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你們這種老房子著火的,最擅長把狗騙進來殺了。”
“阮總在開會,我們在車上等一會兒。”
比約定時間提前十分鐘到達,岑部把車停在一幢富麗堂皇的商務別墅前方。
隔窗仰望碩大的「紅楓科技」招牌,方規比劃到小拇指第一指節,想了想,往上去了一大半,差不多到指尖的指尖的位置,存心揶揄:“先入為主這事兒吧,我覺著岑部稍微有一點點……多慮了。”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
公司靠辦公樓裝。
豪奢華麗級別的建筑風格外加物業人員的著裝和精神面貌,甚至單看商務園區所處的區位,租金這塊兒的成本低不到哪里去。
阮總所謂的資金問題有點玄機。
岑部拿起杯架上樣式質樸的白色保溫杯,不緊不慢解釋道:“阮總客戶群體……多少要一點形象工程。這幢物業的業主是阮總的客戶,這個園區和街道招商有合作,企業可以拿到三年50%的租賃補貼。所以綜合下來,阮總實際的租賃成本,很低。”
“你看過阮總公司財務數據?”方規問。
“阮總對經營信息蠻謹慎,我找朋友側面打聽了一些情況。”岑部說。
“你功課都做這么詳細了,還找我來干嘛?”
明知岑部不會被簡單的問題難倒,但對方如此輕巧化解了,方規不免索然無味。
“你有自己的判斷吧?”
岑部搖頭,“阮總這家「紅楓科技」創辦于四年前,近三年年均在職員工穩定在九十五人。近百人三年多一千多天的工作。不應該因為似是而非的外圍信息接受……判決。”
后面兩個字,岑部說得很輕。
“懂了。你領導的意思是你拉不到金主就想個法子判它死刑唄。”
地方政府招企業說白了跟企業找客戶差不多性質,都是有利可圖有文章可做才去招攬,如果一區政府不愿意做招商,那就說明這家企業沒前景了。
“我是覺得柳暗花明又一村,說不準從哪個角度峰回路轉了。”
岑部擰開在手里轉了一會兒的保溫杯,清淡的藥味頃刻間彌漫車內。
聽到小方總吸鼻子的動靜,她轉頭問:“要開窗嗎?”
方規已經在用手扇風并按下開門鍵了,“人參加當歸……還真是老干部標配啊。”
阮凌煜人如其名,有幾分凌人氣勢在身上,細長高跟叮叮咣咣敲在大理石地板上,耳朵上綴著的一雙白金鏈寶石耳墜卻不見大幅度晃動。
面臨岑部口中“舉步維艱”的困境,阮凌煜不見頹喪,反而顯現出氣吞山河的姿態來。
“這個點高架一定堵得不得了,辛苦你了啊,小岑。我這兒事情太多,輕易不好往你們那邊去。堵上一兩個小時,耽誤不少事情。”
阮總對岑部不缺場面上的客套,主動到門口接迎,接上人虎虎生風往回走,一通抱怨。
“易明最近很忙嘛,我這座小廟請不動他了。小齊也是,三天兩頭出差,她找我我沒空,等我騰出點時間了,她又出差。”
“年尾嘛,晁董兼顧兩頭,實在分身乏術。我們這幾天請示工作都是去區府等他開會間隙。但是晁董特別叮囑我們多關照您這邊,早晚總要詢問。他也知道您忙,交代我們腦子里沒思路別來打擾您。這不,請到外援我就趕緊來找您了嘛。”
岑部的語氣真誠而自然,把客套話打磨得圓潤妥帖,順勢拋出鉤子。
“這位方總,是「樂普盛圖」的特別顧問。”
經岑部提醒,阮凌煜才注意到后面綴了個人,回頭上下打量一眼,難掩輕蔑,“可別是隨便派的實習生。”
方規皮笑肉不笑地提了下嘴角,率先進會議室。
阮凌煜不由臉色一沉。
方規沒理她,自顧自坐下來,將設置了計時器的手機放上會議桌,張口要三表:資產負債表、利潤表、現金流量表。
阮凌煜壓著眉看向岑部:“你帶的小朋友好沒禮貌,上來問東要西?”
含沙射影,小方總可不帶怕的,把玩起顯示計時頁面的手機。
“雖然這年頭財務數據不盡可信,但數據相當于企業外表,且不論動沒動過刀子整沒整過容,置辦行頭又花了多少,對一家企業的高矮胖瘦答題有個了解還是很有必要的,岑部說呢?”
這種時候,岑部不會拆自己人的臺,而她也適時加鋪臺階,作勢和阮總私語:“方總是我認為最有可能找得到突破口的人選,確實借了晁董和齊部的面子。”
阮凌煜的視線不受控地落在計時器上。
方規要的就是她的注意,放平手機,攤開一只手,“我時薪是這個數,晁主任加齊總加岑總三個人的面子換我四個小時公益服務。阮總浪費時間打口水仗試我深淺沒關系,反正我沒損失。”
下車前,方規就紅白臉搭檔的策略象征性地征求過岑部意見。
解決資金問題無非三條路子,借貸、融資、政策扶持補貼。
按岑部的說法,借貸和政策口兩條路子都走不通,那么只剩下社會融資。
既然擺上臺,得接受挑三揀四。
雖說受領導指派,但岑部也是揣著望聞問切的目的而來,問題能不能解決另說,總歸得看出些阮總的里子。
否則客客氣氣打電話慰問一下表達精神支持好了,何必興師動眾跑過來一趟。
計時器分鐘數加一,方規仰頭看岑部,“時間就是金錢啊,我的朋友。”
阮凌煜像是被她底氣十足的腔調沖了滿懷,臉色居然發青了一瞬,不甚愉快地拿起手機喊人送材料過來。
方規看報表,阮凌煜則與岑部聊項目。
“人工智能從年初火到年尾,可以預見,未來仍會有層出不窮的大模型。技術層面我們去追趕不現實,我主要圍繞應用——我這里指的不是應用層的應用,而是人工智能技術本身的應用。”
阮凌煜口若懸河,侃侃而談。
“當下大眾說起人工智能,已經把它定性為新的技術革命,對人工智能解放生產力的期冀和擠占人類勞動力的恐懼并存。從業者呼吁不要妖魔化人工智能,說當年紡織工人面對紡織機也是這樣恐懼和抵觸。
“事實真的如此嗎?
“人工智能真的到了解放生產力、取代人類勞動力乃至創造物質財富的程度了嗎?”
阮凌煜斬釘截鐵:“沒有。”
她說:“人工智能尚且停留在語言大模型層面,重推理重邏輯,為了追求語言流暢性選擇犧牲準確性。歸根結底,其‘知識’的本質是統計模式的集合,當面對訓練數據中未充分覆蓋的領域時,模型基于相似模式進行推斷,一旦語言邏輯在人工智能系統內部自洽,人工智能極易產生幻覺,而幻覺,將嚴重阻礙人工智能的實際應用。”
岑部問:“幻覺?”
阮凌煜道:“對,AIHallucination。人工智能系統會在缺乏充分依據的情況下,生成看似合理實則錯誤甚至虛構的內容。”
岑部訝異道:“那豈不是很危險?”
“非常危險。”阮凌煜肯定道,“不是科幻作品中有意識毀滅世界那種泛泛的危險,是細微在具體應用層中的危險——聊天機器人虛構不存在的法律條文導致法律風險,醫療AI將良性皮膚病誤判為黑色素瘤,文獻綜述錯誤引用未發表的‘論文’等等。……如果AI生成內容占比超過人類創作,人類的歷史認知是否會逐漸被算法重構?”
聽阮凌煜那明顯越來越慷慨激越的語氣,明顯聊得很深入了。
話語同樣有溫度、力度,感染力便是由此形成。
“當下的人工智能,我認為其刺激經濟的作用遠大于一切,是以WallStreet為首的金融勢力針對全球形勢布局的沒有硝煙的戰爭手段,先炒概念,為北美疲軟的經濟和股票市場刺入一劑強心針。”阮凌煜說,“即便如此,人們已經看到了人工智能不可逆轉的發展趨勢和它的潛力——人工智能不再是一個遙遙無期的奇點。我們的項目讓人正確地認識、學習、使用人工智能。”
說到這里,阮凌煜點了下方規的方向,“我們做過市場分析預測,比對過了,項目在市場上不會有真正的競爭對手。”
方規在紙面上滑動的手指一頓。
她一心二用有點吃力,專心衡量阮總這家「紅楓教育科技」的高矮胖瘦,便無法全盤接收語言信息,但部分關鍵詞和朝向她的聲音勾動了聽覺神經。
怎么可能有不能存在競品的產品,不存在競爭對手的公司?
除非不以營利為目的。
“……因為這是必須由政府投入建設的項目,你想想,在九年義務教育階段普及人工智能基礎教育,這是多么龐大的一項工程啊,憑我一家企業做不來的,怎么可能做得來?”
方規余光瞥向岑部,岑部竟面帶微笑神情專注。
不愧是衙門中人,如斯沉穩,如斯端莊。
阮總馬不停蹄去開一個短會,方規扶著桌沿把自己拉向岑部,問:“你還認為是資金問題?項目本身還有前景?阮總公司還有救?”
脈絡很清晰了,岑部受命的政治任務,涉及上峰的關系網,上峰寄希望于岑部背后的大金主,錦上添花也好,來一出雪中送炭更好,給阮總吊一口氣續續命,可惜金主無意做慈善——
這哪里是做慈善,簡直就是挑兵點將點到哪個哪個去當冤大頭。
直擊靈魂的拷問已透出話外音,岑部怔了怔,搖頭苦笑:“我不確定,我希望每一家自負社會責任的企業都有光明的未來,但企業自身應該直面市場競爭的殘酷……更重要的是,首先考慮生存問題。”
看來岑部心里也有答案了。
如果說之前對阮總的紅楓科技懷揣美好期望,一番長談,岑部至少能確定這不是一個經受得起市場考驗的商業項目。
正如阮總自我認知,這樣的項目單憑一家小微企業不可能運轉得來。
財務上的顯示更清晰。
“阮總拿了不少于六個類型的補貼,口罩放開以后,紅楓科技的收入來源只有補貼。”方規掰著指頭說,“岑部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作為企業,「紅楓科技」失去了造血能力,作為商品,「紅楓科技」的商業價值……客氣點說,約等于零。
雖在意料之中,岑部仍不自覺地深吸口氣,緩緩吐出,“沒法子了嗎?”
“也不是沒法子。”方規拍拍腿站起身,“此地不宜久留,路上說。”
出門前,方規最后看了眼大屏幕,阮總離開后,岑部給她看了項目演示。
因為只是概念雛形,沒有花里胡哨的東西,反而看得出系統開發者的初心——這玩意兒換個包裝拿到市場上做培訓做私域大概率能收割一筆,大賺有風險,填一小半窟窿還是沒問題的,但阮總沒有,她堅定認為這是需要政府主力建設的基礎教育項目。
“法子有的,就看阮總愿不愿意先坐幾年牢……”
“啊?”
“不一定真的蹲大獄啦。”方規擺擺手,“如果阮總真心把它當做利國利民的好事,那就發揚先輩的光榮傳統,無私奉獻嘛。”
岑部目視前方,表情略顯凝重,“方總繼續。”
“把項目輸送給高校,跟高校共同開發,再申請個國家課題什么的,這方面我不是很懂。找學校找合作伙伴呢也別在一線超一線城市找,找個地方上有名氣但沒什么大成就半瓶水晃蕩的。只要前期做好法律方面的工作,給自己留點收益空間,剩下的……全權交給對方,這樣一來,開發成本幾乎為零,項目管理不用費心……”
岑部表情越來越嚴肅,方規對衙門的人天生發怵,越說越小聲。
“你只說讓我看看,老辜也不給我錢,我就是提點想法嘛,讓我去做我也做不來。阮總自己有靠山干嘛不用,無非是眼下風緊扯呼,不能直接輸送……如果這玩意兒做成了,舉賢不避親,靠山總歸能幫她修橋鋪路。修橋鋪路一向是……”
方規指了指上面,“鼓勵的好事,對吧……”
說到這里,她終于受不了一臉肅容的岑部,捂住眼睛,“快把你的官威收一收我不能直視啦!”
岑部忽然笑出聲。
她一笑,車內空氣重新流動起來。
“我不算體制內的。”
這回輪到小方總:“啊?”
岑部笑著說:“這是一份碰巧在我舒適區、我很喜歡的工作,簽的也是勞動合同,沒有你以為的那種能量。”
“什么嘛!”方規垮下肩膀,“那你剛才那么兇干嘛,好大的官威。”
“我剛剛在嘗試理解你的思路。”岑部認真地說,“我想知道方總怎么做到的,你只是路上聽了介紹,在阮總那邊也沒呆多久,甚至沒跟阮總說幾句話,只看了財務信息只看了演示,怎么就能想到找地方高校合作,反向輸出的辦法?”
“很簡單啊。”不是衙門里的,說話又這么好聽,方總放心大膽地飄飄然起來,“你看的是阮總遇到了難關,我看的是這關到底多難,難在哪里。你聽說過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可是你一定沒聽說過英雄漢被小孩子一指頭摁死。”
岑部若有所思:“我們做稅源企業招引,一聽到這家企業貸了多少款這個企業主欠了多少債,就先入為主把注意力放在虧損的地方,輕視了它余下的部分。還是方總站得高看得遠。”
“孺子可教。”方規得意洋洋地翹起二郎腿,“聽說阮總漏成篩子,聰明蛋們都認為不能再往里灌水,灌多少漏多少,所以你領導怕接到手兜不住,你老辜連看的興趣都沒有。”
“辜總……”岑部下意識想說什么。
“先聽我把話說完。”方規晃晃食指,“篩子本身也還有料有形狀的呀,蠻好把篩子拆開,先把阮總自己補一補,說不準就能補個碗出來呢。但是這碗也不一定每個人都看得上,你領導既然還想能拉一把就拉一把,那說明阮總的靠山對你領導有點細枝末節的影響力,而且阮總也沒被靠山放棄。這點,你老辜雖然是個洋鬼子,但比你看得清,也沒有你的助人情結。”
“辜總她……”岑部笑著搖搖頭,“怪不得她讓我找你。”
“她還把我當免費勞動力嘞,她就是想借花獻佛哄你開心。”方規不滿地說,“你們這種老房子著火的,最擅長把狗騙進來殺了。”
第102章 不帶腦子的李博士真可愛。
“解題自然不能只看問題本身啊,要看出題人是誰,再看她提問的方式,想出題人為什么這樣提問。讀通題干,讀懂題目,找準題眼,理解了出題人的意圖,答案就出來一大半了。”
簡單的道理,李博士聽得全神貫注目不轉睛,眼睛里星星一閃又一閃,方規便不介意掰開揉碎了細細講給李博士聽。
“那你看這道題里,出題人是老辜。提問方式,間接提問。題干是岑部,題肢是岑部客戶?服務對象?意向目標?哎算了就當是客戶吧——那么題眼是什么?”
李博士想了會兒,迷茫又無助地搖頭。
“想不出了吧?”方規笑瞇瞇地問。
“想不出。”李博士眨眨眼,坦然承認自己沒帶腦子。
想不出就對了,把李博士繞暈真好玩,方規摸摸李博士的臉,親了一口。
不帶腦子的李博士真可愛。
再親一口。
“咳!”
方規斜了眼側后方,若無其事地直起身,繼續分析:“回到題目本身。岑部讓我幫她看一家企業,老辜給我限定了時間,而且這倆人誰都沒提出給具體報酬,但是你我都知道報酬是什么。是什么呢,李博士?”
這題李篤會,“是你和辜總談生意的機會。”
方規嘉許地點點頭,然后敲了敲茶幾,“注意啦,重點來了。”
李博士把抱枕放去腰后,腰桿子挺得筆筆直,要多認真有多認真。
方規可太喜歡李博士提供的情緒價值了,抱著李博士愛不釋手,說:“一般來說,讓別人當免費勞動力,買家要么準備好付出更高昂的代價,起碼也是等價交換,要么這活就是舉手之勞。花多少錢辦多少事,辦多大事兒給多少錢嘛。
“那我們就首先用排除法,排除費時費力的選項,比如真的要幫岑部為阮總解決問題。”
總算有預習過的知識點了*,李篤趕忙點頭表示自己知道:“解決是不可能解決的,岑部只是說幫她看一看。”
“對,岑部首先明示了這不是讓我難做的事情,甚至說到底,是一次陪聊服務。岑部對阮總的境況憂心忡忡,也看重阮總的項目,眼睜睜看著它被判死刑怪可惜的,所以我判斷她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猜測她可能鉆牛角尖杞人憂天了,我就問她:是不是不想判項目死刑?”
岑部的回答是:說不定哪個角度峰回路轉。
對于岑部,方規要做的很簡單,打消她的顧慮,或者驗證她的顧慮——不管是打破牛角,還是把她拉出牛角,幫助她看到“未來”,完事兒。
岑部自己應該也思考過出路,限于企業服務者的角度以及她過往經驗范疇,她想不到萬全之策,不知道如何為阮總和阮總的項目出一份到點子上的力。說到底,關心則亂,作為第三方,過分投入,反而容易讓自己陷入相關者的困境,因而一葉障目。
“有些事情不需要岑部來解決的呀,這就不是她能解決的問題。投資也好,做企業也好,所有本質用一種東西換另一種東西的事情,無非是時間與空間的置換。或者,一力降十會。鈔能力解決一切。
“岑部為這件事殫精竭慮,但她沒有一味依靠辜總解決,而是以自身為起點,尋找突破口,這是岑部了不起的地方,她會為她認為值得的事情嘗試牽線搭橋的機會,哪怕這件事跟她毫無關系,做成了對她本人沒有實質性的回報。一定要說的話,好處就是她搭建起了屬于自己的網絡。”
李篤贊同:“岑部擅長插柳成蔭,說起來,老沈都沒謝過岑部,她最應該感謝岑部,怎么感謝都不過分。如果不是岑部為我和老沈牽線,老沈怎么能靠我做大項目賺大錢,老沈前面對岑部還挺不客氣呢,指指點點。”
“咳!”
李篤抬了抬眉毛,目視斜前方的眼神倏然幽深。
方規把李博士抬起的眉毛壓下來,扶著她的下巴讓她看自己,話歸正題:“老沈還算好啦,知道見風使舵。你看她現在對我多客氣。那個阮總哦,好過分的,她居然用鼻孔看我,還說我是小朋友實習生。老沈都沒用鼻孔看過我。”
“咳咳……”
李博士義憤填膺,“太過分了,方總一定狠狠教育了姓阮的一頓!”
“沒有哇。”方規怏怏地晃了下腿,“但凡這單收到錢,我高低得教育教育阮總這只拔了毛的鳳凰。但是沒人給我錢,我就不要費那事兒了。”
沒人買單,小方總也不要白白浪費口水。
“我只要給岑部一個交代就行。”
“岑部挺滿意,問方總什么時候有空,她想鄭重表示感謝。”
李篤昨天去籌辦處開會,岑部找機會跟李博士聊了兩句,請李博士務必幫她向小方總轉達謝意。
“岑部說她把小方總的話轉述給她領導,領導夸了她好幾次,當著她的面給阮總打電話提了這個建議,還跟阮總說他來聯系人選,讓岑部專心準備籌備組工作。哦對,岑部過完元旦進籌備組。”
方規很是欣慰,叮囑李博士:“那你要適當配合岑部工作哦,你們是朋友。”
李篤:“嗯。”
李篤郁郁道:“辜總沒什么反應呢。”
“辜總嘛……快了。”方規飛快往后看了眼,“跑題了跑題了,還要不要聽解題思路了?”
“要的!”
“好,那岑部這部分講完了,我們回來說辜總。
“店大欺客,反過來也成立,客大壓店。超級超級金貴的貴賓到了店里,最喜歡什么呢,不是商品有多全,格調有多高,也不會喜歡——不會浪費時間聽店主介紹。她更喜歡無微不至的服務,喜歡想她之所想,把她想要的、需要的交到她手上。”
方規拍拍李博士的肩,拍去她肩上不存在的灰塵,又像是在交代重要事務。
“老辜這種人,她開心了或者她認為值得,撒個千金萬金沒所謂的,可是涉及到一件事本身的價值,一個人的價值,時間的價值,她會很慎重,她有自己一套價值衡量標準。我也是,我理解她的想法。”
說到后面一句,圓圓的表情異常嚴肅、認真。
李篤稍微往后退了一點,只一點點,將圓圓的表情完完整整印在腦海。
“李篤你記得,老辜看重的是相對的等價交換,她知道一件事由不同的人來做產生不同的效果,她想要一件事達到最理想的結果——她認為的最優解——她會去選最合適的人。老辜為了最理想的結果,愿意給最合適的人她認為理所應當的價格,否則,她如何界定‘結果’本身的價值?”
毫無疑問,辜總的視野、格局、境界乃至所處的位置遠在小方總之上,這樣的人,不會輕視一個對她有用、她認為有價值的人的價值,更不會肆意揮霍能夠產生價值的時間——無論她自己的,亦或她人的。
換言之,辜總不會看輕小方總。
一件事小方總可以做,沈總可以做,甚至李博士也可以做。但辜總不會因為有不止一個備選方案,就選擇打壓價格,挑起賣家之間的價格戰。
如果是這樣的話,小方總也不會接她的生意。
辜總用未曾宣諸于口的尊重支付了“定金”。
那么小方總能能否領會題目之外的意思?
“言外之意很簡單,我跟岑部直說了。她家老辜就是個老狐貍,阮總這項目老辜心里透透的,可她不直接告訴岑部,因為直接跟岑部講,三言兩語講清楚了,體現不出她用心她在意,只顯出她聰明伶俐。嘖嘖嘖。”
“咳、咳咳——”
惱人的咳嗽聲再度響起,方規忍無可忍,猛一回頭,怒視噪音來源。
沈曉睿端起露六顆牙的標準商務微笑:“李博腿上的那位朋友,你的眼睛里終于放得下渺小的我了嗎?”
“你出聲我不就看你了嘛,我看了你好幾次呢。”方規從李博士的腿上滑下來,“你不出聲我就當你沒在,有什么問題嗎?”
沈總一滯,跳過了她不擅長的領域,問:“小方總認為辜總最終怎么結算?你好像沒講到答案。”
“我講了這么一大堆,沈總都沒聽懂?”方規難以置信地望了沈總一眼,看回李博士,“你聽懂了嗎?”
李篤看看沈總,轉回看她家陛下,猶豫再三,小聲說:“沒太懂。”
李博士不懂彎彎繞正常,她是讀書人不是生意人。老沈還要追著問個明白就……
方規護著李博士的腦袋警惕地瞪沈總,可別被老沈帶愚鈍了。
沈曉睿微笑加深,欠了欠身:“請為我們答疑解惑,陛下。”
“閉嘴啊——”
方規抓起抱枕扔過去。
沈曉睿輕巧避過,佯裝關切:“你怎么了,陛下?”
方規:“……”
沒怎么,棺材被挖出來了,尸體又被鞭了而已。
方規臊眉耷眼:“沈總對不起,是小方有眼無珠,怠慢了您。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里能撐船,饒了小方吧。”
小方總認錯態度良好,沈總大度地擺擺手,把自己從沙發邊角放出來,換去中間,“那么,答案呢?這道題的核心思路是什么?結果又是什么?”
“這道題的核心就在老辜她一毛不拔呀。辜總沒有看在我是李博士家屬的份上破格優待我,沒有刻意遷就我,她尊重我。當我試探她,她也愿意直接表明態度。”
解散群聊可太直接了。
此地無聲勝有聲。
“說簡單點,老辜的時間和情面比純粹的貨幣金貴多了,不給錢,說明這活‘等價交換’和‘舉手之勞’至少占了一條。老辜既然堅持不給錢,那就代表切中了兩條。所以我只要撥開岑部眼前的迷霧,哄岑部開心,附加題么再轉達一下老辜對她的關心愛護,然后就可以坐等老辜結算了。”
客大壓店,定價權在辜總手里,她不出錢意味著這事兒費不了小方總多少腦筋,搞不好一會兒功夫就能看出名堂。
事實確實如此,上層建筑暗度陳倉的事情,岑部限于經驗,未必看出個輪廓大概。方規不一樣,她坐在愛軍集團的墳頭,視野比大多數人寬廣。
方愛軍手下就有能人,利用產/學/研平臺多方輸送過不可為外人道的東西。
很多事情本質是通的沒錯,但如果沒有相似經歷,不曾遠看成嶺,很難去比對近處的山峰。
“沒猜錯的話,老辜大概會給我兩個小時的時間談生意。沈總,快說你帶了老辜的口信。”
“全中。”沈曉睿不得不為這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起立鼓掌,“辜總讓我帶了謝禮。”
聽說沈曉睿今天受邀去李博士及小方總家做客,辜總特意囑咐沈總帶上她的謝意。但不知出于何種心理,辜總讓沈曉睿不要立即告知具體內容,聽一聽小方總的解題思路,再問問她對謝禮有沒有想法。
沈總以語言加行動揭曉答案,方規也站起來,倨傲地一指沈總:“你跟老辜說,最好提前一周跟我預約。”
沈曉睿頗具警告意味地:“哦?”
“沈總大人有大量,跟您開玩笑呢,別告訴辜總。”小方總見勢不妙,能屈能伸地彎下腰來,低聲道,“等辜總安排時間,小方隨時都在。”
被小方總點頭哈腰送出門,沈曉睿狐疑地問:“你們家這位,從小到大沒挨過打嗎?”
李篤慢慢轉過眼珠。
單看這兩顆黑黢黢的眼珠子,無論如何想象不出幾分鐘前它們宛若戀愛腦的最好注解。
被這樣的眼珠直勾勾盯著,沈曉睿沒撐過三秒,舉手投降。
玩笑歸玩笑,到樓下,沈曉睿接過李篤拎了一路的公文包,問:“真的要做嗎?”
李篤點了下頭,“要做。”
圓圓陛下一言九鼎,她決定的事情,沒有轉圜余地。
沈曉睿拍了拍公文包,“我提前說好,你們給我的這些材料不一定能起到關鍵性作用,甚至不一定能上法庭——獲取途徑有問題。而且涉及的方方面面太多了,一百多個自然人被告,六十多家公司,還有地方政……”
李篤打斷沈曉睿:“我知道,這些官司很難打,勝算很小,即便百分之一的可能打贏其中一場兩場,獲得的賠償未必對得起付出的時間精力以及金錢的……千分之一。”
沈曉睿抬頭看了眼樓上,或許是近墨者黑,說話帶了點譏誚:“真神奇,離開小方總兩百米,我看到了最希望看到的李博。”
李篤置若罔聞,繼續往前走:“方總的原則是一碼歸一碼,她認定的事情不能改,我也不會想去改。我會盡一切可能協助她。有些事情憑我們自己搞不定,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
“我只能說我盡力。”沈曉睿無聲嘆息,“幫你們找合適的律師……團。”
“你最好盡全力。”李篤說,“我說過,我不會是最好的企業家,因為我知道誰是最好的企業家。”
沈曉睿心念一動,再次回頭看向高處。
“你想提前登上這艘大船嗎?”李篤的目光投向更遠的地方,“你就當這是她給你的測試。”
沈曉睿笑:“李博,身在曹營心在漢可不是聰明人的做法。”
李篤也笑:“來日方長。”
第103章 “哦抱歉,我不知道李博士和你之間存在秘密。”
委托專業人士處理愛軍集團的案子,是李篤提出的建議。
愛軍集團終究算得上龐然大物。
在圓圓收集的材料中,李篤看到的不是一艘沉落海底受海水侵蝕的巨輪遺跡,而是一只遭受內部創傷外部傾軋雙重打擊而滿目瘡痍的巨鯨骸骨,撕扯噬咬的痕跡比比皆是。
愛軍集團這艘巨輪在失去掌舵手漂向冰山的過程中,狼狽逃竄者有之,惶惶而不知所從者有之,曾有人短暫地試圖掌握舵盤調整方向,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因為掠食者聞風而來,虎豹豺狼環伺,禿鷲盤桓其上。
而它本身,掛滿藤壺。
最后那幾年,現金如洪水般四泄,不計回報的投資,不計目的的采購,賤賣白送的產品……
掠食者不可能拯救這艘曾承載數萬人但注定沉沒的巨輪,它們蠻橫粗暴地肢解它,拆走發動機,抽走能源,搬空補給,折斷桅桿,加速它的下沉。
最后的最后,禿鷲叼走了肉,豺狼敲骨吸髓,螞蟻也來摻上一腳。
浮光掠影,李篤徹徹底底體會了觸目驚心四個字含義。
一鯨落,萬物生。
愛軍集團的轟然沉沒,讓一部分人失去生計的同時,卻喂飽了另一部分人——后者竟到了明目張膽哄搶的程度。
圓圓將炮筒對準的,就是那些裝也不裝的強盜、土匪。
“職務侵占,蹲監獄!”
“挪用資金,坐大牢!”
“中飽私囊,抄家!”
“內外勾結當倒爺,游街示眾恥辱柱釘死!”
“合同欺詐,發賣!”
“監守自盜證據確鑿,蹲蹲蹲!”
……
給那一百六十七個自然人分門別類做標記時,圓圓玩笑般興沖沖地報標簽,李篤心梗得快要窒息。
很難想象圓圓看了多少遍,才能在看到名字的一剎那不假思索脫口道出罪名。
這還不包括那四十七家沒有合同,但有大額資金流向的公司。
如此一艘巨輪的清理工作,兩個人勢單力薄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隨著時間流逝,諸多證據將自然湮滅。
請幫手,迫在眉睫。
為此,李篤打了很長一篇腹稿,列舉請專業人士協助的必要性:
首屈一指當屬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方總時間寶貴,有限的精力應該投入到無限的事業中去。
方總的生意漸入正軌,忙起來多線并行,一分鐘當兩分鐘用,繼續在愛軍集團案子上投放大量精力和時間,損耗大于收益。
這事兒是程文靜先擺上桌面的。
因為家里只養了一只貓,掉毛問題卻肉眼可見地日益嚴峻。
起先圓圓還說是李博士跟籌備組沒日沒夜掰頭掰到脫發,讓曹阿姨和程文靜換著法子做護肝丸和生發湯,直到有天晚上洗完澡她自己注意到一大團頭發,那之后,護肝丸、生發丸變成了圓圓的零食。
其次,案子中涉及到的專業細節繁縟龐雜,需要極強的專業性和經驗優勢。專業團隊的跨學科協作、技術支持是單兵作戰難以比擬的。
再次,目標為數眾多,倆人就算三頭六臂,也是真的忙不過來。
公平起見,李篤也列舉了劣勢:信息不對稱,溝通成本,數據安全,輿論風險等。
但是沒想到,圓圓只聽了第一條,連連點頭:好,照你說的辦。
李篤甚至得到超乎意料的獎勵,獎勵李博士建言獻策。
實際上,就算李博士不提,方規也在考慮找第三方操盤。
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辦。
經過再三檢核,方規確認該補給員工和供應商的都補全了,清算的事情便也該提上日常。
方愛軍老糊涂自甘情愿充當冤大頭,方規可當不來。
有的人撈走好處,留下爛攤子一推二五六,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
方規的想法很簡單,生為方愛軍的女兒,她享受過優渥的童年、少年時光,直至成年,她都算得上食物鏈前端的一小撮人。
是數以萬計十萬計的員工、客戶、供應商一同托舉起的愛軍集團,對這些用衣食父母來形容一點不為過的人,方規必然承擔起相應的責任,欠這些人的無論多少、無論多久、無論如何一定還清楚。
那么一碼歸一碼,那些職務侵占、挪用資金、倒賣資產中飽私囊,直接或間接導致愛軍集團虧空,最終將債務及后果轉嫁到她頭上的人,有一個算一個,也別想好過,她同樣追討清楚。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但時間和精力,是她最缺少的。
別的不說,職務侵占和挪用資金的追訴期最短只有五年。
李博士和她不謀而合。
于是倆人一同將目光投向了沈總。
由沈曉睿組建或篩選團隊,反正她還是咨詢公司的頭頭,手底下有現成團隊,如果她不接,那就請她推薦人選。
能者多勞。
至于沈曉睿會不會和辜總匯報這么一樁案子,定下沈曉睿是當之無愧的“能者”時,兩人一致認為,瞞不過辜總。
因為這事必然牽連L&L及L&S。
辜總確實和方規主動聊起了這件事。
靠長篇大論贏得的兩個小時會談伊始,辜總開門見山:“我關注到一些很有趣的點,你主持管理的記錄最早起始于三年前,有一些利益你無需讓渡,我認為你是有意布置陷阱,然而先例一開,后來者有據可依,導致損失不受你所控。”
來的路上,方規一度——大概有那么一兩秒——思考過:辜總會不會顧忌愛軍集團的歷史遺留影響到李博士。
畢竟李博士現在是L&S的全職員工,也是目前L&S在華首屈一指的金蛋套娃,無論協議約定亦或L&S在華布局,李博士本人最好避免涉入訴訟案件。
但辜總沒提李博士,而是向小方總本人射出第一支箭,揶揄她當時天真、幼稚,好像一個不成熟的小獵人,煞費苦心布置了陷阱,卻破綻百出,白白讓獵物吃掉誘餌,甚至吸引了更多禿鷲。
望著辜總那雙將“無波古井”具象化的眼睛,方規思索了不短的時間。
“那時候我太弱了,我打不過那么多人。我是走投無路的壁虎,只能斷尾求生。而且,愛軍集團確實壞到骨子里爛到根了,沒救了。它不是方愛軍給我繼承的財產,方愛軍沒想過把它傳給我。這也是愛軍集團的死穴,后繼無人。”
忘了從哪一年開始,方愛軍不再讓方規接觸經營事務,不再帶她去商務場合,讓她當安安心心當游戲人間的大小姐,反正,方愛軍認為他賺的錢夠他女兒十輩子花不完。
“方愛軍不想我做生意,不想讓我進入野蠻廝殺的商業叢林,他害怕我會被人吃掉,很兇殘的吃法——大概是身為人父最恐懼的那種吃法,我知道,我理解的。”
在辜總面前說出這些比想象中更隨意。
“那時候我也懶的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還蠻好過的,有條件享受干嘛不享受?”
在那之前李篤占去了方家大小姐大半注意力和時間,李篤離開沒關系,大院里還有那么多姨姨姐姐,方家大小姐彼時毫無青云志——她已在青云上。
換個角度,“青云上”又是不折不扣的玻璃花房、水晶宮。
她在里面看風景,風景很漂亮,外面的人把她當風景,當玩偶,也很漂亮——不堪一擊的大小姐最招人喜歡了。
當玻璃房周遭尚有重重護衛,誰都發現不了問題,建造者本身發現不了,身處其中被錦繡花團簇擁的大小姐更發現不了。
然而當潮水褪去,漫天虛假繁榮如云消散,身處其中的大小姐方后知后覺,玻璃花房是雙向透明,她只有一雙眼睛,一次只能看一個方向,可是外界看卻她沒有死角,她一舉一動盡在觀者眼中,三百六十度的,連一根頭發絲都能仔仔細細看清楚的。
這同樣是后來姨姨姐姐們想來幫她,被她拒絕的原因。
敵暗我明,讓姨姨和姐姐們進來吸引火力,何必呢。
“現在說起來多少過分解讀,給自己臉上貼金了,當時我更多是無頭蒼蠅到處亂撞,憑直覺行事吧。那么多人圍剿一個渺小的我,我捱過一天是一天。”
辜總提取其中的關鍵詞,問:“多方勢力圍剿一家大型企業——這是相當常見的商業案例,消化一家大型企業已形成產業鏈。你認為對愛軍集團的圍剿從何時開始?”
方規想也不想回答:“EZP咨詢的人進來。這幫混蛋就是一群屎殼郎,聞著粑粑味就流口水。”
辜總捏了捏鼻根,看得出想克制,但是沒忍住,笑出聲。
方規忿忿道:“你就看吧,他們絕對跟那幾個大買家通過氣了,后來演都不演了,於成工業過來的時候我還看見那領隊的高級合伙人了。也就是他們離得遠,還欠他們服務費沒結,要不然我鐵定送他們進大牢。”
辜總說:“EZP咨詢在北美聲名狼藉,Sherry……曉睿與EZP曾有齟齬。我想她樂意協助你發起國際訴訟。”
方規拄著下巴笑瞇瞇地看辜總:“看來我上次的答案不僅驚艷了老沈,哦抱歉,沈總。”
“的確驚艷。”辜總贊揚道,“非常精彩,你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蟲。”
方規:“……”
老辜有時候就挺……有種返老還童的促狹,喜歡口頭上占便宜。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漢語不好。實際上她漢語可好了,完全掌握了罵人不帶臟字的精髓。
方規:“我就算當了你肚子里的蛔蟲,也不可能完全按照你的心意做事情,這樣你也接受嗎?”
“L&S新進入的境外市場,通常只做股權投資,較少涉及固定資產投資。”辜總說,“過去三十年,L&S錯過國內很多次機會,但L&S仍然看重這片沃土,目前雖有部分外資迫于市場和政治等因素撤出,但我們恰恰認為,這是再好不過的時機。L&S所堅持的長期主義,指導我們可以著手在這片土地上開展經營。”
方規接了一句很俗套的話:“種下一棵樹最好的時機是十年前,其次是現在。”
“所以,我建議你抓緊時間思考你想和L&S做什么生意。”辜總看了下墻上的鐘表,“你還有三個小時。”
雖然雙方就肚子里的蛔蟲達成一致,但遺憾的是,方規并不是真的蛔蟲,所以不理解辜總的意思:“三個小時干嘛?”
辜總洋人味兒十足地聳了下肩,“三個小時后,我的老板,L&S的掌門人,將與你和李博士共進晚餐。”
方規問號臉:“什么?”
“哦?李博士沒告訴你嗎?”辜總驚訝地說,“哦抱歉,我不知道李博士和你之間存在秘密。”
李博士告訴過她L&S的掌門人想近距離看看小情侶的相處,但沒確定時間,也沒說直接就談生意。
明晃晃的離間計,方規簡直要當場跳起來:“你就是在報復李博士挖你墻腳吧老辜!”
第104章 你恨過李博士嗎?
“8071天,你每天數著日子過的嗎”方規戳了戳李博士后頸上的骨點,“看把萊萊驚的,下巴都要脫臼了。”
過了一晚上,李篤仍不習慣聽圓圓叫Leslie“萊萊”。
Leslie本人倒是接受度良好,分別時一個勁兒叮囑圓圓:別忘了給萊萊打電話,別忘了給萊萊分享有意思的事情,有機會一定要去看望萊萊。
一老一少手拉手戀戀不舍,李篤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如有實質地感受到了人與人交往的張力和……黏性。
圓圓就是有這樣的天賦技能,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跟任何人處得像姐妹,即便只是初次見面。
Leslie以常規的“你們認識多久了”開頭,看上去對“小情侶”的一切充滿發自內心的好奇。
圓圓想了一下回答她二十多年啦,李篤則下意識地補充“8071天”。
Leslie驚嘆:這是一段非常長的時間。
她的聲音中氣十足,洪亮,同時擁有女低音的質感,令人印象深刻。
圓圓說:對啊,從我記事起,我就跟李博士在一起了,我們不是小情侶,是老兩口。
她得意洋洋地跟Leslie咬耳朵:所以我們怎么相處,對萊萊沒有太大參考價值。
分明違背主題的話,Leslie卻樂不可支地拍起手。
“媽媽如果到萊萊的年紀,一定跟萊萊一樣。”方規換了個方向,從枕李博士的左肩換到枕她右肩,滿足但又不無惆悵地嘆了口氣,“你到那個年紀一定要和萊萊一樣啊李博士,記住了嗎?”
Leslie是一位讓人不自覺忽視年齡的長者,滔滔不絕的表達欲和敏捷的思維行動,讓她顯得活力滿滿。
她是任何一名女性都向往的、未來將要成為的樣子。
李篤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
感覺發尾可能有點掃到她家陛下,李篤略微偏過頭,猶猶豫豫地開口:“其實我……”
“打住!”方規抓起李博士的發尾,口動踩剎車,“萊萊是我們的朋友,不許你八卦朋友,不許想有的沒的。”
李篤:“……哦。”
李篤:“圓圓也有這樣的想法嗎?”
方規急忙雙手捂住李博士的嘴巴,“我不是我才沒有,別瞎說。”
李篤慢吞吞地小幅度點頭,用肢體語言表現出深長的意味來。
“哎呀……”方規將下巴擱在李博士肩膀上,小小聲說,“多多少少有一點吧,只一點點。”
李篤也小聲說:“是呀,就算有,頂多也只占了1%的作用,最重要的是Leslie自身素質過硬。”
Leslie外表已經是喊她奶奶并不冒犯的年紀了,然而她的真實年齡更是讓兩人大吃一驚,真真正正地下巴都要掉下來。
這不是方規有意恭維Leslie。
Leslie主動讓兩人猜猜她的年紀,方規端詳片刻,認真說:“我猜你跟我媽媽一樣大。”
方規是老來子,宋曉梅今年差不多到Leslie外表這個年紀。
然而Leslie的真實年齡比宋曉梅足足大了一輪還多。
要么用了黑科技,要么吃了人參果。
倆人竊竊私語了一陣Leslie的年齡和與年齡極不相符的頭腦和生理機能,最終一致認為,權力和財富是女人最好的滋養品,大補!
“萊萊務必壽比南山不老松!”方規雙手合十,虔誠許愿,“是萊萊她應得的。”
Leslie胃口不錯,菜過三巡開始聊生意。
就像辜總給的提示,方規需要自己來構思主題,并且保證它對Leslie產生足夠的吸引力,否則,Leslie那接近一個世紀的經驗閱歷會讓她立刻將目光投向別處。
Leslie好奇心旺盛,思維敏捷,她經常毫無征兆地拋出新話題,令人應接不暇。
話題是如何轉向正軌的呢?
陛下一言九鼎:“將來著書立傳,在本章節一定少不了這句話:特別鳴謝李篤博士。”
和Leslie交流,理論上存在語言障礙。
方規從小不喜歡學外語,有李篤在,她也不用學外語。
不管Leslie想見李博士愛人的說法有幾分認真,李篤立時著手準備。
她設計了一款結合實時翻譯和語音模型的傳導耳機,能夠最大程度還原語言的溫度和色彩,使語言不通的人基本實現無障礙交流——根據沈總的反饋,延遲幾乎為零。
要知道,語氣和語言內容相得益彰,尤其是在相對放松的交流環境,說話者的停頓和語調同樣是信息傳遞的介質。
當Leslie表達出對李博士隨手做的小玩意兒的贊嘆時,方規說:李博士是我的哆啦A夢百寶箱,我想要的,我需要的,哪怕是我沒想到的,李博士都可以替我解決。
大小姐只要專注做自己喜歡的、擅長的就可以,很小很小,李篤就把這樣的觀念灌輸給方家大小姐。
當一個人不被程序教育裹挾,她會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她將爆發出無限的想象力和創造力。
李篤的種種構想則圍繞著方規。
她是我的能源核心,是我的驅動力,我所有的設想都是因為她。李博士這樣補充。
在李篤看來,如果一個東西做出來不被人需要,那么它根本沒有出現的必要。
李博士口中的“人”,特指——僅指方規。
這點Leslie或許沒聽出來,或許聽出來但不以為然。
Leslie認可科技的發展正在失控,它越來越像資本自娛自樂的游戲,對大多數人而言,看不到必須推廣某些技術的必要。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然而目前看來,生產力越發達,人存在的意義看似越趨近于虛無。人工智能、量子科技、基因編輯……科技正在飛速發展,可它們脫離了大眾的生活。
更可怕的是,它們正在擠壓一個又一個群體的生存空間。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亙古不變的、普世皆準的道理。
沒有任何一個商業組織可以脫離“人”的基礎。
商品要賣出去,除了它必須對人有用——包括但不限于心理層面、哲學意義、精神以及物質意義上的用途——同時必須具備流通的特性,換言之,要有人買。
如果所謂的先進生產力取代了人力,而人們卻因此失去消費能力甚至生存能力,社會變成一潭死水,那么生產再多的商品有什么用?
為了貿易而建設的種種設施能派上什么用途?
如果沒有足夠的市場,沒有足夠的交易活動,很多建設工程終將廢棄,或許也用不上超音速飛機、衛星通訊等等一切用于縮短交易成本的技術。
唯有有買家且買家活躍的市場方能產生源源不斷的生意。
然而當下并非如此。
“資本”正在攫取整個社會的話語權和決策權,甚至剝奪人們的自由選擇權。
可是恰恰是無數的人,組成了社會的金字塔結構。失去底層的支撐,上層建筑便成為空中樓閣。
極度的膨脹之后會必將迎來收縮,歷史無數次這樣告訴我們。收縮到紙面上僅僅只是“次貸危機”、“金融風暴”一類輕飄飄的名詞,但實際上,卻是急遽消失的流動性。
生意失去了活力,失去了生機,最終,“生意”也會消亡。
“生意”的消亡,意味著一個賣方和若干買方,以及若干賣方和一個買方的消亡。它是漣漪般細微但層層擴大*的效應,最終產生的后果不亞于海嘯。
李篤聽這段時,心想換個對象……比如換岑部長的上級領導,聽這些話可能像是在聽小毛頭開玩笑。但圓圓對面是Leslie,L&S始終活躍在一線的掌門人,她關注前沿科技,關心自然。Leslie最關注可持續發展。
把“生意”作為可持續發展的一種客體,吸引了Leslie的注意,她聽得很認真。
“感謝岑部,岑部配享太廟。”
方規再次雙手合十。
小方總長這么大,甚少自亂陣腳。但辜總告訴小方總她只有三個小時來構思和L&S的生意,她確實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和巨無霸中的戰斗機談生意,這可不是輕易能有的機會。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她得找外援。
倉促間,方規第一時間想到的居然是岑部。
小方總不至于讓岑部出主意教她怎么跟Leslie打交道,退一萬步講,三個小時制定策略,來不及,根本來不及,而且她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年輕,怎么好在一位長者面前賣弄策略。
但她有必要了解Leslie的信息。
岑部也被嚇了一跳,她讓小方總等一等,給她半小時時間。
半個小時后,岑部告訴她,Leslie最為自傲的頭銜是:“忠誠的蓋婭守護者”,最喜歡的一句諺語是:達則兼濟天下。
只這兩句,小方總就明白了重點應該落在哪里。
方規和Leslie談的生意,是“人”的生意。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人力則是第一資源。
無論多么先進、偉大的技術,少不了人力來驅動。
諸多大型經濟組織、商業機構宣稱:人才是最重要的資產。
不可否認,一個老天爺追著喂飯吃的天才的確比十個甚至一百個平常人能打,比一百個甚至一千個人加起來的成本都要高也不稀奇——但正如奢侈品能賣出高昂的價格,可就價格這一項屬性注定它的客群稀少,擁有廣闊市場的永遠是平價且實用的產品——那么換個角度,大量的、或許沒那么拔尖的人是否可以成為“輕”資產?
方規問:我們是否能開展一項“輕”資產生意?我們是否能率先將這部分資源作為未來的驅動力。
方規告訴Leslie:這是她最近剛開始想,尚不成熟的思路,但她清楚,她不能錯過和萊萊討論的機會。
Leslie聽懂了方規的意思,比靈光一閃仍在梳理思路的方規更快參透這樁生意的本質。
她明白這個年輕人注意到了社會的系統性風險——既非經濟學家高談闊論揮斥方遒的姿態、亦非職業經理人對中長期利潤的憂慮、當然也不是陰謀論者的危言聳聽,她像一個本能作祟的商人……一名企業家,對著火燒眉毛的危險瑟瑟發抖,但卻不是害怕,而是興奮,她嗅到了蘊藏在系統性風險中的機遇,正想方設法抓住這對她而言尚且渺茫的機遇。
方規說,金融游戲、資本游戲、星際爭霸的本質是挖空地基填補空中樓閣,終有一天,它們將轟然倒塌,會比樓閣里醉生夢死的人以為得要快。
但是,一鯨落,萬物生。
她想和Leslie做的生意就是等這一天到來,她們有足夠人力資源承接這天降的豐收。
方規道出她的終極目標:簡單來說,我希望李博士做出的東西永遠有人用,用得上,用得起。
“萊萊看起來對我感興趣,其實她更偏愛你。”方規說,“你聽她好像一直跟我在聊,聊了好多,說到底,還是圍繞你打轉。”
世人總是偏愛天才,尤其是那些不經意便可改變歷史進程的人。Leslie不例外,李博士大概率就是Leslie認定的、有一定概率改變世界的人。
李博士有這樣的能力。
只要李博士別過分戀愛腦。
老太太再怎么慈祥親和,平易近人,好像只是一頓跟年輕人逗樂的晚餐,可她畢竟是一個龐大組織的掌門人。
Leslie關心一名員工的感情問題,并不是她真的關心員工本身——至少不全是,想想看,她不過是一個素昧謀面的雇員,她的組織里有大把各個領域拔尖的人才,也不乏天才。Leslie只是要通過這種方式評估這項資產的風險和不確定性,然后調整其評級——信用等級、安全等級、風險等級等等,作為未來追加或縮減投入的依據。
“萊萊最后的那個問題……”方規摟緊了李博士的脖頸,“真是戳中我的死穴了啊李博士。”
Leslie問:你恨過李博士嗎?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她不在你身邊,而且,看起來像是拋棄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