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草木秋死松獨存~
司馬佑停在謝苓跟前,一雙陰鷙的眼審視著她。
“貴妃的氣性,是愈發大了。”
謝苓臉上的笑化為訝然之色,轉而恍然大悟。
她作勢要屈膝下跪告罪,被司馬佑握住了胳膊,生生扯起來,陰著臉,力氣極大的往屋里拽。
一眾宮女太監駭得跪了一地,雪柳白著臉想求情阻攔,被謝苓一個眼神制止在原地。
朱漆殿門被“砰”的一聲合上,皇帝和謝苓的身影被隔絕在內,雪柳跪在殿門側面,伸著脖子往不遠處半開的支摘窗里看。
可惜什么都看不到,只能聽到噼里啪啦瓷器碎裂,以及主子短促驚叫的聲音
她急得滿頭大汗,直到有人從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轉頭一看,正是唇紅齒白的內侍崇明。
他朝她笑了笑,眨巴了下眼睛,聲音小小的,只有兩人能聽到。
“放心,不會有事。”
雪柳聽自家主子說過崇明的身份,聞言稍微放心了些。
她擔憂的看了眼緊閉的屋門,又和崇明對視了一眼,便攥緊了袖擺,抿唇靠在柱子邊上等待。
屋內此刻一片狼藉。
羅漢榻小幾上的一套東青釉荷葉紋杯,以及殿門邊上金絲楠高幾上的翡翠鸚鵡杯擺件,全被司馬佑掃到地毯上,有的碎裂了,有的骨碌碌滾到了旁的地方。
謝苓被他一把甩到羅漢榻上,側腰撞到榻邊扶手拐角,疼的臉色發白。
司馬佑居高臨下看著她,眼神和語氣都陰森的可怕。
“當了幾天貴妃,就
敢把手伸到朕的寵妃身上,還試圖染指冷宮。”
“怎么,你想學謝靈筠嗎,仗著謝家在朕頭上作威作福!”
謝苓忍著腰間的劇痛,白著臉從羅漢榻上站起來,屈膝跪下。
“陛下,請容臣妾解釋。”
司馬佑冷笑:“說。”
他坐回羅漢榻上,睨著腳邊跪著的女子。
謝苓紅著眼圈,聲音有些顫抖:“臣妾并非刻意找柳才人的茬,而是她不懂宮規,太過天真。”
“臣妾想著,保留純真直率固然好,但既然成了陛下的人,就該懂些規矩,省的日后釀成大錯,追悔莫及。”
“今日臣妾若因著陛下的關系,將她輕拿輕放了,那日后……”
后面的話謝苓沒點明,她只道:“而且臣妾只是小懲大誡,暗中交代過下手輕些,想來只是些皮肉傷,三五天便好了。”
“這事臣妾身邊的大宮女都知道。”
謝苓頓了頓,微抬了點頭,余光看到了支摘窗外,綠綺窈窕的身影。
她眸光閃了閃,垂眼低哭泣道:“陛下要宣綠綺和雪柳來問話嗎?”
司馬佑眼神微頓,沒說話。
他瞇眼看著謝苓的發頂,不知道在想什么。
過了許久,抬手把人扶起來摟坐在腿上,忽然笑了起來:“看來是朕誤會愛妃了。”
他目光好似在看謝苓,又好似在越過她看其他人。
謝苓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淚,嗔怪道:“臣妾知柳才人花容月貌,但陛下也不能為了她,就不信臣妾呀。”
司馬佑哈哈大笑,抬手捏了下她的鼻尖,說道:“朕竟不知端莊賢淑的天女貴妃,也會使小性子啊。”
謝苓被惡心的,后背出了一層細小顆粒,她忍著不耐,故作羞澀:“陛下……”
司馬佑輕輕哼笑,拿手指卷著她后背的發絲:“柳才人的事翻篇,那冷宮你作何解釋,嗯?”
謝苓不再垂下眼簾,面上一片乖順:“回陛下的話,臣妾前些日子路過御花園時,偶聽到有宮女說,冷宮廢妃們日子過得極苦。”
“那些伺候的宮女太監不只是不上心,更是肆意辱罵毆打。”
說到這了,司馬佑還未吭聲。
在謝苓的記憶中,他性子雖暴虐陰晴不定,卻不難哄,但方才她說了那么多,對方一點反應都沒有……
難道冷宮有什么忌諱?
謝苓后背躥起一股寒意,她壓下思緒,繼續道:“臣妾覺得雖說這些廢妃犯了錯,但到底是皇家的人,不應該隨意受人欺凌。”
話音落下,司馬佑抓著她那縷頭發的手驟然收緊。
她頭皮一痛,被迫后仰,差點從他膝頭跌下去。
“跪上去。”
司馬佑推了一把謝苓的后背,目光落在地毯上碎裂的東青茶杯上,微微下垂的眼角帶出陰毒的弧度。
謝苓內心有些愕然。
窗外陽光很暖,一束金燦燦的光正透過支摘窗,落在東青釉瓷杯的碎片上,折射出又青又藍的色澤。
碎片的棱角冷冷的,像是冬日湖海冰花飛濺的銳利。
她攥緊了袖下的手指,垂淚哀戚的看著司馬佑,緩緩跪在了那幾片鋒利的瓷片之上。
春衫薄。
瓷片割破膝頭的肌膚,嫣紅透過湖綠色的薄衫,暈染出一團團血痕。猛烈的刺痛順著傷口蔓延入腦海。
她低低悶哼一聲,幾乎跪不穩身影,雙手撐在地毯上,指甲扣進紅地毯的絨毛里,臉色煞白,額頭和鼻尖上是細膩的汗珠。
謝苓此刻恨毒了司馬佑,面上卻什么都不能表現出來。
他再昏聵,再無能,也是皇帝。
皇帝。
這兩個字,讓廢物暴虐的他擁有生殺奪與的權力。
她壓下心頭的恨,委屈低泣道:“陛下,臣妾知錯了。”
司馬佑俯身,手肘搭在膝蓋上,雙腿叉開,細白的手指交握,下垂的唇角牽動了下,凝視著謝苓:“既然知道錯了,就跪過來。”
謝苓口齒間彌漫著血腥味,她幾乎咬碎了一口牙。
她咽了一口又一口。
旁人看來,或許是覺得她在害怕,在緊張,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到底咽下了多少恨和殺意。
她沒有抗命,也沒有再解釋,而是直起身,抬袖擦了擦狼狽的淚,恭敬柔順的,一步一步,一寸一寸,帶著嵌在皮肉里的碎片,和模糊的一片的裙擺,跪行至司馬佑的膝前。
解釋沒用。
抗命會讓之前的謀劃功歸一簣——長公主不會留下無用之人。
她大約明白了,冷宮的禁忌,比她想象中還要嚴重。
嚴重到,隨便找個人給司馬佑吹吹風,就能讓她受此等折辱。
但同樣的,司馬佑既然驅逐了所有宮人,關上門來發作,說明他還需要自己,他不會妄動,甚至不會廢了她。
司馬佑看著膝蓋前的女子,又道:“再近些。”
再近,便是以極其屈辱的姿態,跪他的雙腿之間。
謝苓垂下眼簾,閉了閉眼,又往前挪了兩步。
司馬佑垂眸睨著膝間的女子,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
他抬手扯住謝苓身后的烏發,輕輕一扯,讓她被迫抬頭。
“你記住,是誰給了你如今的地位,如今的榮耀,”他扯出一抹陰惻惻的笑:“你跋扈的資本是朕給予的,不是你天女的身份,更不是你謝氏女的家世。”
“天女不會是你永遠的赦免符,朕信,它便是真,朕不信,它便是欺君之罪的東西。”
“乖乖做你的貴妃,好好替朕行天女之責,若再膽敢背著朕做事,就不止是皮肉之傷。”
聽完,謝苓心中更明晰了些。
有人借冷宮一事,向司馬佑告狀,說她有二心,試圖行牝雞司晨之舉。
這人一定是司馬佑的心腹,不然也不可能知道司馬佑的禁忌。
因為就連有上輩子記憶的她,都不曾不知道冷宮有什么禁忌和異常。
這背后吹風的,恐怕就是孫良玉。
一來上輩子這人便莫名針對自己,二來他從小伺候在司馬佑身邊,頗得信任。
思索清楚后,謝苓心中有了章程。
努力忽略膝蓋的傷,以及膝間下跪的屈辱,她淚眼朦朧的看著司馬佑龍袍的袖擺。
面如金紙,淚珠順著眼角滾落,一滴又一滴,落在衣襟和地毯上。
她哽咽道:“臣妾的地位是陛下給的,因此從未有過僭越之舉,不臣之心。”
“過去不曾有過,未來也不會有。”
“陛下若不信,您……拿了臣妾這條賤命去罷。”
說著,她忽然無視規矩的直勾勾看著司馬佑,眼神哀戚,唇角是自嘲的笑。
“反正,我謝苓生來未曾被愛過、信任過。”
“好不容易以為峰回路轉有了倚靠,卻不曾祥也是自作多情。”
她吸了吸鼻子,以下犯上的抬手拍開司馬佑抓著頭發的手,笑著故作輕松道:“陛下您想要我這條命,那就拿去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的命本就是您的。
我謝苓來世一遭,能做幾日貴妃,陪伴在您身側,也值了。”
說完,她像是了了心愿,閉上了眼,主動仰起頭,露出纖細脆弱的頸 。
司馬佑看著自己那只保養得宜的右手,慢慢抬起,放在謝苓脖頸之上,細白的手指一點點收緊,他的雙眼卻緊緊盯著她。
手下的女子睫毛輕輕顫動,淚花在日光下瑩瑩閃爍,即使臉已經憋紅,喉嚨溢出不可控制的咳嗽,也依舊垂著雙手,不曾有過半分掙扎。
殺了她嗎?
只要再收緊一點,只要一點點,她的頸骨就會斷裂,成為一具毫無氣息的美人尸。
她的皮,可以做一副新的美人紙,她的骨,可以做一柄如意,或者一方鎮紙。
天女可以再有,謝苓不是唯一。
可他為什么…遲遲下不去手呢?
思緒紛亂,司馬佑臉上,露出了罕見優柔寡斷的神色。
正猶豫,謝苓便睜開了眼。
她努力的、用力的揚起漂亮唇角,那雙紅通通的,像琉璃珠一樣的眼睛,也輕輕彎出月牙一樣的弧度。
一滴淚滾落,滴在他的虎口。
微涼,卻滾燙。
就像是母妃去世時,那枯槁的側臉滾落的淚滴…那是這輩子他碰到的,最滾燙的東西。
他下意識松了勁兒,失神了一瞬,劇烈痛苦的喘息卻像是打在耳膜上,將他神智喚回。
猛的徹底松了手,一把接住準備無力跌倒的謝苓。
她虛弱得躺在他的懷里,望向他的眼神帶著不可置信的欣喜,帶著濃烈的愛,唯獨沒有劫后余生的喜悅。
那兩瓣蒼白的唇中,吐出一句令人心碎的氣音:“陛下…謝謝您…信我。”
又是一滴淚劃過眼角,蜿蜒流淌至下巴尖上,搖搖欲墜。
司馬佑翕動著唇瓣,喉嚨間像是堵塞了棉花。
他抬手拭去那一滴淚。
謝苓在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徹底放松下來。
她知道,從此刻開始,司馬佑算是徹底信了她。
司馬佑抱著謝苓,就這么半跪在地毯上。
沉默了許久,那雙陰沉的眸底是復雜的光。
他不信有人能在將死之刻,還偽裝出愛和依賴。
如此看來,撒謊的不是她。
想到此,他冷笑了一聲。
好一個孫良玉,做狗做的久了,竟然敢把手伸到宮妃身上。
若不是謝苓對他毫無二心,情真意切,恐怕經此一事,會徹底生了嫌隙。
他垂眸看著昏過去的謝苓,抬手將人抱起,朝門外揚聲道:“來人,傳太醫。”
“還有…把孫良玉這閹狗,暫且押入暴室,朕要親自審問。”
第122章 風在松梢月在天~
煙籠細雨,檐滴水珠。
暮春時節的雨,比起初春時要暖很多,將碧綠的草葉洗刷的亮蓬蓬,泥土也泛起柔軟的潮氣。
含章殿的庭院里,海棠花在風雨中飄搖,宜人的香氣穿透雨幕,流轉進了支摘窗。
謝苓聞到了海棠花香,但似乎還摻雜著些其他香氣,冷冷的,像是謝珩身上的味道。
她迷迷糊糊的,覺得脖頸和膝蓋,還有側腰都疼得厲害。她似乎聽到有人在耳邊嘆息,用冰冷的瓷器撬開了她的牙關,灌入苦澀的湯汁,又塞入個甜甜的蜜丸。
甜味滑入喉管,沖散藥的苦澀,她也終于撐開了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一點點聚焦。
渾身疼。
她難受的輕哼了聲,側過頭,就看到眼底青黑的謝珩,正坐在床邊打盹兒。
似乎是聽到了謝苓的聲音,謝珩睜開眼,看向她的一瞬,冷淡的眸光頃刻柔和起來。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溫聲道:“感覺如何?”
謝苓回道:“我沒事,你怎么來了?”
由于脖頸被司馬佑掐傷,說話時嗓音啞啞的,每吐一個字,她喉嚨都痛得厲害。
謝珩聽到她的聲音,目光不輕不重落在她細頸上駭人的紅色指印上,眼神驀地冷了下來。
他緊繃著下頜,站起身走到圓桌跟前,倒了杯溫水,端到謝苓跟前,喂她一口一口喝下。
待一杯水喝完,他才正色道:“前幾日事務繁忙,我剛疏忽了些,你就能把自己弄傷。”
“想要什么,我會替你拿,只要你開口。”
“為何非要以身犯險?”
謝苓皺了皺眉,回道:“你若是專門來責備我的,可以離開了。”
謝珩看著她緊抿的唇瓣,以及冷硬戒備的神色,一陣心煩意亂。
前幾日他得到消息,北邊有支叛軍一月之內迅速壯大,已經攻下了一城三縣,以及若干村里,若再不鎮壓,極可能連吞北境幾州。
再加謝擇也恰逢來了信,說和于闐王李勒雖已經達成協約,但繞過前秦假意和柔然合作的計劃,卻出現了些問題。
除此之外,還有些零零碎碎的雜事,忙得他腳不沾地,故而對謝苓疏忽了幾分。
直到昨日夜里宮里線人來信,他才知道謝苓試圖插手冷宮,被司馬佑狠罰了一番,差點丟命。
他快速將手頭的事務,趕在凌晨處理干凈,便急匆匆入宮。
但司馬佑這次似乎頗為愧疚,今天一整個白日都在含章殿。
他下朝后不得不回謝府,等待入夜才回到含章殿照看她。
但這小沒良心的,竟然一睜眼就要趕他走。
燈火微微,金色的燭臺上沾了斑斑點點的燭淚,最終凝固成一團紅色的痂。
謝珩輕嘆了一聲,漆黑疏冷的鳳眸映著燭火,含著無奈又受傷的神色。
他嗓音微啞:“我只是害怕你出事。”
謝苓看著他昳麗的面容上一派疲憊,慢慢軟了神色。
“這次算是意外,但也不至于丟了性命。”
“我日后會再謹慎些。”
再謹慎,而不是依靠他。
謝珩有些失落,內心發堵。
他抬手摸了摸她烏黑的發頂,轉移了話題,緩聲道:“我替你換藥吧。”
謝苓沒有躲開,她輕輕蹭了下他的掌心,嗯了一聲。
毛茸茸的觸感席卷掌心,謝珩心尖發軟。
他神色好看了些許,站起身從一旁條桌的柜子里,拿出預備好的傷藥和紗布,又喚雪柳去打了一盆清水。
將準備好的東西放在銅盤里,端到床側,擱在一旁的小幾上,他掀開了被子,輕輕將謝苓寬松的褲腿卷至大腿,露出了纏繞在膝蓋上的紗布。
紗布一圈圈落下,里面細細密密的割痕再次出現在眼前。
他看著那些傷口,眸中掀起冰冷沉郁的風浪,拿著濕帕的手輕輕顫抖。
哪怕已經為她換了好幾次藥,但只要一看見這些傷痕,他就恨不得此時此刻就殺了罪魁禍首。
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的殺意。
司馬佑……
他遲早要把對方的這身狗皮剝了。
穩住手,他輕輕將傷口上凝固的血漬和殘余的藥粉,一點點沾擦。
謝苓疼得直冒冷汗,她閉上眼,咬著牙不讓自己痛呼出聲。
少頃,她感覺到藥粉被撒在傷口上,激起一陣刺痛。
她下意識想收腿,被謝珩的溫熱的手握住了腳踝,固定在原位。
他嗓音溫和,帶著輕哄的意味:
“一會就好了,莫動。”
謝苓點頭不語,白著臉忍耐,又過了一會,兩個膝蓋終于被包扎完畢。
謝珩將東西放回銅盤,又拿來個精致的瓷罐,溫聲道:
“側身,你腰上有撞傷。”
謝苓半側過身,抬手將衣擺撩起來,微涼的空氣讓她的肌膚上起了一層細小的顆粒。
謝珩看著她的側腰,捏著小瓷罐的手一點點收緊。
那如雪如玉的肌膚上,是一片駭人的淤青。
他忍了又忍,坐到她身邊,打開罐塞,用手指沾了里頭的藥膏,輕輕涂抹在那片淤青上。
藥膏很涼,他的指腹很熱。
謝苓不自主的攥緊了身側的被角,唇瓣輕輕抿著。
等涂完了腰傷,又涂了頸間的掐痕,已經過去了好一會。
謝珩又命人端來了溫好的粥,和現做好的小菜,慢慢喂她吃。
夜里不能食太多,謝苓只吃了一點就飽了。
東西撤下去后,她漱口凈手,重新蓋好被子,看了眼他青黑的眼底,最終拉了拉謝珩的衣袖,柔聲道:
“夜深了,一起歇息?”
謝珩本打算去處理今日堆積的事務,但看到謝苓濕漉漉的眸子,便咽下了原本的話,點頭道:“好,我去沐浴。”
等他沐浴完回到床邊,便發現謝苓已經蜷縮在里側睡熟了。
他無奈輕笑,將蠟燭吹熄,輕手輕腳上了床,把兩側的幔帳放了下來。
床榻內陷入黑暗,他害怕碰到謝苓的傷口,故而只得虛環抱著她。
窗外月影淺淡,花枝搖曳,四處皆靜。
帳內也是漆黑安靜,二人袖擺交錯,發絲纏繞,呼吸均勻。
或許是太累了,或許是她在身側覺得安心,謝珩難得困意來得快,不一會便陷入睡夢。
……
幾孤風月,屢變星霜。
四月初八,立夏。
含章殿的花草更茂盛了,殿門口那顆高大的槐樹濃綠茂盛,上面細碎的葉子在金燦燦的日光下,迎風抖動,在地上印出斑駁的影。
謝苓膝蓋好了大半,身著藕色夏衫,坐
在書房前處理宮務。
自打半月前膝蓋受了傷,行動不便,她幾乎就沒出過殿門,一直到三天前,宮務都是在床上擺個矮桌處理的。
她雖說受了傷,但也達到了一些目的。
不算太虧。
一來,她查到了冷宮的一樁秘聞,二來司馬佑經此一事徹底信任了她,還轉而懷疑上了孫良玉,并且關押在了暴室親自審問。
她得知此事后,差人給仇士恩傳話,并且給了他個孫良玉的把柄,讓他抓牢這次機會,如果可以,最好一次性就讓孫良玉翻不了身。
仇士恩不傻,他跟孫良玉本來就有仇,得了把柄后,又做了些手腳,試圖真假參半,引導司馬佑徹底厭棄,最好親手處死對方。
可惜這孫良玉也是個老狐貍,受了刑后一通苦肉計,又隱晦提起了過去的事,讓司馬佑念起幾分舊情來,竟饒了他,只是撤掉了內務府總管的位子。
謝苓有所預料,畢竟孫良玉此人諂媚圓滑,能屈能伸,又跟司馬佑有微末時扶持的主仆情誼,自然不會這么容易就被拌倒。
但不說失望是假的,留這么個禍患在,終究不穩妥。
但孫良玉的事急不得,她只好先賣了崇明一個人情,將他送上了內務府總管的位置。
除了這件事外,三月底時,如同上輩子一般,那支叛軍勢如破竹,連吞北境雍、梁、司三州,緊接著前秦和吐谷渾趁機南擾。
沖虛道人在謝珩的授意下,趁司馬佑焦頭爛,噩夢連連之時,在他的安神熏香里下了藥,致使其性子愈發暴虐,身子卻虛弱起來。
司馬佑倒也不是太蠢,命人搜查了皇宮好幾遍,都未找到問題。
他越來越虛弱,再加本就信佛道這類虛無縹緲的東西,遂急病亂投醫,服用了沖虛道人上供的丹藥。
當然,這些丹藥都是太醫們檢驗過的,看不出任何異常。
此丹藥一服,司馬佑的精神立馬好了起來,也不那么容易動怒了。
從服用丹藥,到參與煉丹,僅僅只有三天。
謝苓很佩服沖虛忽悠人的能力。
而且很奇怪的是,這次沖虛居然沒有讓司馬佑用處子之血煉丹。
而是再正常不過的煉丹方式。
謝苓正思索著,窗沿上便落下一只翠鳥。
她抓了把鳥食給它喂了,才從其頸部取下小竹筒。
倒出里面的紙條一看,她微皺的眉頭舒展開來。
流徽在認祖歸宗王氏后,一切還算順利。
二十多天前,她按照記憶,命人尋到了王家主年輕時巡查瀘州時,曾兩情相悅,春風一度,卻多年尋而不得的心上人。
那女子名為紀荷,是書香門第,本以為是天降有情郎,卻沒曾想滿口海誓山盟的男人,會在回到建康后,命人屠了她一家老小。
她本懷有身孕,經此刺激,便小產傷了身子。
謝苓上輩子死的前兩個月,曾在宮廷中聽過這一樁事。
說是王家主找到了流落在外的愛妾,鳳光迎進家門,并且抬成了平妻。那愛妾便是紀荷。
最開始百姓都說這王家主有情有義,結果沒出三天日子,紀荷就在睡夢中捅了王家主的脖子,將人給殺了,而后上吊自縊。
后來她聽司馬佑提過幾句,說了其中的恩怨情仇。
這可憐女子,其實也算是誤會了王家主,當年命人屠殺她全家的,乃是王夫人。
但謝苓覺得,歸根結底還是王家主的錯——他不該誘騙天真少女無媒茍合,又瀟灑離去,不管不顧。
所以找到紀荷時,她并未告訴對方真相。
她坦白了流徽的身份,紀荷便毫不猶豫的和流徽達成合作,迫不及待想要報仇雪恨。
之后她問謝珩要了他那個擅長易容的暗衛,給流徽改了改了容貌,以防她日后被宮里的人認出來。
八天前,流徽和紀荷扮作母女,衣衫襤褸的昏倒在王家主下朝必經的小路上。
不久,便如同上輩子般,傳出了王家主尋到失散多年的女兒和愛妾的消息。
紀荷很快被抬為平妻,流徽也極為受寵。
短短半個月,計劃又向前邁了一步。
謝苓心情不錯,哼著小曲將紙條燒干凈,提筆給長公主寫了封信。
她因禍得福靠著膝蓋的傷拖延了十來天,長公主那邊的耐心想必要耗盡了。
現下其他事步入正軌,玉觀音碎片也拿到手了,到了該著手處理寒山寺的時機。
她將信卷好放進竹筒,掛回翠鳥頸間藍綠色的羽毛下,抬手放飛了它。
瓦藍的天際萬里無云,金烏炙熱,光芒萬丈。
翠鳥劃破層層熱浪,消失在朱瓦紅墻的皇宮。
第123章 蘭摧玉折深宮處~
離謝苓給長公主傳信,已經過去了好幾天。
日子一天天熱起來,可長公主卻遲遲未回信,或許是因為那支叛軍的事太忙,也或許是又出了什么岔子。
總之她沒收到任何消息。
長公主不下令,謝苓肯定不能隨意動手。
她只好先把寒山寺的事放一放,讓人去給六局考核的禾穗送了信,二人約了見面的地方和時辰。
一入夜,謝苓想辦法打發走了司馬佑,便差人去接應禾穗,自己坐在書案前一邊處理宮務,一邊等對方來。
星月掛林梢,流螢落畫檐。
不多時,一身宮婢打扮的禾穗,手中端著個銅盤,垂首跟在謝苓派去的宮婢霞光后頭,小步行來。
準備下值去歇息的綠綺,看霞光后頭的宮婢面生,停下步子打量了幾眼,皺眉問道:“哪個宮的?”
霞光扯著低頭的禾穗,笑盈盈行了個禮,介紹道:“綠綺姐姐,這是張尚宮身邊伺候的穗禾,奉命來給咱們娘娘送夏衣的。”
月初的月亮不太亮,含章殿的花草樹木又多,將光線遮得模模糊糊,故而綠綺沒太看清這個名為“穗禾”的宮女樣貌。
她又看了眼對方銅盤里的衣裳,抬手撥弄檢查了兩下,隨后頷首道:“去吧。”
“記得下次送東西要早些,太晚了打擾娘娘歇息。”
霞光連連點頭,穗禾也跟著小聲應了。
綠綺嗯了一聲,沒再逗留,抬步回了自己的屋子。
霞光把人領進書房,便退了出去,將門合上,在門外邊的柱子跟前侯著。
謝苓將手中的筆擱下,打量著有段時日未見的禾穗。
鵝蛋臉,圓眼,雖然易容術讓她看起來與本人樣貌只有四五分像,但也不難看出,她比去歲見時又長開了些。
尤其是眉眼,細細看去,比中原人要深邃些,卻也不是前秦吐谷渾那邊人的異域風采。
她笑道:“在六局可還順利?”
禾穗將銅盤放到書案上,笑著點頭,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看著有些可愛。
“還不錯,各局的尚宮都是有真才實學的,也不為難人。”
說著,她坐到雪柳搬來的椅子上,和謝苓隔著書案相對。
“阿嬋姐姐呢?”
謝苓笑道:“還不錯,雖也些意料之外的事,但有驚無險。”
見面的時間寶貴,她不再客套,低聲正色道:“我記得你說過,你母親是西南苗寨出生。”
聽到提起自己的母親,禾穗皺眉,狐疑的目光落在謝苓面上,沉默片刻后,輕輕點了下頭。
謝苓道:“我就不賣關子了。”
“我聽謝珩說過,你母親是苗寨圣女,但實際上,應該是巫族圣女才對。”
“今日請你來,是想問問巫族的事,以及云臺城的情況。”
此話一出,禾穗眸光徒然一厲。
她瞇眼打量著面前泰然自若的美人,垂在身側的右手,悄無聲息捏住了袖中藏匿的半指長的飛刀。
“阿嬋姐姐為何突然問起巫族的事?”
謝苓要用禾穗,自然不會瞞著對方。
她瞥了眼對方藏在袖中的右手,嘆了口氣道:“不瞞你說,我現在在為長公主做事,是云臺城代理副城主。”
“但你知道我的性子 ,肯定不愿長久為人所控。”
“我想著提前了解清楚巫族的事,先一步找到失蹤的城主,好多一份底牌。”
禾穗沒想到謝苓直接坦白了。
她將小刀收回去,思索了片刻,一時間不知該不該信謝苓。
來到建康后,她見了太多爾虞我詐。
有些人為了目的甚至能拋妻棄子,視道德仁義為無物。
但謝苓救過她,也幫過她許多,按理說她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可人心總是會變的。
深宮波詭云譎,人心難測,保不齊謝苓會為了權勢,將她出賣。
窗外夏風微熱,吹得禾穗愈發煩躁。
謝苓卻不著急,她親手斟了一杯溫茶推到禾穗跟前,柔聲道:“我知事關重大,一時半會你信不過我。”
聞言,禾穗有些愧疚。
“阿嬋姐姐,我……”
謝苓打斷了她的話:“你不必覺得愧疚,畢竟誰有誰的苦衷。”
她抬眸,琉璃色的眸子里有一豆燈火搖曳,溫暖而沉靜。
“這樣吧,我與你交換秘密。”
禾穗抿唇,攥住了衣角,緩緩點頭:“好。”
謝苓望著她稚嫩的臉,平和道:“以太后為首的桓氏和以皇后為首的王氏,皆與寒山寺有勾結,所圖甚廣。”
話音剛落,禾穗臉色微變,漂亮的唇瓣顫動了一下,捏著茶杯的指節泛白。
謝苓眸光閃動,篤定了一個猜測。
禾穗曾在崖下的竹林木屋中說過,她出來是為了報仇的。
謝苓最開始以為是有關她高家被屠的仇,后面細細想想,又覺得不是。
她的父親高泰武已經與謝珩合作,復仇是遲早的事,并不需要她一個十來歲的女郎來冒險。
如此一來,她要復的仇,只能是跟她母親,跟巫族有關。
而前些日子她在冷宮先帝廢妃的瘋話中,聽到了一樁秘聞——先帝曾有個巫族出身的妃子。
后來她翻遍了案冊記錄,想找找關于這妃子的消息,但她什么都找不到。
很顯然,這妃子的一切,都被人刻意抹掉了。
能做到讓一個人的存在徹底消失的,只有先帝和幾大士族出身的宮妃。
先帝已死,現在剩下的,身份最高貴的,也就只有太后了。
謝苓當時便想,或許禾穗想要報仇的對象,正是太后。
今日一試,果真如此。
書房一片寂靜,窗外蟬鳴陣陣。
良久,禾穗慢慢松開了捏著茶杯的手,她將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指頭攪在一起,眼圈很紅。
她深深吐出一口氣,像是終于想清了。
“阿嬋姐姐,我可以告訴你關于巫族的事。”
“但你要告訴我,你對桓王兩氏,是何打算。”
謝苓呷了口茶,寬大的袖擺下墜,露出一截玉白的小臂。
她放下茶杯,垂眸摸了摸手腕上的金纏絲粉玉鐲,聲音淡淡的,分不出喜怒:“我與皇室,與各大士族,只會是對立關系。”
“他們只會是我的墊腳石。”
說完,她掀起眼皮,神色認真:“你不必擔心我會與他們成為一丘之貉,因為我要做的,就是顛覆這一切。”
聽聞這話,禾穗心口猛跳。
她翕動著唇,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道:“好,我相信你。”
“我母親確實是巫族,且是巫族的圣女,名叫禾妗。”
“你應該知道,百年前武帝為了與四大士族爭云臺城,請了巫族出山。”
謝苓點了下頭:“沒錯,自此四大士族被驅逐出云臺城,且云臺城的秘密被掩埋。”
禾穗嗯了一聲,目光悠遠:“后來先帝即位,我們巫族覺得他太過軟弱,再加本就行事隨心,便常常忤逆,我行我素。”
“先帝為了鎮壓我族,派軍尋我巫族的藏身地,云臺城和皇室的記錄,應該都是說他搜尋未果。”
“但實際上,他找到了,并且是陰差陽錯找到的。”
說到這,禾穗眼睛發紅,牙關咬的咯咯作響。
謝苓也有些意外。
她挑眉,示意禾穗喝茶冷靜一下。
禾穗深吸了一口氣,端起茶杯仰頭將冷掉的茶水喝凈,心緒平穩了些。
她繼續道:“他率軍親自搜查,卻意外迷失在陣法中,還中了瘴氣,命不久矣。”
“我母親是巫族圣女,性子純善,見他樣貌俊郎,看起來斯斯文文,便以為是個誤入的書生,將他救回寨子。”
“養病期間,母親情竇初開,對他動了心。”
“畢竟寨里都是五大三粗膚色黝黑的粗人,她從未見過如此溫文爾雅,博學多才的郎君。”
“后來族長出關,認出了先帝身份,要將人直接丟進萬蛇窟喂蛇。”
“可母親不愿,以命相要挾,讓族長松了口。”
“后來先帝和族長達成協議,逐母親出巫族,先帝不得再踏入巫族領地。”
“母親入宮后成了妗妃,頗受寵愛,她為先帝做了不少事,不外呼制蠱殺人,排除異己;布陣困敵,助靖大敗前秦。”
“還幫他…制約云臺城的巫族。”
“他利用我母親殺了很多云臺城的巫族,我母親知道后找他對峙,卻被當時四妃之一的太后,她最信任的好姐妹,扣上了妖魔的帽子,關入詔獄。”
“母親被處斬前,先帝心軟,暗中命我父親帶走了母親,讓她改名易容,裝作我父親的表妹。”
“出宮沒幾天,母親懷孕了,我父親一直愛慕母親,為了讓她不背負惡名,便假成親,照顧她順利誕下我。”
“先帝以為母親背叛他,但因為父親還有用,就隱忍不發,直到我三歲那年,他聯合王氏,屠我闔府三百余人。”
“云臺城的巫族將我和父母親救下,但母親卻忽然陷入沉眠,巫族的人將母親帶回寨子,族長說是夕夢蠱。”
“而這蠱,父親記得,母親只給當時四妃之一的太后桓憐珠送過。”
“父親煉藥,也是為了……讓母親蘇醒。”
說到這,禾穗又哽咽起來:“最多還有一年,若制不出解藥,母親就要徹底沉睡了。”
“我看過族中舊典,上面說用下毒者的心臟入藥,或許有解。這次來,正是要找太后復仇,取她的黑心。”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天上的繁星被烏云吞沒,只余一片濃稠的黑。
庭院里花枝搖曳,樹影婆娑,謝苓站起身關上支摘窗,阻隔了斜斜飄入的雨線。
雨聲淅淅瀝瀝,她看著無聲哭泣的禾穗,輕輕嘆息,抬手給對方遞去一塊帕子。
“我會幫你報仇。”
“如果不出意外,這事明年三月前一定能了解。”
禾穗點了點頭,用帕子沾去眼角的淚痕,悶聲道:“至于云臺城,我知道的也不太多。”
“我只聽族長說話,現城主年紀比我大些,性子詭譎多變,名為禾靈。”
“她最后一次傳信回寨子,是三年前。”
謝苓若有所思,問道:“信上說什么了?”
禾穗道:“西湖蓮華,迢迢星河。”
“斷橋殘雨,傘下春瑟。”
第124章 朱唇豐暖荔枝甜~
謝苓將這四句話在口中轉了兩圈。
她指節輕叩書案,口中喃喃,若有所思。
“西湖…斷橋。”
第一句和第三句是地名,那其他的代表什么呢?
斷橋,傘……
能跟這兩種東西有關的,她只能想到一個。
大靖祖帝時,文臣左思的《魏都賦》中,有個名為“連眉配犢子”的志怪故事。
到現在,將近兩百余年過去,這故事衍化為“白蛇鬧許仙”。
而這故事中白娘子與許仙相會之地,便是這西湖斷橋。
難不成…禾靈城主消失,是模仿白娘子,報恩去了?
叩案的指節停頓,她沒有貿然開口,而是看向一旁已經平復心緒的禾穗,問道:“你們族人可解開這四句謎題?”
禾穗搖了搖頭道:“族長傳信來,說只猜得出禾靈是模仿白娘子報恩去了,旁的便不知道。”
謝苓點了點頭,沉吟幾息后,又道:“這信上的內容可有外人知曉?”
禾穗道:“除了你之外,只有我們巫族內部知曉。”
謝苓放下心來。
只要旁人不知,那她就有機會好好琢磨這謎底到底是什么。
譬如暗中查查,禾靈在遠在杭州的西湖,曾發生過什么,又接觸過什么人。
不過這事也急不得,當務之急是通過禾穗,與云臺城的巫族達成合作。
她將目光落在禾穗發紅的眼圈上,溫聲道:“穗穗,我想跟云臺城的巫族見一面,你可否幫忙傳信?”
禾穗倒是沒拒絕,她點了下頭:“小事一樁,但他們愿不愿意,我就不知道了。”
“這樣吧,我先替你傳話,說清楚緣由,若他們愿意見面,屆時我會讓六局的線人給你傳信。”
雖然有幾分不確定,但這樣已經很好了。
她笑著道謝:“穗穗,這事就麻煩你了。”
禾穗搖了搖頭,抿唇笑了笑:“不麻煩,我也是為了自己。”
“太后那邊的事若有什么需要,可以開口,畢竟我日日盼
她死。”
謝苓頷首,想起自己確實有件事。
之前本想問謝珩再借用借用那個會易容術的屬下,但她轉念一想,禾穗說不定早都偷師學藝了,不然總不能隔三差五找那屬下易容。
“易容術,你會多少?”
禾穗道:“七八成吧,只是易容用的藥汁里有幾味藥材,我遲遲分辨不出是什么。”
聞言,謝苓頓時高興了起來。
“七八成夠用了,”她笑道:“過幾天或許還得請你來幫幫忙。”
禾穗點頭:“可以。”
“是跟寒山寺一事有關?”
謝苓嗯了一聲,回道:“沒錯,只是一時半會說不清,現在時辰已晚,改日我再給你說易容的緣由。”
禾穗看了眼窗外,雨還淅淅瀝瀝下著,天幕黑壓壓的。
她站起身,朝謝苓告辭:“緣由不重要,只要跟太后有關就行。
我先回了,不然六局的人怕是會起疑心。”
謝苓也站起來,將禾穗送到門口,把殿門邊架子上的油紙傘取了一把,遞給對方。
她看了眼綠綺屋子的方向,透過層層疊疊的芭蕉葉和海棠花,看到了窗內有昏黃的燭火亮著。
“告訴張尚宮,這次的夏衣不錯,只是繡紋單調了些。”
“夏天到了,花樣弄明艷鮮亮些,更襯容色。”
謝苓扶著霞光的手,目光溫和又疏冷。
禾穗意識到可能是有外人在,她恭恭敬敬福身行禮,告退道:“是,娘娘,奴婢記住了。”
謝苓嗯了一聲,轉身回了屋子。
禾穗目送,等屋門又合上,她才撐起傘,拿著霞光遞給她的燈籠,走下臺階,踏入雨幕。
大雨滂沱,她的鞋襪很快就濕了。
她走到含章殿大門跟前時,突然停下腳步,低聲咒罵著脫下鞋襪提在手里,將里頭的水倒了倒,又套回腳上。
“倒八輩子霉了,大半夜被指使來送東西不說,還下雨。”
“晦氣!”
“……”
嘩啦啦的雨聲吞噬漸行漸遠的咒罵,芭蕉葉后面那扇窗里,露出張清麗的臉。
綠綺若有所思看著禾穗離開的地方,好一會,才搖了搖頭坐回黃花梨木椅上。
或許…是她想多了。
那就是個粗鄙不堪的年輕宮婢。
*
禾穗走后,謝苓又處理了會宮務,許是坐久了,腰有些酸痛。
她站起身,在屋里來回活動了幾下,覺得有些悶,還出了點汗。
喚人備好熱水好,雪柳端著沐浴用的澡豆香膏等物,隨她進了寢室右側的浴房。
入水后,她感覺太熱了,讓雪柳把窗戶開了個半掌寬的縫兒。
浴房霧氣縈繞,她正昏昏欲睡,忽然就聽見二等宮女的值房里,有低低的爭吵聲。
她睜開眼,拿起搭在旁邊的干帕子擦了擦濺在耳邊的水珠,朝雪柳做了個禁聲的手勢,細細聽去。
“夕眠,你裝什么呀,不過是出賣身子跟崇明那閹狗做了對食,就敢對輕羅姐姐不敬!”
“錦書你胡說八道什么!崇明公公心善,幫過我一點忙而已,怎么就成你口中的對食了?”
“你再滿口胡言給我和崇明公公潑臟水,當心我去找娘娘主持公道!”
“你去啊,到時候娘娘定把你這腌臜玩意趕出含章殿。”
“好了錦書,夕眠年紀小,被浸淫宮廷十載的內侍哄騙,實屬正常,你少說兩句。”
“還有,夕眠你也別生氣,咱們都是一個屋的好姐妹,沒必要因為幾句口角傷了和氣,還鬧到娘娘那去。”
“誰跟她是姐妹!”
“輕羅姐姐,你看她多不識好歹。”
“……”
謝苓和雪柳對視一眼。
夕眠是她的人,而輕羅和錦書,一個是皇后的人,另一個則是謝靈筠的人。
她的這含章殿,一共也就留了三個“奸細”。
綠綺,輕羅,錦書。
沒想到今日一向穩重的夕眠,居然會與她們起了沖突。
之前這兩人,也不是沒有故意挑釁過殿中其他宮人,只不過大家都知道她們不安好心,遂都忍讓捧殺著,并不生氣。
夕眠這次控制不住,恐怕正是因為崇明。
她微微側頭,悄聲詢問身后拿木梳為她通發的雪柳:“夕眠和崇明怎么回事?”
雪柳撓了撓頭,臉色有些尷尬:“這事吧,說起來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總歸不太好聽。”
謝苓挑眉:“真是對食?”
雪柳搖了搖頭:“那倒不是,只是他們二人關系不一般,有次我還看到崇明親夕眠額頭。”
謝苓揉了揉眉心。
很小一樁事,但她很難不懷疑是謝珩授意崇明,讓他通過夕眠,滲透她的含章殿。
“一會叫夕眠來見我。”
雪柳稱是,替謝苓擦身更衣,絞干頭發。
謝苓回到寢殿內室,不一會夕眠就來了。
她坐在榻邊,剝了個荔枝,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的果肉,靜默望著跪在地毯上的夕眠。
臉色蒼白,頭緊緊埋在胸口,顯然害怕的不得了。
吃完一個荔枝,她接過雪柳拿來的濕帕子,擦了擦黏糊糊的指尖,面色如常看著對方道:
“你怎么看待對食?”
“或者說…你如何看待內侍這種存在?”
夕眠沒反應過來。
她以為主子會問崇明和自己的關系,沒想到卻是這種問題。
沉默了幾息,她斟酌開口:“回娘娘,按照常理,奴婢應該說覺得惡心,就像別的宮女罵的那樣——太監是沒根的、不男不女的東西,是閹狗。”
“但……”說著,她眸中閃爍著淚花,卻十分堅定:“奴婢不怎么認為。”
“奴婢覺得太監也是人,有好的也有壞的,不能一竿子打死。”
謝苓點了點頭,撐著下巴看夕眠;“嗯,你說得對。”
“所以本宮不管你與崇明會發展到哪一步。”
聽到這,夕眠雙眸一亮。
謝苓道:“你先別高興,本宮得事先警告你,這宮里,最無用的便是情愛。”
她意有所指,定定看著夕眠:
“有時候,沉溺情愛,也是一種愚蠢和殘忍。”
最后一句話,雪柳聽得云里霧里,但夕眠卻聽懂了。
相信情愛,很可能會害了自己,甚至害了身邊其他人。
所以這便是“愚蠢”和“殘忍”。
她白著臉,俯首叩頭:“奴婢謹遵教誨,定不會…沉溺情愛。”
謝苓淡淡嗯了一聲:“回去吧,錦書和輕羅出言無狀,誣陷同僚,本宮會處罰。”
夕眠叩頭道謝,爬起來躬身退了出去。
雪柳看著夕眠的背影,皺著臉,欲言又止。
謝苓又剝了個荔枝,站起身把果肉塞雪柳嘴里,看對方一臉迷茫的嚼果肉,失笑道:“有話就問,自己在這冥思苦想猶猶豫豫什么呢?”
雪柳把果核吐在手帕里,嘿嘿一笑,問道:“奴婢就是忽然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個話本子。”
“是說一個假太監和宮女的。”
說著,她左看右看,壓低了聲音:
“娘娘,您說這崇明,會不會是假太監?”
謝苓愣了一瞬。
正
準備回答,簾子外便響起了一道清冽如冷泉的聲音。
“他是真內侍,并非作假。”
謝苓聞聲而望,只見一只冷白修長的手,挑開了珠簾。
來者青衣玉冠,疏冷矜貴。
行走間,腰間香囊隨行而動,袖擺有銀色竹紋流動。
正是多日未見的謝珩。
謝苓腹誹這人怎么走路悄無聲息的。
她給雪柳使了眼色,雪柳朝二人欠身行禮,輕步退了出去。
謝珩自顧自坐到榻邊,抬手將一身雪白寢衣的謝苓拉到懷里,環抱住她細軟的腰,靠近她耳廓,語氣幽幽:“有空討論崇明,沒空給我寫封信?”
燈火昏黃,窗外蟲鳴陣陣。
耳邊吐息溫熱,身后的胸膛滾燙,謝苓覺得有些難受,微微側頭躲避。
“你在這宮里來去自如,還寫什么信?”
“況且,要問罪也該我問才對,你為何這幾日都不來看我?”
“是不是有新歡了?”
一連三問,謝珩啞然失笑。
他親了親謝苓的頭發,抬手拿起一旁小幾上蓮花瓷盤里的荔枝。
“嗯,有理。”
“我給堂妹剝個荔枝賠禮可好?”
謝苓輕哼了一聲,揚了揚下巴:“勉強可以。”
修長的手指捏著荔枝,鮮紅色的果皮與冷白的膚色交相輝映,有種艷靡的美。
果皮褪下,露出剔透柔軟的果肉,他用一旁的銀鑷將小小的果核去了,才放在她豐潤的唇邊,聲音低沉悅耳:“張嘴。”
謝苓將果肉吃下,看到了他指尖晶瑩的汁水。
鬼使神差的,她眨了眨眼,舌尖卷過指腹,輕輕舔舐了一下。
汁水和果肉一同,被她吞咽下肚。
謝珩呼吸微滯,轉而略微急促了幾分。
他將她掰到正面,聲音低啞:“不夠。”
謝苓有些疑惑,歪頭感受了一下他的視線。
那雙漆黑的鳳眸,正一眨不眨的,盯著她的唇瓣看。
面上一熱,本想拒絕,卻又想到過幾日還要用他,于是咬了咬唇,扶住他的肩膀,仰頭將唇瓣覆了上去。
她不太會親吻,只是廝磨輾轉,蹭著他的唇瓣,時不時舔一下他的唇縫兒,再輕咬一下。
懷中的人溫熱柔軟,空氣是夏日獨有燥熱,還有那無處不在的桃花香,滲透得他眩暈欲醉。
酥酥麻麻的癢竄上脊骨,謝珩垂眸,去望她濃卷輕顫的睫毛。
荔枝很甜。
她也很甜。
第125章 一片春潮帶夜雨~
含章殿的雕花木窗忽然洞開,半卷竹簾將淺淡的月色篩成細碎的玉屑。
鎏金銀香球仍在吐息,卻再無人再填新香。
好安靜。
唯有雨聲瀝瀝,枝葉沙沙。
謝苓覺得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軟,好像一塊要被春光溶為一汪水的冰,連思緒都變得黏糊糊、濕淋淋的。
觸碰。
親啄。
舔舐。
時間漫長,沒有什么技巧,只有反復的拙吻和貼近。
“轟”的一聲驚雷炸響,有閃電撕開夜空。
謝苓嚇了一跳,不慎咬到謝珩的唇瓣,她下意識后退,怔怔望著他破了道小口子的唇。
謝珩碰了碰唇上的傷口,輕“嘶”了一聲,看著謝苓酡紅的臉,彎唇笑道:“怕打雷?”
謝苓搖了搖頭,想說什么,又覺得臉燒得厲害,渾身不得勁兒。
她不敢想自己的臉得紅成什么樣,將臉埋在了他的頸窩,呼吸有些亂。
謝珩挑眉,眸中溢出一片柔光,他看了眼黑沉沉的窗外,抬手撫著她的脊背。
夏雨傾盆,嘩啦啦的,含章殿的朱瓦被打的噼啪作響。
謝苓一動不動埋在他頸窩,臉頰上的燥熱一點點褪了下去。
俄而,她抬起臉,對上謝珩帶笑的漆眸,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下意識想要避開他的目光,咬了咬唇,卻準備再次迎上去,繼續那個被打斷的吻。
謝珩卻抬手輕捏了下她的后頸,笑的意味深長:“這次,換我來。”
說完,不等謝苓反應過來,便將她橫抱而起,朝床榻走去。
謝苓懵了一下,她推了推他的胸膛,模樣有些著急,還帶著小小的羞惱:“我沒答應你做別的。”
謝珩垂眸看了她一眼,眸光愉悅,那冷淡的唇角也勾著:“親吻而已,堂妹以為…是做什么?”
謝苓瞪圓了眼,心驚他在這方面也無恥的可怕。
她臉又發燙起來,惱著掙扎,要離開他的懷抱:“親也不行!”
謝珩瞧著懷里的堂妹發脾氣,他笑道:“別亂動,當心摔到。”
謝苓輕哼了一聲,不動了,任由謝珩將她放在床側。
她側過頭,佯裝生氣的不去看他。
謝珩俯身,捏住她的下頜,將那泛紅的臉輕輕掰正,語氣輕輕的:“堂妹,可以繼續嗎?”
謝苓眨了眨眼,望著他漆黑如深海的眸子,抬手拍開下頜的手。
“快一些,本宮還要歇……”
“嗚…”
息字還沒說出來,便盡數被堵了回去。
謝珩單手將外衫扯下,又取下她松散發髻上的玉簪,傾身將其桎梏在柔軟的綢被上,唇瓣覆上,撬開了牙關,貪婪的吮著那帶著荔枝甜的唇舌。
漫卷侵襲,掠奪攻占。
當兩人舌尖輕觸的那一刻,謝珩覺得內心的情感,好像窗外瓢潑的雨,匯聚成滾燙的海,從自己的心口奔流至四肢百骸。
他喜歡和她親近。
喜歡觸碰她的一切。
那種感覺太過美妙,讓他一度覺得有些眩暈。
可這還不夠,他還想再失控些。
他離開她紅潤泛著水光的唇,喘息著摸了摸她泛紅的臉頰,嗓音低啞,帶著勾人的誘哄。
“我可以,碰其他地方嗎?”
謝苓平穩了狂跳的心,聞言皺了皺眉。
想著可能是親親額頭,親親手指之類的,于是點了點頭。
這點要求還是可以的,她要用他,總要多給些甜頭的。
聽到她的回答,謝珩眸中笑意更濃,將她抱到床里側。
他翻身壓下,從額頭開始,一點點往下親。
謝苓覺得渾身又酥又癢,內心好像燃起了一團火,欲望無限蔓延在腦海。
她喘息漸濃,雙眸微闔,睫毛輕輕顫動著,往常姝麗的容色,此時更多了幾分嬌媚。
到鎖骨時,謝珩突然停了。
謝苓微微松了口氣,卻莫名泛起幾分惋惜。
她也不知道自己惋惜什么。
睜開眼,她壓著微亂的氣息,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淡平和。
“好了,該歇息了。”
聲線是平和了,可那嗓音卻帶著幾分綿軟沙啞的味道,格外勾人。
謝珩將她胸前的發絲撥到一旁,平日里沉冷的漆眸中,難得帶了幾分央求。
“可以…再繼續嗎?”
眸光瀲滟,配上那昳麗的面容,好像那勾魂攝魄的艷鬼。
鬼使神差的,她點了點頭。
謝珩俯身,唇瓣貼上鎖骨,親親舔咬。
一陣令人顫栗的酥麻自鎖骨蔓延,謝苓身子不可控的輕輕顫動,細白的頸微微后仰,口中溢出一聲輕/喘。
她羞赧的咬住唇瓣,不讓著惱人的聲音沖出唇齒。
謝珩又停了。
停頓了一會,看了眼面色緋紅的她,再次繼續。
可這次不再是唇,而變成了那修長、冷白,指腹虎口帶著薄繭的手。
一點點向下。
一點點深入。
處處點火,卻并不越界。
謝苓想拍開他作亂的手,就被一把抓住,按在了頭頂。
被碰到了某處,她輕顫一下,喘息著瞪他:“快停下,再這樣,你日后再別想進含章殿。”
“嗚…”
謝珩抬眼看她,鳳眸欲色難填,令人心驚。
他道:“堂妹,我并未越界。”
“你答應過,可以碰其他地方的。”
謝苓這才反應過來被他誆騙了。
她想罵他,卻被折磨的一點話都說不出。
心中的那點抗拒被研磨的絲毫不剩,她安慰自己,反正也挺…歡愉的。
就這一次,下次她絕對不給可乘之機。
窗外雨聲漸歇,枝葉搖曳沙沙,雨滴
滑落屋檐,發出悅耳的滴答聲。
不知過了多久,謝苓只覺得自已迷迷糊糊,渾身又軟又難受。
她輕輕哼著,雙手早已經下意識環住了他的頸。
謝珩一眨不眨,貪戀的看著她紅潤的臉,手指不知疲倦的,如同一條小蛇,隔著柔軟雪白的寢衣,纏繞觸碰。
謝苓的衣襟凌亂,露出半邊肩頭,昏黃的燭火照在瑩潤的肌膚上,她半闔著眼,琉璃色的杏眸有水霧盈盈蕩漾。
謝珩多日未碰她,本就是不知饜足的年紀。
若不是他速來克制,有足夠的耐心獵物步步引入欲望陷阱,不然早已將人拆吃入腹。
他并未著急在這片豐盈的沃土耕種播撒甘霖,而是猝不及防的,停了手。
翻涌的欲潮戛然而止,謝苓的意識漸漸回籠,她額頭沁著細汗,聲音軟軟的,帶著點啞。
“你…你……”
剛說了兩個字,謝珩的手又揉捏了一下她的腰。
她緊緊合上唇,生怕發出什么奇怪的聲音。
謝珩又不動作了。
她說不出的難受,強忍著怪異的感覺,提膝頂他。可這樣的動作,如何能讓習武多年的謝珩退開呢?
他不僅不退讓,還抬手按下了她的膝蓋。
端的是衣冠楚楚,眸色清明而柔和。
但那灼熱的手掌卻慢慢向上,握住了她的大腿。手指貼著腿根,像是有蛇在向上纏繞攀爬,她輕抖了下,伸手想拽開。
濃卷的睫毛顫顫,羞憤道:
“你別亂碰!”
出乎意料的,謝珩輕笑了聲,竟然聽話的松開了手。
謝苓一時有些愕然。
她難受的,下意識摩挲了一下腿,想疏解那惱人的春潮。
他沒有錯過她的神色和動作,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指尖纏了一縷,慢條斯理的繞著。
他掀眸看她,語氣緩慢,帶著引誘:“堂妹,真的…不要嗎?”
不等她說話,他又道:“該做的,早都做過了,何必要讓自己難受呢?”
“今日我不強迫,一切皆為緩解你的需要。”
“可好?”
謝苓聽完一陣羞惱。
“謝珩,你王八蛋!”
“你好生無恥。”
他故意誘導自己,故意點火,故意停手。
謝珩沒有否認,他佯裝失落,嘆道:“堂妹若不喜,我現在走就是了。”
卻并未動。
謝苓冷哼一聲,看透他裝模作樣的把戲。
她本想拒絕,可欲望這種東西,嘗過了,又戛然而止在一半,著實難受。
她并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也不把貞潔看得多重。
想著,索性扯了一把他的衣襟,將他的腰帶解開。
“這次算我失策。”
謝珩失笑,他解開她的衣,俯身壓下,握住她的腿放在肩頭。
幔帳高高掛起,燭臺上的火光搖曳,墻壁上映出二人交疊纏綿的影。
“嗚…”
嗚咽被封回唇齒,謝珩像是瘋了,在情潮中失控。
她無力的攀著他的肩,眼角有淚滴滑落,眸中水汽綿綿,嗓中溢出兩聲難捱的低泣。
迷蒙間,她睜眼看他,卻被那雙溫熱的手遮住了眼睛,嗓音下是忽然急促的喘息。
“別這樣看我,我怕我…控制不住。”
燭火燃燼,屋內陷入一片黑暗。
情潮席卷理智,雨滴聲聲入耳。
謝苓被突如其來的昏暗嚇了一跳,不由抓了一下他的背。
輕微的刺痛,讓青年氣息一亂。捉住她的手腕送到唇邊,吻了吻那柔軟指尖,又輕輕啃咬,帶來一片濡濕。
他喘息著,牢牢盯著她緋紅失神的臉,看著她沉溺入欲海的模樣,嗓音低啞:“娘娘,微臣服侍的可好?”
只聽她輕輕哼了聲,似乎早已無力回答。
他又道:“下次,還要嗎?”
懷中女子隨他起伏,嗓中溢出兩聲撩人的泣音。
“嗯…嗚……”
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唇角勾著,再次與她一同沉入欲海。
夜過了大半,情潮平息。
謝珩叫了水,替她清理了身子,自己也沐浴了一番,才又回到床榻之上。
他環著她的軟腰,嘆息一聲,吻了吻紅潤的唇瓣,只覺桃花香氣縈繞。
以前,他對某些朝臣沉溺房事不屑一顧,而如今,他卻食髓知味,難以饜足。
人心易變,亦或者說,他從來未真正了解過自己。
情愛之事,比他想象中要難以抗拒的多。
腦海中思緒不斷,他望著她,喃喃低語。
謝苓困得厲害,意識朦朧間,只聽他道:“阿苓,只要你想要,我都會給你。”
都會給?
包括皇位嗎?
她沒有問出口,眼皮打架,沉沉睡去。
謝珩望著她熟睡的臉,抬手撥開散落在額側的碎發,輕啄了下,摟著她緩緩入睡。
第126章 閑窗鎖晝玉闕深~
黑夜漸漸褪色,灰白侵染深藍,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花草濕漉漉的味道。
幔帳被掀開掛上銀鉤,鮮潤的空氣浸入床榻。
謝苓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覺腰間的手輕輕收走,她心里還記著自己的目的,強撐開困頓的眼。
視線一點點聚焦,謝珩正站在床側穿絳紗朝服,動作很輕。
她半坐起來,探出床側半個身子,抬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謝珩回過頭,目光清冷而柔和。
反握住她的手,順勢坐到她身側,目光劃過面前那紅潤的唇瓣,俯身輕啄了一下,嗓音低沉悅耳:“想要我做什么?”
他問得直白,倒叫她有幾分不好意思開口。
沉默了片刻,她道:“陳顯和的女兒陳漾,和我是朋友。”
“她做夢都想進軍營,可她父親不同意,所以我想想幫幫她。”
謝珩輕笑,意味深長:“我怎么不知道,堂妹什么時候變好心了?”
謝苓嗔了他一眼,說道:“你倒是了解我。”
“去歲金谷園的事你應該清楚。”
“我與她一同參沙盤賽,談話間偶然得知她母親被軟禁在家,因此她想偷偷入軍營,都有了軍功,好光明正大把母親接出來。”
謝珩似笑非笑看著她:“所以,你想親手培養一個女將軍為助力?”
謝苓點了點頭,一縷發絲自肩頭垂落,她抬手挽至耳后,回道:“沒錯,有利可圖,所以想幫忙。”
謝珩抬手撫順著她后背上綢緞般的烏發,含笑頷首:“我答應你。”
“至多三日,等我消息。”
謝苓心中松了口氣。
握住他的手腕,軟白的指尖一點點下滑,直到掌心相對。
手指插過指間縫隙,她望著他,眉眼彎彎,神色真摯,慢慢與那雙修長冷白的手,十指相扣。
“堂兄,你真好。”
謝珩眸色軟了軟。
他回握她的手,溫聲道:“我說過,只要你想要,我都會雙手奉上。”
謝苓雙頰爬上緋紅,她抿唇淺笑,唇邊有梨渦若隱若現。
四目相對,曖昧蔓延。
俄而,謝珩抽出手指,摸了摸她的發頂,又在額心落下一個吻:“好了,我該走了。”
謝苓輕輕嗯了聲,目送他離開。
頎長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珠簾外,聽到殿門被合上的輕響,她才緩緩收了笑,重新躺回床榻上。
跟謝珩說的話,七分假三分真,而那七分假,又是眾人皆知的事情。
她敢篤定,謝珩不會懷疑此事真偽。
等陳漾進了軍營,他就算察覺了什么,也為時已晚。
答應陳漪的事已經解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還要再等個合適的時機。
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寒山寺一事。
嗯…也不對。
她看了眼窗外朦朧的天際,打了個呵欠。
現在最要緊的事,是再睡個回籠覺。
都怪謝珩沒點節制,折騰到大半夜。
她抱著被子閉上眼,將半邊臉埋在軟枕上。枕頭、被衾上有殘余的雪松香縈繞,在鼻息間纏繞不休,仿佛他還環抱著她。
裹挾桎梏。
慢慢的,謝苓又睡著了。
*
睡了沒多久,謝苓更衣洗漱,用了點早膳,去皇后那問安。
問完安,她
回到含章殿處理宮務,順帶繼續等著長公主的回信。
清晨寧靜,橘紅色的晨曦流進支摘窗,在謝苓睫羽撒上點點金芒,又落在書案泛黃的文冊上。
窗外鳥雀呼啦啦樹梢房檐略過,各色的羽毛劃破霧氣,旋轉離去。
她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正要繼續提筆寫字,就看到內侍于元化小跑而來。
他年紀比崇明大些,模樣端正老實,是一開始就收服的。
于元化氣喘吁吁進來,跪地行禮后,左看右看確定那三個奸細不在,便小聲道:“娘娘,方才聽太極殿正殿的小東子說,陛下今兒沒上朝,臨時讓孫良玉傳旨,命余丞相、謝太傅、王太保等一品大臣主持,群臣共商朝事。”
謝苓皺眉,墨跡泅透紙張。
她扶袖將筆擱在筆架上,問道:“陛下還在正陽殿?”
于元化點頭:“回娘娘,是在正陽殿,說是要閉關,煉一個什么復…復……”
“復陽丹。”
正抓耳撓腮想名字,就聽到寧昭貴妃冷淡的聲音響起。
他偷偷看了眼書案前的主子,心說她怎么知道這丹藥的名字。
難不成……
想到了不該想的,他臉色一白,忙埋下頭,顫聲回答:“回娘娘,是叫復陽丹。”
謝苓像是沒注意到,語氣淡淡的:“叫人繼續盯緊了,尤其是正陽殿那邊。”
于元化恭敬稱是,退了出去。
謝苓坐在案前,指尖捻著紙張一角,微微出神。
夢里司馬佑不上朝,確實也是四月中旬前后。
那支叛軍勢如破竹,前秦、吐谷渾和柔然,又趁著大靖內亂,開始頻繁擾邊。
現下謝擇失蹤,朝中可用的武將少之又少,大部分都隨軍出征,派去了各州邊地。
谷梁老將軍,被委以重任,帶兵鎮壓叛軍。
朝中剩下的一些武將,要么年紀太大,要么身有殘疾,都不能再出征。
如此一來,前朝形式幾乎一邊倒——主戰派,被主和的文臣狠壓著,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司馬佑卻沉迷煉丹,甚至不久后就會勞民傷財,為那假天師修凌霄殿。
唯一有變化的,是孫良玉雖重新獲寵,卻沒有上輩子那般得勢。司馬佑疑心病重,恐怕很難再重用他了。
而方才于元化說的復陽丹,便是摧毀司馬佑身體的第一種丹藥。
這藥,太醫查不出任何問題。
表面升陽固本,實際會激起內火,服用時間長了,會得難以治療的熱癥,直到身子被掏空,成為一個暴躁的瘋子。
她要趁司馬佑徹底瘋之前,將手伸到前朝。
只是不知道這次,謝珩打算留司馬佑多久。
是一年,兩年…還是幾個月?
看著窗外斑駁的光影,她心一點點下沉。
或許,這輩子,謝珩的動作會更快。
對于她是皇帝的妃子這件事,他不會長時間容忍下去。
不出意外的話,這兩天,他就會像夢中一般,稱病卸職于府中修養,對這一切放任自流。
而后等徹底亂起來,便以清君側之名滅佞臣,奪大權,再剿叛軍,于民心所向之中,成…新帝。
紙張邊角被指甲戳破,她回過神來,扶平皺巴破損的角,重新提筆,沾墨書寫。
她不會讓這一切發生的。
*
月色蒼白而靜謐。
細碎的流沙鋪成銀河,斜鋪在深黑的天宇。
式乾殿的書房內,燈火通明。
司馬佑陰著臉坐在圈椅上,轉動著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心中又煩又氣。
他就不明白了,王皇后明明比他年紀還小些,怎得就如此古板?
不就是一天沒上朝,煉了煉丹,又沒耽誤朝事,為何非喋喋不休,像個八十老叟般迂腐。
什么國事為重,什么邊境正亂。
他又不是不知道,煉丹不也是為了固本培元,身子康健了才能處理這一堆折子。
不然靠那朝堂嗎一幫有賊心的佞臣,還是靠那些唯唯諾諾的草包?
越想越氣,文弱的臉上滿是陰鷙。
那扳指印著燈火,光華流轉。
桌上的折子堆得滿滿當當,僅有左邊一角,放著盅金絲燕窩羹。
旁邊一身藕粉夏衫,靜靜站著的,正是謝苓。
想起她的乖巧,司馬佑神色稍霽。
他招了招手,待謝苓走近,便一把拉近,示意其跪坐在旁側的支踵上。
謝苓跪坐在上邊,垂目斂容,乖順的伏在他膝頭。
司馬佑垂眼,撫弄著她的脊背和綢緞似的烏發,輕嘆一口氣道:
“若是皇后有你這么懂事就好了。”
謝苓心中警惕,她斟酌幾息,柔聲道:“陛下,臣妾出身低微,懂得不多,只想著能好好陪在您身邊。”
她頓了頓,仰頭看著司馬佑,眼神真摯:
“皇后娘娘出身士族,啟蒙便學的是六藝八雅,現在行的也是為國為民的大事,臣妾惶恐,自詡比不上分毫。”
聞言,司馬佑眼神一厲,那脊背的手如同烙鐵,停頓下來。
“朕夸你,你還敢反駁?還為那老古板說話。”
“誰給你的膽子?”
謝苓玉面驀然發白,她抿唇,恐慌之下就要跪地請罪。
司馬佑審視的目光,于她因懼怕而輕顫的肩膀劃過,臉上陰鷙忽然一掃而空。
他拉起謝苓,抱坐在腿上,笑道:“怎么膽子這般小?朕方才不過是逗你。”
謝苓呼出一口氣,側過身,大著膽子將下巴擱在他肩頭,嗔怪道:“陛下…日后不要這樣了,臣妾可禁不起嚇。”
司馬佑哈哈大笑,心情愉悅了不少。
他撫著她纖弱的肩頭,說道:“愛妃也不必妄自菲薄,皇后不過就是仗著王氏撐腰,才敢指手畫腳到朕頭上。”
“要朕說,愛妃比她,可要強得多。”
說著,他意味深長捏死她的下巴,語氣幽幽的:“愛妃,等朕處理了王氏,就封你做皇后,好不好?”
謝苓看到了他眼里的試探。
她瞪大眼睛,神色惶恐,還有幾分恰到好處的欣喜。
“陛…陛下……”
司馬佑眼底的懷疑消散,松開她的下頜,他笑道:“別害怕,只要你乖乖聽話,朕什么都能給你,后位不過是其中一件。”
這話,可太熟悉了。
謝珩也不止一次說過類似的話。
這些男人,都是這般花言巧語騙人的嗎?也太過自負了。
謝苓心中冷哼,面上卻故作感動。她垂下眼睫,聲線哽咽顫抖:“陛下…您對臣妾真好。”
她忍著惡心,抬頭環住他的頸,真摯表態:“臣妾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只要陛下開心,臣妾怎么樣都好。”
司馬佑心中熨帖不少。
他嗯了一聲,習慣性的摩挲著她的脊背。
抬眼瞥見柱子邊上戰戰兢兢的小太監,不耐煩道:“還不快來伺候?”
那小太監忙稱是,佝這身子輕步上前,將那燕窩羹試了毒,便端著跪到司馬佑腳下,雙手捧著奉上。
司馬佑拿起那白玉盅,捏著小勺攪合了一下,正準備喂給謝苓,就見小太監還沒眼色的跪在地上。
他怒從中來,抬腳踢到太監肩頭,罵道:“腌臜東西,還跪在這干什么?”
“等朕砍你的頭嗎?”
那太監被踢了個跟斗,又慌忙爬起來,劇烈顫抖著磕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司馬佑看著心煩,抬手就要把那一盅燕窩砸到太監頭上。
謝苓眉頭微蹙了下,猶豫了一瞬,抬手握住了司馬佑的手腕,柔聲細語:“陛下,您正煉仙丹呢,還是不要為這臟東西犯了忌諱。”
司馬佑一想也是。
煉丹期間不好見血。
他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一樣:“快滾,日后不得在朕面前礙眼。”
小太監忙磕頭謝恩。
“謝陛下,謝貴妃娘娘,奴才這就滾!”
磕完頭,他手腳并用爬起來,佝著腰退了下去。
謝苓看著小太監的背影,默默記住了他的樣貌。
司馬佑啊司馬佑,真是愚蠢至極。
他就是這樣把心腹,一點點驅逐殆盡的。
司馬佑不知道謝苓已經準備策反那小太監,正頗有興致的,喂懷中的貴妃用燕窩羹。
他一口,謝苓一口。
很快就見了底。
放下白玉盅,司馬佑看著一案的奏折,臉又陰了。
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道:“愛妃回去吧,朕看奏折。”
謝苓站起來,態度溫順恭敬:“陛下也莫要太傷神,早些歇息。”
司馬佑頷首:“知道了,回去吧。”
謝苓欠身行禮:“臣妾告退。”
式乾殿的檐上,掛著一圈紅通通的宮燈,像是獸眼一樣,在黑夜里飄搖閃爍。
雨后的空氣悶熱,微風白霧都是濕漉漉的味道,黏膩厚重的,叫謝苓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她站在巍峨的殿門外,拾級而下,回頭又看了眼燈火通明的書房。
轉回頭,她看著提燈迎來的雪柳,輕聲道:“回去吧。”
雪柳覺得主子的神色有些奇怪,再想細看,就發現對方已
經恢復了靜默。
她心中浮起擔憂,低聲吩咐內侍扶主子上了車輦,自己則跟在旁側,隨著隨侍的隊伍,回了含章殿。
把幾個奸細遣退后,謝苓回到寢殿內室,無力坐在椅子上,捂著唇揮手叫來雪柳。
“快,把唾盂拿來。”
雪柳正在剪燭線,回頭一看,只見主子臉色煞白,一只手捂著唇,一只手按在胃上,肩膀止不住發抖,心中頓時擔憂不已。
她小跑著去外間拿了唾盂,半蹲在地上,舉到主子跟前。
謝苓悶聲道:“退遠點。”
雪柳擔憂的緊,卻也不能抗命,只好把唾盂擱在桌面上,退了幾步。
謝苓再也忍不住,胃一陣緊縮,扶著唾盂,將那燕窩羹全部吐了出來。
眼角冒出淚花,吐完了,她才感覺舒服了些,喘息著接過雪柳端來的茶水,漱了口。
坐會椅子上,她用帕子沾了沾唇,深深吐出一口氣。
雪柳抖著唇站在一旁,聲音帶著哭腔:“娘娘…您,您不會是……”
第127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
聞言,謝苓微怔。
她知道雪柳未說完的話是什么——是不是懷孕了。
不可能懷孕的,去歲不止一次受寒,入宮后太醫按規問診時,說過她宮寒體弱,若想受孕,需得好生調理。
還未調理過,怎么可能這么容易就懷孕。
她抬眸看向雪柳,溫聲安撫道:“不會的,我只是覺得和司馬佑共用一盅燕窩,有點惡心。”
雪柳半蹲到主子身邊,眼中的擔憂并未減少,她擦了擦眼淚,低聲道:“主子,不如先找人來看看,若真…若真這么倒霉,那也好早做打算。”
謝苓沉默了片刻,覺得雪柳說得對,現下這種情形,不能有半點差池。
她點了點頭道:“也好,等夜再深些,你差人去御藥房請沈太醫過來。”
“他癡醉藥理,不到亥時不歇。”
雪柳應下,收拾好情緒,問道:“主子,沐浴歇息嗎?”
謝苓看了眼窗外的夜色,確實也無心再做旁的,于是頷首:“備水吧。”
*
夜漸深,雨聲愈密時,太醫院唯一亮著燈火的御藥房,飄起濃烈的藥香。
夕眠快步走到廊檐下,抖了抖油紙傘上的水珠,收好立到了一旁的木架子上。
檐角下的銅鈴被雨絲撞出清音,她輕輕叩響屋門。
“進。”
屋內傳來的嗓音,如春雨潤澤般柔和。
夕眠輕輕推開門,抬眼望去。
身形清瘦的青年,正站在沉香木藥柜前,素白手指正拈著不知名的藥材,天青廣袖隨動作滑落半截,那垂落的睫毛,在燭火里像棲著金粉的蝶。
顯然是在配藥。
夕眠怕驚擾到他,放輕了聲音道:“沈太醫,我家娘娘身子有些不適,勞煩您去看看。”
沈松青突然轉身,夕眠被他眼底驟然亮起的光驚得后退半步,卻見這位最年輕的太醫,提筆沾墨,在素箋上疾書:“當取川芎三錢,需以醴泉水煎煮”
夕眠:“……”
一驚一乍的,嚇她一跳。
果真是名不虛傳的藥癡。
又等了一會,沈青松終于擱下筆。
他有些迷茫的看向夕眠,問道:“你是?”
夕眠嘆了口氣,又重復了一遍來意:“我是寧昭貴妃宮里的人,娘娘身子不適,故而奴婢來請您。”
聽到寧昭貴妃幾個字,沈松青皺了皺眉。
他一向不喜參與宮中妃嬪間的爭斗,這寧昭貴妃他早有耳聞,是個心思深沉的。
今夜忽然暗中來請,也不知道在謀劃些什么。
但貴妃有請,他安能不從?
沒有作聲,他冷臉拿起旁側架子上的藥箱。
許是動作太大,腰間懸著的藥囊和玉環撞在案角,叮咚如碎玉,回應的聲線也冷得厲害:“勞煩姑娘帶路。”
夕眠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冷了臉,心里嘀咕了兩聲“怪人”,便垂眸恭敬:“請隨奴婢來。”
兩柄油紙傘于雨幕中慢行,不多時,便到了含章殿前。
夕眠將人帶到寢殿門口,叩門低聲道:“娘娘,沈太醫來了。”
謝苓正側躺在貴妃榻上看書,聞言道:“進來吧。”
門咯吱一聲被推開,只見有樣貌文弱的青衫太醫跨過門檻,低眉垂目行來。
他提著藥箱,掀袍跪地行禮,聲音潤潤的,像是春日里綿綿的雨。
“微臣見過貴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謝苓坐起身,目光落在他沾著雨露的發梢。
“沈太醫請起。”
她看向一旁的雪柳:“給太醫看座,然后去拿個干凈的帕子來。”
雪柳稱是,搬了個椅子擱在沈松青跟前,恭敬道:“沈太醫,您請坐。”
沈松青沒有坐,只把藥箱放在一旁貴妃榻邊的金絲楠小幾上,打開后拿出了一方軟帕。
“微臣就不坐了,請貴妃娘娘伸手。”
雪柳看了眼古板的沈太醫,無奈的前去拿帕子。
謝苓將小臂擱在小幾上,拉起了一點袖子。
沈松青目不斜視的,將帕子搭在那雪白的手腕上,沉默診脈。
少頃,他皺眉收回手。
“另一只。”
謝苓放下左手,又拿起右手。
沈松青的指尖輕輕搭在她手腕上,哪怕隔著帕子,也能感受到那股溫暖。
就像他的人一樣。
片刻后,沈松青收回手,站起來躬身道:“回稟貴妃娘娘,您脈弦而澀,熱淤在里,有宮寒之象,萬不能再思慮過重,且最好…少行房事。”
聽完這句話,謝苓放下心來。
還好沒懷孕。
她抬眸,正要說話,就看到他玉白耳廓爬上緋紅,頭埋得更低了。
沒忍住輕笑了一聲,她溫聲道:“勞煩沈太醫跑一趟了。”
“擦干頭發上的水珠再回去吧。”
聞言,雪柳將雪白的帕子遞了過去,見他遲遲不接,索性直接塞他手里。
沈松青本想拒絕,可那帕子已經被塞進手心 。
他只好輕聲道謝,胡亂將發梢的水珠擦了擦,遞還給旁邊鵝蛋臉的小宮女。
“貴妃娘娘,您若無其他吩咐,微臣先退下了。”
燈火搖曳,將他的眉眼映襯的更加溫柔。
謝苓本想放他回去,卻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她撐著下巴,眉眼含笑問:“沈太醫,你想當院使嗎?”
廊外驟起狂風,卷著雨珠撲進支摘窗。
沈松青臉色冷硬,他提起藥箱,語氣沉沉:“貴妃娘娘說笑,微臣還不覺得自己的醫術,足夠做一院之首。”
謝苓站起身,走到沈松青跟前,細白的指挑起他腰間懸著的藥囊,意味深長:“太醫院的川芎,可比得上終南山的野參實在?”
沈松青下頜緊繃,踉蹌后退兩步,躲開謝苓的動作。
他攥緊藥箱把手,忽見窗外晃動的芭蕉葉影,以及撲棱棱飛走的宿鳥。
喉嚨干澀,雙耳發鳴,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貴妃娘娘說什么,微臣聽不懂。”
謝苓沒有故弄玄虛,她回道:“你本姓宋,父親是先帝時的太醫院院判,曾參與現太后與先皇后的爭斗,將補氣血的人參換為活血化瘀的川穹,致使本就氣血兩虛的皇后咯血而亡。”
“現太后為滅口,派人刺殺你父親。”
“你父親命大,被你母親所救,遂三人隱居終南山。”
“誰知還是暴露了蹤跡,你闔家四口人,被太后殺死。”
說完,她掀起眼簾,神色平和:“沈太醫,你說本宮說的,對是不對?”
沈松青猛地抬頭,眼眶里血絲彌漫,那藥箱把手被捏的咯吱作響。
他咬著牙,壓低了嗓音:“寧昭貴妃,你到底想做什么?”
謝苓笑了笑,正色道:“我與那太后也有仇怨,可助你復仇。”
“只要你答應,欠我個人情。”
聽了這話,沈松青忽然松懈了下來,他冷笑一聲:“誰說我想報仇?”
“宋邈他落得那下場也是活該,我為何要報仇?”
謝苓默然片刻,琉璃色的杏眸中浮現出一抹憐惜。
“那你母親呢?就讓她這么白白喪命?”
“我記得,你還有個三歲的妹妹吧,也死在了那場劫難里。”
沈松青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一片清明。
“雖不知娘娘如何得知微臣家事。”
“但微臣家的事,微臣自有打算,用不著娘娘擔憂。”
“您若是想以此威脅,怕是會愿望落空。”
說著,他哀傷道:“就這么條爛命,死了正好能下去陪母親和妹妹。”
謝苓嘆了口氣,坐會榻邊,擺了擺手:“回去吧,等你哪天想通了,或者有什么需要,盡管來找本宮。”
“本宮不會用這秘密脅迫你,放心。”
沈松青看著眼前姿容秾艷的女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握著藥箱的手緊收,白皙的手背上,有青筋蔓延。
良久,他掀袍跪地叩首:“謝貴妃娘娘…仁善。”
說完,他站起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腰間的藥囊和白玉環,隨行而晃動。
清瘦的身影,很快被雨幕吞沒。
雪柳看著出神的主子,沒忍住問道:“娘娘,您怎么知道沈太醫的事?”
謝苓回過神,笑著回話:“說起來就有點復雜了,你可以認為,是我夢到過。”
雪柳驚訝,依舊不解:“夢?還有這么厲害的夢嗎?”
謝苓啞然失笑:“好啦,想那么多做什么。”
雪柳一時想不明白,也就懶得再多想。
想起沈太醫冷硬的跟石頭一樣,她不由道:“沈太醫真的會來找您嗎?”
謝苓篤定點頭:“他會的。”
夢里約莫六月前后,謝靈筠臉上起熱疹,沈松青看診,直言不諱說她亂用求子藥,激起內火,故而面熱生瘡。
謝靈筠當時未發作,不久后便以沈太醫企圖毒殺貴妃為由,要杖殺他。
這樁事,這輩子不會有偏差。
因為她一直派人盯著被禁足的謝靈筠,前些日子確定了對方開始尋求子藥。
似乎比夢里還要早。
估摸著是想以懷孕重新獲寵。
畢竟雖然禁足,但司馬佑可每隔幾天,就要去她那歇。
雪柳弄不明白這些,只是一味信任自己的主子。
聽了主子篤定的話,她放下心來,把這樁事拋之腦后了。
謝苓看了眼窗外的滂沱大雨,發覺時辰不早了。
她站起身說道:“歇息吧。”
……
翌日清晨。
朱瓦上浮光躍金,檐角銅鈴在暑氣里輕顫。日影碎金般撒在庭院青石板上,寢殿大門兩側的銅龜昂首吐出縷縷青煙。
謝苓剛去皇后那問完安回來,就見于元化腳步匆匆行來。
“娘娘,今兒早朝,大半朝臣請求陛下派使者向前秦和吐谷渾求和,謝珩謝大人在這種時候,忽然稱病卸職了!”
謝苓沾了沾墨,批閱著文冊,頭都不抬:“嗯,知道了,繼續盯緊。”
于元化愣住,結巴道:“娘娘,您…您……”
謝苓抬了一下眼,笑道:“你想問我為何不驚訝?”
于元化撓了撓頭,說了句“是”。
謝苓輕笑道:“不該擔憂的別瞎擔憂,做好你分內的事。”
于元化連聲稱是,不敢再亂想,躬身退了出去。
寫完最后一個字,她合上面前的文冊,看著窗外的海棠花,若有所思。
謝珩卸職后,恐怕不會真留在謝府“養病”,他大概率會去做些什么。
至于去哪,她暫時還猜不到。
眼下還是著重解決寒山寺一事。
想著,她對雪柳道:“把霞光叫來。”
霞光捧著新折的白玉蘭進來時,謝苓正好摸到書案底座的暗格。金絲楠木雕的蓮花紋在她指尖輕旋,機關開啟的微響被窗外驟然驚起的雀鳴掩蓋。
暗格里躺著的,正是那玉觀音的一角。
霞光將玉蘭花插進窗沿的瓷瓶,行禮道:“娘娘,奴婢在。”
謝苓捏著邊角鋒利的碎玉,抬眸道:“太后和皇后那邊,可有什么異常?”
霞光回道:“沒有異常。”
“太后每天都在小佛堂禮佛,也沒有見過其他人,或者收什么信。”
“皇后也是,還是老樣子。”
謝苓閉目沉思。
不對,很不對。
她去冷宮的事,并未避著人,按理說太后和皇后多少會有些動作——調查她,或者調查冷宮的廢妃。
可她們什么都沒做。
就如同玉籠庵的事一般,太過反常。
就像是故意等她上鉤。
思忖片刻,她用帕子把碎玉包好,擱在桌面上,淡聲吩咐:“去把這碎玉想辦法送到謝靈筠跟前,讓她知道這東西的來歷。”
既然她們想“引君入甕”,那她只好,將這灘水再攪渾些。
謝靈筠若知道太后送的東西有異,必定會給謝府傳信。
要知道,下毒讓皇帝絕嗣,可是誅九族的死罪。
屆時謝家主和謝珩,一定不會放過這個重創王、桓兩氏的機會。
等他們幾方碰上,自己就能渾水摸魚,暗中動作,關鍵時候出手。
所謂…黃雀在后。
霞光雖不知為何要主動暴露玉觀音碎角,但主子吩咐的,她都會認真去做。
將碎玉收進袖袋,她福身道:“奴婢會盡快去做,娘娘盡管放心。”
謝苓嗯了一聲,揮手讓她退下。
霞光走后,她靜坐在書案前的椅子上,垂眸沉思。
還不夠。
攪混水不夠。
前些日子她一直讓人盯緊了寒山寺和玉籠庵,還讓云臺城的人繼續搜羅有關這兩個地方的消息。
結果也是沒有異常,寒山寺的主持甚至還有閑情逸致,辦了一場“聽佛宴”。
沒有設任何阻礙和防范,只要是大靖信眾,都能去參加。
這般行事,倒像是故意給人留了空子去鉆。
她還算謹慎,沒有派人去探查。
不然恐怕會如了她們的意,暴露出來。
而且,這幾日細細想來,她總覺得寒山寺的藏寶閣,搜羅有“佛性”故事的物件,不止是遮掩太后行為那么簡單。
費盡心思,專門建藏寶閣,還拐賣婦女建淫/窩,到底是想做什么?
斂財是肯定的,并且這些錢的數目不會小。
至于這些錢財到底用來做什么……
謝苓雙目一沉。
她有個令人心驚的猜測,只不過還要證實。
叫來了小喜子,吩咐道:“給元綠遞話,讓她派人扮作富商,就說家中老父過壽,為表孝心,要請個有佛性的物件。”
“花多少銀子都行。”
第128章 白雨跳珠亂入船~
晨光初破時,建康城西市已浮起一層薄霧。北方客商在市口爭執,粗糲的并州口音撞碎在吳儂軟語里,像石子投入春水。
瓊衣坊的青布招子在濕潤的風里舒展,檐角銅鈴叮當,驚散了棲在梁間的燕子。
賬房先生捧著漆盒出來時,正撞見二當家元綠
立在階前。
十七歲的女郎穿著青碧色聯珠紋紗衣,素紗披帛松松挽在臂彎,腳上的雙纏枝牡丹繡鞋沾著露水泥漬,顯然是天未明就去碼頭看過新到的蜀錦了。
“昨日越州布商送來的貨單,第三頁數目不對。”
她轉身時,羅裙旋開半弧,發間青玉竹節簪映著朝霞,“蜀地今年蠶事早,市面上的絲價……”聲音忽而低下去,纖長手指劃過樺皮賬本,甲緣泛著淡淡墨痕。
“契約第三條寫著‘貨訖即兌’。”
她忽然開口,聲音清凌凌穿堂而過。
細白指尖點在泛黃的麻紙上,“上月廿七收的定錢,按律該扣三成。”
趙一祥來送信時,她正倚著櫸木柜臺撥弄鎏金算籌,給賬房先生交代事情。
發間那支竹簪不知何時斜了,漏下一縷鴉青鬢發,卻也無暇去理。
他摸了摸袖袋里的信,斯文俊秀的臉上掛上一抹笑,朝柜臺走去。
“掌柜的,可有什么時新的布料?”
元綠抬起頭,見到是多日不見的趙一祥,眨了眨眼后露出淺笑。
“新進了一批蜀錦,您隨我來。”
她給一旁的掌柜使了眼色,帶趙一祥上了二樓。
闔好屋門,她招呼趙一祥坐下,親手斟了一杯茶,笑盈盈道:“趙大哥怎么來了?”
趙一祥把袖袋里的信拿出來,推到元綠跟前,正色道:“主子來信了,讓你找個信得過的人扮成富商,以‘請佛物’為由,進寒山寺的藏寶閣,估量一下那些物件的價錢。”
元綠拆開信封,拿出了里面的信,一目十行看了,眉心微微蹙起。
俄而,她抬眼看著趙一祥道:“找人扮富商,恐怕有些難。”
“一來富商得保養得宜,不說別的,肌膚不能粗糙,尤其是那雙手,一定得細嫩。”
“可我身邊,目前還沒有這樣的人。”
聞言,趙一祥也皺起了眉頭,摸著下巴道:“言之有理。”
“可主子的事,也不能不辦啊。”
元綠揉了揉眉心,沒有做聲。
自打從謝府出來,為主子打理生意,她幾乎很少睡整覺。累會累,也樂在其中。
因為處理生意上的事,她算是有游刃有余,甚至把店鋪開擴到了周邊城鎮。
但今日這事,屬實是有些難辦了。
若時間再寬泛些,還能想辦法找,可三日內就要辦妥…實在太急了。
屋內祛暑的銅盆里,冰塊正往下滴水,珠簾后轉出添茶的小廝。
元綠的視線落在趙一祥身上,眸光驀然一亮。
“趙大哥,可否伸出手讓我看看?”
趙一祥的茶盞停在唇邊,碧螺春的霧氣爬上他驟然泛紅的面龐。
他結巴道:“好…好。”
將手放在黃花梨木桌上,他下意識抿緊了唇,耳廓一陣發熱。
元綠細細打量著他的手掌,又翻過去看手背,目光最終停留在他俊秀的臉上,唇邊笑容明艷。
“趙大哥,人選,我找到了。”
趙一祥匆忙收回手,局促的擱在膝頭,聞言愣了愣,隨即意識到元綠是想讓他去假扮富商。
他猶豫道:“雖說我現在不做粗活,手上皮膚好了些,可畢竟二月前都在謝府做車夫,恐怕不少人都記得我的臉。”
元綠眨了眨眼,笑得狡黠:“山人自有妙計,趙大哥聽我的就成。”
二樓軒窗半開,晨霧裹著江水腥氣漫進來,將元綠青碧色衣裙上銀線織就的竹葉,暈成朦朧的星光,晃了趙一祥的眼。
他呆呆點頭。
“咔嗒”
銅漏子忽然輕響,拉回神思。趙一祥低頭飲茶,碧螺春的香氣漫過舌尖。
元綠已抱著妝奩轉出屏風,烏木匣子里躺著各色胭脂等梳妝用的物件,甚至還有假胡須。
元綠拿了毛刷和脂粉,在他臉上輕掃勾畫,順便解釋了幾句。
“女子行商不易,我經常扮作男子談生意。”
“我幫你裝扮一番,看看情況,若是認不出原貌,咱們就不用額外找人了。”
趙一祥僵著脖頸任她擺布。
小半時辰后,元綠將東西收攏回烏木匣子,給趙一祥遞去一面銅鏡,笑著說道:
“趙大哥,我覺得富商的人選,非你莫屬。”
趙一祥看著銅鏡里留著山羊須,膚色白皙,一雙三角眼的精明男人,嘖嘖稱奇。
“沈娘子,這手藝堪比易容術了啊。”
元綠失笑:“那倒不至于。”
“好了,就這么定了,一會我給你拿套蜀錦成衣和配飾,你明日一早就上寒山寺吧。”
趙一祥點了點頭:“勞煩沈娘子了。”
……
寒山寺建寺二百余年,相傳第一任主持曾為大靖祖帝批命,是謂神機妙算。
因此這寺廟的香火,十分旺盛。
趙一祥身著錦衣華服,坐在檀木馬車內,自山路緩緩行去。
待至寺廟門口,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
他踩著矮凳,由小廝扶著下了馬車,那頭上金冠在朝陽的照射下,映射出細碎的光,惹得上山拜佛的路人頻頻側目。
此時山間煙嵐還未散盡,有些濕冷,趙一祥攏了攏深藍廣袖,抬眼望見三重歇山式殿閣自林間顯現,飛檐下懸著的青銅驚鳥鈴在晨風中輕顫,蕩開一圈圈含著檀香的聲紋。
不愧是建康第一寺,果真巍峨。
他收回視線,踏入寺廟。
先是去大雄寶殿拜了拜,然后捐了一百兩香油錢,隨后若無其事的在寺廟里閑轉,路過池塘時,還頗為豪氣的往里頭丟了碎銀子。
*
鐘聲裊裊,檐角銅鈴輕顫。
支遁主持立在伽藍殿前,見滿庭石榴花被昨日夜雨打落,零亂紅瓣黏在青磚上,倒似佛衣染了血斑。
他彎腰拾起一瓣,指腹觸到冰涼的露水,恍然想起昨日太后遣童子送來的檀木佛珠,還在藏經閣的沉香木匣里,等待“有緣人”將它買走。
晨課香尚未燃盡,不遠處的知客僧已引著三五葛衣士子穿廊而來,木屐聲清脆。
他捻著佛珠,目光自眾香客面上劃過,俄而搖了搖頭。
都是田舍郎。
窮也,窮也。
他抬步離開伽藍殿,準備回僧房歇息。
路過蓮花池時,有小沙彌疾步走來。
他俯身附耳,只聽小沙彌低聲道:“主持,有緣人來了。”
聞言,他頷首道:“那便引他過來吧。”
小沙彌雙手合十,領命而去。
*
不多時,趙一祥便聽到有路人夸贊藏寶閣里“佛物”的神異。
什么將死的父親病愈、得了癔癥的孩子找回神魂等等。
他知道這是寒山寺的人上鉤了。
又聽了一會,他上前攔住了那個中年男路人,拱手道:“敢問閣下,這佛物從何而來?”
“我父親即將過壽,也想買來以表孝心。”
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頗為好脾氣的指著不遠處的一座閣樓:“喏,那佛物就是藏寶閣里的。”
“不過……”
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了。
趙一祥有些無語,他從錢袋里摸出些碎銀子,塞到中年男人手心。
“還望閣下知無不言。”
中年男人掂了掂銀子,看起來還算滿意。
他打量著衣著華貴的趙一祥道:“不過啊,這佛物可不是花錢就能買到的。”
“要有緣才行。”
趙一祥有些驚訝,他道:“那我該如何確定有沒有緣分?”
中年男人道:“你去找支遁主持吧,他會告訴你的。”
趙一祥點頭道謝:“多謝閣下。”
他佯裝急不可耐,拉住了路過的僧人詢問,沒費什么工夫,就被順利帶到了支遁主持所在的禪房。
檐下銅鈴因風轉響,聲波蕩開時驚散了瓦當上飲雨的雀群。
趙一祥推開禪房木門,抬眼望去。
只見簡樸的屋內,有一慈眉善目的白
髯僧人盤坐蒲團之上,手中握著一串佛珠,緩緩撥動。
“趙施主。”
趙一祥雙手合十,躬身道:“支遁主持好。”
他走上前,主動跪坐在主持對面的蒲團上,面色誠摯的宛若一個真正的信徒。
“貿然打擾主持清修,是趙某人唐突。”
“但今日來,屬實是情況緊急,望主持能原諒一二。”
支遁主持笑得高深莫測:“阿彌陀佛,施主言重了。”
“您的事老僧已知曉,且不用著急。”
趙一祥面露震驚之色:“我還沒說,您就知道了。”
他嘆道:“不愧是得道高僧啊。”
支遁主持笑而不語,雙目半開半闔,皮肉皺巴的手指輕掐。
俄而,他睜開眼,笑看趙一祥:“施主,佛祖佑您。”
趙一祥聽懂了主持的話。
他心中冷笑,面上卻表現出喜不自勝,摸著山羊胡急切道:“主持,何時能請佛物?”
支遁主持站起身,聲音蒼老沙啞:“請施主隨老衲來。”
*
趙一祥被引到藏寶閣前,看著支遁主持拿出銅鑰匙,在鎖芯里扭了幾圈。
只聽“咔噠”一聲,銅鎖開了。
“這便是藏寶閣了。”
支遁主持合掌低語。
朱漆大門緩緩洞開,一縷朝陽正巧穿過鴟吻間的空隙,將大殿深處那尊檀溪寺丈六金像照得影影綽綽。
趙一祥心跳如雷,看著光線昏暗的藏寶閣,掌心一片黏膩濕潤。
踏過門檻,冰冷的空氣讓他不自覺打了個顫。
好陰冷的地方。
直到墻壁上的青銅蓮花油燈被依次點燃,昏黃的燭火和窗外的天光,讓他把藏寶閣看了個清明。
藏寶閣整面東墻被顧愷之的《維摩詰示疾圖》占滿,無數寶物被擺放在金絲楠木高架上。
有書畫,有佛珠,有觀音像,還有看起來十分普通的蒲團。
他跟在主持身后,自高架間穿梭,心中默默記下了這些東西的大致模樣。
轉了一圈后,主持停下腳步,長長垂至臉頰的白眉隨風飄動,笑得慈和:“施主,可尋到有緣之物?”
趙一祥還沒記清楚東西,但也不好多逗留,于是道:“說來慚愧,在下感覺不出,還望主持指點。”
支遁主持合掌道:“阿彌陀佛,施主請來。”
他帶著趙一祥穿過木架,最終停在一處木盒前。
“這里面的檀木佛珠乃是西域高僧心愛之物,能逢兇化吉,保信徒康健。”
“想必與您父親最有緣。”
趙一祥聽得連連點頭,小心翼翼打開木盒。
“……”
好嘛,就是個陳舊的破木珠子。
他合上木盒,轉身合掌而問:“敢問主持……在下該如何將他請回府?”
支遁主持摸了摸胡須,緩聲說了許多,譬如要焚香沐浴三日云云。
最后,他頗為愧疚的看著趙一祥道:“除了這些,施主還需捐些香油錢。”
看趙一祥有些驚訝,他解釋道:“這些香油錢,是用來救助流民的。”
“施主可以理解為,行善事,會讓佛祖賜下更多福澤。”
趙一祥心中哂笑,面上一派虔誠。
他道:“主持所言有理,那具體要捐多少?還望主持指點。”
支遁主持道:“捐多捐少都是善舉,趙施主隨意便好。”
趙一祥恍然大悟般的點了點頭。
二人最終一前一后出了藏寶閣。
……
翌日,晨光熹微。
含章殿的檐角最先觸到初夏的晨光,庭院里的青磚被夜露沁得發亮,石階縫里鉆出的蕨草頂著銀亮的水珠。
謝苓坐于案前,指尖捏著一張信紙。
那上面寫的,正是元綠對于藏寶閣里物件價值,以及寒山寺所有花銷的估算。
完全對不上。
那些所謂的佛物,大多不值錢,卻能賣得成千上萬兩。
那些多余出來的錢財,到底用作何處?
香案上錯金博山爐升起一線青煙,混著宮女用銀剪剖開的新蓮氣息。
清新的氣味讓她思緒更加清明。
如果沒猜錯,那些錢財…恐怕是用作豢養私兵,鑄鐵練器了。
王、桓所謀甚廣。
正思索,就見霞光匆匆行來。
她福身一禮,低聲道:“娘娘,成了。”
謝靈筠已經知道了玉觀音的事,剩下的,就看謝氏會有何動作了。
也不知道謝珩會如何做。
第129章 暗風吹雨滲玉骨~
建康城頭鉛云低垂,檐角的銅鈴在風中叮當亂響,含章殿門次第闔緊。雨是突然潑下來的,琉璃瓦當迸出萬千銀珠,將整座宮闕浸成一方洇透的墨硯。
值夜宮人提著羊角燈穿過回廊,燈影在暴雨中明明滅滅,恍若飄搖的流螢。
謝苓被雷聲驚醒時,滿帳鮫綃紗還在簌簌震顫。
方才她又夢到自己洞房之夜手刃謝珩,質問他為何心狠手辣到要對她的至親動手。
她喘息著攥著錦被坐起身,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鮮血淌滿雙手的溫熱觸感。
“娘娘!”綠綺忽然跌跌撞撞撲進寢殿,琉璃宮燈映得她臉色青白。
“崇明公公在殿外候著,說是…說是陛下在清思閣……”
帳外雨聲忽然變得真切,伴著雷聲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謝苓瞳孔微縮,飛速鎮定下來,赤足踩上織金毯,腕間金纏絲粉玉鐲撞出清響:“掌燈,喚崇明進來。”
崇明衣袍邊角沾濕了不少,額角還有個發青的腫塊,想是剛從清思閣跑來。
他伏在地上,聲音卻穩得反常:“兩刻前徐美人侍寢時,陛下突然口眼歪斜…現下挪到式乾殿了。”
謝苓的指甲掐進掌心。
五天前她將玉觀音的事透給謝靈筠,對方也確實如她所料將消息傳回了謝家。
可令她不安的是,謝崖和謝珩一點動作都沒有,安靜的和往常并無區別。
她給長公主遞了信,那邊的意思也是讓她稍安勿躁,暫且別出手。
哪知這一等,就等來這驚天噩耗。
她垂眸站在床側,蒼白的臉色印著昏黃的宮燈,睫毛投下一片黑沉的影。
徐氏是上月才進宮的吳郡閨秀,年方二八的江南美人。
按理說,司馬佑雖用了復陽丹,但量并不大,不應該馬上風。
她望著床角搖晃的鎏金鈴,忽然想起三日前太醫令來請平安脈時,曾說司馬佑近來突然又迷上了服食的五石散。
這東西雖會敗壞身子,可也不是什么烈性藥,能讓人短時間得急癥。
除非…里頭添了別的東西。
揉了揉眉心,她現在是真看不懂謝珩想做什么了。
“更衣。”
她轉身時雪白寢衣掃過崇明全肩頭,聲音沉靜冷漠:“皇后現下如何?”
崇明道:“皇后娘娘前兩日中了暑熱,今兒還病著,聽說了此事后…只說叫您全權處理。”
謝苓笑了一聲,語氣
聽不出喜怒:“讓太醫院所有當值太醫都去式乾殿候著,若是有人問起——”
雨幕中傳來遙遙更鼓,子時的梆子聲裂開雨簾,“就說陛下夢魘,要請太醫令施針。”
皇后是個圓滑的,找好借口躲了清閑,她就這么好運了,不管也得管。
皇帝馬上風不是什么光彩事,她身為協理六宮的貴妃,自然是要為皇家顏面著想的。
謝苓抻手讓宮人更衣,垂眸時看到綠綺半天系不好腰帶,手指在抖個不停。
她按住綠綺的手,銅鏡里映出她唇角一點輕笑:“慌什么?去把半月前賢妃送來的那匣老參帶上。”
綠綺愣愣抬頭,對上謝苓漠然的雙眸時,慌忙垂下腦袋,吶吶稱是。
*
轎輦行至半路時,前方突然亮起一串宮燈。謝苓掀開簾角,看見太后翟車上的孔雀藍流蘇在雨中泛著幽光。
兩隊儀仗在丈許外僵持住,雨聲里傳來女官微啞的嗓音:“夜深露重,太后娘娘體恤貴妃……”
謝苓唇邊泛起一股冷意。
太后恐怕是想做什么,為此阻止她去式乾殿。
“掌事女官僭越了。”
她沉冷聲音裹著雨氣遞過去:“陛下圣體違和,本宮奉皇后手諭侍疾。”
腕間的玉鐲碰在轎輦金欄上,當啷一聲脆響:“還是說,太后娘娘不顧陛下安危,偏要阻攔?”
前方驟然寂靜,只余雨水順著翟車寶頂匯成銀線。
謝苓閉目倚回軟墊,想起夢中,她也遇到過許多這樣令人身心俱疲、綿里藏針的僵局。
只不過那時候她不得不參與,且是被人壓制的那一方。不像現在,她多少有幾分權力在手,行事不用太過顧忌。
軟轎在雨中快行。
約莫一刻鐘,轎簾突然被風掀起,她望見式乾殿的飛檐刺破雨幕,檐下太醫們的青袍被燈籠映成血色。
沈松青站在最后頭,手中提著藥箱,垂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扶著綠綺的手下了轎,看了側后方的雪柳一眼,見對方意會,便若無其事朝檐下走去。
院使迎上來時,官帽下的白發都在滴水:“陛下痰厥昏迷,臣等正在施針。”
“只是,只是……”
說著,他擦了擦額頭的汗,顫聲道:“陛下一向抗拒在胸腹處扎針,臣們不敢妄自下針。”
謝苓緩步邊殿內走,抬手扶了扶鬢邊搖搖欲墜的玉釵,頷首道:“張院使不必慌張,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您盡管施救。”
院使得了首肯,才吁出一口氣,腳步匆匆進了式乾殿內室。
謝苓正準備進去,崇明不知何時走到了她側后方,低聲道:
“娘娘,徐美人還在偏殿……”
謝苓轉身時瞥見銅鶴燈臺后的暗影里,有絳紗袍一閃而過。
她忽然笑起來,掀眸盯著崇明:“崇明公公糊涂了,陛下龍體欠安,哪來的什么徐美人?”
崇明一愣,余光瞥見主子已經不見了,于是斟酌了片刻,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謝苓聲音不咸不淡:“誰說要殺她?”
“把人送回清思閣,好生看著,無召不得出。”
崇明悄悄抬頭看眼前的女子。
明明才十七八歲的年紀,為何能短短幾個月,就成長到這般地步?
主子真的…不會栽她手里嗎?
他躬身應了,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謝苓側頭看神色恍惚,唇瓣毫無血色的綠綺,出聲吩咐。
“帶人去清思閣好好搜查,看看有無異常,一定要看好徐美人,不能讓她出了岔子”頓了頓,她意有所指:“陛下這邊,不必擔心。”
綠綺恍然回神,看到了寧昭貴妃關切的神色,雙眸一時有些發熱。
她眨了眨眼,咽下心頭的擔憂,輕輕點了一下頭,快速看了眼內室后,躬身退了出去。
*
殿角銅漏滴落第三聲,謝苓緩步踏入內室,看清龍榻上那張青灰的臉。
司馬佑嘴角歪斜的紋路像一道未干的墨痕,以往那雙陰鷙的旁人惡心的眼睛,此刻正緊緊閉著。
一眾太醫圍在床側,施針的施針,灌藥的灌藥,皆是滿頭大汗。
謝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
雨聲突然變得綿密,她望著龍榻邊鎏金屏風上的山海圖,恍惚看見自己夢里上輩子入宮時的影子。
那時她還只是個出身低微的玉妃,皇帝身子不好,時常生病,每每這時候,她都要跪在丹墀下替王皇后和慧德貴妃侍疾。
司馬佑心情一不好,不是摔東西就是罰人,她身上深深淺淺落了一層又一層傷。
而現在的他,雖手握至高無上的權力,卻也和待宰的畜生無甚不同,生死難料。
一聲驚雷炸響,龍榻上突然傳來嗬嗬痰音,太醫令撲上去施針時,綠綺突然沖進來,鬢發散亂地附耳低語。
“娘娘,清思閣走水了,徐美人她……”綠綺的聲音被又一聲驚雷劈碎,謝苓轉頭望向窗外,東南角的天幕正泛著詭異的胭脂色。
她心底泛起深深的厭惡和無力感。
明明交代過叫她將人看好,為何還會走水?
想要質問,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
她閉了閉眼,擺了擺手:“將人好生葬了吧,剩下的等陛下醒來再說。”
綠綺眼圈紅紅的,神色很惶恐愧疚,她低低稱是,左右看了兩眼后,從懷中拿出個燒了一半的香丸。
她快速塞到謝苓手里,靠近她耳邊低聲懇求:“娘娘,陛下這人不壞的,只是因為過得太辛苦,才做了些錯事。”
說到最后,綠綺的聲音忍不住的哽咽:
“求您救救他。”
謝苓捏著掌心冰涼的、被熱化的黏膩不已的香丸,目光落在她被燒起了燎泡的虎口,并沒有答應。
司馬佑不壞?
她只想笑。
因為幼時受過白眼,受過欺凌,所以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力后,就開始對無辜之人下手?
這是什么爛道理。
綠綺見寧昭貴妃神色怪怪的,像是嘲諷,又像是漠然。
她顧不得那么多,清思閣那邊還有事要做,只好又請求了兩聲,行禮后急步離開了。
謝苓坐在那,玉鐲上光澤流轉,她的目光似落在司馬佑身上,又似落在別處。
現下計劃被謝珩打亂,司馬佑生死未卜,寒山寺那邊的事恐怕要重新計較。
她想了很久,著實想不通謝珩為什么要對司馬佑出手。
按理來說,現在王謝兩氏分庭抗禮,皇帝絕對不能出事,不然朝堂徹底亂起來,到時候的贏家是誰就不好說了。
更不用說王桓兩家聯手,謝氏很難全身而退。
玉觀音這么好的把柄送謝珩手里,他竟然就這么給破壞了。
好生令人費解。
外頭的雨勢愈發滂沱,龍榻上八幅冰綃帷幔吸飽了潮氣,沉沉垂在鎏金螭首帳鉤上。
龍涎香混著雨腥漫過九枝燈臺,燭淚順著青銅仙鶴脖頸蜿蜒而下,在青玉磚面凝成猩紅的痂。忽有電光劈開云幕,照在司馬佑逐漸恢復血色的面龐上。
院使和院首,還有若干老太醫忙活著,沈松青也沒什么事做,遂一直暗中觀察寧昭貴妃。
見她一直沉著臉坐在那,周圍宮人噤若寒蟬,心中猜測對方是擔心皇帝駕崩。
前些日子的對話歷歷在目,他連續幾天睡不好覺。
正胡思亂想,旁邊忙活的老太醫悄聲道:“陛下應該沒事了,沈太醫你比較閑,勞煩去給貴妃稟報。”
沈松青皺了皺眉,知道這是這群老狐貍不樂意擔責任,畢竟就他所看,皇帝恐怕沒那么容易好。
但他也沒拒絕。
老太醫見沈松青點頭,頓時松了口氣,想伸手拍他的肩膀。
卻沒想到對方清瘦的身子微微側開,躲開了他的動作。
老太醫臉一僵,甩了甩袖,不再搭理這個不識好歹的青年。
沈松青走到謝苓跟前,躬身道:“娘娘,陛下平穩了。”
謝苓嗯了一聲,目光掃過他俊秀的臉,捏了捏袖中指尖的香丸,交代道:“辛苦沈太醫好好照料陛下,本宮去清思閣看看。”
沈松青道:“微臣領命,娘娘慢走。”
*
“擺駕清思閣。”
她轉身時玉鐲嗑在椅背上,發出一聲輕響。
崇明不知何時回來了,躬身在殿門前:“火場污穢,娘娘金枝玉葉……”
謝苓睨著他,忽然掀唇笑了。
她俯身靠近崇明,崇明想要后退避開,被她一把按住肩膀。
盯著他的眼睛,聲音輕不可聞,帶著幾分譏誚:“不去清思閣,那去哪里?”
“去見你的主子嗎?”
崇明額頭出了一層細汗,他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謝苓直起身,將手伸出來。
“還不帶路?”
崇明趕忙抬起小臂,扶著她出了大殿,上了軟轎。
轎輦沖破雨幕,宮人提著的燈籠,在潮濕的黑暗中匯成一團朦朧的星光。
她掀開簾子,看到不遠處的清思閣一片黑煙裊裊,那價值不菲的琉璃瓦,恐怕早在火光中炸裂成千萬片。
放下簾子,她靠在軟墊上闔眸不語。
轎子走過御花園,穿過一條又一條甬道,一路行至永巷。
殘雨敲打著檐角生銹的銅鈴,最后一聲嗚咽消逝在墨色濃云里。
崇明的聲音響起:“娘娘,到了。”
謝苓掀開車簾,才發現此處是不久前才造訪過的永巷冷宮外。
她扶著崇明的小臂下了轎,側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身邊的宮人都悄無聲息的不見了。
估摸著又是被謝珩的人用什么手段弄走了。
她眼神越來越冷,咬著牙拿過崇明手中的傘,和另一名陌生宮人手中的燈。
“外面等著。”
說完,她一把推開冷宮殿門,借著微弱的燈光,朝里頭看去。
積雨云裂開縫隙,月光淌過琉璃影壁的龜裂處,她看見在墻根照見幾莖瑟瑟發抖的素馨花。
不遠處西偏殿的瑣窗支離破碎,茜紗殘片粘在雕著忍冬紋的欞條上,隨濕風起伏如垂死蝶翼。
里頭亮著不倫不類的明亮燭火。
她冷笑一聲,提著燈舉著傘,踏過滿地雜草,走到了亮燈的屋門前。
抬手重重推開。
謝珩坐在燈影里,指尖的玉扳指映著暮色,泛出鴉青色的光。他今日著了件絳紗袍,廣袖垂落處暗繡的夔紋隨呼吸起伏,像蟄伏在云中的獸。
謝苓打量著他,忽見他側過臉來,眉峰掠過雪刃般的寒意。
如同去歲中秋夜時,他那冷漠攝人的樣子。
殘雨砸在屋檐瓦片上,泥土草木的味道揮之不去。
謝珩把玩著的玉扳指邊緣,還沾著未干的血跡——那是一個時辰前,他親手處置謝苓安插在他身邊暗樁時留下的。
“臣竟不知,貴妃竟然如此痛恨我謝氏。”
他站起身,玉帶鉤撞破舊的木桌上,當啷一聲,讓謝苓心口一顫。
第130章 朝來寒雨晚來風~
雨水順著殘破的飛檐墜落,在青磚上砸出細密的銅錢印。
謝苓站在門口,雨水順著傘骨滑落,滴在門檻上,濺起細小的水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冷意,夾雜著陳舊木質的腐朽氣息。
她的目光與謝珩相接,燭火在他身后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修長而凌厲,仿佛一只隨時會撲出的兇獸。
“堂兄這話,倒讓我有些聽不懂了。”謝苓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她緩步走進屋內,傘尖的水珠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濕痕,“我將玉觀音這等把柄送到謝氏手上,堂兄不感謝就罷了,怎么還冷著臉詰問呢?”
謝珩的目光落在含笑卻冰冷的琉璃眸,神色似乎并未改變,依舊是一副矜貴疏冷的模樣。
他緩步走近,絳紗袍在燭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像是流動的血河。
謝苓不知為何突然就有點反胃,仿佛那布料變成了真的血,帶著濃烈的腥氣。
她皺了皺眉,卻并未躲避。
謝珩身量很高,燭火將他的影子扭曲成張牙舞爪的獸形,正攀附上謝苓藕荷色的裙裾上。
“感謝?詰問?”
這兩聲反問低沉而緩慢,尾音上揚,還帶著幾分冷嗤的味道。
她回望他沉冷的目光,袖下的指尖卻帶著不安的輕顫。
窗欞忽被夜風撞開,雨絲卷著殘花撲進來。
謝珩自持的冷漠也像是破開了窗,再也關不住。
他突然攥住謝苓的手腕,力道極大,幾乎要將她的腕骨捏碎。
謝苓吃痛,手中的宮燈落地,發出一聲輕響。屋內的光線即刻暗了幾分,帶著老舊沉悶的昏黃之色。
謝珩口中的話帶著幾分不可抑制的怒意:“你當真不知死活。”
“你以為將玉觀音的事故意透給謝靈筠,就能借謝氏的手對付王、桓兩氏,可你知不知道,王、桓若這時候倒了,受益的到底是誰?”
“等謝氏傾頹,你焉能獨善其身?”
謝苓明白他的意思。
無非是說王、桓若倒臺,士族間微妙的平衡便會被打破,謝氏就會成為立在高臺上的瓷器。皇室和其他虎視眈眈的二三流士族,會迅速結成同盟,將謝氏這個唯剩的百年大族推下高臺,瓦解破碎。
可這些關她什么事呢?她早就站在這個世家大族的對立面了。
更何況,此局也不是無解,若謀劃得當,謝氏定能將王、桓打壓,奪取更多權柄。
她不相信以謝珩的謀略,想不到、做不到這一點。
除非他還有別的謀劃。
謝苓被他扣住手腕,動彈不得,卻依舊仰著頭與他對視。她的目光清冷而倔強,仿佛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泉:“你覺得我在乎受益者是哪一方嗎?”
她頓了頓,揚起了唇角,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惡意:“我要的就是謝氏和王桓兩氏狗咬狗,兩敗俱傷。”
這話當然是假的。
她只是想知道謝珩在憤怒時,是否會露出一兩分端倪,好讓她猜到他到底在謀劃什么。
那咬牙切齒的話在耳邊回蕩,謝珩覺得她未免太過不顧大局,太過魯莽愚蠢。
但不知為何,他就想到了是誰將她變成如此極端的模樣——是他,是謝氏。
是他們一步步把她哄騙又強迫的推上懸崖。
他靜默的看著她諷刺的笑,心中閃過的那絲愧疚很快消散了。
縱使過去做錯過,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他分明允諾過她,甚至一次又一次剖白,告訴她會將皇后之位雙手奉上。
可她為什么偏偏就不信呢。
擾亂他的計劃都是小事。
他最憤怒的,是她為了對付世家,竟然不管不顧將自己至于危險境地。
謝珩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沾著血的玉扳指硌到她手腕,痛得謝苓皺了皺眉。
她不滿掙扎,只見對方漆眸一片沉寂,像是在醞釀新一輪風暴。
他低頭逼近她,幾乎與她鼻尖相觸,聲音幽冷危險:“謝苓,只此一次,若你再妄自行動,對我有所隱瞞……”
他看見她琉璃色的眸子里映著自己陰冷的臉,吐出一道輕緩的話:
“我就剮了你全家。”
呼吸拂過謝苓耳畔,聲音輕得像情人間私語。
她被逼得后退一步,背脊抵在門框上,冰涼濕潤的門框透過單薄的衣衫,傳來刺骨的寒意。
這句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插/入她的心間。
她知道謝珩說到做到,甚至就算自己好好聽話,他也會在未來某天為了權勢,將她闔家斬首。
就像那個夢。
他果真還是老樣子。
什么溫柔纏綿,什么愿意雙手奉上一切的諾言,不過是他掩飾自私無情、狼子野心的表演。
她與他對視,眼底沒有絲毫畏懼,反而帶著幾分譏諷:“隨便你做什么,我與你一樣薄情,你又不是不知。”
“還有…你以什么身份管束我?
謝氏下一任家主,毫無血緣的遠房堂兄,還是說……我的奸夫?”
聞言,謝珩也不氣惱,他直起身居高臨下看著她,聲音淡淡的:“自然是以阿郎的身份。”
阿郎。
從前朝開始,就是妻子對丈夫親昵的稱呼。
謝苓只想發笑。
“你惡不惡心?”
“罔顧人倫逼迫我暗通款曲就罷了,還自稱是我的夫郎?”
謝珩皺了皺眉,下頜緊繃,恨不得把那張一開一合的紅唇現在就堵上。
見他不反駁,謝苓知道激怒是不可能了。
她繞開他,自顧自坐到桌邊,問道:“這么晚叫我來冷宮,不會只是為了威脅我罷。”
“想說什么就快點,我還得去式乾殿侍疾。”
謝珩沒想到她這么快就恢復了平靜,甚至還有心情說正事。
他側身看她,聽到式乾殿的時候皺了皺眉,心中有幾分不悅,卻也沒發作。
坐到她對面,他道:“太后給宮妃送絕嗣物件這事,是我的疏漏,竟然這么多年都沒發現。”
“至于寒山寺藏寶閣和玉籠庵的問題,你應當已經查到端倪。”
想到之前順著定林寺順藤摸瓜查到的東西,謝珩眸中冷光閃動。
“他們靠逼良為娼和賣‘佛物’豢養私兵、鑄造兵器,試圖趁叛軍迭起時起兵謀反。”
“牽扯到的不止王桓及其麾下小世家,恐怕還有新晉寒門朝臣。”
“此事牽扯甚廣,變數猶未可知。”
窗外雨聲漸歇,雨珠落地的聲音滴滴答答的,在靜謐的黑夜中十分明顯。
謝苓看著他燈火下暖澤的臉,說道:“這些我都知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謝珩頓了頓,認真的看著她:“朝堂波詭云譎,皇宮只會是漩渦中心,你留在宮中,若出了事,我難免鞭長莫及。”
他摸了摸她的頭發,眸中是溫柔的光澤:
“阿苓,出宮吧,乖乖留在我身邊。”
“最多兩年,我便能讓你成為我的皇后。”
他想清楚了,為了防止她再以身犯險,再擾亂他的計劃,留在身邊是最好的做法。
謝苓撫開他的手道:“你覺得我入宮是為了皇后之位?”
謝珩皺眉,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謝苓卻不肯多說了,她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澀。
嘴上說愛,卻連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或者說,他知道,只是瞧不上,也不覺得一個女子能坐上那把龍椅。
沉默了一會,她道:“我不會離開皇宮的,你不必再多說。”
燭芯爆出火星,映得他眉眼如淬寒冰:“為什么?”
謝苓面無表情道:“沒有為什么,不愿就是不愿。”
謝珩不明白,她為何寧愿極大可能死在深宮,都不愿意留在他身邊,過什么都不用擔憂的清閑日子。
他抿著唇,沉了聲線:“月底前我會給你安排一場合理的‘死亡’。”
謝苓再一次被他的無恥與獨斷震驚。
她抬眸與他對視,臉上浮現出慍色:“謝珩,你真是虛偽至極,以情愛之名行強盜之事。
說白了你只是怕我壞你計劃。”
謝珩聞言,眸色驟然一暗,眼底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幾分壓抑的怒意:“謝苓,你當真以為我對你只是利用?你當真以為,我對你沒有半分情意?”
她的目光依舊冷冽,唇角卻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謝珩,你若真對我有情,又怎會一次次將我當作棋子,一次次強迫于我?”
話音未落天旋地轉,她被一把拽起來,攥著手腕抵在木桌上,身子被迫后仰。
謝珩的玉冠被她掙扎的手打落在地,頃刻間散開,墨發垂落纏住她指尖,像是纏繞的黑蛇。
他低頭靠近她,呼吸拂過她的唇畔,似乎在輕輕嘆息:“你總是這樣,將我的心意踐踏在腳下。”
說完,他低頭吻住了她的唇。
這個吻帶著幾分粗暴和占有,像是想要證明什么,他急切地吮吸,發狠地逼迫她回應。
謝苓咬破他的唇瓣,抬手想要推開他,卻被他扣得更緊。
她的背脊抵木桌邊緣,冰涼粗糙的觸感與他的體溫形成鮮明對比,讓她感到一陣眩暈。
二人唇齒間血腥味彌漫,很快又被他舔舐吞咽。
慢慢的,謝珩的吻變得溫柔。
摩挲輕碾,吮吸觸碰。
良久,他松開她的唇,低頭看著她,嗓音低啞:“罷了,你想待在宮里就先待著,只是寒山寺一事,不能再擅自行動。”
他終究還是選擇了讓步。
謝苓靠在他懷里喘息,聞言倒是有幾分驚訝。
她抬眸看他,選擇了順著臺階下,輕輕點頭。
謝珩感受到她難得的溫順,滿意低笑了下,攬著她坐到懷中,一只手像是撫摸貍奴那般,撫著她的脊背。
“陳漾不日便前往雍州,你要不要見她一面?”
谷梁老將軍此時正在雍州平叛,她倒是沒想到謝珩會把人放去那。
謝苓思索了片刻,搖頭道:“不必了,能爬到什么地步,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她身邊不留無用之人。
謝珩也沒說什么,過了一會,他放下謝苓,摸了摸她的發頂道:“回去吧。”
謝苓還想著司馬佑和徐美人的事,在他轉身的時候扯住了他的袖擺。
尤其是徐美人…那可是一條人命啊,就那么放火燒死了。
“堂兄,你為何選擇對司馬佑動手?還…殺了徐美人。”
謝珩垂眸看她,俄而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嘆息。
“此事與我無關,是太后做的。”
謝苓仰頭望著他,一時無言。
她可不信。
沒做不代表沒插手。
事實上謝苓確實沒猜錯,這件事是與謝珩無關,可他卻暗中故意向王、桓兩氏放出了皇帝疑似絕嗣的消息。
王桓一派頓時宛若驚弓之鳥,覺得或許是有敵對黨羽知曉了寒山寺的秘密,因此抱著寧可錯殺也不可放過的心態,想直接殺了司馬佑,讓這個秘密徹底封存。
等皇帝下葬,再偽造皇后懷孕,讓王氏的嬰孩混淆皇室血脈,徹底讓著王朝改名換姓。
至于為什么引導這件事,謝珩也是為了讓這些人漏出破綻,好方便他找到參與此事的世家和寒門朝臣,以及探查私造、私藏兵器的地方。
謝珩俯身將她垂落臉側的碎發撥到耳后,又緩緩下移,拇指按了按她豐潤的下唇:“司馬佑不會死,放心吧。”
太后也想不到,出身世家的徐美人,會連一個香丸都分成兩份用。導致她下的藥和五石散沒有起到讓司馬佑暴斃的效果。
謝苓沒有多問,她拍開他的手,嗯了一聲。
謝珩看著她疏冷的模樣,輕聲道:“阿苓,乖乖聽話,不然我說過的話,會一一兌現。”
謝苓只覺得他有病。
她瞥了他一眼,撫平了衣擺上的褶皺,拿起了傘,徑直出了屋門。
*
殘雨沿著鴟吻的弧度滴落,在青石板上碎成無數銀星。九重檐角挑起一彎新月,照得含章殿宛若九天仙宮。
謝苓回去后剛準備收拾一下歇息,就看到雪柳白著臉走來。
“怎么了這是?”
雪柳顫抖著唇瓣,好一會才說出話來,嗓音啞的不像話。
“娘娘,方才我去辦事,誰知被沈太醫攔住去路。”
“他,他說……上次的脈他越想越覺得有些奇怪,您或許是有身孕了,只是時間尚短,太淺了摸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