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141章吐血
沈懷玉見此狀,頓了頓,慢慢地抽回了手。
他面上那些故作矯飾的引誘之態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淡淡的神色。
“何必尋此借口來搪塞,”他有些自嘲道,“大人嫌我臟?”
封澄一怔,搖頭道:“怎么會,你是好人。”
他出手替她解了圍,用自己的銀錢,是個好人。
聞言,沈懷玉好似聽到了什么好笑的東西,當即勾唇笑出聲來,封澄奇道:“你笑什么?”
沈懷玉笑夠了才道:“感覺被輕微地憐憫了一下,多謝,好久沒人說我是好人了。”
他起身來,輕薄的紗衣蹭在錦被上簌簌有聲,沈懷玉慢慢地貼近試探,最后將二人的距離把持在一個良好的、封澄不至于后退的范疇之內。
“給我留些痕跡吧?”他微笑道,“我都是你的人了,總不能叫我出門丟臉。”
封澄整個人都凌亂了:有痕跡才會出門丟臉吧?!
沈懷玉道:“我不墮了將軍清名聲呢,也不會到外面去亂喊,只是府中人心炎涼,見大人不碰我,日子別說多難過。”
封澄看著這張神似趙負雪的臉,一時之間竟啞口無言,半晌,才道:“我明日就送你自由身,府中人言與你無半文錢的關系,你說如何?”
沈懷玉沉默片刻,抬起眼時,重新換上了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同將軍實話說了罷,我是姜大人送來的。”
姜大人?
姜充?
封澄心頭一跳。
他慢慢道:“姜大人不放心將軍,只怕將軍年輕,一時走了岔道,亂了道心不說,傷人傷己就不劃算了。”
封澄感覺渾身的血都有些涼了,她吞了吞口水,強撐著道:“她多慮了。”
她明知這份情誼來得荒謬又驚天,公之于眾時保不齊要駭得舉世指摘,可即便心中時時提防著莫要露出馬腳,她卻從不覺得這是該怕的,封澄唯一忐忑的,唯有趙負雪得知此事的反應。
世俗只見,她不在乎,那趙負雪在乎么?親手養大的徒兒懷有這般不容見光的綺念,趙負雪是會覺得痛恨惡心,還是毫不在乎,或是震怒痛惜?
午夜夢回,千千萬萬,封澄離群索居,輾轉難眠間,有無數夢魘吞吃她的膽氣,驚得她猝然睜眼時連連冷汗。
喘著粗氣靜下來,再問心時,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她不敢賭。
賭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賭輸了卻是連賴在他身邊做徒兒的機緣也不再有,封澄無望,不得不做個膽怯之人。
“多不多慮,”沈懷玉微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還是要由大人說了算。”
這是明目張膽的試探,亦是長輩的警告。
與趙負雪相似的沈懷玉,想必是很難尋的。
把他安置于深不可入的宅院,來解脫她不可見光的相思之苦,像是姜充已盡的苦心。
封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傾身過去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麻木而陌生地響起:“咬在哪里。”
沈懷玉微微仰頭,露出了修長的頸:“大人先嘗嘗罷。”
仿佛天生這套動作便刻在靈魂深處似的,她擒住了沈懷玉的手腕,將人死死扣住,旋即低下頭去,又穩又狠地咬在了沈懷玉的頸側,這一咬相當之狠,沈懷玉當即吃痛地悶哼一聲,身體微抖,卻乖順地承受著。
一咬畢,封澄松口離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這樣夠你交差了嗎?”
平心而論,封澄是個十分好看的美人兒,笑時一番味道,冷臉又是一般模樣,沈懷玉看著她的雙目,只覺得心底好像被貓爪輕輕地撓了下似的,他垂眼看了看,不知為何改變了主意:“她肯信么。”
封澄沉默。
刻骨而飽經折磨的情思,絕無可能咬一口便算了——如若現在站在面前的是趙負雪,她幾乎想把他吞下去。
“衣服脫了,”她冷冷道,“胸口露出來。”
沈懷玉一怔,隨即唇角便不自覺地勾了勾,他乖順地露出皮肉,看見封澄烏黑的、毛茸茸的發頂埋下去,瞬間,胸口便傳來一陣劇烈的痛楚。
這一口之狠,絕對是見血了。
牙尖嘴利的丫頭。
沈懷玉摸了摸,有些又氣又笑:“你只會動牙咬么?”
連大人也不叫了,封澄懶得理他:“脖子再來給我咬幾口,差不多得了,少挑三揀四。”
封澄又像只磨牙的小獸般湊了過來,毛茸茸的呼吸打在脖頸,她下口不知輕重,比起情人間的糾纏,更像是在撕扯一塊生肉,瞧著她湊在頸旁琢磨下口的位置,沈懷玉氣笑了,他湊在封澄耳邊,道:“大人是真不懂憐香惜玉,很疼啊。”
這聲音捏得就像是來惡心她得,封澄翻了個白眼,剛要諷回去,卻陡覺身后有幾分寒氣。
封澄覺得奇怪——門窗緊閉,何來寒氣?
一轉身,她愣住了。
灰蒙蒙的窗后有人影走過,寒氣自他的影子而撲向了整片木制的門。
她忽然心頭便陡地一亂,當即便不管不顧地翻下榻來,一掌推開了門,失聲道:“師尊?!”
慘白的月光自來者身后傾瀉而來,映得他一身素白的繁復禮服越發地如霜雪般不染凡塵,墨發披在身后,露出了一張冷淡無比的、入世謫仙似的臉。
也是她魂牽夢縈的臉。
趙負雪臉色鐵青道:“封澄。”
他極少連名帶姓、擲地有聲地叫她的名字。
他帶著慶賀封澄歸京的賀禮,得知她今夜宿在將軍府,于是趁著夜色便趕了過來,若她睡下,便等明日再來。
可方行至寢室之前,屋中便傳來了兩道人聲。
封澄如夢初醒,當即臉色慘白。
沈懷玉不知為何也走了出來,他整理好了難以庇體的紗衣,神色上挑不出一點兒差錯地向趙負雪拜下,溫聲道:“見過尊者。”
封澄陡然又想起了沈懷玉那張臉,臉上更白了——這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被趙負雪看到的,她慌不擇路,大腦一片空白地挪了挪身子,蓋住了跪在地上的沈懷玉。
這是一張與趙負雪肖似的臉。
“我……”她不知如何和趙負雪解釋,一貫伶俐無比的口舌竟然如同泥胎似的僵在了里頭。
趙負雪看見她這番低頭又藏人的小動作,原本寒霜似的臉更加陰沉,偏偏此時此刻,沈懷玉站起了身,隨即趙負雪便注意,他露出了雪白的、一見便是飽受摧殘的頸與胸口。
“將軍,”他轉身溫情道,“夜間風寒,還請早些安寢。”
斑斑齒痕,血跡還是新鮮的,足以見方才的癡纏情態,趙負雪閉了閉眼睛,一時之間,喉中竟有些微甜。
封澄心驚肉跳:“……師尊。”
他太陽穴突突地跳,冷冷道:“你還有臉叫我師尊。”
封澄聞聲,渾身上下的血液仿佛凝固住了,剎那間如釋重負、如墜冰窟。
他知道了。
趙負雪只覺得理智與他未出現在心頭的怒火一道越燒越烈,他看見護著身后之人的封澄,說不清這是什么滋味,不能說是幾欲甩手離去的怒意,也不是對她如此行徑的痛楚,硬說的話,他只覺得這火燒得他心頭發恨。
他竟是恨的。
……可是在恨什么呢?
劍骨從身上取出,反咒已然控制不住,這神思一亂,他方才便隱隱制不住的寒氣陡然地沖破了他搖搖欲墜的通身經脈,封澄結結巴巴地走上前來,他聽不清她說的什么,只覺得喉嚨陡然一甜。
他一口血便吐了出來。
他恨,可他不知要恨誰,恨封澄?恨她身邊那個不堪入目的小白臉?恨她如此情形下還要護著他?
恨來恨去,趙負雪忽然就發覺,他心中所恨,只是封澄身邊那人竟不是他!
既然心中另許他人,為何反咒不解?為何只折磨他?為何還不肯放過他?!
封澄失聲道:“師尊!”
猩紅的血生生地將趙負雪的白衣染紅,封澄魂飛魄散地撲上去,一把接住了她,急得額頭上直冒熱汗:“沈懷玉,快去!去找醫修,去拍姜家的門,快去啊!”
男子的臉也是十分愕然,顯然是沒想到好端端一個人說吐血昏迷就吐血昏迷了,趙負雪頭腦昏昏沉沉,所見所聞皆像隔著一層透明的水
幕一樣分外不清晰,種種惘然之中,他只聽見了封澄叫那人的名字。
“……滾。”他只想那人離開。
封澄扶著他,臉色陡地慘白,手卻牢牢不肯放開,咬牙道:“等醫修來了,我能滾多遠就滾多遠,保管一點兒都不讓師尊看見,只是現在,哪怕師尊十分惡心也先忍一忍。”
沈懷玉也知眼前這情形是耽擱不得了,立即出了院門叫醒了姜充安置在此的護院修士,那修士聞言,不敢大意,立即御劍往姜府趕去,沈懷玉喘著氣回來道:“我沒靈力,怕誤了時辰,另派護院去了,將軍,先把人放在屋里安置。”
只覺得心頭酸痛,眼淚忍不住地就要往下掉,封澄強壓住喉嚨冷靜道:“再尋人去天機院,把年院長請來。”
她不敢見趙負雪了,可趙負雪當世大修,被她氣得口吐鮮血,身體何恙,是絕對不能耽誤的。
第142章 第142章番外be預警假如……
沒喝合巹酒的結局,雙死預警,be預警
新年過后,封澄與趙負雪皆開始了忙碌,數不盡的積壓瑣事忙得封澄兩眼一抹黑,趙負雪亦是如此,于是二人忙上加忙,竟然一連七八天都沒見上面。
是夜,封澄就近宿在了天機衛值班房,夜色沉沉,屋中只有幾個苦大仇深的加班人嚓嚓的批閱聲,桌上燭火一抖一抖,轉眼已過了三更,幾人也打起了哈欠,封澄道:“既然困了,就先去歇吧。”
幾人如蒙大赦地站起身來,一人道:“封將軍不回去么?下一班的人也該來了。”
封澄打了個哈欠,搖搖頭,繼續伏案下去:“估計家里也沒人呢,回去做什么。快去吧,再不走都留下陪我加班。”
屋中點著醒神香,更漏一聲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封澄眼皮越來越沉,慢慢地,臉搭在書案上,竟這么睡著了。
再睜眼時,眼中卻不是天機衛熟悉的值班房,而是一間溫暖的、寬大的、卻密不透風的屋子。
“哈?”她一骨碌坐了起來,兩眼瞪得比銅鈴還大,“什么時辰了?”
可卻沒有任何人回應她,封澄只當是什么人見她睡了,給她挪到屋子里安置,方要從榻上下來,便覺渾身上下酸軟得非比尋常,她把衣服向上一拉,登時變了臉色。
……沒幾塊能看的皮了。
不光如此,連不可言說的隱秘之處也隱隱酸麻。
她總算覺得這地方不對了。
是鬼,還是魔?如此幻象,是要伸冤,還是要行兇?能成幻境的魔物絕非尋常東西,封澄大腦飛速運轉,沉吟片刻,久違地咬開了指尖。
天機衛的加班怨氣著實深重。
興許是幻象的緣故,她的靈力少得可憐,但一把匕首也夠應付大多數魔物了。
門口忽然一動,吱呀一聲,封澄精神一振,抬起頭看見來者,卻有些愣住了:“你?”
來者竟是趙負雪。
為什么幻象里會有趙負雪?他也被扯進這樁案子里了么?
他憔悴許多,如平素那般穿一身雪白的大氅,皮膚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連平素顏色最鮮明的眼睛也有些暗色,在聽見封澄出聲后,他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她的臉上,慢慢道:“……是我。”
封澄頓了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陡然下巴一輕,趙負雪輕輕地抬起了她的臉,隨即俯身,毫不猶豫地吻了下去,封澄幾乎被他突然這一下鬧得窒息,呼吸困難地錘他:“松,松手……喘口氣。”
錘了幾下,封澄的手卻不動了。
趙負雪在發抖。
他抖得十分劇烈,凍僵的人般,連落在她肩上的潮濕都是冰冷的。
為什么?
封澄垂了垂眼睛,這才看見她扣在腳踝上的東西。
剎那間,封澄便搞清了靈力微弱的原因——始作俑者在這里。
趙負雪半合著眼睛,加深了這個吻。
自封澄砸了合巹酒揚長而去后,他便如同從前的預想般,把人關進了趙府之中。
封澄很信任他,于是這信任崩塌之時也格外地慘烈。
自他做出這種事,封澄便再也沒說過一句話了。
交纏之時,最坦誠、最空白的時刻,她仰著頭,喉嚨不由自主地溢出幾線歡愉之聲,隨即趴在他的肩上喘息,溫熱和冰冷的皮肉親密無間地貼。
好像一對有裂痕的璧人,身體貼近了,心也會近一些。
可溫情不過片刻,他便會被毫不猶豫地推開,或是被撕下一塊皮肉來。
封澄該恨他。
本該是情人之間最親密的事情,二人每每做過,卻都是狼狽收場,兩人心如死灰,一人傷痕累累。
“……你今天,”他聲音啞得不可思議,“很暖和。”
封澄睜大了眼睛,半晌,圓圓的眼睛又難以置信地瞇了起來,她喃喃心道:“我之前不暖和嗎?”
趙負雪捧起她的手,冰涼的唇貼上去吻了吻,又道:“怎么這么乖。”
他許久未見過這樣的封澄了,她初初被囚于此地時暴怒無比,幾乎要掀翻了屋頂,后面逐漸地不再掙扎,可看向他的目光卻一日賽過一日地冰冷。
這雙眼睛中的情意一點一點地消弭,趙負雪清楚地感知到了這份流逝。
很快,她最后一點顧念的舊情也將消失殆盡。
他很樂于見到那時自己的結局。
可此時的封澄卻不一樣了,她的眼中好像住了兩顆溫暖的燦陽,目光中的專注與不自覺的笑意是完全作不得假的,滿滿的,幾乎要滿溢出來。
很愛。
封澄乖乖地仰著臉,由著他親,一吻畢,她追過去啄了一下,才松開趙負雪的后頸,趙負雪的吻向下而去,目光灼灼:“可以嗎?”
不可以,身體還是很酸的,封澄果斷地搖了搖頭:“太累了,等出了幻境再說吧……你怎么在這里?也被同事加班的怨氣卷進來了嗎?”
聞言,趙負雪似是微微一怔。
“是,”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暗了暗。片刻,很好說話地松開了封澄,“……何時休沐?”
封澄嘆了口氣,仰面摔進綿軟的榻上,隨后拍了拍身邊,示意趙負雪也躺下:“估計要等上元后——原本想著大戰之后,凡事只管甩手,現在卻是半點不清閑,連躲懶都沒處去。”
趙負雪不動聲色道:“的確辛苦。”
興許是有趙負雪這個自走安神香在身邊,封澄又有些困了,她打了個呵欠,轉頭鉆進了他懷中,笑道:“既知道我辛苦,關起門來便不要穿這么多了,該瞧的早瞧過了,趙公子還在這兒防君子吶。”
聞言,趙負雪有些失笑,他的手有些僵硬地探過去,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封澄的后背。
封澄一動不動,好似他本來就應該這樣似的。
他本該這樣幸福的嗎?
“持劫那邊,”她困得雙眼皮打架,“尸骨已經送來……師兄弟一場,你要不要去祭拜一下。”
持劫死了。
趙負雪垂著眼睛,忽覺連日間堵在心口的巨石也輕飄飄地落下了。
“好,”他道,“我會去的。”
“莊兒被老頭喊家長了……這個也是你去,總之你也熟了,老頭不敢訓你。”
她當年被喊家長,叫的也是趙負雪。
而趙負雪卻不由自主地想——莊兒是誰?
幾乎剎那間,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更多的卻是不敢置信。
……他們的孩子嗎?
不,應當不是,或許是收留的孤童,或許是封澄的徒兒。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好。”
封澄又埋在他胸口,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亂七八糟的話,毛茸茸的發頂壓在他胸口上,只悶得他快要窒息。
他本可以這樣幸福的,趙負雪有些茫然地想。
“你今天有點奇怪,”她困倦道,“說一些怪話……又把事情憋著不說嗎……”
封澄的確是累了,連在幻境中都困得迅疾無比,話說一半便睡死了過去,他輕輕擁著封澄,感受著她的呼吸逐漸地變得平穩而和緩。
好像擁著一場美夢一樣,叫他臨死之際分明地知曉,在同一時刻,有另一個趙負雪圓滿至此。
睜眼,直至天亮。
熹微透光床帳的剎那,封澄動了。
趙負雪分明地感覺到了幾乎凝出實質的殺意,卻巋然不動,只若有所失地看著封澄一醒來便掙脫開的距離,她目光冷冷地看著他:“滾。”
他卻微微笑了。
“阿澄,”他道,“見素和長生,都帶來了。”
封澄臉色變了變,冷道:“嫌臟,不用。”
他聞言,勾唇笑笑,卻分外地篤定:“你會帶走它們的。”
此言一出,封澄好像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一般,她哈地冷笑:“再說最后一次,解開窮道鎖,放我離開。”
這的確是最后一次了。
趙負雪微微合上了眼睛。
“答復一如從前……
我絕不放你離開。”
聞言,封澄臉色微寒,她閉了閉眼睛,終于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剎那間,她的手上憑空多了一把匕首——窮道鎖沒能困住她的靈力。
靈器之主死去的瞬間,靈流潰散,鎖在她腳踝上的窮道鎖迸裂成三環,洶涌澎湃的靈力重新回到了封澄干涸的靈脈之中,而她垂眸看向榻上,目光無悲無喜。
“我會去陪你的,”她俯身過去,輕輕地托起了趙負雪的身體,終于再一次地,將臉埋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一絲掙扎也沒有,沉靜如同睡眠。
趙負雪很久沒有這樣平靜的睡過去了。
“很快。”她喃喃道。
兩把劍被她佩在了腰間,她抱著已經沒有生息的趙負雪,從容地走出了新房的大門。
風沙沙而起,血色的衣袍與雪色大氅纏在一處,似是再也無從分開。
***
一夢驚醒,封澄茫然地抬起頭,一片雪白的衣角驚起了她的視線,抬眼一看,只見趙負雪單手托腮,坐在書案對面,眼底含著笑意,不知看了多久了。
她嚇了一跳,起來道:“你什么時候來的?”
趙負雪微笑道:“剛來,見你睡著,不打擾。”
封澄默了默,剛要提及夢中之事,趙負雪便沖她露了個顛倒眾生般的笑:“醒了,回家吧。”
封澄當即色迷心竅,什么都拋到了腦后,魂飛魄散地跳上了趙負雪的后背,他笑笑,道:“走了。”
再向前去,正是熹微。
第143章 第143章敗退
吐血昏迷后,趙負雪仿佛一只被扎得千瘡百孔的口袋般,靈氣銳利又分明地從他經脈中扎出來,又狠又瘋狂地席卷了整座宅院,身無靈力的沈懷玉當即一聲不吭地軟倒在了地上,以至于沖進來的家丁護衛手忙腳亂,不知是該迎著徹骨的寒流沖到趙負雪身前去,還是該速速把無關此事的人拖出此地。
而這些封澄都一無所知。
趙負雪的靈力首當其沖地便刺向了她,若非她靈力與趙負雪相克,早已不知被刺穿了千百回。趙年一進院中,當即臉色一沉:“醫修呢?”
侍從小聲道:“尊者靈力暴行,醫修不敢上前。”
暴行?為什么方才出關,本該是靈力最穩定的時候,突然便靈力暴走了?
趙年一見封澄,心中便有了七八成篤定,當即臉色便更加難看,她深吸一口氣,強壓著怒火起陣:“醫修隨我前去。”
她本是當世首屈一指的陣修,于封鎖靈力一舉,世上少有人能望其項背,當即眾人便從這窒息的靈流中的解脫了出來,醫修急匆匆上前去,將封澄向外格去:“封姑娘,還請離遠些。”
封澄茫然地站了起來,忽然,耳邊傳來一道冷聲。
“尊者醒后,再行喚你。”
她心中之怒不知是因何而起——在封澄身上出事,于趙負雪而言,已經不是一次兩次。
趙家之主,天機之首,世上多少人的生死在他的一念之中,而趙負雪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因私情而脫軌貿行,視己為何物?視人為何物?
視天機大道又為何物!?
又視周尋芳窮盡一生的心血為何物?!
趙年頭也不回道:“回府!”
***
封澄心急如焚地在趙府門前等了兩日,第二日后,終于等到了趙年送來的消息。
“尊者醒了。”
她狠狠的松了一口氣,又忍不住開口問使者:“我能進去看看他嗎?”
見使者面露猶疑之策,她又補充道:“不必為我通傳,我遙遙地看他一眼。”
聞言,使者嘆了一口氣:“并非是小的不去上報,而是年院長已下了死令,姑娘不得去見尊者了。”
她僵在了原地。
使者小心翼翼地補充:“……也是尊者的意思。”
封澄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她聽見一道格外干澀陌生的聲音。
“他不愿見我了么?”
使者歉疚道:“興許是病榻纏綿,不便出面,尊者從前也不見人的。”
從前。
她從前見他,連通傳都不用,于是便忘了,以趙負雪此人秉性,若不想見人,是決計見不到的。
封澄垂下了眼睛。
“我知道了,”她道,“代我問安。”
她好像憑空吞了一口方方出土的巖漿,入喉滾燙,炙燒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可沉沉地燙到心底時,只覺一路漸沉,已如頑石。
趙負雪不愿見她了。
搖搖晃晃地,她不知道能去哪里,就連險些被馬車撞到也恍惚,驚魂未定的車夫在身后罵罵咧咧,車簾一挑,露出了一張覆著半面的臉。
車夫討好道:“遲太師,有個不長眼的瘋狗沖撞了您的車駕,還是照著舊日那樣,把她抓來——”
話音未落,車夫的喉嚨忽然涌出一股血。
車內美人覆著半張面,饒有興致地挑起了一根手指。
他微微一笑,那車夫的雙眼便陡然一空,一旁的暗衛皆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他已經只剩軀殼了。
遲太師臉龐紅潤了些許,很滿意道:“去菱花巷,把那小東西處理干凈。”
難為他捏了這樣一張臉出來。
沈懷玉這張微賤得不可思議的牌,炸了個滿堂喝彩。
“師兄啊,”他微笑著看著趙府牌匾,“只是個開始,便敗退至此了嗎?”
**
軍令如山,三日休憩已過,集結之時,卻少一個封澄遍尋不到,姜逢一個胖大漢子急得快要哭出來,見路過的姜徵,便如同見了救星一般,一把抓住人道:“少主,您見著小封了嗎?”
姜徵微微意外:“你是她上司,你不知道?”
姜逢唉聲嘆氣:“宮宴結束就沒見著人吶!連咱們的私宴都沒出席,我實在無法了……再不歸隊,便是逃兵了。”
他心頭對這毛丫頭的不屑早已下去許多,終于不甘不愿地承認,無論是帶兵打仗還是脾氣性子,封澄都極對他胃口,刨去那盆牛糞不談,著實是個可造之才,不可能如同那群少爺兵似的,說逃就逃了。
姜徵沉吟片刻,安撫道:“你稍后片刻,我去尋人。”
姜逢焦急無比地點了點頭。
一進鳴霄室,姜徵便聞見了一股濃郁的酒氣,當即狠狠的皺了皺眉,院中一少年聞聲,忙抬起頭來,不知為何有些慌張:“姜少主!您快來,她喝太多了。”
姜徵一見何守悟,便覺得有什么微妙之處的不對,眼前也無計細想,她忙上去兩步,果然見到了在花樹下醉成一灘爛泥的封澄,她見狀,氣得牙一咬,當即俯身過去,把桌上殘茶潑了她一臉:“今日集結,你卻在此處喝了個爛醉!”
幾個人湊到一處時,也不是沒有過飲酒的時候,可三人之中,封澄是最不愛這口東西的,無論貴賤到她口中也只能得到馬尿的統一評價。封澄被這一潑,潑得醒了些,醉眼迷蒙地見到姜徵,咧嘴一笑;“你也來啦?你/娘叫你來的?”
什么你/娘,姜徵太陽穴突突直跳,一把將人薅了起來,不容掙扎地架在了肩上,咬牙:“你給我等著請客。”
說著,她把人一路拖行,徑自拖出了鳴霄室,徒留何守悟在原地張了張嘴,半晌,盯著二人背影,不甘地捏緊了拳。
方才,封澄爛醉如泥,連護體的靈力都時靈時不靈,只要他撕開二人衣物滾到一處,無論封澄酒醒后記不記得,他至少能宣揚出去,叫封澄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他。
以他的手段,不信搞不到一個登堂入室的身份。
就差一點。
他陰狠地看向了姜徵。
天之驕子、目中無人的少家主,當真是瞧瞧都覺得惡心。
同那道貌岸然、肖想自己徒弟的趙氏敗類一樣惡心。
都該死。
姜徵鐵青著臉把人架到了車馬邊,姜逢一見封澄,先是一喜,又是一駭:“這這這,怎么喝成這個樣子?這叫路人看著像
什么?”
姜徵扶額:“有車子嗎?給她塞進去。”
姜逢支支吾吾道:“小封乃此戰功臣,不打頭陣,怕是……唉。”
姜徵不耐:“這樣子打頭陣?更丟臉,塞馬車里,等她醒來找事,只管找我。”
聞言,姜逢也只好嘆了口氣,吩咐人把封澄塞進了馬車里,待人數清點過后,眾人便要啟程了。
忽然有一聲從遠遠處傳來,急切又興奮道:“我也去天機軍!”
站在原地的姜徵意外地回過頭去,只見一穿著輕甲的女衛跳下快馬,摘下頭盔,言笑晏晏。
“京衛五年考核滿了,”她沖向了姜逢,“我可以進的吧?”
姜逢一愣,似是摸不著頭腦從哪里殺出這樣一個丫頭來:“可以是可以,只是京衛前途,絕不是邊衛能比,且兇險……姑娘可要想好了。”
秦楚笑了笑:“早想好了。”
姜逢看了一眼她的馬,想了想,編了個位置給她:“你與那新兵一道在鐵騎營罷,正好年輕人一起。”
秦楚走過去,看見了姜逢所指的那個新兵,一時有些訝異——他長了一雙很好看的眼睛,身上沒有半分沙塵戰火,反倒像個混不吝的年輕公子。
他騎著一匹烏黑的馬,長發束成了高高的馬尾,見人三分笑,說不出的少年俊氣。
“寸金,”他笑道,“幸會。”
這段小插曲沒有擾亂眾人的前行,回京的天機軍并不多,不過片刻,姜徵連天機軍的尾巴也看不見了。
她看著軍隊遠去,提到喉嚨的心才緩緩地放下去,旋即,新的疑惑卻又緩緩地浮了上來。
好端端的,封澄為什么會喝成那副模樣?
還有,何守悟為什么在鳴霄室里?
她正皺眉思索,腰間姜家腰牌忽然一亮,她回過神來,揮手揚開法陣,陣中赫然跳出了母親莊重又憂慮的臉。
“尊者重傷,”她道,“徵兒,備一份禮,去趙府拜訪。”
陡然地,姜徵背后一涼。
一片渾茫之中,有一條線緩緩地將她腦中之事緩緩地穿了起來。
封澄的反常與趙負雪的重傷有什么關系?
趙負雪修行到了如此地步,陣符法器、魔氣靈氣,幾乎都傷不到他了。
有沒有能傷他的?
有。
冥冥之中,她陡然察覺,似乎有一只手,推動了整件事。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她的背后便止不住地發寒。
她不由得回首望去,只見天機軍將去之處,明明是晴天,卻說不出的陰晦。
仿佛是沙塵驟起,遮蔽了日頭一般。
幾乎像一場將暮的天色。
***
第144章 第144章正宮娘子
將行幾步,黃沙撲天,封澄在車上頭痛欲裂地坐了起來,一抬眼,便見外面青黃不接的沙地,她一驚,身旁年輕士兵便喜道:“封將軍,你醒了?”
封澄警惕道:“這是在哪?”
不待士兵開口,簾外便有人悠悠笑道:“師妹一覺好睡,連到了長煌這片地界也不知曉——餓了么?”
餓倒是不餓,飲酒傷脾胃,封澄還隱隱覺得有些想吐,她單膝盤坐著,茫然地空了空,突然間,便從心底涌上了一片灰蒙蒙的鈍痛來。
思及此處,封澄把頭往后一仰,手臂遮著透來的斑駁日光,懶懶道:“不餓,一想到回營地要挨的軍棍,立即就飽了。”
醉酒誤事,還差點誤了歸期,想想看真是瘋了,姜逢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她。
寸金似乎又笑了笑,隨著一陣窸窣,簾子外伸進來了一只綁著護臂的手。
封澄下意識地伸過手去,一接,只見掌心赫然躺著幾顆綿軟的糖。
“阿徵叫你別擔心,”他道,“尊者那邊消息有她送來,待傷勢好些,定送信給你。”
封澄一聽心中稍緩了些,緊接著又是傾倒了一盆油鹽醬醋,又酸又咸,粘膩得一塌糊涂。
杯弓蛇影下,她又掛心趙負雪傷勢,又忐忑此情難抑,幾番哽塞,最終只擰出一句話來:“知道了。”
寸金只當她疲憊,略說了幾句,便策馬前去了。徒留封澄在車中怔怔,好半晌,耳旁忽有人小心翼翼道:“將軍有心事?”
封澄嚇了一跳,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原來車中還有一人,那人是個憨態可掬的青年,圓圓臉,黑面皮,一雙眼睛也是圓圓的,他有些尷尬道:“哈哈,大家平素很難注意到我。”
存在感的確薄弱。
頓了頓,那青年又垂了垂眼睛,道:“大家都有心事呢。”
封澄奇道:“什么?”
他看了看封澄手上的糖,搖搖頭不語,片刻,露出個呲著牙的笑來:“將軍,拉舍爾部就在前面,這幾日有大祭,熱鬧非凡,要不要去聚一聚。”
封澄沉默片刻,道:“我從前聽說,長煌邊衛有八成是長煌之民,這八成。民里,又有八成是拉舍爾部的孩子。”
青年靦腆一笑:“將軍也是長煌的孩子呢。”
封澄有些訝異,強笑兩聲:“說來慚愧,我并不知生身之地。”
阿翁和阿嬤撿到她時,她已經是個能抓野兔的孩子了,是當地牧民所生?是外來流民所生?
無人知曉。
青年卻認真地搖了搖頭。
“長生天的孩子,”他道,“無論生在何處,都會順著命運,重新回到長煌這片土地。”
不知為何,封澄聞言,心頭微微一動,仿佛被撥了一下似的,她笑了笑,向馬車的窗外看去。
草原的蒼天云影與洛京的大不相同,碧澄澄一片,連綿而清澈,遼闊得看不到盡頭,馬蹄落在濕漉漉的草地上,濺起一片一片的草皮。
“大伙兒都很想謝謝你,”他嘆息道,“如若不是將軍率鐵騎軍拼死殺進來,在幾日前,我們都該埋骨于此了。”
封澄有些怔怔的。
“是嗎。”她喃喃道,不知說給誰聽。
以身犯險,并不是出于什么家國大義,封澄自知俗得很,只想多賺點軍功,好回去迎娶夠不著的美人。
現如今,娶美人這場大夢破滅得一
干二凈,她看向這青年澄澈見底的眼睛,卻覺得心中一處空落落的地,似乎被溫善妥帖地填補上了。
沒那么漏風了,她想,也沒那么疼了。
***
歸營三日,封澄驚詫無比地發現,姜逢不找她事了。
她見了鬼似的站在了姜逢主帳前,看著上面將將風干的牛糞,糾結得把帳前草地硬生生磨去了半寸。
“什么事?”帳簾突然掀開,露出了中年男子不茍言笑的臉。
封澄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把假條往身后藏,這動作自然瞞不過人高馬大的姜逢,他虎著臉,粗聲大氣道:“什么事?”
封澄心知要完,這老犟種才緩了三日沒找事,她便鬼迷心竅要假——而且也不是什么探親的正當緣由,乃是實打實地跑去拉舍爾部湊熱鬧!
鬼才肯批!
思及此處,她干笑兩聲:“那個,我等人,哎——方才還在這兒,人呢?”
姜逢虎著臉看著她。
封澄見他這副表情,腳底當即就要打滑,還沒竄出去兩部,后頸忽然被拎了一下:“回來。”
中年男子板著不茍言笑的臉:“去吧,拉舍爾部今夜祭奠,眾官兵也一同前去。”
是夜,拉舍爾部果然熱鬧非凡,封澄看見不少熟悉的臉,坐下沒喝兩口酒,便被大笑著的年輕女子拉去了篝火旁,幾番下來,封澄也漸漸放開。
飲酒誤事,她不再飲酒。跳累了,她也回去休憩,正瞇眼看著眾人熱鬧,忽然有一老人走來,輕輕地敲了敲她,封澄還未回過神,頸上便被不由分說地套上了一根吊墜。
綴著的形狀,似乎是一枚狼牙。
“……”
不知為何,在此剎那,連熱鬧的拉舍爾部祭典也忽然地安靜了下來。
火光晃著封澄微微愕然的臉,老者看向她,開口,說了一串她聽不懂的話,隨即篤定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愣了半晌,人群照舊歌舞,只是時不時有視線隱蔽地投向了封澄,正當她看著胸口吊墜奇怪時,身邊突然有人開口說了話。
封澄:“!”
他什么時候來的?
青年道:“老天巫很感激將軍,”他道,“那段話的意思是,拉舍爾部會是你永遠的家。”
還有一重話,他沒有開口。
那狼牙吊墜,亦是信賴托付之舉,意在告知拉舍爾部之民,封澄為他所跟隨之人。
天巫系一部生息,而他所信賴跟隨之人,幾乎是此地無冕之王。
青年留心看著封澄,少女臉上繪了油彩,年輕而稚氣未脫的臉在火光的搖曳中,露出了幾分明明暗暗的神詭。
為什么是她呢?
只因為一戰之中,不肯后退,挽了一場必敗的頹勢?
他垂下了眼睛,微微搖了搖頭。
***
與此同時,洛京趙府之中,眾人屏息,連大氣都不敢出。
正堂內燃著一兩萬金的火骨香,冰冷的、沉色的木質地板上趴著一個人影,趙負雪面上還有些大病初愈的蒼白,眼底的寒意卻是比空氣內令人窒息的溫度更為駭人。
披著大氅,坐著輪椅的男人凝眸看著地上半死不活的血人,唇角勾起個冷冰冰的弧度。
“你是誰的人。”
沈懷玉艱難地撐動雙臂,后背極薄的蝴蝶骨令他像只瀕死的蝶——不得不說,作為男寵來言,他的皮相是完全夠誠意的。
他抬起頭——最令人駭然的,卻是他的一張臉。
這張臉從前有著神似趙負雪的瑰色,如今卻仿佛從肌底爛出,潰爛不成。人形,連眼鼻的形狀都變得扭曲,好像是是什么東西棲居在他的面皮下,突然破土而出啃食了他一樣。
沈懷玉呵呵冷笑:“尊者不是親眼所見么?我是封將軍的人。”
此言一出,眾人清晰地感覺到,火骨香所帶來的輕微暖意蕩然無存。
“……”
陡然地,沈懷玉瞳孔猛地一縮,緊接著一陣勁風將他狠狠的摜在了漆黑的木門上!
他好像一片爛肉一樣,悶哼一聲,便說不出話了。
“我能保下你的命,”男人的聲音陰冷無比,“便能取走你的命。”
從額角留下的鮮血被破壞了這張原本就猙獰的臉,鮮血被寒氣定住,又粘又冰地糊在了他的眉上。
“尊者救命之恩,小的沒齒難忘。”沈懷玉露出副沒臉沒皮的笑來,“可若是硬要逼我供出不存在的人,那尊者還是將我殺了罷。小的微賤,自薦枕席,連鴇子都沒一個——”
話未說完,他猛地偏過頭去,片刻,從口中吐出了兩顆帶血的牙。
趙負雪垂著眼睛,連碰都未碰到他些許。
“一介凡人,”他冷冷道,“身無靈力,朝生暮死,也配肖想她。”
他身上的冷香氣慢慢靠近。
“只有一點,我著實好奇,”他慢慢道,“是誰要你如此矯飾自己的臉。”
沈懷玉心頭猛地一跳。
一旁的趙年道:“銀線蟲植根與皮肉之下,牽引吞吃皮肉,以扮作他人之相,一旦反噬,尸骨無存。你一介走街串巷的藝人,是從何處取來此等兇險的天魔之物的?”
沈懷玉臉上皮肉已全數綻開,不難看出,皮肉中有無數蟲物穿過之痕。
從封澄府中離去后,他自行逃走,趙負雪醒來后,令人追拿于他,誰料一去,便見他躺在血泊之中,臉皮被啃食得血肉模糊,已然氣息微微,不省人事。
銀線蟲是有主人的。
沈懷玉也曾攬鏡自照過,見了趙負雪這張臉,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微笑道:“怎么,管天管地,還管人臉皮?”
誰料此話一出,趙負雪冷笑不已。
“你引誘我徒走上歧途,就此罪名,我殺你千萬次都無可指摘。銀線蟲,不過是皮毛之傷,你可懂得。”
沈懷玉微微笑道:“小的是以色事人的,將軍喜歡,就是誰都越不過去的理,倒是尊者在這里威逼利誘,難道只是為了替徒兒清理門戶?您作為師尊,管得著實太寬了罷?”
他頓了頓,又笑了:“哎呀,天底下豈有插手徒兒后宅事的師尊,不知道的,還當是什么發了大醋、心狠手黑的正宮娘子。”
第145章 第145章救我
此言一出,原本就一片死寂的堂中頓時更加死寂,沉默得幾乎落針可聞。
眾人心驚膽戰地把頭埋了下去,竭力將存在感降至最低,以防趙負雪或趙年動手,把在場的所有人統統滅口。
良久,趙年搶道:
“滿口胡言,胡亂攀咬!尊者為人正道,唯恐銀線蟲之物作亂民間,你不老實交代不說,竟敢信口雌黃!看來也不必審你了,來人,帶去地牢!”
兩人連忙上前,一把抓住了沈懷玉的雙肩,正待將人拖出去時,趙負雪突然道:“停手。”
幾人心驚膽戰地放下了扣在沈懷玉雙肩上的手。
趙負雪輪椅停在了他的面前,沈懷玉嗆咳兩聲,費力地抬起頭道:“尊者被說中了痛處,終于打算滅口了?”
一人坐,一人跪,一人滿身臟污,皮相爛成一團,一人白衣如雪,端然如同謫仙。
趙負雪靜靜地看著他,沉水似的眼底似乎有隱晦的深色,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沈懷玉,片刻,忽然笑了笑。
這笑意如同明月似的,晃得人幾乎眼前一花,趙負雪俯下身去,唇角的笑意晦暗不明。
“我不殺你。”
沈懷玉一怔。
他好像是窺到了血肉的雪狼一般,笑意幾乎是嗜血的。
“我要你帶著這張臉,重新回到她的面前。”
沈懷玉一剎那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然沖向趙負雪,卻被面無表情的侍從死死地按在了地上,他死死咬牙,震聲道:“你這個畜生——!”
被當眾怒罵,趙負雪反而半絲不惱,他微笑道:“她喜歡你的臉。”
分明是陳述句,而偏偏沈懷玉眼歪鼻斜,皮肉綻開,臉下的血肉中似乎還有蟲蛀的空洞,顯然是與美人二字搭不上半分關系,這話一出口,便逼得他生生吐出一口血來。
趙負雪看得分明,一時有些懶怠。
沈懷玉不肯說,定然是有著受制于人的死穴,種種冒犯之言,與其說是怒極,不如說是求死。
趙負雪偏不會隨了他的愿。
說到底就是小孩一時貪嘴,年輕不知數,趙負雪緩過當時那陣怒極之后,反倒有些懶懶的,覺得自己和這一個掙扎不出波浪的凡人費神屬實不值得——即便封澄實在喜歡,他又能活幾年?
把那神氣的小將軍逼得慌了神,才是不值得。
他想起封澄那番焦急模樣,神色稍霽。
于是趙負雪懶懶道:“把他關下去養傷。”
趙負雪這幾日也自覺想明白了。
師尊,是管不了她內宅事的。
封澄已經羽翼漸豐,像是剛亮刃的利劍一樣,早晚會灼目到不可逼視的程度,到那時天底下的
野男人像殺不盡的野狗一樣前仆后繼。
處死了一個沈懷玉,還會有一個沈抱玉,沈擁玉。
若能制住她亂招搖的色心,將人好端端地留在他的羽翼之下,關起門來殺了,并非宜行之措。
死,也要死得其所才行。
待封澄再次回到長煌——趙負雪垂著眼睛,極冷的笑意一劃而過。
他會讓她知曉的,沒有任何人能站在她的身邊。
在反咒解開之前,他不死不休。
“長煌有信送來沒有?”并不在乎身后沈懷玉的咒罵咆哮,他轉過身去,侍從忙跟在他身后,恭敬從容道:“這倒沒有,姜少主倒是時時來詢問尊者身體安泰。”
侍從說出這句話,小心翼翼地抬頭,一抬頭,便見眼前這個俊極的冷臉美人嘴角翹起了一個輕微的弧度。
這一笑,并非是方才那副令人大氣不敢出的皮笑肉不笑,而是真正的,心情很好一般的笑意。
侍從看得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趙負雪方才說——
“說我纏綿病榻,就差被氣死了。”
他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從趙負雪嘴里聽到“就差被氣死”這幾個字。真令他惱火的,不是被揚了便是被整了,這話說得不像是怒斥,反倒像是埋怨。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輪椅走遠,一時間,眼角與嘴角同時抽搐。
此時此刻,他心頭只有一個想法。
尊者這是在很隱晦地示弱。
雖說鬧得很隱晦,但他也是侍奉多年了,多多少少,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練了出來。
和誰示弱?他需要和誰示弱?是誰叫他寧愿示弱?是誰吃軟不吃硬,犟得非得他示弱?
那個一本正經的小姜少主么?
荒謬。
——侍從只是想了想,便覺得小命即將不保,連忙止住腦中亂飛的思緒,滾出去回稟了。
***
在軍中半月有余,封澄第一次收到了京中姜徵的信件,她坐在牛油燈前,就著昏暗燈光,琢磨著姜徵一手端正的簪花小楷,橫看豎看,看不出個所以然。
她嚼著拉舍爾部給她送來的干牛肉,皺著眉,起身掀帳出去。
長煌的月色比其余地方都要明朗些,對著月色一看,她才琢磨明白姜徵所言,心頭不免有些好笑。
姜徵寫:“比從前好了太多,已經有心玩笑。”
思及此處,封澄心中安定了許多。
師徒二人朝夕相處的情分,在趙負雪心中比她料想的要重許多,即便如此冒犯忤逆,他盛怒過后,卻不再另行他舉。
沒有逐出師門,沒有嫌惡痛斥,沒有劃清界限,什么也沒有。
封澄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失望,心中苦中作樂:“總之沒下次了。”
她小心翼翼地將紙疊起,正要放進胸口,一抬頭,卻見另一軍帳處鉆出來了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二人一對視,皆看到了對面手中的信紙。
月色皎潔,照著兩個面面相覷的人。
似乎有狼吼劃過,她尷尬笑笑:“油燈昏暗。”
對面漢子也漲得臉紅,他身子有封澄三個粗,捏起那張信紙來好似猛男捏著繡花針,他扭捏道:“油燈昏暗。”
一片沉默。
封澄不尷不尬地閑談幾句,便尋了個借口,打算溜回帳中,正待開口,那漢子突然道:“將軍也是今夜到的家書?”
天色烏黑時,送信的梟鳥跌跌撞撞地來了一趟,白天訓練辛苦,眾將士早已歇息,即便是有急不可耐者,也大都在帳眾借著油燈看了信。姜徵平素話少得唬人,誰料寫信卻密密麻麻絮絮叨叨婆婆媽媽還不舍得多放兩張信紙,鬧得她險些瞎了眼,想來對面的男人也是一樣了。
她看著男人的信,道:“你娘子也是字小?”
漢子撓撓頭,笑道:“哪能呢,我娘子不識字。”
這話倒是令封澄有些奇怪了,她道:“既不識字,怎么給你寄了一封信來?”
還要他在帳外看。
漢子囁嚅片刻,臉色漲紅,糾結許久,把捏在掌心的信紙給封澄看。
她好奇地歪了歪頭——上面不是字,而是一幅畫。
畫著一條長長的,看起來像是腰帶或是護腕的東西。
封澄道:“腰帶?”
費勁寄來信,卻只畫了一幅畫?
漢子嘿嘿一笑,撓撓頭,伸出了手,封澄這才注意到,原來他手里捏著一枚細小的針。
他撓撓頭道:“近來不是戰事頻頻嘛,我娘子掛心,不知聽了哪的說法,說是家里人貼身物件做條腰帶,生死關頭能再保一命。將軍見笑,我娘子拙笨,不通女紅之術,還非要將東西寄來,叫我自己縫呢……您瞧這笨婆娘。”
雖嘴中埋怨,話音里卻是足以溺死人的滿足。
好像那紙上畫的不是什么笨婆娘的腰帶,反倒是給她上吊的繩似的。
封澄莫名覺得突然就被塞了一口什么東西,堵得她有些噎。
長煌最近確實有些騷動,邊衛同天魔正面相抗,見慣了生死,家中親眷卻掛心無比。
封澄看著他捏著的針,不知想到了何處,半晌,道:“看得清針孔么?”
漢子尷尬:“誒?我手粗,看得清,穿起來卻費事。”
封澄拿過針,一下穿過,轉身便回了帳中。
……
她在床上翻覆了片刻,最終,咻地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就一次,干完這次,再也不干了。
“你能不能幫我弄到趙負雪的東西?”她咬著筆桿寫,“舊衣服,書房剩下的墨塊,換下來的劍墜,隨便什么都行。”
末了,她又做賊心虛地添上一句。
“師徒之誼,親厚之舉,勿作他想。”
一氣呵成地寫罷,她鬼鬼祟祟地把信裝了起來,隨后趁著夜色,一聲唿哨,只見一只烏黑梟鳥撲騰著雙翅落在了她的手臂上,封澄拿肉干遞給它,梟鳥不接肉干,反倒是低下頭蹭了蹭她,才叼了肉干,任封澄在它腿上系了信件。
梟鳥又蹭了蹭她的臉,力氣之大幾乎將她蹭得偏過頭去,她笑著擼了一把鳥毛,直把鳥摸舒服了,它才肯展開雙翅,向南面飛去。
靈器催動需耗用靈石,通訊靈器更是所耗甚多,姜徵雖不在乎這些,奈何封澄窮得叮當響,只好去討好長煌此地的梟鳥。
拉舍爾部之人見她馴鳥反被鳥撲騰,哈哈大笑,上來教了她,才免得她受渺無音訊之苦。
不過姜徵收到這封信,想來不會有什么好臉色了,封澄這般想著,回到了帳中,正待收拾筆墨躺下,忽然又一梟鳥撲騰近來,緊接著,叼給她另一封漆黑的信件。
她心中奇怪,皺眉打開,映入眼簾四個大字,乃是靈力所書,閱過即無。
“阿澄救我。”
第146章 第146章前塵暮暮
三日后。
姜徵收到了信,第一反應是十分費解。
封澄狗屁不通顛三倒四地送了個信來,開口就是要她弄到趙負雪的東西——天地良心,她要那個做什么?
想來是有正事要用的,姜徵把信看了看,并未讀懂封澄扭扭捏捏的話外之音,毅然決然地做出了她認為最有效率的舉措。
直接要。
于是趙年額角跳著青筋,看著彬彬有禮的姜徵,咬牙切齒半晌,幾乎氣得倒仰過去,才從齒縫里露出一句話。
“那逆徒要尊者的貼身衣物?”
姜徵糾正道:“并沒有貼身二字。”
趙年咬牙切齒:“你叫那兔崽子從哪來的滾到哪里去。正道不走,她走歪門邪道,這是她能要的東西嗎?滾滾滾。”
就在趙年抑制不住破口大罵的沖動時,身后卻有人淡淡道:“且退下。”
二人同時抬了頭。
堂上悠悠轉出了一個坐著輪椅的素白人影,趙負雪穿著一身雪白大氅,眉宇冷淡,墨發披順,手中把玩著一只圓溜溜的靈器——姜徵定睛一看,那是通訊之用。
想來是尋趙年另有要事,姜徵見狀,不敢逗留,便告辭下去了。
第二
日,姜徵本想給封澄回信,叫她另尋他法,可忽然間趙年便傳人喚她,她去趙府一拜見,卻見趙年拿了一條鮮紅的手繩來。
她有些好奇地接過了手繩。
趙年的面色不知為何有些奇怪,好像又青又綠一般:“……此乃尊者從前舊物,丟掉可惜,送去封澄那里,也算去得其所。”
一條顏色瑩潤的紅色手繩,怎么看怎么不像舊年之物,連色彩斑駁都分毫未見,姜徵心中暗暗奇怪,口中卻一字不提,姜徵謝過趙年,正待辭去,卻聽趙年忽然道:“你近來,可曾見到陳還否?”
陳還?
姜徵微微有些愕然,搖了搖頭:“……只在封澄歸京之時見過,我平素忙碌,已經許久未出姜家了。”
趙年自覺懊惱似的嘆了一口氣,揮揮手,姜徵在她驟然有些蒼老的神色里窺見了一絲病急亂投醫般的茫然,忽然間福至心靈,開口問道:“陳還不見了嗎?”
趙年有些沉痛地皺了眉。
“封澄去長煌前夜,陳還收到了一封信,臉色大變,只留了口信辭行。”
姜徵聞言,拱手道:“敢問此信為何處發出?”
趙年抬起了眼睛,中年女子威嚴的目光茫然地看著她。
“還沙。”
***
“這信是還沙來的?”封澄皺眉,眼前的信使忙著安撫掛在身上的數只梟鳥,見她堵在案前,愈發地不耐煩。
“每封信借我們的靈獸發出,”他臉色不善地解釋,“都有靈印寫在旁人不可見的信封之上,你們哪怕自負火眼金睛,照舊是比不過我們的靈器——還有沒有事?沒有就不要耽誤后面的人。”
她若有所思地離開。
可是她從來都沒有去過還沙,唯一一個認識的還沙人,還是前幾日才來看她的陳還。
“不管怎樣,還是回信試試吧……”她喃喃道。
依著寄來的地址,封澄試探地寫了一封信回去,與此同時,按著陳還在洛京的通訊之處,也寄了一封信回去。
三日后,封澄收到了兩封信。
梟鳥落下的剎那,她便覺不妙,只見漆黑新封之中,照舊裝著一封靈力寫成的短信。
上書四字:阿澄救我。
她幾乎抑制不住狂跳的心臟,搶在字跡消失之前,將這幾個字牢牢地刻在腦中。
比起上一次,這次的字跡更為倉促,仿佛是摻和著猩紅鮮血而寫成的狂草,幾乎能透過字體,察覺到背后之人的驚惶與無措,封澄深吸一口氣,把信件裝好,貼身放置,才去拆洛京來的那一封信。
令她有些失望的是,這并不是陳還的來信。
姜徵寫道:“趙負雪的貼身物件,我拿到了,隨信附上,另有一事望你留心——陳還失蹤不見,年院長心急如焚。”
看到這里,一根鮮紅的手繩順著信紙掉了出來,封澄撿起手繩,有些訝異——趙負雪竟然會佩戴這樣鮮艷的顏色嗎?
此時陳還渺無音訊,封澄當機立斷,只覺寧肯錯殺也絕不放過,隨即寫信回去,一邊向姜徵告知漆黑求救信一事,另一邊將紅繩珍重系在腕上,隨后去尋姜逢請假,準備前往還沙。
是夜,夜梟嗥叫。
封澄輾轉難眠,心頭總牽掛著渺無音訊的陳還,正當糾結之時,帳外卻傳來了梟鳥撲通翅膀的聲音,她急忙出去,只見一梟鳥卻歪扭八斜地落在了帳前,這鳥看著仿佛喝的多了,扭扭捏捏,走著八字,封澄一見,登時氣急,把這亂七八糟的鳥一把抓著脖子拎回了帳中。
它很不滿意地嘎啊了一聲,抖了抖脖子,封澄抓著脖子解下信來,一見,便是陳還無比熟悉的字體。
“我與溫師叔在中水游歷,”陳還寫道,“前些日子受了傷,所幸偶遇師叔,一切安好,一切有師叔照料,請我師尊放心,代我康健些許,便啟程回京。”
她又隨信問候了些什么,封澄兩眼不眨地看著信,終于,心頭巨石放了下來。
發信之人不是陳還。
溫師叔最為可靠,陳還也并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
不過是一場烏龍,不過是一只喝醉了的梟鳥。
……可話又說回來了,發信之人不是陳還,那么又是誰,向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發求救信呢?
漆黑的求救信并未因陳還的安全而消失,在此后的一月之中,信件從原先的七日一封,逐漸變成了十日一封,再漸漸地,便成了一月一封。
封澄每月都會在洛京的信件之中收到一封語焉不詳的漆黑求救信,上面照舊,一無線索,二無身份,只有用靈力凝成的字,和照舊不變的“阿澄救命”。
一而再,再而三,封澄即便是再擔憂,也品出了幾分不對,她心頭疲憊,半晌,沉沉睡去。
邊衛瑣事繁多,忙于訓練,也順便打了幾場不大不小的仗,便一晃半年過去了。
這封求救信仿佛是如影隨形的鬼魅一樣,封澄無論怎么躲,這封信都會原樣擺在她的面前,后來即便她刻意不接,這信也會夾在姜徵或其他親友的信件之中,飄飄然地落在她的面前。
直接拒收所有信件,自然是可行之舉。
而她不可能放過趙負雪的消息。
此日,正是封澄未眠的第七日了,那封信又一次出現在了她的案上——她眼下青黑,人卻死活睡不著,心中古怪非比尋常,正在此時,卻有人走進了她議事的帳門。
“邊關來報,”寸金沉著臉道,“拉舍爾部出現血修團伙,據說手上已有了三十余條人命。”
封澄一愣,隨即猛地站起來:“血修?這種東西怎么會出現在長煌?”
長煌地廣人稀,并不是適合血修修行之地,寸金搖了搖頭,沉痛道:“十有八九是因為這批血修手上有舊案……他們來長煌,本是為了躲避天機師追捕,拉舍爾部之民心善收留,便惹來了如此大禍。”
聞言,帳中軍人皆心有憤憤然——試問駐扎邊衛這些人,誰沒有蒙受過拉舍爾部的恩惠?誰不曾去參與過拉舍爾部的慶典?誰在危難之際沒有被拉舍爾部的人伸手拉過?
當即便有人坐不住了,一人站起道:“將軍,咱們即刻請兵出征,去把作亂拉舍爾部的血修殺干凈!”
封澄軍功漸起,這半年間,將士們也逐漸正眼瞧她。正是前幾日姜逢被內鬼偷襲受了傷,眼下鐵旗營之事,竟全盤交給了她。
“……”封澄皺了皺眉,抬手道:“傾巢而出,反倒不便剿匪,寸金,從天機軍點一批人來。”
一將士不忿道:“俺們也能殺血修!”
封澄一聽就頭疼:“滾邊兒去,血修這種東西,即便是修士也難以討到好,更何況是食人無數的窮兇極惡之徒?且老實呆著。”
那將士委委屈屈地縮了回去,一旁的天機師卻撇了嘴,小聲道:“愛去的不叫去,不愛去的偏叫去,嘖。”
封澄耳尖,當即面無表情地走下去,正正地停在了方才說出這句話的將士前。
“把你的話吃回去。”
那少爺兵本就不服,見她上前,面色不善道:“我就說說怎么了?又沒真不去,女人氣量短,丁點小事就上綱上線,不……”
那個“行”字還未發出音,腮邊便驟然傳來了巨力,他猛地偏過頭去,一低頭,嘩啦啦地吐出了一口的牙。
封澄收回了拳頭,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身后眾將士尾隨其后,只聽她冷冷道:“擾亂軍心,杖五十。”
那將士一聽,急切無比,含糊不清地便怒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京城——”
早有將士上來拖死狗一樣將他拖下,封澄居高臨下,冷冷道:“你該慶幸沒把你爹供出來,否則即便是天皇老子,也要蒙個治家不嚴之罪。”
少爺兵們兔死狐悲地看著被拖出去挨軍棍的男子,一時間心有戚戚然,寸金再點兵之時,便沒有敢低頭支吾的了。
封澄也為天機軍這群少爺頭痛,得幸于早年之業,邊境的天魔一直以來并不怎么
兇險,以至于天機軍便成了旁人家給自家孩子鍍金的妙地——殺天魔誰不會啊?天魔一殺就死,成型、成規模的大魔早被那劍鎮長煌的尊者殺干凈了,區區長煌,有何可怕?
原本他們倒也很樂于接受封澄——畢竟盛名在外的尊者親徒,又加上是個小姑娘,看起來十分無害,想來也是和他們一樣,被長輩送來邊關鍍金的,誰料封澄悶聲不吭,冷不丁便帶著鐵旗營那幫雜魚橫殺入陣,這玩命的打法誰見過?
眾少爺兵們便于此人劃分界限了——軍功雖好,可總得有命去拿不是?
此次遇到血修,倒還真是鐵旗營的天機軍所碰到最硬的茬兒了。
寸金清點過后,從鐵旗營中選出二百輕騎,皆為修行有成、且有靈器傍身的天機師,封澄帶著人,一騎絕塵,向著拉舍爾部前去。
前塵暮暮,不見黎明。
第147章 第147章全都得死在這里
血修兇險,于是封澄自然是親自帶兵。
封澄去時,拉舍爾部的驍勇之士已將埋伏在人群中的大部分血修清點出來,舉著火把,封澄一一見過,所留下的幾個窮兇極惡的悍匪,身旁也已經撤離干凈。封澄騎馬過去,與為首的天巫略示意了一下,便冷冷地揮手:“動手。”
火光搖曳,一人小心道:“這‘天機少爺軍’動手,能行嗎?”
天機軍在邊關名聲不好,鐵旗營更甚,素有“天機少爺軍”之雅號,一人聽聞,恨恨地剜了一眼發聲者,封澄恨鐵不成鋼道:“看什么看?耍什么厲害?冤枉你了嗎?”
那人一想起封澄的雷霆手段,當即頭一縮,不動彈了。
他們倒想蒙個麻袋把封澄打一頓,奈何此人背后有天機之首做靠山,那趙家護犢子豈是敢惹的?
實在是惹也惹不起,打也打不過,一時之間只好認命,憋著一股氣便將那困獸猶斗的血修抓了干凈。
二百個軟弱草包,那就不是軟弱草包了。
干脆利落收兵,隨即搜查現場,清點傷員,無一傷亡,封澄只覺此行順利得要命,連帶著身后將士也自感十分良好地挺胸抬頭,她微微皺了皺眉,心中有些奇怪。
為首一憨厚男子道:“血修著實兇惡,大伙兒剿匪也辛苦,不如入我們帳中,略飲一口薄酒再走?”
拉舍爾部像是天機軍的另一家鄉一般,封澄瞧著眾人殷切的表情,沉吟片刻,道:“軍務在身,不得飲酒,心領了。”
此言一出,天機軍中似乎有些委屈之言,封澄一記眼刀過去,眾人啞了。
那男子瞄了一眼被捆在馬后的血修,想了想,殷切道:“馬也累了,不若去池邊,略飲一飲馬罷。”
聞言,鐵旗營下馬匹打了響鼻。封澄又在遲疑,下面有人小心翼翼道:“……將軍?”
沉思片刻,封澄道:“馬早已飲過了,天色已晚,還是來日再聚。”
提馬回身之時,封澄忽覺為首男子舉著的火把有些說不出的古怪之處,再定睛一看,竟然硬生生地從中看出了幾個重影,她平素眼睛比鷹還厲害些,見狀,懷疑地擦了擦眼皮,正思忖是否近日勞碌,卻見為首男子突然走近,嘴角露出個微笑道:“將軍,你怎么了?”
一旁的天巫道:“將軍軍務在身,你今日為何這般不懂事?還不速速讓開。”
不對,不對。
封澄越發覺得身體沉了,連手腳都僵硬了起來,她忽然間察覺到了此次追捕的古怪之處,隨即猛然地看向了身后的血修!
——血修瀕死,多有自爆,他們所控的血修有術法囚禁也就罷了,在他們之前被捉拿的那些血修呢?
他們怎么會乖乖地束手就擒?
陡然間,封澄厲聲道:“無關人等撤離!結陣御敵!”
拉舍爾部眾民尚且茫然不知,身后的天機軍條件反射般遵從封澄軍令,靈力一走,卻齊齊變了臉色。
“我的靈力被封住了!”
“我的也使用不出來!”
一片混亂之中,封澄抬起眼睛,目光牢牢地鎖在了為首的青年男子面上。
男子看著她。
看著她。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嘴緩緩地勾起,越張越大,越張越大。
他嘻嘻道:“封將軍,軍務纏身,也留下吧?”
天巫震聲道:“拉奎,你瘋了?!”
封澄卻冷冷道:“他沒瘋,只是到了今日,終于露出本相了。”
拉奎抬了抬下巴,天巫心中知曉此人叛部:“這是我拉舍爾部之寶,名為鎖靈香,可鎮住修士靈力,使之一刻之內靈力不穩,但……但你即便鎮住了天機軍的靈力又如何?難道憑你一人,還想從天機軍手中救走這些血修嗎?”
封澄冷笑:“事已至此,您難道還看不明白?他所為的不是救走這群血修,而是意將天機軍引進來,一網打盡。”
天巫更為震驚,連帶著身后不停地試著結陣的天機軍也驚詫了:“這怎么可能?血修靈力同樣被封,他們如何敵得過我們這么多人!”
拉奎道:“……很聰明嘛,小將軍。”
封澄道:“血修十年不食血肉,即如凡人,你靈力微弱到如此地步,想必也有數十年未飲血肉了,為何再入迷途?”
其實不必說,她也明白,血修戒食血肉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經受著非人一般的誘惑。
無數的瞬間,無數次的自我抨擊。
咬一口吧。
拉奎忍耐數十年,已成了拉舍爾部人人信賴的好人,他有妻子,有孩子,有朋友,有仇人,像蕓蕓眾生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個。
而引誘他重新吞下血肉,或許只需要一個氣息奄奄的血修,決定逼他吃一口血。
他不答,反而道:“小將軍,你既然這么聰明,怎么不想想,比起血修,誰更想要你們天機軍的小命?”
封澄厲聲道:“祭出靈器,結陣!”
空曠之地,鎖靈香效果并不理想,眾天機軍咬牙,勉強撐起了一道靈流搖晃的陣法,緊接著,便有數道黑影襲殺而來,眼尖之人立即道:“是天魔!”
“天魔?血修勾結天魔!”
話雖這么說,陣中幾人卻不約而同地放松了神經,甚至有人念念道:“天魔嘛……我小時候沒有靈氣,也赤手空拳地打死過幾個。”
話音未落,一行鮮血飆出。
這鮮血乃是一只漆黑利爪伸過了屏障,徑直取走了陣中一人的人頭所至,見狀,立即有幾人瞳孔劇烈一縮,緊接著,失聲大叫:“這不是天魔,救命!救命!”
這哪里是尋常凡人邊衛便能處理的天魔?雖說樣貌幾乎一模一樣,可身上魔氣足足抵得上十個!
封澄眉宇一皺,抬手便掏出腰間信號筒,發信求救,誰料信號煙花搖搖擺擺地飛出去,卻好像在天際碰到了什么屏障一般,蓬地一聲,啞了。
“有大魔在附近布下魔氣屏障。”封澄心道,“有備而來,背后至少有一只人形天魔。”
拉奎嘻嘻道:“跑不脫的,小將軍,一個都跑不脫呀。”
陣腳一亂,天機軍內部竟先潰逃,封澄牙一咬,道:“全部頂住,后退者斬!”
幾個蠢蠢欲動的將士哇哇大叫,瘋了一般奔逃而出,封澄暗罵一聲純貨,急運靈力堵住缺口,只聽嚓嚓兩聲,那幾個奔逃之人身首異處,腔子里的鮮血足足飆出三尺高。
封澄道:“鎖靈香效力只有一刻!且此地空曠,想必藥效更是有限。頂住一刻!”
此時此刻,眾人無不慶幸封澄方才并未允將士飲酒飲馬,否則無論是人群分散而行還是飲了摻料酒水,下場定然是慘過十倍。
漆黑暮色之中,上空似乎傳來一道男子的笑聲。
“封澄啊,”他道,“你不會擁有同類的,除了我。”
所以,她信賴的天機軍,她喜愛的拉舍爾部。
都要統統消失。
只是聲音茫然,又被云層吞吃,故聽得分外不清晰,封澄只當是耳中嗡鳴,緊接著,便又有幾個天機師口吐鮮血倒地,封澄一看便知——靈力不足,陣法出現了漏洞,被伏擊了。
天機軍將拉舍爾部之民牢牢地護在陣法之中,眼見著能動之人越來越少,忽然間,天巫大喝一聲,緊接著操起了拐杖,隔著屏障,狠狠的抽打著外面的天魔。
“動手!”他大喝道,“有弓箭的拿弓箭,有弩的拿弩,我們也能殺了它們!”
陣法中瑟瑟發抖的凡人齊齊一怔,緊接著醒轉過來,拿起武器,反而站在了天機軍的前面。
天機軍也都是年輕的孩子,見凡夫俗子,甚至婦孺老弱擋在面前,第一反應便是錯愕,緊接著便是呵斥:“快回去,站在外面做什么!快回去!”
他們不退,反而更加向前,哪怕被天魔的利爪刺傷,也竭力攻擊著。
可奈何實力懸殊,一片兵荒馬亂之中,封澄只見到陣中之人越來越少。
不能這樣了,她想,再不想出破局之法,所有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得死在這里。
第148章 第148章結業禮
于是她不言,而是轉過身,目光看向了拉奎,平靜道:“條件。”
拉奎怔了怔,似乎是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
封澄道:“封鎖此地的魔氣非尋常魔物,乃是開了靈智的人形天魔,我要和它談條件。”
聞言,拉奎倍感荒謬,他難以置信道:“眼下死局已定,你為何篤定,主人會想和你、一個必敗的死局之將談條件?”
說罷,他攤了攤手,把臉埋在飛出來的尸體上,貪婪地吞咽咀嚼,通紅的嘴埋在血肉里,眼珠卻貪婪地盯著陣中的活人,此舉之意不言而喻——比起血肉寡淡的凡人,當然是修行有成的修士更美味些。
部民里發出一道凄厲的女聲:“拉奎,你不配為人!”
埋在血肉里的拉奎猛地僵住了,半晌,他眼底劃過一瞬痛楚,拉奎的眼睛似乎想要在人群中找到些什么,可方走了一步,眼前的血肉又將他的注意力重新吸了回去。
他茫然地低下頭,機械地把臉埋進去,隨著一陣嗚嚕嚕的聲音,他咬斷了口中血肉,抹了把臉抬頭,重新堅定地很陰狠了起來:“速戰速決,都給我殺干凈!”
支撐不住的天機師越來越多,戰友的、拉舍爾部民的尸體不斷地堆疊,恐懼在天機軍之中蔓延,天巫咬牙道:“姑娘,不要和他們談條件!我們戰死,死得其所!”
尸體越疊越多,同伴的尸身似乎激出了這“少爺軍”埋在隱蔽處的血氣,眾將士嘶聲道:“凡人靠后!不要往前沖!”
封澄揚起手,腕間紅繩在她麥色的手腕上輕輕一滑動,隱在了輕鎧之下,她平靜道:“我自是有玉石俱焚之法,你且問它感不感興趣。”
拉奎遲疑道:“口說無憑!”
封澄一甩手,只見手中白光一現,劍陣靈光霎時暴漲!
她道:“我師從當世第一劍修,習得劍法萬千,有一道斷劍祭命之術,十里內生靈皆為我劍氣所殺。不知你那位遮遮掩掩不肯露面的主人,還要不要活命。”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世上還有這種玉石俱焚的邪門劍術!可從前并未聽聞啊!
封澄心中也是直打鼓,自爆之法,無論何道都是會沾一點點的,劍修亦是如此,不過斷劍祭命之術倒是她胡說八道,十里生靈是殺不成的,一里都成問題。
可拉奎倒是遲疑了片刻,他看著靈光驟然暴漲的劍陣,又思及這半年多來與天機軍的接觸——新來的小將軍的確是第一劍修的親徒,這點是絕對沒錯的。
第一劍修,那么手中有什么邪門的劍法,都是不奇怪的。
封澄厲聲道:“叫你主人來!否則在場諸位,一個也別想活!”
劍陣光芒越來越盛,拉奎初初恢復血修身份,只覺人生前所未有地痛快,斷斷不想這么折在此處,聞言,他牙一咬,方要出口說話,卻見他面前緩緩降落了一只漆黑的梟鳥。
這只梟鳥與封澄平素送信的那些形貌相似,只是長得格外大些,還長了一條蛇似的頸,蛇似的鱗。
封澄看著它。
夜梟偏頭看了看封澄,露出了人一樣生動的笑意,隨后,開口道:“退。”
漆黑的天魔陡然停住了進攻,像乖順的狗一樣貼住了耳朵,緩緩地退了回去。
“你很會威脅人,”他微笑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名持劫,久仰大名,小封將軍。”
隨著他的聲音,夜梟漸漸地褪去了羽毛,好似從殼中重新長出一個人一般嗎,走出了一個單薄且纖瘦的少年。
他看起來十分美麗,明明是一身漆黑,封澄卻莫名想到了色彩繽紛的雄鳥,持劫穿著貼身的勁裝,露出了兩條覆蓋著漂亮肌肉的手臂,頸上似乎是蛇形刺青,一路蜿蜒到衣物之下,極為妖異。
封澄心想:“天魔之主,竟是個年歲極輕的少年。”
她的確想過來者會是狡詐的人形天魔,卻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天魔之主持劫。
持劫微笑,他拍了拍手,眾人身側驟然騰起漆黑羽毛,紛亂如瀑的羽毛霎時將眾人淹沒,一時之間,天地間仿佛只有持劫與封澄二人。
這是什么地方?封澄警惕地環顧四周,持劫打了個響指:“此地只有你我二人。”
他長得出乎封澄的意料,少年的皮膚十分白皙,下巴線條精致流暢,一對漆黑鴉羽遮蔽他上半張臉,這般模樣,看起來本該是莊嚴肅穆的,可他偏生左耳下垂著兩條長長的金色的蛇形耳墜,一笑,竟然還有兩顆乖巧的小虎牙,看著俏皮極了。
“取得交易對象的好感是很有必要的,”他勾著唇,“我當然覺得你會喜歡同齡人多一些,至少不會喜歡總板著臉的老男人,尤其是冷冰冰那種。”
封澄眉心一皺,心道他說什么亂七八糟的,轉頭道:“放了他們,條件隨你提。”
持劫在半空中翹起二郎腿,線條流暢的小腿踩著空氣,半笑不笑:“小將軍真是痛快人。”
他打了個響指,微笑道:“條件很簡單,你服下我的血,變成和我一樣的天魔,就可以了。”
封澄微微地偏了偏頭,疑惑道:“人,也可以變成天魔?”
持劫道:“當然不可以,人就是人,仙就是仙,魔就是魔,生來是什么,一輩子就是什么。”頓了頓,他又道:“……可你不一樣,你是我唯一的同類,所以,你會嘗試一下的,對不對?”
封澄看著那滴瑩潤的魔血,心頭微微一怔,不自覺地想到了另一則由人變魔的傳聞。
那群臭名昭著的血修,似乎有一個奇怪的、名叫“血池”的東西。
持劫微笑:“怎么,這有什么好猶豫的?你不要外面那群廢物的命了么?”
封澄定定地看著他,持劫滿意地看見她伸出手,糾結而猶豫地接過了血珠。
這當然沒有什么可猶豫的,她那顆果決的心會替她做出一切決定,哪怕這決定并沒有在大腦中轉一圈。
血珠落在封澄唇邊時,忽然間,她唇角勾了個笑意出來。
“你以為我會吃下去嗎?”
持劫瞇了瞇眼睛——什么意思?
忽然間,圍繞在二人四周的羽毛發出了劇烈的震動之聲,緊接著,蓬然一聲,破出了一個巨大的洞口,隨即便是一人的驚呼:“師妹!你還好吧?”
是寸金?持劫猛地一轉頭,目光有些愕然——他分明記得,入陣的天機軍中沒有寸金!
封澄慢條斯理地抽出了腰間的長劍,雪亮的月色在長生之上繞了一個美妙的劍光。
“你以為憑空調動隱匿如此規模的天魔,天機軍會一無所知嗎?”
陣外傳來廝殺之聲,不斷地有魔與人的血飆到漆黑的鴉羽之上。
“天機軍是草包居多……可并不全都是草包。此次追捕,兵分兩路,一路隨我直殺血修,一路追查天魔蹤跡,只是你與鎖靈香的出現,是我并未想到的,不過不妨事,我只要拖到副將發覺此處異樣,或是鎖靈香失效就可以了——你們并未布防身后吧?天魔之主?”
陣外的喊殺聲震天,封澄抬手 ,揚起一道雪亮的弧:“所以,現在我能斬殺你了嗎?天魔之主。”
大勢已去,持劫微微睜大眼睛,半晌,勾起了嘴角。
他拍了拍手,唇角勾起:“不錯。”
雪亮的劍光霎時斬去了他的一只手臂,砰地一聲,血肉落地,發出沉悶的聲響,不料持劫仍舊微笑:“可我放在天平上的另一個籌碼,是你無計拒絕的,小將軍。”
封澄甩去長生上的血,新奇地看著不露半分痛色的持劫。
“趙負雪傷重,對不對?”
剎那間,封澄變了臉色。
持劫微笑:“我還知道,他前些日子閉了關,可小將軍知不知道,他前些日子閉關,并非是意在修行,而是傷勢嚴重,不得不閉關療傷?”
陡然間,封澄唇上血色盡數褪去,她壓著眼睛,死死地盯著他:“我收到的消息,是他傷勢漸好……”
持劫揮了揮僅剩的手,打斷了她。
“原先呢,好好閉關,是不會有問題的。可是前幾日傷勢急轉直下,小將軍知道緣由么?”
封澄垂下了眼睛。
她知道。
持劫微笑:“知道這種時候,要怎么救他么?”
不待封澄回答,他便揮了揮手,斷臂處的血流重新凝成了一粒血珠。
“人形天魔,”他唇角勾起,“人形天魔的血肉,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可還有一法,是世人不知的。”
“作為天生的造物,我們能貯存暴虐溢出的靈力,而不至死。”
“他乃至寒之體,劍骨奇才,如若靈力持續暴走,將活不過一年……除非他的靈力被吞噬,吞噬得一干二凈。”
封澄的目光怔怔地停在了那粒珠子上。
“可人形天魔,絕不會為世代為仇的劍修吞噬靈力。”
持劫打了個響指。
“而你可以嘛,”他咧著嘴笑,“我敢保證,你會平安地變成天魔的,這是我的血……你會變成和我一樣的東西。”
話已至此,持劫自信,這番話一定能把封澄打動——她碰到趙負雪的事情時,理智大約為零。
可出乎他的意料,封澄微微偏了偏頭。
“你憑什么認為,我師尊會容忍我這樣救他?”
持劫愣住了。
她拍了拍手,長劍寒光凜冽。
“他教我修道練體,扶我心,鍛我志,費盡心力。我若這么貿然信你,化了天魔,”她干脆利落地殺向他的面門,“才是虧耗了他的心血。”
“師尊乃天下第一劍修,”她揚聲道,“所見所聞無數,踏遍萬水千山,道心純澈,正道之首,我為何不去問他的話,反而信你一只來歷不明的天魔?”
……
與此同時,洛京之中。
趙負雪淡淡道:“‘折柳’給她了么?”
趙年微微頷首。
“通訊靈器已送向長煌大院,今夜便該到軍營了。”
聞言,趙負雪唇角似乎勾出個淡淡的笑意。
“好。”他這般說著,便停下了修剪梅枝的手,輪椅轆轆,帶著他向書房走去。
趙年看著他的背影,很心累地嘆了口氣。
封澄窮鬼一個,用不起通訊靈器,也花不了靈石。
趙負雪嘴上不言,卻埋首于書房,于小小一方“折柳”上疊落了數百個儲靈陣,做了一個既不需額外護理,也不需添靈補石的通訊靈器來。
此等精細入微的上百個儲靈陣法,即便是宮中最頂尖的天機靈器上也不見得有,可趙負雪埋頭多日做出這些疊陣來,竟然只是為了給一走了之、不留消息的沒良心徒弟傳信用!
畫廢了多少了通訊靈器!炸了多少靈石!
趙年想想就覺得自己要倒仰過去了。
“說是天機院——”趙負雪的聲音遠遠傳來,“補給她的結業禮。”
這么大手筆的結業禮,也得她肯信才行,趙年腹誹一句,轉身走向了趙府大門。
第149章 第149章回京(還沒回
漫天喊殺聲中,天魔漸漸敗退,籠罩在敵陣正中的漆黑羽毛仿佛被捅傳了般炸開,殺紅了眼的眾人看過去,只見從中走出一人影,沉默地抬起了手。
手中是一顆碩大的、鳥類的頭顱。
“禍首已然伏誅,”封澄道,“余者格殺勿論!”
籠在拉舍爾部上空的魔氣煙消云散,放出的求救信號也順勢送到了天機營本部,天魔本就無甚靈智,失了持劫,更是混亂如野獸,不多時便被恢復了靈力的天機軍們殺了個干凈。
大劫過后,傷亡者的血肉尸身與天魔的骸骨混成一團,似是難舍難分。
寸金吩咐人下去整理戰后事宜,余光瞥見封澄的身影孤身向后去,心念一動,轉身便去。正待開口詢問,卻見她驟然矮下身去,哇地一口吐了血。
剎那間,寸金腦中一根弦被猛地扯斷了,他失聲道:“來人!來人!趕快來人!”
在陷入黑沉世界前,封澄似乎在耳邊聽到了一聲熟悉的笑聲。
那笑聲屬于持劫,卻并不只屬于持劫。
好似從前聽到過,封澄想。
姜逢端坐帳中,眼見求救花火,正心急如焚地等待消息,卻聽外面一陣嘈雜的兵馬聲,他連忙拄著不便行動的腿,一掀帳門,只聽寸金失聲道:“將軍,快叫軍醫來!”
姜逢強定住神,寒聲道:“消息封鎖,封澄重傷之事,誰說我要誰的頭!”
跟在他們身后的還有傷痕累累的天機鐵騎,軍醫營一見,立即將人一個個捉了回去,一女子端坐封澄榻前,手一放上,便皺了眉頭:“強行沖破經脈封鎖,體內靈力亂行,傷及肺腑,簡直不要命……若非天生有幾分體魄,不等靈力放出來,她便早已變成血漏子了!”
寸金連忙道:“請孫大人盡力施救,無論用什么藥材靈器,只管開口。”
孫小荷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嗤笑一聲:“即便拿最粗陋的藥材,我也照樣救人。”
聞言,寸金忽然想起眾人常說此人的怪脾氣,當即閉了嘴,一言不發,正低頭時,忽然面上便被拋了一張素黃紙來,孫小荷筆下如風,干脆道:“既然財大氣粗,那就把這些東西弄來,記住了,三日之內。”
寸金如蒙大赦地帶著方子,一路小跑出了帳門,孫小荷端坐榻前,若有所思地回過頭,深深地看了一眼榻上女子。
她眼下青黑,臉色蒼白,憔悴而單薄地躺在榻上,似乎深陷夢魘般。
而孫小荷的目光卻停在她頸前的狼牙上。
“拉舍爾部的勇士,”她有些意外,嗤笑一聲,“就這個小東西?”
比起個個壯如牛犢的拉舍爾部戰士,身量輕薄的封澄,幾乎像只綿羊一樣無力。
三日之中,天機營忙如登天,一邊焦頭爛額于持劫的重新出世,一邊忙碌于營內傷員的后續事宜,一邊還要布防巡邏,姜逢短短兩日便像老了七八歲一般,于是看著士兵帶著一堆包裹在封澄帳前時,他忽然就覺得,他有些年紀大了。
“我來吧,”姜逢嘆氣,“你去忙碌。”
掀帳進去,便被屋中藥氣騰了滿臉,孫小
荷頭也不回道:“藥材放西邊,靈器放東邊,不要亂套,不要拆封,送完就走。”
背后無聲,她有些奇怪地回頭,見姜逢帶著包裹站在門口,有些意外,點了點頭道:“將軍。”
不知為何,姜逢進去,有些無措,他糾結地捧著包裹,左右梭巡,慢吞吞地放在了屋中唯一能被稱之為桌子的地方。
是封澄那只擺在帳中的小箱子,原本干干凈凈地鋪著草黃的布,眼下已被染成斑駁的藥色。
孫小荷欲言又止,半晌,嘆了口氣,由他去了。
“她好些了?”
孫小荷張了張嘴,半晌,斟酌著道:“命是保住了,只是……”
姜逢一聽這個“只是”,簡直心底咯噔一聲:“只是什么?”
孫小荷道:“只是經脈受損,的確是無計可施了。將來于修行之道,大抵走不了太遠。”
頓了頓,她看了一眼榻上封澄,又補充:“她當年入道,八成走的并不是穩扎穩打的路子,靈力兇悍非比尋常,傷人雖利,傷己卻也重……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聞言,姜逢好像突然吞了一口陳年的醋一樣,從喉口到心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看著封澄,喃喃道:“……活著就好。”
他好像在勸自己一樣,喃喃著,失魂落魄一般,便向外踉蹌。
孫小荷看著他,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
醫者之行,治得人疾病,無能為力卻多。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連忙道:“將軍,這個!”
她從雜物堆中一番搜尋,找出了一顆圓溜溜的靈器。
“大抵是寄錯了的,”她道,“靈器太多,堆在一起,標簽都混雜了,這東西不是我要來診治的靈器,我瞧著靈氣龐然,十分珍貴,怕是送錯了人家。”
姜逢魂不守舍地接過了那顆靈器,一摸上去,便被其中浩如煙海般的靈力震撼住了,他精神一振,連忙道:“那群鳥又昏頭了,我這就送去尋失主。”
說罷,他便忙不迭地出門去了。
***
趙負雪等待著封澄的來訊。
一日,兩日。
十日。
光陰如水,卻如鉛水,流淌得張牙舞爪,沉重得痛徹心扉。按理來說,修道之人是無心什么春夏秋冬的,可趙年站在那里,憑空便覺得凜冬將至了。
說來也是,從前在院中,也只封澄專心致志地琢磨春秋時令,冬日火盆,夏日冰碗,連帶著修剪亂飛的花枝也是她一手代勞,自封澄走后,鳴霄室荒蕪了幾日,也是近來趙負雪重新住進來,此地才肯重新生機勃勃的。
趙年心驚膽戰地看著他一日日地沉默下去,而終日間放于手邊的通訊靈器卻一日也未響過,甚至連誤觸都未有一次。
經此,只有兩個可能。
一個可能,封澄笨得離譜,不會用通訊靈器。
第二個可能,封澄干脆沒打算給趙負雪通訊,所以連猶豫也沒有,直接把靈器丟一邊了。
終究,忍不住開口道:“許是孩子野性大,出去便不念著……”
“備車。”
趙年一怔,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趙負雪獨坐鳴霄室花樹下,面色冷如凝水。
“即刻備車,去長煌。”
經數年游歷后,趙負雪傷痕累累地回京,自此之后,再不出京,已過十余年。
人人皆道,天下平定,劍尊不出京。
而趙年卻深知,趙負雪不出京,與什么天下不天下的,一點關系也沒有,獨獨是一個原因——若無八方鎮住他體內靈力,他的靈力只會被現在更下肆虐。
而如今經剖骨之痛,失去了半根劍骨的趙負雪,現下更是離不得京了。
眼見著趙負雪便要離去,趙年深吸一口氣,勉強平定了心緒,終于開口道:“不可。”
趙負雪微微偏過頭。
趙年道:“你忘了師尊的心血,我卻不能忘,你的死活并不是一人身上之事,若你死在外面,視天機之眾為何物?難道讓他們群龍無首,引頸就戮么!”
趙負雪冷冷道:“生死之事,由我不由人。”
趙年簡直要被上涌的氣血沖暈過去了:“十日后姜氏送女入宮,天機師如同自斷一臂,你若在眼下出了差錯,難道要天機師被國師之眾逼死么!”
他平靜道:“姜徵天縱奇才,且為姜氏少主,姜允瘋了,祝京是死的?”
趙年道:“……遲國師同姜允說了什么,自姜徵后,不會再有姜氏女入宮,此代之后,姜氏女自由。”
“姜允不愿。”
“姜徵應了。”
以一身之力,還日后代代自由。
唯一犧牲的,只有那曇花一現般的刀修。
而趙負雪卻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姜徵并沒有給自己留后悔的余地。”
趙年有些意外地抬起了眼睛,道:“尊者要做什么?”
她并不覺得趙負雪是這種會顧及到個人喜惡的貼心人。
趙負雪微微勾了勾唇角。
“如若姜徵不愿,把消息透給長煌,叫阿澄回京一趟,趙家會替她保住姜徵。”
這次輪到趙年愕然了,趙負雪平靜道:“若她愿意,那便罷了。”
這話的意思就是,出京之事,有得談了!
趙年眼睛登時一亮,也不顧什么封澄不封澄了,只要趙負雪老實在京就行,她立即道:“我立即傳信。”
不管是愿還是不愿,這個消息到封澄那里,必須是不愿。
且——
趙年快步走去,衣帶若飛。
姜徵是她的學生。
小姑娘一身素衣,沉默寡言,時時見她,便背著一把長刀,見了人,沉默工整地行武者禮。
以此私心。
她不愿意看見姜徵葬在深宮之中。
同樣的,趙負雪大概也是不愿的。
還姜氏女自由,法子千萬,可唯獨不該有一個自由自在的生命,孤獨執拗地葬在無人之地。
消息送出,將將十日。
黎明將見日光之時,一騎快馬猝然踏響了洛京的長街。
“天機鐵騎封澄!”紅鬃馬上,女子厲聲道,“回京述職!”
第150章 第150章長刀
封澄接到消息,一路快馬加鞭,孫小荷唉聲嘆氣,幾乎拎著她耳朵叮囑萬千,切記不可亂動靈力,萬萬無奈之下,她只得放棄了御劍。
跑死了兩匹馬,總算在十日之內趕到了洛京,隨行有二人,皆為騎術了得的鐵騎軍,一個是同樣心急如焚的寸金,另一個則是最為熟悉洛京的秦楚。
秦楚道:“封姑娘,再往前去,便是姜府了。”
數日未眠,即便是強悍入鐵人也已經憔悴不堪了,更何況是重傷初愈的病人,封澄死死地盯著姜府的大門,雙目通紅,人卻冷靜無比。
“不宜打草驚蛇,你們去趙府尋我師尊,他自會安排。”
收到趙年送來的信時,封澄剛醒一日,一見,當場驚裂了傷口。
她此事已經顧不得與趙負雪哪些可提不可提的事情了,師徒二人在姜徵一事上冰釋前嫌,不約而同地走到了一條路上。
姜府有哪些小門暗道,如若說姜徵是最清楚的那一個人,那么封澄就是第二清楚的另一個人。她順著暗門溜進去,走過七八個小門,終于落到了姜徵的院墻上。
院子十分安靜,干干凈凈,空空蕩蕩,只有一個忙碌的侍女,樣子看起來不帶喜色,更是憂心忡忡。
封澄吹了個唿哨。
她驚覺,猛地抬起頭來,見落在院墻上的封澄,咣當一聲便把手里的盆砸在了地上,她驚慌無比地道:“封姑娘!?”
院墻上的人好像一只輕巧的貓一般落在了地上,連地上的落葉也未驚起分毫,封澄呲牙咧嘴——自從醒來,她總覺得周身經脈流蕩不順,只有一身輕功是從娘胎里帶來的,眼下倒是沒出什么問題。
使者瞳孔緊縮,眼前的女子面上疲態重重,半舊的輕甲未卸,風塵仆仆,渾身上下只有一雙眼是亮的,其余皆是灰撲撲,放在平常,這種人是打死不能進姜徵小院的,可此時也顧不了這么多,侍者只略動了一下腦子,便明白封澄是為什么而來的了。
她小聲道:“少主把自己關在里面,不吃不喝,已經三天了。”
封澄沉著臉,四處看了看,道:“有什么溫和好下肚的東西,盡量弄來些,餓著肚子怎么跑。”
侍者一驚:“您不是來送嫁的?”
封澄大步流星地推開了門,嗤笑一聲:“送嫁?姜徵愿意才叫送嫁,她不愿意,我送個屁。”
說罷,她便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姜徵的屋子,徒留侍者一人站在原地茫然。
是……是么?
屋內傳來壓著聲音的女聲:“還不快去。”
她渾身一激靈,封澄在天機營里混得久了,開口便有軍令如山不可質疑的味道,侍者登時不作他想,摸出門去備食物了。
在天機院廝混這么久,封澄并不是頭一次來姜徵的院子,可見到姜徵的院子這么安靜,還是第一次。
她走向了內室。
從前,她便覺得,姜徵與趙負雪是有些相似的,二人都是冷清人,可偏生愛熱鬧得緊,姜徵屋中侍從不像外院侍從似的警惕,反而盡是些年輕活潑的女孩子,就好像趙負雪瞧著冷若冰霜,卻收了她這樣一個鬧騰的弟子。
宮中冷寂,想來沒有女孩子會在她的門前簪花。
“……進宮的日子是明天,”姜徵端坐妝臺前,淡淡道:“你即便來送嫁,也是送早了。”
她作了平素少見的打扮,衣飾精妙絕倫,雍容華貴。叫人幾乎忘掉她素衣長刀的模樣。
“誰要來給你送嫁,”封澄冷道,“我不過出京一年,你便把自己混成了這副樣子……還能翻墻嗎?輕功沒費吧?”
姜徵猛地抬起了眼睛,愕然地轉過頭。
一轉身,封澄看見了她擺在妝臺前的長刀。
“看什么看,”封澄倚著內室的門框,沒好氣道:“一會兒有人來送吃的,你吃了就跟我走,師尊說了,他保你平安逃走。”
竟然是趙負雪也出面了嗎,姜徵微微地垂下了眼睛。
君子一諾,重逾千金,早在封澄宮宴之前,她便在偶然一次輪值中,碰巧見到了那位遲太師。
“姜氏少主?”
他微微一笑,極薄的唇角上揚。
“不知你愿意為了你的全族,犧牲多少呢?”
姜徵記得當時只覺得意外:“萬死不辭,遲太師有何高見。”
遲太師的輦駕遠去,唯有聲音意味深長。
“我能夠終結姜氏后族的命運。”
“……千秋萬代,唯此良機,少主千萬要想好了。”
第二日,便得了帝皇送來的聘書,附帶有她不會拒絕的條件。
可人非草木,豈能無情,她也是個年紀尚輕的孩子,若說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奈何世事已然將她逼到懸崖角上,再無轉圜的余地。
直到今日。
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團遞了過來,封澄垂眼,又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捧來湯團的侍者。
她今年方十六歲,年紀極輕,連多看一眼都不敢,恨不得像沒見過封澄一樣。
是了,姜徵怔怔地想,一朝應下,萬死不辭,她一走,便是把一切都舍棄了。
連帶著將滔天罪責送給姜家。
封澄不耐道:“還啰嗦什么?只會守著刀掉眼淚,不愿意還不走,進宮等死?”
姜徵慢慢地吃湯團,聞言,抬起眼,平靜地糾正道:“我沒有掉眼淚。”
封澄:“……”
吃罷,她站起來,將身上的錦繡一扯!
叮鈴咣啷,擲地有聲。
封澄滿意:“這才對嘛,不枉我跑死兩匹馬……身手還在嗎,有人封你靈力嗎?”
說來她也覺得奇怪,姜允從來視姜充如眼珠子,怎么一時昏了頭,竟然要把姜徵逼進宮去!
姜徵答了一聲在,抬手便要拔頭上簪子,封澄連忙拉住她:“別別別別拔!留下來,等到時候融了做路費。雖說有我師尊擔著,但難耐你母親追查,還是要躲一躲的。”
追查?
姜徵不置一詞,她起了身,帶了長刀,拇指在刀鞘上摩挲片刻,再抬起頭時,目光便明亮了許多。
“躲去哪里?”
封澄道:“城外有我的人接著,剩下的,師尊一早就安排好了。只等我們走后,他給處理。”
姜徵微笑:“你如今越發本事大了。”
聞言,封澄登時財大氣粗地挺起了腰,拉著她便往外跑,一邊還在嘴里吹牛:“那……那是,等我將來封了大將軍,給你撐腰,你要當皇帝,我就……我就起兵造反,難道還稀罕宮宅里三寸見方的富貴么!”
還是個屁大點的騎兵將就要起兵造反了,天下豈有這樣參軍的,而姜徵聽著這番荒謬的闕詞,卻不自覺地想笑。
說來奇怪,封澄一邊帶著姜徵往外逃一邊想,雖說她預料到這些偏房小門的巡邏之人少,但沒想到會這么少,連帶著揣了一腰包的暗器與符都沒派上用途,二人一人頂著一張隱匿符,便這么暢通無阻地從姜氏偏門里溜了出來,甚至連那膽小的侍女也沒去告發。
怪了,明明是逼嫁,怎么姜允一點兒都不怕姜徵逃跑?封澄覺得有些茫然,卻還是依著安排,帶姜徵上了馬,一騎絕塵,向著城門而去。
她有些清減了,身上能摸得出骨頭,比刀鞘還硬。
來時黎明,去時也是黎明,一來一回,日光甚至都未穿破云層,透過城墻,只有火似的、橙黃的太陽。
寸金一行早已等在前面,見封澄將人送到,指了指身后的馬車。
那是靈石燒的馬車,行萬里,要燒十萬兩銀的靈石。
姜徵卻突然道:“阿澄,我想再看一眼洛京。”
封澄怔了怔。
身后沒有追兵,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馬車的靈石燒足了,城上守衛也未收到分毫緊閉城門的消息。
時間還來得及。
封澄想了想,道:“去城墻上。”
那里是整個洛京最高的地方,足以飽覽大片京城的風光。
二人站在城墻上,沉默片刻,沒有人開口說話。
晨風裹著塵土的氣息,二人站在城墻上,越過層層云端,卻無人回首看晨光熹微的洛城。
她們看向城外。
那是一條寬廣的、塵土飛揚的,人跡罕至的殊途。
封澄感覺耳邊癢癢的,好像是姜徵的長發被晨風吹了過來,她怔怔的,耳邊傳來姜徵平靜如昨的聲音。
“就到這兒吧。”
封澄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
“你說什么。”
一切的奇怪之處都有了解釋,為什么姜徵的靈力沒有被封;為什么明明是逼婚,院子里卻連個看守都沒有;為什么二人的出逃如此順利,連個阻攔的追兵、連個通風報信的侍從也沒有。
這是姜徵愿意的。
姜徵的聲音好像輕得隨時能落在晨風里似的。
“我本來沒想告訴你,沒想到你會回來。”
是的,連日書信,封澄在洛京的消息幾乎全數都是姜徵帶來的,甚至在養傷之時,也有姜徵的信件過來。
對入宮之事,只字不提。
從前二人站在城墻外,殊死一搏只為入城,如今身無枷鎖,卻終被困于城中,此生不得出了。
姜徵并沒有回過頭,她甚至并沒有分給封澄一個視線,只是怔怔地看著天外連綿的云端。
“我身至此,多不由己。”她平靜道,“你是自由的,阿澄。”
天光透上城墻的一剎,姜徵轉過了頭,背著的日光將她的素白的衣袍照出了血紅的模樣,單單束起的、不著絲毫裝飾的馬尾長發揚起。
“混成大將軍,給我看看,”她背對著封澄揚了揚手,把長刀拋給了她,“等你替我造反,珍重。”