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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眾星羅列夜明深~

    謝苓手中的茶盞微微一顫,茶水濺出幾滴,落在她素白的裙擺上,暈開一片淺褐色的水漬。她抬眸看向雪柳,眸色沉靜如水,卻隱隱透出一絲怔然。

    “沈太醫還說什么了?”

    雪柳走上前,聲線隱隱發顫:“沈太醫說…娘娘的脈象似有珠走盤之感,只是時日尚淺,需得再等半月才能確定。”

    沈松青醫術高超,他既然能說出這話,恐怕是十成十有了身孕。

    金絲楠木屏風外傳來更漏聲,雨打芭蕉的脆響混著檐角銅鈴搖晃。

    初夏的悶熱裹著潮氣滲入骨髓,謝苓忽然覺得喉間泛起腥甜——就像冷宮里謝珩唇齒間的血腥味。

    燈火搖曳,將她蒼白的臉映得忽明忽暗,眸光恍惚。

    良久,她眨了眨莫名

    有些濕潤的眼,抬眸看向雪柳。

    “這件事…容我好好想想。”

    想清楚到底要不要留下這個孩子。

    雪柳擔憂的看著自家主子,眉頭緊緊蹙著,輕聲道:“娘娘……”

    她有心安慰,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

    謝苓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遂站起身,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啦,快去備水,我還能睡一個時辰。”

    雪柳抿唇點頭,躬身退下了。

    屋內恢復了寂靜,只剩下燭火偶爾爆出的輕微聲響。謝苓緩緩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開半掩的窗欞。

    夜風拂面,帶著幾分潮濕的花香,遠處傳來幾聲蛙鳴,襯得夜色愈發靜謐。

    她低頭撫上自己的小腹,指尖微微顫抖。那里依舊平坦,沒有絲毫異樣,可她卻仿佛能感受到一絲微弱的心跳,像是某種隱秘的、不可言說的存在。

    這個孩子……是謝珩的。

    她與他暗通款曲,珠胎暗結。

    這孩子是誅九族的、不為世俗所接受的存在。

    她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那張昳麗而疏冷的面容。

    他知道這件事會有什么反應?是震驚,是高興,還是…毫不留情讓她小產。

    深吸一口氣,她壓下心中的紛亂,轉身走進浴房。

    沐浴過后,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于是叫來了白檀。

    “你平日怎么給謝珩傳信的?”

    白檀聽了這話,本還睡得迷糊的腦袋,瞬間清醒了。

    她慌忙跪地,頭貼著柔軟的地毯,結巴道:“奴…奴婢……不”

    “別說你不知道,”謝苓打斷她的否認,俯身抬起白檀的下巴,凝視著那雙嫵媚的眼睛:“你的事我入宮前就知曉,不必這么驚慌。”

    “本宮不會殺你,念在你并未將有些事傳給謝珩的份上。”

    白檀仰頭看著她,唇瓣發白,像是失了聲。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心中亂如麻。既害怕謝苓會處置她,也害怕謝珩知道她暴露后會痛下殺手。

    更害怕…謝君遷覺得她是個惡毒的女人。

    謝苓看著她驚慌的眼,慢條斯理放開她的下巴,直起身淡聲道:“放心,我不會告訴他的。”

    “你只需要現在,將我有孕的消息傳給謝珩。”

    白檀還不知道謝苓有孕的事,聞言她震驚抬頭,撞上對方漠然的眸子,嘴唇翕動著,最終只叩頭稱是。

    她頂著謝苓的目光,爬起來走到書案前,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又從衣襟暗袋里拿出個骨哨,走到窗根邊,放在唇邊吹響。

    骨哨的發出的聲響并不刺耳,像是眸中鳥雀的鳴叫。

    不多時,便有只通體漆黑的烏鴉停在窗沿。

    白檀看了謝苓一眼,抿唇將卷好的紙放進了烏鴉頸下掛著的竹筒內,抬手放飛。

    謝苓看著烏鴉飛遠,收回視線擺了擺手:“回去睡吧。”

    白檀欲言又止,最好卻沒什么都沒說,輕步退了出去。

    窗外月色如水,灑在庭院中的花木上,映得一片銀白。遠處傳來幾聲蛙鳴,襯得夜色愈發靜謐。

    謝苓躺回床榻上,望著床角掛著的金鈴,緩緩撫上小腹。

    既然決定留下,那這孩子,將會是她最大的籌碼。是她與謝珩間唯一的牽絆,也是她獲取司馬佑進一步信任和榮寵的關鍵。

    她必須好好利用這個孩子,從謝珩和司馬佑那,得到更多

    做好了決定,她慢慢有了困意。

    *

    另一邊,言琢軒。

    雨后的青磚地泛著潮氣,檐角墜著零星水珠,砸在芭蕉葉上發出悶響。書房竹簾半卷,透進一縷被雨水洗過的月光,斜斜落在檀木案幾的文書堆上。

    墨錠在硯臺里轉出沙沙輕響,謝珩蘸了筆尖,忽聽得窗欞傳來三聲烏鴉叫。他腕間微頓,筆鋒在宣紙上洇開一朵墨梅。

    那是…白檀的傳信。

    才剛離開不久,難道苓娘出了事?

    謝珩打開支摘窗,烏鴉乖巧的落在小臂,他解下竹筒,坐回案前。

    挑開火漆時,嗅到熟悉的桃花香。

    香氣混著信箋上未干的雨霧,潮濕的莫名讓他覺得有些心悸。

    “……已有身孕。”

    燭芯突然爆開火星,銅剪墜地的脆響驚破滿室寂靜。薄薄的信紙被攥出褶皺,蚊蠅般的字扭曲成一團。

    他下意識看向窗外。

    遠處宮城輪廓浸在雨后晴夜中,琉璃瓦映著冷光,像把淬過水的刀刃。

    良久,他站起身,將信置于燭火之上。

    信箋在燭焰上蜷曲成灰時,廊下樹影正掃過滿地銀霜。

    他望著最后一縷青煙散進夜風,顫抖的指尖被跳動的火舌舔舐,都未察覺到。

    直到痛意來襲,他才恍然收手。

    謝珩面上沒什么表情,可一旁隨侍的遠福,卻看出來自家郎君平靜之下的驚濤駭浪。

    遠福糾結了片刻,小聲問道:“主子,發生什么了嗎?”

    謝珩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坐回書案前,聲音聽不出喜怒:“沒什么,苓娘有身孕了。”

    末了,他又補充了一句:“是我的。”

    遠福:“!!!”

    他張了張嘴,觀察著主子的神色,發現對方垂眸正思索著什么,便閉上嘴巴安安靜靜站著了。

    謝珩的手指一下又一下輕叩書案,腦海里第一次亂得像一鍋粥,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他坐了許久,忽然站起身走到架子邊,拿下了外衫披上,一邊系帶子,一邊對遠福道:“去含章殿。”

    遠福愣了一下,大著膽子阻攔道:“主子,還有不到半個時辰就天亮了,苓娘子想必正在歇息。”

    謝珩系帶的手一頓,恍若無事的頷首,又解下外衫掛了回去。

    說的有理,苓娘懷有身孕,需要好好休息。

    他不免想起今夜在冷宮,對她的態度似乎太差了些,心中泛起陣陣愧疚。

    謝珩再次坐回案前,想著繼續處理文書,卻遲遲未翻動。

    一個字都看不進去,腦子里全是謝苓的影子。

    他現在說不清自己的感受,第一次覺得有些茫然。理智來說,這孩子來得并不是時候,他該毫不留情送去一碗墮胎藥,省得出意料之外的麻煩。

    然而他卻難得的不愿意遵循理智,想要留下這個孩子,只因為是謝苓生的。

    或許,有了這個孩子,謝苓會逐漸接受他吧。

    ……

    停云靄靄,夏雨濛濛。

    雨珠子砸在琉璃瓦當上迸作碎玉,階前青苔被洗得發亮,倒映出云腳匆匆掠過的影。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從四月中旬,跨到了炎熱的夏至。

    謝苓這一胎懷的,可謂是引起了不小的動靜。

    那夜給謝珩傳了信后,對方卻出乎意料的平靜,只是對謝苓的態度比起以往來說更溫和了些,經常送些名貴的補品入宮,讓她安心在宮中待產,并且幾乎每隔兩三天,就來含章殿陪她入睡。

    那些個宮妃聽到了消息,驚喜者有,怨恨者更多。只不過因為謝苓協理六宮許久,積威甚重,大部分嬪妃也只是敢暗地說幾句酸話,幾句咒罵。

    總之不管怎么樣,這事兒說明了司馬佑繁衍子嗣是沒問題的,讓嬪妃和朝堂的大臣們都安下心來。

    當然,有兩派人除外。

    王桓兩氏知道此事后,頻繁派人打探,顯然是嚇得不清,一方面懷疑給司馬佑下的絕嗣藥失了效用,另一方面也懷疑謝苓是珠胎暗結,懷了別人的種。

    這些打探都被謝苓的人滴水不漏的擋了回去,無人發現她與謝珩的私情。

    后來太后跟皇后也就心灰意冷了,認定是絕嗣藥出了問題,遂開始隔三差五的對她下手。

    藏紅花、麝香、臺階上撒油……手段可謂是層出不窮。

    謝苓知曉這些人不會放過她,一切吃穿用度都格外小心。

    現下到了五月二十六,她也整整懷孕五十多天了,總體還算安穩。

    只是從十來天前起,謝苓的孕反就嚴重起來,幾乎日日吃不下,吃了就吐,肉眼可見的憔悴起來。

    司馬佑很重視這個孩子,畢竟是他及冠成親以來的第一個孩子。他幾乎是把私庫里的好東西都賞賜給了謝苓,并且立下死令——若有人敢對皇嗣不利,就凌遲處死,誅連三族。

    只是重視歸重視,有些事卻有心無力。自打四月中旬“馬上風”,他就一直臥病在床,形容枯槁,連筆都握不住。他私下問過沈太醫,知曉自己至多還能活五年。

    因此雖然高興,更多的卻是擔憂。

    一來他現在病得厲害,連上朝都做不到,皇位愈發不穩固。朝堂上看著平靜,卻是暗流涌動,幾方勢力各懷心思,定會對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抱有殺心。

    二來這個孩子若是個公主,恐怕還會有別的麻煩出現——來日他將死之時,若是公主,朝臣定會讓會稽王即位。

    這就等于把這皇位拱手送人。

    謝苓也明白這一點,她深知司馬佑的擔憂和絕望,遂雖然懷著身孕,卻也日日前往式乾殿侍奉。

    事實證明還是有用的,司馬佑無法上朝,連

    折子都批閱不了。他不敢用宦官代筆朱批,也不敢讓皇后做這些事,更不能用哪個朝臣來總理政務。

    畢竟自古以來,外戚宦官專權的事不再少數,朝臣獨攬大權凌駕于皇權之上的也不少。

    前朝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幼帝即位,外戚宦官交替專權,導致整個王朝烏煙瘴氣,迅速衰敗。

    思來想去一番,司馬佑竟找不出個靠譜的。

    猶豫了整整半個多月,他最終還是決定讓謝苓代筆朱批。

    一方面謝苓家世低微,與謝氏關系并不融洽,并沒有強有力的母族。二來她足夠聽話,她的兄長也是塊聰明卻正直的榆木。

    但這樣還不夠。

    司馬佑雖然蠢,但畢竟學過帝王術。

    他想得很清楚,等將死之際,就立下詔書,命謝苓殉葬,讓謝君遷攝政,引導幼帝。

    有世家制衡,謝君遷縱使起了不該起的心思,也做不到專權。

    但不出意外的,讓謝苓代筆朱批一事,朝中反對的聲浪格外大,最后還是司馬佑下令處死了幾個頑固,長公主站就來作保,才堵住了朝臣的嘴。

    于是謝苓每日都去式乾殿念奏折給司馬佑聽。

    *

    清晨,謝苓早早起身,梳洗完畢后,便帶著雪柳前往式乾殿侍疾。

    初夏的陽光透過窗欞灑進殿內,映得殿內一片明亮。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香,夾雜著幾分潮濕的暖意。

    司馬佑躺在龍榻上,雙目緊閉,明黃錦被下露出枯枝般的手腕。苦澀的藥味混著龍涎香釀成令人作嘔的氣味。

    謝苓緩步上前,接過宮女手中的白瓷藥碗:“陛下今日休息的如何?”

    那宮女福身行禮,恭敬道:“回娘娘的話,陛下半個時辰前醒了一次。”

    她點了點頭,輕嘆一聲,眼中泛起哀傷。

    司馬佑其實早都醒了,聽到謝苓的關切,他才慢慢睜開眼,抬眸看她:“愛妃來了。”

    謝苓點頭,走到榻邊坐下,伸手為他掖了掖被角,聲音輕柔:“陛下今日感覺如何?”

    司馬佑輕嘆一聲,聲音沙啞:“還是老樣子,渾身無力,頭昏腦漲。”

    謝苓內心毫無波瀾,面上卻依舊溫柔:“陛下不必憂心,太醫說了,只要好生調養,定能康復。”

    司馬佑苦笑一聲,眸中滿是疲憊:“你不必安慰朕了。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

    謝苓垂眸,指尖微微收緊,心中卻是一片冷然。她當然清楚司馬佑的身子為何會如此——太后的藥,王、桓兩氏的算計,還有謝珩的推波助瀾。這一切,早已將這位年輕的帝王推向了深淵。

    她抬眸看向司馬佑,柔聲道:“陛下,您是一國之君,萬民所系,定要保重龍體。”

    司馬佑笑了笑沒說話,枯瘦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鷙。

    保重龍體?怎么保重?

    靠太醫院那幫庸醫嗎?

    他想抬手掀翻謝苓的手中的藥碗,卻只能將手僵硬的抬一半,又無力落回身側。

    一腔怒火無處發泄。

    謝苓看出他想發脾氣,卻裝作沒有看見,舀了一勺湯藥放在司馬佑唇邊,柔聲道:“陛下,該吃藥了,一會還得批奏折。”

    司馬佑看著旁邊戰戰兢兢的宮女,陰著臉道:“愛妃,將這礙眼的賤婢拖出去杖殺,朕不想再看到她。”

    那宮女不知為何就觸了皇帝眉頭,她慌忙跪地求饒,臉色煞白。

    謝苓笑著點頭:“是,陛下,臣妾這就讓人將她處理了。”

    司馬佑自打病了,性子就愈發暴虐,幾乎每天都要殺人。

    謝苓自然不會幫他干這種喪天良的事,每次都是嘴上應著,背地里讓自己人把這些宮女太監,分配到離式乾殿遠些的地方。

    司馬佑費力側頭,看著謝苓擱下藥碗,命人將哭喊的宮女堵嘴拖了下去,面色稍霽。

    謝苓坐下后,他滿意道:“還是你懂事。”

    她笑著謝恩,給情緒恢復穩定的司馬佑一勺一勺把藥喂了,便走到離床榻不遠的御案前坐下,從堆積如山的折子里隨意拿起一本,一面為司馬佑念折子上的內容,一面聽他的話,一字不差的代筆朱批。

    司馬佑本就不是什么勤政的皇帝,再加上生病,聽了一會就打起了盹,在謝苓第三次提醒他時,終于不耐煩道:“愛妃先批閱,等晚上了朕再檢查。”

    這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謝苓心中譏諷,面上卻依舊恭敬,她點頭稱是。

    以防吵到皇帝休息,她按照慣例,命人將折子搬到外間的書案上,繼續伏案批閱奏折。

    *

    窗紗浸上殘陽,云絮從西邊宮墻漫過來,像是織錦局新染的煙紫色綃羅。檐角銅鏡響了三下,太監的皂靴碾過龍紋地磚,傳來細微的響動。

    “沖虛真人求見。”

    謝苓擱下狼毫筆,頷首示意傳人進來。

    青灰道袍拂過門檻時帶起細塵,像是香爐里飄落的余燼。

    他恭敬躬身,長須飄動,手中捧著檀木匣。

    “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說著,他打開匣子,露出里面的一丸丹藥。

    “今日的大還丹好了,陛下可要即刻服用?”

    謝苓眉眼疏冷,琉璃色的眸子映著映著道士指尖的丹丸。

    銅爐里積著寸許香灰,忽然坍落一截。她嗯了一聲,站起身來,聽見自己衣襟上的流蘇正簌簌地掃過奏折,讓她有些心煩意亂。

    接過檀木匣,她遣退了沖虛真人,走到熟睡的司馬佑跟前,輕聲喚道:

    “陛下,該服丹藥了。”

    第132章 萬國如在洪爐中~

    司馬佑迷蒙睜眼,喉結滾動咽下丹藥,蠟黃面皮泛起異樣潮紅,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攥住她腕子。

    “愛妃,你說這大還丹,當真會讓朕痊愈嗎?”

    說完這句話,他緊緊盯著謝苓漂亮的杏眸,似乎想從其中看出些什么。

    謝苓垂眸掩住厭惡,回握住司馬佑的干瘦的手,眉目溫順:“沖虛真人道法精深,丹術爐火純青,定能讓陛下痊愈”

    司馬佑看了她許久,終于松了手,他虛弱點頭:“你說得對,自打服用大還丹,朕有精神多了。”

    謝苓點頭,不著痕跡抽手,將司馬佑滑落的錦被重新掖緊:“陛下會越來越好的,您剛服了丹藥,需得好生歇息。”

    司馬佑頷首,側過頭,目光穿過槅門上透入的光影,視線慢慢虛化,思維也混沌起來。

    謝苓走回外間,在御案前坐下,朱筆懸在彈劾謝珩的奏折上方,墨汁將落未落。工部侍郎王玙的字跡力透紙背,歷數謝珩三年前督造玉珠橋時貪墨萬兩、苛待役夫。

    她沉默片刻,將朱筆在折尾批下“查無實據”。

    王氏和謝氏的爭斗,已經搬到明面上來了。

    王玙乃是王氏二爺,歷來與謝珩這個尚書左仆射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有齟齬,那也是暗地里斗。

    如今一切都擺上這張御案,說明王桓兩氏的兵馬,恐怕準備的差不多了。

    寒山寺豢養私兵和制造兵器的線索,還還在探查中。目前只查到了寒山寺一年前,往石頭城運過七車銅料。

    但是制作兵器的老巢,以及豢養私兵的地方,卻沒摸到,恐怕還需要一些時日才能走眉目。

    謝苓望著窗外的樹影,輕輕嘆氣。

    希望能快點將王桓兩氏除去,不然她的算盤,就要全部落空了。

    *

    謝珩到含章殿的時候,謝苓正睡下,只有雪柳和霞光當值。

    他去浴房沐浴過后,頭發稍還有些潮濕,俯身時,發絲垂落在謝苓臉頰,略微的癢意讓她睜開了眼。

    對上他漆黑沉冷的鳳眸,謝苓忽然就有些心悸。

    謝珩看不小心驚醒了謝苓,便躺到她身側,將人摟進懷里,溫熱的手掌輕輕落在她小腹處。

    “苓娘,還有八個月,我就要做父親了。”

    說這話時,他的聲音又輕又柔,哪怕在漆黑的幔帳里,謝苓也能想象到他唇邊的淺笑。

    謝苓呼吸凝滯,心情愈發不好。她拿開他的

    手,蜷縮在床里側,一句話都不想說。

    和他的孩子。

    一個籌碼般的存在。

    一個折騰的讓她日日吃不下飯的…孩子。

    她根本很難想象生下這孩子后,自己會疼愛。

    謝珩感受到她的冷漠,也不在意,撐起上半身,掰過她的肩膀親吻。

    謝苓推了兩下推不開,只能喘息著承受,兩手隔在他胸膛上。

    一吻畢,謝珩還覺得不夠,他坐起身,將人抱起來坐在懷里,抬起她的下巴繼續吻了下去。

    良久,她感覺舌根發酸,謝珩忽然掀起她的衣擺,緩緩探了上去。

    心中彌漫出難忍的憎惡,她握住他作亂的手,想將它從衣擺下拉出來。

    謝珩感受到她的抗拒,倒也沒繼續,離開她的唇瓣后,在她頸側蹭了蹭,聲音低啞:“苓娘,我不亂來,但你得幫幫我,好嗎?”

    謝苓有些茫然,抬眼看他,就聽到黑暗里他意味不明的輕笑了一聲,捉住了她的手腕,放在了那個位置。

    她臉色爆紅,羞憤不已,立馬就要抽回手,卻被不由分說的包裹住手背握緊,活動起來。

    “阿苓…苓娘,喚我阿郎。”

    謝苓閉緊了唇瓣,別過頭一句話都不肯說。

    直到手心摩擦到痛,手腕酸軟不已,她才冷聲道:“堂兄,你差不多行了。”

    話音落下,便聽到一聲低啞勾人的悶哼喟嘆。

    謝苓掌心一片黏膩。

    她氣得不行,惡狠狠就要把東西抹他身上,卻被對方捏住手腕,聽到他悶笑了一聲。

    謝珩愉悅的笑著,掀開幔帳,命值夜的宮女端來了盆水,用濕帕子替她擦拭干凈。

    入睡之前,他都還有些惋惜,謝苓竟然一聲夫郎都不肯叫。

    他環抱著困倦的她,輕輕在鬢邊落下一個吻,將手掌放在溫熱的小腹上。內心一片柔軟。

    總有一天,她會接受他,喚他夫郎。

    因為有個孩子,一個屬于他們的孩子,她會為此慢慢心軟,慢慢身心都屬于他。

    謝珩感受著掌心下的柔軟,心滿意足的睡了過去。

    ……

    盛夏的天氣,熱得難耐。

    謝苓按照慣例去式乾殿批了折子,便回含章殿休息。

    午時燥熱,殿內也悶得讓人待不住。她命人搬了金絲楠木搖椅到庭院里的梧桐樹下,坐著乘涼休息。

    自打懷了孕就很容易困倦,謝苓抬手揉了揉額側,天水碧的廣袖滑到手肘處,露出半截藕臂。

    冰鑒里鎮著的李子在青瓷盤里沁出水珠,她抬手捏了一個放在唇邊,剛咬了一口就蹙起眉。

    夕眠和白檀跪坐著打扇,素紗單衣被風鼓得輕顫。謝苓忽然有些反胃,扶著酸脹的腰坐直身子,唇色有些蒼白。

    兩宮女驚了一跳,趕忙拿了唾盂來,放在謝苓面前,又端來了茶水給她漱口。

    一番折騰后,謝苓額頭出了層細汗,竟是渾身一點力都沒了,窩在搖椅上深深嘆了口氣。

    夕眠面上浮現出心疼,朝不遠處修剪花枝的霞光使了個眼色。不一會,霞光便端著一碗酸梅汁來了。

    謝苓用了兩口,就皺眉揮手讓人拿走,竟是一點都喝不下去了。

    禾穗走到含章殿門口,就看到主仆幾人都長吁短嘆的。

    她端著銅盤里的羅裙,腳步輕快走近,行了個禮后問道:“小家伙這是又鬧騰了?”

    檐下金絲籠里的畫眉撲棱棱跳上銀架,謝苓胃口也一上一下。

    她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部,皺著眉頭輕輕頷首:“是啊,也不知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禾穗將銅盤擱在一旁的石桌上,將腰間的小葫蘆解下來遞給謝苓,笑盈盈道:“按醫書上的說法,應該還有幾天就不會再反胃了。”

    “自打前些日子知道娘娘反應大,奴婢就回去配了這糖漬話梅,您胃里不舒服的時候吃兩個,會緩解很多。”

    謝苓接過小葫蘆,打開塞子倒了兩個到掌心,看了幾眼后放進口中。

    酸酸甜甜,確實能壓下胃中的不適。

    她由衷道謝,站起身拉住禾穗的手:“走,去屋里說話。”

    二人相攜進屋,在羅漢榻上對坐。

    夕眠在謝苓腰后塞了個軟墊,遂頗有眼色的退了出去,將門合上。

    謝苓看了眼窗外,確定幾個細作不在,才正色道:“小佛堂那邊的事,辦的如何了?”

    禾穗點了點了:“如今我在司織局,很得李掌宮賞識,故而前些日子得到了庫房的鑰匙。”

    “前兩天,我已經暗中將墨葵子的藥粉揉進了太后用的所有布料中。”

    “想必至多一個月,她就會開始產生幻覺。”

    謝苓攪了攪碗中的冰圓子,眉眼一片沉靜:“好,寒山寺那邊近日也有了新消息,云臺城已經查到了他們豢養私兵和制造兵器的地方,剩下的…就等長公主和謝珩如何動作了。”

    她拍了拍禾穗的手,露出一抹笑:“你的仇,馬上就要報了。”

    聞言,禾穗也笑了,卻忽然又想到自己的父母,眼神又暗淡了下去。

    謝苓知道她在擔憂父母,卻也不知怎么安慰。

    禾穗的父親,高泰武現下在為謝珩做事,至于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故而說什么似乎都有些蒼白無力了。

    二人陷入沉默,忽然就聽到了殿外有小太監的稟報聲。

    “娘娘,陳才人求見。”

    陳才人,正是之前她撈出冷宮的陳漪。雖說能脫離那破地方,卻也回不了之前的位份,只能做個低等才人。

    陳漪進來后,看到旁邊還有個女官站著,眼神便有些猶疑。

    謝苓示意禾穗先走,招手讓陳漪坐下,又命宮人關好殿門。

    “怎么不午睡,來本宮這了?”

    陳漪也沒遮遮掩掩,她抿了抿唇,小聲道:“娘娘,我妹妹她…還好嗎?”

    謝苓倒也猜到她來問陳漾的事。

    畢竟谷梁老將軍鎮壓叛軍…一直不太順利,前幾天還傳來急報,說梁州已破。

    陳漾跟在谷梁老將軍旁邊,還進了前鋒營,算是最危險的地方,陳漪重愛自己的妹妹,心中擔憂,特來詢問,實屬正常。

    她親手給陳漪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柔聲道:“你妹妹沒事,只不過…你母親在朝中近日卻不太好過。”

    宮妃是不能參與朝政的,像陳漪這種位份低,家世一般的,更是很難及時得到朝中的消息。

    謝苓也是代筆朱批后,才能第一時間知道不少事,通過細枝末節,判斷朝中形勢。

    陳漪一下握緊了茶杯,指節泛白,她顫聲道:“母親她,怎么了?”

    謝苓面色平和,溫聲道:“你母親本是謝崖的人,但由于你妹妹偷跑…讓謝崖覺得你們不聽話了,于是在朝堂上大肆針對你母親。”

    “似乎是想直接把她從中書令的位置上拉下來,甚至是…殺人滅口,永除后患。”

    陳漪臉一下白了,她屈膝跪下,手腕上的鐲子嗑在羅漢榻的雕花上,發出一聲輕響。

    “娘娘,求您救救我母親。”

    謝苓沒有扶陳漪,垂眸看著對方,盛夏的金芒照的眼珠顏色淺淡。

    “我救不了她,只有她能救她自己。”

    要知道,暗殺身為朝臣的丈夫,并且取而代之,這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可陳漪的母親蔣六娘,哪怕頂著這種大罪,也要為謝崖做事,甚至對陳漪向自己妥協,并且放走陳漾一事,頗為惱怒。

    這其中牽扯,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得清的。或許當年漠北一戰,還有什么蹊蹺。

    這件事,只有蔣六娘想通了,愿意把謝崖的把柄交出來,她才能幫。

    陳漪癱坐在地上,捂著眼睛哀哀哭泣起來。

    半晌,她似乎做好了決定,才擦了擦眼淚站起身,看著謝苓道:“娘娘,求您想想辦法,讓母親來見我。”

    “我會說服她的,一定會。”

    這點事倒是不難辦,她頷首應下。

    陳漪離開后,謝苓在羅漢榻上又坐了一會,直到腰酸的坐不住,才恍然發現已經過了半個多時辰。

    理了理紛亂的思緒,她

    將打開葫蘆,又倒了兩枚話梅放入口中。

    ……

    六月二十六,入伏。

    暑氣如一層黏膩的絲綢裹住雕梁畫棟,檐角的銅鶴垂首,影子縮成地上的一滴墨。

    殿前的蓮花缸里也蒸出裊裊白霧,恍若游魂叩著琉璃壁。

    謝苓肚子又隆起了點,她側躺在貴妃榻上,面前的小幾上放著碗半融的荔枝與碎冰,懷孕后她更不耐熱,額頭和頸側都是細汗,哪怕有雪柳打扇,也燥的厲害。

    夕眠急匆匆進來,探頭看了眼庭院,將門合緊后才走到內室,從懷里拿出封信來。

    “娘娘,流徽傳信來了,說從王家主的書房里,看到了西府兵送來的密報,這上面是詳細情況,您看看。”

    謝苓扶著雪柳的手坐起來,結果信紙,展開來細細看了。

    末了,她將信紙丟在融化的冰盆里,看著墨跡慢慢暈染開,眉心越皺越緊。

    這個月中旬,謝珩和長公主都告訴她,王桓兩氏豢養的私兵都慢慢充入了西府兵。

    西府兵的數量,在眾人未察覺的時候,就從五萬增到六萬。

    除此之外,制造兵器的地方開始連夜趕工,兵器都源源不斷自水路輸送到豫州。

    這些事,都表明王桓兩氏恐怕明年就會起兵謀反。原本她想著就算謀反,應該也要到鎮壓了叛軍,將擾邊的吐谷渾和前秦驅逐出去,才會動手。

    畢竟內亂不解決,直接動手的話很可能會讓周邊幾個王朝趁火打劫。

    而今天這封信,卻讓她心驚肉跳起來。

    信上說,西府兵,從她懷孕開始,就一小支一小支的南移,隱藏扎營在山林野地,伺機而動。

    這樣看來,王桓恐怕會在年底前動手。

    事情更加緊急了。

    嘆了口氣,她讓夕眠回去,抬抬手招來了翠鳥。

    她提筆寫下一行小楷,將信放回竹筒,抬手放飛翠鳥。

    崔瑛已經觀察了月余,她的事,是該提上日程了。

    她要問崔瑛,是否想脫離桓家,是否愿意以此為盟,做暗樁。

    *

    暮色初臨時,宮人們捧著剔透的冰盞碎步穿行,冰屑沾在指尖,轉眼化為水滴。

    謝苓的含章殿內雖放著冰盆,暑氣仍在梁柱間游蕩,像一匹褪不去的舊綾羅,裹得讓人覺得悶熱。

    她處理了宮務,熱得不住扇扇子,卻還是一頭細汗,于是招手叫來霞光,讓她去小廚房端碗荔枝冰粉來。

    霞光猶猶豫豫的,皺著臉道:“娘娘,太醫說了,您不能貪涼……這樣對孩子不好。”

    謝苓哪里管得了這么多,覺得少吃一點也沒事,于是道:“沒事的,我就少吃一點。”

    霞光猶豫道:“真的一點點?”

    謝苓點頭:“真的。”

    霞光只好領命去了,不一會就端來了一碗荔枝冰粉。

    琉璃碗中冰粉搖晃,上面灑著漂亮的花生碎和葡萄干,聞起來清涼爽口。

    她揮退左右,眉開眼笑挖了一勺放入口中。

    冰涼的荔枝味在口中蔓延開,驅散了幾分熱氣,她喟嘆一聲,又挖了一勺,剛放在唇邊,還沒吃進口中,就被人拉住了手腕。

    謝苓抬頭看過去,就見謝珩無奈的接過她手中的瓷勺:“怎么又吃冷食?”

    第133章 日輪當午凝不去~

    謝珩手指扣在她腕間,玉扳指壓得肌膚生疼。

    謝苓眼睫微垂,嗅到他衣襟雪松香混著熟悉的熏香脂粉味。

    這似乎是雁聲樓的里特有的氣味。

    他應當是才去過云臺城。

    表面稱病卸職在家修養,實際上在暗中布局著什么。

    “上個月貪涼腹痛,太醫署的脈案還壓在案頭,”他松開手,冰粉碗被推到紫檀案幾邊緣:“含章殿的宮人該換了,連主子都勸不住。”

    謝苓指尖蜷進掌心,垂眸壓下心頭的不耐。

    “堂兄教訓的是。”她仰起臉,鬢邊珠釵輕晃,“只是暑氣實在難耐,想著…”

    “想著趁我不在?”

    謝珩忽然輕笑,月白廣袖拂過冰盆,帶起細碎雪霰。

    他挨著貴妃榻坐下,將人攬進懷里,從懷里拿出巴掌大的小冊子。

    “我給孩子想了些名字,苓娘來一起看看?”

    男人修長的手指翻開冊子,上面密密麻麻列著三十余個名字。

    “霽字如何?雨過天青,萬象澄明。”

    謝珩下頜抵在她發頂,“或者這個昭字…”

    每個名字下,批注細如蚊足,且都標注著五行缺補、星宿方位,十分詳盡。

    顯然是用了心的。

    琉璃冰盆咔咔輕響,謝苓盯著“謝昭”二字,想起三日前司馬佑提起名字一事,說要起做司馬昱。

    要她說,這些都不好。

    謝珩一個名字一個名字指給她聽,每幾個都停一下,問她好不好。謝苓心不在焉的點頭或搖頭,只有滿腔漠然。

    她微微仰頭去看謝珩的側臉,當看到他溫柔的眸光時,總會覺得有些恍惚。曾幾何時,她也期盼過、想象過和自己的夫郎,為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可現在……雖說是一件事,但終究還是不同。

    總覺得這種溫情時光,不該屬于他們二人。

    謝珩忽然合上冊子,指尖摩挲著她后頸,像撫摸豢養的雀兒:“苓娘,你說是我起得名字好,還是司馬佑起得好?”

    殿外蟬鳴驟歇,霞光捧著安胎藥站在珠簾外,聞言手指微微顫抖。

    謝苓招手叫人進來,手腕平穩的接過藥碗,語氣柔和:“自然是你。”

    謝珩滿意輕笑,接過碗,一勺一勺喂謝苓喝完,又拿起帕子,頗為體貼的沾去她唇邊的藥汁,喂了一顆荔枝蜜餞。

    弄完這些,他俯身將吻落在謝苓側頸,語氣緩慢,那雙漆黑清冷的鳳眸,此時卻像是帶著鉤子:“苓娘,三個月了,可以嗎?”

    謝苓垂下眼睫,沒有作聲,謝珩嘆了一聲,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抬起她的下巴,輕輕吻了下去,溫熱的唇舌研磨著,吮吸著她帶荔枝香的氣息。吻著吻著,像是得了趣,他將人抱起來,朝床榻走去。

    窗外的天徹底黑了,有樹影和花枝在粘稠的夜風里搖曳著。

    謝珩將謝苓側放在床榻上,環抱著她,冷白修長的手指挑開頸間纖細的系帶,握住了圓潤的肩頭上。

    他沒問再問她可不可以,而是不可抗拒的,以絕對占有的姿態環著她的腰肢,動作輕柔的頂撞著。

    因著她懷著身孕,謝珩從頭到尾都很溫柔輕緩,不似從前那般孟浪。

    到最后時,謝苓背靠著他的胸膛,坐到了他懷中,顛簸著,輕哼著,結束之時甚至有了點哭腔。

    謝珩看著她汗津津的額頭,抬手抹掉她眼角的淚珠,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苓娘,你只能是我的。”

    這句話輕輕的,貼在她耳側吐息,謝苓聽清了,卻當做沒聽到。

    她疲憊的半闔著眼,任由他抱著自己沐浴,又放回床榻掖好被角,在一旁穿戴整齊,穿過昏黃的燭火,踏入黑暗離去。

    入睡前,她心想,謝珩這人總是唯我獨尊,根本不顧她的想法。

    真是令人厭惡又恐懼。

    ……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直入了秋,叛軍也未鎮壓下去,皇帝又半死不活的躺在床榻上,沉迷大還丹吊命。

    北邊的前秦和吐谷渾,聯合了柔然,連吞邊境幾城。

    偌大朝堂上混亂一片,竟然連幾個能主事的都找不出。士族分成幾派,心思各異,大多都是主和,想著以歲供穩住幾個胡國。

    謝苓肚子大了起來,卻還在堅持批閱奏折,從一開始的次次都要司馬佑檢查過問,到現在的起碼有六成都能她自己做主,其中的付出自然不必言說。

    她靠著上輩子的記憶做了幾次決策,讓朝中那些老頑固總算對她有了幾分改觀,又因為在不遠的將來,她就會成為幼帝的母親,遂這些朝臣對她代筆朱批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倒也方便謝苓暗中提拔了幾個,記憶中人品才學

    都不錯的寒門弟子。

    謝珩對她的動作并未阻攔,甚至還幫了不少忙,一時間讓她有些看不清他。

    朝堂上的事波詭云譎,謝苓也在走一步看一步,而后宮也是三天一陷害兩天一下毒,她煩不勝煩,卻也無可奈何,只能讓含章殿的人多注意些。

    太后和皇后或許是因為馬上要起兵造反了,這幾個月都十分低調。太后在小佛堂閉門不出,聽安插在那的線人說,夜里經常能聽到太后的驚叫。

    謝苓知道這是禾穗下的藥起了作用,故而命人在皇宮傳出有邪祟作怪的傳言。太后沒過幾天就病了,有些神志不清,聽伺候她的宮人說,太后口中喃喃“別怪我,別怪我”。

    皇后則是依舊稱病不出,甚至免了妃嬪每日晨安,一個人都不見。

    謝苓怕被打草驚蛇,也并未太過明顯的打探對方宮里的事。

    雪柳正端著安胎藥進屋,就看到主子坐在書案上沉思。

    她輕手輕腳將托盤擱下,正要退出去,就聽到對方說話了。

    “幫我把崔瑛和流徽送來的信件全部拿來。”

    雪柳愣了一下,點頭稱是,從內間墻壁的暗格中拿出個漆紅色的匣子,抱到謝苓跟前放下。

    謝苓看了她一眼,溫聲道:“下去歇著吧。”

    雪柳看了眼安胎藥,提醒道:“娘娘,記得喝藥。”

    謝苓笑道:“知道啦,現在就喝。”

    她將藥碗拿到跟前,仰頭很快喝了干凈,雪柳這才端著空藥碗,放心的退了下去。

    謝將匣子打開,把里頭的信全部倒在桌面上,一封封重看了一遍又一遍,拿起筆在紙張上寫寫畫畫,一直到暮色降臨,腰肢酸痛的坐不住,終于有了幾分眉目。

    這些信上,羅列了許多雜七雜八的消息,小到王桓兩氏族中子弟強搶民女,大到倒賣私鹽,貪墨軍餉。

    一樁樁,一件件,看起來嚴重,但謝苓知道這些事證據還不足,不能夠將王桓兩氏一次性拉下馬。

    窗外月光瑩瑩,秋風蕭瑟,昏黃的燭火落在她微微圓潤的側臉,泛著暖澤溫柔的光。

    良久,她叫來霞光,吩咐道:“避著長公主給流徽傳信,讓她想辦法拿到王閔的貼身物品,最好是玉佩或者香囊。”

    霞光疑惑道:“娘娘,這是……”

    謝苓抬眼看著她,輕輕勾了下唇:“沒什么,本宮只是覺得,現在的王桓兩氏太過死氣沉沉。”

    “幫他們找些樂子。”

    霞光似懂非懂領命去了。

    *

    月上柳梢頭。

    值夜宮女提著羊角燈轉過回廊,裙裾掃過石階新凝的夜露。守門太監蜷在椒墻下,懷里銅手爐早涼透了,雙目困倦的半闔。

    忽然,東南角的黑沉天空染出一抹煙霞色,驚叫聲四起。

    夕眠跌跌撞撞進了內室,白著臉輕聲喚醒了熟睡的謝苓。

    “娘娘,娘娘。”

    謝苓已經孕晚期,睡得本就不踏實,她睜開眼,扶著夕眠的胳膊坐起來,摸了摸隆起的肚子,看著夕眠蒼白的臉,心猛地一沉,皺眉道:“發生什么了?”

    夕眠抖著聲:“娘娘,司織局走水了!”

    “禾穗…禾穗好像就在起火的繡房里。”

    窗欞外紅光襲來,忽明忽暗映著謝苓半張臉,她抓著錦被的手指節發白。腹中胎兒突然重重踢了一腳,疼得她弓起脊背,冷汗瞬間浸透了素絹寢衣。

    “取我披風來。”謝苓咬著牙撐住床沿,“讓外頭當值的都去救火,特別是看顧好織女們住的西耳房。”

    禾穗剛當上司織局的副掌宮,就發生了這檔子事。

    她不信是其他女官不長眼陷害。這件事……定是謝夫人做的。

    之前她還疑惑,謝夫人為何不阻攔禾穗進宮,為此心中還有兩分愧疚,覺得自己是太過謹慎冤枉了人。

    現在看來,分明是對方打算一定性讓禾穗絕了當女官的可能!

    不出意外的話,這場火災的臟水,會潑在禾穗身上。

    謝苓垂下眼簾,琉璃色的眸子一片沉郁。

    懷孕讓她的心緒,比以往更容易波動,幾息后,她穩定了情緒,掀起眸子,沉聲吩咐趕來的宮人們:

    “司織局存著今春新貢的蠶絲,若火勢蔓延,后果不堪設想……”

    謝苓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房梁坍塌的悶響。

    她猛地站起來,眼前發黑險些栽倒,幸而扶住了雕花床柱。

    禾穗……

    一定不會出事的。

    又吩咐了幾句,幾個宮人紛紛領命而去。

    謝苓也披衣出門,撐著輦趕往司織局。

    十幾個小太監提著木桶在游廊間來回奔忙,水面晃動的火光映得青磚地忽紅忽暗。謝苓裹著孔雀紋披風立在月洞門前,夜風卷著灰燼撲到臉上。

    她望著東南角沖天的濃煙,忽然側頭看向雪柳,低聲道:“去把四月份,綠綺從徐美人屋子找到的半枚香丸拿來。”

    雪柳點頭,趁著無人注意,腳步匆匆踏入黑暗,朝含章殿走去。

    謝苓望著火光,突然就聽到遠處有金鈴響動,她瞇眼一看,正是稱病不出好幾個月的皇后,乘著鳳駕浩浩蕩蕩而來。

    緊隨其后的,還有謝靈筠的車輦。

    第134章 野田禾稻半枯焦~

    火光將皇后手指上尖銳的護甲染成暗金色。她扶著女官的手緩步下輦,目光掃過謝苓隆起的腹部時微微一滯:“寧昭貴妃懷著龍胎,怎么還來沾這晦氣?”

    “臣妾協理六宮,分內之事。”謝苓屈膝行禮,低垂的長睫遮住眸中冷芒。

    謝靈筠緊隨其后,軟轎堪堪停穩,扶著宮女的手臂下了來,婷婷裊裊踏過焦黑草葉:“要我說,這火來得蹊蹺。聽說司織局新提的副掌宮今夜當值?”

    謝苓指尖掐進掌心,腹中隱痛隨著呼吸起伏,面上卻浮起一抹愧疚:“本宮慚愧,竟還不如姐姐這般,雖幽居明德殿,卻還對宮中的事關懷備至。”

    謝靈筠臉色一僵。這是說她明明還在禁足期間,卻私自出明德殿,還對司織局的事了如指掌。

    她正要開口責罵,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皮笑肉不笑的歇了生息。

    皇后垂著眼,似乎沒看到兩人間暗流涌動。她看起來面色有些虛弱,淺笑了下,隨即憂心忡忡的落在火光沖天的司織局。

    “這么大的火,也不知里頭的人如何了。”

    話音剛落,便聽到紛亂腳步聲由遠及近。

    兩個灰頭土臉的小宮女撲跪在地:“稟皇后娘娘,在起火處發現了火油痕跡,掌事姑姑說…說最后離開繡房的是禾穗姑娘!”

    謝苓心中哂笑,眉眼低垂著,叫人看不清情緒。

    緊接著,李掌宮也來了。

    她看了眼謝苓,對上視線的瞬間慌忙低頭,跪在了皇后腳下。

    “皇后娘娘,西耳房存著南詔貢緞的繡房最先起火,當值的禾穗女官…前些日子正好去內務府要了些火油。”

    謝苓看著李掌宮映著火光的臉,忽然輕笑了一聲。

    李掌宮之前對禾穗一直很好,誰能想到…她突然就倒戈了呢。許是受了脅迫,亦或是什么誘惑。

    謝靈筠廣袖輕掩口鼻,聽到謝苓的笑聲,倏地警惕起來。

    “貴妃娘娘,李掌宮的話,可是有什么可笑之處?”

    謝苓搖了搖頭,平和道:“只是覺得挺有意思的,一個剛當上副掌宮的年輕女郎,會冒著殺頭的風險,在司織局放火。”

    皇后輕嘆一聲,眉眼中像是帶著些慈悲,通身的威儀卻也不減:“人呢?找到了嗎?”

    問完,正好就有小太監攙著滿臉煙灰的禾穗踉蹌而來,見到面前的幾個主子,立馬跪倒在地,俯首磕頭:“奴才見過皇后娘娘、貴妃娘娘、筠嬪娘娘,各位娘娘萬福金安。”

    皇后溫和叫人起身,看向一旁伏跪在地上,看上去驚魂未定的禾穗,問道:“怎么回事?”

    小太監推了禾穗一把,禾穗抿唇默不作聲,那小太監頓時急得滿頭大汗,最后無奈之下,只好磕磕絆絆回話:“回娘娘

    的話,奴才方才去后院的井里打水,看到禾穗姑娘灰頭土臉的坐在井邊,問話她也不吭聲,奴才遂將人帶了過來。”

    皇后嗯就一聲,溫和道:“去忙吧,禾穗姑娘留下。”

    謝苓皺了皺眉,目光落在禾穗沾滿煙灰的臉頰上,看出了對方神色有些恍惚,似乎又有些悲戚。

    禾穗身上…恐怕發生了什么事。不然以她的性子,不該如此。

    謝苓沒有作聲,看向了一旁的皇后。

    王皇后上前一步,目光和嗓音都柔和至極,似乎只是詢問一件關乎吃喝的小事:“禾穗姑娘,是你放的火嗎?”

    聞言,禾穗抿唇盯著皇后,眼底的恨意竟是比司織局的大火還要濃烈。

    皇后被這眼神駭了一跳,沒忍住后退了半步,被身后的老嬤嬤扶住了后肩,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

    那老嬤嬤上前一步,冰冷的眼神落在禾穗身上,猝不及防的就揮去一耳光。

    “賤婢怎搞直視鳳顏?”

    老嬤嬤并未收力,實打實打了一耳光,禾穗的臉被打偏,頓時紅腫了一片,嘴角隱約還有血跡,約莫是被打破了。

    謝苓來不及阻攔,看到禾穗臉上的傷口,頓時氣的夠嗆。

    她皺眉朝旁邊的霞光使了眼色。

    霞光機敏,立刻意會。她走到那老嬤嬤前邊,二話不說一耳光呼了過去。

    清脆的巴掌聲和那老嬤嬤的驚叫聲同時響起,皇后和謝靈筠都愣住了,沒想到謝苓如此大膽。

    “你怎么敢動手打我?我可是皇后娘娘的人!”

    老嬤嬤反應過來,倒也沒還手,而是退回到皇后身后,出口控訴。

    謝苓冷笑一聲,在皇后開口前,慢條斯理道:“你一個宮婢也敢對五品女官動手,誰給你的膽子?”

    她看著皇后僵硬的臉色,又道:“再說了,皇后娘娘向來仁慈,你個老狗,竟敢越俎代庖,私自上前毆打女官。”

    “要我說,皇后娘娘,這樣不聽話的奴才,趁早處置了才是。”

    皇后啞口無言,強笑了一下,揮退了老嬤嬤。

    禾穗挨了一巴掌,倒是忽然清醒了幾分。

    她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筆直,擲地有聲道:“求娘娘明查,微臣并未縱火。”

    “并未”兩個字她咬得極重,像是要把牙都咬碎了,謝苓清晰的看到,對方的眼中有淚光流轉,在燈色和將熄的火光下盈盈發亮。

    這其中定有內情,但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

    謝苓看著她,平和道:“李掌宮說你前些日子去內務府取了火油,可有此事?”

    禾穗道:“確有此事。”

    “但…這火油并非我所用,而是繡娘寧雨要用。”

    李掌宮就在旁邊聽著,聞言頓時緊張起來,她質問道:“禾穗,算是我看錯你了,沒想到你竟然把這種事推給寧雨。”

    說著她就流起了眼淚,哽咽道:“寧雨都已經被燒死了,你竟然還給她潑這種污水,你還是不是人啊?”

    “之前你生病,你被人欺負,可都是寧雨護著你呢!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聲聲泣淚,聽起來再真實不過了。

    不少在場的宮女太監,還有逃出來的繡娘,都指指點點起來。

    “是啊,寧雨平日里可把她親妹妹疼呢,這也太不是人了。”

    “……”

    “把寧雨害死不說,還要潑盆臟水。”

    禾穗一直靜默著,直到聽到這句話。

    她猛地轉頭,一字一句咬著牙道:“不是我,我沒放火。”

    謝苓腰酸的厲害,坐到了小太監搬來的軟椅上,冷聲道:“好了,都吵吵什么?事情還沒定論之情,不得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說著,那些人都噤了聲。

    她側頭看向皇后,溫和道:“皇后娘娘,至于禾穗說得是真是假,去內務府查查賬冊,再問幾個同住的繡娘,自然能真相大白。”

    皇后沒有拒絕,頷首應了,差人去請內務府的掌事崇明。

    謝苓若有所思看了幾眼忽然安靜下來的謝靈筠,心中有了計較。

    這些人恐怕早有準備,那些賬冊已經被做了手腳,而和禾穗同住的繡娘,則被早早收買。

    她手指輕點膝蓋,算著雪柳回來的時間。

    *

    一刻鐘后,崇明和幾個與禾穗同宿過的繡娘來了。

    崇明隱晦的看了眼謝苓,目光之中的意思很明顯——此事不妙。

    謝苓早有預料,她讓這些人去喚人來對峙,也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

    果不其然,崇明拿來的賬冊,明明白白寫著禾穗取用了火油,并且標注了自用。

    而那幾個繡娘,也是戰戰兢兢,一口咬死聽見禾穗前幾日跟寧雨有過爭吵,而后今天夜里鬼鬼祟祟,最后一個出了繡房,緊接著便起火了。

    人證物證具在,禾穗便是板上釘釘的縱火犯。

    謝靈筠很忌憚謝苓,見證據都按照安排的那樣齊全了,對方也沒什么動作,故而放下心來。

    她笑瞇瞇看著謝苓,神色格外友好。

    “貴妃娘娘,我知道禾穗是你的救命恩人,可人命關天的事,更何況還有不知凡幾、價值千金的綢緞被燒毀,您可不能因私包庇啊。”

    說著,她嘆了口氣,撫著心口道:“說起來,她還是臣妾干妹妹呢,臣妾也是真真心痛啊。”

    謝苓眉眼低垂,聞言也只是掀了掀眼皮,吐出一句:“犯了錯自當按律處置,筠嬪不必憂心。”

    那句筠嬪刺痛了謝靈筠,她扯著臉笑了一下,和皇后對視一眼后,喚人綁了禾穗,準備押去暴室。

    禾穗雖然有點慌亂,卻沒有掙扎,她看向大著肚子,依舊波瀾不驚的謝苓,慢慢平靜下來,連同心中的痛苦,也緩解了些許。

    禾穗被押著走了幾步,就有個面生的小宮女,和兩個小太監踉踉蹌蹌奔來。

    “皇后娘娘,奴婢卉兒,方才和小張子小明子去起火的繡房里救人,出來時在碰倒的香爐發現了個東西!”

    說著,她雙手高舉,掌心是一枚融了一半的香丸,依稀還能聞到甜絲絲的香氣。

    謝苓抬手制止了押送禾穗的宮人,勾唇淺笑:“看來這起火一事還有蹊蹺。”

    皇后僅僅盯著那香丸,呼吸滯澀,戴著護甲的手指不可控制的輕顫起來。

    這氣味…這分明就是她聯合太后給皇帝燃的,摻了厄回草的香丸!

    厄回草輔之五石散,可是使人氣血上涌,中風而亡。

    這東西她派人在徐美人那找了許久都未找到,本以為是被一把火燒燼了,誰知竟然落到了謝苓手里。

    皇后覺得自己唇齒間一股血腥味。

    幾息后,她平穩了情緒,給旁邊的大宮女使了眼色。

    大宮女上前一步,厲聲道:“你是哪個宮的宮婢,竟因為一枚香丸大驚小怪,還鬧到皇后身邊,成何體統?”

    說著就要把香丸拍落到地上。

    卉兒眼疾手快將香丸握回手心緊緊攥著,叩頭道:“姑姑不知,奴婢入宮前乃是醫女,略懂些藥理。”

    “姑姑若是不信,可以去調奴婢的籍案,想必都記得一清二楚。”

    大宮女啞口無言,她看了眼皇后,得到示意后,默默退回身后。

    卉兒見無人阻攔,繼續道:“這枚香丸里有厄回草的味道。”

    “長期使用摻了厄回草的熏香,會使身體康健之人氣血上涌,最終出現幻覺。”

    皇后思索了一會,一時也沒什么太好的辦法,于是準備叫來心腹太醫,直接否決了這宮女的話,再處理干凈香丸。

    她道:“沉枝,去叫李太醫來。”

    沉枝稱是,還未踏出一步,就聽到寧昭貴妃的聲音緩緩響起。

    “光一個李太醫哪里夠?”

    “正好今日起火,太醫院的人都在侯著,不若多叫幾個,也算…做個見證。”

    沉枝看向皇后,見自己主子眼底劃過陰沉,卻一言不發,遂只好應了寧昭貴妃的話,抬步離去。

    過了一會,幾個太醫匆匆而來。

    沉枝也是聰明人,請來的要么是跟謝氏有關的,要么就是王氏的人。

    但沉枝能想到的,謝苓如何想不到?

    她早早就讓人給沈

    太醫去了信,故而來的人里,也有他。

    皇后的目光劃過幾個太醫,在清瘦挺拔的沈松青身上頓了頓,眸低頓時一片灰暗。

    她閉了閉眼,決定不再摻和。

    謝苓雖得到了香丸,但也不可能查到這東西的來歷。

    她很確定,自己和太后,將尾巴掃得很干凈。

    現在謝苓將這東西拿出來,無非就是為了給禾穗脫罪。

    這件事本就與她王氏無關,說起來也只是謝夫人和母親的一樁小小的合作罷了——謝夫人要禾穗背上罪名,絕了入宮的可能,而她的母親,則想借機擼了謝苓代筆朱批的權力。

    現下看來…這樁合作成不了了。

    她不能再趟這趟渾水,做得越多,出錯越多,現在是她們王氏的關鍵期,絕對不能出問題。

    想通后,王皇后看了眼有些迷茫和焦躁的謝靈筠,將身子靠在旁邊的宮女身上,揉著額頭虛弱道:“本宮頭疾犯了,先回宮歇息,司織局走水一案,辛苦兩位妹妹了。”

    謝苓點了點頭,關心道:“皇后娘娘要注意身子,這些小事臣妾處理就是。”

    皇后嗯了一聲,不顧謝靈筠震驚和憤怒的眼神,乘上鳳輦,浩浩蕩蕩離開。

    謝苓似笑非笑看了眼謝靈筠,抬手叫來太醫,挨個讓人把香丸看了。

    得出的結果一致,這香丸里,摻了大量的厄回草。

    謝靈筠強撐著問道:“這香丸,也不能說明不是禾穗放火吧?”

    謝苓微微一笑,拍了拍手,叫來了最開始發現走水的宮人。

    “說說看,這火到底怎么起的。”

    那宮人跪在地上,回道:“回娘娘的話,奴才起夜,正好看到繡房里還亮著燈,有人影在走動,晃晃悠悠的。”

    “奴才還當是繡娘偷喝酒,沒當意,便準備去恭房,誰知…誰知忽然就聽到哐當一聲,一轉身,就看到那繡娘的影子倒了,旁邊的燭臺將幔帳引著,瞬間燒成了大火,奴才趕緊就叫人起來滅火。”

    謝苓點了點頭:“行了,下去吧。”

    司織局的火已經滅了,灰煙卻還未飄散干凈,帶來一股嗆人的氣味。

    她皺了皺眉,忍著不適,叫來了負責查處走水源頭的幾個宮人。

    “起火處可有火油的痕跡?”

    那幾個宮人道:“回娘娘的話,確實有…并且因為火油,這場大火才燒了這么久。”

    謝靈筠聽了這話,立馬出聲:“弄了這么久,還是禾穗妹妹啊。”

    她嘆了一聲,吩咐道:“還不把人帶走?留在這給貴妃娘娘添堵嗎?”

    說著,她狹長的鳳眸閃過得意,口中卻說著關心的話:“貴妃娘娘身懷六甲,早些回去歇息吧,若傷了龍嗣…怕是不好交代啊。”

    謝苓看著那張和謝珩五分像的臉,心頭一陣厭惡。

    她摸了摸小腹,似笑非笑:“不若先聽他說完?”

    那宮人得了令,繼續道:“奴才在寧雨的手上,驗到了火油的痕跡。”

    “這場火…是寧雨姑娘放的,并且如同方才那位公公所言,她應當是先在繡房外灑了火油,又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推翻燭臺自焚在了繡房。”

    謝靈筠啞口無言。

    她胸膛劇烈起伏著,最終只冷笑拂袖:“貴妃娘娘好本事,竟能將黑的變白!”

    說完,她看著旁邊瑟縮的宮人,咬牙道:“回明德殿。”

    謝靈筠走后,謝苓才松了口氣。

    她命人將禾穗松綁,又吩咐宮人將這事報給大理寺和刑部,著重交代了一定要交代香丸的事,讓他們差人來調查。

    總要把證據扔謝靈筠臉上,才堵的住幽幽眾口。

    至于香丸…就當是她給太后皇后的恐嚇。

    順便借大理寺和刑部的手,查查它的來源。

    若有收獲最好不過,能讓這灘水再渾一些,若無收獲,也影響不了什么。

    本就是個可有可無的證物。

    *

    忙活了一晚上,回含章殿時,天已經慢慢褪去了黑色,有了一隙亮色。

    謝苓將渾渾噩噩的禾穗帶了回去,給她親自擦了臉,又差人備熱水。

    她一直將禾穗當妹妹看待,見對方神情恍惚,心中也難受擔憂的厲害。

    揮退了伺候的宮人,她坐在浴桶邊的椅子上,抬手為禾穗親手順洗頭發。

    “穗穗,可以跟我說說嗎?到底發生了什么。”

    禾穗默不作聲,將肩膀往下沉了沉,臉頰上沾著的,不知是水珠,還是淚珠。

    謝苓嘆了口氣,靜靜為她梳順濕潤的發。

    過了許久,禾穗轉過身,看到了謝苓瑩潤柔和的臉。

    或許是浴房的燈火昏黃溫暖,亦或許是謝苓因為懷孕,有了母性的光輝,她似乎透過對方看到了自己的母親。

    那個在記憶里模糊到幾乎沒有的母親。

    眼淚終于奪眶而出,她唇瓣顫抖著:“阿嬋姐姐,是我殺了她。”

    “是我害死了寧雨。”

    說完,她捂著臉痛哭起來,就連黏臉頰上濕漉漉的發絲,也被一同按在了掌心下,帶著溫熱潮濕的冷意。

    第135章 世路山河總險峻~

    水汽氤氳里,禾穗的哽咽裹著水聲,斷斷續續在浴房蕩開。

    “三日前,寧雨塞給我半塊核桃酥,手抖得厲害。”

    她盯著水面浮動的花瓣,圓圓的眼睛水光閃動:“她說那是她娘親手做的,就剩半塊了,要分給我,我看出不對勁,追問了許久,她才哭著告訴我,謝靈筠拿她爹娘的性命要挾,若不用火油引我入局,便讓她全家喪命。”

    謝苓眸色微凝,幾乎猜到了后續發生的事情。

    燭芯“啪”地爆開,與禾穗顫抖的聲線交錯響起。

    “昨夜輪值,她突然說要與我換班。”禾穗的指甲掐進掌心,“我當她風寒未愈,還替她添了件披風,哪知……”

    回憶再次席卷,禾穗臉上出現了痛苦之色。

    著火時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出現。

    今夜二更,濃煙裹著火星竄上房梁時,寧雨正對著菱花鏡簪海棠絹花。

    “穗穗你看,我戴著好看么?”她轉頭笑問,仿佛身后不是沖天大火。

    禾穗沖進來時,寧雨撞翻的燭臺還在腳邊滾動,灑在繡房一周的火油,正順著青磚化做火龍,蜿蜒攀爬向房頂。

    “你瘋了!”禾穗拽她臂膀,卻被反握住,寧雨指尖冷得像井水。

    她笑著,神色決然篤定,還有些很難察覺的傷感,唯獨沒有退縮:“我跑不掉的,謝靈筠的人守著前后門,橫豎都是死……我知道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寧雨將腕上老舊的銀鐲褪下來,塞進禾穗掌心,輕聲交代:“這里面有東西,或許會對你有用,之前欺騙你,是我的不對。”

    梁柱轟然倒塌的瞬間,寧雨將禾穗推進后窗:“如果可以,希望穗兒能幫我救救父母親人,再替我多吃些娘做的核桃酥。”

    在浴桶水微涼時,禾穗說完了前后發生的事,回憶也一同籠去。

    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指了指屏風上掛著的衣裳。

    “阿嬋姐姐,鐲子就在我袖袋里,你看看吧。”

    謝苓點了點頭,擦干沾著水珠的手,起身從袖袋中摸出銀鐲。

    銀鐲老舊,略微有些發黑,細細看來,還有刮痕。

    指尖在鐲口磨損了幾下,謝苓摸出卷薄如蟬翼的素箋,墨跡被汗水洇開大半:

    【六月十六,以火油自焚誣禾穗,事成放你父母兄長歸家。】

    這上面的字跡,謝苓覺得有些眼生,但這張字條所用的紙,她卻認得。

    是上好的澄心紙。

    除此之外,觀字體有形無神,傳信之人應當不是熟讀詩書之人,甚至可能不認多少字。

    謝苓思索了一會,將銀鐲放回禾穗袖袋,把素箋小心收好,輕輕嘆了口氣:“這傻姑娘,到死都留著反將一軍的籌碼。”

    禾穗忽然攥住她衣擺,眼里淬著火光:“阿嬋姐姐,你能救她父母嗎?如果可以的話…替她主持公道,申冤報仇。”

    窗欞透進青灰色晨光,在謝苓面

    頰上映出冷白的光澤。

    她拍了拍禾穗的肩,柔聲道:“放心吧,我不會坐視不理的。”

    于情于理,這件事她都得管。

    寧雨因為心善留下了字條,而這字條,或許能將謝靈筠徹底打入萬劫不復之地。

    *

    司織局走水一事,來得快去得也快,所有事在幾天之內,就飛快平靜下來,整個宮廷又沉寂的像一灘死水。

    不少宮人覺得禾穗好命,居然就這么逃過一劫,還因禍得福,成為最年輕的司織局掌宮。至于之前的李掌宮,則因為陷害同僚之罪,被削了官職,貶出宮去了。

    除了感慨一下,再也沒有別的流言蜚語傳出來。

    畢竟這段時日,又被叛軍吞了幾城,眼見雍、梁二州幾乎保不住了,柔然吐谷渾和前秦,也愈發猖狂,甚至公然入城搶劫百姓。而大靖的天子,此刻卻癱在龍榻上,連翻身都不能,甚至還染上了五石散,癡迷丹藥。

    民間百姓是不知道這些消息的,雖然偶爾聽到些風聲,卻也懵懵懂懂,只有少數人預感到大靖要更亂了。

    而朝中的大臣和后宮的嬪妃宮人,則都憂心忡忡,無人不擔憂。

    至于寧雨留的那張字條很好查,正是謝靈筠身邊大宮女的字跡。

    她沒有立刻發作,而且把這事給謝珩說了,畢竟不久前,他才威脅過自己,說若是敢擅自行動,就剮她全家。

    謝苓知道這人在威脅人一事上言出必行,因此告知他,和他“商量”。

    結果就是謝珩不同意她將此事揭露出來,理由是“不足以”把謝靈筠推入絕地。

    但實際上她心里清楚,謝靈筠是謝珩的長姐,他肯定會維護。

    謝苓面上應了,背地里卻依舊在準備——她已經和兄長商量好,闔家脫離謝府,恢復沈姓的法子。

    并且她從夕眠那入手,查到了崇明凈身入宮的緣由,后來以利誘,輔之夕眠的耳邊風,最終得以收服。

    等成事,謝珩就再也不能以她闔家性命要挾,她也可以毫無顧忌的對付謝家人。

    七月份時,謝苓布了一個局,讓元綠找了個和王閔身形相符的秀才,又命禾穗將其易容成王閔模樣,拿著玉籠庵的拜貼,進了那淫窟。

    這秀才按照計劃,偷了玉籠庵的賬本,出去后故意把流徽從王閔那竊取的玉佩,丟在了附近的草叢。

    而后不過兩天,流徽便來了消息,說王桓兩氏間有了齟齬,桓氏懷疑王氏有別的心思,居然讓王閔偷賬本,逼著王氏把王閔交出去謝罪。而王氏則是說桓氏故意找茬,卻拿不出那不是王閔的證據。

    這兩家間一鬧就鬧了半個多月,最后還是以王氏把王閔的腿打斷了一條,又送出兩個油水很肥的官位,才算是了事。

    只不過王桓兩氏終究是有了裂隙,根據探子來報,西府兵的動作緩慢了下來,私造兵器的作坊,也幾乎停頓下來。

    謝苓可以篤定,王桓起兵造反之事,恐怕要到來年了。

    起碼能撐到她生產。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零零散散的事需要謀劃。

    謝苓趁著月份還不是太大,幾乎是嘔心瀝血的布局,只盼王桓起兵之日,她能多些籌碼,最好能將肚子里的孩子扶上皇位,自己垂簾聽政,慢慢攬權

    隨著布局愈發完善,謝苓的肚子也大了,有時候沐浴時,她看到高聳肚皮上的紋路,甚至有種害怕的感覺。

    *

    九月,建康城已經慢慢褪去了暑熱,望著窗外樹梢上飄落的黃葉,她恍然意識到,已經來建康許久了。

    而她生產的日子,約莫是二月初五。

    她望著庭院里怒放的菊花,手指在小腹輕輕撫摸。

    希望能順利到生產的日子。

    雪柳端著一盤糕點,看著主子情緒愈發沉寂,眼中閃過心疼。

    她輕聲道:“娘娘,后日就是重陽節了,御膳房那邊提前做了幾種糕點,讓您看看哪種宮宴上用。”

    謝苓轉過身,點了點頭,坐到羅漢榻上,看著盤子里各色的糕點,凈手后捻起一塊放入口中。

    她吃了幾口就沒胃口了,漱了漱口,說道:“剩下的拿去分了吧,明日宮宴用無色糕和菊糕,再外加一份透花糍。”

    其他的雪柳都聽話,唯獨透花糍有些陌生,她疑惑道:“娘娘,為何要加這個?”

    謝苓端著茶杯,聞言輕笑了一下:“聽聞長公主獨好這口。”

    這消息,自然是蘭璧告訴她的。

    長公主愛此糕點,外人卻不知,她自己也很少用,十分謹慎。若不是蘭璧擅觀察,也不會發現這事。

    她想趁著重陽節賞菊宴,將闔府脫離謝氏的事兒給辦了,為了萬無一失,估摸著還得借幾分長公主的力。

    重陽節當日,秋風瑟瑟,日頭卻濃。

    太極殿東堂的銅漏指向辰時,司馬佑被人攙扶著坐上輪椅,換上龍袍,戴了一頂輕便的遠游冠,腰間懸上青錦茱萸囊。

    若只看穿著,倒也是個風流瀟灑的,可那張臉,不論如何敷粉涂胭脂,都看著枯槁的厲害。

    謝苓和皇后一左一右陪在身側,由崇明推著輪椅到達大殿。

    殿內階下兩列朱衣大臣,各個面色冷漠,唯獨望向司馬佑身側的謝苓時,會露出審視或者警惕的神色。

    等禮官說完祝詞,司馬佑就虛弱疲憊的撐不住了。

    他看著皇后虛偽的臉,心中一陣厭惡,待轉向大著肚子的謝苓,卻又柔和了神色。

    癱在輪椅上,他抬了抬手指,示意謝苓靠過去,謝苓看懂了他的意思,俯身貼近。

    只聽司馬佑虛弱喘息著,慢慢道:“苓娘…你娘家的事朕已經擬好了圣旨,什么時候喚崇明去宣,你自己做決定。”

    說完,他看也不看皇后,輕抬手指,示意崇明,將他推離了大殿。

    謝苓直起身,看了眼皇后,溫聲柔順道:“皇后娘娘,咱們走吧,賞菊宴要開始了。”

    皇后溫和回之一笑,施施然被沉枝扶走了。

    謝苓和雪柳對視一眼,也出了大殿。

    御花園,各色菊花盛放。

    宮人抬來二十壇菊花酒,陶壇口新糊的黃泥還帶著露水。

    被邀的大臣極家眷,還有些高位份的宮妃,皆于御花園中幾個亭臺中坐著,案上青瓷盤有各式糕點。

    中書令陳顯和身材高瘦,皮膚略黑,一言不發坐在男席,看起來并不太好接觸。

    直到太監呈來寧昭貴妃賜的菊花酒,她才恍然回神。

    接過酒盅,她悶頭飲下,目光緩緩落在不遠處庭院,隔著菱紗簾,看到了自己的大女兒陳漪。

    菊花酒微苦的氣味流下喉管,連同心中的苦澀一同卷入肚腹。

    或許…跟隨謝苓,真的能改變一切呢?她已經為三爺付出夠多了,是時候為漪娘和漾娘想想了。

    謝苓看了眼男席的謝珩,若無其事的垂下眼簾,心不在焉的聽著一圈妃嬪和大臣家眷,嘰嘰喳喳的說話。

    日晷移過午位,賞菊結束,所有人都來到太極殿東堂,參加九重茵席。

    大殿的宮人執起錯金博山爐,將蘇合香灑進銅雀銜環的熏籠。不多時,便有宜人的香氣流轉在整個大殿。

    教坊樂伎擊打揭鼓的節奏時快時慢,窗外的日頭也緩緩下移,待最后的壓軸糕點上桌,謝苓看著長公主捻起透花糍放入口中,緩緩咽下,緊接著朝她露出個滿意的笑。

    她安心了不少,用帕子沾了沾掌心的細汗,朝夕眠低聲交代了幾句。

    謝珩一直注意著謝苓,見她朝旁邊的宮女交代事宜,不知為何心猛地一跳。

    總覺得要有什么事脫離掌控。

    他若有所思撥弄案上鎏金銀酒盞,漆黑的鳳眸一片冷沉。

    不一會,崇明便拿著圣旨走出,抬眼間,對上了前主子黑沉沉的視線,心臟頓時一陣緊縮。

    他垂下眼,定了定神,將圣旨打開,

    鼓樂聲停,宣讀圣旨的聲音,在大殿內緩緩響起。

    圣旨上的內容不多,簡而言之,就是因謝苓秀外慧中,又懷有皇嗣,特許回歸本姓沈,遷出謝氏宗族,任謝苓的父親為

    中書省七品通事舍人,年底走馬上任。

    待宣讀完畢,謝苓和謝君遷接旨謝恩。

    起身時,她剛抬頭,就看到謝珩起身,那雙對她總含著三分笑意的眼睛,此刻冷若寒潭,聲音也像淬了冰碴。

    “請崇明公公稟報圣上,關于此事,微臣有其他主張。”

    第136章 荒唐塵世神怪多~

    滿室寂靜,宮人感覺到事情不對,紛紛大氣都不敢喘。

    崇明雙手握著圣旨,交疊與身前,為難道:“這……”

    謝珩還未說話,長公主就笑著出聲:“謝大人有什么好主張,不如現在說說?”

    “本宮也好奇,你的主張,是不是比陛下的圣旨更好。”

    謝珩微微側身看向長公主,忽然露出個明了的笑,讓謝苓心中有些發毛。

    只見他恢復了以往的冷淡,眉眼平靜的拱手:“微臣只是覺得,寧昭貴妃勞苦功高,改回沈姓怎么夠,不如……”

    他掀起眼簾看著謝苓,吐出了后半句話:“不如再給貴妃娘家的女眷,封個誥命才是。”

    聽了這話,謝苓眉心微跳,但也松了口氣。

    不管日后如何,現在他起碼不愿意跟長公主對上。

    長公主幫她,肯定也不是白幫的,不可能單單一個透花糍就幫。

    謝苓和長公主幾乎是心照不宣的,知道這個人情要以何種方式還。

    長公主笑吟吟看著謝珩,舉起了手中的酒樽:“謝大人菩薩心腸,果然名不虛傳。”

    謝珩舉杯回敬,仰頭灌下酒液,坐回了案幾后。

    謝苓和謝君遷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細微喜悅。

    再過幾日,等謝氏宗祠將她家的名字劃去,她們一家,就能回歸自己的姓。

    而不是在旁人屋檐下生存,仰人鼻息。

    受人威脅。

    宴席恢復熱鬧,絲竹聲不絕于耳。

    謝苓懷著孕,天天代筆朱批,今日又忙里抽閑參加了宮宴,早都疲倦不堪。

    她朝皇后告了罪,帶著宮人乘轎輦回含章殿。

    今日是重陽節,大部分宮人都在太極殿伺候,故而有些宮道上冷清寂靜的嚇人。

    走到半路,忽然有個黑影朝轎輦撲來,嚇得宮人圍成一圈,怒呵讓其止步。

    那黑影止了步,慢慢從宮墻轉角陰影中走出。借著淡薄的月色,她看到了一張蒼白消瘦的臉。

    謝苓怔然。

    來者,正是謝二夫人。

    今日宮宴上并沒有對方的身影,她本以為因喪女之痛,故而狀態不佳,并未出席,可現下一看……謝二夫人或許是故意不出席,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入宮,在這蹲守她。

    謝苓忽然記起,去歲謝府過年時的家宴上,謝二夫人似乎有些不對,但由于入宮后事情太多,她將這事拋之腦后了。

    沒想到今日,對方會自己找上來。

    謝苓交代宮人在一邊侯著,注意不要讓旁人接近,便扶著雪柳的下轎輦,走到了謝二夫人跟前。

    她端詳著謝二夫人的模樣,對方也在端詳她。

    短短不到一年,謝二夫人就蒼老了許多,明明才三十有余,卻看著像四十多歲,細細看去,鬢角的白發都在月光下泛著銀光。

    俄而,謝二夫人低啞的嗓音響起:“我知道殺音娘的真兇。”

    謝苓眉眼淡漠,似笑非笑:“謝二夫人,你女兒的死,與本宮何干?更何況你別忘了,當初她可是差點害死本宮。”

    “你今日費盡心思入宮見本宮,不會就是想說這個吧?”

    謝二夫人情緒忽然激動,她一把拉住謝苓的手腕,力氣大的驚人,動作快到雪柳來不及阻攔。

    雪柳正要呵斥,卻被謝苓眼神阻止。

    謝苓沒有掙脫,冷漠的與其對視。

    謝二夫人咬著牙,嘶啞的嗓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這個殺人兇手,她一直都想殺死你,你不想知道嗎?”

    “她的身份,你絕對猜不到。”

    謝苓神色未變,緩聲道:“你說的是謝夫人,鄭佩竹吧。”

    謝二夫人臉色大變,她翕動著唇:“你…你已經知道了?”

    謝苓嗯了一聲,在謝二夫人臉色逐漸灰暗下去,握著她手腕的手松開后,話鋒一轉:“不過,本宮并不知曉她為何要害我。”

    “如果你知道這件事,并且毫無保留告訴本宮,本宮說不定能為你女兒報仇雪恨。”

    謝二夫人眸光重新亮了起來,她重重點頭:“我現在就告訴你。”

    秋風冷瑟,月光淺淡,她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

    “二十多年前,我剛見到鄭佩竹時,她并不像現在這樣…那時的她活潑好動,不擅女紅,也不好好學詩詞歌賦,整天斗雞走狗,活像個小子。”

    “我父母不讓我跟她玩,但我卻很喜歡她,覺得她身上有種很吸引人的東西。”

    “十歲那年,我闔家被貶,等十四歲再回來時,她就變了樣子…變得溫柔嫻靜,還會一手好女紅,甚至嫁給了她幼時最討厭的謝崖。”

    聽到這,謝苓若有所思道:“或許是長大了,人總是會變的。”

    謝二夫人看了她一眼,篤定道:“不,別人或許會,但佩竹不會。”

    “后來我多方打聽,才知道她在我離開后的第二年,不慎落水,昏迷了整整五天,再醒來后,便性情大變,成了建康城數一數二的才女,并且很快和謝崖定親。”

    她痛苦的捂著臉,淚水從指縫溢出:“現在的謝家主母,根本不是佩竹!”

    謝苓心中震驚不已,她一時說不出話,一邊思索這件事,一邊給謝二夫人遞帕子。

    “謝謝。”

    謝二夫人接過帕子,擦了擦眼淚,穩了穩情緒繼續道:“你聽過借尸還魂嗎?”

    謝苓愣住,隨即點了點頭。

    她確實在志怪話本中看過這種說法,但…這也太匪夷所思的,真的難以置信。

    謝二夫人看出謝苓的狐疑,從懷中拿出兩張紙。

    其中有一張邊緣不齊,觀上面的內容,應當是情急時從書本中撕扯下來的。

    另一張則是封陳舊的信。

    她接過一看,很快發現了端倪。

    這兩張紙上的字…完全不同。

    一個遒勁有力,瀟灑至極,另一個中規中矩,甚至規矩到有些古板。

    根本不像一個人的手筆。

    她將紙還給謝二夫人,問道:“都是她的字?”

    謝二夫人點了點頭,說道:“沒錯,一張是我離開的第一年,她給我寄的信,另一張…是我前些日子,去她書房里的書本上撕的。”

    謝苓細細回憶了一下鄭佩竹的字,確實如第一張紙上那樣,十分古板規整。

    謝二夫人也沒理由欺騙她,畢竟二十年前的事雖然不好查,卻不代表不能查。像是落水、性情大變這種事,一查便知,包括鄭佩竹十來歲時的字跡,費些功夫,也是可以找到的。

    謝苓忽然覺得腦子有些亂。

    鄭佩竹到底是什么?是志怪話本里借尸還魂的精怪,還是…如同蔣六娘那樣的易容?

    她一時想不清楚,索性問了其他問題:“你還沒說她為什么要害我。”

    謝夫人沉默了一瞬,深吸一口氣后,口齒干澀道:“音娘離開后不久,有次半夜我睡不著,起來在府里轉悠,路過她院子時…鬼使神差進去了,在她窗根下,聽到了她在同一個人說話。”

    “她說…她說……”

    謝苓皺了皺眉道:“說什么?”

    謝二夫人咽了下口水,繼續道:“她說,求求你放我回家,我一定會阻止謝苓和謝珩在一起的。”

    “但是我沒聽到另一個說話,只聽到她后面似乎有些崩潰,說……”

    說到這,她忽然喘息急促起來,臉上浮現出刻骨的恨意:“她說,讓你幫殺謝靈音也是為了任務,你不能因為這件事,就徹底不管其他事啊。”

    說完,二人間陷入一片沉默。

    謝苓現在的腦子宛若一團亂麻。

    什么回家?什么任務?

    為何非要阻止她和謝珩在一起,更何況,他們二人明明就沒在一起,其他她從未想過和他在一起。

    她揉了

    揉眉心,有些疲憊。

    這些事,還是要查查才行,不能聽謝二夫人的一家之言。

    遠處忽然傳來霞光的咳嗽聲,謝苓回過神來,看著謝二夫人正色道:“你先回去,這件事…容本宮好好想想,若想清楚了,會給你回信。”

    謝二夫人看了眼遠處逐漸拉近的燈火,飛快點頭,重新踏入黑暗,消失在了宮墻角。

    謝苓若無其事走回轎輦,剛坐上去,就見謝珩一襲青衣提燈而來,腰間環佩隨行而動,面色冷淡的停在她面前。

    “微臣參見貴妃娘娘。”

    謝苓嗯了一聲,心跳迅速,暗罵他現在居然裝都不裝了,在外面就敢找她。

    面上卻依舊柔和:“謝大人這么晚了,是有何事?”

    謝珩抬眼看著轎輦上臉龐瑩潤,眉目嬌艷而柔和的女郎,緩緩笑了。

    他道:“身為貴妃娘娘的堂兄,自然是要在重陽節奉上一份賀禮。”

    “可方便去娘娘的含章殿敘話?”

    謝苓皺眉,不可控制的冷了聲線:“謝大人逾矩了,身為外男,怎可去宮妃的住處?”

    謝珩笑了笑,看起來并沒有生氣,他手中的宮燈在臉上映出溫暖的色澤。

    “走吧娘娘,微臣送您回宮。”

    他竟是直接無視了謝苓的拒絕,自顧自跟在了宮人身旁。

    謝苓心中泛起陣陣怒火,她咬著牙,別過頭,靠在軟墊上一言不發。

    回到含章殿后,謝苓才發現那三個奸細早被謝珩迷暈了。

    她解開薄披風掛在架子上,坐到羅漢榻上,不耐煩道:“你到底想干嘛?想找我歸宗的茬?”

    謝珩和她隔著小幾對坐,慢條斯理啜了口茶,才不咸不淡道:“是想計較這事,但轉念一想,也沒這個必要。”

    “我來是為了另一件事。”

    說著,他從袖袋里拿出個香囊來,放在小幾上:“這香囊里有安胎助眠的草藥,我聽聞你近日睡得不踏實,專門讓人配的。”

    謝苓愣了一瞬,拿起香囊看了幾眼。

    香囊的用料是極好的,只是上面的繡紋不像是繡工熟練的繡娘繡的。

    摸了一下上面的紋路,心中忽然有了個大膽的猜測,她抬眼看向謝珩,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做的?”

    謝珩沉默了一瞬,輕輕頷首。

    他總覺得,要為謝苓親手做些什么才好,雖說繡活不是男子該干的,但…他覺得若為心愛之人、為自己孩子的母親做,也并不不可,甚至還是件令人愉悅的事。

    謝苓挑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第137章 此君似白衣卿相~

    殿內燭火輕搖,謝苓指尖摩挲著香囊上歪斜的竹紋,金線在燭光下泛著細碎流光。

    她抿了抿唇,并未將香囊系到腰間,而是讓它靜靜躺在桌面上。

    謝珩眸中閃過些失望,有心強行將香囊親自為她帶好,但念在她懷有身孕不能動怒,故而忍了又忍,壓下了這個念頭。

    謝苓和他沒什么話好說,沉默了一會后,問道:“謝大人還有何事?沒事的話本宮要就寢了。”

    謝珩看到她這副厭煩自己的模樣,心中很不是滋味,輕嘆了一聲。

    他確實該離開了,大哥已經傳信回來,雖然經歷了些波折,但總算是跟于闐、龜茲、焉耆和疏勒達成協約,夾擊柔然。

    其中戰略布局,還要細細謀劃,畢竟前秦和吐谷渾的君主,可不像司馬佑那般昏聵無能。

    這些事,謝苓都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憂心。

    她只要好好生下屬于他們的孩子。

    想到這里,謝珩眉目柔和了些,他看著謝苓道:“我回了,你好好休息。”

    “至于認祖歸宗改回沈姓的事,我雖不計較,但不代表謝氏其他人不計較。”

    謝苓知道他在提醒自己。

    這些她之前和兄長已經商量過了,有應對的法子。

    她嗯了一聲道:“我知道的。”

    謝珩見她有自己的主意,遂放下心來。

    他站起身,又看了眼靜默坐在那的謝苓,正準備離開,就聽到幾聲熟悉的鳥鳴。

    謝苓也聽到了動靜,側頭看向一旁的支摘窗,透過黑夜和庭院里暗淡的燈火,看到一只深色的小鳥破空而來。

    那只鳥停在窗沿上,黑溜溜的眼睛轉動著,腿上赫然綁著小小的信筒。

    這不是她用來傳信的翠鳥。

    她下意識看向謝珩,就見對方臉上一片陰云密布。

    謝苓猶豫了一下,沒有貿然去取信,而是問道:“你認識這鳥?”

    謝珩懷疑的目光落在謝苓臉上,頓了頓,轉而大步走到窗前,將信筒解下來,挑開了封在上面的火漆。

    他倒出里面的信,打開來一目十行看過,怒極反笑,抬手丟在謝苓面前。

    “我竟不知,你早跟我大哥鴻雁傳書,濃情蜜意。”

    紙張飄然落地,謝苓愕然看向他,只見他唇角帶著冷笑,顯然是氣狠了。

    她懷胎已有五月,俯身撿東西很費勁,索性直接無視了那張信紙,冷著臉道:“你又發什么瘋?”

    “你有功夫質疑我,怎么不去問問你那好大哥,為什么要不遠千里給我傳信。”

    “他想傳信,我難道能攔得住不成?”

    聽完這幾句話,謝珩的神色已經恢復了冷淡,叫人看不出喜怒。

    他俯身將信拾起來,走到謝苓跟前,將人強行拉起來,拽到了窗沿邊上。

    鳥兒被驚到,飛到了另一邊。

    謝苓被他圈在懷里,輕壓在窗臺邊,后背緊緊貼著他溫熱的胸膛。

    “為什么不看信,是心虛不敢?”

    一想起她可能和自己的大哥或許已經通信許久,心中便涌起難以抑制的憤怒。

    他垂眸盯著謝苓白皙的側臉,一只手拿著信,一只手墊在她隆起肚子上,和墻面窗沿隔開,俯身貼著她的耳畔,一字一句念信的內容。

    她不想看、不敢看,那他偏偏念給她聽。

    謝苓氣得發抖,掙脫不開,抬手捂著耳朵,卻依舊有字眼飄進來。

    什么“回來就娶你…”、“給你新身份…”、“我會對你好”……

    她越聽越氣,忍無可忍怒道:“你朝我發什么火氣?你大哥思春與我何干?”

    “我看你謝家的人都是瘋子,都有病!”

    這話說得極為不客氣,謝珩沒有反駁,而是將信紙揉成一團,隨手拋進新燃的炭盆。

    他將謝苓轉過來,捏著她的下巴道:“你說得對,所以……”

    “現在給他回信,我看著你寫。”

    說完,他松開謝苓,從內室的小案上拿來筆墨紙硯,擺到羅漢榻上的小幾上,隨后坐下。

    謝珩瞥了眼站在原地不動的謝苓,催促道:“還不快來?”

    謝苓懶得理這人犯病,瞪了他一眼后轉身就往內室走,卻被一把拉住了手腕。

    她甩不脫,被拉到羅漢榻跟前,坐到了謝珩腿上。

    謝珩將筆沾了墨,塞在她掌心,視線落在她臉上,下巴微揚指著小幾上的紙張道:“寫。”

    謝苓氣得不清,她咬了咬牙,深知若是不寫,這人一定會繼續糾纏下去。與其和他在這浪費時間,不如隨便寫幾句話。

    反正她也不喜歡謝擇,說清楚也好。

    她思索了一下,提筆洋洋灑灑寫了幾十個字,總體意思就是對謝擇無意,況且她已經入宮為妃,請他莫要再傳信。

    寫完后,她也不管墨跡干沒干,拿起來一把拍在謝珩臉上。

    “滿意了嗎?滿意了趕緊從本宮的含章殿滾出去。”

    “本宮可沒工夫跟你們謝氏兄弟玩這種兄弟相爭的戲碼。”

    墨味撲鼻而來,他抬手將紙從臉上拿下來,掃了一眼后,眼底的郁氣才徹底散了,也就沒計較謝苓把信拍他上臉的事。

    謝苓要起身,卻被禁錮得死死的。

    謝珩掰過她的臉,俯身吻了下去。

    一吻罷,他撫摸著她的脊背,像是在摸一只貓兒,眸光晦暗,語氣幽幽的:“苓娘,你乖一些,不要沾花惹草。”

    “不然我不能保證,你和那些花花草草,會不會被一起挫骨揚灰。”

    謝珩的眼神太陰沉,像是梅雨天粘稠濕冷的空氣,盯得她渾身難受。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簾,遮住眼底的厭惡,輕聲道:“你應該讓花草別來沾我。”

    謝珩似乎被逗笑了,他悶笑了一聲,胸膛震動著,看起來心情又愉悅了起來。

    屬實是陰晴不定。

    他又抱了一會謝苓,才起身將信紙放入信筒,綁回了鳥兒身上,并且將其放飛。

    “好了,我回去了。”

    謝苓沒有作聲,看都沒看他一眼。

    謝珩也不計較,輕笑著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

    十月十八,天降大雪。

    太極殿九脊重檐覆滿新雪,雪絮斜飛落在殿前廊階上,一片素白。

    西堂廊下,積雪壓彎老竹枝,穿廊風裹著雪粒漫卷,不遠處的窗內隱見青瓷瓶插著白梅,還有道女子的身影。

    兩三個年輕朝臣披鶴氅,站在雪竹邊的小道上。

    其中名為周敏的文臣,看了眼窗內隱隱綽綽的身影,沒忍住低聲道:“你們說,陛下若…娘娘能活下來嗎?畢竟歷來都有殉葬的傳統。”

    文子章為人正直,聞言他拉下臉,低斥道:“周敏,你怎敢在這編排娘娘閑話?”

    葉施被夾在當中,個子也不如那兩人高,只覺得口水似乎噴到了他頭頂,無奈道:“行了,別吵。”

    他覷了眼兩人,意味不明道:“別忘了咱們三人可都是娘娘一手提拔的,娘娘若…咱們焉有好果子吃?”

    說完,葉施拍了拍周敏的肩膀,將聲音壓得幾乎輕不可聞:“我知你心氣兒高,覺得跟個女人做事不舒服,但你仔細想想,朝中有幾個比得上娘娘的?”

    “那些世家出身的看不起咱們,陛下現在又成了這樣,唯獨娘娘愿意給咱們機會。”

    “你聽我一句勸,別動旁的心思,世家那邊你撈不著好的。”

    周敏臉色變了幾變,知道葉施也是為他好,但讀了那么多年圣賢書,到頭來卻為一個牝雞司晨的女人做事,多少有點難受。

    他想說什么,抬眼就對上了文子章那個臭石頭憤怒的眼睛,遂熄了火。

    葉施拍了拍兩人肩膀,忽然指階前雪竹笑說:“此君今日倒似白衣卿相。”

    這話說得妙,隱晦說出了三人的期盼,讓其他二人平復了心態。

    氛圍就這么被緩和下來。

    三人撐著傘并肩離開,逐漸被滿天飛雪吞沒。

    離開不久,方才那竹枝承不住雪重,“啪”地折斷半截,驚得石燈旁覓食的麻雀振翅而飛,撲簌簌攪碎滿庭靜謐。

    謝苓坐在御案前,面前是堆積如山的折子。

    小太監六安站在謝苓側后方,低聲將方才發生的事,一字不落的說了。

    包括三人的神態、說的話,十分詳細。

    謝苓將批完的折子合上,隨手丟在桌案上,淡聲問道:“派人去多給周敏吹吹耳邊風,讓他早點投靠王氏。”

    這三人,都是她根據上輩子記憶,親手提拔的寒門士子。經過這段日子的觀察,文子章為人剛正,直言不諱,對于判案十分有天賦。葉施相貌平平,才學不太出眾,但處事圓滑,卻不世故,為人良善。

    至于周敏…這人才學不錯,樣貌稱得上一句貌若潘安,但他心比天高,為人刻薄。

    謝苓打算將周敏推入王氏懷抱,再裝作不知,叫人故意傳些假消息給他。

    他想叛主做奸細,那她自然不能放過這枚好棋。

    六安不敢抬眼看寧昭貴妃,躬身稱是,輕步退了下去。

    謝苓又批了幾份奏折,便開始疲倦不堪。

    她揉了揉眉心,撐著雪柳的小臂,扶著肚子站起來。

    外面的雪粒沙沙敲打著窗紙,殿內靜侍的宮人早已經換成了自己的人。

    她扶著肚子,起身在殿內來來回回活動,不一會就累得喘氣。

    月份大了以后,她愈發容易勞累,但沈太醫說,要適當活動才行,不然對孩子和孕婦都不好。

    走動了一會,謝苓停下腳步,坐在宮人搬來的軟椅上,抬頭問一旁的雪柳:“陛下今日清醒了多久?”

    雪柳半蹲下身,為主子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回道:“到現在為止,陛下前前后后醒了三次,每次差不多兩刻,就又昏睡過去了。”

    聞言,謝苓眉眼一沉。

    司馬佑沉睡的時間越來越久,從最開始的一天司馬醒四個時辰,到現在的最多一個時辰。

    她垂眸看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隱隱有些擔憂。

    若是司馬佑活不到孩子降生,那會稽王一定會有所動作。

    到時候麻煩事會更多。

    她沉思了一會,扶著雪柳的手站起身,看著外面道:“去看看陛下。”

    主仆兩人相攜而出,到了太極殿后的式乾殿。

    朱漆廊柱前立著兩個抱臂的宦官,冷得不時跺腳呵氣,看階下有不少宮人持竹帚掃雪,臉凍得通紅,動作卻依舊又輕又快。

    見謝苓來了,立馬跪倒一片。

    殿門被太監推開,藥味混雜著腐朽的氣味,撲面而來。

    她面不改色繞過屏風,司馬佑正閉目躺在龍榻上,臉色又青又白,干瘦的像是只剩下了骨頭。

    綠綺跪在邊上,正在為司馬佑擦臉。

    見到謝苓來了,她用袖子抹掉臉上的淚水,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謝苓心中五味雜陳。

    綠綺對司馬佑可謂是情根深種,從幼時起便一心一意伺候他,一只不曾嫌棄或者憎恨過他。

    她嘆了口氣,說道:“綠綺,這有人守著,你已經連續在這伺候半個多月,該休息了。”

    綠綺倔強搖頭:“娘娘,就讓奴婢伺候陛下吧,您知道的,我…我…”

    謝苓沒有再勸,只好讓人多照管著些她。

    回到含章殿后,謝苓躺在床上午睡。

    窗外大雪夾雜著寒風,呼呼的響,她被吵得睡不著,只好盯著幔帳想事情。

    邊境梁、司、雍三州已破,叛軍已經開始往南邊來,梁老將軍重傷,陳漾帶兵突襲敵營,卻失去了消息,生死未卜。

    到現在這種情況,謝珩卻依舊稱病在家,不愿意出手。

    她知道他在等即將國破之時力挽狂瀾,對于一個玩弄權術的人來說,這是再正常不過。

    但她卻依舊覺得心驚,謝珩這人,根本沒把百姓放在眼里。

    所有人都是他的踏腳石、登天梯。

    謝苓自詡做不到這般無情,她這段時日,一直在回憶夢里的事,和兄長商量對策。雖然總體上沒改變三州連破的結局,卻讓不少百姓提前遷移,做好了安置,避**民疫病,死傷過多。

    也算是在其位謀其職。

    她翻了個身,就聽到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

    珠簾晃動,霞光疾步走來,手中拿著個嶄新的冊子。

    “娘娘,中書侍郎大人傳信來了,說謝家將您母族已經劃出謝氏宗祠!”

    第138章 天上飛瓊人

    薄情~

    謝苓坐起身,接過霞光手中的冊子,打開來一目十行看了,臉上浮現出一抹喜色。

    她看向霞光和后面趕來的雪柳,聲音是止不住的高興:“總算…總算是擺脫謝氏了。”

    雪柳也高興,她笑著,臉上的梨渦若隱若現:“娘娘,日后您不用再忍讓謝珩了。”

    謝苓笑著點頭。

    說到謝珩,她不免想到這段時日的驚險。

    重陽節司馬佑下了圣旨后,謝珩嘴上說不會阻攔,但實際上沒少暗中挑唆其他幾個世家干擾。好在她和兄長準備充分,早早給父親去了信,在兄長的謀劃下,父親順利與謝二爺撇清關系,并且將通敵的信件都處理了干凈。

    其中艱辛自是不必說,父親還險些被謝二爺的人殺害,但好在最終只是受了些傷,并且借此一事,向陛下和百姓演了出“高門世家買兇殺人”的苦肉計。

    算是將謝二爺嚇退了。

    至于其他幾個世家的阻攔,她也暗中聯合了寒門子弟,又借了長公主的手,沒費什么力,就將那些反對的聲浪都壓了下去。

    從今往后,謝珩沒機會再用她的家人威脅她。

    燭火搖曳,跳動的火焰映在謝苓眼眸中,像是在瞳孔中點亮了一簇充滿生機的光。

    她將那登記著闔家姓名的冊子來來回回看了好多遍,手指輕輕摩挲著“沈苓”兩個字,眉眼彎彎看向床邊的雪柳。

    “從今以后,我叫沈苓,再也不是謝家人。”

    脫離謝氏后,她不會再被謝氏這個姓所累,司馬佑和長公主也會更信任她。

    甚至是放松警惕。

    畢竟一個出身寒門,完全靠皇室過活的貴妃,對他們而言毫無威脅,只是個生育皇嗣的棋子罷了。

    她知道司馬佑已經留下讓她殉葬的圣旨,長公主也打著去母留子,挾幼帝令諸侯的算盤。

    對此,她早已做好謀劃。

    除此之外,還有一層保障——謝珩是不會讓她死的,從感情、從這個孩子來看,他都不會。

    雪柳和霞光也被沈苓愉悅的心情感染,臉上都掛著高興的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好一會話,直到她有些困了,才退了出去。

    雪柳和霞光輕手輕腳合上殿門,站在廊檐下柱子邊上,相視而笑。

    “雪柳姐,娘娘的心事總算了了一樁,不說別的,總算不用再給謝珩好臉色了。”

    雪柳望著天上飄飄揚揚的雪屑,呼出一口氣來。

    她轉頭看向霞光,笑道:“是啊,終于擺脫謝氏了。”

    “娘娘以后會更好,我們也會更好。”

    這句話像是期盼,像是自我安慰,霞光卻敏銳聽出里面一絲難以察覺的恐慌。

    女子奪權,奪的還是…那至高無上的權力,確實很難讓人不擔憂。

    霞光早熟,性子穩重,她輕拍了下雪柳的肩膀,笑道:“一定會的,娘娘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

    ……

    一直到十一月中旬,叛軍勢如破竹,雍梁司三州,以及周邊的其他城鎮都被攻下,前秦和吐谷渾也慢慢深入,一點點試探著大靖的底線。

    朝中大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求和黨的呼聲越來越高。

    沈苓忙得焦頭爛額,偏生這個時候陳漾還沒消息,她有些謀劃只能暫且擱置。

    可王桓兩氏私造武器的作坊又開工了,豢養的私兵也不知不覺充入西府兵,并且加快了南移的速度。

    她總有種預感,二月她生產之時,就是王桓兩氏的動手之日。

    屆時要么王桓兩氏死,要么她跟孩子死。

    夜色自大地蔓延向天空,地上是晶瑩的雪,天上是濃稠的黑。

    庭院里樹枝交織成一片婆娑的影,輪廓在大雪中變得模糊。

    沈苓握著筆,面前的書案上,是逐漸減少的奏折。

    過了半個時辰,她就有些坐不住了。

    懷孕的月份大了后,沈苓的腳和小腿都浮腫的厲害,行動不便。雖說折子都搬到了含章殿的書房,不用在大老遠跑到太極殿,但坐久了依舊難受。

    她撐著桌沿站起身,扶著雪柳的手緩步走到榻邊,將腿搭在上面,才算舒服了些。

    雪柳專門向沈太醫學了些推拿的手法,給沈苓按摩小腿。

    夕眠推門進來時,沈苓靠在斜靠在榻上昏昏欲睡。

    她輕步上前,剛想喚娘娘,沈苓就睜開了眼睛。

    “怎么了?”

    夕眠擦了擦眉睫上化成水的霜,從袖袋里拿出一封信,雙手遞了過去。

    “娘娘,陳漾來信了。”

    聞言,沈苓一下清醒了,她扶著雪柳的手坐起來,接過信拆開,一目十行看了。

    信上說,陳漾突襲叛軍敵營,本來一切都順利,卻意外被身邊的人出賣,她拼盡全力也未逃出去,被關押在地牢。

    被關了半月后,陳漾第一次見到了叛軍首領的真面目——居然是她小時候施過一飯之恩的乞丐少年。

    昔日的小可憐,長成了魁梧俊郎的將軍。

    叛軍首領還算有良心,將陳漾放出地牢,好吃好喝款待,不放她走,也不套話打聽大靖的機密或者布防圖。

    陳漾逃了好幾次沒逃掉,第四次被抓回去后,那叛軍首領以眾怒難平為由,給了她兩個選擇。

    要么叛出大靖,嫁給他,做他的夫人。

    要么死。

    陳漾毫不猶豫選擇了嫁人。

    新婚洞房之夜,叛軍首領放松警惕之時,陳漾砸了他一花瓶,騎著事先藏好的馬,跑了。

    回到營地后,她按照軍法被打了二十軍棍,現在還在床上躺著呢。

    看完信,沈苓總算安心了下來。

    陳漾沒事,那她可以繼續后續的布局。畢竟想要奪權,光一個代筆朱批的怎么夠?當務之急是把叛軍平定下去,她可不想等著謝珩像上輩子那般,橫空出世力挽狂瀾,做了大靖的救世主。

    沈苓將信擱在一旁,看著夾在信中的另外一張紙——這是陳漾去敵營的收獲。她通過平日里的套話和打聽,弄到了叛軍常用的一種新武器的制作方法。

    這種武器輔之特殊陣法,給大靖的騎兵帶來不少麻煩,死傷慘重。

    如今得知制作方法,一來可以想辦法破解陣法,二來…可以加緊制作一批類似的,提高戰力。

    只是下旨容易,通過卻難。

    冶煉武器的旨意,要先由中書省起草,門下審核,而后詔令轉至尚書臺的“起部曹”,協調資源調配,最后才能到少府考工令開工。

    而門下省有謝珩的人,且不少。

    謝珩是一定會阻止冶煉這種武器,畢竟要是短時間打贏叛軍,對他并無好處。

    沈苓捏著這張薄薄的圖紙,眉心緊蹙。

    繞過他是不可能的,只能想辦法讓他無法阻止。

    怎么做呢……

    良久,她提筆寫了封信,喚來了翠鳥,放好后看著它飛入細雪漫卷的夜空。

    解決不掉的,推給長公主就好。

    畢竟最想平叛的還是皇室。

    讓他們去給謝珩使絆子吧。

    *

    處理完這些事,沈苓疲乏不堪。

    她沐浴完,喝了安胎藥,早早上床歇息。

    看著幔帳,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么事,死活想不起來。

    她又琢磨了一會,還是沒想到,于是對著一旁小榻上值夜的霞光道:“熄燈吧。”

    霞光點頭,起身走到宮燈跟前,正要吹,就聽見有道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她不用看都知道,是謝珩又來了。

    霞光看向沈苓,看到對方坐起來,便躬身退了下去。

    她挑簾出去,謝珩正好走了過來。

    只見對方一身雪白氅衣,眉睫上是融化的雪珠,面色冰冷而蒼白。

    她福身行禮,悄悄撇了撇嘴退了下去。

    冰塊臉,也不知誰欠他了。

    謝珩掀簾進了內室,抬手解下氅衣掛在木架子上,又在碳盆跟前站了一會,等身上的冷氣都散干凈,才走到沈苓跟前。

    他坐到床沿,一言不發盯著她看。

    眼前的女子因為懷孕,身形豐腴了不少,

    那張濃桃艷李的臉,也比之前多了幾分母性的柔和。

    只是雪白寢衣下,那高高隆起的腹部,讓他莫名有種恐慌。

    沈苓被看得莫名其妙,她皺眉道:“大半夜來,有何事?”

    謝珩認真看著她的臉,看著她不耐煩的神情,將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他搖了搖頭:“沒什么,突然就是…想見見你。”

    沈苓覺得謝珩有些奇怪。

    她不說話了,細細看了眼他的臉,才發現他臉色蒼白,唇瓣也沒什么血色。

    “你…怎么了?”

    謝珩正要回答,忽然眼前一陣眩暈。

    他害怕碰傷沈苓,扶著床柱起身,腳步虛浮的后退了半步,看著她道:“我沒事,先回了。”

    正欲轉身,衣擺便被拉住。

    他側過頭垂眸看去,沈苓正抿唇看他,臉色說不上關心,卻也不是冷漠。

    “你受傷了?”

    心口的傷隱隱作痛,他嘆了口氣,握住沈苓的手,坐回了床邊。

    既然她問,那他就說。

    不得不承認,他內心深處非常期盼看到她為自己擔憂。

    “我被玉娘刺了一刀。”

    聞言,沈苓愣住,一時猜不透其中發生了什么。

    她抿了抿唇,直起身,一言不發將他淺青色的上衫一層層剝下,露出里面線條分明的肌膚。

    衣衫堆疊在腰間,那冷白如玉的胸口處,裹著厚厚一層紗布。

    怪不得她沒聞到血腥味。

    她抬眼看著謝珩,對方也在一眨不眨盯著她瞧,像是感覺不到痛。

    “既然受傷了還亂跑什么?”

    聞言,謝珩唇角彎了一下,那雙漆眸里含了點笑意,“你在關心我?”

    沈苓有些無語,不想回答他的話。

    “玉娘為什么這么做?”

    在她印象里,玉娘很乖,性子不是一般的好,并且和謝珩的關系不錯。

    第一次在建康城的書肆見面時,謝珩就是為了給玉娘買文集。

    說到這個,謝珩周身氣息漸漸沉郁。

    他沒有看沈苓,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宮燈上,看著上面濃墨重彩的畫,像是在逃避著什么。

    “鄭佩竹騙她,說那玉連環本就有毒。”

    “說我為了權勢,要害死謝府所有人。”

    沈苓訝然。

    她知道謝珩和他父母關系一般,但沒想到竟然到了這種相殘的地步。

    之前殺她沒得手,現在又忽然對謝珩動手,著實匪夷所思。

    謝二夫人說,她跟神秘人對話,說什么要阻止她跟謝珩在一起,才能回家。

    如此看來,殺她,和殺謝珩,都是阻止他們在一起的手段之一。

    鄭佩竹撮合不了謝珩和禾穗,就選擇對自己的親兒子痛下殺手。

    好歹毒的心思。

    謝珩看著沈苓若有所思的神色,總覺得有些狼狽。

    她知道自己有個支離破碎骨肉相殘的家,會不會因此而可憐他?

    還是嘲笑他?

    他那可憐的自尊心,不允許將軟肋露給別人看。可偏偏,他心底又渴望她的關懷。

    他害怕她的可憐,又貪戀希冀她的溫暖。

    謝珩就這樣緊張的看著她。

    半晌,沈苓回過神。

    她抬手替謝珩把衣裳一件一件拉好,拿手撫平褶皺,抬眼就對上了他的眼睛。

    以往那雙漠然的鳳眸,此時映著燭火,像是浮了一層暖色的水汽。

    在她的注視下,對方濃卷的睫毛輕輕顫動,緩緩垂下,遮住了那雙漂亮的眼睛。落在眼下的扇形陰影,似乎帶著幾分令人動容的委屈和落寞。

    沈苓忽然就有些心軟。

    不論是基于利用,還是基于良心,她都不能選擇視而不見。

    她討厭他,利用他,不代表她此時此刻不會出現憐憫之心。

    思及此處,她沒有直言安慰,而是拉住謝珩的溫熱的手,笑吟吟注視著他的雙眼,將那只手輕輕放在了隆起的肚皮上。

    “還有不到三個月,你就要當父親了。”

    “摸摸看,說不定會踢你。”

    掌心下的輪廓讓他不敢觸碰,忽然,他感受到肚皮動了動。

    呼吸不自覺的放輕,有幾分緊張和欣喜。

    這種從未有過的體驗,讓他沉郁暴躁了一下午的心,忽然就平穩了下來。

    他細細感受著,可惜那小家伙就動了一下。

    燭火之下,二人間的氛圍,難得溫馨。

    謝珩看著沈苓柔美的臉龐,甚至有種錯覺,有種他們是對恩愛夫妻的錯覺。

    他靜靜看著她良久,抬手摸了摸她的臉。

    “我會好好活著。”

    起碼活著給她和孩子安穩無虞的生活。

    沈苓沒聽懂他在說什么,也不想追問,揉了揉腰,將背后的軟墊拿開,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夜深了,你回去還是留下?”

    謝珩替她掖了掖被角,說道:“我還有事,不留了。”

    沈苓點了點頭,沒多問。

    謝珩站起身,將氅衣穿好,吹滅了宮燈。

    室內陷入黑暗,他借著窗外的雪色,看著床上隆起的身形,溫聲道:“我回了。”

    沈苓嗯了一聲,看著他的背影。

    謝珩將珠簾掀起,珠子相撞的聲音清脆悅耳,他忽然停了腳步,放下手,轉身看向床榻上的人。

    “你…不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沈苓微愣,電光火石間,忽然記起來今日是謝珩的生辰。

    十一月十五,他的生辰。

    她正要說話,就聽到他冷泉般的嗓音響起。

    “罷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快睡吧。”

    緊接著,珠簾碰撞的清脆聲再次響起,他的腳步聲很快,不一會就聽到了殿門被打開又合上的聲音。

    她根本來不及說生辰快樂。

    沈苓望著幔帳,幽幽嘆氣。

    第139章 江頭未是風波惡二合一

    已經二更天,謝府卻燈火通明,將濃黑的天幕映出一片亮色。

    打更的更夫提著銅鑼和梆子路過,沒忍住好奇,朝里邊張望,豎起耳朵想聽動靜,卻只聽到依稀有斷斷續續的哭聲,有些滲人。

    他打了個哆嗦,正準備轉身離開,身后忽然有道聲音響起。

    “聽到什么了?”

    更夫猛地回頭,只見一容貌昳麗的青年,不知何時立于身后,身上的白色大氅仿佛和雪融為一體,臉色和唇色都白得嚇人。

    他瞪大雙目,好像見了鬼,嚇得踉蹌摔倒在雪窩里。

    再仔細一看,才注意到青年身后還有個馬車。

    原是謝府的貴人。

    他頓時松了口氣,忽然又想起來對方問的話,遂有緊張起來,趕忙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回話:

    “沒…什么都沒聽到。”

    謝珩睨了他一眼,撐傘離開,擦身而過時,說了句“好奇心太重,并不是好事”。

    那更夫連聲稱是,垂頭不敢亂看,直到聽到車輪碾雪的聲音響起,他才連滾帶爬離開,甚至連打更用的梆子都落在原地。

    *

    剛進府里,還未過儀門,馬車就被攔下了。

    “謝珩,那是你母親,你怎么能將她關押在地牢?”

    “若是再這樣下去,彈劾你不孝的折子一定會被擺上御案!”

    外面攔馬車的人正是謝崖,他怒聲斥責著,甚至不惜以彈劾威脅。

    聽到對方說“孝”字,謝珩嗤笑一聲,他掀開車臉,睨著馬車下一身藏青大氅的謝崖,緩緩吐出一句話來:“既然來攔車,那便一起去看看吧。”

    謝崖愣了一瞬,隨即明白謝珩這是要帶他去觀刑,頓時怒不可遏。

    他疾言厲色:“謝珩,爾膽敢!”

    馬車簾同時落了下來,謝崖只聽到一句極淡的“飛羽”,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人扛在肩頭,飛躍上了屋檐。

    他有心大發雷霆,卻被撲面而來的風雪打得臉生疼,根本張不開嘴。

    一刻鐘后,謝珩的馬車到了地牢門前,謝崖比他早到一會,正頂著一頭被風吹亂的頭發,橫眉怒目的站在門口。

    謝珩沒有理會,徑直走進地牢,飛羽也將謝崖推了進去。

    地牢內陰暗,僅有兩側墻上掛著不太明亮的油燈,依稀能看到地面上凝固著厚厚一層黑褐色的血污。空氣潮濕陰冷,帶著刺骨的寒意。

    不遠處的刑房因為謝珩的到來,早早燃上了碳盆,變得溫暖如春。

    謝珩徑直走到刑房,解下大氅衣丟在遠福懷里,坐到準備好的檀木圈椅上。

    守衛端來新煮的熱茶,恭恭敬敬擺在他跟前,問道:“主子,二爺、三爺,還有其他幾位郎君娘子都在路上了,屬下是先帶夫人過來,還是等等?”

    謝珩看了眼被屬下強行綁在椅子上的謝崖,淡淡收回視線道:“等。”

    守衛便退回了身后。

    謝崖聽到二人對話,知道謝珩“請”來了謝府所有主子,準備殺雞儆猴,頓時火冒三丈,心中有怒又怕。

    他罵道:“孽子!你怎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強行讓我來就罷了,怎么還連帶府中其他人?”

    “你不怕遭報應嗎?”

    謝珩眉心微擰,遠福便十分有眼色的從懷里拿出個帕子,團成團塞進了謝崖嘴里。

    他看著謝崖怒目圓瞪,嘿嘿一笑道:“家主莫生氣,奴才

    這帕子是新的,不臟。”

    謝崖說不了話,也掙扎不開繩子,只好歇了動靜,一個勁兒瞪著謝珩。

    不一會,除了老太君和謝靈玉,謝府其他人都到了,被一齊強行綁坐在椅子上,坐成兩排。

    謝三爺會武,性子也是最耿直的,他見不得謝珩這種狠辣無情的性子,抬手就崩斷了麻繩,要拔劍教訓對方。

    劍拔出一半,幾個隱在暗處的黑鱗衛便提著鐵鏈出來,將他重新捆住。

    遠福很貼心的問府中侍女要了一沓帕子,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了。

    謝珩抬手,守衛立馬去帶人。

    謝夫人手上腳上都有鐐銬,鐵鏈聲拖拉在地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她一身狼狽,面色卻格外平靜。

    見到自己的二兒子面色冷淡,一襲青衫纖塵不染的坐在椅子上,她忽然笑了一聲。

    不愧是這個世界的男主,果真是瘋子。

    押著她的守衛莫名覺得滲得慌,忍著不適將人綁上刑架。

    謝珩呷了口茶,透過飄飄蕩蕩的白霧,看著這個生他的女人。

    他端詳著她,從頭到腳,一點一點。

    很不明白,鄭佩竹為何那么恨他。

    謝珩抿了抿唇,盤踞在心底十幾年的疑惑,到今夜達到了頂峰。

    他凝視著她,問道:“為什么恨我?”

    聞言,謝夫人嘆了口氣,搖頭道:“我不恨你,甚至原本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可惜你不聽話,你太有主見了。”

    謝珩心中徒然生出一股怒火。

    為他好,所以因為一個讖言毒殺三弟;為他好,所以不惜給玉娘下毒來栽贓苓娘,毀了玉娘的身子;為他好,所以挑唆玉娘,在他生辰日刺他一刀。

    謝珩怒極,面上反而更加冷漠,他盯著謝夫人,不打算再糾結這個無解的話題。

    “為何要讓我做皇帝,為何要阻止我跟苓娘在一起?”

    謝夫人深深看了眼謝珩,不說話了。

    這是她的兒子,她自然知道糊弄不了他,但真正的原因,即便是她想說,卻也是說不出口、不能說的。

    丟命都不能說。

    謝珩見她不配合,微微側頭吩咐身后的屬下:“把她指甲撬了,什么時候開口,什么時候停。”

    在謝家一眾人驚恐的目光中,謝夫人被解下刑架。

    那只保養得宜的左手,被人按在謝家人前邊的破木桌上,另一個守衛的手中握著根銀針,緩緩逼近。

    謝夫人終于有些害怕了,她臉色煞白,額頭上滿是汗,卻依舊像鋸嘴的葫蘆,一句話都不說。

    在一旁觀刑的謝家人不忍看,卻被身后的守衛掰正腦袋。

    銀針在燭火下閃著寒光,很快沒入那粉潤的指甲,一點點向內扎去。

    “啊啊啊啊啊!!!”

    “謝珩你個畜生!!瘋子!”

    “你殘害生母,不得好死!”

    撕心裂肺的慘叫響徹牢房,謝夫人食指指甲內滲出鮮血,指甲蓋被一點點掀起,脫離甲床。她臉色慘白,豆大的汗水順著額頭低落,整個身體因為疼痛而劇烈掙扎起來,木桌哐當哐當晃動不停。

    守衛狠狠按著她,剝落指甲的痛讓其渾身痙攣起來。

    除了謝二夫人,其他人都不敢再看,紛紛閉上了眼睛。

    謝珩垂著眼簾,淡漠的嗓音夾雜著謝夫人的慘叫,清晰的飄入眾人耳朵。

    “睜眼看著,若是不睜…我保不齊會做些什么。”

    沒人懷疑謝珩的話,他們即使心中再恨,也不敢忤逆,于是顫巍巍將眼睛睜開了個小縫兒,白著臉觀刑。

    謝夫人食指的指甲,很快就被撬落在桌面上,鮮血淌了一小片,舊的還未凝固,便又覆蓋了新的。

    十指連心的痛,讓她頭暈目眩,恨不得立馬昏死過去。

    可謝珩仿佛早都料到,命人端著參湯站在旁邊,時不時灌她一口。

    她即使想暈,也暈不過去,只能承受痛苦。

    可即便如此,她卻依舊不肯說。

    謝珩皺眉看著她,一直到五個指甲都被撬落,對方都不肯回答,只是一味慘叫,夾雜著怒罵。

    撬指甲的守衛停下動作,恭敬詢問:“主子,右手繼續嗎?”

    謝珩嗯了一聲,并無絲毫心軟之意。

    換手之時,謝夫人忽然開口,她因為疼痛而喘息著,渾身還在顫抖,目光緊緊鎖定謝珩,不像是看親兒子,目光有些奇異。

    “不聽我的話,你會后悔的,你一定會后悔的。”

    “你不做皇帝,非要跟謝苓在一起,會害死所有人!”

    “若不是不能親手殺了你,你根本不會出生。”

    “我根本不會讓你這個瘋子出生!”

    謝珩神色毫無波瀾,漠然聽著她怒罵,修長的食指有一搭沒一搭輕點腿面,直到那句“若不是不能親手殺了你”響起,他手指停頓,掀起眼簾審視著對方的臉。

    “不能親手殺我?為什么不能?”

    謝夫人卻驀地閉了嘴。

    她臉色愈發慘白,扭過頭不再說話了。

    謝珩眼中閃過些失望,卻也無心再折磨她,于是吩咐道:“將人帶下去吧。”

    “嚴加看管,叫府醫來給她看傷。”

    守衛拱手稱是,將虛弱無力的謝夫人架起來,帶離刑房,重新關入暗室。

    謝珩坐在椅子上,燭火映著他蒼白的臉,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叫人看不分明。

    俄而,他站起身,目光劃過謝家所有人的臉,最終停留在謝二夫人臉上,淡聲道:“二嬸留下,其他人放了。”

    守衛將謝家人松綁,一齊強行送離地牢。

    謝二夫人被松綁后,活動了下手腕,枯瘦的臉上帶著諷刺的笑:“雖然我也討厭你,但比起你那個惡毒的娘又好很多,想問什么就問吧,我會知無不言。”

    謝珩并不意外她的反應,畢竟方才上刑時,她臉上掛著毫不避諱的、頗為快意的笑。

    想必是知道些什么。

    他道:“聽說二嬸幼年時與母親是摯友,為何嫁進謝府后,反而疏遠了關系?”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謝二夫人挑眉,驚訝于他的敏銳。

    “你倒是打聽得夠清楚。”

    她也沒拐彎抹角,將借尸還魂的猜測說了,包括那張字跡不同的信和書頁所藏的地方,也一齊說了。

    謝珩的人動作很快,不一會就將東西拿來。

    謝珩隨意掃了兩眼,便明白謝二夫人并未撒謊。

    借尸還魂…倒也說得清性格大變的原因。想讓他做皇帝可以歸咎于野心,那不惜殺了他都要阻止他跟苓娘在一起呢?

    這又是為什么?

    難不成世間真有精怪。

    謝珩一向不信這些,可此時卻沒有別的頭緒,心中隱隱覺得這事或許遠遠超出他的認知和眼界。

    沉默了一會,他看著謝二夫人道:“她現在還不能死,謝靈音的仇…日后會報的。”

    這算是一個允諾。

    謝二夫人雖然失望,也別無選擇,只好點頭應下。

    謝珩起身穿好氅衣,對著屬下吩咐:“夜深了,將二嬸好生送回去。”

    謝二夫人站起身,卻并未跟著護送她的人走,而是躊躇著,小心翼翼開口:“我能不能…能不能把妙娘接回來?我就這么一個孩子了,實在不忍她流落在外。”

    謝珩瞥了她一眼,神色漠然:“二嬸不是早就將人偷偷藏在郊外莊子?”

    “難不成還想帶回來礙我的眼?”

    謝二夫人一驚,知道這事沒得商量,害怕惹怒了對方連莊子都不讓待,于是閉上了嘴,不敢再提額外的要求。

    謝珩不再理會,順著長廊朝外走,遠福在側后方掌燈。

    走到轉角處時,他聽到謝二夫人忽然喊了一句話。

    她說:“忘了給你說,佩竹的事貴妃也知道。”

    謝珩腳步一頓,旋即提步繼續朝門外走。

    知道更好,能多些防備。

    *

    翌日晌午,言琢軒書房。

    窗外雪霽風停,仆從掃雪的竹帚聲

    在廊下拖出細長的尾音。

    謝珩坐在書案前,鎮紙下壓著的戶籍冊還洇著未干的墨跡,流民的安置數目像冰棱般刺進眼底。

    他嘆了口氣,將筆擱在筆架上,靠到椅背上闔目沉思,

    窗外積雪壓斷竹枝,脆響引得他抬眼,正看見遠福捧著朱漆木匣踏過回廊,匆匆走來。

    書房門被打開,帶著雪氣的冷風擠入,轉而又被隔絕在外。

    遠福走到書案前,將匣子放到謝珩跟前,嘿嘿笑著:“方才元綠來送這匣子,說是貴妃娘娘讓送來的。”

    謝珩微怔,隨即面色恢復如初,可遠福卻眼尖的發現主子的嘴角輕輕翹了一下,顯然心情不錯。

    他頗有眼色道:“主子您忙,奴才告退。”

    謝珩嗯了一聲,目光落在匣子上,竟是看也不看遠福一眼。

    遠福離開后,他抬手打開匣子。

    木匣打開后,幽蘭的氣息撲在鼻尖,里面正裝著價值千金的文房四寶。

    “千萬毛中撿一毫”的湖筆,“一點如漆,萬載存真”的徽墨,還有宣紙和端硯。

    謝珩眼中漾出一抹笑意。

    也好,雖然不是他慣用的筆墨,卻也是她的一番心意。即使是“亡羊補牢”,可他也覺得為時不晚。

    只是可惜,比不得她去歲送的那只竹簪。

    他珍而重之的將木匣合上,放到了書案旁的博古架上,和所有沈苓送的東西,放在一起。

    ……

    時間一晃而過,轉眼就臨近年末。

    沈苓的父母長姐,也在十二月廿一這天,抵達建康城。

    她父親沈述廉不日便走馬上任,成了七品通事舍人,掌詔命及呈奏案章等事。

    沈苓已經一年多沒見過父母長姐,心中也有許多疑問,遂在年前召見了二人。

    沈苓的母親名為姚素珍,出身一般,乃是陽夏一鄉紳之女,幾十年并未離開過祖地。

    雖然入宮前有教習嬤嬤去沈府教規矩,但姚素娘在看到朱瓦紅墻、肅穆沉寂的皇宮時,依舊難免膽怯。

    沈芙自小性子潑辣,雖然也被偌大的皇宮迷了眼,卻謹記嬤嬤教導,并未出錯。

    想起自己那個性子柔順的妹妹,沈芙心中很是感慨。

    去歲十月,也是對方偷偷傳了信給她,告訴了她崔氏庶子的荒唐事,阻止她踏入火坑。

    她雖不喜妹妹,但卻是信對方的話的,于是拼死反抗。只是父母愚鈍,若不是兄長出面,自己恐怕已經被綁去崔氏。

    帶著五味雜陳的心緒,母女兩人踏入含章殿,被宮人引入主殿旁的暖閣。

    推門進去,宮人們輕手輕腳關了門,姚素珍咽了口唾沫,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已經身為貴妃的小女兒沈苓,此刻正在羅漢榻上斜倚著,手中捧著本書。

    她肚子高高隆起,面容看著比去歲離開時略微圓潤了些,從濃桃艷李的嬌媚,變成了國色天香的端美。

    通身氣度華貴威儀,已經看不出曾經的柔和乖順。

    姚素珍頓時紅了眼眶,立馬就要上前去,卻被沈芙拉住了袖子。

    她才反應過來,是要行禮的。

    二人準備下跪行禮,便聽到沈苓溫和的聲音響起:“母親和長姐不必多禮。”

    說完,她側頭吩咐雪柳:“給二位看座,再把準備好的點心和熱茶端來。”

    雪柳稱是,喚兩個小太監抬來了椅子擺在謝苓面前,轉身退了出去。

    姚素珍見宮人都走光了,再也忍不住了,哽咽著握住女兒的手。

    “苓娘……你受苦了。”

    沈苓內心一陣酸澀,她打量著母親的眉眼,沉默了一會后,露出個笑容,語氣輕松:“怎么會苦呢?如今我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妃,你和父親該高興不是嗎?”

    姚素珍知道苓娘這是在怪她,心中不滿,卻也不敢說責怪的話。她確實不認為將苓娘嫁出去有什么錯。

    女人都要走這一步不是嗎?

    苓娘都已經成了貴妃,不應該在怪他們才對,畢竟若不是他們狠心,她也不會有今天的地位。

    她收回手,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轉移了話題。

    二人嘮了幾句家常,便沒有什么話說了,一時間陷入沉寂。

    沈芙一直沒說話,垂頭坐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安靜的有些異常。

    尷尬之時,雪柳叩門進來,帶宮人將點心和熱茶擺在小幾上,遣退了其他宮人后,立在沈苓身側伺候。

    沈苓親手斟了兩杯茶,推到二人跟前,笑著說道:“天寒地凍,喝點熱茶暖暖胃吧。”

    “桌上的點心不知合不合你們胃口,嘗嘗看。”

    姚素珍和沈芙小心翼翼端起茶杯,淺啜了一口。

    清雅的茶香彌漫唇齒,二人愣了一下,不一會就喝了一杯。

    沈芙感受著手心青瓷茶杯的細膩,細細品著茶水的香氣,再一次環顧琳瑯寶器俱全的暖閣,心中不免有些羨慕嫉妒。

    原來這就是皇宮,就連一杯小小的茶水,都是她從未嘗過的滋味。她曾聽說宮廷御用的茶葉千金一兩,如今一品,名副其實。

    沈苓沒注意到這些,她今日叫二人來,也是為了解惑。

    她問道:“我記得我十歲那年發了場高燒,母親長姐可記得?”

    那場高燒,讓她忘了許多事,也是從那以后,兄長和長姐似乎對她變了態度。

    聽到沈苓的問題,姚素珍臉色大變,沈芙還算鎮定,卻也握緊了手中的茶杯。

    見狀,沈苓便知道其中一定發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大事。

    她垂下眼睫,再抬起時已經掩下情緒,平和問道:“深宮寂寞,有孕后,總喜歡回憶些兒時的趣事,其他都多少有些印象,唯獨那段時日,竟什么都記不得了。”

    “你們記得嗎?說給我聽吧。”

    這是要求,并不是征求意見。

    姚素珍內心掙扎,怕這事說出來讓小女兒動了胎氣,影響到皇嗣,進而影響到老爺的官位,于是面色糾結,不肯開口。

    沈芙沉默了一會,卻忽然開口了,姚素珍想阻止,卻被打斷了。

    “娘,妹妹如今已是貴妃,能知道這事了。”

    聞言,姚素珍便不阻攔了。她覺得也是,能爬上貴妃之位,還讓他們全家擺脫謝氏歸宗的人,怎會因為這點事動胎氣?

    沈芙臉色有些蒼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那年冬日,你玩水掉下湖,被救起來后便高燒不退。”

    沈苓點頭,這些她記得。

    “沒錯,我記得我昏迷了將近十日。”

    沈芙卻搖了搖頭:“不,其實你只昏迷了兩天。”

    沈苓皺了皺眉,面色平靜的示意對方繼續說。

    沈芙抿了抿唇,繼續道:“第三日你就醒了,只是性情大變,變得格外……兇殘。”

    對一個十歲小女孩用兇殘這個詞,著實有些奇怪。

    一旁的雪柳聽不下去,嗆聲道:“你胡說八道什么呢?那時候我可是日日陪著娘娘,娘娘分明就昏迷了十天。”

    沈芙皺眉看向雪柳,想要訓斥,又反應過來對方已經不是曾經那個小侍女,而是貴妃身邊的大宮女,于是忍著脾氣道:“這就是奇怪的地方,你的記憶出了問題。”

    雪柳狐疑的看著她,好像在說:哪里來的招搖撞騙的神棍。

    沈苓示意雪柳稍安勿躁,讓沈芙說完后面的話。

    沈芙捏著茶杯的手越來越緊,指節泛白:“你醒來后…險些打死奶娘,還差點戳瞎了父親的眼睛。”

    “魚塘里的魚,被你用藥全部毒死,后來你甚至想往水井里下毒。”

    “若不是仆從恰巧經過,我們全家…都會被毒死。”

    說完后,沈芙如釋重負,深深吐出一口氣。

    她抬眼直視自己的妹妹,認真道:“與其說我和大哥那時候討厭你,不如說是害怕。”

    沈苓審視著二人的神色,想從她們臉上看出心虛之色,卻大失所望。

    她了解她們,這事

    是真的。

    可若是她做的,為何會一點印象都沒有?她忽然想到鄭佩竹的事,難不成…也是借尸還魂,只不過那個借她軀殼的人,在她回來后,又消失了?

    “照你所說,我性情大變,變得十分兇殘。”

    “這種情況下,母親和父親是否請過道長或者僧人上門?”

    姚素珍點頭道:“找了,都說你被厲鬼上身。做了法事后,那道長交代我們一定不能再與你親近,一定要將你留到十七歲再出嫁。”

    沈苓若有所思,總覺得這事冥冥之中和鄭佩竹脫不開干系。

    她思索了一會,說道:“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三人又說了會子話,沈苓便以身子疲乏為由,讓宮人將她們送了出去。

    她扶著肚子起身,在暖閣內踱步,看著窗外樹枝上雪的被風撲簌簌抖落,莫名有些心神不寧。

    良久,她坐回羅漢榻上,對雪柳道:“喚禾穗來,我有事問她。”

    禾穗是巫族,應該知道些怪力亂神方面的事。

    一刻后,禾穗撐傘而來。

    她站在廊檐下,將傘合起來立在門口,把肩膀上的雪花掃落,推門進了暖閣。

    “阿嬋姐姐。”

    沈苓示意她坐下,三言兩語把這事說了,問道:“你可聽過類似的事?”

    禾穗思索了一會,搖了搖頭,就在沈苓有些失望時,她笑瞇瞇從懷里拿出一封信,遞了過去。

    “年初你說想見云臺城巫族的人,我磨了好久,他們終于同意了。”

    “信上是一道謎題,他們說若你能解開,便在兩年內任你差使,不然拒絕見面。”

    “他們說不定會對此有些了解。”

    沈苓挑眉,將信封拆開,拿出信來一目十行看了。

    看完后,她沉默了。

    這信上的謎題,分明就是云臺城城主留的那句話——“西湖蓮華,迢迢星河。斷橋殘雨,傘下春瑟。”

    這巫族可真夠精明,明擺著是想借她的手找城主。

    第140章 金鎖朱檐困曉星三合一

    沈苓將信丟進炭盆里燒了。

    她忖度了片刻,對這謎題還是沒什么頭緒,唯獨能猜到的,是城主禾靈模仿白蛇報恩去了。

    而禾靈應該就是三年前的暮春的夜晚,于一個下雨天在西湖斷橋,與她的恩人相會。

    她之前已經派人去杭州西湖邊打聽過了,可斷橋每日來往行人眾多,又有誰會記得與自己無關的小事。

    查是查不到了,只能猜。

    或許可以問問西湖周邊的百姓,是否有三年前成親的,并且女子是沒見過的外鄉人。

    只是沈苓隱隱覺得,禾靈這人也可能不會完完全全按照志怪故事那樣,以身相許的報恩。或許會用別的方式。

    她沉思了好一會,禾穗也在旁邊幫著想。

    過了一會,沈苓忽然靈光一閃。

    她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本朝有宵禁,除了一些特別的節日,剩下的時候都必須在一更天前回家,若是在街上游蕩被執金吾捉到,輕則杖責,重則處死。

    普通百姓是根本不敢夜里出門的,能入夜出行的,要么是天潢貴胄,要么王公士族,要么有皇命在身。

    想到這,沈苓心中有了幾分章程。

    她招手叫來霞光,吩咐道:“去叫人查查杭州三年前四月左右,執金吾處置違反宵禁的卷宗。”

    “只要年齡三十歲以內的,整理好送來。”

    “另外,再把同一時段奉使外出杭州的官員卷宗,以及杭州幾個世家年輕郎君的名籍送來。”

    霞光細細記下主子的交代,聽完后思索了一下,問道:“男女都查嗎?”

    沈苓頷首。

    這謎題也沒說恩人是男是女,都查穩妥些。

    霞光領命去了,禾穗明白這事肯定查不了多快,三年前的卷宗不好找,弄不好還有丟失的。

    但沈苓幼時發生的怪事確實叫人瘆得慌,早些問清楚才好安心。

    她看著沈苓安慰道:“阿嬋姐姐別急,一會回去我就給族人傳信,套套他們的話,說不定會有好消息。”

    “至于謎題的事,能解就解,解不了你也別怕,我們族長說了,城主要再不出來,等我十八歲,就可以代替她做新城主了。”

    沈苓聽出了禾穗的關懷,對方話里的意思是,就算找不到也沒關系,等三年后成了城主,也可以成為她的助力。

    她柔和了眸色,覺得內心暖烘烘的。

    “謝謝穗穗,我知道了。”

    二人又說了會話,禾穗就被司織局的宮人叫走了。她現在是掌宮,整天也是忙得不可開交。

    沈苓送走了人,也沒空閑下來,又忙活新年宮宴的事兒去了。

    臨近年關,皇帝又病著,王皇后裝病不出,桓太后又得了瘋病,故而整個后宮能主事的就只有她了。

    不過好在有幾個妃嬪都是好性子,做事也利落,沈苓將不少宮務都分攤出去,也算是能有些喘息的空。

    沈苓喜歡這樣的生活,累則累矣,但權力握在手心的感覺很安心,也很充實。

    她看著窗外的飛雪,輕輕撫摸著隆起的腹部,目光悠遠而深沉。

    希望有朝一日,她不僅僅能局限在后宮,而是坐上拿把象征著無上權力的龍椅。

    ……

    很快就到了除夕,沈苓忙活了這么多日子,總算是得了清閑。

    今日還是個下雪天,整個建康城都籠罩在雪霧中,皇宮也是蕭瑟冷肅。檐角的青瓦上凝著薄霜,細雪自天穹深處飄落,恍若誰人裁碎了一卷云絮。

    太極殿的宮人們紛紛將紅燈籠掛起來,將地上的積雪鏟掃了,也是一派喜氣洋洋。

    “喂,孫良玉,去把那邊的池子里的雪清一清,不然那樹要凍死了。”

    廊檐下的個年輕宦官抱著手爐,脖子縮在衣領子里,頤氣指使的朝廊檐下掃雪的孫良玉喊話。

    孫良玉陰柔的臉上堆出個笑,凍腫的手指握著掃帚,慢吞吞走到池子邊上,將樹一周的雪往旁邊一圈堆。

    他自打被司馬佑懷疑了以后,慢慢沒了實權,被那些見風使舵的太監們擠兌到了一邊。再加上司馬佑重病,寧昭貴妃代筆朱批,他更是毫無翻身的機會。

    孫良玉垂下頭,細長的眼睛里浮現出怨毒之色,捏著掃帚的手越收越緊,凍裂的皮膚崩開滲出了血,都沒感覺到。

    這些人欺他、踩他、嘲笑他。司馬佑這狗皇帝也不記他的好,將他當做一條狗,棄若敝履。

    總有一天他要讓這些人付出代價。也不用太久,沈苓那賤人臨盆之際,就是這些人的死期。

    王皇后答應他了,等王氏拿了這江山,就讓他內務總管。

    孫良玉忽然想起兩個月前在王皇后宮里發生的事,胃里一陣翻涌。故而沒注意到身后悄然來了個不懷好意的小太監。

    他一下又一下掃刷著池子里的雪,驀地后腰一痛,就跌在了雪窩里,頭嗑在雪中埋藏的石塊上,瞬間腫起個包來。

    他爬起來看去,就看到一群宮女太監捂著嘴笑,罪魁禍首更過分,一腳踢走了他的掃帚,充滿惡意道:“拿掃帚怎么清干凈,要拿手刨才是。”

    “孫公公,雜家這是為您好啊,這樹可是價值千金的百年金絲楠,若是凍壞了,你有十條命都不夠賠。”

    孫良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漬,又蹲下身,一言不發開始用手將樹跟前的雪,往其他地方刨。

    看到對方如此聽話,這太監也失了磋磨的興趣,指著不遠處宮女抱著的雪犬,指桑罵槐的說了句真是條好狗。

    孫良玉恍若未聞,自顧自刨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滿嘴都是血腥味,咽也咽不下去。

    旁邊的宮人沒一個幫他的。

    畢竟孫良玉得勢時,做得可比這過分多了。

    有宮人不過是走路聲音重了點,吵到他午憩,就被隨便安一個罪名,拖去暴室施以剕(fèi)刑(又稱刖刑,斬掉受刑者的左腳、右腳或雙腳)。

    所有人都知道孫良玉并不無辜,是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

    東廊九枝銅燈吞吐明焰,朱漆廊柱投下斜長暗影,朝臣及家眷,還有宮妃們接踵而至,入太極東堂參除夕宴。

    這次的宮宴不同以往的奢靡,因著戰事吃緊,司馬佑病重,便一切從簡。

    宮宴開時,司馬佑被人用輪椅推出來,簡單露了個面,便又回式乾殿歇息。王皇后坐在主位上,面色看起來有些憔悴,坐了一會也找借口走了。

    沈苓懷著孕,但這宮宴是她跟其他幾個妃嬪一手操辦的,自然不能太快離席。

    她看著舞姬在殿中旋轉,恍惚間憶起去歲除夕宴,她故意和折柳吵了一架,惹了司馬佑的注意,還救下了個年輕婦人。

    明明才過了一年,但她總覺得好像已經過了許久。

    久到似乎過了幾十年,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她垂下眼簾,再抬起時下意識看向謝珩去歲坐過的坐席。

    那兒今天坐的是盧家的郎君,謝珩并不在。

    他病倒了,因為生辰日那天的傷。

    玉娘用的匕首上抹了種不知名的毒,府醫最開始沒發現,直到近日謝珩開始嗜睡頭暈,才后知后覺。

    現在雖然已經吃了各式各樣的解毒丸,但效果有限,只能遏制不能清除。

    現在正是謝珩謀劃的關鍵節點,他的嗜睡癥沒有固定時辰,說睡就睡。為了防止被有心之人知曉,壞了計劃,在解毒之前,謝珩都不會出謝府。

    她說不清自己什么想法,只覺得胸口悶悶的,有些不暢快。

    絲竹聲不絕于耳,眾人間觥籌交錯,一派歌舞升平。

    沈苓吐出口氣,抬眼間看到坐在遠處的長姐,忽然起身離席。

    她皺了皺眉,便旁邊的夕眠招了招手,低聲吩咐:“叫人跟著沈芙,莫要出什么茬子。”

    今時不同往日,她身處貴妃之位,又行代筆朱批之責,盯著她們沈家的人不再少數。

    沈芙性子直,沒什么心眼子,保不齊會有人借著宮宴做些什么。

    謹慎些總是對的。

    約莫過了兩刻,夕眠悄無聲息回到沈苓身后。

    “娘娘,芙娘子去了恭房,又在庭院里的雪池邊站了一會,沒見任何人。”

    沈苓聽完,還是有些不放心。

    她抬眼,視線穿過眾人落在了親人身上。看著長姐和兄長言笑晏晏,心中最后一絲疑慮也消了。

    兄長敏銳,長姐又是藏不住事的性子,若是真有什么,對方定然不會像現在這樣大大方方和兄長說笑。

    感受有人看他,沈君遷抬起頭,撞上了小妹那雙愈發沉穩的眸子。

    他舉了舉酒杯,露出一抹溫和的笑。

    沈苓回之一笑,也舉起杯笑著回應。

    宮宴過罷,時辰就不早了。

    沈苓回到含章殿,累得渾身痛,沐浴過后就躺回床上,頭一次偷懶沒去看宮務和奏折。

    她躺在床上,出神的望著幔帳,腦海中全部都是謝珩生辰日那張蒼白的臉,和那雙寂寥的眼睛。

    他也挺可憐的。

    她如是想。

    *

    將近子時,昭陽殿。

    庭院里的松枝在風中輕顫,積雪簌簌跌入石階縫隙,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從墻角的狗洞里鉆出,驚起一旁兩三只啄食的麻雀。

    那黑影走到寢殿一個隱藏在樹枝間的支摘窗前,輕輕叩了兩下,又叩了三下,便有人打開窗子。

    窗內暖黃的光線照亮了兜帽下的臉,陰沉而蒼白,赫然是孫良玉。

    沉枝探出身子左右看了,朝孫良玉招手:“快進來。”

    孫良玉翻窗而入。

    沉枝飛快合上窗子,低聲道:“來前可把尾巴甩干凈了?”

    孫良玉點了點頭,聲音有點啞:“放心吧,我確定沒尾巴才來的。”

    “而且一會過了子時就是新年,沈苓的人忙著守歲,可沒空理我。”

    沉枝一想也是,遂點了一下頭朝內室走:“跟我來,娘娘在等你。”

    孫良玉掀簾子走到內室,略微抬眼看了下,王皇后正坐在榻邊上,手中拿著個繡棚繡東西。

    他低眉順眼跪到皇后腳下,嗑了個頭。

    “娘娘千歲。”

    王皇后將繡棚丟回小竹簍里,昏黃的燈火將眉眼映得愈發和善溫柔。

    她叫孫良玉起來,柔聲問道:“沈芙答應了嗎?”

    孫良玉點頭,回道:“回娘娘的話,沈芙已經收下了紅麝粉。”

    聞言,王皇后并不意外。

    沈芙此人性子蠢鈍,又格外愛慕虛榮。她不過是這段時日,命人在宴席上暗諷她窮酸,又派心腹刻意接近與其交好,明里暗里引導告訴她沈苓不過是運氣好才做的貴妃,暗示她比沈苓貌美,也比沈苓聰明。

    再以宮內的奢靡誘之,沈芙便起了不該起的心思。

    她望著搖曳的燭火,抬手摸了摸鬢發,露出一抹笑容來。

    沈苓啊沈苓,縱使你再聰明又如何,還不是要被自己的親人害死。

    皇權這種東西,單靠一個女人怎么爭得到、握得住呢?沒有好的母族做倚靠,做什么都是徒勞。

    沈苓有這樣一群蠢貨親緣,也是她的不幸。

    老天注定是站在他們王氏這邊的。

    想著想著,王皇后心情愈發好。

    她收回目光,忽然瞧見孫良玉還靜靜站在面前,那雙細長陰郁的眸子低垂著,蒼白清秀的臉藏在陰影中,叫人看不太真切。

    這番景象,叫她想起兩個月前的夜晚,孫良玉跪在她膝間,層層疊疊的羅裙將他的臉遮住,也像是這般叫人看不見,只有抬頭時,才會露出那雙格外不同的眼。

    “過來。”

    王皇后抬手輕輕招了招,就像是在叫一條狗,臉上不是以往那種和善又端莊的神色,而是浮現出一抹高高在上的戲謔。

    孫良玉身子一僵,猜測到面前的女人想做什么,眼中閃過一絲厭惡,面上卻依舊恭敬。

    他輕輕道了一聲是,乖乖走到王皇后跟前,跪在她膝蓋邊。

    冰涼的護甲貼上他的下巴,慢慢向上抬,他看到了王皇后那張端美的臉,甚至能看到她眼中那齷齪的色/欲。

    “皇后娘娘……”

    他喃喃出聲,蒼白的臉上恰到好處的浮現出一抹羞澀。

    王皇后看到他額角的青腫,護甲輕點了下,說道:“事成之后,欺負你的人隨你怎么處置,現在暫且忍忍。”

    語氣像是在施舍,允諾的十分隨意。

    可孫良玉沒得選。

    他憤恨命運的不公,憤恨老天為什么要讓他出生低微,被迫凈身入宮。憤恨沈苓輕而易舉毀了他的努力,將他重新打入塵埃。

    但是他卻別無辦法,只能忍辱負重,卑躬屈膝,盼望著有一天能將這些人都踩下去,踩進泥塵里。

    深夜寂寂,雪片掠過雕花木窗時總要在窗欞上稍作停留,仿佛在窺探寢殿內的yin/靡荒唐。

    半個時辰后,子時鐘聲響起,遠方傳來咻咻的煙花聲,

    映著雪色的窗戶,也多了些斑斕明亮的色彩。

    王皇后躺在床榻上,烏黑的發如同黑蛇一樣散亂在赤色錦被之上,淑麗的臉覆著潮紅,口中發出壓抑又難耐的喟嘆。

    孫良玉從層層疊疊的羅裙下退出來,薄薄的唇瓣上,以及下巴和挺立的鼻尖上,都沾著一層水光。

    他抬眼放肆的看著閉眼沉醉的王皇后,陰郁的眼睛里只有憎惡,裙擺下的指加重了力道。

    又過了一會,王皇后喘息著坐起身,一雙眸子水盈盈的。

    她赤足踩在孫良玉肩膀上,拿帕子清理了一番,丟到他臉上,語氣帶著笑:“孫公公辛苦。”

    孫良玉將帕子撿起來揣懷里,帶著點討好的笑:“能伺候娘娘是奴才之幸,怎會辛苦?”

    “奴才恨不得日日伴在娘娘左右。”

    王皇后看著他諂媚的模樣,輕笑了一聲:“狗奴才,你也配?”

    那惡劣的表情,找不到半分平日里的和善端莊。

    孫良玉深知這類人喜歡什么,他大著膽子抬起眼,眸中帶著點失落,語氣卻很虔誠。

    “娘娘說得是,奴才永遠是您的狗。”

    王皇后看了他一會,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慢慢恢復了端淑。

    她理了理裙擺起身,赤足自顧自走到床邊的柜子旁,從抽屜里拿了瓶藥丟給孫良玉,語氣聽不出喜怒:“回去吧,最近這段時日不要來了。”

    “記住,沈芙的事只能成不能敗,你若做不好……”

    后面話不說孫良玉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恭敬稱是,卻站在原地不動。

    王皇后不解的看著,只見孫良玉忽然走向她,身形又瘦又挺拔。

    隨著影子遮住燭火,她發現孫良玉身量其實很高,或許是他平日里都彎著腰的緣故,并不讓人覺得有多高。

    而如今一看,他似乎比司馬佑還高些,整整比她高了一個半頭。

    若不是那身太監服,她幾乎都要認為他是個陰柔俊美的男人。

    王皇后不知為何心跳有些快,她后退半步,下一瞬就被孫良玉攔腰橫抱起來。

    “得罪了,娘娘。”

    他聲音低低的,不似平日里的尖細,而是有著符合他樣貌的陰氣,像是一條會說話的毒蛇。

    她盯著他瞧,被放到床邊才回過神。

    孫良玉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羞赧,揪著衣擺的手格外用力。

    “冬日寒涼,娘娘要穿鞋才是。”

    說完,他沒聽到王皇后的回應,猶豫了一瞬后,半跪到她腿邊,用手托著她的玉足,套上了繡鞋。

    王皇后皺了皺眉,一腳踢在孫良玉肩頭,罵道:“狗奴才,本宮做什么用得著你來置喙?”

    孫良玉重新跪好,低聲說了句奴才不敢。

    王皇后心煩意亂的揮了揮手,像是在趕蒼蠅:“滾。”

    孫良玉這才躬身退了下去。

    支摘窗開了又合,王皇后愣愣的看著腳上的鞋子,忽然覺得五味雜陳。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

    總不能是因為一條惡犬的關懷。

    *

    孫良玉回到住處,用茶水漱了十幾遍口,又打了水洗臉洗手,直到幾乎搓掉一層皮,他才惡狠狠將帕子丟回水盆里,陰郁的臉上帶著濃濃的厭惡。

    惡心。

    真惡心。

    這些女人都該死。

    孫良玉陰著臉在床邊坐了一會,忽然想起那塊帕子還在懷里。

    他拿出來正準備燒了,忽然看到帕子右下角繡著個小小的芙蓉花。

    王皇后叫王宜蓉,伺候她的人都知道,她喜歡在手帕上繡朵芙蓉花。

    孫良玉拿著那沾著東西,還有些潮濕的帕子,露出個冷笑。他盯著它看了一會,頗為好心情的將其裝在了地磚下的盒子里。

    ……

    深夜,謝府。

    謝珩扶著額頭從床榻上坐起來,昳麗的面容上一片蒼白,唇瓣毫無血色。

    他看向一旁小榻上小憩的遠福,虛弱道:“什么時辰了?”

    遠福迷迷糊糊睜開眼,爬起來看了眼更漏,回道:“主子,二更天了。”

    聞言,謝珩輕輕嘆了口氣。

    沒能陪苓娘守歲,有些可惜。

    他忽然記起來去歲,她和他倚在留仙閣的的欄桿邊,望著滿天煙花相視而笑。

    那天她眼睛亮亮的,就像是盛了滿天星河。

    不知道她現在是否睡了,有沒有某一刻想起他。

    謝珩不知道今日怎么了,心里空落落的,格外想見她。

    他想做的事從來都不糾結,于是起身吩咐:“替我更衣。”

    遠福打了個哈欠,以為是有什么要務:“主子要去見雁聲公子?”

    謝珩病弱的臉上沒什么表情,聲音也淡淡的:“去含章殿。”

    遠福一下清醒了。

    “主子,您現在有嗜睡癥,去那怕是不大安全……要不,等病好了再去?”

    謝珩瞥了遠福一眼。

    遠福只覺得那眼神冷嗖嗖的,他打了個激靈,垂頭喪氣的替主子更衣。

    謝珩系好氅衣的帶子,推門出去。他喚暗處的飛羽,旋即足尖一點踏上房檐,很快便被茫茫夜色吞沒。

    兩刻后,他停在含章殿寢殿之外。

    遠處的燈籠覆著絨雪,庭院里的樹枝在風中作響,謝珩將肩膀上的雪屑掃落,推開了屋門。

    霞光剛躺在小榻上瞇了會,就到了門吱呀一聲響了。

    她一骨碌翻起來,穿好鞋子端著燭臺朝殿門那看,就看到有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霞光嚇了一跳,強忍著恐懼低斥:“誰?!”

    謝珩闔上殿門朝內走,淡淡掃了眼小宮女:“是我。”

    霞光也借著微弱的燭火看清了來著的臉,她登時松了口氣。

    謝珩沒有理會她,徑直去了內室。

    他走到沈苓床前,抬手輕輕掀起幔帳,將一邊掛在銀鉤上,坐在一旁看她。

    借著窗外的雪色,他看到她恬靜熟睡的面容。

    或許是屋子碳火足,她臉紅撲撲的,比白日多了些嬌憨,烏發堆疊在枕頭上,像是黑色的綢緞。

    月份大了的緣故,她一般都平躺著睡,被子有一角被踢到了一旁,露出部分隆起的腹部。

    看著她,謝珩覺得心中的空缺被填滿了。

    他抬手替她蓋好被子,從懷里拿出個小木匣,放在她枕側,又坐在旁邊靜靜看了她良久。

    直到又開始有眩暈感,他才俯身在沈苓額頭上落下一個輕吻,又掖了掖被角,起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殿門闔上后,沈苓睜開了眼。

    她其實在謝珩替她蓋被子的時候就醒了,只是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就選擇了裝睡。

    抿了抿唇,她坐起身,將床頭的匣子打開,借著雪色看清了里面的東西。

    是滿滿一匣子金珠,金珠上還有八枚上好的東珠。

    她有些懵,沒想到謝珩會直接送錢。

    這倒是出乎意料的令人滿意。畢竟金珠和東珠,可比什么首飾頭面布匹來得實在。

    沈苓將匣子合上放在一旁,躺下心滿意足的睡了。

    第二天一早,她起來后又把匣子打開看,捏起一枚金珠,意外發現上面似乎刻了東西。

    她湊近了細細看,才發現上面刻著一圈細如蚊蠅的字,而且還不認識。

    后來還是翻了宮里的藏書,才知道上面是梵文,每一句都是祝福。

    最重要的是,這些梵文大概率是謝珩一筆一劃自己刻的。

    沈苓忽然覺得那小匣金珠,似乎太過沉重。

    ……

    又過了幾日,建康城的天終于放晴了,大靖也迎了第一樁喜事。

    陳漾靠著出色的兵法謀略,將叛軍首領俘虜。

    班師回朝那天,沈苓站在宮墻上迎接她,陳漪和蔣六娘也在。

    陳漾騎在高頭大馬上,身上的銀色盔甲在陽光下煜煜生輝,那張英氣的臉帶著蓬勃的生機。她黑了,皮膚粗糙了,甚至右臉上多了道明顯的疤痕,可這些并不影響她的美。

    那種自信的、充滿生命力的美,就像是沙漠的鷹,在屬于她的天空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蔣六娘看著自己的小女兒,恍惚間像是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她眼眶一陣發熱,而旁邊的大女兒陳漪,早都捂著嘴泣不成聲。

    她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看向一旁抱著手爐,迎風而立的年輕女子,頭一次確定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沈苓跟陳漾見了面,二人裝作不熟的模樣,交談了幾句后便分開了。

    回到含章殿,她將陳漾的軍功整理好,又拿出來谷梁老將軍寫的文書細細看了,確定沒什么問題后,坐了軟轎去式乾殿。

    司馬佑正好醒著,她將提拔陳漾的事說了,另外暗示他陳漾若是能拿到谷梁將軍手中的梁家軍,那對皇權也是一大助力。

    最開始司馬佑不同意,但看到沈苓準備好的東西后,終于松了口。

    他端詳沈苓乖順柔和的臉,咳嗽了幾聲后,費力道:“朕封她做三品中護軍,愛妃覺得如何?”

    沈苓知道這是在試探她。

    若說好,對方定然會猜測到她和陳漾關系不一般,但也不能直接說不好,或者提出具體建議的官職。

    司馬佑疑心病重。

    她心思轉了幾道,柔聲道:“我知陛下惜才,但三品也太高了,陛下不若降降,給個低些的官職。”

    司馬佑狐疑地望著沈苓,俄而,枯瘦的臉上露出個笑:“愛妃說得有理,那你覺得把她放到哪比較好?”

    沈苓佯裝生氣,嗔道:“陛下就會躲懶,這種事也推給臣妾想,您就不怕臣妾胡亂給個官職嗎?”

    司馬佑這才沒了疑心,笑道:“行了,逗你玩呢,朕方才已經想好了,就讓她任五品殿中將軍吧。”

    沈苓不意外他會給這個官職,畢竟是她命人將前殿中將軍拉下馬,空出了這個位置。

    本朝禁軍有兩部分,一是內軍,里面又分三個部門。殿中軍,專職守衛皇宮內廷(如太極殿、后宮),負責皇帝日常起居與朝會時的貼身護衛。

    左右衛營,分掌宮城外圍戍衛,統率禁軍駐守宮門(如端門、朱雀門),負責宮禁出入檢查與日常巡邏。

    驍騎、游擊將軍。驍騎將軍掌騎兵,游擊將軍負責機動策應。

    二是外軍,由五校尉和四軍組成,主要負責京城建康及周邊要地的防務。

    除此之外還有些特殊部門,不過人數

    都不太多。

    禁軍統共三萬,全在長公主手中。

    如今陳漾進了禁軍,雖說聽起來是官職不高的五品殿中將軍,但畢竟是天子近臣,又能隨意進出皇宮,這有朝一日…自然會有大用途。

    沈苓得了滿意的結果,又陪司馬佑說了會話,喂他喝了湯藥后,便回了含章殿。

    ………

    日子一天天過去,總得來說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叛軍歸降,首領被斬首,陳漾還消沉了幾天,不過很快就被城中新來的漂亮伶人吸引了目光。

    邊境那邊依舊亂,吐谷渾和前秦擾邊不停,但沒了叛軍壓力,他們一時也沒有突破進來。

    余有年在軍營里一年多,倒也算有本事,從小兵爬到了六品小將軍。

    沈苓每日看著奏折,數著日子,有時候會不自覺想起謝珩。

    她給他傳了信,但都沒有回音,她派去的人也沒能靠近謝府,就被謝珩的人驅逐開。

    以至于小半月過去,她都不知他如何了,只知道還沒死。

    她靠在羅漢榻上,望著窗外淺淡的日光,有些心緒不寧。

    雪柳將安胎藥放在桌上,笑著說聽來的消息。

    “娘娘,府里傳信來了,說是大小姐最近和盧家的小公子走得很近,盧家似乎也有結親之意。”

    沈苓回過神,拿勺子攪了攪黑乎乎的藥,想了想盧家小公子。

    記憶中這人沒什么人品問題,盧家家風也不錯,確實是結親的好人選。

    于是她說道:“給府里回話,若是長姐喜歡的話,可以結。”

    雪柳應了,轉身出去傳話。

    *

    還有一天便是上元節,沈府早早掛了花燈,貼點了窗花,一派喜氣洋洋。

    沈芙窩在閨房里,手中捏著個瓷瓶,臉上滿是糾結。

    那小太監說,只要把這藥給小妹下了,太后就能幫她入宮。并且這藥并不會讓小妹死,也不會讓孩子死,只會早產而已。

    她也偷偷拿去醫館里讓大夫看了,這藥確實不烈,對人沒什么太大的影響。

    可小妹那通身威儀的氣度,她莫名覺得害怕。

    正糾結著,門就被推開了,她著急忙慌把藥瓶塞袖子里,側頭看過去,就看到母親笑瞇瞇走過來。

    她心跳得飛快,沒忍住責怪道:“娘,你進來怎么不敲門?”

    姚素珍坐到沈芙對面,毫不在意道:“我是你娘,進你屋還得敲門?這是什么道理。”

    沈芙氣結,但她心里裝著事,不想和她爭論,于是不耐煩道:“娘,到底有什么事?沒事我要午歇了。”

    姚素珍拿指頭戳了下她的額頭,說道:“你啊你,什么時候才能改改這爛脾氣,都是要嫁人的人了。”

    沈芙揉額頭的手一頓,愕然道:“什么嫁人?”

    姚素珍這才喜笑顏開道:“盧家方才來人提親,說是盧小公子非你不娶呢。”

    沈芙如遭雷擊。

    她只是隨便撩撥了幾句那個呆子,怎么就非她不娶呢?她可是要當娘娘的人,怎么能隨便嫁人。

    “娘,你和父親答應了?”沈芙白著臉,眼巴巴看著姚素珍。

    只見自己的親娘點了頭,恍然未覺她的崩潰。

    “是啊,你不是挺喜歡盧小公子的嗎?前幾日還跟他去賞梅。”

    “況且你妹妹也贊同這樁婚事呢。”

    沈芙本來就氣得頭昏腦漲,一聽到沈苓贊同,頓時怒不可遏。

    她猛地站起來,怒道:“誰要嫁給一個文不成武不就的呆子!沈苓她喜歡她就自己嫁!”

    姚素珍嚇了一跳,趕忙去捂沈芙的嘴,“我的小姑奶奶,你小妹是貴妃,你說這些話是想害死咱們一家嗎?”

    沈芙也意識到自己失言,她快步走回床跟前,踢了鞋子鉆被窩里,把頭也蓋住。

    姚素珍只聽到傳來了悶悶的聲音。

    “我不嫁,我死都不嫁。”

    她有心勸阻,又怕沈芙鬧,只好唉聲嘆氣走了。

    聽到關門聲響起,沈芙掀開被子坐起來,咬牙切齒。

    好你個沈苓,竟敢亂點鴛鴦譜。

    你不想讓我入宮,那我偏偏要入,你能做得貴妃得到父母的夸贊,能錦衣玉食甚至代筆朱批,憑什么我不能?

    她把瓶子拿出來,盯了好一會后,手越捏越,直到指節泛白,又徒然松了手。

    瓶子滾在被子上,她也終于下定了決心。

    ……

    翌日,上元節。

    沈苓沒法出宮,就宣了母親和長姐來含章殿敘話,三人一同用了飯,又去梅林賞梅煮茶,直到落日熔金,琉璃瓦上的鎏金漸漸褪成了暗銅色,才重新回到殿內。

    姚素珍今日在皇宮轉了一圈,見識了許多未曾見過的奢靡,心情十分不錯。

    反觀沈芙就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對宮里的一切都很不耐煩。

    沈苓不知道沈芙不喜歡盧小公子的事,也不知道前一日母親和對方有過爭吵,只當她心情不好。

    畢竟在陽夏時,沈芙就經常耍小性子,有時候脾氣上來了,不管不顧的,連父親都敢頂撞。

    看著沈芙悶悶不樂的樣子,她想著好歹是親姐姐,又快成婚了,于是招手喚來雪柳,耳語了幾句。

    “去把那套金累絲嵌寶牡丹頭面拿來。”

    雪柳有些驚訝,她看了眼沈芙,覺得主子心也太好了,居然舍得把這么貴重的頭面給對方。

    要知道在陽夏時,沈芙可沒少欺負主子。

    她看著沈芙,不高興的哼了一聲,不情不愿的去拿頭面。

    姚素珍不知道主仆兩人說了什么,只看到雪柳瞪人,護短的心讓她沒忍住道:“苓娘啊,這雪柳也太不懂規矩了,芙娘好歹是你親姐姐,她怎么敢瞪人?”

    沈苓喝了口茶,倒也沒生氣,只笑著回道:“雪柳年紀小,姐姐多擔待些。”

    姚素珍氣得夠嗆。

    這叫什么話?一個宮女也敢讓大臣的千金擔待。

    但小女兒今非昔比,不是她能置喙的,于是閉上了嘴。

    過了一會,雪柳把裝著頭面的匣子抱來放在桌面上,沈苓抬手打開,笑著對神游天外的沈芙道:“阿姐,聽說你跟盧家小公子定親了,這套頭面就當是我給你的添妝之一。”

    “剩下的過段時日我會差人送到府上,定叫你風光出嫁。”

    沈芙看著匣子里華貴美麗的頭面,本來還挺感動,結果就聽到沈苓說起了定親的事。

    她怒從中來,想要發火,又想起來今日還要下藥,于是怒火又化為心虛。

    “苓娘,阿姐很高興,你有這份心就好。”她強笑了下,又覺得這樣還不太夠,于是起身輕輕環住沈苓,在她耳邊道:“我們永遠是一家人,阿姐會一直陪著你。”

    沈苓感受著沈芙的體溫,忽然想起來十歲前,長姐經常帶著她出去玩,給她買糖葫蘆,哪怕個子小小,比她高不了多少,也會把摔倒的她抱起來哄。

    心中壓抑多年的對親情的渴望,此刻終于破土而出。她只覺得眼眶發熱鼻尖發酸,但是心口卻暖暖的。

    她伸出手,輕輕撫了撫長姐的背,啞聲道:“阿姐,我也會一直陪著你們。”

    姚素珍看到姐妹倆親親熱熱,心中自是高興不過。

    入夜后,宮里也亮起了盞盞花燈。

    母女三人用了飯,去了宮內觀星臺看星星。

    觀星臺的閣樓內設了桌椅,上面擺了可口的點心和茶水,沈苓胃口不太好,就陪著二人用了些茶水,去欄桿邊看星星。

    暮色像是染了墨汁的綢緞,上面點綴著明亮的星。

    沈苓抱著手爐站在欄桿邊,仰頭看著天際,又眺望皇宮外燈火璀璨的大街小巷。

    少頃,煙花綻放夜空,和星星交錯相映,照亮了整片夜空。

    沈芙端著茶出來,一杯遞給姚素珍,一杯遞給沈苓,又轉身進去端了最后一杯出來,先是舉杯對著姚素珍,眉眼帶笑,“助我沈氏繁榮,助母親長命百歲。”

    她微微轉身,笑吟吟看向沈苓:“也助苓娘心想事成,順利誕下皇嗣!”

    說完后,她率先喝了那杯茶。

    沈苓看著自己的長姐,也笑著喝下了杯中之茶。

    天上煙花盡落,花燈盞盞熄滅,唯有星星時常閃耀。

    夜深了,沈苓差人將母親和長姐送出宮,她帶著宮人,乘軟轎獨自往含章殿走。

    一路上,寒風貼著墻根游走,枯枝上的積雪簌簌跌落,偶有麻雀撲棱棱在黑沉沉的天幕劃出幾道褶皺。

    累了一天,沈苓疲倦不堪,她靠在軟墊上昏昏欲睡,忽然轎子抖了一下,傳來聲小宮女短促的驚叫。

    她掀開車簾,雪柳靠過來稟報:“娘娘莫怕,是只野貓。”

    霞光低聲訓斥了幾句那個一驚一乍的宮女,沈苓正想搖頭說沒事,忽然就感覺腹部忽然開始劇痛。

    她伸手往下一模,摸到了滿手濡濕。

    羊水破了。

    沈苓白了臉色,控制住怦怦亂跳心臟,穩聲交代:“快,快去請太醫,我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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