦夏,也許降溫裝置真的可以提上日程。李博士認真思考片刻,回答:“隨身空調有點難度,降溫裝置我爭取明年。”
方規嘉許地點點頭:“嗯,多做點利國利民利我的好事。”
一頂大帽子沒能轉移開李博士的注意,李篤不死心地問:“國慶節過完回來嗎?”
“降溫了就回。”方規想也不想指指窗外,繼續給李博士施加動力,“你發明出降溫裝置我也馬不停蹄回。”
李篤:“哦……”
高*溫只是搪塞她的理由,李篤理解圓圓為什么要找劉素娟,這段時間雖然忙何氏口腔,但圓圓一直沒放松過成興公司的關注。
她們目前對成興公司的組織架構了解得足夠透徹,對成興的發家史和背后的利益輸送方也有一定猜測。但都只是猜測,如果想要證實,只能從成興身邊最親近的人入手。
而成興最親近的劉素娟未必親近他。
否則不會一連十數年住在老家的深山,足不出戶。
但劉素娟和成興對李篤來說,算不大相干的人,對成興,李篤有點了解,接觸不多。劉素娟則是她的手下敗將,更不屑于投放過多注意,她那時候全身心都交給了方家大小姐。
申城火車站五個大字遙遙在望,李篤問:“成興對劉素娟做了不好的事嗎?”
方規略感意外,“大院里還有李博士不知道的事情啊?”
圓圓這是在諷刺她?
李篤總感覺這兩天的圓圓又豎起了毛刺——是因為她的接吻水平太爛了嗎?過去三十六個小時,李篤認真思考了不止一次。
大概從那天晚上幾次牙磕牙、牙磕肉,怎么也磕不出章法,不小心還咬了圓圓舌頭一下后,圓圓就有點怪怪的了——也不能說怪,更像是回到了在理工大公寓那會兒。
睡是睡一張床了,圓圓也越來越“軟”了,可李篤愈發感覺微妙,這是一種與理性無關、純粹感性作祟的直覺,她無法驗證。
可能這就是患得患失吧。李篤找了個詞安慰自己。
對于圓圓的問題,李篤想了想,說:“我到大院第四個月,劉姨就去廠里當會計了,她也沒住大院。后來李小蘭找她問學校的事情,才跟她有了些往來,知道的確實不多。她在老家一呆十二年,跟成興有關嗎?”
方規沒有正面回答,“我也不確定,所以想干脆去一趟。”
李篤買了一張短途票,可以把人送上火車。
連人帶行李送到座位不是李博士的極限,但是方規的極限。
不等圓圓發話,李篤識相地下車,站在窗外等發車。
方規想起一件事,見離發車還有幾分鐘空余,跳起來往外沖。
“不準想歪門邪道監控劉素娟……這玩意兒你什么時候給我戴上的?!”
方規在抬手拍李博士腦袋時才注意到手腕上不知什何時多了一只手環,要說東西夠輕的,質感也不錯,她竟然一直沒察覺。
“怎么戴的,給我怎么取下來。”瞥見李博士泛紅的眼眶,方規兇狠地齜出虎牙,“不準哭!”
李篤深吸了口氣沖散梗在喉頭的郁結,低頭解手環:“……不哭就不哭,不要兇嘛。”
一個小時后,在申城后兩站上車的林爽終于費勁巴拉找到了方規。
“好家伙,搞這么神秘干嘛,躲李大聰明啊?”
第72章 “你跟李大聰明過煩了,擱這兒陰陽我?”
林爽找得這么費勁兒,是因為她帶了兩只大行李箱。
容量超過100升、高度超80公分的超大行李箱,這人帶了倆。
全是吃的。
“你林姨獨家秘方,糟雞爪、糟雞翅、糟黃魚、糟毛豆,還有這個——”林爽抄起一塊沉甸甸的東西往方規懷里扔,“真——糟糕哈哈哈哈哈!”
方規定睛一看,一整塊沒切片的棗糕,“……諧音梗扣錢。”
“什么諧音梗不諧音梗的,你就說是不是吧。”林爽打開一盒糟雞爪、一盒糟雞翅,“趕緊吃,這會兒吃正好,晚上你敢吃你金貴的腸胃不一定敢存,到時候就給劉姨還有她那倆老姐妹吃。”
方規看著一個又一個大小不一的樂扣盒占滿小桌板,關鍵林爽還不是整齊放,東一只西一只,拿到什么往上面放什么。各式各樣的糟物滿得冒尖,方規用手指頭把快被頂下來的樂扣蓋子往里推了推。
小桌板不夠放,林爽干脆一股腦往暫時沒人的空鋪上放,最后扒拉出一只牛皮紙袋子,打開封口倒出兩塊黑色的點心,遞了一塊到方規嘴邊:“你程姨做的五黑糕。”
方規張口咬住。
五黑糕是程姨的拿手點心,黑芝麻、黑米、黑豆、枸杞、桑葚翻炒后磨粉加蜂蜜,然后揉成團。
蜂蜜加得剛剛好,不甜,也不干。
林爽瞄一眼原封未動的糟雞爪糟雞翅,“你林姨做的你咋不吃?也等我喂你嗎大小姐?”
方規:“……你是不是終于把你們家林可晴造作煩了,出門逃難來了?”
林爽手里忙翻東西,嘴巴也不閑著:“你跟李大聰明過煩了,擱這兒陰陽我?”
林可晴老嫌林爽這張嘴不是沒道理的,這討人煩的勁兒,連親媽都受不了。
方規抱起開了蓋的糟雞翅,找林爽要一次性手套。
“不會吧?被我說中了?”單方面領會出默認的意思,林爽八卦多于驚訝地問,“程姨跟我說李大聰明又給咱們家圓圓過上了大小姐的生活,我還尋思著怪不得大小姐沒聲沒影了。這才幾天啊?李大聰明又高傲上了?”
方規也不要手套了,直接抓起雞翅塞進林爽嘴里。
林爽三下五除二在嘴里完成了去骨動作,吐出完整的雞翅骨來,怪得意的,“哎喲喲,有生之年咱還能讓大小姐喂上飯了,這可得跟林可晴直播一把。快快快,再喂我一個。”
方規:“你不是被林可晴打出來的我跟你姓。”
林爽嘿一笑:“我跟你講,我跟我們家林可晴那是剪了臍帶連著血脈,打在我身,痛在她心,為了不讓林可晴同志痛心,我情愿把自己放逐。”
后一句還驕傲地拐起彎兒來了,方規懂了:“哦,真被我林姨打出來了,你又怎么惹著我林姨了?”
林爽裝沒聽見,在另一只箱子的外側夾袋找到一次性手套,然后把箱子放倒當桌子,“這個箱子里是你小林叔做的醬肉牛板筋啥的,耐放一點,先不往外拿了。”
方規冷眼瞧著桌上鋪位上的零食堆,“拿呀,怎么不拿,一件件拿出來再一件件裝回去,咱們剛好到站下車。”
林爽說:“該拿的都拿出來了,就這些,咱們下車前爭取能吃多少吃多少。”
方規掃了一眼至少十來斤的各類糟物:“……你加油。”
林爽自個兒拆了一盒糟毛豆,戴上手套一顆顆剝著,“說真的,你跟李大聰明到底怎么回事?”
方規生硬地問:“我讓你跟林姨打聽的事兒你打聽了沒?”
林爽把三顆綠豆子丟進她抱著的樂扣盒里,“大小姐的吩咐我能不照做嗎?肯定打聽了呀,不然你以為我為啥被打出來了。”
方規一時沒轉過來彎:“我讓你找林姨打聽劉素娟的事,林姨干嘛打你?”
林爽往嘴里扔了顆豆子,嚼爛了吞下去才吞吞吐吐地說:“我不就是……嘴快嘛。”
“你不止嘴快,你還嘴瓢。”方規強硬地把話題轉回正事,“劉素娟那時候為什么好好的財務不做,突然回老家?”
林爽反問:“你真不知道?”
方規說:“我知道我還讓你問林姨干嘛?”
不是所有人都有李篤的好記性,能把十幾年甚至二十年前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
方規隱約記得有天晚上——好像是在李篤去少年班前后一兩個月,具體是之前還是之后方規也記不太清了——成興忽然帶劉素娟來找方愛軍,一進門,夫妻倆就給方愛軍跪下了。
方愛軍也被那陣勢嚇了一跳,回頭給程文靜使了個眼色,讓她帶方規去樓上。
沒過幾天,傳出劉素娟懷孕辭職的消息。
但劉素娟離開方鎮,應該是第二年或者第三年的事,因為李篤說劉素娟回老家十二年沒再出去過——先不管李博士怎么確定劉素娟沒出過門,她這么講,應該沒錯。
林爽問:“劉姨最早是大娘給你找的家教對吧?”
大娘是指宋曉梅,大院里的姐妹們管方愛軍叫大伯,宋曉梅便是大娘。
方規:“……是嗎?”劉素娟是她家教?
林爽沒好氣地說:“你以為人家堂堂一個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去給你當保姆的嗎?”
方規確實不記得劉素娟當過她家教。
教她認字算數的不一直是李篤嗎?
看她一臉茫然,林爽估計大小姐真沒印象:“她教沒教你我不知道,但肯定被李大聰明上了一課,每次她回宿舍,李大聰明就裝模作樣找她問問題,問了幾次,劉姨就開始懷疑自己水平能不能教小孩了,然后大娘就讓她去廠里當會計。”
方規:“……可是你怎么知道?”
林爽激動地說:“因為我看到了啊!不止一次啊!李大聰明半道上截住劉姨問問題,劉姨答不上來,她就唉聲嘆氣說我自己再想想吧。完了沒等劉姨到家,她又追上劉姨說我想出來了,你看是不是這樣那樣,劉姨每回臊得臉通紅,要么煞白煞白的。光我看到聽到的,劉姨都哭了兩次。”
方規:“……”
林爽:“要不你以為為什么劉姨后來寧愿擱外面租土坯房都不住大院?人好賴也是大娘請過來的家教。”
方規沉浸在李博士真不愧是李大聰明的震撼中,那會兒李篤也剛到大院吧,那么大點個小人居然能把一個成年人搞崩潰?
“等一下,扯遠了。”方規揉了揉額角,沒留神揉了一腦門油,她用手背蹭了下,讓林爽講正經事,“先說你從林姨那兒聽來的。我記得林姨跟劉姨挺熟,早年還是林姨帶程文靜去的楊梅園。”
“林可晴這輩子就是個媒婆投的胎,單身的不管男的女的帶娃的不帶娃的,她都想去摻一腳說個媒。”林爽說,“劉姨認識成興還是林可晴介紹的呢。”
劉素娟最早以家教身份進入大院,她是一個從山溝溝里考進名牌大學的高材生,怎么到的方家村林可晴不知道,但知道劉老師是單身,而她的老家和成興老家只隔兩座山,算老鄉。
成興給方愛軍當司機,有天早上開車進大院接人,林可晴看著了,喊成興下來跟他說,哎,小劉跟你是老鄉呢,她就在那邊一幢住,你要不要跟老鄉打個招呼?
也許老鄉之間天然有幾分親近,成興見了劉素娟第一眼就對她產生好感,請林大姐幫忙問問劉素娟喜歡什么,林可晴去問了,劉素娟也沒有明確表示出反感的意思。
講到這里,林爽插了句感想:劉姨跟成興能走到一塊,就賴林可晴亂點鴛鴦譜,成興那時候就一個小司機,劉素娟正經的名牌大學高材生,只是女孩子礙于面子不好意思直接拒絕,也不想讓林大姐心里不舒服,只好委屈自己。
成興從表達好感開始,慢慢地變成對劉素娟窮追猛打,有機會就當眾表示非劉素娟不娶。
從大院到機械廠,誰都知道劉素娟有個癡心追求者,這個客觀意義上不算特別漂亮的姑娘,能被方愛軍身邊的人喜歡上,也算她的福氣——當時林可晴和程文靜都這么感慨。
成興追劉素娟追了三年,這三年劉素娟私下里應該是拒絕過成興。后來成興轉崗去做了銷售,有兩年沒搞出什么動靜,但逢年過節總是托林可晴給劉素娟送禮物。
當成興升上銷售部經理,他跟方愛軍說別的我不要,就想請老板說個媒,讓我娶了娟子。
那會兒成興也算小有成就,學歷雖然不高,賺得卻不比別人少,年底獎金都是拿行李箱裝的。
方愛軍很喜歡這個親眼看著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當天就找來劉素娟,幫成興說了不少好話。
大老板做媒有點皇帝賜婚的意思,成興終于跟追了七年的劉素娟修成正果。
林爽講這七年的前情提要用了七分鐘,方規敲敲玻璃,“所以呢?你想說成興對劉姨是真愛?”
林爽一邊吃毛豆一邊講,講到口干舌燥停下來喝水才給了方規插話的機會,聞言直拍大腿:“真愛毛線?真愛能讓他下手打懷孕的女人?劉姨千錯萬錯也不應該被家暴。”
“劉姨千錯萬錯……?家暴?”方規適應了林爽的節奏,也不敲桌子了,腦袋抵在窗戶上,幽幽地問,“你講重點好不好?”
林爽說:“我馬上就講到重點了,然后你就知道為什么要講前面的事。”
方規不耐煩地比手勢:“快點開始你的表演。”
林爽清清嗓子:“重點是,劉姨不知道什么時候染上了賭癮,欠了上百萬賭債,賭博的事兒瞞著成興,也沒找成興要錢……她挪用了公款。”
方規:“……啊?”
方規緩緩坐直:“林姨怎么知道的?”
她怎么不知道?
林爽說:“劉姨懷孕辭職了嘛,辭職以后一個人在家,就上網賭了,然后扣款信息被成興看到,成興回去打了她一耳光,打完就走了。結果……劉姨恍恍惚惚摔跤然后流產了,是林可晴同志把人送醫院的,前前后后照顧了一個月。劉姨一開始只說自己不小心摔跤,但林可晴你知道的,有時候眼睛還蠻尖的,記得很清楚劉姨臉上的巴掌印,趁照顧劉姨的機會三五不時套,就把實情套出來了。”
林可晴至今想不明白一個文文靜靜的小姑娘,從山溝溝里一個雞蛋一個雞蛋攢出學費的農家女,為什么會墮入賭博的深淵。
劉素娟說她自己也想不通為什么,每天滿腦子都是“贏一把贏一把就翻身了”,真正醒過神是成興發現她挪用公款,當晚她就被成興拽到了方家,夫妻倆一起給方愛軍磕了三個響頭,那三個響頭把她磕醒了。
成興跟方愛軍說不能讓我們家娟子坐牢,這錢,他補上。
方愛軍震怒不已,他對員工一向大方,存了一顆共同富裕的心,可沒想到會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這種事。
職務侵占、非法挪用公司資金要被判刑的。
成興慌慌張張地說娟子懷孕了。
或許是懷孕打動了方愛軍,或許是看在成興的面子上,方愛軍給了成興和劉素娟一次機會。
劉素娟以懷孕的名義辭職當全職主婦,養胎期間又犯了賭癮,被成興打了耳光導致流產。養好身體后,她回了老家,接過了父母的鋤頭和一片楊梅園,從此再也沒離開過老家,為了戒賭又或是反省,她沒給楊梅園裝網絡,用的一直是只能打電話發短信的非智能機。
這就是劉素娟的往事。
劉素娟當過賭棍的事沒幾個人知道,程文靜都不知道,她感慨劉素娟眼光真好,嫁了個絕對潛力股。成興也好,雖然個子跟劉素娟一般高,學歷更沒她高,卻靠一片癡心打動了劉素娟,甘心情愿養著她,做什么事兒都由著她——劉素娟說要回老家,成興就給她包了一座山。
程文靜從來沒提過劉素娟為什么離職,又為什么回老家一呆就是十幾年。
方規對劉素娟的印象,最早源自于她過年回老家帶來的楊梅酒。
這么多年一直記得劉素娟,也是因為楊梅酒。
宋曉梅很喜歡劉素娟的楊梅酒,劉素娟第一次從老家帶回來,宋曉梅就跟六歲不到的方規一起喝光了一壺——當然是只給方規倒了少少一瓶蓋,兌了一大杯水。
方規后來去過楊梅園兩三次,劉姨給她的感覺有點兒像宋曉梅,什么事情都看得很淡,卻有一種極淡極淡的、清苦的底色。
像她釀的楊梅酒。
要喝很多很多,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回味出的、令人難以忘懷的清苦。
林爽還在說:“……我聽林可晴講完,就知道這事兒賴誰了。林可晴照顧劉姨是應該的。你看啊,劉姨高低是名牌大學高材生哎,要不是林可晴非想著撮合,怎么會讓成興拱了。跟成興結婚一年就染上賭癮還被成興打流產,你說這賴不賴林可晴。她好意思打我……”
方規沒接話,她在想一件事。
如果方愛軍手下的人會為了方愛軍吃上黃魚面,唆使黃魚面師傅的兒子去賭博,欠下賭債。
那……
劉素娟呢?
“……要說咱們林可晴同志真神奇,前面給李大聰明她媽介紹對象把人家嚇出病來。”說到這里,林爽醍醐灌頂般地“哦”了一聲,“怪不得她這么多年不著急讓我找對象,怕出事啊!”
方規被林爽那聲“哦”驚醒了,微妙地覺出不對:“這么多年沒人傳過這事兒,說明林可晴同志打定主意讓它爛肚子里了,你怎么套出來的?”
“你昨天跟我說你要去找劉姨,我媽就給劉姨打了電話,我在邊上聽著呢,劉姨說,阿規要來的事兒李大聰明已經跟我說了,我知道她是為我好,不想我吃虧,但我……不值當讓阿規費心。我自己不好意思講,她要是問你的話,你照實講。”
轉述完,林爽剝了一把毛豆丟嘴里,好像故意給方規時間思考。
方規知道林爽的意思:李大聰明又在中間搞鬼,沖破了劉素娟的心理防線,讓她自愿坦白過去。
林爽說:“你就承認吧,你就是跟李大聰明過煩了,跑去跟劉姨歸隱山林修仙問道。”
方規:“……”
這都哪兒跟哪兒!
還真不是!
第73章 她又跟那兩年一樣,對你不聞不問,你怎么辦?
下火車,天色擦黑,劉素娟親自來接。
她大體是方規記憶中的模樣,黑黑瘦瘦,鬢角添了些霜白,不過精氣神看上去很好,眼睛黑白分明、清清亮亮。
或許好事將近,見了倆人笑呵呵的,這樣一看,更像是在療養院而不是大院里的宋曉梅了。
劉素娟帶著兩人把行李放上車,問:“先在城里吃晚飯?”到楊梅園要開兩個多小時。
方規搖頭。
林爽拿出分裝進背包的糟物,問劉素娟:“劉姨餓了嗎,先吃點墊墊?我吃了一下午,不餓,晚飯不吃都行。”
“晴姐做的呀。”劉素娟接過樂扣盒,“阿規也不餓嗎?”
“她吃不下。”方規還蔫兒著,林爽替她回答,“咱家大小姐這一路過來真辛苦。”
方規冷冷地說:“不辛苦,命苦。”
劉素娟看看倆人的臉色,半開玩笑地問:“姐妹倆怎么了,一起趕路還趕出矛盾來了?”
“林爽就是個弟弟!”方規大聲說著鉆進后座,沒坐穩先關車門,給了林爽一顆后腦勺。
林爽險些沒撞上車門,還笑,笑得語不成調,“劉姨你說,李大聰明是不是個禍害?”
劉素娟剛上車,沒看林爽,回過頭看方規:“你倆因為李篤吵架了啊?”
方規說:“沒吵,她一個人叨叨叨,叨了一路!”
就“跟李大聰明過夠了”這件事,林爽掰扯了足足兩站路。
車轱轆話翻過來覆過去:出門搭個伴有必要瞞著誰?哦……那個心眼比草莓還黑還密還多的李大聰明啊。
好像說上十遍八遍,就能把話印在大小姐腦子里,讓她承認就是跟李大聰明過夠了,跑路了。
不搭理她吧,林爽就當心虛默認了,苦口婆心:咱倆腦子加起來都不夠李大聰明一個零頭。為什么這么說,我智商不到平均值我認,你聰明,頂啥用呢,早被她洗成大聰明腦了,濾鏡一百層厚。現在濾鏡碎了不要不好意思,那種禍害早遠離早平安。
搭理她吧,她就盯著一件事不放:那你為什么讓我錯兩站上車,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我鄉下人我不懂,讓李大聰明看到咱倆在一塊兒怎么了,她能吃了我還是套我麻袋?
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方規被念得腦瓜子嗡嗡響的時候不禁想:李博士碰上林大姐,八成也得丟盔棄甲,退避三舍。
暫停林爽的倒不是方規發火,沖林爽發火等于給她添油加醋,能把她那碎嘴子淬得透透的。
快到第六站時,方規吐了。
可能是看窗外看太久引發了暈動癥,可能是開放車廂里氣味過于紛雜,也不排除是兩個糟雞翅的原因。胃里隱隱不舒服,方規沒當回事,等到突然發作,已經來不及去洗手間了。
抓起裝五黑糕的牛皮紙袋子,勉強只跑到兩個車廂中間的連接處。
林爽說大小姐嬌氣,去補了軟臥票,乘務員不讓兩人一起進,方規也不愿自己去,就在硬臥上熬完了全程。
起先看她可憐兮兮的,林爽不再張口閉口李大聰明,后來方規睡了一覺緩過來了,她又開始念。
方規攢了一路的怨懟終于有了宣泄口,“劉姨你快讓她別說了,我頭疼惡心她還念經,我真難受。”
她揉揉鼻子,又說了一遍,“真的難受。”
劉素娟拍了拍林爽的腿。
“喲,看把我們大小姐委屈的。”林爽還不饒人,扭頭看,“見了劉姨就找到靠山啦?”
方規沖她呲牙。
劉素娟又拍了下林爽。
這回上了點力氣。
林爽吃疼地“哎喲”一聲。
拳拳到肉的清脆巴掌,真替人出了口惡氣,方規得意地沖林爽揚起眉。
車開出縣城,駛入茫茫群山,李篤打電話過來。
方規看了眼屏幕,沒接,放任它嗡嗡振動。
林爽:“嗯?誰的手機響?”
方規沒吭聲,悄悄點了掛斷,然后開勿擾。
林爽:“哦,肯定不是李大聰明打給我們大小姐的。”
“天氣預報說過兩天下雨,你倆先幫我干兩天活。”劉素娟這時開口,以長輩的口吻道,“行了,趕了一天的路,都別說話了,睡會兒。”
趕一天路,養兩天身。
林爽來了山上跟猴子進花果山沒區別,現成的采摘勞力。
楊梅根系較淺,劉素娟前年開始陸陸續續在楊梅林間套種了西瓜、大豆和茶樹,還散養了一群土雞。
正值晚熟瓜成熟的季節,楊梅園人手忙不過來,林爽當仁不讓被抓了壯丁。方規也沒閑著,劉素娟在路邊支了攤位,讓她在車上照護,有人買東西就稱重算價格收錢。
劉姨還是照顧方規的,這山不算旅游景點,還沒到節假日,往往一整天只有幾輛本地車經過,都載著農產品和家禽。
雨是第三天來的。
西瓜摘得差不多了,幫工開貨車直接送到縣里的農貿市場賣給搞批發的果販。
大家便在下雨天得了老天給的空閑。
林爽結結實實干了兩天活,早上天沒亮,聽見落雨聲,下樓揣了倆饅頭,跟劉素娟說雨不停就別叫她了,她要好好歇歇。
劉素娟也才有機會坐下來和方規單獨聊聊天。
林爽說劉素娟修仙問道,倒不全是看多了仙俠劇。
劉素娟前年蓋了新房,三層樓修得漂漂亮亮,直接拿來做民宿的水準,還在房后看山的土坡上搭了間竹屋。
屋里兩排書架,擺滿經書和字畫。下雨天,窗外云霧繚繞,里面茶香裊裊,手邊擺上珠串,搭上兩本經書,挺有修仙那氛圍。
劉素娟泡了兩杯黃芽茶,她不講究水溫,才燒開的沸水直接沖下去,鮮香撲鼻。
她在氤氳的雨霧和茶香里問:“還生爽子氣呢?”
方規哼了聲。
這兩天,方規沒跟林爽說上兩句話,一來碰頭的機會不多,楊梅園雖說有五六個幫工,多是附近的寡居老人,年紀最輕的反而是劉素娟,林爽挑了大梁;二來說不了兩句,林爽就要舊話重提。
劉素娟說:“你不比我了解爽子?說好聽是正義感強,說難聽點,憨頭憨腦的。”
方規說:“林大姐哪里憨了,人家那是大智若愚。”
劉素娟笑:“那你說到點子上了,明道若昧,愚心反生靈根。”
方規前傾身,把劉素娟手旁一冊翻出毛邊的《文始真經》放到書架上,“說大白話吧姨。”
劉素娟說:“那你得承認爽子心里想著你,就是不得法。你沒那么煩她,是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釋。”
左右林爽不在現場,方規爽快地承認了。
她和林爽鬧歸鬧,甩臉子歸甩臉子,彼此都有親緣在,下了那個臺階,這事兒也就翻篇了。
如果換個人這么沒頭腦地鬧,方規早把人扔一邊了。
方規其實一直在等林爽問那句話,但林爽沒問,可能她那直來直去三十多年的心腸不知何時生出了彎彎繞,擔心真問出口就找不到臺階。
“我替爽子問吧。”劉素娟說,“你最近跟李篤又好了,要是哪天再碰上什么事,她又跟那兩年一樣,對你不聞不問,你怎么辦?你知道她做得出來。”
沸水泡的茶,溫度遠沒到滴水成冰的程度,方規抿了口,隔了會兒才感覺滾燙的溫度直入肺腑。
后知后覺有點疼。
“爽子喜歡的人怎么看怎么都好,她不喜歡的人……一般多多少少有點問題。爽子被李篤坑了好多次,傻子挨了打都知道疼都長記性了。”
劉素娟省去“你呢”沒問,接著說,“李篤那小孩,可憐是可憐的,可是老天爺給了她額外的補償。有些人生來親緣淺,對她未必是壞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
方規不耐煩聽劉素娟講道理,直問:“成興分你家產了嗎?”
“你真管上我了啊。”劉素娟笑問,“爽子沒替我帶話嗎?老成好的壞的都是他自己掙的。我有這個呢。”
劉素娟指向窗外,“這一整個山頭,我爹娘的,早就完完全全屬于我了,也已經成氣候了。”
方規說:“林爽都知道你沾上賭,第一怪成興,第二怪林可晴,她還漏了方愛軍。”
劉素娟禁不住笑出聲,說:“怎么能怪別人呢?牌桌是我上的,公款是我挪用的,這是我自己種的因,我必須吃它的果。說到底,其實我挺感謝老成實實在在拉了我一把。要不然……”
方規不愛聽后面那句話,騰地一下子站起來,“你就算坐牢也就三年五年,早就放出來了!你就算坐牢這楊梅園也是你爹娘留給你的,別人拿不走更給不了你。成興還好意思到處跟別人說幫你包了山。”
“阿規——”
方規拔高音調:“最早是誰讓你上牌桌的?你敢拍胸脯說跟成興沒一點關系嗎?還有方愛軍,我媽都說了你倆不是良配,他非要做媒。他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他做什么媒,成興是好人嗎?”
劉素娟搖了搖頭,“事情過去那么多年,現在說它沒有意義。”
方規不依不饒:“那就是有關系,你知道方愛軍手底下有幫人專門干臟活,你也知道成興最早就是幫他干臟活的。”
臟活不一定是明目張膽地殺人放火,上不了臺面的手段多了去了。
劉素娟沒再替成興辯解,她平靜地說:“大院里多少人承方愛軍的情,實際上真正負起責任的是你。小小年紀,替老的操心,替大人操心,替小的操心。你替方愛軍給這個張羅給那個張羅,方愛軍給你的零花錢你自己用過幾毛錢?你總覺得她們……我們一點點過得不好就都是方愛軍的錯,更多是你的錯。可是我們跟你有什么關系呢?”
方規冷笑一聲,“確實沒關系。”
劉素娟把話題轉回李篤:“就拿李篤來說,如果當年老成沒把她們娘兒倆帶到方家村,李小蘭早晚把李篤扔了,你知道嗎?老成跟我提起過李篤,李小蘭精神有問題,他都看見過好多次李小蘭想把這孩子丟掉。你知道那個年代把一個小孩子丟掉,她最大的可能是什么嗎?被賣進大山里——不是我們這里的山,是那邊的山,是現在也沒通上公路的山。可是李篤沒有,她還安安穩穩上了學,只要她自己不往岔路走,她走的永遠是大部分人望塵莫及的路。”
方規心說,那是李博士自己腦子聰明,老天爺賞飯吃,沒辦法。
劉素娟放下手,將目光從不知名的遠方收回,“那孩子一來,你滿眼滿心都是她,你以為我們這些大人都看不出來她有問題嗎?她腦子聰明,可是她心也冷,你對她好,她值得嗎?方愛軍一走,多少人找你,我也找過你,但是你誰的話都不聽,獨獨跑到申城去,為什么?”
劉素娟停下來,等待對面回答。
“不是為了李篤。”方規沉默了很久,說,“好多人都在申城,程姨、林姨她們都在,林爽也在。”
“可是你找過她們嗎?你讓她們找過你嗎?”劉素娟問,“你現在再說,你為什么去申城?為了誰?”
方規說:“我找過林爽。”
劉素娟修的道并沒有讓她養出豁達真氣,她以方規前所未見的辛辣語氣說:“所以林爽最清楚那是個什么怪物!”
方規繞過桌子往外走,“好多事情你們又不知道。”
她想說方愛軍威脅過李篤,最惡毒也最有效的威脅。
她還想說李篤就是個可憐蟲,她對李篤也不算掏心掏肺。
劉素娟伸手關上門,輕輕松松攔了去路,“你和李篤有很多秘密,我們是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清楚,但你還是來了。你也不知道怎么辦了是嗎?”
她用那雙肖似宋曉梅的眼睛望著方規,“你不是她媽媽,阿規,你也是從小沒媽的孩子。”
第74章 圓圓跑了。
圓圓跑了。
李篤用了一周時間確定這件事,又用了三天的時間接受這件事。
其實第一周便有所察覺。
圓圓在上山路上掛斷電話以后,李篤不再打電話,固定每天早中晚發三條信息。
沒收到過回復不要緊,她還能看到定位,在山上有時細微移動,更多時候停滯不動的手機定位。
第二周的第三天,手機定位消失過一陣子,因為電量耗盡,設備信息無法被讀取。
人類科技有一個致命缺陷:嚴重依賴網絡。
不可否認,通信網絡發達能夠讓人類產生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錯覺——尤其是對于擁有和掌握這種資源的人而言:通過快速響應的系統,如臂使指地向千萬里外的終端發送指令,這些指令將以人類無法想象的速度進行拆解、分析,然后執行完成指令所需的各項操作。
前提是,信息依照使用者的*期望傳遞并被終端接收,沒有被劫持、篡改,更沒有丟失。
前提是,終端的某個部件不會因為濕度、溫度、磁場、光照甚至某種微生物的侵擾產生故障;不會因為混沌學某個可笑的、荒謬的理論,導致微乎其微的概率發生。
簡而言之,技術建立在硬件基礎上,一旦脫離物理載體,就是一堆破銅爛鐵,是污染環境的死物。
看著信號丟失的標識,李篤給劉素娟打電話,劉姨沒接。她轉而給林爽打電話。李篤用的不是常用號碼,認出她的聲音,林爽秒掛。
李篤依次給程文靜、林可晴、劉素娟打電話。
只有程姨接了。
程文靜說她不知道圓圓去了哪里——如果不是李篤這通電話,她都不知道圓圓去找劉素娟了。
按照李篤對程文靜的了解,一旦程文靜得知圓圓下落不明,她會去和劉素娟確認,然后也會回信告知情況。
李篤耐心等了一天,程文靜沒有回音。
所以就出現兩種可能:其一,圓圓在楊梅園,程文靜聯系到她了,但是圓圓讓她不要告訴自己;其二,圓圓不在楊梅園,程文靜依然聯系上她了——或是通過劉素娟、或是通過林家母女——圓圓讓她不要告訴自己。
鑒于程文靜后續沒有回音,她沒聯系上圓圓的可能性為零,如果圓圓失聯,她不會悄無聲息。
于是第二天,李篤又給程文靜打電話。
程文靜含含糊糊地說:嗯,是呢,在呢。我本來想給你發信息說來著,打個岔忘了。
急急忙忙掛了電話。
這時候,李篤基本確認一件事,圓圓不想聯系自己。
李篤拒絕去想為什么。
第三天,李篤分別給劉素娟、程文靜、林可晴、林爽打電話。
無人接聽、無人接聽、拒接,無人接聽。
可以確認的是,圓圓平安。
這讓李篤專下心繼續處理工作。
李篤一度慶幸,Alice給她安排了滿滿的行程和一些似是而非的任務。
這樣的狀態堪堪持續到長假。
中秋國慶雙節合一,L&L除李博士外全員十天假。
不過中間陸續有研究員和技術人員到崗,虞贏卿就是其中之一,這位同學仿佛不能適應漫長的假期,也可能關注論文發表進展,隔三岔五要來一趟,填表格、捋數據,做一些可有可無的工作。
虞贏卿自告奮勇充當了李博士在理工大的內應角色——理工大的行政領導班子對一位離職研究員并未投放過多注意,甚至不關心虞贏卿也加入了李博士的新單位。
有兩位研究員分別在能源循環領域和生物學頗有建樹,她們也沒有節假日的概念,產生新思路便第一時間來中心做記錄和測試。
而當所有人離開,李篤才會走出實驗室,一遍遍地走上那座連通樓上樓下的螺旋樓梯,一遍遍走下來。
李篤參與了中心選址,當初吸引她的便是這座螺旋樓梯,它在建筑的中心位置,占去了巨大面積,一位參與選址的財務人員非常關注它占據的巨大空間,這意味著減少了使用面積,增加了單位使用成本。
彼時,沈曉睿相當關注李博士的喜好,看出李博士受這座樓梯吸引,沈總力排眾議一票決定了這里。
趨近藝術性的設計讓它呈現出DNA般的精妙結構——原主人設計建筑內部裝飾的初衷是想打造一座藝術中心,充滿感性的存在,本該與科技毫無聯系。
自然是一切科學發現的源頭。
某些角度,這座樓梯也像莫比烏斯環——一種只有單側曲面的存在,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如果將一只螞蟻投入莫比烏斯結構,它將逃脫不了這永無止境的單行道。
李篤在這座樓梯上思考,睡覺,給已知的、和圓圓關系比較密切的四個人打電話。
但就像大部分時間持續的狀態那樣,回蕩在這座建筑里的,唯有她自己制造的聲音。
李篤做了一些推測,她合理認為圓圓去調查愛軍集團曾經的產業,以及成興現在的產業。
愛軍集團一鯨落、萬物生,那些曾經視方愛軍為父為尊的人瓜分了那具龐大的遺骨,散落到各個地方。
也許圓圓想去給愛軍集團收尸。
圓圓有助手,林爽總是無條件支持她,圓圓有資金——何疏影把報酬打給了林爽。
那時候圓圓是不是就有了遠走高飛的計劃?
圓圓一直沒有特別牽掛的東西。
最早打算留給她的貓,圓圓也不是那么掛念,沒有一個鏟屎官、貓奴會長時間對自己的主子不聞不問。
往好了想,可能圓圓對她照顧寵物的能力比較放心?
畢竟公寓有曹阿姨在,曹阿姨會照顧好它的。
貓是一個再完美不過的媒介,李篤每天給圓圓發貓的照片,有時也會發視頻。深夜發視頻的幾率大一些,因為那時候萬籟俱靜,只有貓發瘋。
視頻大多是無聲的。
李篤刻意消除了視頻的聲音,雖然這樣看起來很怪,但她不想泄露自己失衡的呼吸。
她想,也許圓圓和重獲自由的劉素娟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程。
她們應該是快樂的、自由的,不需要被任何人以任何理由牽絆的。
就像李小蘭那樣。
中秋節那天,李篤收到了沈曉睿一份長達48頁的調查報告,詳細列明了李小蘭在李篤十八歲那年離開后的足跡。
李小蘭先回了北方,以遺孀的身份補辦死亡證明,給李大銷戶。
李大確實沒死在那場母女二人合力的縱火,只是中度燒傷以及中度腦震蕩,但不知是那場火把他嚇壞了,又或是腦震蕩讓他洗心革面,他去一個養老院當了保安。
但李大沒戒酒,死在李篤十五歲那年的冬天,喝醉酒半夜在路上凍死的。
給李大銷了戶以后,李小蘭以北方為起點,巡游了三分之二的國土,最后在西南一座縣城定居。
李小蘭前年在那座城市一間出租屋過世。
死亡原因:不明肺炎。
檔案里附有出租屋的照片。
明亮得好似曝光過度的屋子,可能因為是冬天,屋中央擺了個炭火盆——有點像那陣子流行的圍爐煮茶的爐子。
李篤驚異于調查者的調查之詳細,但最后她找到了原因,李小蘭生前最后幾年的日子堪稱快活。
李小蘭居然是抖最早一批用戶,并且有一萬多個粉絲,是當地的網紅。
她還把從北方離開后拍的照片制作成視頻,所以調查機構才能完整地還原她這近十年的經歷。
報告最后一部分的字里行間隱藏著調查者極度克制的推論,調查者認為李大的死和李小蘭有關。
李篤傾向于支持調查者的推斷,她記得很清楚,正是十五歲移居申城那年,李小蘭忽然不怕火了。
而且那年冬天,李小蘭也有半個月時間不在學校給她們分配的宿舍里。
李篤把這份報告總結出要點分享給了圓圓。
不過李篤用的是英語,很小心地避免其中出現比較好辨認的漢語拼音(比如名字),一長段英文表述出現在屏幕上的幾分鐘后,她又發了個糟糕的表情,解釋說這原本是發給沈總的,不小心發錯了,撤不回了。
李篤說沈總就是一個王八蛋,中秋佳節讓她閱讀48頁的材料,最后她祝圓圓平安,快樂。
就是這份文檔,讓李篤接受了圓圓不在楊梅園、并且沒帶手機的事實。
李篤想,這樣也很好。
……
劉素娟真的帶著方規和林爽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程,這主意不是方規提的,是劉素娟。
方規跟劉素娟吵不起架來,沒有人能對著和媽媽相似的眼睛說出鋒利又殘忍的話,她甚至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中感受到了……難過。
不知是她的多一些,還是劉素娟的更加濃稠綿長。
她一時間被拖進這種粘稠的、陌生的情感。
以至于當劉素娟把穿著睡衣的林爽喊下來塞進駕駛座,甚至開到縣城,方規才反應過來,劉素娟要帶兩個晚輩出去玩了!
她什么都沒帶。
林爽只帶了手機,充電寶也沒帶。
劉素娟帶了張銀行卡,取了一摞現金,給自己買了新款智能手機,就這樣……出發了。
最早那兩天,劉素娟不允許兩個人看地圖,每天晚上開到哪兒停在哪兒,她們沒上高速,只走國道和省道,這樣路過旅館的概率大一點。
第三天,她們竟然已經跨了一個省,到了中部。
這時才開始看攻略,有目的地尋找好吃、好玩的地方。
中秋節前一天,劉素娟坐高鐵回老家把離婚手續辦完了,沒跟方規和林爽分享細節,倆人也不太關心。
就這樣一路走一路玩,在長假釋放的洶涌人潮中,三人擠到了南方古城。
到古城的當晚,劉素娟帶她們去了當地赫赫有名的酒吧,點了四個……男模。
她一人要了倆。
方規簡直要被群魔亂舞的酒吧現場嚇壞了。
林爽卻樂在其中。
平心而論,劉素娟點的這幾個男模外觀說得過去,指給方規的是一個高瘦白凈的年輕男性。
劉素娟看方規手足無措一副眼睛不知道該看哪里的窘迫,既心疼又好笑,怎么會有這么反差的小孩。
平時天不怕地不怕,進酒吧就給她嚇出了原形。
劉素娟勾勾手指,讓陪方規的男模附耳過來,跟他說了幾句話。
男模去吧臺要了兩杯五顏六色的酒,重新回到卡位,然后在三人的注視下,緩慢地雙膝跪地——
他聽了劉素娟的指揮,水蛇般匍匐在桌面,蠕動著身體將兩杯酒遞向方規。
中間欲語還休地看了眼劉素娟,似乎在問她這樣能不能行。
劉素娟笑著點頭。
方規跳起來:“劉素娟你真癲啊!十來年把你憋壞了吧!果然人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變態!”
看她狼狽逃竄的模樣,劉素娟和林爽哈哈大笑。
出了酒吧門,方規就在這條不長的小路上漫無目的地瞎逛。
她沒想到會在數千里外這條和科技和申城毫無關系的娛樂一條街上聽到李篤的名字。
是奶茶鋪位前等飲品的兩個女生在刷短視頻。
“……李篤博士的理論……”
方規起先以為自己幻聽,但下一條又是李篤。
“……李博士的研究突破了不可能……”
方規雙腳不聽使喚地往兩個女生身邊湊。
“今天刷到好多次這位李博士了。”
“……她好好看啊!”
“這是什么天降大女主!”
“暫停截圖!求李博士保我研究生考試順利上岸!”
……
方規越過女生之一的肩膀看屏幕。
當真是李博士那張臉。
非常冷酷、透著一股子不耐煩的正面照。
但彈幕都在雞叫。
手機的主人沒有被身后一顆突然出現的腦袋嚇一跳,而是興奮地和方規分享:“你也喜歡李博士對不對?李博士真的太帥了!”
方規敷衍地嗯嗯兩聲,不由自主地咬起了指甲。
好樣的。
這才幾天,李博士就水靈靈地……成網紅了?
難道是她阻礙了李博士的事業運?
第75章 不如一刀捅上去給個痛快。
過了兩天,方規發現李博士也沒那么鋪天蓋地,無處不在。
劉素娟和林爽的手機就刷不到。
林爽的視頻背景音大多是各種魔性的笑聲。
劉素娟就不一樣了,各種難辨雌雄的夾子音和奇奇怪怪的“嗯嗯啊啊”。
這倆人徹底沉迷于古城的燈紅酒綠,每天混跡不同的酒吧夜店,有時從下午四五點到凌晨一兩點能換三四家。
劉素娟說帶方規長長見識,實際長見識的是林爽,這人跟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看什么都稀奇,聽什么都哇塞,給足了劉素娟情緒價值。
每次在酒吧打完盹兒醒過來,看著依舊精神奕奕的劉素娟,方規又覺得她劉姨搞不好真的修煉到一定境界煉出真身了,夜夜笙歌,白天也沒見補覺,居然仍保持滿滿的活力……
等一下,她吸的不會是我的精氣吧!被劉素娟從詭譎的夢中拍醒,方規驚恐地想。
“這么多小哥哥一個都看不上啊?”劉素娟拿出手機,“等我問問萬能網友。”
“小心被騙去緬噶你腰子。”方規一把抄走劉素娟的手機,“我去買奶茶啦!”
劉素娟沒給方規買手機,但買了部電紙書,美其名曰豐富精神生活,后來鬧不住又買了臺掌上游戲機,另外給了一些零錢備用。
等奶茶時,方規打開劉素娟常用的視頻APP,一條一條滑下去,全是各式各樣搔首弄姿的男性,上到跟劉素娟差不多年紀的斯文老男人,下到戴貓耳頭飾穿短裙的小男生,當然少不了或魁梧或精壯的肌肉男。
看得方規眼睛都要壞掉了。
劉素娟個假道士怎么什么都吃得下!
她修的是合歡道吧!?
奶茶店排了十六七號人,方規等了二十多分鐘,一直刷,也沒刷到李博士。
取了飲品,方規抱著手機坐在路邊長椅上,咬著吸管單手敲下李博士大名。
這下出來了。
綜合熱度最高的三條視頻一水奪人眼球的震驚體:「算力中心救星」、「顯卡挖礦+熱能回收=永動機?」、「諾獎級突破」。
后面也有諸如「頂刊墮落」、「評審會收錢」、「學術炒作」之類的負面關鍵詞。
微熱搜末尾則有個不甚醒目的「我國青年科學家突破卡諾循環限制」的詞條。
方規回到視頻APP,點開一條封面人物挺像教授的視頻。
這位UP主似乎真的是大學教授,開篇講了一堆諸如PUE(電能使用效率)、ZT值(熱電優值)、拓撲材料、非平衡態熱力學、簡并度等專業名詞。
讓人望而卻步。
方規打開另一條熱度比較高的標題為「5分鐘看懂熱排放轉化」的視頻。
開屏是滾滾濃煙。
數據中心散熱塔噴涌出白煙,加密貨幣礦場轟鳴的顯卡序列則升騰起扭曲空氣的熱浪。
“全球算力中心每年耗電超3500億度,幾乎等同于英國的年用電量;比特幣網絡單日消耗3.56億度,相當于阿根廷全年總電力消耗。這些龐大的數字中,有30%-50%用于散熱……這些電的一半都變成廢熱,白白消散在空氣中……
“如果將廢熱能轉換成能源,既解決散熱問題,同時實現能源的重復利用,我們離零碳未來還有多遠?
“這不是永動機,該理論通過拓撲材料‘作弊’,讓熱量打工還債——事實證明,只要思想不滑坡,萬事萬物皆牛馬。”
這條雖然也夾雜專業名詞,但通俗易懂多了,簡而言之,李博士的理論研究應用到現實,就像視頻最后的總結——極有可能改變游戲規則,掀起人工智能時代的變革。
除了面向大眾的科普向視頻,方規也點開一兩條批判其為“民科”、“學術炒作”的視頻。
內容沒聽明白,只感覺旁白歇斯底里的語氣和滿屏加大加粗的字體非常……無理取鬧。
甚至還拿一張不知從哪扒來的陳年照片,攻擊李博士外表。
“……不是我說,李大聰明真該好好捯飭捯飭。”
耳邊突然響起林爽的聲音,方規一剎那心臟快蹦出嗓子眼,人也跟著猛地一彈。
“林爽!”
“酒吧一條街喝什么奶茶啊。”林爽撈過方規手里的奶茶杯,打開蓋子自己喝了一口,隨手扔進垃圾桶,“走,我剛剛問到了一個好地方。”
方規揣起手機反方向跑,“不去,不跟你們玩。”
但她跑得沒林爽快,而且劉素娟正好在前方守株待兔。
“去哪兒啊?”劉素娟一把拽住只顧往后看的方規,樂呵呵地問。
前有狼后有虎,方規沉下臉:“沒意思,我要回去睡覺。”
“剛才爽子問了本地人,人家給推薦了一個好地方,咱們去看看嘛。”劉素娟哄她,“不好玩咱就回去睡覺好不?爽子,快給我們阿規看看。”
“喏。”林爽把屏幕懟到方規面前,給她看社交平臺上推薦的一家小眾酒吧,中間打了不少彩虹emoji,配圖則是幾個背影、側臉看上去蠻有氣質的女生,“就這家,都是漂亮小姐姐哦~劉姨掐指一算,能幫你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方規:“……”
方規沒感覺新世界的大門向自己打開,倒覺得鉆進了這對臥龍鳳雛合力編織的籠子。
……
大眾輿論熱度在第三天轉弱。
不知是否有關部門干預了,因為李博士雖然國籍沒變,但通訊單位卻不是某些視頻評論提到的理工大,而是一家外資研發中心。
意味著這項理論在政治意義層面缺少可圈可點之處。
又或是這項理論本身對于大眾而言過于晦澀,在社交平臺掀起一兩天熱潮實屬意外。
學術圈和產業圈的轟動在意料之中,它切實地戳中了某些企業的敏感神經。當晚,數十封郵件塞進了沈曉睿的郵箱。
沈曉睿相信投遞到李博士郵箱的郵件數量只多不少,她猜測李博士一封也沒看。
次日起,李博士醫科大的前同窗、前導師、前同事紛紛致電沈曉睿。沈曉睿合理推斷,因為李博士斷聯,這些人才輾轉找到她這里。
理工大反而暫時沒動靜。
沈曉睿判斷理工大近期可能就這項研究主張校方權宜,詢問過李博士的意見。
李博士反問沈總,當時沒有切割清楚嗎?
沈曉睿便不再說話。
沈曉睿確信切割得很清楚。
大學里有很多缺乏實際意義的研究項目,她以雇主在國內布局ESG全生態鏈為由,向不同院校購買了一大批可有可無的項目。
而李博士這課題,反而是價格最低的那一類,屬于校方認定為“科幻級研究”的項目。
沈曉睿還記得那位院領導傲慢到不愿意掩飾的意外,好像在說:這種垃圾也看得上?
沈曉睿其實還蠻想看看那位領導現在是什么表情——不過這純屬她不為人知的惡趣味,她不想也沒必要節外生枝。放任不知名的推手在網絡推廣這項理論的影響,已足夠她隔岸觀火了。
在切割過程中,沈曉睿隱隱有過一種直覺:李博士似乎在加入理工大,選擇這個課題之初,便已推演了其后的發展。
李博士是通過特殊人才引進渠道加入的理工大,協議內容苛刻到令人發指。
校方為了規避責任、節約成本、剝削勞動力,在最不應該約束的研究領域設置了一大堆章程,讓人不由懷疑:如此貧瘠而充滿惡意的土壤,怎么可能結出豐盛的果實。
沈曉睿曾以最壞的心思去考量它:任何一位原本擁有無限潛力的科研人員,在這樣的約束下,都會變成為了個別指標兢兢業業的體力勞動者,而非科研工作者。
這種協議只在一種情況下對校方不利,恰好是李博士這種情況——兩年內無有效突破,雙方經友好商議,無法就后續研究方向達成一致,雙方和平解約。然而就在解約后不久,“嘭”,被學校棄如敝履的研究員攜帶著顛覆級理論橫空出世。
理工大相關領導怎可能不捶胸頓足?
說不定一夜之間幾個關鍵崗位的人員都要換一批。
可這只能怪校方行政人員的短視,以及他們殺雞取卵的貪婪愚蠢。
大概是看前面那么多苛刻的條款都無異議,李博士在補充協議里加的一條:若乙方承諾放棄在校期間形成的研究數據、核心理論、實驗設計,可繼續進行該課題研發,且無競業限制——校方居然接受了。
這一條,為未來可能產生的由理工大發起的訴訟,提供了最佳抗辯依據。
與其說沈曉睿率團隊如臨大敵戰戰兢兢地切割,倒不如說不過幫李博士走了個過場。
拿到校方蓋章的「雙方確認,乙方在校期間未產生任何具備知識產權價值的研究成果,學校不對乙方后續獨立研究主張權利」的聲明,沈曉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理工大真要追究的話,并非毫無破綻——從李博士離職到論文發表的時間,過于緊湊,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她和李博士惡意串通侵害職務發明。
不過這和李博士無關。
李博士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去哪個地方度假。
沈曉睿授意Alice給李博士發郵件,提醒她休假。
同時她請梁教授慰問李博士。
因為L&L中心新到崗的技術人員在回顧安全日志時發現,李博士將近一個月沒離開過研究中心了。
盡管李博士的住處離中心步行只要十五分鐘。
梁教授在實驗室隔壁的私人休息室找到了李博士。
坦白說……
李博士的狀態沒想象中那么糟糕。
至少衛生方面沒有,依然清清爽爽,散發著格外濃郁的、屬于洗浴用品的草木清香。
梁教授在李博士頭頂看到了一坨沒沖干凈的洗發膏。
側面證明了她的精神狀態欠佳。
梁教授決定開門見山:“聯系不上小方了?”
李篤半個眼神沒給梁教授,專心看監控里的貓。曹阿姨把她養得很好,透過屏幕依稀可見毛發油光水滑。
曹阿姨有時來中心送衣物和生活用品,也會帶上貓。
梁教授說:“反正我是有好久沒收到小方的信息了,這孩子,明明答應過我,有事沒事喝喝茶聊聊天的。”
她聽到一聲極細的、仿若幼貓發出的嗚咽,不知是來自未靜音的平板設備,亦或是低頭不語的李博士。
梁教授說:“我認為小方是個挺有責任感的孩子,你是不是給她施加了太多壓力?”
李博士專心看監控,偶爾眼珠會轉向手邊那部常亮的手機,屏幕貼了防窺膜,從梁教授的角度只隱隱看到屏幕上一欄一欄的內容自行跳動,像收件箱。看不清楚內容。
梁教授無意窺探隱私,遂將目光投向李博士下半張臉。她有段時間沒打理頭發了,劉海細密地遮了眼。
作為同事,梁教授自然偏向李博士,但她心知肚明,她所掌握的安慰技巧對于李博士不過是隔靴搔癢,不如一刀捅上去給個痛快。
于是梁教授慢悠悠地說:“人嘛,總是有聚有散。你知道的,有些東西你抓得越緊,它散得越快。”
沒反應。
“小方很有主意,也不缺主見。你以為和她形成了固定的相處模式,但如果有一天這種模式帶給她的負擔大于正向反饋,她離開你,也很正常。她不走,才讓人擔心。”
有反應了。
李博士忽然放下平板拿起手機。
她把一條信息翻來覆去看了兩分鐘,忽然冷不丁喊了聲:“梁教授。”
梁教授:“嗯?”
“有句話我很早就想告訴你了。”李博士高傲地抬起下頜,“行為學跨行搞心理學,啥也不是。”
那是一條來自劉素娟號碼的短信。
「李篤!快來救我!我被假道士送進盤絲洞了!」
第76章 “你怎么才來啊?”
盤絲洞是真盤絲洞。
名稱就是「盤絲洞」,而且不多不少正正好七位女主理人。
七個天南海北的女孩子合伙在古城開了家酒吧,白天供應軟飲和輕餐,晚上搖身一變livehouse酒吧,招待的客人以女性為主。
算古城游民和一些本地人心目中的寶藏。
前幾天之所以沒發現它,是因為「盤絲洞」沒有上線OTA平臺,客人們在社交平臺的分享大多存有“不想讓太多人發現寶藏”的私心,標簽打得堪稱密碼。劉素娟這個新入網的假道士只知道看評分看排名,還沒學會分辨軟文硬推廣和純分享貼。
推薦「盤絲洞」的那位本地姑娘評價它:既文藝又搖滾。
被劉素娟和林爽架進「盤絲洞」不到十五分鐘,方規也必須得承認,這里確實是個好地方。
尤其在舞臺地板和墻面出現大片大片的海浪投影時,酒吧的喧囂一瞬間被鋪天蓋地的浪潮聲覆蓋,一名身穿靛藍長裙的女子忽然出現在奔騰的浪花中,宛若優雅、內斂的藍孔雀,漫不經心地一頷首,旋即零幀起手,當真像藍孔雀“唰”地開了屏,在海面上翩翩起舞,隨之而起的海豚音聽得人頭皮發麻——鄉下人林爽受到了億點點震撼!方規比她少了點,只受到了億點震撼。
絲毫不輸于國際舞臺的民族舞和美聲表演。
一曲終了,旁邊有人說今天運氣好,正巧遇到了兩位主理人同臺獻藝。跳舞的那位主理人松月,同時是一名白族扎染傳承人,而在舞臺邊緣蒙面伴樂的則是「盤絲洞」另一位主理人,是網絡上小有名氣的原創歌手,艾琳。
三人來的時候趕上了壓軸曲目。
舞臺表演的最后一曲來自臺下觀眾,從獨唱到合唱的《海闊天空》。
深受酒吧夜店群魔荼毒的方規終于感受到了夜生活的魅力。
「盤絲洞」的客人很多是經受過高壓折磨,來這里尋找片刻喘息之機,享受安享寧靜的職場人士。
這里沒有其它夜店那種不醉不休從一種極端到另一種極端尋求釋放的歇斯底里,也沒有被燈紅酒綠扭曲變形的欲望,有兩個人高馬大的女保安鎮守,更不會有獵色的“怪物”。
很難形容一堆人自發自樂地合唱起《海闊天空》的感受。
好像大家都被“大海”這一寬廣的意象感染,同時它不似真正的海洋那般深邃、無盡,可以讓人盡情享受潮汐漲落的韻律,不用擔心被深海吞噬,因而松弛感拉滿。
方規在意另一件事。
散場后,方規掰著指頭算:舞美設施和裝潢就是一筆不小的投入,空間并不大,容納的客人有限,店內提供的基本是平價酒水,沒有溢價,不收門票,不設低消,「盤絲洞」靠什么盈利?
翌日清早,方規自己來了「盤絲洞」。
“單看主營收入,從今年四月份開始每個月能勉強做到收支平衡,投入的成本還差得遠呢。”白天的主理人田露曾是一名米其林餐廳廚師,兼職咖啡師,“我們在后面街道另有民宿業務,長住客人承擔了酒吧和民宿的日常運營成本,另外大家各自有主業。”
方規詫異地問:“那這里是為愛發電?”
田露說:“不算哦。”
她指向酒吧一角,那里擺放著兩組陳設柜,有小幅攝影作品和扎染的布料以及服裝樣品,“這樣的展品也可以出售,我們還做咖啡豆和酒水貿易。”
方規問:“如果有周邊產品,為什么不上平臺推廣?”
田露笑著說:“「盤絲洞」算是我們給自己打造的度假圣地吧,上了平臺,就要作為生意打理。現在客流比較穩定,日常運營我們自己來,七個人,每個人每年輪值一到兩個月。”
方規不解地問:“輪值的一兩個月不算人力和各自的時間成本嗎?你們不是有主業的么?”
田露送上現磨的手沖咖啡,“主業讓我們衣食無憂,這里呀,是我們給自己放松用的。”
說完,她戴上圍裙去了廚房。
方規仍沒理清楚邏輯,她追著田露來到廚房門口,接著問:“你們測算過投資回報率嗎?”
田露比她年長,看上去比林爽還大上一兩歲,見她窮追不舍,頗是包容地笑了笑,“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算回報,我們在這里認識的朋友,增長的見識,和人交往中獲取的能量,這些都沒辦法用金錢來計算。”
方規嘟噥道:“那不就是為愛發電嘛。”
田露:“嗯嗯嗯是是是。”
方規不死心地問:“如果你們合伙人鬧矛盾怎么辦?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每年花一兩個月來做一份幾乎沒有回報的事情吧?又不是單純度假。運營酒吧、打理民宿都要花費時間、精力和心力的。”
松月幾分鐘前進了酒吧,聽兩人聊天,這時見田露神情復雜地戴上廚師口罩,接話道:“那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愿意做這件沒有物質回報的事啊,如果我們中間誰感覺到壓力想要退出,沒關系,我們也會保證她能夠拿回投入。”
方規問:“怎么拿?”
松月指了指田露:“排隊做盤絲洞主理人的人不少,如果露露現在說不做了,下午就有新的主理人替她贖身,然后接替她。”
這顯然是一句開玩笑的話,正在洗餐具的田露揚手撣了一串水珠,“我才不需要贖身。”
方規:“哦……擊鼓傳花接盤俠啊。”
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林爽揪著方規的后衣領把她拽離廚房,“兩位小姐姐沒把你打出去是姐姐們人美心善。”
方規說:“我好奇嘛。”
林爽向兩位主理人道了聲“不好意思,我家小孩兒話多”,看著菜單點了三份沙拉面包。
“你喜歡這里嗎?”林爽問。
方規喝了口咖啡,皺著眉拿起楓糖漿,往杯里加了兩泵。
劉素娟幾乎后腳進來,滿臉沒睡好的浮腫,“是誰昨天哭著喊著不來這里,早上一大早跑過來,真香了吧?”
“我們大小姐是來踢館子的。”林爽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把她聽到的那部分添油加醋講給劉素娟。
劉素娟問了同樣一個問題:“你喜歡這里嗎?”
方規撓撓耳朵,感興趣是蠻感興趣的,要說喜歡……好像沒到那么深的程度。
劉素娟看向松月,“你們民宿有空房間嗎?”
松月說:“有是有,但我們是長租制,而且入住公約蠻嚴苛。”她別有意味地睇了眼方規。
劉素娟問:“長租一次性簽三年還是五年?”
松月失笑:“也沒那么長,三個月起。”
劉素娟說:“那我們簽一套三年的。”
她拍拍方規的手背,“走,咱們看房去。”
方規:“啊?”
半個小時后,站在舒適、簡約而不失雅致的套房,方規想,如果不是劉素娟察覺到她尚未成型的喜歡,便歡天喜地地給她在盤絲洞定了三年長包房,她一定會非常、非常喜歡這里。
過去一個多月,劉素娟帶林爽和她走了好些個城市。
這場漫長而匆忙的旅程,方規以為是劉*素娟畫地為牢那么多年,迫不及待重回花花世界,林爽以為是劉素娟想帶方規見識更好玩、更有意思的人和事物,分散她的注意力。但實際上,劉素娟是在找一個方規喜歡的、愿意留下來的地方。
劉素娟帶著邀功、期待和一絲不易覺察的忐忑,問:“先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怎么樣?如果喜歡的話,我們可以在這里也買個房子,開個小店。”
一瞬間,方規感受到的是驚愕,和失望。
她終于確定了這一輪走馬觀花的旅行是為了什么。
方規窩進了陽臺那只竹藤編制的秋千圈椅。
她仰頭看劉素娟:“成興給你分了不少家產,是嗎?”
劉素娟毫不扭捏地點頭說是。
方規問:“你和成興跟方愛軍做過交易——我不是說你當年挪用公款的事情,你認為你有必要補償我?”
“亂講什么呢?”劉素娟在她打完補丁后顯出兩分疑惑,然后近乎慌亂地解釋,“我沒有補償你的意思,我看你挺喜歡這里……我很喜歡這里的,慢生活之都,風花水月天堂,但也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很適合養老。”
方規看著劉素娟的眼睛,慢慢地說:“我還沒老。”
方愛軍去世前就有姨姨和姐姐們想帶她離開方家大院,她們都說養一個妹妹完全沒問題,哪怕妹妹一輩子不去工作開開心心吃喝玩樂,都沒關系,妹妹開心就好。
方規相信她們的邀請出自真心,發自肺腑。
方規不愿意。
她不想當寄生蟲。
沒有人真的能照護她一輩子,她也不可能在別人的屋檐下一輩子。
三年五年或許還好,十年八年勉強撐得過去,可是時間久了,她該如何定位自己,如何定位寄宿的家庭?
方規想不出誰會愿意養一個這輩子或許都沒辦法翻身的人。
她好奇「盤絲洞」的經營模式:七個天南海北的陌生人湊一起開了家投入巨大、利潤卻稀薄的酒吧,合規經營的酒吧也好,民宿也罷,即使有利潤,七個人分下來也沒多少,她們沒想過總有一天會因為利益、責任、付出的多寡而老死不相往來?
就算有接盤俠,可退出的人總是要受到冷落的。
人心這么自私的東西,怎么可能長時間允許不公。
方愛軍那些年是給了姨姨和姐姐們很多物質上的東西,可他帶去的精神折磨也不少啊。哪個和和美美的家庭愿意一夜之間被迫分散。
當方愛軍的債主上門恐嚇、潑油漆、干擾大院正常生活——甚至還沒到這境地,只是經營情況不樂觀,她們不就一家又一家飛快搬離了大院么?
方規說:“我還年輕,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她從劉素娟的口袋里取出手機。
劉素娟說走就走是真瀟灑,而且好像自覺不自覺地擔起了養育她的責任,耍起了家長的威風。
這么長時間,她和外界的聯絡一直中斷,刷視頻還要靠買奶茶的借口,當然如果她想,她有很多辦法可以給自己搞來一部手機,如果她態度強硬去索要,劉素娟應該也不會吝嗇于一部手機。
但劉素娟從來沒有主動提起過,也沒有考慮過讓她擁有一個現代社會必備的工具。
分不清劉素娟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善意還是惡意。
方規不想分辨,不愿細想。
她用劉素娟的手機給李篤發了條短信。
是開玩笑的語氣:「李篤!快來救我!我被假道士送進盤絲洞了!」
她沒想過李博士什么時候來。
甚至也沒想過就這么一條短信,李篤找不找得到她。
自然沒想過、也想不到李博士當夜閃現到了「盤絲洞」酒吧門口。
李博士鶴立雞群,太容易辨識了。
方規余光看到李博士,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穿過人群,慢慢地捶了她兩拳。
然后埋在李博士滿是風塵和汗漬的頸窩里,重重地咬了她一口。
“你怎么才來啊?”
第77章 “圓圓是我的,誰也搶不走。”
李博士看來認識到了錯誤,不為自己辯解,一只手攀上背包肩帶,想說什么,但見方規不無期待地往舞臺方向張望,默默地垂下腦袋。
頭發上一坨凝結成塊的洗發膏多少給李博士掙了點苦勞分,因此,雖然舌尖回味到了些微的咸澀,方規大度地將“臭死了”換成“呸呸呸”。
然后拉著李博士招搖……搖搖晃晃地鉆進水泄不通的觀眾席。
「盤絲洞」今晚的節目單沒有能歌善舞的主理人,但有一個夜場特供的脫口秀節目,打出#重磅首發的標簽,特別介紹這是一場沉浸式互動表演,括弧標注結尾有彩蛋。
不大的酒吧早早坐滿觀眾。
她們來得不算晚,也只在末排搶到三個位置。
方規剛出去那架勢不像接人,而且出口和洗手間一個方向,劉素娟和林爽都以為她去洗手間,沒放心上。
余光瞥見方規跟一個戴口罩的高個子一前一后回到座位,林爽收回搭在椅子上占座的腿,拍拍椅面說:“快來快來,脫口秀馬上要開始了。”
話沒說完,忽然意識到不對,看清那雙居高臨下自帶嘲諷的眼睛,響亮地“我靠”一聲,碰了下劉素娟:“快看誰來了。”
劉素娟第一眼沒認出李博士,畢竟她和李篤十幾年沒見,等同于陌生人,然而這人眼里“舍我其誰”的輕蔑立刻觸動了大小姐前家教的神經。
她一提嘴角,皮笑肉不笑:“你來了。”
方規一只手仍握著李博士的手臂。
抓著不放的動作本身于李篤而言便是獎勵,李篤用空閑的左手繞到右側摘下口罩,心情舒暢地向兩個“綁匪”露出微笑。
只不過李博士自以為是的和善在兩位前鄰居眼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林爽從中間挪到外側,等方規進去以后伸出一條腿擋住了李篤的去路。
劉素娟倒沒有像林爽那樣直白下絆子,念念有詞地捏起了手訣。
方規沒空注意狹小空間里驟然涌動的暗潮。
她挺期待這場脫口秀。
松月和田露都說「盤絲洞」是七位主理人放松的地方,可是從緊跟潮流的節目形式到煞費心思的舞臺效果,再到精心設計的內容編排,都能看出她們肯定不是把經營民宿酒吧單純當做業余愛好來做。
想賺錢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方規不理解。她不否認或許她暫時沒有體會到七位主理人從經營過程中獲得的、比金錢價值更高的東西。
方規想搞清楚。
在兩人中間的位置坐下來,方規發現前面觀眾的高顱頂遮擋了視野,于是她拉來李篤坐下,自己坐在李博士牌座墊上,比左右觀眾都高出一截。
旁若無人的疊疊樂看得林爽牙疼,“嘶嘶”地直抽涼氣,從口袋摸出兩只口罩,隔著李篤和劉素娟咬耳朵:“這禍害一來,空氣都變差了。”
劉素娟不語,只是戴上口罩,用力捏緊鼻夾。
李篤目光淡淡掃過右側,無聲念出三個字:假道士。
也沒放過眼睛瞪得像銅鈴的林爽:大傻子。
然后慢條斯理地取出新口罩戴上。
劉素娟和林爽面面相覷,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難以置信和深深的困惑:大小姐到底為什么對這么個玩意兒念念不忘?
正伸長脖子看演員上臺的方規反手拍了李博士一巴掌,“吵死了,閉嘴。”
李博士揉了揉耳朵,囂張的氣焰和高昂的頭顱一起悄無聲息地委頓了。
林爽幸災樂禍:“哈哈哈!”
劉素娟無聲地嘆了口氣,對隊友的戰斗力不再抱樂觀幻想:大小姐那是指桑罵槐呢,怎么還笑得出來。
果然,大小姐也沒放過林爽:“你也閉嘴。”
燈光漸暗,弦樂版的《卡農》悠悠響起,舞臺后方扎染的幕布轟然落下,PPT投射的Excel表格崩解成朵朵山茶花。
舞臺效果頓時吸引了全場目光。
“感謝各位逃離日報周報來到古城ICU,哦不,是livehouse!也感謝我們七位主理人,修煉多年,終于從職場白骨精進化成為古城七仙女,開了這樣一個據說很招‘狼’的「盤絲洞」,我看狼沒招來,狼性文化難民來了不少嘛。”
脫口秀演員是一位面相喜慶的年輕姑娘,口條好,語速快但吐字清楚,抑揚頓挫很有韻律感。
“我們陳明琮陳總邀請我時特別鄭重——遞來的不是合同是甲馬木刻!上面寫著「脫口秀演員(兼情緒垃圾桶/野生菌試毒員/前廳WiFi重啟專員)」。我說這職位跨度比蒼山洱海還大,陳總微微一笑:‘當代職場,誰不是把三年經驗重復用十年?’
“我還擱那兒扭捏呢——不瞞各位,今天是我第三次表演脫口秀,第一次在我家客廳,對著鏡子,第二次是離職那天對著我前老板——我在會議室他在辦公室,我狂發36條長語音——后來我前老板專門找到我,他說你早表現你這口條,我也不給你關鍵績效「表達能力」打C-了啊。
“閨閨說我絕對能行,畢竟我在上家公司練就了三大神技:用釘釘已讀不回寫詩、拿報銷發票做拼貼藝術、把裁員談話錄成ASMR助眠!離職那天我狂發60秒語音矩陣,老板說‘你這是在給飛某書服務器做壓力測試嗎?’”
從臺下笑得前仰后合的觀眾來看,節目內容應該算是不錯。然而末排角落這一小撮人卻不太能領會文本笑點,只有林爽樂樂呵呵,不時跟著節奏鼓掌叫好。
無它,梗很密集,但大多是互聯網黑話堆出來的。
短短十五分鐘的開場炸彈,更多觀眾涌入「盤絲洞」。
兩個篇章后,脫口秀節目進入沉浸式互動環節,觀眾寫下最想拋棄的職場物品投入火塘,投影形成鳳凰涅槃的效果,然后隨機抽取合成物。
大屏幕上滾動著:野生菌雞湯、「資本的眼淚」特調、「此人正在重生」扎染發帶,《互不PUA條約》……
這一環節居然也吸引了三四十號人參與。
方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們賣的是‘焦慮’,和‘放松’。”
當部分觀眾聽到同款商品吧臺有售,轉頭往吧臺去時,方規忽然想明白了「盤絲洞」的核心賣點。
開門做生意怎么可能不追名逐利。
那做什么生意,七個合伙人哎。
意識到笑點來自相對陌生的職場,梗是牛馬的苦中作樂,互動表演對方規的吸引力便遠比不上柜臺傳來的金幣入袋的收款提示音。
方規從李博士腿上滑下來,往比主舞臺燈光稍弱,但也很醒目的酒吧柜臺去。她要看看周邊產品的價格和銷售情況。
劉素娟見狀,如釋重負地離開座位跟上去。林爽還能看個樂呵,她就沒辦法領會脫口秀的魅力,陪笑陪得怪累的。
李篤慢了一步——腿被坐麻了,半身不遂追過去實在有礙觀瞻,所以沒能第一時間逃過林爽的大力神爪。
林爽問:“你來干嘛?”
李篤看向吧臺。
大傻子明知故問。
方規拿劉素娟的手機發信息給李篤,林爽也知道,大小姐做事情從來敢作敢當,發完沒刪記錄。
不過林爽和劉素娟都沒想到李篤來得這么快。
而且……
林爽挑剔地看著李篤的裝扮,說她是收到消息第一時間趕來的吧,打扮得還挺人模人樣。
可要說李大博士蓄謀已久,不難找出點倉促的痕跡。
林爽又問:“你從申城過來的?”
腿上的麻勁兒緩過來了,李篤不想陪林爽講廢話,她彎下腰,湊到林爽耳朵邊低聲說:“圓圓是我的,誰也搶不走。”
林爽可不吃她這套,獰笑了一聲,“咋地,你是能把大小姐關家里還是讓她簽賣身契?這么牛啤哄哄啊。”
方規點了杯「資本的眼淚」特調,順手取了根「此人正在重生」扎染發帶,拍拍柜臺示意劉素娟買單。
還沒等她把發帶綁在腦袋上,聽到身后一陣起哄似的叫喊:“你們不要打了!”
回頭一看,不得了,纏斗的那兩個人怎么那么像林爽和李篤。
說“斗”對李博士有點不公平,李博士一介書生,命門輕輕松松被林爽一把掌握——林爽抓住了李篤身后背包的提手。
偏偏那個背包對李博士好像很重要,明明只要卸下背包就能脫離林爽的鉗箍,李篤卻不肯那么做,伏爾加河上的纖夫似的弓起背,一腳踩在林爽腳背。
林爽面目猙獰地用上另一只手,勒住李篤的頸部逼迫她跟著自己往外走,另有余暇沖圍觀人群解釋:“這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妹妹,腦子有點大病,我去外面教育她。”
李篤倒是沒反駁“親妹妹”的說法,又被林爽制住要害,只能徒勞地喊:“松手!你快點松手!”
怎么說呢……
這難道不比脫口秀精彩?
方規一開始也抱著看戲的心態,看李博士臉色漲紅,轉念想林爽手上的力氣可是能一把扭斷雞脖子的,看不下去了,分開人群擠過去,劈開了林爽的爪子。
轉頭沒好氣地數落李博士:“長那么高有什么用呢?不就一個包嗎?你給她就是了呀。”
林爽:“你知道她包里裝的什么嗎?”
林爽本來沒那么上火,誰讓李大聰明非要挑釁她,拍拍背包,意味深長地說:你對科技的力量一無所知。
方規問:“什么?”
李篤打開背包,從中掏出一只手機,無辜地說:“手機啊,怎么了?”
林爽趁她不備搶過背包,翻了個底朝天也只翻出一整套數碼設備加充電寶。
“我給圓圓送手機,不行嗎?”李篤輕聲說,音量控制在僅兩個綁匪能聽到的程度,“你們只會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圓圓,不像我,會想圓圓真正需要什么。”
第78章 李博士心臟都快跳出胸腔了。
不怪劉素娟和林爽嘴里沒一句話好話,李博士討厭起來真挺討人厭的。
李博士如果真的看不懂臉色就算了,她看得懂,存心作弄人。
“你是看戴上口罩沒人認識你了是嗎?”方規氣鼓鼓地在前面走,等紅燈過馬路的時候猛地扭頭說,“欺負林爽很有成就感嗎?”
欺負一個大傻子有什么成就感,李篤在想方規前一句話,也不耽誤她在心里回答。
這話只能在心里說。
李篤向前踏出小半步,站在和方規平行的位置,“看到視頻啦?”
明知故問。
方規不想搭理她了,回頭數紅燈秒數。
手機都沒有,看什么視頻。什么AI時代能源救星,什么學術界新晉網紅,什么顛覆級理論。
不知道。
一條韭菜寬的羊腸小道斑馬線紅燈居然要88秒。
怪吉利的。
可是這破鵝卵石路根本不能走機動車吧。
方規左右看看,沖過小路右轉。
后面劉素娟大聲喊:“直走直走不用拐彎,民宿不在那個方向!”
結果只在昏黃路燈照亮的小路聽到一句:“美食街吃夜宵呀。”
酒吧那出鬧劇,林爽氣得不輕,劉素娟看得津津有味,就像在大院,倆孩子打打鬧鬧,橫豎惹不出禍,這么大人了也不至于鬧得不可收場。作為長輩,哪個輸了她去安撫哪個唄。
當然因為有舊怨在,安撫林爽的話對李博士不大友好就是了。
李博士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唯獨漏了劉素娟和林爽當面夾槍帶棒的這一路。
劉素娟跟林爽嘀嘀咕咕何必生這禍害的氣,李博士唯一的反應是回酒吧取了剛才方規點的「資本的眼淚」——這偏鋒一劍別說林爽,劉素娟當場都啞巴了。
挺有種一拳打進水里濺了自己一身的無力感。
不過這會兒看前面兩個人鬧別扭似的一個跑一個追,跑的那個時不時伸手攔著不讓后面那個追,追的那個臉皮比青石板還耐磨,快一步慢一步地跟著……
林爽也搖頭笑。
“兩個小瘋子。”
林爽看向劉素娟:“去嗎?”
劉素娟也看她:“去啊。”
申城地攤少,夜半三更只有便利店和快餐。
古城夜市就很熱鬧,方規喜歡美食街,有著在商場無法感受的濃濃煙火氣。
前幾天劉素娟和林爽流連夜店,凌晨一兩點喊餓,都是方規去美食街拎一堆夜宵喂得倆人肚皮滾圓。
至于食材的衛生程度……熬大夜喝大酒的人計較什么食品安全。
已經過了十點,美食街上熙熙攘攘,似乎整個古城的人都聚到了這里。
等劉素娟和林爽慢悠悠晃到了,方規舉著一串五顏六色的水果糖葫蘆開啟點單模式。
跟李博士說:“你去看看哪個賣包漿豆腐的攤位人少,加辣不加辣的都要。有涼雞米線的話順帶買兩碗,口味一樣的。餐廳單開的檔口不要看,容易踩雷。”
跟林爽說:“阿飛烤串店前面有個老阿婆蒸的米粉松糕好吃,蜂蜜堅果和紅棗豆沙的都要。整條街只有一個賣松糕的老阿婆,你不會找錯的。”
連她劉姨也沒落下,“烤乳扇和涼拌乳扇,兩種都要。”
三個人任務安排到位了,方規瞅準旁邊咖啡廳露天餐位一張空桌,趕在一個只顧招呼朋友的男青年之前搶到了座位,“買完到這里集合,清楚了嗎?”
李篤點頭:“涼雞米線,包漿豆腐,不加辣。”
方規向劉素娟偏了下腦袋:“兩種都要的。”
李篤:“哦。”
方規看向林爽。
林爽:“……蜂蜜堅果和紅棗豆沙松糕。”
劉素娟自覺但不太確定地跟上:“烤乳扇和涼拌乳扇?”
“很好。”方規鼓了下掌,摸出李博士千里迢迢送來的手機,“限時半小時,散會!”
李博士第一個出發。
劉素娟酒吧夜店體驗了不少,美食街第一次來,茫茫然沒進入狀態,抓住林爽:“乳扇是什么東西?”
“你吃過的,酸酸的,黃黃的,你說一股子怪味但挺上癮的那個。”林爽眼神好,指向前面一條拐了兩道的隊伍,“那邊就有。”
第一個出發的第一個回來。
李篤左手包漿豆腐右手涼雞米線,和林爽擦肩而過,還沖劉素娟舉了下碗,劉素娟純當沒看見。
李博士去而復返的速度太快了,方規不得不懷疑:“你是不是到哪個攤位前看人家剛拿到手的,加價買的?”
李篤搖頭,原計劃是這樣沒錯,看了一溜串攤位決定發紅包插隊。給排前面的人一個大紅包,對方挺樂意去隊尾重排。
方規沒深究李博士用了什么法子暗戳戳又踩了那倆人一腳,捧著手機繼續打游戲。
李篤轉著一碗不加辣的包漿豆腐,“這里……是挺涼快哈。”
方規眼皮也不抬,“中間巷道里有賣衣服的,這會兒應該在營業。”
李篤攏了攏軟趴趴的襯衫衣領,“不用,不冷。”
方規眼珠轉向屏幕右上角,“還有20分鐘。”
李篤抓上手機就跑。
古城晝夜溫差大,白天二十度出頭,到了晚上降到十度以下,李篤直接從辦公室出發,只拎了一件襯衫。
圓圓搶的這位置恰好在風口,冷風一吹,控制不住打擺子——生理反應,沒辦法。
方規:“……嘁。”死裝的李博士竟然不裝了,真神奇。
卻是沒想到中途去買了件毛衣的李篤仍然穩居第一。
劉素娟和林爽倆人一起踩點回來。她圖近,就在林爽一開始給她指的攤位排隊,足足排了二十分鐘。
林爽買了松糕,遠遠看著劉姨還排著隊,就近在阿飛烤串店點了一堆烤串。
劉素娟順口問道:“就在這兒吃嗎?”
“回去要冷掉了,加熱不好吃。”一句話沒說完,林爽已經拆了兩個餐盒,“你倆也別閑著啊。”
四個人三下五除二地用各種小吃把圓形咖啡桌擺得滿滿當當,咖啡廳服務員送上的熱飲差點兒沒地方放。
林爽挺想吃松糕,聞著烤堅果的味兒就想了。
她翻來翻去沒找到,抬頭一看,李篤手上一塊,方規手上一塊。
林爽:“不是,你倆就吃上了?我買的,好歹給我掰點兒啊?”
老阿婆問切不切的時候,林爽注意力在隔壁烤串店,等阿婆將兩塊四四方方的松糕裝進紙袋,想喊阿婆切時,看她拿刀的手顫顫巍巍,林爽就說算了。
李篤遞給她一碗包漿豆腐和一碗涼雞米線。
林爽沒接涼雞米線,她不愛吃米線,然后看了看包漿豆腐上面灑滿的辣椒和香菜,指著李篤面前那碗,說:“我要吃不辣的。”
李篤拆了雙新竹筷給她夾了兩塊只灑了椒鹽的。
“瞅你那摳搜樣。”林爽擼起袖子自個兒伸手拿,“我就要這碗。”
李篤動作沒林爽那么麻利,還好離得近,險險抱起那碗椒鹽味包漿豆腐,慢吞吞地說:“我一天沒吃飯了。”
林爽不明所以:“你沒吃飯跟我有什么關系?我不讓你吃飯了?”
李篤沒再回林爽,把免辣的包漿豆腐和松糕全攏自己面前,拿胳膊擋著。
站起來能把天捅個窟窿的人,護食護得給林爽氣笑了:“你們看看她啊!”
方規充耳不聞。
劉素娟往林爽嘴里塞了一筷子涼拌乳扇,又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烤串:閉嘴吧,傻孩子。
大小姐為什么指揮三個人分頭去買,還點明了口味,不就是因為李博士一天沒吃飯,最好吃溫和不刺激的嗎?你想吃你干嘛不多買一份呢。
方規把手上的松糕掰了一塊給林爽,用自己不加辣的換了林爽那碗,結束了這場單方面找虐的紛爭。
吃飽喝足,分道揚鑣。
劉素娟發的話,讓李篤跟方規去「盤絲洞」民宿,她和林爽去別的地方轉轉。
夜宵吃得有點撐,四個人都不是愿意浪費糧食的人,主要是林爽買的烤串分量超出大家的食量,最后吃得都挺累。
方規走到一半不愿意走了,轉過身看李博士。
李篤起先沒反應過來她的意思,方規伸手取下她肩上的背包,抬了抬下巴。
李博士睿智的大腦快速解析出這道無聲指令的含義,轉身半蹲下來。
方規趴在李篤背上,終于深長而又愜意地嘆出一口氣。
“你們真是,一個一個太不省心了!”
李篤扶著她的腰,笑著“嗯”了聲:是呀,讓圓圓陛下費心了。
方規一只手虛虛圈著李博士的脖子,一只手去摘她頭發上那坨掛了不知多久的洗發膏:“累嗎?”
李篤臉不紅氣不喘地搖頭說:“不累。”
方規摸摸她胸口:“呸。”
李博士心臟都快跳出胸腔了。
李篤用耳朵蹭了蹭肩上的腦袋,“圓圓累嗎?”
惦記老的,還得照顧大的。兩個不著調的,連買東西去哪兒都得圓圓指路,可見這倆人沒少支使她家陛下。
“你管我。”方規用腦門頂回去,然后打了個哈欠,歪頭枕在李博士肩上,“這段時間表現怎么樣?梁教授安排下次家訪了嗎?”
李博士像是不小心被腳下的石板罅隙絆了腳,顛簸了下,氣息一瞬間凌亂,“梁教授說了以后都不家訪了。我表現很好的。”
方規:“是嗎?手機給我。”
幾分鐘前說著不累的李博士忽然開始大喘氣:“手機沒電了,我……我買衣服都用、用的現金。”
第79章 “快點上床睡覺!”
李篤意識到自己犯了很嚴重的錯誤。
第一時間不上交的手機,之后就沒有上交的必要了。
手機沒電是真的。
但有時,說出事實等同于委婉的拒絕。
這是一宗。
沉入水下時,李篤想,為什么她的第一反應是拒絕?
為了彌補前一句“表現很好”?
什么表現算很好?
圓圓走之前交代她:好好上班。
單論這點,李篤認為自己表現可圈可點,她認真履行了L&S及L&L的工作義務,完成了Alice排布的所有行程。
配合心理督導組完成了最后一次評測。
圓圓不準她監控劉素娟。
她也表現得很好。
或許鎖定一個十數年未接入網絡的自然人有一定難度,但如果利用她掌握的資源和關系網,鎖定劉素娟的動向,并非不可能。
但是她沒那么去做,連嘗試那樣做的行動都沒有。
圓圓問她“表現怎樣”時,李篤以最快速度把各項評判標準在腦內以圖表形式呈現,羅列每一個扣分項。
最終她計算出的分數恰如她的回答:她表現得很好。
如果圓圓沒有提出質疑,讓她拿出可以擊潰她一切演繹的物理性證據。
所以她功虧一簣。
追本溯源,回歸問題本身:她的表現真的很好嗎?
好到坦然面對一切質疑?
顯然沒有。
她的表現遠稱不上好。
李篤告訴自己,圓圓不是故意失聯。
她警告自己,不允許用這件事自我折磨。
可是和圓圓的聊天框里有……如果按平均每天三條信息,可能有不止一百條自言自語。
很多是在半夜三更。
圓圓的失聯讓她寢食難安。
她有沒有在哪些信息中流露出自怨自艾……有沒有責怪圓圓為什么突然不理她?
李篤不確定。
一分鐘時間不足以讓她回顧所有發出的信息。
她留給理工大的框架設計和數據中,埋了一顆巨雷。
這顆雷遲早爆炸。
在她匿名雇傭傳媒工作室——也就是水軍——將論文的影響力從業內擴大到公眾范圍后,它的爆發將會提前,這會對她和L&S的合作產生一定負面影響。
李篤不喜歡梁教授,沒有人喜歡總是用一雙“我看透你了”的眼睛看待同事的人。
毫無隱私可言。
而且梁教授總是有一些荒謬無比的言論。
梁教授說,圓圓終會因為承受不了壓力離開她,越早離開反而對圓圓越有好處。
李篤想,如果不是圓圓的信息來得及時,她把一瞬間的沖動付諸行動,那也會釀成可怕的后果。
還好及時看到了信息,所以只是客觀、公正、含蓄地評價了梁教授的心理學造詣。
回敬梁教授那一番沒禮貌的發言——沒有同事不請自來只為了添油加醋,幸災樂禍。
肺泡內的氧氣消耗殆盡,李篤浮出水面。
視線越過豐滿的泡沫,投向磨砂玻璃另一側。
圓圓在怪她嗎?
……
方規可沒空怪李篤。
簡簡單單的事情會被李博士自己盤算得無限曲折,愁腸百結。
李博士那過于復雜的腦回路就是對她本人最大的懲罰。
所以,懲罰李博士的任務交給李博士自己吧。
她才不費那事兒。
方規忙著規劃路線。
拿到電腦和手機,她忽然覺得缺失的東西回來了,整個人完整了。
被工具奴役的現代人哎。
方規想去看看愛軍集團留在各地的“遺骸”,這是她離開申城叫上林爽的目的之一。
但是計劃往往趕不上變化。
劉素娟和林爽這一路玩得應該挺開心,方規不然,“玩”這件事對她沒什么吸引力,旅程剛開始的新奇過后,消耗的體力和精力遠超收獲。
一旦無法進入旅行應有的放松狀態,這趟旅行更像折磨——連續近一個月每天在車上呆七八個小時,劉素娟那輛破車都送修過兩次了,更別說人了。
到中后期,劉素娟和林爽仍孜孜不倦地到處打卡拍照,方規則給自己找了另一種娛樂。
她在看市井百態。
一半是旅人的旁觀者視角,另一半是生意人的視角。
奇怪的是,在內陸城市,她感受到的將死不死的腐朽氣息不如申城那么濃郁——或許是該死的已經死得很透徹了,新生的反而借著死物化作的肥料,煥發出蓬勃生機。
比如古城這條十點以后人流熙攘的美食街,它就比申城的大型商場有活力多了。很符合她對繁榮的定義。
這里沒有那種要么生存要么滅亡的零和博弈,東家賣掉乳扇買了西家的烤串,張家沒做完的白豆腐拿到王家做了臭豆腐——金錢沒有被膨脹、沒有被泡沫化,更不會被盤踞在城市上空的金融寡頭搜刮一空。
無數條像這樣的美食街涌動著「生意」的字面意思:生機的生、意境的意——這是壟斷巨頭無法用數據捏造的活力,雖是涓涓細流,但由個體商戶搭建起的循環卻處于流動狀態,只要流動,就能產生源源不斷的生意。
有時候劉素娟和林爽趕路趕累了,或者特種兵式打卡透支精力,那倆人在酒店或SPA館補充能量時,方規就自己在酒店或商場觀察。
她們去過十八線小縣城的三星級酒店,也去過新一線城市的五星級酒店。方規和工作人員聊,和客人聊。如果不方便聊天,她就觀察入住情況,推算客流量。然后結合地圖估算這個地方的經濟活力,她在劉素娟買的電子書上記了很多東西。
方規也會在咖啡廳聽人聊天、聽人打電話。
從這些碎片化的采集中,她收獲了很多從網絡上獲取不到的真實的一手信息。
所以斷網的時候她倒沒覺得失去數碼設備有多難熬,過多的數據流和信息同樣干擾判斷力,尤其是那些經過大數據、算法過濾的信息,不可避免地產生失真、乃至幻覺。
她得以用自己眼睛和耳朵更充分、真切地觀察和傾聽,然后分析。
她甚至因此還從劉素娟口中獲得了一些早年的情報。
劉素娟路上很少提及當年種種,她會給同行的兩人講道教,講道理,講故事。那本和世界著名童話同名的清代神魔小說《綠野仙蹤》劉素娟就足足講了一路。
但偶爾,非常少的幾次,她在不經意間漏出了一點、兩點她知道的成興的過往。
令方規不解的是,上一輩乃至這一代,一名女性往往要和異性牽扯不清,就算她本人也會自覺不自覺地將他者留于己身的印記宣之于世。
哪怕是一個足不出戶十二年、自稱清心寡欲的假道士。
也可能正因為劉素娟十二年來交際面過于狹窄,才讓成興這個社會關系上與她最緊密的人的存在愈發舉重若輕。
劉素娟有次無意間提到,成興自立門戶那時,特地回楊梅園跟她商量過,雖然方規*認為某種意義上成興只是盡一個關系人的告知義務。
財務問題上成興相信劉素娟的專業水準,成興想找銀行貸一筆金額不小的錢作為啟動資金,他拿著兩個賬本讓劉素娟分析最快多久能盈利。
劉素娟算來算去,發現雖然前期投入巨大,但那幾乎稱得上是個一本萬利的項目。
因此她支持成興去做那個項目。
劉素娟說,成興起步不容易,她慶幸那幾年運道好,蒙貴人襄助。也說成興感念方愛軍,力所能及地收下了愛軍集團部分業務和老員工。
劉素娟怕是發自內心地認為成興勤勤懇懇地幫方愛軍善后。
方規不怪她,劉素娟自我封閉那么多年,消息渠道十分單一。
再說了,她以什么立場責怪劉素娟。
開始那幾天,她也曾被劉素娟率性而起的旅程麻痹了神經,覺得就這樣浪跡天涯一輩子也不錯。
劉素娟說她不后悔在楊梅園呆的那十幾年,她才有更多的好奇、更新的視角去看闊別了十幾年的花花世界。
她希望阿規也拋開一切用新的眼光去看待世界。
方規看過了,感受過了。
然后她愈發肯定自己無法像劉素娟和林爽期望的那樣,拋開她可能一輩子解決不了的債務,偏居一隅或者偏安一時。
所以她去找李篤。
李博士真是個大聰明,知道怎么扎人最痛。
因為她輕而易舉便可參透真理。
可能那么多異姓姐妹里面,只有李篤最清楚她想要什么,需要什么。
如果和李篤一起去解剖愛軍集團的“遺骸”,應該比跟林爽一起能發現更多東西?
呃,李博士呢?
方規揉了揉酸痛的肩頸,恍惚覺得缺了些什么氣息。
她依稀記得洗完澡開電腦的時間是十一點半,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
方規滿房間找了一圈,在浴缸里找到了李博士。
這么大一個人,窩在小小的浴缸里……也不嫌憋屈。
方規蹲在浴缸旁邊試了試水溫,還行,溫的。
「盤絲洞」很大一部分成本用于遠超“興趣愛好”的設施。
智能溫控浴缸,保持水溫的同時自帶凈化功能,劉素娟這房租頂好,不虧。
“你打算就在這里睡嗎?”方規問,忽然發現新大陸似的捏起一綹掛在浴缸外壁的頭發,“幾個月沒剪頭發了啊李博士?你也要變長毛怪啦。”
長毛怪不完全體不敢睜開眼,將自己往泡沫里埋得更深。
她還沒想好怎么解釋沒在第一時間交手機的事情。
方規的目光有點不受控地移向清澈水面。
李博士好像跟她講過光進入液體會發生折射,導致視覺還是什么扭曲?也沒扭曲到哪里去。
不過,怎么會有人洗澡還護著胸?
遮得真嚴實。
好像有什么波瀾壯闊可看似的。
不確定。
想看看。
方規拎開了李博士一只手。
……還是有那么一點的。
體感太長時間沒再聽到圓圓的聲音,李篤猶猶豫豫地抬起了被水浸泡過的酸脹的眼皮。
看到的并不是怒發沖冠的陛下,反而像是一個被什么妖怪奪去魂魄的昏君,目光直勾勾地盯著……
李篤順著她的視線往下看。
方規眼疾手快地拍了下水面。
“快點上床睡覺!”
第80章 太甜了。
“你怎么不會開車啊!”
圓圓一聲尖銳爆鳴,好像天要塌了。
千算萬算,二人出行的計劃沒算到非常關鍵的一點。
李篤沒有駕照。
李博士如喪考妣地垮了肩,方規同樣痛心疾首:“唉!”
“哈哈哈哈哈哈!”
林爽像一次性報完了八輩子大仇,笑得狂放猖獗。
李篤用肩膀撐起搖搖欲墜的圓圓陛下,猶豫了一秒,放棄糾正她是沒駕照而不是不會開車——話又說回來,駕照因為過期太久沒補辦被依法吊銷,和不會開車也沒太大區別。
“行啦。大家一起去唄,我也沒玩夠呢。”劉素娟說,“哎對了,我看好多人都開房車自駕游,我們也去弄一輛房車開開。”
倒不是沒有補救的法子,李篤扶著桌面起身,“我問問Alice。”
方規從包里掏出平板,垂著頭擺擺手。
理論上應該五秒內接聽的電話響鈴十三秒。
從Alice的辦公室到沈曉睿的辦公室,要十一秒。
提出借司機的請求,Alice安靜了幾秒鐘,“Sil有一位專職司機可以借調給你用一段時間。順帶一提,雇主下個月回國。”
李篤對這位面冷心更冷的大管家積怨已久,Alice不提醒還好,她一提醒,李篤也公事公辦:“下個月可以是月初也可以是月尾,根據合約,我有20天年假和20天彈性假。”
“沒問題的。”沈曉睿接過話,“李博士安心休假,二十天夠么?”
Alice果然去找了沈總。
咖啡廳里面,三個人頭對頭似乎已經研究起了房車。
李篤視線落在平板說:“不確定。”
按照圓圓的路線規劃,二十天剛好從古城一路往東北方向回申城,但是加上那倆不省心貨,時間線極有可能被拉長。
……如果專職司機到位,不用帶她倆。
沈曉睿問:“需要配車嗎?”
Alice用英語小聲說了句什么,聽上去在抱怨Sherry總是縱容李博士為所欲為,這樣無異于助長她的囂張氣焰。
關你什么事。李篤在心里暴躁開罵,問沈總:“可以配輛房車嗎?”
沈曉睿:“可以,哪里匯合?”
李篤把定位發給沈總,重新回答了沈總前面的問題:“不超過一個月。”
沈總投桃報李:“沒關系,司機不用擔心,我來安排交接。別的還需要什么嗎?”
“Sh……沈總,”掛電話前,李篤喚了對面一聲,“如果理工大交涉,不用理會,等我回去處理。”
沈曉睿的氣息略有波動,發出一個疑問意味不甚明顯的單音,但沒多問,言簡意賅:“假期愉快。”
“妥了。”李篤收起手機回室內,看著林爽說,“司機和車明天中午十二點前就位。”
林爽陰陽怪氣:“喲~李大聰明真厲害哦。”
方規指著平板上一張圖片和劉素娟說:“這款也不錯。”
李篤以為圓圓沒聽到,重復道:“沈總幫我們安排了司機和車。”
“聽到了聽到了。”方規按下平板兩側截了屏,發到劉素娟手機,“直接去市里取車,再買點裝備。”
李篤有點著急:“沈總安排好了,明天中午就到這里。”
方規推開李博士湊過來的腦袋,“那么大聲干嘛?我又沒聾。”
李篤不說話了。
林爽“桀桀桀”怪笑起來,“太陽離了李大聰明照樣轉的嘛。”
李篤抬腿踢過去。
劉素娟“哎喲”了聲,“誰啊?踢我干啥?”
分明沒中招的林爽不甘示弱地踢回一腳。
“夠了!”方規重重放下平板,“你們倆出去打,輸了的中午不準吃飯。”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李篤一腳踢中了劉素娟,林爽一腳踢到了方規。
方規是認真的。
左起一腳還給林爽,右起一腳把李篤蹬出了凳子。
“快點,別讓勞資數到三。”
“哎呀呀,光天化日之下打什么架啊。”劉素娟打圓場,“你倆干脆掰手腕吧。”
李博士輸得毫無懸念。
方規端著咖啡杯,杯沿還沒碰上唇,就聽“咚”一聲,李博士上身被壓倒在桌面。
李篤轉過頭氣急敗壞地喊林爽放手,與此同時,額角慢三拍地暴起象征蓄力的小青筋。
劉素娟笑著去拉林爽,不忘給李篤找場子,“三局兩勝,再來一局?”
“行啊,再來。”林爽旗開得勝,驕傲地蹭了下鼻子,“我讓你兩只手。五局你贏一局,就算你贏。”
李篤張了張嘴,眉毛擰得像兩條蠕動的毛毛蟲,方規看得只想笑,“……你好歹堅持三秒呢。”
林爽直起身,一拍桌子,“堅持三秒,我也算你贏。”
李篤揉著手腕,看看方規,又看看劉素娟,最后看向林爽,看表情不服氣,但干脆地說:“輸了就是輸了,打不過就是打不過。不跟你比。”
“李博士還有認輸的時候。”方規笑著擼了把李篤的腦袋,“不錯呀。”
李篤發根硬,發枝卻是軟的,到了發梢,軟得不可思議。
方規眼睛看著她頭發,自然沒看到李博士沖著林爽神氣地一挑眉:你也就比力氣能比得過我。
雖敗,超得意。
神經病。
林爽肱二頭肌又硬了:“……你別欠。”
方規三口兩口喝光了咖啡,把平板裝進包里,包掛在李博士肩上,“散會!”
臨走前,劉素娟看了看方規,仿佛用眼神問了她什么問題,方規小幅度搖搖頭,劉素娟又點點頭。
李篤沒看明白,回到「盤絲洞」民宿也沒想明白。
民宿的昂貴租金含前米其林廚師無限供應的精致面點,但正餐的價格比起它的分量,高了不止一個檔。
“問題是太難吃了。”方規小聲說,說的時候小心翼翼看了眼正在擺盤的田露,“不如去對面那家蒼蠅館子吃米線,好吃到頭掉。”
李篤探出頭看了眼對面已經排出十米開外的隊伍,而且好些是衣著隨意甚至趿著拖鞋的本地人,她相信這家蒼蠅館子的米線的確好吃到“頭掉”。
李篤會意:“我去排隊,排到了我給你發信息。”
李博士的腦子是被林爽一肘子帶走了嗎?方規憐憫地看了眼李篤。
“現在排什么隊?”方規舉高手里堆滿曲奇、熱狗卷、蛋撻的餐盤,輕快地說,“錯開高峰期就好了呀。”
李篤接過餐盤,“是哦。”
“田露的介紹寫廚師,不寫主廚,我猜她就是米其林餐廳的面點師。”
方規鐘愛田露做的蛋撻,不甜,微香,餡料口感滑嫩,撻皮酥脆,空腹吃到第四個才會膩。
“明天一定要帶十個……八個。”
李篤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
算了下四個人的食量,這個數字……對不上。
李篤心里忽然隱隱有種令她雀躍的猜測。
李博士眼角悄咪咪一彎,眉峰一塊肌肉幾無痕跡地上抬,方規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去鞭尸,帶劉姨和林爽干嘛?”方規用舌尖卷走了手指上沾的蛋撻酥皮,“這倆貨太不省心了,讓她們自己玩兒去。我可不想年紀輕輕酒色掏空。”
李篤被突如其來的驚喜砸中,莊嚴學舌:“太不省心了。不能被酒色掏空。”
一本正經惹人發笑的李博士真可愛。方規自己悶頭笑了半天。
李篤看她肩膀一聳一聳,聽聲音卻在笑,心里七上八下。
有時候方規也疑惑,李篤這種心里想什么都寫在臉上的二傻子,怎么可能不被大傻子林爽騎在脖子上暴揍。
林爽都學會眼不見心不煩能無視就無視,李博士偏偏還跟小時候一樣以為人家看不出來,還要動不動說出來招惹人家。
可能這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姐妹情吧,方規想,問也是要問的:“你干嘛老去招林爽?”
“我沒……”
李篤條件反射否認,方規往她嘴里塞了大半塊曲奇。
蛋撻吃多了,今天的巧克力曲奇比昨天的甜太多,方規吃了一小口,剩下的塞進李博士嘴里,去拿熱狗卷。
“想清楚再說。”
李篤還沒想過這問題,林爽是少數她懶得帶腦子對待的人。
林爽是大院很多姐妹公認的傻大姐。
傻人有傻福的“傻”。
指望她辦的事情通常是辦不成的,姐妹們一起闖禍了永遠是她第一個暴露,然后拔出蘿卜帶出泥。
可大家無論遇上什么事都喜歡叫上林爽,盡管都知道帶上她事倍功半,但只要叫她,她永遠第一時間出現。
背鍋最多、挨揍最多的也是她。
林爽從來不放心上。
別的姐妹要么記吃不記打,要么記打記吃。這傻大姐不一樣,不記吃也不記打——再小的孩子都知道欺負林爽沒關系,幫她寫作業給她吃點好的,她就一筆勾銷了。她因為別的孩子挨了林可晴不少次打,可從來不長記性,下次找她,她還樂顛顛去。
那兩年,林爽去理工大找過她七次,見了面什么也不說,就是惡狠狠瞪她一會兒,揮揮拳頭,然后就走了。
……就走了。
七次都這樣。
搞不懂。
李篤拿起一塊曲奇餅干,“林爽會提醒我。”
很單純地,用她的存在提醒李篤,你是個冷酷無情的邪惡反派。
提醒她,你應該記得什么,你應該做什么,或者,不應該做什么。
還有,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告訴李篤,圓圓在等你。
李篤沒來得及把這些話說出口。
“熱狗卷也不錯,面包軟。”方規說,“晚上要跟田露說多做點熱狗卷,可以多帶點。”
李篤說:“好。”
方規隔著衣服摸摸肚子,“差不多了。”
抬頭看李博士,“你呢?”
李篤剛吃了兩只蛋撻兩個熱狗卷,這會兒在吃第二塊巧克力曲奇餅干。
方規不等她咽下,伸手摸過去,“也差不多了。”
李篤稍有些艱難地咽下未經充分咀嚼的餅干,口腔里分泌出食用過量甜品后難免的津液。
方規摸李篤沒隔衣服。不想隔衣服。
反正李博士不會有意見。
李篤確實沒意見,只是猝不及防,不知道該拿手里的半塊餅干怎么辦。
方規另一只手抓著她的手腕,輕輕一抖,讓餅干自然掉落回餐盤,俯身過去。
“巧克力曲奇,拉黑,必須拉黑。”含糊的字詞在唇齒間翻轉,方規不禁后悔她拿了太多曲奇,但也怪李博士居然這么喜歡吃曲奇,“太甜了,逐出甜品界。你以后不準再吃。”
李篤緩緩睜大眼睛。
是。
太甜了。
甜得連下方緩慢探入的熱度都像是一把溫暖的火,燒出了一點自然生成的潤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