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但愿人長久 死生契闊,與子……
藺安之完全沒能想到, 甫一完成任務,不同于以往的世界,系統沒有留給他一刻處理后續的時間, 直接開啟了傳送。
鳥鳴山幽,檐角懸鈴。
面對陌生而又熟悉的景象,藺安之久久未能回過神。
這是修真界,是他最初生活的地方, 是——
正值怔愣之際, 耳尖一動, 捕捉到細微的衣袍摩挲的聲響。
藺安之無意識地抬眼,就見素色衣袂先于人影自, 那片濃重的翠色里出現。
那人拂開垂落在鴉青鬢發上的竹枝, 俊美面孔的輪廓有如霜雪精心雕琢而成, 眸光一如神情般淡漠, 此刻卻定定看著他。
“師尊。”
藺安之徹底失了神,立于原地,小聲而怯弱地喊了一聲。
他望著闕凌緩步而來,心中竟莫名生出些慌亂, 迫切需要有人出來解釋這一局面。
也正如每個世界的開頭一樣,系統不期而至。
聲線依舊平板,但細聽之下,能感受到一絲輕松:“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它說:“你的師尊就活生生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必再扮演任何人, 能以真正的自我擁抱他,表達你的愛意。關鍵是,我也終于能下班了。”
藺安之:“?”
你再說一遍,向誰表達愛意?
不待詭計多端的男同宿主再作辯解, 系統已然迫不及待:“回見,期待等你飛升上界后的下一次相見。”
藺安之:“???”
不是,社畜跑路都那么快的嗎?
他垂眸,抿唇,陷入沉思,方才升起的不舍轉眼就被無奈所取代,畢竟這并非永別,他們還能在上界再見。
而這時,闕凌也已經停在了面前。
兩人間隔一段距離,他冷淡的眉眼映著竹林婆娑的清影,親昵又疏離。
這才該是他們原本要呈現給彼此的模樣,一對正常關系的師徒。
諸如此類的道理,藺安之分明應該是知道的。
但他還是很難過。
浮生作夢,情真幻亦真,那些與自己行著親密之事的皮囊,究其內里本質,到底都避不開闕凌。
站定了,藺安之斂了神色,終是低了眉,乖順地重新喚了聲:“師尊。”
柔軟冰涼的指尖落到眼角,帶著冷冽的氣息,輕輕勾去了涌出的淚。
“怎么哭了?”
闕凌垂眼看向他,即便抹掉了水光,指腹仍停留在原處慢慢摩挲,像是一種安撫:“是誰又欺負你了,如果有,一定要同我說。”
“沒有人,”藺安之頓了頓,不敢抬起頭,聲音又小了下來,“只是,我很想你。”
山間的風聲驀然大了起來,闕凌似乎笑了下,但摻雜于其中,辨得不清晰。
藺安之也緊緊閉上了兩片唇瓣。
想說的話其實還有很多,到了嘴邊,卻一句都吐露不出來。
兩人沉默著,一道回了傍山而建的洞府。
路上,藺安之胡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到了地方,腦中最終停留在被系統綁定前的一連串畫面。
他原本也是個少年天才,生于世家,拜師劍尊,揚名于第一仙門凌霄峰,就是在能與天地溝通的悟道碑上也刻有名姓。
十八歲前,同門無不艷羨。
十八歲后,異象突顯。
包括藺安之自己在內的眾人才知道,他竟是千年難遇的先天純陰體質,與之雙修,可增修為,破境界,直上萬里青云。
之后的一段時間,藺安之都覺得極其丟臉。
在所有人的印象里,爐鼎就是卑賤的床笫褻玩之物,他心高氣傲,完全接受不了這樣的羞辱,于是將自己悶在了房中。
是闕凌帶他走出自我厭棄的泥淖,俯身抱住他,讓他握緊手中的劍,見到誰背地說他是爐鼎,直接殺了便是。
而最后,各宗圍攻凌霄峰,也是闕凌引來劫雷,以命換命,給了藺安之一條生路。
——他修為早及飛升水準,但身負心魔,強行渡劫便會身死道消。
想罷,藺安之先是確定了下時間線,知曉距離那日事變已過去了三年。
他不清楚小世界里發生的事情,闕凌那邊會不會也有記憶。
若是說沒有呢,闕凌又從來不問起為什么自己會死而復生,若是說有呢,這人對待他的態度又與往常別無二致。
藺安之不大懂,所以按照前者處理,各種旁敲側擊,直至能夠判斷出師尊基本上是好全了,這才放下了一半的心。
還有另一半,則是因為復活死人的確逆天而行,闕凌的修為跌了半個大境界。
雖說還是時人頂峰,然而通身經脈嚴重破損,無法再進階。
要修補,只有兩個法子。
其一,天材地寶。
其二,與爐鼎雙修。
想也不想,藺安之自是選了第一種,何況他還有仇要報。
當日攻上門的諸多大能,主要是被其中壽數將近的幾位鼓動而來,不過來多少死多少,直接導致修真界各方勢力大洗牌。
凌霄山依舊穩坐寶座,某些新生代弟子還未培養起來的門派卻是一時青黃不接,自云端跌落塵泥。
當著本宗弟子的面,忽視他們跟見鬼了一樣的驚恐眼神,藺安之提著劍施施然地出門了。
什么叫痛打落水狗,這就叫痛打落水狗!
他挨個叫門,務必要教整個修真界重新傳遍那個身段如竹,行事卻睚眥必報的劍尊弟子的聲名,理由一個比一個隨意。
御獸宗攤上的罪名是喊話聲音太大,嚇到他了;到了萬法樓,就變成了衣服穿得太丑,有礙市容。
一個被劍尖指著,讓把府庫中的天材地寶全都交出來的別派弟子咬著牙怒道:“藺安之,你別太過分了!你真以為,沒有人治得了你嗎?!”
藺安之想了想,恍然大悟而又滿是憐憫地搖搖頭:“沒有啊,你們都打不過我。”
那弟子的臉頓時一僵。
他說的還真沒錯,自那些大能死后,頂尖修士人丁零落,加起來都打不過藺安之的師尊,舉世聞名的劍道尊者闕凌。
而剩下的,藺安之自己就能解決。
心下一急,那弟子又面露厲色,陡然發了狠,于疾風驟雨般密集的劍式中悄無聲息地混入了淬毒的暗器。
只要被劃破皮膚表層,就是化神也要褪層皮。
不料,暗器方才脫手而出,頃刻就化作飛灰,他不可置信,低頭卻見胸口被凜然劍意全然貫穿。
藺安之也似有所覺,緩慢轉過頭。
梅枝疏影之中,雪衣墨發的師尊靜靜而立,不知來了多久,更不知看了多久。
剛捅完人,藺安之多少有點不大好意思,短促地喊了聲“師尊”,隨即垂下手,偷偷摸摸地試圖將劍藏在身后,如同一個干壞事被抓到的孩子。
走過去握住他的腕間,闕凌微微笑了起來,他溫和地注視著藺安之:“下手還是太輕了,如果是我,就會先抽出他渾身的筋骨打斷,再圍他續陽丹,吊著命的同時,剖出全部的血肉,最后留下一張空落落的皮囊,掛在萬法樓外殺雞儆猴。”
藺安之聽得心驚膽戰,他畢竟還是個正道修士,委婉道:“那倒也不至于吧?”
“可他想要殺你,”闕凌語調平靜且輕柔,明明沒什么,但能教人奇異地毛骨悚然起來,“想要傷害你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見他不語,又柔了唇邊細微的笑意:“開個玩笑罷了,我怎么會真的做出這樣的事呢?”
藺安之眼皮一跳:“”
說實話,不像演的。
劫掠了一圈,藺安之最后很是失望。
這些宗門中珍稀的靈藥有許多,可唯獨缺了最關鍵,也是最罕見的那一味。
這些日子,闕凌近乎如影隨形,似是他永遠也逃不開的影子,自然看得出來,向來尊師重道的徒弟有著怎樣的打算,卻沒有多言,任憑他繼續思索。
又一夜,屋內燭火如豆。
慎重思考過后,藺安之不得不提出了最后的辦法。
“師尊,”他咬著發顫的字音,小心翼翼地說道,話里掩不住期望,“如果再沒有其他的法子了,我是說如果!那我們,能雙修嗎?”
闕凌目光沉沉地看著他,眸色幽深。
藺安之自知這個問法純屬白日做夢,但沒放棄,拽著他的衣角小聲商量道:“真的不可以嗎?我是真的很抱歉。如果不是我,您根本不會重傷。”
半晌,闕凌才放下手中的劍法卷軸,冷淡道:“如果只是因為愧疚,你不需要彌補,這些事,我想做就做了,全憑本心。”
藺安之躊躇:“可是”
闕凌掃了他一眼:“你可以走了。”
藺安之低下頭,從榻上下來,忽然就哭了。
他渾身抖動得厲害,可見情緒爆發得突然且洶涌,他也是真的委屈,在小世界里口口聲聲愛自己的人,回到了原世界,就冷漠成這樣。
他知道這不能怨闕凌,這與對方無關,全是自己一廂情愿。
可是,可是……
胡亂抹了把臉,藺安之哽咽著懇求:“師尊,不要趕我走,不要丟下我,我只有你了,除了你身邊,我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見他這幅樣子,闕凌的呼吸緊了緊,心都揪在了一起,摟住小徒弟撫著后頸輕聲哄了好一陣,承諾不論如何都不會拋下他。
待藺安之的脊背不再顫抖,方才輕聲道:“你說錯了,是我離不開你。”
藺安之淚水漣漣地望他,面上疑惑得真切:“什么?”
“我的心魔,就是你。”闕凌平靜地說道。
他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里——大道虧損,于是生“愛”,也就是偏私,本該無情的劍尊,他的心早就偏向了唯一的徒弟。
“你還記得,你經歷的第一個世界,其中的那位藥宗太上長老顏霈嗎?”
聽師尊忽然提到了那些世界,藺安之怔了下:“記得。”
“他是一部分的我,也同我很像。”
在一定情形下被托孤,看顧著一個孩子長大,求而不得而又不敢讓他知道那份心思。
闕凌道:“我不能耽誤你的大道。”
大道。
藺安之沉默了一下,艱難開口:“如果是指傳承自您的無情道的話,其實一開始我就沒有好好學。”
他目光游移:“因為我統計了古往今來無情道劍修的畢業率,發現太低又太難,所以只是單純以劍御道,平時的修煉,也都是做做樣子糊弄您。”
語罷,又問:“可您不是修習的無情道嗎,怎會?”
闕凌也無聲了片刻:“的確如此,但我斬斷的是天下之情,蒼生之愛,并非私欲。”
兩人面面相覷。
闕凌又確認似地問道:“你真的是自愿的嗎?”
“我喜歡你,”藺安之流著眼淚,說著以前從不曾有膽量表明的心聲,他牽動著嘴角哀切地笑道,“為了你,我什么都會愿意做的。”
甚至是撿起過去最鄙夷的身份,成為最厭惡的那類人。
闕凌不語,許久,輕嘆一聲:“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了。”
“嗯。”
“你可想好了,那以后,你就哪也去不了了,”闕凌按著藺安之的頭,將他攬入懷中,下頷抵在肩上,語氣溫柔繾綣至極,低低道,“我是不會放你走的。”
他那用滿身的心血喂養出的徒弟,從始至終、同樣也是從今以后只屬于他的徒弟垂著睫,熒熒燭光映著半邊瑩白的臉,染上幾縷暖黃,還是原來的回答: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